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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国禅学的方法

书名:禅学指归 作者:胡适 本章字数:16890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01:40


四、中国禅学的方法

  今天是最后一次讲演,黎先生刚才对我说今天功德圆满,其实不过是我的一笔旧债还清了.

  这次讲的是中国禅学的方法.上次本来想把中国禅宗的历史讲得更详细一点,但因限于时间,只能将普通书所没有的禅宗的来历,说了一个大概,马祖以后的宗派简直就没有工夫来讲.但不讲也不要紧,因为那些宗派的立场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显着的区别,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时多讲方法,现在只讲禅学整个的方法.

  中国的禅学,从7世纪到11世纪,就是从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时止,这四百年,是极盛的黄金时代.诸位是学教育的,这一派人的方法与教学方面多少有点启示,所以大家有一听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会提倡一种革命思想——"顿悟",不用那些"渐修"的烦琐方法,只从智慧方面,求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当时因为旧的方式过于复杂,所以这种单刀直入的简单理论,感动了不少的人,终于使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而禅宗又成为佛教的正统.这是他们在破坏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和神会都没有方法,对于怎样教人得到顿悟,还是讲不出来,到9世纪初,神会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殁于841年,即唐武宗会昌元年),方把"顿悟"分成四种:

  (一)顿悟顿修 顿悟如同把许多乱丝,一刀斩断;顿修如同把一团白丝,一下子丢到染缸里去,红即红,黑即黑.

  (二)顿悟渐修 如婴儿坠地,六根四肢顿具,男女即分,这叫顿悟;但他须慢慢发育长大,且受教育,成为完人,这叫渐修.故顿悟之后必继以渐修.

  (三)渐修顿悟 这好比砍树,砍了一千斧头,树还是矗立不动,这叫渐修;到了第一千零一斧头,树忽然倒下来了,这叫顿悟.这并非此最后一斧之力,乃是那一千斧积渐推动之功,故渐修之后自可成顿悟.

  (四)渐修渐悟 如同磨镜,古时候,镜子是铜制的,先由粗糙的铜,慢慢地磨,直至平滑发亮,可以照见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无一中,渐渐百可十中,终于百发百中.

  这四种中间,第一种顿悟顿修不用方法,讲不通的,所以禅宗后来也有"树上哪有天生的木杓"的话.第二种顿悟渐修,却是可能的;第三种渐修顿悟,尤其可能.这两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圣奥古斯丁,起初是一个放荡不羁、狂嫖滥赌的人,说重一点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听了一位教师的讲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为中古时代的宗教领袖.这就是顿悟渐修,却也是渐修顿悟,因为他早有种种烦闷,逐渐在变化,一旦下决心罢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学大师伽里略(意大利人),生而有艺术的天才,但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送他到大学去习医;他的兴趣不倾向于这方面,而于音乐绘画等倒是弄得不错.有一天,国王请了一位数学家来讲《几何学》,他听了一小时,忽然大彻大悟,就把一切抛开,去发挥他从遗传中得来的数学天才,后来便成了几何学物理学的老祖师.再举一个日常的例子:我们有时为了一个算学或其他的难题,想了几天,总想不出,忽然间在梦里想出来了.这也是慢慢地集了许多经验,一旦豁然贯通.第四种渐修渐悟,更是可能,用不着来说了.

  总之,顿悟渐修,渐修顿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学方法的;渐修渐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顿修顿悟是没有教学方法的.

  触类是道,任心为修

  禅门中许多奇怪的教学方法,都是从马祖(殁于786)来的.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响,所以他所创立的方法,是先承认了渐修,然后教你怎么样渐修,顿悟,顿悟而又渐修.他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如扬眉、动目、笑笑、哈欠、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种方法实出于《楞伽经》.《楞伽经》云:"非一切佛国土言语说法,何以故?以诸言说,唯有人心,分别说故.是故有佛国土,直视不瞬,口无言语,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直尔示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但动眉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唯动眼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笑,名说法;有佛国土,欠磕,名说法;有佛国土.咳,名说法;有佛国土,念,名说法;有佛国土,身,名说法."又云:"如来亦见诸世界中,一切微虫蚊蝇等众生之类,不说言语,共作自事,而得成功."所以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来传授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例如:"有一个和尚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问他为什么要打,他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又如法会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低声,近前来!"于是就给他一个耳光.此外如扬眉动睛以及竖拂、喝、踢,种种没有理性的举动,都是他的教学方法.这种举动,也并不是叫对方知道是什么意思,连作的人也没什么意义,就是这样给你一个谜中谜,叫你去渐修而顿悟,或顿悟而渐修.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画圈(圆相),拍手、竖指、举拳、翘足、作卧势、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样,都是禅机.此外来一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就是话头.总之,以不说法为说法,走上不用语言文字的道路,就是他们的方法.

  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世纪到9世纪初传遍了中国.本来禅学到了唐朝,已走上语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从事于烦琐的注疏;但是那顿悟派依然顿悟,不用语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彻悟.马祖以下又用了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声,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发疯,正是方法,但既无语言文字作根据,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骗人的.

  马祖不靠语言文字说法,他的方法是对的,是真的,但是后来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这里且讲一个故事:有一书生,衣服褴褛走到禅寺,老和尚不理他.后来小和尚报告知府大老爷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门,恭敬迎接,招待殷勤.书生看了,一声不响.等到知府大老爷走了,书生说:"佛法一切平等,为什么你不睬我,而这样地招待他?"老和尚说:"我们禅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书生听了,就给他一个嘴巴.老和尚问他为什么打人?书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这种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呵佛骂祖

  在9世纪中年,出了两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宜鉴(殁于865年,唐懿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临济义玄(殁于866年,同上七年).他们的语录,都是很好的白话文学;他们不但痛骂以前的禅宗,连经连佛一齐骂:什么释迦牟尼,什么菩提达摩,都是一些老骚胡;十二大部经也是一堆揩粪纸.德山自谓别无一法,只是教人做一个吃饭、睡觉、拉屎的平常人.义玄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始得解脱".后来的禅门,总不大懂得这两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禅机——呵佛骂祖禅.

  平心而论,禅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故不须用嘴来宣说什么大道理.因此,这个闷葫芦最易作假,最易拿来欺骗人,因为是纯粹主观的,真假也难证实.现存的五部《传灯录》,其中所载禅的机锋,百分之七十怕都是无知妄人所捏造的:后来越弄越没有意义了.不过,我们也是不能一笔抹杀.当时的大和尚中,的确也有几个了不得的;他们的奇怪的方法,并非没有意义的.如我第一次所讲贼的故事,爸爸把儿子锁在柜子里,让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说:你已有饭吃了.这个故事,就可以比喻禅学的方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教育上说,很类似现代的设计教学法.看来很像发疯,但西谚云:"发疯就是方法"(madness is method)(按:西文两词音近,中语四字也都是双声).禅宗经过四百年的黄金时代,若非真有方法,可以骗人一时,也不能骗到四百年之久.

  禅学方法

  禅学的方法,可归纳为四种:

  (一)不说破 禅学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意思就是说,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问;要人知道无佛可作,无法可求,无涅盘菩提可证.这种意思,一经说破,便成了"口头禅",本来真理是最简单的,故说破不值半文钱.所以禅宗大师从不肯轻易替学人去解说.只教学人自己去体会.有两句香艳诗可以说明这个方法,就是:"鸳鸯绣取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且讲他们三个故事来做例子.其一:沩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并求其说法,沩山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其二:香严和尚请沩山解说"父母未生时"一句.沩山说:"我若说似(与)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香严辞去,行脚四方,一日芟除草林,偶尔抛一块瓦砾,碰竹作响,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遥礼沩山,祝云:"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云严和尚的弟子.每逢云严忌日,洞山必设斋礼拜,或问他于云严得何指示?他说:"虽在彼处,不蒙指示."又问:"和尚发迹南泉,为何却与云严设斋?"他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大家听了这三个故事,便知"不说破"是佛学的第一个方法.因为一经说破,便成口头禅,并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乐?

  (二)疑 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体会,例如洞山敬重云崖,如前所说.于是有人问洞山:"你肯先师也无?"意思是说你赞成云崖的话吗?洞山说"半肯半不肯".又问说:"为何不全肯?"洞山说:"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他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学者要会疑,因为怀疑才自己去思索——想若完全赞成,便不容怀疑,无疑即不想了.又:有僧问沩山和尚:"如何是道?"沩山说:"无心是道."僧说:"某甲不会."就是说我不懂.沩山就告诉他:"不懂才好:你去认识不懂,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按:沩山原答为:"会取不会底好."僧云:"如何不会底?"师云:"只汝是,不是别人.……今时人但直下体取不会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将为禅道,且没交涉,名运粪入,不名运粪出,污汝心田.")所以"疑"就是禅宗的第二个方法.

  (三)禅机 普通以为禅机含有神秘性,其实真正的禅机,不过给你一点暗示;因为不说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诸禅师又想出种种奇怪方法来.如前面所举的打,笑,拍手,把鼻等等,又有所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头,这种方法,名曰禅机,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对于某种因缘,暗示一点出来,让你慢慢地觉悟.试举几条为例.其一:李勃问智常:一部《大藏经》说的是什么?智常举起拳头,问道:"还会吧?"李答:"不会."智常说:"这个措大!拳头也不识!"其二:有老宿见日影透窗,问惟政大师:"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长老!您房里有客,回去吧!"其三:僧问总印:如何是三宝(佛,法,僧)?总印答:"禾,麦,豆."僧况:"学人不会."师说:"大众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问沩山:"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沩山指灯笼说:"大好灯笼呵!"其五:僧问巴陵鉴和尚:"祖师教义,是同是异?"鉴说:"鸡寒上树,鸭寒下水."法演和尚论之曰:"巴陵只道得一半,老僧却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其六:僧问云门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答:"餬饼."法演说:"破草鞋."这些禅机,都是于有意无意之间,给人一点暗示.

  前十余年,罗素(Bertrand Russell)来中国,北京有一帮学生组织了一个"罗素学术研究会",请罗素莅会指导.但罗素回来对我说:"今天很失望!"问何以故?他说:"一般青年问我许多问题,如‘George Elior是什么?’‘真理是什么?(What is truth?)’……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几句话作可能的应付."我说:假如你听我讲禅学,你便可以立刻赏他一个耳光,以作回答.罗素先生颇以为然.

  (四)行脚 学人不懂得,只好再问,问了还是不懂,有时挨顿捧,有时挨一个嘴巴.过了一些时,老师父打发他下山去游方行脚,往别个丛林去碰碰机缘.所以行脚等于学校的旅行,也就等于学生的转学,穿着一双草鞋,拿着一个钵,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师大的学生,转到清华,再转到中央大学,直到大觉大悟而后已.汾阳一禅师活到七十多岁,行脚数十年,走遍了七十多个山头,据上堂云:"以前行脚,因一个缘因未明,饮食不安,睡卧不宁,水急抉择,不为游山玩水,看州府奢华,片衣口食;只是圣心未通,所以弛驱行脚,抉择深奥,传鸿敷扬,博问先知,亲近高德."儒门的理学大师朱子也曾说过:"树上哪有天生的木杓?要学僧家行脚,交结四方贤士,观察山川形势,考测古今治乱之迹,经风霜雨露之苦,于学问必能得益."行脚僧当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钵,逢着僧寺就可进去住宿,替人家作点佛事,挣碗饭吃;要是找不到庙宇,只能向民家讨点饭吃,夜间就露宿在人家的屋檐下.从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经过这一番漂泊生涯.行脚僧饱尝风尘,识见日广,经验日深,忽然一天听见树上鸟叫,或闻瓶中花香,或听人念一句诗,或听老太婆说一句话,或看见苹果落地,……他忽然大彻大悟了,"桶底脱了!"到这时候,他才相信:拳头原来不过是拳头,三宝原来真是禾麦豆!这就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五)悟 从"不说破"起,到"桶底脱了!"完全觉悟贯通.如圆悟和尚行脚未悟,一天见法演和尚与客谈天,法演念了两句绝体诗:"频呼小玉元无事,为要檀郎认此声."全不相干,圆悟听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一个五台山和尚行脚到庐山归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问他见到什么道理.他说:"尼姑原来是女人做的!"又:沩山一天在法堂打坐,榔头击木鱼,里面一个火头(烧火的和尚)掷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沩山唤他前来问道:"你作么生?"火头说:"某甲不吃稀饭,肚子饥饿,所以欢喜."沩山点头说:"你明白了."我前次所述的奥古斯丁,平日狂嫖阔赌,忽然听人一句话而顿改前非,也是和这些一样的悟.《孟子》上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

  以上所讲禅学的方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自得.总结起来,这种禅学运动,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禅、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种革命,自从把印度看成西天,介绍,崇拜,研究,选择,以至"得意忘象,得鱼忘筌",最后,悟到释迦牟尼是妖怪,菩提达摩是骗子,十二部经也只能拿来做揩粪纸,解放,改造,创立了自家的禅宗.所以这四百年间禅学运动的历史是很光荣的.不过,这革命还是不彻底,刻苦行脚,走遍天下,弄来弄去,为着什么?是为着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就是"腊月二十五".什么叫"腊月二十五"呢?这是说怕腊月三十来到,生死关头,一时手忙脚乱,应付不及.这个生死大问题,只有智慧能够解决,只有智慧,能够超度自己,脱离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过是用智慧来解决一件生死大事,找寻归宿.这不还是印度宗教的色彩么?这不还是一个和尚么?所以这种革命还是不彻底.从禅学过渡到宋代的理学,才更见有两大进步:(一)以客观的格物替代了主观的"心理".如二程朱子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穷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伪真,到后来,便可有豁然贯通的一旦.这是禅学方法转变到理学的进步.(二)目标也转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个吃饭拉屎的平常人.一般禅学家都是为着自己的腊月二十五,始终只做个和尚.理学则不然.宋仁宗时,范仲淹说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后理学家无不是从诚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超度个人,不是最终的目的,要以个人为出发点,做到超度社会.这个目标的转变,其进步更伟大了.这两点值得我们大书特书.总之,宋明理学的昌明,正是禅学的改进,也可说是中国中古时代宗教的余波.

  禅宗在中国:它的历史和方法

  我的学识渊博的朋友——前日本京都大谷大学教授铃木大拙博士,近30年来,一直都在做着向西方人士解说和介绍禅的工作.经过他不倦的努力,加上许多谈禅的着作,他已成功地赢得了一批听众和许多信徒,尤其是在英国.

  作为他的一个朋友和研究中国思想的历史学者,我一直以热烈的兴趣注视着铃木的着作,但我对他的研究方法,却也一直未掩饰过我的失望.他使我最感失望的是——根据铃木本人和他弟子的说法:禅是非逻辑的,非理性的,因此,也是非吾人知性所能理解的.铃木在他所着的《禅的生活》(Living by Zen)一书中说:

  如果吾人拿常识的观点去判断禅的话,我们将会发现它的基础从我们的脚下坍去.我们所谓的唯理主义思维方法(ratio nalistic way of thinking),在衡量禅的真伪方面,显然毫无用处.禅完全超越人类理解的限域之外.因此,我们对于禅所能说明的只是:它的独一无二在于它的非理性或非人类逻辑理解所到之处.

  我所绝对不能同意的,就是他否定我们有理解和衡量禅的能力.所谓禅,果真那么不合逻辑,不合理性,果真"完全超越人类理解的限域之外"吗?我们的理性或唯理思维方式"在衡量禅的真伪方面"果真毫无用处吗?禅学运动是中国佛教史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中国佛教史又是中国整个思想史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们只有把禅放在它的历史背景中去加以研究,就像中国其他哲学流派都必须放在其历史背景中去予以研究、理解一样,才能予以正确的理解.

  拿"非理性"去解释禅的人,其主要的毛病就出在他们之故意忽视此种历史的方法上.铃木说:"禅是超越时空关系的,甚至自然地超越历史事实."采取此种非历史和反历史观点去看禅的人,绝不能了解禅学运动和伟大禅师的教示.欲以此种观点去使东方或西方人正确地了解禅,亦无指望.他所能告诉大家的,顶多只是:禅就是禅,完全超越吾人逻辑的理解.

  但假如我们把禅学运动放回它的"时空关系"之中,这也就是说将它放在适当的历史背景中,把它和它看似陌生的教义视作"历史事实"去加以研究的话,然后,也只有如此,我们对于中国文化和宗教史中的此一伟大运动,始可得到知性和理性的了解与评鉴.

  神会与中国禅的建立

  其次要说的,是中国禅学运动的一个新的史实,这是我根据可靠的记录予以重订的.我所引证的这些历史记录,虽曾被人一直忽视或歪曲到现在,但如今不仅已经获得澄清,且有8、9世纪藏于敦煌石窟(在今之甘肃)达一千余年之久,直到最近始在中国和日本编辑出版的文献,作为有力的支持.对于这些新近发现的部分材料,铃木和我都曾参与编辑和出版的工作.

  这段历史故事,系于公元700年,以武后(690—705在位)诏令楞伽宗的一位老和尚至京城长安为始.这个和尚就是当时已经九十多岁,以在深山(今之湖北武当山)坐禅苦修着名的神秀禅师.这位年迈的和尚,在皇室的坚决邀请之下,终于接受了诏令.

  当他于久视二年(701)到达京城说法时,必须让人抬到会场才行.据说,武后不但对他非常崇敬,且将他迎至宫中供养.她的两个皇子(后于684及690被她分别所废)和整个宫廷,都坐在他脚下恭聆教旨.他被尊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达四年之久.当他于705年去世时,曾由朝廷及数十万的僧俗为之送葬,敕令建立三座大寺纪念他——一座在京城长安,一座在他修禅的地方,另一座在河南他的出生之处.两位皇帝中的一个兄弟还和当时有名的散文作家张说为他写了碑铭.

  张说在他所做的碑文中,曾将神秀的传法系统作如下的排列:

  一、达摩二、慧可三、僧璨

  四、道信五、弘忍六、神秀

  神秀死后,他的两个弟子普寂(739卒)和义福(732卒)继续被武后尊为国师.在他们死后所做的碑文中,传法系统的排列如前(亦即列为第七代——译者).

  这张传法系统表持续了三十年之久,一直未曾更动,说不定系以楞伽宗自达摩以来所传的几个法系之一而被承认着.

  但到了开元二十三年(734),在普寂的势力仍然极盛的时候,忽有一个叫做神会的南方和尚,在滑台寺(在今之河南)的一次无遮大会中,出来公开指责神秀一派,说他的传法系统是假的.

  "菩提达摩,"这位陌生的和尚说,"传一领袈裟给予慧可,以为法信,经四代而至弘忍.但弘忍并未传给神秀,而是传给了南方韶州的慧能."然后他又说道:"即连神秀禅师在日,亦指传法袈裟现在南方,所以他从不自称第六代.但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其师为第六代,所以不许."

  其时会中有一位和尚警告道:"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你现在攻击他,岂非不顾生命危险?"神会答云:"我今设此庄严大会,只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岂惜生命?"

  于是,他又宣布说,神秀和普寂的禅是假的,因为他只认渐悟,而"我六代祖师,一一皆言‘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言渐阶.学道者须顿见佛性,渐修因缘,如母顿然生子,然后与乳,渐渐养育……"

  接着,他指责神秀及其弟子普寂等所传的为一种四重式(fourfold formula)的禅——"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并说这些皆是"菩提的障碍".他扫除一切坐禅的形式,认为

它们全然多余.他说:"若以坐为是,舍利弗宴坐林间,何以被维摩诘诃?"又说:"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

  就这样,神会驳斥了全国最崇敬的宗派,建立了一种革命性的新禅,但由于这个新禅否定了禅的本身,所以根本上也就算不得是禅了.他并未称这种顿教是他自己或他老师慧能的学说,只说它是达摩以来六代所传的真宗.

  根据新近发现的文献资料,所有以上种种,都是于开元二十二年(734)在滑台——距离长安和洛阳很远的一个镇市——发生的事情.普寂于739年死后,当时的名人李邕(678—748)为他写碑,其中特别重述他在死前对弟子所说的达摩传宗的话:"吾受托先师,传兹密印,远自达摩菩提……"这是不是有意强调此一传承系惟一的密传,藉以间接答复神会的攻击呢?

  公元745年,这个"异端"和尚被召到东京洛阳荷泽寺,这是他以后被人称为"荷泽大师"的原因.他以七十七岁的高龄抵达洛阳,在那儿住了八年多的时光.于此,他再度展开公开的挑战,说神秀、义福、普寂他们所传的法系是旁支,他们所传的渐教是假的.他是一位善于辞令的传道家,又会编造生动的故事.许多关于达摩传道的故事,如与梁武帝见面和二祖断臂求道等,起初皆系由他编造,而后加以润色,才混入中国禅宗史的整个传统历史之中.

  我们可以从他的语录(我所辑录的《神会和尚遗集》,1930年版;及铃木所辑的《荷泽神会禅师语录》,1934年版)中看出,他曾和当时有名的文人学者和政治家有过友谊的交往和讨论.就中他选择诗人王维(759卒)为他的老师韶州慧能写作碑铭.王维在这篇无疑是慧能最早的传记(可能从未刻在石上,只在《唐文粹》里保存下来)中明白表示:五祖弘忍大师认为只有这位南方"獦獠"土人居士懂得他的禅道,故在他快要圆寂时将"祖师袈裟"传给他,并叫他赶快离开,以免引起争端.

  可是,由于神会有聪明的辩才和通俗的教旨,吸引了太多的信众,致使当时的御史卢弈在天宝十二年(753)报告皇帝,说他"聚徒,疑萌不利".玄宗皇帝(713—756在位,762卒)召他赴京,与他见面后,将他贬到江西的弋阳,其后两年间,又被敕徙三个地方.

  但神会被谪的第三年(755—756)年底,历史上忽然发生了一个大变化,安禄山造反了!他的势力很快地就威胁了大唐帝国.叛军从东北边区出发.横扫北方平原,不到数月工夫,即行占领东京洛阳,并从四路进攻长安.京城终于天宝十五年(756)七月陷落,玄宗仓惶出奔西蜀,留下太子在西北接管政务.太子宣布即位,组织政府,纠合军队,征讨叛匪,挽救帝国.至德二年(757)收复两京.费了六年时间,才把叛军肃清.

  在新政府于756年成立时,有一个大问题:怎样筹备军费?其中的一个救急办法:大卖度牒,大度僧尼.推销度牒,必须在都市里举行募道劝说,使善男信女打开心房与荷包才行.于是,他们想起了这位有大辩才,能够感动听众的和尚神会(可能是出于当时在战时政府中担任要职的禅友苗晋卿和房琯他们的推荐).于是,他以八十九岁的高龄再度回到了业已收复但已成废墟的东京洛阳,开始对大批群众说法.据说他的筹款法会结果非常成功,对于戡乱战争作了不小的贡献.

  新皇帝为了酬谢他的功劳,特别召他入宫供养.并敕工部在荷泽寺中鸠工替他赶造禅宇.昔日被逐的"异端"和尚变成了皇帝的上宾.他于上元元年(760)谢世,享年九十二岁.

  大历五年(770),皇帝敕赐堂额,题号"真宗般若传法之堂".据博学多闻的禅宗历史学者宗密(874卒)说:德宗皇帝于贞元十二年(796)令其太子集诸禅德,楷定禅门宗旨,搜求传法旁正.遂有敕下,立荷泽大师(神会)为第七祖.这似乎间接承认了他的老师——不识字的和尚韶州慧能——为第六祖.

  元和八年(815),宪宗皇帝应岭南节度使之请,追谥殁于"百又六年"之前(如此则他是死于711而非传统所说的713了)的慧能为"大鉴禅师".当地僧俗大众并礼请当时的两位大作家柳宗元(819卒)和刘禹锡(842卒),为慧能写作纪念碑文,两人皆毫不迟疑地称他为达摩以下的第六代.这场法系的争论既已解决,神会的大功也就告成了.

  通常所称的六祖慧能

  我们对这位不识字的六祖慧能,究竟知道一些什么呢?

  在一篇由神会弟子于神会死后不久所作的早期文献《楞伽人法志》中(本文被引入稍后所作的楞伽宗另一历史记载而被保存于敦煌手卷中传留下来),有云,楞伽大师弘忍(即通常所称的五祖.674卒)曾于圆寂前说有11人可以传他的法.在这11人的名单中,第一号为神秀,第二号为资州(在今之四川)智诜,第六号为韶州慧能,其他尚有7名相当着名的和尚及一位居士.名单上的第二人智诜(702卒),系中国西部的一位禅师,他下面出了两个重要的流派,历史家宗密把它们列为第8世纪禅宗七派中的两系.我所以认为弘忍的这张11弟子名单相当可信的原因,乃因为他可能系作于神会尚未进行他那戏剧性的挑战之前,和在智诜所传的两派尚未闻名全国很久之前.

  因此,我们不妨说,慧能系楞伽大师弘忍11位大弟子之中的一个.说他是密受真传的人和祖师袈裟的传承者,很可能是神会所编的一个神话.

  据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约作于743年,其中已经提到神会"有类献珠之愿"而"犹多抱玉之悲"的事了.见《全唐文》卷327)说,慧能生于岭南百姓之家,其地为华夷和睦相处之处.他在神会和《坛经》所作的描述中称为"獦獠"——中国西南夷族之一.他是一位手工劳动者,后来北徙而在弘忍住持的寺中找到工作.他根性猛利,凡所教习,皆能吸收.他于受传祖师袈裟后即返南方,"杂居止于编人,混农商于劳侣,如此积十六载."后被《涅盘经》讲师印宗发现,予以剃度授戒,促其展开自己的传教事业.

  他教些什么呢?王维说:"忍者无生,方得无我." "始成于初发心,以为教首." "常叹曰:‘七宝布施,等恒河沙,亿劫修行,尽大地墨,不如无为之运,无碍之慈.’"

  柳宗元的《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说:"其教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本其净矣."

  由上述王、柳及神会对于"顿悟"的强调看来,我们可以推测,这位身为"劳侣"和"獦獠"的大师,可能原是一位苦行头陀.头陀的第一个意思,正如楞伽宗许多门徒所行和其祖师达摩所说的一样,就是忍受一切的苦和辱.

  他可能在纯朴的老百姓中间从生活体验中习知:透过某种顿悟的行为,可以启发人类的心灵.神会曾用"单刀直入"一语,予以形容.如今中国人已将顿悟的观念化成了一句简单的成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慧能当时对了解和爱护他的平民所讲的,可能就是这种简单而又直接的教义.他使"尽大地之墨"发光,故未留有任何着作.

  如此,经过神会三十年(730 - 760)的苦战和说法,获得正式承认慧能为六祖和神会为七祖,中国的第一个禅宗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到了第8世纪的后二十五年,禅宗各派开始了一个大汇合——几乎是每一个禅师或禅派都奔凑到慧能和神会的一系之下.要跟刚死不久的神会拉上关系,并非易事.但慧能在第8世纪初年即已去世,而他的弟子大都又是些生活或死于山林洞窟之中的苦行头陀,如果宣称曾经参访他们,这就不难了.因此,到了那个世纪的后几十年,部分不知名的人物都被记起或发现.其中如此被发现的两个,有湖南衡山的怀让和江西青原的行思.这两个人的名字,无论是神会为慧能所作的小传(在铃木辑的《荷泽神会禅师语录》之末)中,或最古的《六祖坛经》中,都没有提到.

  最伟大的禅师之一的马祖,也是上述名单中的一个原出楞伽和尚智诜所传两系之一的成都净众寺.但马祖于788年死后,他的传记说他在怀让会下参学而契顿悟玄旨.与他同时的另一位大师——一般称为石头的希迁,据说系在行思会下参学得法.

  此外,还有一个称做牛头宗(在今南京附近的牛头山)的禅派,系由与佛教史家道宣(667卒)同时的法融(657卒)所创立.道宣在2433字的《法融传》中,并未提到他与达摩楞伽宗的关系.但在第8世纪,牛头宗的和尚都愿意承认他们的祖师曾经一度做过达摩下四祖道信的学生.如此,牛头宗的创立者便成了六祖的"师伯"了.

  禅宗的这个大汇合就这样继续着.在一百年的时间当中,几乎所有禅宗各派各系,在精神和法统上,都成了"禅宗正脉"六祖的儿孙或与他有亲属关系了.

  第8世纪的禅宗七派

  我在上面所说的——神会对成为"两京法主"和"三帝国师"的那一派所作的挑战与攻击,他之宣说以顿悟观念为基础的新简佛教,他之四度被逐和被召回为国出力,以及为争取他那一派获得"真宗"地位所作的努力与胜利——在历史上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一个更大运动的一部分,可以正确地看作佛教内部的一种革新或革命.这个运动在第8世纪时即已酝酿,并扩展到中国的许多部分,特别是南方的绝大部分——从西部的城市成都和资州,到东部佛教中心的扬州、江宁(南京)及杭州;从湖南和江西的深山,到韶州和广州的南部区域.神会本人系一个革命时代的产物,在这个时代中,佛教和禅宗方面的伟大人物,总以某种方式想着危险的思想,讲着危险的教义.

  神会是一个政治天才,他不但看出了时代的趋势,且深知攻击的目标和方法.因此,他做了这个新运动中的政治家和战士,开了革命的第一炮.他的长寿,他的辩才,特别是他的勇气和猛利,使他大获全胜,而一个强有力的正统于焉瓦解.使他轻易获胜的,也许是基于一个事实:他那猛烈而又强韧的攻击战术和他二十多年的简明而又风靡的布教影响,已经为他自己和他的目标赢得了大批信众和许多有力文人与政界朋友的支持.在神会被逐期间最先为慧能写传的诗人王维,非但以不可误解的文辞说慧能得了"祖师袈裟",并说神会之被整是一种"抱玉之悲",最不公平.此外,王维的朋友——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亦在他的长诗中述及"门求七祖禅"的话.因此,慧能和神会的目标,在未正式达到之前,早就胜利已定.

  至此,革命成功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而各派之争祖涌向前导队伍,只不过是这个胜利之为各宗自由派、急进派和"异端"分子所欢迎的另一个证明罢了.对他们而言,这个胜利无疑是一大解放,将他们的思想和信念从传统和权威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危险思想知道些什么呢?

  在未介绍第8世纪禅宗的急进思想之前,让我们先来听听当时的一位严肃批评家梁肃(753—793)的意见,也许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这位曾经活在那个世纪下半期的批评家,对于他那一时代反偶像的革命性教示颇感不安.他是当时的散文大家之一,又是天台宗旧派禅的一位忠实追随者,该宗于第6世纪最后数十年在其创立者智者大师的努力下达到了顶峰,但到了第8世纪已经为它那百科全书式的烦琐哲学压垮而成了一个衰退的宗派.下面所录便是梁肃所反映的意见:"今之人正信者鲜,启禅关者,或以无佛无法、何罪何善之化化之.中人以下驰骋,爱欲之徒出入,衣冠之类以为斯言至矣,且不递耳,私欲不废.故从其门者,若飞蛾之赴明烛,破块之落空谷……与大众魔外道为害一揆."这是他那个时代危险思想流行的一个见证.

  学识渊博的和尚宗密(841卒),尽了毕生之力,集了将近一百家禅师的述作,上自达摩来华,下至他那个时代.可惜的是,他所集录的这部大作《禅源诸铨集》,大部已经散失,如今只剩一篇《都序》,是他对禅宗各派所作的分析和评判.他在这篇序言(其本身即是一本小书)中,将"当代"禅学运动分成十大宗派,又将此十派归纳为三大主流:(一)是"息妄修心宗",为旧派的禅印或度禅的延续.(二)是"泯绝无寄宗",以"无法可拘,无佛可求"教人,此宗包括牛头山和石头两系.(三)是"直显心性宗",教人抛弃一切旧有的形式,直了见性,此宗包括神会和马祖两派.

  宗密在为一部文字颇简的《圆觉经》(可能是他自己的杜撰)所做的卷帙极繁的《大疏》中,用了一段很长的文字,列述了禅宗七大派系,并给每一派的宗旨作了一个简要的总述.在这七派当中,只有三派可称为旧禅,其余四派都有显着的革命色彩.兹为叙述方便起见,且不依它们的原有顺序,先从旧派介绍起.

  这三个旧派是:(一)由神秀及其弟子所建立的北宗,亦即神会斥为渐修禅的一派.(二)中国西部的一派,以"念佛"作为简化的禅法.(三)智诜派,由跟神秀及与慧能同学的智诜所创立,包括其后由其弟子在成都净众寺形成的一系.此派的传统是把禅法简化为三句:"无忆,无念,莫忘."着名的马祖大师,原来即是出于此派的净众寺.

  综上以观,即使是在旧派的这一集团中,亦有一种挣脱印度禅自创简化禅的明显趋向了.

  (四)第四派是成都保唐寺的一派,系由无住和尚(774卒)所建立.他原出净众寺,但却开创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十分激进的宗派.此派所行的是:"释门事相,一切不行;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所住寺院,不置佛事;但贵无心,而为妙极."他们传授了净众寺一派的"三句",惟将最后一句"莫忘"改为"莫妄".他们说:"起心即妄,不起即真."

  (五)第五派为宗密自称所属的一派,亦即神会一派.正如前面已经提到过的,此派弃绝一切修为深信顿悟的可能.宗密非常喜欢引用神会的一句名言:"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这句话最足以表明神会的知解方法.他在他的"语录"中坦直地说:"我今定尚不立,谁道用心?"又说:"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盘.并属虚妄."

  (六)第六派是属于牛头山一派,原是依据般若哲学和龙树中观为基础建立的旧派,在第8世纪新领导者鹤林玄素(752卒)和径山道钦(792卒)领导之下,似乎成了公开的虚无主义者和偶像破坏主义者.宗密说此派示人"无法可拘,无佛可求"."没有一法胜过涅盘,我说亦如梦幻".玄素的传记作者说了一个故事:一个以残忍闻名的屠夫,听了他的说法后,即行忏悔,并就所居办供请他,而他即不顾闲言,欣然前往,与其家人共食.宗密说此派"无修不修,无佛不佛".

  (七)第七派是江西道一(788卒,因其俗姓马,通称为马祖)的一派.他说:"触类是道,任心为修." "所作所为,皆是佛性;贪嗔烦恼,并是佛性;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故不必起心修为."了此天真自然,不断不修,任运自在,名为解脱." "一不取善,不取恶;浮秽两边,都不依怙." "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复有何事?"宗密称此派亦说"无法可拘,无佛可求".

  这就是宗密所记的9世纪初期中国禅宗各派.保唐派是公开的偶像破坏主义者,甚至是反佛主义者.其他三派亦同样激进,以其哲学含义而言,也许较前者更富偶像破坏主义的色彩.

  马祖的着名弟子之一丹霞天然,某夜与道友在一破庙中过夜.由于天气酷寒,而寺中无柴可烧,他便将佛像拿来引火取暖.当他的同伴责他亵渎圣灵时,他说:"我要烧取舍利."他的同伴说:"木佛怎能烧出舍利?" "既然烧不出舍利,"丹霞说,"那么我所烧的只是一场木头罢了."

  像这样的一个故事,只有放在那个革命时代的一般知性趋势中去看,才能获得适当的了解.忽滑谷快天教授在《武士的宗教》(Religion of the Samurai)一书中曾经两度引用此一插曲,以表示中国的禅是破坏偶像的.然而,铃木却说:"不论丹霞的是非从纯粹禅的观点看来如何,但毫无疑问的是,凡是虔诚的佛教徒,都会认为那是高度的亵渎行为而予以避免的."

  那些虔诚的佛教徒是永远无法懂得中国的禅的.因此,他们永远不能了解马祖的另一位弟子——学者居士的庞蕴,他留下一首这样的偈语:"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这实在是一句美妙的言词,与着名的"奥氏剃刀"(Occam’s razor)同样锐利,同样富于摧毁性,后者有一句话说:"本质不必增殖."在此,我们不妨把老庞的"但愿空诸所有"叫做"庞氏剃刀"或"中国禅的剃刀",拿它来斩尽杀绝中古时代的一切鬼、神、佛、菩萨、四禅、八定,以及瑜伽六通,等等.

  这就是第8世纪的中国禅,正如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的一样:根本算不得禅,只是中国佛教内部的一种革新或革命.

  大迫害和迫害后的偶像破坏

  但佛教本身的此种内部改革——佛教一宗的这个内部革命,并未能够使佛教避免一个急剧的外来革命.这个具有毁灭性的外来革命,发生于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八月,是佛教在中国两千年中受到摧残最甚的一个史实.

  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大迫害,系由武宗皇帝(841—846)下令执行,显然的,他是受了少数几个大道士的强力影响,但这人在845到846年所施行的大迫害,正如前此于446、574年,及其后于955年所加于佛教的残害一样,亦系历久根深的中国民族主义对于外来佛教的一种排斥的表现.早在9世纪初期,中国的一位古文名家韩愈(768—824)就写了一篇叫做《原道》的着名论文,公开地斥责佛教为蛮夷的一种生活方式,不是中国之教.他毫不隐讳地提出残忍的压制口号,大叫:"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这是824年,亦即在他死的那年的事.经过二十一年之后,这些野蛮的口号竟然得到了彻底的实施!

  这个大迫害虽只延续了两年的时间,但亦足够破坏佛教的大部势力了.经统计结果,计毁大寺及僧院4600余区,毁招提兰若及禅居40000余区,没收寺庙田产数百万亩,释放男女奴婢15万多人,迫令僧尼26.5万还俗.只许长安和洛阳两个京城各留佛寺一座,每寺留僧30人.在全国228个州中,只有"上州"的州府所在地可以保留佛寺一所,每寺只许留僧10人.所有佛典、佛像,以及与佛教有关的石刻、碑铭,凡是被找到的,都给毁了.于此一灭佛政策实施后,为了表示佛教系番邦夷狄之教起见,皇帝在一道迫害的命令之后特别规定说:"所留之僧,皆隶主客(专门掌理番邦进贡事宜的官职,相当于今日外交部礼宾司之类),不隶祠部."

  此种大迫害,大破坏,尽管残忍而又野蛮,但对禅僧不但危害不大,相反,可能倒加强了他们的势力,因为他们根本无须依靠庞大的财产和堂皇的建筑.实在的,他们甚至对于经典也不必依赖.并且他们在理论上乃至行动上,亦有排斥偶像的倾向,至少他们中部分却是如此.

  在这次大迫害之后,一位传记作者在为马祖弟子——沩仰宗初祖之一的沩山灵佑(853卒)——所作的一篇碑铭中,非常直率地告诉我们,在大迫害期间要他还俗时,他即"裹首为民,惟恐出蚩蚩之辈".而当大迫害过后,准许复兴佛教之时,与宗密等许多大师友好的湖南观察使裴休居士请他出来弘扬佛法,他的弟子建议他把留起的须发剃除,他微笑着说:"你以须发为佛耶?"但当他们再三劝请时,他便又笑着答应了.这是一位大禅师对于大迫害的看法.他似乎并未受到多大扰害.

  毫无疑问的,在大迫害之后的数十年间,最伟大的两位禅师,恐怕要数偶像破坏主义者的德山宣鉴(865卒)和临济义玄(866卒)了.

  宣鉴是第10世纪兴起的云门和法眼两宗的精神祖师.他遵循马祖之道教人"无事去",颇有老庄哲学的风味.他说:"诸子,莫向别处求觅,乃至达摩小碧眼胡僧到此来,也只是教你无事去,教你莫造作.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更无生死可怖,亦无涅盘可得,无菩提可证,只是寻常一个无事人."

  他最喜欢用最亵渎的话说佛教里最神圣的东西:"这里佛也无,祖(查《指月录》此字为"法"——译者)也无:达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粪汉,等妙二觉是破戒凡夫;菩提涅盘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墓鬼,自求得了么?"

  "仁者,莫要求佛,佛是大杀人贼.赚多少人入淫魔坑." "你且不闻道:老胡(按指佛——译者)经三大阿僧只却修行,即今何在?八十年后死去,与你何别?" "仁者,莫用身心!一时放却,顿脱羁锁!"

  就在宣鉴在湖南西部教禅的同时,与他同代,可能是他门人的义玄,亦在北方(今之河北西部)民间展开了他的临济派.此派在其后的两个世纪,成了中国禅最具影响力的一宗.

  义玄的伟大处,似乎在于他把知性的解放视为中国禅的真正使命.他说:"达摩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的人." "山僧无一法与人,只是治病解缚." "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始得自在." "夫真学道人,不取佛,不取菩萨罗汉,不取三界殊胜;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诸佛现前,无一念心喜;三涂地狱顿现,无一念心怖."

  "是你目前用处与祖佛不别.只么不信,便向外求.莫错!向外无法,求亦不得." "你欲识得佛祖么?只你面前听法的是!"

  以上宣鉴和义玄用"白话"所说的一切,就是中国的禅,而这个,且让我再来重说一次:根本算不得是禅.

  但那些虔诚的佛教徒偏要告诉我们:所有这些,既非自然论,亦非虚无说,更非打破偶像!他们说:那些伟大禅师所指的东西,并非这些白而粗鄙的言词所示的意思;他们所用的是禅的语言.而禅是"超越人类理解的境域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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