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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教学方法的发展

书名:禅学指归 作者:胡适 本章字数:150528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01:40


禅宗教学方法的发展

  禅,以其在中国思想中所占的时间而言,前后涵盖有四百年左右——约当公元700到1100年之间.最初的一百五十年,是中国禅各派大宗师的时代——亦即危险思想、大胆怀疑和明白直说的时期.我们可以从此一时期的可靠文献看出,所有自神会、马祖到宣鉴和义玄等大师都以明白无误的语言说法,并未使用字谜样的文词,姿势或动作.被认为是马祖及其亲传弟子所作的某些谜样的答话,都是很久以后的发明.

  但当禅学在士大夫及政治圈中受到敬重,甚至变成一种时髦的玩意时,就有一些和尚和一知半解的俗人,用禅师们所说的言句去交谈和聊天.在这当中,禅宗祖师的伟大观念,实有落入所谓"口头禅"的危险.又,由于禅很快就取代了佛教所有其他的一切形式,住在山上的杰出禅师也就不得不循信众或国家的要求,时常到都市的寺院中去担任或主持佛教的许多礼拜仪式.在这种情形下,即使他们真的相信无佛无菩萨,但要他们向支持他们的有力外护说"佛是大杀人贼,赚多少人入淫魔坑"!可以吗?那么,有没有别的比较巧妙但同样刺激思想而不至落人"口头禅"的方式去表达他们前辈大师所明白说出的东西呢?

  所有这些新的情况,以及其他种种可能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想出一套新的教学方法,运用许多奇怪、有时似是疯狂的姿势、言辞或动作去传达一种真理.义玄本身或许就是使用这些技巧的第一个人,因为他是以棒打发问者或对之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喝着名的宗师.他这一宗——临济宗,在其后一百年间所发展出来的一套取代直说的奇特教学方法中,扮演了一个最为突出的角色,说来也许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但此种教学方法以及与其相关的一切疯狂技巧,并非如一般所常描述的那么不合逻辑或违反理性.将禅宗各派及当时的目击者和批评家所作之相当可靠的记录与证词,做了一番谨慎和同情的检讨之后,我深深地相信:在所有这些看来似是疯狂混乱的表面之下,存在着一种明白而又合理的、可以称作困学的教学方法——亦即让学者透过他自身的努力和逐渐扩大的生活体验去发现事物的实相.

  略而言之,此种教学方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或方面来加以说明:

  首先,是一般所谓的"不说破"原则.禅师对于初学的责任是:不将事情弄得太易,不把问题说得太直,鼓励学者自行思考,自寻真理.禅宗大师之一的法演(1104卒),曾经吟过两句出处不明的偈语:

  鸳鸯绣出从君看,

  莫把金针度与人.

  此种教学方法实在太重要了.12世纪最伟大的儒教思想家兼大导师的朱熹(1130—1200),某次感慨地对他的门人说:

  "吾儒与老庄之所以后继无人,而禅家却易得传承者,乃因彼等能冒不说破的危险,使学者疑惑不决而有所审发也."一位禅学大师在谈到他的证悟经验与老师的关系时,常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

  其次,为了实行"不说破"的教学原则,第9、第10世纪的禅师们想出了多种多样的奇特方法去答复问题.如有初学来问:"什么是真理?"或"什么是佛法?"他们如非当下给以一记耳光,就是给他一顿痛棒,再不然就是默然休歇去.有些比较温和的禅师,则教问话者到厨房去洗钵盂.另外一些禅师,则用似是毫无意义,或似非而是,或全然矛盾可疑的话去作答.

  因此,当有人问云门宗的初祖文偃(949卒)"什么是佛"时,他便答道:"干矢橛."(这句反偶像的答话听来似乎太亵渎了,使得铃木故意将它译为A dried-up dirt cleaner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了这点.自然,这个译语既欠正确,亦无意义.)这样的一种答语,绝非所谓无意味语;他是遵循他的师祖德山宣鉴的反偶像的教法而答的,后者确曾说过"佛是老胡矢橛!" "圣是空名!"这类的话.

  曹洞宗初祖之一的良价禅师(869卒),当有人向他问及同样的问题时,他便悄声答道:"麻三斤."于此,只要我们记得早期某些大师的自然主义思想,便会明白这句话也不是没有意味的了.

  但初学的人很可能不会懂得这句话的意义,因此,他只好回到厨房去洗碗碟.他感到了疑惑,因为不能了解老师的答话而感到惭愧.他疑了一段时间之后,老师便叫他到别处去碰碰机缘.于是,他踏上了学习的第三个阶段——整个教学方法中最重要的一环,这叫做"行脚".

  那些说禅的方法是非理性的,是神秘的,因此也是"绝对超越人类理解境域"的批评者,对于此一行脚阶段——从这一山到那一山、从这一派到那一派、从这一师到那一师,到处访师参学的重大教育价值,都未能够得到适当的了解.许多着名的禅师,都曾花过十年、二十年,及至三十年的时光,行脚到许多大师的会下参学请益过.

  且让我再拿朱熹所说关于赏识禅家"行脚"的话为例.这位新儒运动的伟大领导者,病倒在床,快要死了.他的得意门生之一的陈淳前去看他,并在他的书院中度了几天.某日晚上,躺在床上的朱熹对他说道:"……今也须如僧家行脚,接天下之贤士,察四方之事情,览山川之形势,观古今兴亡、治乱、得失之迹,这道理方见得周遍.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不是块然守定这物事,在一室闭门猛坐便了、便可以为圣为贤.自哪古无不晓事的圣贤,亦无不通变的圣贤,亦无关门独坐的圣贤.圣贤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哪个事理会不得?……"

  现在且让我们回到行脚僧的话题.所谓行脚僧,只带一根拄杖,一只钵盂,一双草鞋,总是步行.他沿途乞食求宿,有时得在路旁的破庙、洞窟或被弃的破屋中歇脚,他忍受风霜雨雪的肆虐,有时还得忍受俗人的冷酷.

  他见到了世面,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他在当代许多伟人门下参叩,学习发问,发生大疑.他与同学讨论问题,交换意见.就这样,他的经验日见广阔,理解日见加深.然后,某天,当他偶然听到一个女工的闲聊,或听到一个舞女的艳歌,或闻到一朵无名小花的幽香时——这时,他便恍然大悟了!多么真实!"佛真像一个矢橛!佛就是麻三斤!"现在一切了如指掌了."桶底已经脱落",奇迹终于发生了!

  于是,他再度长途跋涉,回到他的本师面前,带着真挚的眼泪与欢欣,拜倒在从未让他轻易得法的良师脚下,磕头答谢.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中国禅的教学方法.这就是朱熹在吟咏下面的诗句时所领略的风光:

  昨夜江边春水生,

  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

  此日中流自在行.

  这样的禅,是不合逻辑、违反理性、超越人类知性理解的吗?我且让11世纪的伟大禅师法演来答复这个问题.某日,他向听众问道:"我这里禅似个什么?"接着,他说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忽滑谷快天和铃木二人前已译过,现在我再将它另译如下:

  有两个贼;一个老贼,一个小贼.老贼年老了.有一天,他的儿子问他:"爸爸:您老了,告诉我找饭吃的法子吧!"老贼不好推却,便答应了.一到晚上老贼就把小贼带到一富人家,挖了一个洞,进到屋里.用百宝囊里的钥匙,将一个大柜子的锁开开,打开柜门,让他儿子进到里边.等他儿子进去之后,他又把柜子锁了,并且大喊:"有贼!有贼!"他便走了.富人家听说有贼,赶急起来搜查,搜查结果,东西没丢,贼也没有看见,仍然睡去.这时锁在柜子里的小贼,不晓得他父亲什么用意,只想怎样才能逃出去.于是就学老鼠咬衣裳的声音,一会儿,里边太太听到,就叫丫环掌灯来看衣服.刚一开开柜子,这小贼一跃而出,一掌把丫环打倒,把灯吹灭,竟逃走了.富人家发觉后,又派人直追.追到河边,这小贼情急智生,把一块大石头抛到河里,自己绕着道儿回去了.到得家里,看见他父亲正在喝酒,就埋怨他父亲为什么把他锁在柜子里.他父亲只问他怎样出来的.他把经过说了之后,老贼便捻髯微笑道:"你以后不愁没有饭吃了!"

  "这个,"法演大师接着说,"就是我所说的禅."

  这个,就是11世纪末期的中国禅.

  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

  我们现在研究古代所谓"禅法"是些什么东西,应该用敦煌、关中、庐山三处所出的禅经作研究资料;3世纪以前所译的禅书太简单了.不能应用.

  《坐禅三昧经》说五门对治法,我们用作禅法的纲要:

  (1)多淫欲人,不净法门治.

  (2)多瞋恚人,慈心法门治.

  (3)多愚痴人,思惟观因缘法门治.

  (4)多思觉人,念息法门治.

  (5)多等分人,念佛法门治.

  "等分"二字不明,辞典也没有说明.细看文义,似是指那些兼有淫欲、瞋恚、愚痴、思觉各病,成分略相等的人.经文又言"治等分行及重罪人求索佛,如是人等当教一心念佛三昧".故知"等分"是兼有以上种种病的重病.

  先说"不净观".《禅经》云:

  修行爱欲增,应往至冢间,取彼不净相,还来本处坐.所见诸死尸,我身亦复然.

  一心内观察,如彼冢间相.彼为我作证,由是得真实.已得真实相,不复起邪念.(卷三第九)

  这是很浅近的说法.又如教人观察:

  从足至发,不净充满:发毛爪齿,薄皮厚皮,血肉筋脉骨髓,肝肺心脾肾胃,大肠小肠,屎尿 唾汗泪,垢蚧脓脑胞胆痰水,微肤脂肪脑膜,身中如是种种不净.(《三昧经》上)(此名三十六不净)

  不净观为印度宗教的一个发明;其说有粗有细,粗者略如上说;细者分析人身一切骨节,筋脉,九十九万毛孔,每一毛孔内八万侵食细虫,——这样分析,不是为生理及医学,乃是要人了知人身不净,"生死内外,都是不净."《禅经》云:

  五欲亦五坏,随病而对治;相对真实相,修行正观察."色变"若"离散","威仪容止灭","羸朽"及"磨碎",是名五种坏.此则自身中,无量诸境界:修行正忆念,悉能得自在.

  不净观有时发生厌患,便可用"净观"对治,使人于不净中看出净相,"除肉观骨","白骨流光出",以至于"种种微妙色","处处庄严现".

  《禅经》说:

  佛说不净念,一切诸种子.世尊说贪欲,利入深无底,正受对治药,当修厌离想.一切余烦恼,悉能须臾治.(卷三,十一)

  次说慈心法门.《修行道地经》云:

  修行道地建大弘慈,当何行之?

  设修行者在于暑热,求处清凉,然后安隐;在冰寒处,求至温暖,然后安隐;如饥得食,如渴得饮,如行远路疲极困甚而得乘车,然后安隐,……执心不乱,所可爱敬,亲亲恩爱,父母兄弟妻子亲属朋友知识皆令安隐;一切众生诸苦恼者,亦复如我身得安隐;十方人民,悉令度脱,身心得安.欲使二亲宗族中外悉得安隐.次念凡人等加以慈.普及怨家,无差特心,皆令得度,如我身安.(第六)

  此经在别处(第八)说慈有四品:

  一曰父母宗亲,二曰中间之人无大亲疏;三曰凡人众庶;四曰护于怨家,仁心具足.

  《修行道地经》有"忍辱"及"弃加恶"二品,与"慈心法门"有关,附录于此:

  设使有人挝骂行者,尔时修道当作是观:所可骂詈,但有音声,谛惟计之,皆为空无,适起即灭.譬如文字,其名各异,一一计字,无有骂声.……譬如夷狄异音之人虽来骂我,譬如风响,是声皆空.(忍辱品十三)

  假使行者坐于寂定,人来挝捶,刀杖瓦石以加其身,当作是观:名色皆空,所捶可捶,悉无所有,本从何生?谁为瞋者?向何人怒?(弃加恶品十四)

  次说思惟法门.思惟是观因缘.十二因缘之观省,分为三步:

  若初习行,当教言:生缘老死,无明缘行:如是思惟,不令外念.

  若已习行,当教言: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如是思惟,不令外念.

  若久习行,当教言: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如是思惟,不令外念.(《三昧经》上)

  次说安那般那三昧法门,即数息门.安那(ana)是入息,般那(pana)是出息.亦译为安般.《三昧经》也分三步:

  若初习行,当教言:一心念数入息出息;若长若短,数一至十.

  若已习行,当教言:数一至十,随息入出;念与息俱,止心一处.

  若久习行,数,随,止,观,转观清净.

  《禅经》分"数,随,止,观"四步.上文第一步"数一至十"即是数.第二步"随息入出,念与息俱,止心一处"即是"随,止"两步.第三步即是四步合修.罗刹与罗什皆以"止观"为一步,而以"还净"为最后一步.

  数息甚易明,不须细说.

  "随"者,《禅经》云:

  内外出入息,去则心影随.……修行出入息,随到所起处.

  原注云:出入息所起处同在脐.

  随只是"念与息俱",跟着气息,跟到他所到处.

  "止"者,"止心一处";《禅经》云:

  安止极风处.

  原注云:极上下风际.

  风即是气息.

  "观"者,《禅经》云:

  修行止住已,种种观察风.

  诸书说"观",各有长处,不易合在一块.《修行道地经》云:

  修行者已得相随,尔时当观;如牧牛者,住在一面,遥视牛食,行者若兹,从初数息,至后究竟,悉当观察.

  此即是"止观",近于《禅经》所谓"止".《道地经》接着说:

  修行者已成于观,当复还净;如守门者,坐于门上,观出入人,皆识知之;行者如是,系心鼻头,当观数息,知其出入.(二十三)

  此即罗什所谓"转观清净",即《禅经》所谓"观".

  《禅经》分"止观"二事甚明白.他说:

  修行观若增,制之令以止.修行若止增,起之令从观.(第五)

  又说:

  出息入息时,正观无常相.息法次第生,展转更相因,乃至众缘合,起时不暂停;当知和合法,是性速朽灭,法从因缘起,性羸故无常;一切众缘力,是法乃得生,虚妄无坚固,速起而速灭……

  修行如是观,此则决定念.譬如运行天,息变疾于彼.决定无常想,修行趣涅盘……

  于息能觉了,具足众苦相.如是谛思惟,说名为决定.(第七)

  《修行道地经》于《数息品》之外,也另有《观品》,也是以无常一念为主(第二十四).《观品》列举"五十五事",明"身则本无."如云:

  是身为聚沫,不可手捉;是身如海,不厌五欲;是身如江,归于渊海,趣老病死;是身如粪,明智所捐;是身如沙城,疾就磨灭,……

  《观品》又云:

  修行者当以四事观其无常;

  一曰:所生一切万物皆归无常.二曰:其所兴者无有积聚.三曰:万物灭尽,亦不耗减.四曰:人物悉归败坏,亦不尽灭.

  颂曰:

  人物虽有生,不积聚,不灭,

  亦不舍众形,虽没而不灭.

  虽终相连续,皆从四因缘.

  观万物如是,超越度终始.

  佛教本重智慧,故"观"为极重要的一步.数息法门中所谓"观",范围尚小,因息而推知万法无常,便不止"如守门人坐于门上观出入人"的观法了.

  梵文Samatha,译言止;Vipasyana,译言观.《大乘义章》十曰:"守心住缘,离于散动,故为止,止心不乱,故复名定.……于法推求简择,名观;观达称慧."后来天台宗用"止"来包括数息法门的前三步,用"观"来指后一步,而推广"观"义,包括智慧思惟.天台宗又有"六妙法门":一数,二随,三止,四观,五还,六净.这是强分《道地经》四步为六步:还是"反本还源",净是"体识本性清净".

  次说念佛法门.《三昧经》分三步:

  若初习行,令往观佛像,相相明了,一心取持,还至静处,心眼观佛像,令意不转;系念在像,不令他念.……如是不已,心不散乱,便得心眼见佛像,光明如眼所见,无有异也.

  是时当更念佛初降神时震动天地,有三十二大人相,八十种小相;以至后来成正等觉,初转法轮,……得至涅盘,佛身如是,感发无量.专心念佛,不令外念……如是不乱,便得见一佛,二佛,乃至十方无量世界诸佛色身:——以心想故,皆得见之.既得见佛,当复念佛功德法身,无量大意,无崖底智,不可计德.……尔时复念……无量尽虚空界皆悉如是,……尔时惟观二事:虚空佛身及佛功德,更无异念,心得自在,意不驰散,得成念佛三昧.

  念佛法门大概是晚出的.然而这里的念佛还与净土一派不全同.这也是可以注意的.

  以上述五法门,完了.次说习禅的结果,所谓"四禅"的境界.

  (1)初禅 行者呵弃爱欲,灭断欲火,一心精勤信乐,令心精进,意不散乱,观欲心厌,除结恼尽,得初禅定(《三昧经》下).初禅相有多种,如空、明、定、智、善心、柔软、喜、乐、解脱、境界相应等,是为十功德.

  (2)二禅 初禅得力于"思力"居多,如不净观,慈心观,念佛三昧皆是.此等名为"觉观","因善觉观,而生爱着",故已得禅者,当除却觉观,始可入第二禅.《要解》云:

  觉观恼乱,如人疲极安眠,众音恼乱.……觉观乱心,如风动水.……无觉无观,定生喜乐,入于二禅.……以无觉观故,内心清净,如水澄净,无有风波,星月诸山悉皆照见.如是内心清净,故名贤圣默然.……定生喜乐,妙胜初禅.(3)三禅 二禅已除觉观,还有喜心.《要解》云:

  得二禅大喜,喜心过差,心交着喜,生诸结使.以是故喜为烦恼之本.……喜是悦乐,甚为利益,滞着难舍.以是故,佛说,舍喜得入三禅.……复次,喜为粗乐,今欲舍粗乐而求细乐,故言离喜更入深定,求异定乐.……第三禅身受乐,世间最乐无有过者.

  (4)四禅 三禅舍了喜,还有乐在.第四禅就连乐也去了,《要解》云:

  行者依于涅盘乐,能舍禅乐.……若比丘断乐断苦,先灭忧喜,不苦不乐,护念清净,入第四禅.……第四禅名为真禅,余三禅者方便阶梯.是第四禅譬如山顶,余三禅定如上山道.是故第四禅佛说为不动处,……又名安隐调顺之处.譬如善御调马,随意所至.

  《要解》云:

  行者得此第四禅,欲行四无量心,随意易得;欲修四念处,修之则易;欲得四谛,疾得不难;欲得六通,求之亦易.

  我们依此次第,说明禅法的功用.

  什么叫做四无量心?

  一者慈无量,二者悲无量,三者喜无量,四者舍无量.

  兹无量心与前面说的慈心观略同.《禅经》第十四云:

  ……于一切众生超法饶益心,修三种慈:广大慈,极远慈,无量慈;舍除瞋碍,住仁爱心,随其所应,功德善根,一切佛法,皆悉与之,谓与种种法乐,修种种慈:先与在家乐,次与出家乐,次与禅定正受乐,次与菩提乐,次与寂灭乐.

  《要解》云:

  念一城众生,愿令得乐;如是一国土;一阎浮提,四天下,小千国土,三千大千国土,乃至十方恒河沙等无量无边众生,慈心遍复,皆愿得乐.

  悲与慈有分别.《禅经》云:

  饶益众生,说明慈心;除不饶益,说名悲心.……若先观众生受无量苦,起除不饶益心,然后见众生除不饶益;除不饶益已,受种种乐——非兴与乐也.是名悲心.

  喜无量者,《禅经》云:

  修行于慈境界,以……一切功德饶益众生;见一切众生得法乐已,其心欢喜……念言快哉,永使安乐.

  舍无量者,《禅经》云:

  谓平等清净,离苦乐相.

  什么叫做四念处?四念处又名四空定,又名四无色定.

  (1)空无边处,又名虚空处,又名初无色定,《要解》云:

  ……离一切色相,得入虚空处.

  又云:

  行者系心身内虚空,所谓口鼻咽喉眼耳胸腹等,既知色为众恼,空为无患,是故心乐虚空.若心在色,摄令在空,心转柔软.令身内虚空渐渐广大,自见色身如藕根孔.习之转利,见身尽空,无复有色.外色亦尔.内外虚空同为一空.是时心缘虚空,无量无边,便离色想,安隐快乐;如鸟在瓶,一瓶破得出,翱翔虚空,无所触碍.是名初无色定.

  这段文章真是妙文,故全引之.

  (2)识无边处,又名识处.《要解》云:

  行者……知是心所想虚空斯诳虚妄,先无今有,已有还无;既知其患,是虚空从识而有.谓识为真,但观于识,舍虚空缘.习于识观,渐见识相相续而生,如流水灯焰,未来、现在、过去识识相续,无边无量.……是名无边识处.

  (3)无所有处.《要解》云:

  行者得识处已,更求妙定,观识为患,……观识如幻虚诳,属诸因缘,而不自在;有缘则生,无缘则灭;识不住情,亦不住缘,亦不住中间:非有住处,非无住处:识相如是.……行者如是思惟已,得离识处.……虚空虚诳,识相亦尔.……空无所有,是安隐处.作是念己,即入无所有处.

  虚空处与无所有处有何差别?答曰,前者心想虚空为缘,此中心想无所有为缘.是为差别.

  (4)非想非非想处.《要解》云:

  行者作是念:一切想地,皆粗可患,如病,如疮,如箭.无想地则是痴处.今寂灭微妙第一处,所谓非想非非想处.如是观己,则离无所有处想地,则入非有想无想处.是中为有想,为无想?答曰,是中有想……此地中想微细不利,想用不了(想的作用不大明了),故不名为想.

  《要解》又谓无所有处属想,非想非非想处属行.五阴之中,"行"最难说.《俱舍论》云:"行名造作";《大乘义章》三说"内心涉境"为行.这样看来,行是内心的造作.

  四谛即"苦、集、灭、道".我们不用细说了.

  五神通或六神通,皆是第四禅的效果.今举五神如下:

  (1)神境通,又名如意通,又名变化神通.(2)大耳通.(3)他心通.(4)宿命通.(5)天眼通.

  神境通又分四种:

  (1)身飞虚空,如鸟飞行.(2)远能令近.(3)此灭彼出.(4)犹如意疾.

  今试举《要解》说明飞行的一段,作一个例:

  人身虽重,心力强,故身飞虚空.……若行住于第四禅,依四如意分,一心摄念观身,处处虚空如藕根孔,取身轻疾相,习之不已,身与心合,如铁与火合,灭身粗重相,但有轻疾身.

  五神通是一种印度古来的迷信.释迦牟尼自己大概也相信这种神通的可能,他的大弟子之中便有以如意通着名的,《四阿含》中也提及各种神通.佛教入中国后,这种迷信常见于各种记载之中.各种僧传里常有其事;小说杂记里更多了.非佛家的宗教也往往受他的影响,如《抱朴子》记《墨子五行记》有变化的幻术;又如儒家记邵雍死时能闻远处人谈话,那也是一种天耳通.

  我们现在可以总括地讨论古代禅法的基本性质了.《修行道地经》云:

  何谓修行?云何谓行?

  谓能顺行修习遵奉,是为修行.其修及习是谓为行.何谓修行道?专精寂道是为修行道.(七)

  又云:

  其修行者计有三品:一曰或身行道而心不随,二曰或心行道而身不从,三曰修道身心俱行也.(八)

  结跏趺坐,不动如山,而其心迷散,是第一类.心性调和而身不端坐,是第二类."身坐端正,心不放逸,内根皆寂,亦不走外随诸因缘",是第三类.此名"身心相应"."瑜伽"本义为相应,谓身心相应也.

  《修行道地经》的劝意品(九)写一个擎钵大臣的故事,说修习心不放逸的效用.这个故事最有文学意味;不但是一种哲学的寓言,故我摘抄在这里,作这篇记载的结论:

  昔有一国王,选择一国明智之人以为辅臣.尔时国王设权方便无量之慧,选得一人,聪明博达,其志弘雅,威而不暴,名德具足.王欲试之,故以重罪加于此人;敕告臣吏盛满钵油而使擎之,从北门来,至于南门,去城二十里,园名调戏,令将到彼.设所持油堕一 者,便级其头,不须启问.

  尔时群臣受王重教,盛满钵油以与其人.其人两手擎之,甚大愁忧,则自念言:其油满器,城里人多,行路车马观者填道;……是器之油擎至七步尚不可诣,况有里数邪?

  此人忧愤,心自怀懅.

  其人心念:吾今定死.无复有疑也.设能擎钵使油不堕,到彼园所,尔乃活耳.当作专计:若见是非而不转移,唯念油钵,志不在余,然后度耳.

  于是其人安行徐步,时诸臣兵及众观人无数百千,随而视之,如云兴起,围绕太山.……众人皆言,观此人衣形体举动定是死囚.斯之消息乃至其家;父母宗族皆共闻之,悉奔走来,到彼子所,号哭悲哀.其人专心,不顾二亲兄弟妻子及诸亲属.心在油钵,无他之念.

  时一国人普来集会,观者扰攘,唤呼震动,驰至相逐,蹙地复地,转相登蹑,间不相容.其人心端,不见众庶.

  观者复言,有女人来,端正姝好,威仪光颜,一国无双;如月盛满,星中独明;色如莲华,行于御道.……尔时其人一心擎钵,志不动转,亦不察观.

  观者皆言,宁使今日见此女颜,终身不恨,胜于久存而不睹者也.彼时其人虽闻此语,专精擎钵,不听其言.

  当尔之时,有大醉象,放逸奔走,入于御道,……舌赤如血,其腹委地,口唇如垂;行步纵横,无所省录,人血涂体,独游无难,进退自在,犹若国王,遥视如山;暴鸣哮吼,譬如雷声;而擎其鼻,瞋恚忿怒.……恐怖观者,令其驰散;破坏兵众,诸众奔逝.……

  尔时街道市里坐肆诸卖买者,皆懅,收物,盖藏闭门,畏坏屋舍,人悉避走.又杀象师,无有制御,瞋或转甚,踏杀道中象马、牛羊、猪犊之属;碎诸车乘,星散狼藉.

  或有人见,怀振恐怖,不敢动摇.或有称怨,呼嗟泪下.或有迷惑,不能觉知;有未着衣,曳之而走;复于迷误,不识东西.或有驰走,如风吹云,不知所至也.……彼时有人晓化象咒,……即举大声而诵神咒.……尔时彼象闻此正教,即捐自大,降伏其人,便顺本道,还至象厩,不犯众人,无所娆害.

  其擎钵人,不省象来,亦不觉还.所以者何?专心惧死,无他观念.

  尔时观者扰攘驰散,东西走故,城中失火,烧诸宫殿,及众宝舍,楼阁高台现妙巍巍,展转连及.譬如大山,无不见者.烟皆周遍,火尚尽彻.……

  火烧城时,诸蜂皆出.放毒蛰人.观者得痛,惊怪驰走.男女大小面色变恶.乱头衣解,宝饰脱落;为烟所熏,眼肿泪出.遥见火光,心怀怖懅,不知所凑,展转相呼.父子兄弟妻息奴婢,更相教言,"避火!离水!莫堕泥坑!"

  尔时官兵悉来灭火.其人专精,一心擎钵,一 不堕,不觉失火及与灭时.所以者何?秉心专意,无他念故.……

  尔时其人擎满钵油,至彼园观,一沛不堕.诸臣兵吏悉还王宫,具为王说所更众难,而人专心擎钵不动,不弃一 .得至园观.

  王闻其言,叹曰,"此人难及,人中之雄!……虽遇众难,其心不移.如是人者,无所不办.……"其王欢喜,立为大臣.……

  修行道者,御心如是.虽有诸患及淫怒痴来乱诸根,护心不随,摄意第一.……颂曰:

  如人持油钵,不动无所弃.

  妙慧意如海,专心擎油器.

  若人欲学道,执心当如是.……

  有志不放逸,寂灭而自制.

  人身有病疾,医药以除之.

  心疾亦如是,回意止除之.

  心坚强者,志能如是,则以指爪坏雪山,以莲华根钻穿金山,以锯断须弥宝山.……

  有信精进,质直智慧,其心坚强,亦能吹山而使动摇,何况而除淫怒痴也?……

  我们读了这个极美的故事,忍不住要引《宗门武库》里的一条来作个比较:

  草堂侍立晦堂(黄龙宝觉禅师,名祖心.).晦堂举风幡话问草堂.草堂云,"迥无入处."晦堂云:"汝见世间猫捕鼠乎?双目瞪视而不瞬,四足踞地而不动;六根顺向,首尾一直,然后举无不中.诚能心无异缘,意绝妄想,六窗寂静,端坐默究,万不失一也."

  菩提达摩考

  ——中国中古哲学史的一章

  菩提达摩的传说在禅宗史上是一件极重要的公案.禅宗尊达摩为初祖,造出许多无稽的神话,引起后来学者的怀疑,竟有人怀疑达摩为无是公、乌有先生一流的人.我们剔除神话,考证史料,不能不承认达摩是一个历史的人物,但他的事迹远不如传说的那么重要.

  记载达摩最早的书是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此书成于东魏武定丁卯(西历547),其中记达摩的事凡两条.其中一条云:

  修梵寺有金刚,鸠鸽不入,鸟雀不栖.菩提达摩云,得其真相也.(绿君亭本,卷一,21页)

  其一条云:

  永宁寺,熙平元年(西历516)太后胡氏所立也.……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同上本,卷一,1页以下)

  杨衒之着书的时候,距此寺被毁之时不远,他与达摩可算是先后同时的人,此其可信者一.那时未有禅宗的传说,杨氏无伪证的必要,此其可信者二.故从杨氏的记载,我们可以承认当日实有菩提达摩,"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自称年一百五十岁.

  永宁寺建于熙平元年(516),至孝昌二年(526)刹上宝瓶被大风吹落;建义九年(528)尔朱荣驻兵于此;明年(529)北海王元颢又在此驻兵.至永熙三年(534)全寺为火所烧,火延三个月不灭.依此看来,达摩在洛阳当在此寺的全盛时,当西历516至526年.此可证《景德传灯录》所记达摩于梁普通八年(527)始到广州之说是不确的了.

  记达摩的书,《洛阳伽蓝记》之后要算道宣的《续高僧传》为最古了.道宣死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他的僧传续至贞观十九年(644)止.那时还没有禅宗后起的种种传说,故此书比较还算可信.道宣的《达摩传》云:

  菩提达摩,南天竺婆罗门种,神慧疏朗,闻皆晓悟.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彻数,定学高之.

  悲此边隅,以法相导.初达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随其所止,诲以禅教.于时合国盛弘讲授,乍闻定法,多生讥谤.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门年虽在后,而锐志高远!初逢法将,知道有归,寻亲事之,经四五载,给供谘接;感其精诚,诲以真法.(卷十六)

  以下述"四法"与"壁观",末云:

  摩以此法开化魏土.识真之士,从奉归悟,录其言语,卷传于世.

  自言年一百五十余载.游化为务,不测于终.

  这篇传与《洛阳伽蓝记》有一点相同,就是说达摩自言年一百五十余岁.最不同的一点是《洛阳伽蓝记》说他是波斯国胡人,而此传说他是南天竺婆罗门种.此可以见传说的演变,由"起自荒裔"的波斯胡,一变而为南天竺婆罗门种,再变就成了南天竺国王第三子了!

  然道宣所记,有几点是很可注意的.(1)此传说达摩"初达宋境南越",此可见他来中国时还在宋亡以前.宋亡在西历429.此可以打破一切普通八年(527)或普通元年(520)达摩到广州之说.假定他于479年到广州"末又北度至魏",到520年左右他还在洛阳瞻礼永宁寺,那么他在中国南北共住了四十多年,所以他能在中土传授禅学,自成一宗派.此说远胜于"九年化去"之说.

  (2)此传说他在本国时"冥心虚寂","定学高之";又说他到中国后,"随其所止,诲以禅教",又说他的"定法"、"壁观".大概达摩确是一个习禅定的和尚,故道宣把他引入"习禅"一门.《洛阳伽蓝记》说他见了永宁寺便"歌咏赞叹,口唱‘南无’,合掌连日",这又可见他虽习禅定,却决不像后来中国禅宗里那种"呵佛骂祖"打倒一切文字仪式的和尚.

  (3)此传中全无达摩见梁武帝的故事,也没有折苇渡江一类的神话,可见当7世纪中叶,这些谬说还不曾起来.达摩与梁武帝问答的话全是后人伪造出来的.

  (4)此传记达摩的结局云:"游化为务,不测于终."此可见7世纪中叶还没有关于达摩结局的神话.同传附见《慧可传》中有"达摩灭化洛、滨"的话,但也没有详细的叙述.记达摩的终局,当以此传为正.《旧唐书?神秀传》说,"达摩遇毒而卒,其年魏使宋云于葱岭回,见之,门徒发其墓,但有只履而已."此为后起的神话.《洛阳伽蓝记》记宋云事甚详,也不说他有遇达摩的事.8世纪中,东都沙门净觉作《楞伽师资纪》(有敦煌唐写本),其中记达摩事尚无遇毒的话.8世纪晚年,保唐寺无住一派作《历代法宝记》(有敦煌唐写本),始有六次遇毒,因毒而终的神话.此亦可见故事的演变.

  (5)道宣记达摩的教旨最简单明白.传云:

  如是安心,谓壁观也.如是发行,谓四法也.如是顺物,教护讥嫌.

  如是方便,教令不着.

  这是总纲.

  然则入道多途,要惟二种,谓理行也.

  何谓"理入?"

  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疑(同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理入"也.

  何谓"行人"?

  行入,四行,万行同摄.

  初,报怨行者,修行苦至,当念往却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怼.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此心生时,与道无违,体怨进道故也.

  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按,末二语不易解.据敦煌写本《楞伽师资纪》引此文云,"喜风不动,冥顺于道",可以参证.)

  三,名无所求行.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 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

  以上所述,似是有所依据.道宣说:"识真之士,从奉归悟,录其言语,卷传于世."据净觉的《楞伽师资纪》(敦煌唐写本,藏巴黎图书馆及伦敦大英博物院)说:

  此四行是达摩禅师亲说,余则弟子昙林记师言行,集成一卷,名曰《达摩论》也.

  昙林的事迹无可考,疑即是《续高僧传》附传之,"林法师".据传云:林法师当"周灭法时(574),与可(慧可)同学,共护经像".《续僧传》记达摩的宗派传授如下:

  ——僧副(后去南方)

  达摩 ——慧可——那禅师——慧满

  ——道育

  林法师

  向居士

  化公

  廖公

  慧满死时,已在贞观十六年(642)以后,与道宣正同时,故道宣所记应该是最可信的.

  达摩的教旨分"理"与"行"两途.理入只是信仰凡含生之伦同有真性;因为客尘障蔽,故须凝住壁观.壁观只是向壁静坐,要认得"凡圣等一,无自无他".所谓少林面壁的故事乃是后人误把少林寺佛陀的故事混作达摩的故事了.

  四行之中,第四行即性净之理,即是"理入"一条所谓"含生同一真性"之理.其余三行,报怨行认"苦"为宿业,随缘行认荣誉为宿因所造,苦乐均不足动心,故能行无所求.无所求即无所贪着,"安心无为,形随运转".

  总括看来,达摩的教旨不出三端:一为众生性净,凡圣平等;二为凝住壁观,以为安心之法;三为苦乐随缘,心无所求,无所执着.《续僧传》附向居士传中说向居士寄书与慧可云:

  除烦恼而求涅盘者,喻去形而觅影.

  离众生而求佛者,喻默出声而寻响.

  烦恼即是涅盘,故甘心受苦;凡圣平等,众生即是佛,故不离众生而别求佛也.此正是达摩的教旨.这一宗派主张苦乐随缘,故多苦行之士.《续僧传》记那禅师"唯服一衣,一钵,一坐,一食".又慧满也是"一衣,一食,但畜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往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履,常行乞食".……"贞观十六年(642)满于洛州南会善寺侧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请宿斋者,告云‘天下无人,方受尔请’."这都是达摩一派的遗风.

  宋代的契嵩不明此义,妄说四行之说非"达摩道之极"(《传法正宗记》卷五).他生在宋时,听惯了晚唐五代的禅宗玄谈,故羡慕后人的玄妙而轻视古人的淡薄.他不知道学说的演变总是渐进地由淡薄而变为深奥,由朴素而变为繁缛.道宣所述正因为是淡薄朴素,故更可信为达摩的学说.后来的记载,自《景德传灯录》以至《联灯会要》,世愈后而学说愈荒诞繁杂,全是由于这种不甘淡薄的谬见,故不惜捏造"话头",伪作"机缘",其实全没有史料的价值.

  今试举达摩见梁武帝的传说作一个例子,表示一个故事的演变痕迹.

  7世纪中叶,道宣作《续高僧传》,全无见梁武帝的事.

  8世纪时,净觉作《楞伽师资纪》,也没有达摩与梁武帝相见问答的话.

  9世纪初年(804—805)日本僧最澄入唐,携归佛书多种;其后他作《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引《传法记》云:

  谨案,《传法记》云:……达摩大师……渡来此土,初至梁国,武帝迎就殿内,问云,"朕广造寺度人,写经铸像,有何功德?"达摩大师答云,"无功德".武帝问曰,"以何无功德?"达摩大师云:"此是有为之事,不是实功德."不称帝情,遂发遣劳过.大师杖锡行至嵩山,逢见慧可,志求胜法,遂乃付嘱佛法矣.(《传教大师全集》卷二,518页)

  《传法记》现已失传,其书当是8世纪的作品.此是记梁武帝与达摩故事最早的.

  8世纪晚年,成都保唐寺无住一派作《历代法宝记》,记此事云:

  大师至梁,武帝出城躬迎,升殿问曰:"和上从彼国将何教法来化众生?"达摩大师答,"不将一字来."帝问:"朕造寺度人,写经铸像,有何功德?"大师答,"并无功德.此有为之善,非真功德."武帝凡情不晓.乃出国,北望有大乘气,大师来至魏朝,居嵩山,接引群品,六年,学人如云奔雨骤,如稻麻竹笔.(此据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

  此与《传法记》同一故事,然已添了不少枝叶了.

  柳宗元在元和十年(815)作《大鉴禅师碑》,其中有云:

  梁氏好作有为,师达摩讥之,空术益显,(《柳先生集》八)

  这可见9世纪初年所传达摩与梁武帝的问答还不过是"有为"一段话.

  越到后来,禅学的"话头"越奇妙了,遂有人嫌"有为"之说为太浅薄了,于是又造出更深奥的一段话,如《传灯》诸录所载:

  十月一日到金陵.帝问:"朕自即位而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祖云:"并无功德."帝云:"何得无功德?"祖云:"此但人天小果,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帝云:"如何是真功德?"祖云:"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可以世求."

  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祖云:"廓然无圣."帝云:"对朕者谁?"

  祖云:"不识".

  帝不领旨.祖于是月十九日潜渡江北.十一月二十二日届于洛阳.

  (此用宋僧悟明的《联灯会要》卷二229页)

  这一段记事里,不但添了"真功德"、"廓然无圣"、"对朕者谁"三条问答,并且还添上了详细的年月日,7世纪人所不记,8世纪人所不能详,而11世纪以下的人偏能写出详细的年月日,这岂非最奇怪的灵迹吗?(参看忽滑谷快天《禅学思想史》上,307页,论"廓然无圣"之语出于僧肇之《涅盘无名论》)

  这一件故事的演变可以表示菩提达摩的传说如何逐渐加详,逐渐由唐初的朴素的史迹变成宋代的荒诞的神话.传说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其实禁不住史学方法的日光,一照便销溶净尽了.

  达摩的传说还有无数的谬说.如菩提达摩(Bodhidharma)与达摩多罗(Dharmatrata)本是两个人,后来被唐代的和尚硬并作一个人,竟造出一个最荒谬的名字,叫做菩提达摩多罗!于是6世纪还生存的菩提达摩,竟硬被派作5世纪初年(约413)译出的《禅经》的作者了!

  又如《传法记》(最澄引的)说菩提达摩曾遣弟子佛陀耶舍先来中国.《历代法宝记》也记此事,却把佛陀耶舍截作两人(见敦煌唐写本)!这真是截鹤之颈,续鸭之脚了!

  书《菩提达摩考》后

  我假定菩提达摩到中国时在刘宋亡以前:宋亡在479年,故达摩来时至迟不得在479年以后.我的根据只是道宣《僧传》中"初达宋境南越"一语.

  今日重读道宣《僧传》,在《僧副传》中又得一个证据.传中说僧副是太原祁县人,性爱定静,游无远近,裹粮寻师,访所不逮.有达摩禅师,善明观行,循扰岩穴,言问深博,遂从而出家.义无再问,一贯怀抱,寻端极绪,为定学宗焉.

  后乃周历讲座,备尝经论,并知学唯为己,圣人无言.

  齐建武年,南游杨辇,止于钟山定林下寺.……萧渊藻出镇蜀部,遂即拂衣附之.

  ……久之还返金陵,……卒于开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梁)普通五年也.

  齐建武为西历494—497.梁普通五年为524年.僧副生时当464年,即宋孝武帝末年.建武元年他才有三十岁,已快离开北方了.故依据传文,他从达摩受学,当在二十多岁时,约当萧齐的初期,西历485—490之间.其时达摩已在北方传道了.

  以此推之,达摩到广州当在宋亡以前,约当470年(宋明帝泰始六年)左右.

  他在南方大概不久,即往北方.他在北方学得中国语言,即授徒传法,僧副即是他的弟子中的一人.

  他当520年左右还在洛阳瞻礼永宁寺,可见他在中国约有五十年之久,故虽隐居岩穴,而能有不小的影响.他大概享高寿,故能自称一百五十岁.

  又记

  道宣在"习禅"门后有总论,其中论达摩一宗云:

  属有菩提达摩者,神化居宗,阐导江洛.大乘壁观,功业最高.在世学流,归仰如市.然而诵语难穷,厉精盖少.番其口慕,则遣荡之志存焉;观其立言,则罪福之宗两舍,详夫真俗双翼,空有两轮,帝纲之所不拘,爱见莫之能引,静虑筹此,故绝言乎?

  "诵语"二语,是指他的学徒虽众,真能传道的很少."遣荡"是指壁观,"罪福两舍"是指他的四行.

  "详夫"以下不是单论达摩,乃是合论僧稠与达摩两宗,故下文云:

  然而观彼两宗,印乘之二轨也.稠怀念处,清范可崇;摩法虚宗,玄旨幽赜.可崇则情事易显,幽赜则理性难通.

  "念处"是禅法的"四念处".僧倜传的是印度小乘以下的正宗禅法.达摩只有壁观而已,已不是正统了.道宣是律师,故他论中推崇僧稠及南岳天台一派,而对于达摩一派大有微词.

  又记

  《慧可传》中明说,"达摩灭化洛滨,可亦埋形河涘.……后以天平之初,北就新邺,盛开秘苑."这可见达摩死于东魏天平(534—537)以前,其时尚未有北齐.北齐开国在550年.故今本《续僧传》传目上作"齐邺下南天竺僧菩提达摩传",这"齐"字是错误的.

  白居易时代的禅宗世系

  《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四有《传法堂碑》,也是9世纪的一种禅宗史料.

  传法堂碑(校改本)

  王城离域有佛寺,号兴善.寺之坎地,有僧舍名传法堂.先是大彻禅师宴居于是寺,说法于是堂,因名焉.有问师之名迹,曰,号惟宽,姓祝氏,衢州西安人,祖曰安,父曰皎.生十三岁出家,二十四具戒,僧腊三十九,报年六十三,终兴善寺,葬灞陵西原,诏谥曰大彻禅师元和正直之塔云.有问师之传授,曰释迦如来欲涅盘时,以正法密印付摩诃迦叶,传至马鸣;又十二叶,传圣师子比丘;及二十四叶,传至佛驮先那;先那传圆觉达摩,达摩传大弘可,可传镜智璨,璨传大医信,信传大满忍,忍传大鉴能,是为六祖.能传南岳让,让传洪州道一,一谥曰大寂,寂即师之师.贯而次之,其传授可知矣.有问师之道属,曰,自四祖以降,虽嗣正法,有冢(原作家)嫡而支派者.犹大宗小宗焉.以世族譬之,即师与西堂藏,甘泉贤,勒潭海,百岩晖,俱父事大寂,若兄弟然.章敬澄,若从父兄弟.径山钦若从祖兄弟.鹤林素,华岩寂,若伯叔然.当山忠,东京会,若伯叔祖.嵩山秀,牛头融,若曾伯叔祖.推而序之,其道属可知矣.有问师之化缘.曰,师为童男时,见杀生者,肃然不忍食,退而发出家心.遂求落发于僧昙,受尸罗于僧崇,学毗尼于僧如,证大乘法于天台止观,成最上乘道于大寂遭一.贞元六年(790)始行于闽越间,岁余而回心改服者百数.七年驯猛虎于会稽,作胜家道场.八年(792)与山神受八戒于鄱阳,作回响道场.十三年感非人于少林寺.二十一年(805,即永贞元年)作有为功德于卫国寺.明年(806),施无为功德于天宫寺.元和四年(809)宪宗章武皇帝召见于安国寺.五年(810)问法于麟德殿.其年复灵泉于不空三藏池(也).十二年(817)二月晦,大说法于是堂,说讫,就化.其化缘云尔.有问师之心要,曰,师行禅演法垂三十年.度白黑众殆百千万亿.应病授药,安可以一说尽其心要乎?然居易为赞善大夫时,常四诣师,四问道.第一问云,既曰禅师,何故说法?师曰:无上菩提者,被于身为律,说于口为法,行于心为禅,应用有三,其实一也.如江湖河汉,在处立名,名虽不一,水性无二.律即是法,法不离禅.云何于中妄起分别?第二问云,既无分别,何以修心?师曰,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垢与净,二切勿起念.第三问云,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师曰,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第四问云,无修无念,亦何异于凡夫耶?师曰,凡夫无明,二乘执着.离此二病,是名贞(真)修.贞修者,不得勤,不得忘.勤即近执着,忘即落无明.其心要云尔.师之徒殆千余,达者三十九人.其入室受道者.有义崇,有圆镜,以先师常辱与予言,知予尝醍醐嗅 卜者有日矣.师既殁后,予出守南宾郡,远托撰述,迨今而成.呜呼,斯文岂直起师教,慰门弟子心哉?抑且志吾受然灯记,记灵山会于将来世,故其文不避繁.铭曰:

  佛以一印付迦叶,至师五十有九叶,故名师堂为传法.

  此为马祖嫡派造出的传法世系,大可注意.此说与诸家皆不同.篇末铭云:

  佛以一印付迦叶,至师五十有九叶.

  今试倒数上去:

  (50)(51)(52)(53)(54)(55)(56)(57)(58)(59)

  佛驮先那—达摩—可—璨—信—忍—能—让—道—惟宽

  这个世系是根据于僧佑《出三藏记》.此书载佛大跋陀罗的宗师相承,自阿难第一到佛大先为第四十九,达摩多罗为第五十.若加上大迦叶为第一,则佛大先为第五十,而达摩为第五十一,与此世系正合.故知其出于此.

  又此碑云:

  释迦如来……以正法密印付摩诃迦叶,传至马鸣;又十二叶,传至师子比丘;及二十四叶,传至佛驮先那;先那传圆觉达摩……

  按《出三藏记》的次第,马鸣第九,师子第二十一,其间正是十二叶.惟师子第二十一而佛大先第四十九,其间有二十八代,疑白碑本作二十八叶,讹为二十四叶,此皆可证此派主张的世系是根据《出三藏记》.

  白碑甚精确,所记惟宽的"心要"四项,正合道一的学说,故此碑不是潦草应酬之作.大概道一一派也加入当日争法统之争而不满意于当日各家捏造的世系,故他们依据《出三藏记》建立这"五十代说".

  权德舆作《百岩禅师碑》(《唐文粹》64)说怀晖作有《法眼师资传》一编,"自鸡足山大迦叶而下,至于能秀,论次详矣."怀晖也是道一的门下,其书今不传了,但我们可以推想他的主张也许是这"五十代说".

  惟宽死在817年,此说可算是8、9世纪之间的一种说法.

  海外读书杂记

  我去年到欧洲,除会议及讲演之外,居然能在巴黎的国立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和伦敦的英国博物院(British Museum)读了不少敦煌写本.我在巴黎读了五十卷子,在伦敦读了近一百卷子.我的主要目的在于发现关于禅宗史的唐代原料.在这一点上,我的成绩可算是很满意.但这些原料一时还不能整理出来,须待将来回国之后细细考证一番,才可发表.现在我且把一些零碎的材料,整理出几件来,送给留英学生会的杂志主任,也许可以引起海外留学的朋友们的注意,也许可以勾引他们也到这破纸堆里去掏摸一点好材料出来.

  在我的杂件之前,我不能不略说这些古写本的历史与内容.

  一、敦煌写本的略史

  敦煌的千佛洞中,有一个洞里藏有古代写本书卷,大概是一个"僧寺图书馆".这一个洞自从北宋仁宗时(约1035)就封闭了,埋没了;年代久远,竟无人过问.直到八百多年后,约当光绪庚子年(1900),此洞偶然被一个道士发现,人间始知道这洞里藏着二万多卷写本经卷.那时交通不便,这件事竟不曾引起中国人士的注意.1907年,英国斯坦因爵士(Sir Aurel Stein)到中亚细亚去探险,路过敦煌,知道此洞的发现;斯氏不懂汉文,带去的翻译也不是学者,不知道如何选择,便笼统购买了六千多卷,捆载回去.到了第二年(1908),法国伯希和氏(M. Paul Pelliot)也到此地,他是中国学的大家,从那剩余的书卷堆里挑了约有二千多卷子,带回法国.后来中国的学者知道了此事,于是北京的学部方才命甘肃的当局把剩余的经卷尽数送到北京保存.其时偷的偷,送人情的送人情,结果还存六七千卷,现在京师图书馆里.

  这一洞藏书,全数约有二万多卷,现在除去私家收藏不可稽考之外,计有三大宗:

  (A)伦敦约6000卷

  (B)巴黎约2500卷

  (C)北京约7000卷

  这二万卷里,除了几本最古印本(现在伦敦)之外,都是写本.有许多是有跋尾、有年代可考的.从这些有年代的卷子看来,这洞里的写本最古的有西历5世纪(406)写的,最晚的约在10世纪的末年(995—997).这六个世纪的书卷,向来无从访求;现在忽然涌出二万卷的古书卷来,世间忽然添了二万卷的史料,这是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一件绝重要的事.

  二、敦煌卷子的内容

  北京的几千卷子,至今还没有完全的目录.伦敦的六千卷,已有五千多"目"编成,还有一千多"目"未成.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里有罗福苌先生的伦敦藏敦煌写本略目,可以参看.巴黎的二千多卷子已有目录;法文本在巴黎"国立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中文有罗福苌译本,载在《国学季刊》第一卷.

  我们可以说,敦煌的写本的内容可分为七大类:

  (甲)绝大多数为佛经写本,约占全数的百分之九十几.其中绝大部分是常见的经典,如《般若》、《涅盘》、《法华》、《金刚》、《金光明》……之类,没有什么大用处,至多可以供校勘而已;但也可以考见中古时代何种经典最流行,这也是一种史料.其中有少数不曾收入"佛藏"的经典,并有一些"疑伪经",是很值得研究的.日本的学者矢吹博士曾影印了不少,预备收入新编的《大正藏经》.

  (乙)道教经典.中古的道教经典大多是伪造的,然而我们都不知道现行的《道藏》里哪些经是宋以前的作品.敦煌所藏的写本道经可以使我们考见一些最早的道教经典是什么.其中的写本《老子》、《庄子》等,大可作校勘的材料.(丙)宗教史料.以上两类都可算是宗教史料;但这里面最可宝贵的是一些佛经、道经之外的宗教史料.如禅宗的史料,如敦煌各寺的尼数,如僧寺的账目,如摩尼教(Manichaeism)的经卷的发现,……皆是很有价值的史料.

  (丁)俗文学(平民文学).我们向来不知道中古时代的民间文学.在敦煌的书洞里,有许多唐、五代、北宋的俗文学作品.从那些僧寺的"五更转"、"十二时",我们可以知道"填词"的来源.从那些"季布"、"秋胡"的故事,我们可以知道小说的来源;从那些"《维摩诘》唱文",我们可以知道弹词的来源.

  (戊)古书写本.如《论语》、《左传》、《老子》、《庄子》、《孝经》等,皆偶有校勘之用.

  (己)佚书.如《字宝碎金》,贾耽《劝善经》、《太公家教》,韦庄《秦妇吟》,王梵志《诗集》等等,皆是.

  (庚)其他史料.敦煌藏书中有许多零碎史料,可以补史书所不备.如沙州曹氏的历史,已经好几位学者(如罗振玉先生等)指出了.此外尚有无数公文,"社司转帖",户口人数,账目,信札,……皆有史料之用.

  三、神会的《显宗记》及语录

  在禅宗的历史上,神会和尚(荷泽大师)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六祖(慧能)死后,神会出来明目张胆地和旧派挑战,一面攻击旧派,一面建立他的新宗教——"南宗".那时旧派的势焰熏天,仇恨神会,把他谪贬三次.御史卢奕说他"聚徒,疑萌不利",初贬到弋阳,移到武当,又移到荆州.然而他奋斗的结果居然得到最后的胜利.他死后近四十年,政府居然承认他为"正宗",下敕立神会为禅门第七祖(贞元十二年,西历796).从此以后,南宗便成了"正统".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后来研究禅宗史的人都往往忽略了他;却是两个无名的和尚(行思与怀让),依靠后辈的势力,成为禅宗的正统!这是历史上一件最不公平的事.

  神会的语录和着作都散失了;世间流传的只有《景德传灯录》(卷30)里载的一篇《显宗记》,转载在《全唐文》(卷916)里.我当时看《显宗记》里有这几句话:

  自世尊灭度后,西天二十八祖共传无住之心,同说如来知见.至于达摩,届此为初,递代相承,于今不绝.

  我很疑心"二十八祖"之说不应该起的这样早,所以我疑心这篇《显宗记》不是神会的着作.

  我到巴黎,不上几天,便发现了一卷无名的语录,依据内容,定为神会的语录的残卷.后来我从别种敦煌卷子里得着旁证(例如《历代法宝记》),可以确定此为神会的语录.

  过了几天,又发现了一长卷语录,其中一处称"荷泽和尚",三次自称"会",六次自称"神会",其为神会的语录无疑.此卷甚长,的确是唐人写本,最可宝贵.

  从此世间恢复了两卷《神会语录》的古本,这是我此行最得意的事!

  我到了伦敦,无意之中发现了一卷破烂的写本,尾上有"顿悟无生般若讼一卷"九个字.我读下去觉得很像是一篇读过的文字;读到"如王系珠,终不妄与",我忽然大悟这是《显宗记》的"如王髻珠,终不妄与"!检出《显宗记》全文细校,始知这残卷果然是向来所谓《显宗记》的古本,前面缺去约三分之一,从"□□不有,即是真空"起,以下都完全.

  此残本有可注意的两点:

  第一,此卷有原题,叫做"顿悟无生般若讼一卷".南宗本是"顿宗",主张"顿悟".此文中有云:

  般若无照,能照涅盘;

  涅盘无生,能生般若.(《显宗记》"照"作"见")

  又云:

  无生既(《显宗记》作"即")无虚妄,法是空寂之心.

  知空寂而了法身,了法身(原卷脱此三字,依《显宗记》补)而真解脱.

  可证原题不错."讼"当是"颂"或"说"之讹.《显宗记》当是后人立的名字,应该改用原题.

  第二,上文我引了那几句可疑的话,指出"二十八祖"之说不应出现如此之早.此卷里却没有"自世尊灭度后,西天二十八祖共传无住之心,同说如来知见"二十四个字.此可见这二十四字乃是后人添进去的.这一点可以证明"二十八祖"说的晚出,又可以使我们承认这篇文字为神会之作了.

  此卷与《显宗记》传本,文字上稍有异同,我已一一校出了,将来可以发表.

  从此以后,我们不但添了两卷神会的语录,又还给《显宗记》洗刷去后人添入的字句,恢复了原本,恢复了他的信用,也可以说是替神会添了一件原料了.

  四、所谓《永嘉证道歌》

  《大藏经》里收有永嘉玄觉和尚的《证道歌》一篇,向来无人怀疑.

  但此篇却使我们研究史料的人十分怀疑.为什么呢?旧史都说玄觉是六祖同时的人,曾参谒六祖,言下大悟,六祖留他一宿,明日下山去.故他有"一宿觉"的绰号.六祖死于先天二年(713).《联灯会要》说玄觉也死于先天二年.《释氏通鉴》说他死于先天元年(712).《宗统编年》说他死于开元二年(714).无论如何,旧史都说玄觉与六祖同一年死,或先后一年死.

  然而《证道歌》里已有这些话了:

  建法幢,竖宗旨,

  明明佛敕曹溪是.

  第一迦叶首传灯,

  二十八代西天记.

  入此土,菩提达摩为初祖.

  六代传衣天下闻,

  后人得道何穷数?

  如果《证道歌》是真的,那么,慧能(六祖)在日,不但那"六代传衣"之说已成了"天下闻"的传说,并且那时早已有"二十八代"的传说了.何以唐人作和尚碑志,直到9世纪初年,还乱说"二十三代"、"二十五代"呢?

  这回我在巴黎发现一卷子,有"太平兴国五年"(980)的字样,上面抄着各种文件,其中有一件题为:

  禅门秘要决

  招觉大师一宿觉.

  我抄出细读,始知为世间所谓《永嘉证道歌》的全文!后来校读一遍,其中与今本几乎没有什么出入.

  我现在还不曾考出"招觉大师"是谁.但我们因此可知此文并不是玄觉所作,原题也不叫做"证道歌",本来叫做"禅门秘要决".

  我们竟可以进一步说,所谓"永嘉禅师玄觉"者,直是一位乌有先生!本来没有这个人.那位绰号"一宿觉"的和尚,叫做"招觉",生在"二十八祖"之说已成定论的时代,大概在晚唐、五代之时.他与六祖绝无关系,他生在六祖死后近二百年.

  玄觉有《永嘉集》十篇,为一卷;旧说是唐庆州刺史魏静所集,其中并无《证道歌》.向来的人因此疑《永嘉集》是伪作的,现在看来,《证道歌》与玄觉无关;《永嘉集》不收《证道歌》,也许倒可以证明《永嘉集》是一部比较可靠的书.若《永嘉集》也是伪作,那么,玄觉更是乌有先生了.(手头无《永嘉集》,无从考证)

  读禅宗书的人,应该知道禅门旧史家最喜欢捏造门徒,越添越多.六祖门下添一个玄觉,便是一例.

  五、《维摩诘经唱文》的作者与时代

  自从敦煌写本发现之后,我们渐渐知道唐朝民间有许多白话的文学作品.蒋氏的《沙州文录》,罗氏的《敦煌零拾》,都载着一些敦煌写本的唐代民间文学.其中最可注意的是《维摩诘经》的唱文残卷(罗氏称为"佛曲").

  《维摩经》为大乘佛典中的一部最有文学趣味的小说.鸠摩罗什的译笔又十分畅达,所以这部书渐渐成为中古时代最流行、最有势力的书.美术家用这故事作壁画;诗人文人用这故事作典故.大诗人王维,字摩诘,虽然有腰斩维摩诘罪过,却也可见这部书的魔力.

  这些残本的唱文便是用通俗的韵文,夹着散文的叙述,把维摩诘的故事逐段演唱出来.往往一百来字的经文可演成四千字的唱文.这种体裁,有说有唱,的确是后代弦索弹词的老祖宗.这部唱文,现在只存残片:北京存两长卷,伦敦存一些残卷,巴黎存若干卷.依原文一百字演成三四千字的比例,全部唱文至少须有二三百万字!这要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记事诗"(Epic)了!

  我们看这些残卷,知道他在中国白话文学史上的重要,只苦于不能考定这种伟大作品的作者与时代.

  今我到巴黎,发现了一卷完整的《维摩诘》唱文,演的是"佛告弥勒菩萨"一长段,及"佛告光严童子"一长段.两段都完整无缺.卷尾跋云:

  "广政十年(西历947)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写此第二十卷文书,恰遇抵黑书了."

  又一行云:

  "不知如何到乡地去."

  跋尾另粘上一纸,有大字跋云:

  "年至四十八岁,于州中应时寺开讲,极是温热."

  卷首也粘有一纸,是一张问候帖子:

  "普贤院主比丘靖通右靖通谨祗候起居,陈贺院主大德.谨状.

  正月日普贤院主比丘靖通状."这帖子的反面有号数云:第"十九,二十",与跋尾"第二十卷"相合.我们从这些跋尾里可以知道一些极重要的事实:

  第一,这部唱文是一部有组织、有卷第的大着作;此卷为"第十九,二十"卷:"弥勒"一卷为第十九,"光严"一卷为第二十.依此类推,我们可以想见这部伟大的Epic的组织.

  第二,这两卷作于"广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这正是《花间集》出世的时代;蜀中太平日久,文物富丽,是我们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西川当日一个僧寺的客僧有这样伟大的作品.我们可以推想这些唱文的其他部分也是作于10世纪的中叶.

  第三,我们不知道靖通是否是这些唱文的作者.也许此帖是人家问候他的;也许是他自己写了问候院主,丢了不用的.为方便起见,我们可以暂时假定作者是靖通.

  我们可以知道他大概是敦煌一带的人;先到西川,流寓在静真禅院,"不知如何到乡地去"!他在这无聊作客的时候,作了一些唱文,也许是他解愁破闷的法子.后来他回到家乡了,大概是沙州,或瓜州.他四十八岁的时候,在"州中"的应明寺开讲这两卷唱文.他说,"极其温热",我们可说是"极其热闹".他高兴得很,回到房里,粘上一纸,大笔加上一跋,特别记出这几卷客中破闷的文字,现在居然极受听众的欢迎.这一点"人的风趣"不但写出作者的为人,还可以使我们想象当日这种民间文学的背景.

  禅学古史考

  印度人是没有历史观念的民族,佛教是一个"无方分(空间)无时分(时间)"的宗教.故佛教的历史在印度就没有可靠的记载.去年(1927)的夏间,我在上海美国学校的中国学暑期讲习会内讲演了四次《中国禅宗小史》.听讲的有两位印度人,他们听我讲"慧能死于西历713年,……道一死于788年,……百丈怀海死于814年,……丹霞天然死于824年,……"觉得十分奇怪.他们后来到我家里闲谈,说起此事,认为中国民族特别富于历史观念的表现.他们说:"怎么连佛教和尚的生死年代都记的这样清楚详细!"

  关于禅学在古代的传授,史料很残缺;我们没有法子,只能在中国旧译的禅法书及其序跋里面钩出一点比较可信的材料,使人知道古代佛教徒的传说里的禅法传授史是个什么样子.

  古代翻译的禅法诸书,举其重要的,约有下列各种:

  (1)《道地经》一卷(缩刷《藏经》暑六)

  "天竺须赖拏国三藏僧伽罗刹,汉言众护,造."后汉安息国三藏安世高(约西历148—170)译.凡七章.

  (2)《大安般守意经》一卷(宿五)

  安世高译.旧录作一卷.今缩《藏》所收乃是康僧会与陈慧注本,注文与经文混合,故分二卷.

  (3)《禅行三十七品经》一卷(宿八)

  (4)《禅行法想经》一卷(宿八)

  以上均安世高译.安世高还有《大小十二门经》各一卷,也是禅书,今不存.

  (5)《小道地经》一卷(暑六)

  后汉支曜(约185年)译.

  (6)《禅要经》一卷(暑六)

  在后汉录,译人不详.

  (7)《修行道地经》七卷(暑六)

  众护(僧伽罗刹)造,西晋三藏竺法护译.跋作六卷二十七品,今本有七卷三十章,而且只有二十九章.南条文雄说,末三品依《法华经》.大概此三品是后来加入的.序题"《瑜迦遮复弥经》,晋名《修行道地》".跋言太康五年(284)二月二十三日译成.

  (8)《坐禅三昧法门经》二卷(暑六)

  僧伽罗刹造.姚秦鸠摩罗什(402—412)译.

  (9)《禅法要解经》二卷(暑六)

  (10)《思惟略要法》一卷(暑六)

  (11)《菩萨诃色欲法》一卷(暑六)

  以上都是鸠摩罗什译的.

  (12)《禅秘要法经》,三卷(宿五)

  鸠摩罗什译.首行有"后秦弘始年……译"字样.

  此书乃众家所造.《高僧传》七,《僧叡传》云:"《禅法要》三卷,始是鸠摩罗陀所制,末是马鸣所说,中间是外国诸圣共造."僧佑序文中说的更详细:

  ……寻蒙(鸠摩罗什法师)抄撰众家禅要,得此三卷.初四十三偈是鸠摩罗罗陀法师所造.后二十偈是马鸣菩萨所造也.其中五门是婆须密,僧伽罗刹,沤波崛,僧伽斯那,勒比丘(疑是"胁比丘"之误),马鸣,罗陀《禅要》之中抄集之所出也.六觉中偈,是马鸣菩萨修习之以释六觉也.初观淫恚痴相及其三门,皆僧伽罗刹之所撰也.息门六事,诸论师说也.

  (序文见僧佑《出三藏记》九)

  (13)《修行方便禅经》四卷(即所谓《达摩多罗禅经》)(藏八)

  达摩多罗与佛大先造.东晋佛陀跋陀罗在庐山(约410年)译,慧远作序.序尾有一行云:"《庾伽遮罗浮迷》,译言修行道地."

  (14)《五门禅经要用法》一卷(暑六)

  "佛陀蜜多撰,宋罽宾三藏昙摩蜜多(424—440年)译."

  (15)《治禅病秘要法》二卷(宿五)

  宋居士沮渠京声译.跋言孝建二年(455)译成.

  以上译出的禅法书,是依时代的先后排列的.我们可以作一表如下:

  第2世纪的晚年

  安世高译《道地经》、《大安般经》等.

  第3世纪的晚年

  284年,竺法护在敦煌译《修行道地经》的全文.

  第5世纪的初期

  鸠摩罗什在长安译各种禅经.(约在404年)

  佛驮跋陀罗在庐山译《达摩多罗禅经》.(约在410年)

  昙摩蜜多在建业译《五门禅经》.(约在450年)

  这表上可以看出印度禅法逐渐输入中国的历史.安世高等译的书,都很简略,不很容易懂得.故《道地经》有道安等的章句,而《安般经》有道安的注及陈慧等的注本.法护译的是僧伽罗刹的全文,但其书远在敦煌,又不久即遭大乱,似乎不很流通.故5世纪初年慧远作《禅经》序云:

  每慨大教东流,禅数尤寡.三业无统,斯道殆废.顷鸠摩耆婆(即鸠摩罗什,kumarajiva)宣马鸣所述,乃有此业.虽其道未融,盖是为山于一箦.……

  故其时僧叡序罗什所出《禅经》云:

  此士先出《修行》,《大小十二门》,《大小安般》,虽是其事,既不根悉,又无受法.学者之戒,盖阙如也.……

  以此推知禅法之推行是5世纪以后的事.5世纪初期,北有罗什,南有慧远,其所出诸书又都是提要钩元的书,故印度的禅法遂稍稍流行于中国.

  据近代学者的考证,释迦牟尼大概生于纪元前6世纪(约560年),死于前5世纪(约480年).故鸠摩罗什时代上距释迦不过八九百年,可算是"去古未远".这八九百年中的传说之中,含有一些史料,其可信之程度总稍胜于后世的种种传法说.故我们研究印度禅学的传授,应该先研究这些较古的史料.

  佛教禅法的来源很古,《奥义书》(Upanishads)中已有禅定之法,其名为"瑜伽"(Yoga);此种书在佛教产生时已成为很有势力的经典,故佛教不免受他的影响.数论一派(Sankhya,印度六家哲学之一)也注重"瑜伽".稍后起之瑜伽一派(六家之一),更把禅定作为主要的修行法门,故其学派即称瑜伽.

  佛教之禅法也名为"瑜伽",习禅者名为"瑜伽遮罗",禅法名为"瑜伽遮罗布迷",即是"瑜伽师地",译言"修行道地".故法护译的僧伽罗刹的《修行道地经》序题:

  《瑜伽遮复弥经》,晋名修行道地.

  故庐山译出的《达摩多罗禅经》序末说:

  《庾伽遮罗浮迷》,译言修行道地.

  僧佑记录此经,也说:

  《禅经修行方便》二卷.一名《庾伽遮罗浮迷》,译言《修行道地》.

  一名《不净观经》,凡有十七品.

  可见僧伽罗刹的书,和达摩多罗与佛大先合作的书,都叫做《瑜伽遮罗布迷》(Yogā chārabhūmi)都可译作《瑜伽师地论》.(《高僧传》二,《佛陀跋陀罗传》,他译有《修行方便论》,本不称"经"也.)

  南条文雄的"明藏目录"于《道地经》下注原名为Mārgabhumi,又于《修行道地经》下注原名为karyamārgabhomi,又于《达摩多罗禅经》下注原名为Dharmatara Dhyana—sutā,这都是出于臆测的,全没有根据.

  这个书名关系不小.我们因此可以知道这时期的禅法上承《奥义书》,中间与外学胜论派及瑜伽派相关,下接唯识宗的瑜伽师地.

  汉晋时代译的许多禅法书之中,从不提及无着(Asanga)弟兄之名.大概无着弟兄的时代很晚,其年代约在第4或第5世纪.Péri说他们的年代在280至360年之间,似乎还过早.他们不过是"瑜伽遮罗"的后起之秀.试取无着的《瑜伽师地论》(玄奘译本)与法护、罗什、佛陀跋陀罗诸人译的各种《瑜伽师地论》相比较,便可知道他们的内容大致相同,演变的线索也很明显.不过无着所造更多烦琐的分析,遂成为唯识的烦琐哲学.更进一步,便成了下流的密宗了.

  在中国方面,赖有中国古代思想的抵抗力,这种烦琐的分析同中国人的头脑不能相容.中国的文字也不配玩这种分析牛毛的把戏,故5世纪以下的禅学趋势便是越变越简单,直到呵佛骂祖而后止!中间虽有玄奘、窥基的大卖气力,而中国思想终走不上唯识的烦琐哲学上去;虽有不空、金刚智同许多帝后的提倡,而中国居然不曾堕落成为真言宗与喇嘛教的国家.

  这两种趋势可以表示如下:

  佛教的禅法 变烦琐的趋势—唯识—密宗

  古印度的瑜珈

  胜论—瑜珈派 变简易的趋势—中国的禅宗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我们现在要研究古禅学的传授略史.庐山译出的《禅经》有小序云:

  ……佛灭度后,尊者大迦叶,尊者阿难,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婆斯,尊者优婆崛,尊者波须密,尊者僧伽罗刹,尊者达摩多罗,乃至尊者不若密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我今如是所闻而说是义.

  此是佛大先的口气,故有达摩多罗而无佛大先自己.我们应该先考定佛大先的年代.

  佛大先即佛陀斯那(Buddhasena).《禅要秘密治病经》有后记云:

  河西王从弟大沮渠、安阳侯,于于阗国衢摩帝大寺,从天竺比丘大乘沙门佛陀斯那.其人天才特拔,诸国独步;诵半亿偈,兼明禅法;内外综博,无籍不练.故世人咸曰"人中师子".沮渠亲面禀受,亿诵无滞.以宋孝建二年(455)九月八日,于竹园精舍书出此经,至其月二十五日讫.尼慧濬为檀越.(《出三藏记》九)

  据《开元释教录》四:

  安阳侯沮渠京声,即河西王蒙逊从弟,……少时尝度流沙,到于填国,于瞿摩帝大寺遇天竺法师佛陀斯那,安阳从之谘问道义.……以茂虔(即牧犍)承和年中译《禅法要解》一部.

  《高僧传》二,《昙无识谶传》后附《安阳侯传》,也说他从于阗高昌东归,回到河西,即译出《禅要》.又说:

  又伪魏吞并西凉,乃南奔于宋.……初出《弥勒》、《观世音》二观经.……后竹园寺慧濬尼复请出《禅经》.安阳既通习积久,临笔无滞,旬有七日,出为五卷.

  沮渠王国被灭时在承和七年,当宋元嘉十六年己卯(439).其译《禅经》,在宋孝建二年(455).《开元录》记载有误.也许他在河西,曾译初本;后在南方受请,又重译一本,故十七日而译成.沮渠蒙逊开国在401年;《僧传》说安阳侯少时在于阗见着佛大先,大概佛大先当400年时还生存.

  此说颇多旁证.《高僧传》三,《智严传》中说:

  智严……周流西国,进至罽宾,入摩天陀罗精舍,从佛驮先比丘谘受禅法.渐染三年,功逾十载.佛驮先见其禅思有绪,特深器异.

  智严与佛陀跋陀罗同回中国,《僧传》二说:

  佛驮跋陀……少受业于大禅师佛大先.先时亦在罽宾,乃谓智严曰:"可以振维僧徒,宣授禅法者,佛驮跋陀其人也."

  他们到长安时,鸠摩罗什已在长安,当5世纪的初年.这都可证佛大先当400年时还生存.他的及门弟子到中国的有三人:

  佛陀跋陀罗(死于429年,年71)

  佛大先 智严

  沮渠京声(死在455年以后)

  其次,我们要考定佛大先以上的几个人的年代.慧观序《修行地不净观经》云:

  此一部典名为《具足清净法场》.传此法至于罽宾,转至富若蜜罗,亦尽诸漏,具足六通.后至弟子富若罗,亦得应真.此二人于罽宾中为第一教首.

  富若蜜罗去世已来五十余年,弟子去世二十余年.昙摩多罗菩萨与佛陀斯那俱共谘得高胜,宣行法本.佛陀斯那化行罽宾,为第三教首.有于彼来者亲从其受法教诲,见其涅盘时遗教言:"我所化人众数甚多,入道之徒具有七百."富若罗所训为教师者十五六人,如今于西域中炽盛教化,受学者众.

  昙摩罗(依上文当作昙摩多罗)从天竺来,以是法要传与婆陀罗,婆陀罗与佛陀斯那.佛陀斯那愍此旃丹(震旦)无真习可师,故传此法本流至东州.……(《出三藏记》九)

  慧观是鸠摩罗什的弟子,又与佛陀跋陀罗同在建业道场寺,死于宋元嘉中.他的史事知识大概是从这两个大师得来的,故有可信的价值.他说的罽宾一派的世系都是几十年间的事,故更可信.罽宾的三世教首是:

  富若密罗——富若罗——佛大先(佛陀斯那)

  又有从天竺来的一支:

  昙摩多罗(即达摩多罗)——婆陀罗——佛大先

  考僧佑《出三藏记集》十二有萨婆多部的世系表两种.一种是僧佑所辑,一种是"长安齐公寺萨婆多部佛大跋跎罗师宗相承"世系,其中有可与慧观所记相印证的,今列表如下:

  萨婆多部记

  (1)僧佑所记

  (49)弗若蜜多罗汉(衍汉字)

  (50)婆罗多罗

  (51)不若多罗

  (52)佛驮先

  (53)达摩多罗菩萨

  (2)齐公寺本

  (无)

  (48)婆罗多罗

  (44)不若多罗

  (49)佛大先

  (50)昙摩多罗

  慧观所记

  富若蜜罗

  婆陀罗

  富若罗

  佛陀斯那

  昙摩多罗

  慧观又说:

  富若蜜罗去世已来五十余年,弟子(富若罗)去世二十余年.

  可惜慧观所序的《修行地不净观经》,今不传了,各种经录皆不载此经的传译年代.此经与庐山所译的《达摩多罗禅经》必是同一本子.僧佑虽载其序,而不记录此经,我们竟不知此书有第二译本.故我疑心此序即是他来南方后为庐山《禅经》作的.此序之作约在410年之后.他同佛陀跋陀罗都栖止建业的道场寺,跋陀即庐山《禅经》的译主,慧观为作新序,大旨与慧远原序相同,稍补其史实的不足而已.若作序年代在410—420年之间,则我们可以推定

  富若蜜多罗(庐山《禅经序》的不若蜜多罗)死于365年左右.

  富若罗(不若多罗)死于395年左右.

  更合罽宾与天竺两支的禅师为下表:

  富若蜜多罗—富若罗

  佛大先

  达摩多罗—婆陀罗

  可知达摩多罗与婆陀罗都是4世纪中叶至下半的人.焦镜法师作《后出杂阿毗昙心序》(《出三藏记》十)说达摩多罗生在"晋中兴之世",这可证他是4世纪的人.(后秦弘始年中,有罽宾律师弗若多罗到长安,与罗什共译《十诵律》,未完而死.此人似另是一人,不是富若罗?)

  慧远序中说达摩多罗与佛大先两人禅法的不同,很可注意.他说:

  达摩多罗与佛大先,其人西域之俊,禅训之宗,……弘教不同,故有详略之异.达摩多罗阖众篇于同道,开一色为恒沙;其为观也,明起不以生,灭不以尽;虽往复无际,而未始出于如;故曰:"色不离如,如不离色;色则是如,如则是色."佛大先以为澄源引流固宜有渐;是以始自二道,开甘露门;释四义以反迷,启归途以领会;分别阴界,导以正观;然后令原始反终,妙寻其极.……

  这里面便有了顿渐二门之别.达摩多罗之说近于般若宗的中观(Màdhyamaka);他是从印度来的,故颇有大乘意味.佛大先似乎受罽宾的萨婆多部(Sarvāstivādin)的影响最深,故谨守小乘禅的渐修法门.序中所谓"二道",即方便道与胜道;"四义"即(1)退,(2)住,(3)升进,(4)决定.用此标准来看庐山的《禅经》,我们只见佛大先的"二道"、"四义"笼罩一切,其中似很少达摩多罗的成分.此书后来被称为《达摩多罗摩经》,真是冤枉了达摩多罗!

  以上的考证,只到第4世纪为止.4世纪以上,我们就在迷雾里了.从不若蜜多罗和达摩多罗,一跳就到僧伽罗刹.《出三藏记》十引失名作者的《僧伽罗刹经》序云:

  僧伽罗刹者,须赖国人也,佛去世后七百年生此国;出家学道,游教诸邦;至犍陀,越土甄陀,罽宾王师焉.高明绝世,多所述作.此土《修行经》、《大道地经》,其所集也.又着此经.……

  此序作于苻秦建元二十年(384),元明《藏本》皆说是道安作的.其时道安未死,序中所说史实当有所本.佛去世在前5世纪之初,则僧伽罗刹是纪元后第2世纪至3世纪的人.但罗刹的《道地经》,在2世纪下半,已由安世高摘要译出,故罗刹的年代至晚当在第2世纪的前半,或至2世纪中叶尚生存,而其书已到中国;正如后来佛大先尚生存,其书也已到中国了.

  旧来传说往往把释迦的年代提早二三百年.故凡用"佛灭度后若干年"计算的年代,都只是存一个大概而已,都不能作为正确的计算.

  僧佑记萨婆多部的师资,罗刹在第二十九.他又引齐公寺的本子,罗刹(众护)在第二十六.僧伽罗刹行化于罽宾即kashmir,亦译罽贰,在当时为萨婆多部的中心.大概僧伽罗刹是"有部"的大师.

  僧伽罗刹虽在"有部",却是一个折中派的学者.他的《僧伽罗刹集经》便是采集各家造成的.他的《修行道地经》也是采集各家的书造成的.《高僧传》一,《安世高传》说:

  初外国三藏众护,撰述经要为二十七章.高乃剖析护所集七章,译为……《道地经》.

  《修行道地经序》云:

  众护"总众经之大较,建易进入径路."

  《修行道地经》第二品有偈云:

  从若干经采明要,立不老死甘露言.

  我们在上文说过,"瑜伽遮罗"(禅法)本是印度各宗派所同有,本不是佛教所独创.佛教各宗派之中,也各有他们的"修行道地".僧伽罗刹采取各经的《禅法要义》,编为二十七章,其书明显扼要,故成为禅学的名着,不但风行西域,且能风行中国.

  不但罗刹的《道地经》采集各家的,庐山所出的《禅经》也就是几家合成的.鸠摩罗什在关中译的《禅经》也是采集诸家合成一书的.僧叡序罗什所译《禅经》云:

  ……寻蒙抄撰众家禅要,得此三卷.初四十三偈是鸠摩罗陀法师所造;后二十偈是马鸣菩萨之所造也.其中五门是婆须蜜,僧伽罗刹、沤波崛、僧伽斯那、勒(胁)比丘、马鸣、罗陀《禅要》之中抄集之所出也.六觉中偈,是马鸣菩萨修习之以释六觉也.初观淫恚痴相及其三门,皆僧伽罗刹之所撰也.息门六事,诸论师说也.菩萨习禅法中,后更依《持世经》,益《十二因缘》一卷.《要解》一卷,别时撰出.……(《出三藏记九》)

  罗什采自罗刹最多,而罗刹本书自说"从若干经采明要".这可见这些书的折中性质了.

  僧叡所记的《禅法》作者,与庐山《禅经》序首所记稍有不同.同者三人:

  僧波崛婆须密僧伽罗刹

  庐山《禅经》所无者四人:

  鸠摩罗陀 马鸣 僧伽斯那 胁比丘

  《庐山经》序又有最早的三人:

  大迦叶 阿难 末田地

  除了僧伽斯那无可考外,其馀九人都见于《付法藏因缘传》及僧佑所记两种萨婆多部世系之中,列表如下:

  (1)僧佑记萨婆多部

  大迦叶第一

  阿难第二

  末田地第三

  优波崛第五

  婆须密第八

  胁长老第十

  马鸣第十一

  鸠摩罗驮第十二

  僧伽罗刹第廿九

  (2)齐公寺本萨婆多部

  阿难第一

  末田地第二

  优婆崛第四

  婆须密第六

  勒(胁)比丘第八

  马鸣第九

  鸠摩罗大第廿五

  众护第廿六

  (3)付法藏传

  大迦叶(1)

  阿难(2)

  末田地(旁出)

  优婆麴多(4)

  (无)

  胁比丘(9)

  马鸣(11)

  鸠摩罗陀(13)

  (无)

  大迦叶本是外道,后归佛教.阿难是佛的忠实信徒.据《阿育王传》四,末田地是阿难弟子,后来在罽宾传教.这几个人大概多是前5世纪上半的人.

  优婆崛是佛去世百年后的人,其年代当纪元前4世纪.《阿育王传》说他与阿育王同时.阿育王的年代,经近世学者考定,他即位约当纪元前273年,死时约当前232年.优婆崛似乎在他之前.

  慧远序《禅经》云:

  ……如来泥洹未久,阿难传其共行弟子末田地,末田地传舍那婆斯.此三应真咸乘至愿,冥契于昔.……其后有优波崛弱而超悟,智绝世表,才高应寡,触理从简.八万法藏,所存惟要,五部之分始自于此.……自兹已来,感于事变,怀其旧典者,五部之学并有其人,咸健大法将颓,理深其慨,遂各述赞《禅经》,以隆盛业.……

  慧观序中与此略同,也说五部之分起于优婆崛.僧佑记萨婆多部《十诵律》六十一卷的缘起云:

  ……昔大迦叶具持法藏,次传阿难,至于第五师优波崛,本有八十诵.优波崛以后世钝根不能具受故,删为十诵.……自兹以下,师资相传五十余人.……(出三藏记三)

  五部即

  (1)萨婆多部(Sarvātivāda),律为《十诵律》.

  (2)昙无德部(Dharrmagupta),律名《四分律》.

  (3)弥沙塞部(Mahisāsaka),律名《五分律》.

  (4)迦叶毗部(kāsyapiya),律与《五分律》同.

  (5)婆粗富罗部(Vatsiputriya),即犊子部,其律即《摩诃僧祗律》.

  优婆崛虽是《十诵律》的创始人,他又是一个大禅师.诸书说他"坐禅第一";又记他感化淫女婆须达,用的理论即是后世所谓"不净观".《付法藏传》三记他少时,商那和修教他"系念"之法,

  若起恶心,当下黑石,设生善念,下白石子.……渐渐修习,白黑正等.至满七日,心转纯净,黑石都尽,惟有白者.

  这也是禅法的方便法门.

  婆须蜜,亦作筏苏蜜咀罗(Vasumitra),译言世友,或作天友.据《俱舍光论》,他是佛死后300年时人,着有《众事分阿毗昙》.又《异部宗轮论》的作者也名世友,《宗轮论述记》称他是佛灭度后400许年时人,大概另是一人.《出三藏记集》十收有《婆须蜜集序》,却说婆须蜜是佛的及门弟子,佛死后他教化周妒国,盘奈国.此说似不可信.婆须蜜是很通行的印度名字,而萨婆部大师世友大概是纪元前二三世纪的人.

  胁比丘,梵言波奢(Parsva);他晚年出家,刻意苦修,胁不至席,故有此名.

  据鸠摩罗什译出的《马鸣菩萨传》(《藏》九),胁比丘是马鸣之师;僧佑所记萨婆多部两种传授表,也都说马鸣直承胁比丘.《付法藏传》则说胁比丘传富那奢,富那奢传马鸣.

  马鸣是佛灭度后500年时人,当西历第1世纪.他先是外道沙门,后归佛教.他有文学天才,为大乘佛教的大诗人.

  鸠摩罗陀,亦作鸠摩罗逻多,译言童首,亦言童受.僧叡序《成实论》云:

  《成实论》者,佛灭度后八百九十年,罽宾小乘学者之匠鸠摩罗陀上足弟子诃梨跋摩之所造也.

  玄畅作《诃梨跋摩传》(《出三藏记》十一),说与此同.诃梨跋摩既是佛死后890年时人,则罗陀是4世纪人,或生于3世纪,而死于4世纪.

  我们现在可以把古代传说里的禅学传授者,列为一个总表如下:

  大伽叶 西历

  阿难 ……前5世纪

  末田地

  优婆崛……前4世纪

  婆须蜜……前2、3世纪

  胁比丘……纪元前后

  马鸣……1世纪

  僧伽罗刹……2世纪

  鸠摩罗陀……3、4世纪

  达摩多罗 富若蜜多罗 ……4世纪

  婆陀罗 富若罗

  佛陀跋罗陀(死于429年)

  佛大先……4世纪末尚存 智严

  沮渠京声(死于455年以后)

  荷泽大师神会传

  参考书

  《神会语录》敦煌本

  《六祖坛经》敦煌本 又明藏本

  《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敦煌本

  《历代法宝记》敦煌本

  宗密的慧能、神会略传、《圆觉大疏抄》卷三下(省称《圭传》)文多错误,用宗密《圆觉经略疏抄》(省称《略抄》)及清远《圆觉经疏抄随文要解》(省称《随解》)两本参校.

  宗密《禅门师资承袭图》(省称《圭图》)

  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省称《禅源序》)

  赞宁《宋高僧传》卷八(省称《宋僧传》)

  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五(省称《灯录》)

  《全唐文》

  《唐文拾遗》

  《曹溪大师别传》《续藏经》二编乙,十九套,五册.

  一、神会与慧能

  神会,襄阳人,姓高氏(《圭传》作姓万,又作姓嵩,皆字之误.各书皆作高).《宋高僧传》说他

  年方幼学,厥性惇明.从师传授五经,克通幽赜,次寻庄老,灵府廓然.览《后汉书》,知浮图之说,由是于释教留神,乃无仕进之意.辞亲,投本府国昌寺颢元法师下出家.其讽诵群经,易同反掌.全大律仪,匪贪讲贯.闻岭表曹侯溪慧能禅师盛扬法道,学者骏奔,乃效善财南方参问.裂裳裹足,以千里为跬步之间耳.……

  居曹溪数载,后遍寻名迹.

  《宋僧传》所据,似是碑版文字,其言最近情理.王维受神会之记,作慧能碑文,末段云:

  弟子曰神会,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

  《圭传》与《灯录》都说神会初见慧能时,年十四,则不得为"中年".慧能死于先天二年(713),年七十六.《宋僧传》说神会死于上元元年(760),年九十三岁.据此,慧能死时,神会年已四十六岁,正是所谓"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圭传》说神会死于乾元元年(758),年七十五,则慧能死时他只有三十岁;《灯录》说他死于上元元年(760),年七十五,则慧能死时他只有二十八岁,都不能说是"中年".以此推之,《宋僧传》似最可信,王维碑文作于神会生时,最可以为证.

  《圭传》又说神会先事北宗神秀三年,神秀被召入京(在700年),他才南游,依曹溪慧能,其时年十四.宗密又于慧能略传下说:

  有襄阳神会,年十四,往谒.因答"无住(本作位,依《灯录》改)为本,见即是主"(主字本作性,依《灯录》改),杖(本作校,《略抄》作杖,《随解》云,以杖试为正).试诸难,夜唤审问,两心既契,师资道合.

  神会北游,广其闻见,于西京受戒.景龙年中(西历707—709),却归曹溪.大师知其纯熟,遂默授密语.缘达摩悬记,六代后命如悬丝,遂不将法衣出山.(《圆觉大疏抄》卷三下)

  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里引《祖宗传记》云:

  年十四来谒和尚.和尚问:"知识远来大艰辛,将本来否?"答,"将来"."若有本,即合识主."答,"神会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大师云,"遮沙弥争敢取次语!"便以杖乱打.师于杖下思维,二大善知识,历劫难逢.今既得遇,岂惜身命?"

  《传灯录》全采此文,几乎不改一字,宗密自言是根据于《祖宗传记》,可见此种传说起于宗密之前.宗密死于会昌五年(841),几近9世纪中叶了.其时神会久已立为第七祖,此项传说之起来,当在8世纪下期至9世纪之间.《宋僧传》多采碑传,便无此说,故知其起于神会死后,是碑记所不载的神话.

  大概神会见慧能时,已是中年的人;不久慧能便死了.敦煌本《坛经》说:先天二年,慧能将死,与众僧告别.

  法海等众僧闻已,涕泪悲泣,唯有神会不动,亦不悲泣.六祖言:"神会小僧,却得善等(明藏本作"善不善等"),毁誉不动.余者不得.……"

  最可注意的是慧能临终时的预言——所谓"悬记":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善灭后二十余年,邪法撩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衣不合转.……"

  此一段今本皆无,仅见于敦煌写本《坛经》,此是《坛经》最古之本,其书成于神会或神会一派之手笔,故此一段暗指神会在开元、天宝之间"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一段故事.

  更可注意的是明藏本的《坛经》(《缩刷藏经》本)也有一段慧能临终的悬记,与此绝不相同,其文云:

  又云: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

  这37个字,后来诸本也都没有.明藏本《坛经》的原本出于契嵩的改本.契嵩自称得着"曹溪古本",其实他的底本有两种,一是古本《坛经》,与敦煌本相同;一是《曹溪大师别传》,有日本传本.依我的考证,《曹溪大师别传》作于建中二年(781),正当慧能死后68年,故作者捏造这段悬记.契嵩当11世纪中叶,已不明了神会当日"竖立宗旨"的故事了,故改用了这一段70年后的悬记(参看我的《跋曹溪大师别传》).

  二十余年后建立宗旨的预言是神会一派造出来的,此说有宗密为证.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里说:

  传末又云:和尚(慧能)将入涅盘,默受密语于神会,语云:"从上已来,相承准的,只付一人.内传法印,以印自心,外传袈裟,标定宗旨.然我为此衣,几失身命.达摩大师悬记云:至六代之后,命如悬丝.即汝是也.是以此衣宜留镇山.汝机缘在北,即须过岭.二十年外,当弘此法,广度众生."

  这是一证.宗密又引此传云:

  和尚临终,门人行滔、超俗、法海等问和尚法何所付.和尚云,"所付嘱者,二十年外,于北地弘扬."又问谁人.答云,"若欲知者,大庾岭上,以网取之."(原注:相传云,岭上者,高也.荷泽姓高,故密示耳.)

  这是二证.

  凡此皆可证《坛经》是出于神会或神会一派的手笔.敦煌写本《坛经》留此一段二十年悬记,使我们因此可以考知《坛经》的来历,真是中国佛教史的绝重要史料.关于《坛经》问题,后文有详论.

  二、滑台大云寺定宗旨

  《宋僧传》说神会

  居曹溪数载,后遍寻名迹.开元八年(720),敕配住南阳龙兴寺.续于洛阳大行禅法,声彩发挥.

  开元八年,神会已五十三岁,始住南阳龙兴寺.《神会语录》第一卷中记南阳太守王粥(弼?)及内乡县令张万顷问法的事,又记神会"问人口债"到南阳,见侍御史王维,王维称,"南阳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议."这都可见神会曾在南阳;因为他久住南阳,故有债可讨.

  《圭传》说:

  又因南阳答王赵公三车仪,名渐闻于名贤.

  王赵公即王琚,是玄宗为太子时同谋除太平公主一党的大功臣,封赵国公.开元、天宝之间,他做过15州的刺史,两郡的太守.15州之中有邓州,他见神会当是他做邓州刺史的时代,约在开元晚年(他死在天宝五年).三车问答全文见《神会语录》第一卷.

  据《南宗定是非论》(《神会语录》第二卷)神会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正月十五日在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建立南宗宗旨,并且攻击当日最有势力的神秀门下普寂大师.这正是慧能死后的二十一年.《圭传》说:

  能大师灭后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门(?国)师,朝臣归崇,敕使监卫.雄雄若是,谁敢当冲?岭南宗途,甘从毁灭.

  此时确是神秀一派最得意之时.神秀死于神龙二年(706),张说作《大通禅师碑》,称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三帝谓则天帝、中宗、睿宗).神秀死后,他的两个大弟子普寂和义福继续受朝廷和民众的热烈的尊崇.义福死于开元二十四年,谥为大智禅师;普寂死于二十七年,谥为大照禅师.神秀死后,中宗为他在嵩山岳寺起塔,此寺遂成为此宗的大本营,故宗密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

  张说作神秀的碑,始详述此宗的传法世系如下:

  自菩提达摩天竺东来,以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全唐文》231)

  这是第一次记载北宗的传法世系,李邕作《嵩岳寺碑》,也说:

  达摩菩萨传法子可,可付于璨,璨受于信,信恣于忍,忍遗于秀,秀钟于今和尚寂.(《全唐文》263)

  这就是宗密所记普寂"谬称七祖"的事.《神会语录》(第三卷)也说:

  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神秀)为第六代.

  李邕作《大照神师碑》,也说普寂临终时

  诲门人曰:吾受托先师,传兹密印.远自达摩菩萨导于可,可进于璨,璨钟于信,信传于忍,忍授于大通,大通贻于吾,今七叶矣.(《全唐文》262)

  严挺之作义福的碑,也有同样的世系:

  禅师法轮始自天竺达摩,大教东派三百余年,独称东山学门也.自可、璨、信、忍,至大通,递相印属.大通之传付者,河东普寂与禅师二人,即东山继德七代于兹矣.(《全唐文》280)

  这个世系本身是否可信,那是另一问题,我在此且不讨论.当时神秀一门三国师,他们的权威遂使这世系成为无人敢疑的法统.这时候,当普寂和义福生存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和尚出来指斥这法统是伪造的,指斥弘忍不曾传法给神秀,指出达摩一宗的正统法嗣是慧能而不是神秀,指出北方的渐门是旁支而南方的顿教是真传.——这个和尚便是神会.

  《圭传》又说:

  法信衣服,数被潜谋.传授碑文,两遇磨换.

  《圭图》也说:

  能和尚灭度后,北宗渐教大行,因成顿门弘传之障.曹溪传授碑文,已被磨换.故二十年中,宗教沉隐.

  磨换碑文之说,大概全是捏造的话,慧能死后未有碑志,有二证.王维受神会之托作慧能的碑文,其文尚存(《全唐文》326),文中不提及旧有碑文,更没有磨换的话.此是一证.《圭传》又说,"据碑文中所叙,荷泽亲承付属".据此则所谓"曹溪传授碑文"已记有神会传法之事.然则慧能临终时又何必隐瞒不说,而仅说二十年外的悬记呢?此是二证.

  《历代法宝记》(《大正大藏经》51卷,182页)也说慧能死后,"太常寺丞韦据造碑文,至开元七年,被人磨改,别造碑文.近代报修,侍郎宋鼎撰碑文."(适按:宋鼎撰碑文乃是神会居洛阳荷泽寺时的事,见《宋僧传》.)这也是虚造故实,全不可信.(赵明诚《金石录》七有"第一千二百九十八,唐曹溪能大师碑",注宋泉撰,史惟则八分书,天宝十一载二月.据此则,"宋鼎"撰碑,不是虚造!适之——四三?十二?十六)

  今据巴黎所藏敦煌写本之《南宗定是非论》及《神会语录》第三残卷所记滑台大云寺定南宗宗旨的事,大致如下.

  唐开元二十二年正月十五日,神会在滑台大云寺演说"菩提达摩南宗"的历史,他大胆地提出一个修改的传法世系,说

  达摩……传一领袈裟以为法信,授与惠可,惠可传僧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惠能,六代相承,连绵不绝.

  他说:

  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

  他说:

  秀禅师在日,指第六代传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称为第六代.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为第六代,所以不许.

  他又说,久视年中,则天召秀和尚入内,临发之时,秀和尚对诸道俗说:

  韶州有大善知识,元是东山忍大师付属,佛法尽在彼处.

  这都是很大胆的挑战.其时慧能与神秀都久已死了,死人无可对证,故神会之说无人可否证.但他又更进一步,说传法袈裟在慧能处,普寂的同学广济曾于景龙三年十一月到韶州去偷此法衣.此时普寂尚生存,但此等事也无人可以否证,只好听神会自由捏造了.

  当时座下有崇远法师,人称为"山东远",起来质问道:

  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众口共传,不可思议.如此相非斥,岂不与身命有仇?

  神会侃侃地答道:

  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我今谓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身命?

  这种气概,这种搏狮子的手段,都可以震动一时人的心魄,故滑台定宗旨的大会确有"先声夺人"的大胜利.先声夺人者,只是先取攻势,叫人不得不取守势.神会此时已是六十七岁的老师.我们想象一个眉发皓然的老和尚,在这庄严道场上,登师子座,大声疾呼,攻击当时"势力连天"的普寂大师,直指神秀门下"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宗密《承袭图》中语),这种大胆的挑战当然能使满座的人震惊生信.即使有少数怀疑的人,他们对于神秀一门的正统地位的信心也遂不能不动摇了.所以滑台之会是北宗消灭的先声,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革命.(《圭传》)说他"龙鳞虎尾,殉命忘躯",神会这一回真可说是"批龙鳞,捋虎尾"的南宗急先锋了.

  三、菩提达摩以前的传法世系

  在滑台会上,崇远法师问:

  唐国菩提达摩既称其始,菩提达摩西国复承谁后?又经几代?(《语录》第三卷)

  这一问可糟了!自神秀以来,只有达摩以下的世系,却没有人提起达摩以前的世系问题.神会此时提出一个极大胆而又大谬误的答案,他说:

  菩提达摩为第八代.……自如来付西国与唐国,总经有一十三代.

  这八代是:

  如来

  (1)迦叶(5)优婆崛

  (2)阿难(6)婆须蜜

  (3)末田地(7)僧伽罗刹

  (4)舍那婆斯(8)菩提达摩

  崇远又问:

  据何得知菩提达摩西国为第八代?

  神会答道:

  据《禅经序》中,具明西国代数.又惠可禅师亲于嵩山少林寺问菩提达摩,答一如《禅经序》中说.

  在这一段话里,神会未免大露出马脚来了!《禅经》即是东晋佛陀跋陀罗在庐山译出的达摩多罗与佛大先二人的《修行方便论》,俗称为《禅经》.其首段有云:

  佛灭度后,尊者大迦叶,尊者阿难,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婆斯,尊者优婆崛,尊者婆须蜜,尊者僧伽罗刹,尊者达摩多罗,乃至尊者不若蜜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我今如其所闻而说是义.

  神会不懂梵文,又不考历史,直把达摩多罗(Dharmatrata)认作了菩提达摩(Bodhidharma).达摩多罗生在"晋中兴之世",(见《出三藏记》十,焦镜法师之《后出杂阿毗昙心序》)《禅经》在晋义熙时已译出,其人远在菩提达摩之先.神会这个错误是最不可恕的.他怕人怀疑,故又造出惠可亲问菩提达摩的神话.前者还可说是错误,后者竟是有心作伪了.

  但当日的和尚,尤其是禅宗的和尚,大都是不通梵文又不知历史的人.当时没有印板书,书籍的传播很难,故考证校勘之学无从发生.所以神会认为达摩多罗和菩提达摩为一个人,不但当时无人斥驳,历千余年之久也无人怀疑.敦煌写本中往往有写作"菩提达摩多罗"的!

  但自如来到达摩,一千余年之中,岂止八代?故神会的八代说不久便有修正的必要了.北宗不承认此说,于是有东都净觉的七代说,只认译出《楞伽经》的求那跋陀罗为第一祖,菩提达摩为第二祖(见敦煌写本《楞伽师资记》,伦敦与巴黎各有一本).多数北宗和尚似固守六代说,不问达摩以上的世系,如杜朏之《传法宝记》(敦煌写本,巴黎有残卷)虽引《禅经序》,而仍以达摩为初祖.南宗则纷纷造达摩以上的世系,以为本宗光宠,大率多引据《付法藏传》,有二十三世说,有二十四世说,有二十五世说,又有二十八九世说.唐人所作碑传中,各说皆有,不可胜举.又有依据僧佑《出三藏记》中之萨婆多部世系而立五十一世说的,如马祖门下的惟宽即以达摩为五十一世,慧能为五十六世(见白居易《传法堂碑》).但八代太少,五十一世又太多,故后来渐渐归到二十八代说.二十八代说是用《付法藏传》为根据,以师子经丘为第二十三代;师子以下,又伪造四代,而达摩为第二十八代.此伪造的四代,纷争最多,久无定论.宗密所记,及日本所传,如下表:

  (23)师子比丘(26)婆须蜜

  (24)舍那婆斯(27)僧伽罗刹

  (25)优婆崛(28)达摩多罗

  直到北宋契嵩始明白此说太可笑,故升婆须蜜为第七代,师子改为第二十四代,而另伪造三代如下:

  (25)婆舍斯多(27)般若多罗

  (26)不如密多(28)菩提达摩

  今本之《景德传灯录》之二十八祖,乃是依契嵩此说追改的,不是景德原本了.

  二十八代之说,大概也是神会所倡,起于神会的晚年,用来替代他在滑台所倡的八代说.我所以信此说也倡于神会,有两层证据.第一,敦煌写本的《六祖坛经》出于神会一系,上文我已说过了.其中末段已有四十世说,前有七佛,如来为第七代,师子为第三十代,达摩为第三十五代,慧能为四十代.自如来到达摩共二十九代,除去旁出的末田地,便是二十八代.这一个证据使我相信此说出于神会一系之手.但何以知此说起于神会晚年呢?第二,李华作天台宗《左溪大师碑》(《全唐文》320),也说:

  佛以心法付大迦叶,此后相承,凡二十九世,至梁、魏间,有菩萨僧菩提达摩禅师传《楞伽》法.

  左溪即是元郎,死于天宝十三年(754),其时神会尚未死,故我推想此说起于神会晚年,也许即是他自己后来改定之说.但《南宗定是非论》作于开元二十年,外间已有流传,无法改正了,故敦煌石室里还保存此最古之八代说,使我们可以窥见此说演变的历史.

  二十八代说的前二十三代的依据是《付法藏传》.《付法藏传》即是《付法藏因缘传》(《缩刷藏经》"藏"九)号称"元魏西域三藏吉迦夜共昙曜译".此书的真伪,现在已不容易考了.但天台智顗在隋开皇十四年(594)讲《摩诃止观》,已用此传,历叙付法藏人,自迦叶至师子,共23人,加上末田地,则为24人.天台一宗出于南岳慧思,慧思出于北齐慧文,慧文多用龙树的诸论,故智顗说他直接龙树,"付法藏中第十三师".南岳一宗本有"九师相承"之说,见于唐湛然的《止观辅行传弘决》卷第一.但智顗要尊大其宗门,故扫除此说,而采用《付法藏传》,以慧文直接龙树,认"龙树是高祖师".这是天台宗自造法统的历史.后来神秀一门之六代法统,和南宗的八代说与二十八代等说,似是抄袭智顗定天台法统的故伎.《付法藏传》早经天台宗采用了,故南宗也就老实采用此书做他们的根据了.

  《宋僧传》在慧能传中说:

  弟子神会,若颜子之于孔门也,勤勤付嘱,语在会传(按会传无付嘱事).会于洛阳荷泽寺崇树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为碑焉.会序宗脉、从如来下西域诸祖外,震旦凡六祖,尽图绩其影.太尉房琯作《六叶图序》.

  神会在洛阳所序"西域诸祖",不知是八代,还是二十八代.大概已是二十八代了.

  四、顿悟的教义

  神会在滑台、洛阳两处定南宗宗旨,竖立革命的战略,他作战的武器只有两件:一是攻击北宗的法统,同时建立南宗的法统;一是攻击北宗的渐修方法,同时建立顿悟法门.上两章已略述神会争法统的方法了,本章要略述神会的顿悟教旨.

  宗密在《圆觉大疏抄》卷三下,《禅门师资承袭图》及《禅源诸诠集都序》里,都曾叙述神会的教旨.我们先看他怎么说.宗密在《大疏抄》里说荷泽一宗的教义是:

  谓万法既空,心体本寂,寂即法身.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盘.……此是一切众生本源清净心也.是自然本有之法.言"无念为宗"者,既悟此法本寂本知,理须称本用心,不可遂起妄念.但无妄念,即是修行.故此一门宗于无念.

  在《承袭图》与《禅源序》里,宗密述荷泽一宗的教义,文字略相同.今取《禅源序》为主,述神会的宗旨如下:

  诸法如梦,诸圣同说.故妄念本寂,尘境本空.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缘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由无始迷之,故妄执身心为我,起贪嗔等念.若得善友开示,顿悟空寂之知.知且无念无形,谁为我相人相?觉诸相空,心自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唯在此也.故虽备修万行,唯以无念为宗.但得无念知见,则爱恶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业自然断除,功行自然增进.既了诸相非相,自然无修之修.烦恼尽时,生死即绝.生灭灭已,寂照现前.无用无穷,名之为佛.宗密死在会昌元年(841),离神会的时代不远,他又自认为神会第四代法嗣,故他的叙述似乎可以相信.但我们终觉得宗密所叙似乎不能表现神会的革命精神,不能叫我们明白他在历史上占的地位.我们幸有敦煌写本的《神会语录》三卷,其中所记是神会的问答辩论,可以使我们明白神会在当日争论最猛烈,主张最坚决的是些什么问题.这些问题,举其要点,约有五项:

  神会的教义——顿悟

  一、神会的教义的主要点是顿悟.顿悟之说,起源甚早,最初倡此说的大师是慧远的大弟子道生,即是世俗所称为"生公"的.道生生当晋、宋之间,死于元嘉十一年(434).他是"顿宗"的开山祖师,即是慧能、神会的远祖.慧皎《高僧传》说:

  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义,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练空有(此三字从僧祜原文,见《出三藏记》十五),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着《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色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笼罩旧说,妙有渊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竟起.又六卷《泥洹》(《涅盘经》)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一阐提人,梵文Icchntika,是不信佛法之人).于时《大涅盘经》未至此土,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僧党以为背经邪说,讥忿滥甚.遂显于大众,摈而遣之.生于四众之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子现身即表厉疾.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之时据师子座."言竟,拂衣而逝.……以元嘉七年投迹庐岳,销影岩阿,怡然自得.俄而《大涅盘经》至于京都,果称阐提皆有佛性,与前所说,若会符契.生既获斯经,寻即建讲.以宋元嘉十一年冬十月庚子,于庐山精舍升于法座,……法席将毕,……端坐正容隐几而卒.……于是京邑诸僧内惭自疚,追而信服.(卷七.此传原文出于僧佑所作《道生传》,故用《出三藏记》十五所收原传校改)

  这是中国思想对于印度思想的革命的第一大炮.革命的武器是"顿悟".革命的对象是那积功积德,调息安心等等烦琐的"渐修"工夫.生公的顿悟论可以说是"中国禅"的基石,他的"善不受报"便是要打倒那买卖式的功德说,他的"佛无净土论"便是要推翻他的老师(慧远)提倡的净土教,他的"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便是一种极端的顿悟论.我们生在千五百年后,在顿宗盛行之后,听惯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头,所以不能了解为什么在当日道生的顿悟论要受旧学僧党的攻击摈逐.须知顿渐之争是一切宗教的生死关头,顿悟之说一出,则一切仪式礼拜忏悔念经念佛寺观佛像僧侣戒律都成了可废之物了.故马丁路得提出一个自己的良知,罗马天主教便坍塌了半个欧洲.故道生的顿悟论出世,便种下了后来顿宗统一中国佛教的种子了.

  慧皎又说:

  时人以生推阐提得佛,此语有据,"顿悟""不受报"等,时亦宪章.宋太祖尝述生顿悟义,沙门僧弼等皆设巨难.帝曰,"若使逝者可兴,岂为诸君所屈?"后龙山(虎邱龙山寺)又有沙门宝林……祖述生公诸义.……林弟子法宝……亦祖述生义.

  此外,祖述顿悟之说的,还有昙斌、道猷、法瑗等,皆见于《高僧传》(卷八).《道猷传》中说:

  宋文帝(太祖)简问慧观."顿悟之义,谁复习之?"答云,生弟子道猷.即敕临川郡发遣出京.既至,即延入宫内,大集义僧,命猷伸述顿悟.时竞辩之徒,关责互起.猷既积思参玄,又宗源有本,乘机挫锐,往必摧锋.帝乃抚几称快.

  道生与道猷提倡顿悟,南京皇宫中的顿渐之辩论,皆在5世纪的前半.中间隔了三百年,才有神会在滑台、洛阳大倡顿悟之说.

  顿悟之说在5世纪中叶曾引起帝王的提倡,何以三百年间渐修之说又占了大胜利呢?此中原因甚多,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天台禅法的大行.天台一宗注重"止观"双修,便是渐教的一种.又有"判教"之说,造成一种烦琐的学风.智顗本是大学者,他的学问震动一世,又有陈隋诸帝的提倡,故天台的烦琐学风遂风靡了全国.解释"止观"二字,摇笔便是十万字!

  智者大师的权威还不曾衰歇,而7世纪中又出了一个更伟大的烦琐哲学的大师——玄奘.玄奘不满意于中国僧徒的闭门虚造,故舍命留学印度十多年,要想在佛教的发源地去寻出佛教的真意义.不料他到印度的时候,正是印度佛教的烦琐哲学最盛的时候.这时候的新烦琐哲学便是"唯识"的心理学和"因明"的论理学.心理的分析可分到660法,说来头头是道,又有因明学作护身符,和种种无意义的陀罗尼作引诱,于是这种印度烦琐哲学便成了世界思想史上最细密的一大系统.伟大的玄奘投入了这个大蛛网里,逃不出来,便成了唯识宗的信徒与传教士.于是7世纪的中国便成了印度烦琐哲学的大殖民地了.

  菩提达摩来自南印度,本带有一种刷新的精神,故达摩对于中国所译经典,只承认一部《楞伽经》,楞伽即是锡兰岛,他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达摩一宗后来便叫做"楞伽宗",又叫做"南天竺一乘宗"(见道宣《续僧传》卷三十五《法冲传》,我另有《楞伽宗考》).他们注重苦行苦修,看轻一切文字魔障,虽然还不放弃印度的禅行,也可以说是印度佛教中最简易的一个宗派了.革命的中国南宗出于达摩一派,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但在那烦琐学风之下,楞伽宗也渐渐走到那讲说注疏的路上去了.道宣《续僧传》(三十五)所记楞伽宗28人之中,12人便都着有《楞伽经》的疏抄,至七十余卷之多!神秀住的荆州玉泉寺便是智者大师手创的大寺,正是天台宗的一个重镇.故神秀一派虽然仍自称"楞伽宗"(有敦煌本的净觉《楞伽师资记》可证),这时候的楞伽宗已不是菩提达摩和慧可时代那样简易的苦行学派了.神秀的《五方便论》(有敦煌本)便是一种烦琐哲学(参看宗密《圆觉大疏抄》卷三下所引《五方便论》).简易的"壁观"成了烦琐哲学,苦行的教义成了讲说疏抄(古人所谓"抄"乃是疏之疏,如宗密的大疏之外又有"疏抄",更烦琐了),隐遁的头陀成了"两京法主,三帝门师",便是革命的时机到了.

  那不识字的卢行者(慧能)便是楞伽宗的革命者,神会便是他的北伐急先锋.他们的革命旗帜便是"顿悟".

  神会说:

  世间有不思议,出世间亦有不思议.世间不思议者,若有布衣顿登九五,即是世间不思议.出世间不思议者,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此明顿悟不思议.(第一卷,下同)

  他的语录中屡说此义.如云:

  如周太公、傅说皆竿钓板筑,(简)在帝心,起自匹夫,位登台辅,岂不是世间不思议事?出世不思议者,众生心中具贪爱无明宛然者,遇真善知识,一念相应,便成正觉,岂不是出世间不思议事?

  他又说:

  众生见性成佛道,又龙女须臾发菩提心,便成正觉.又欲令众生入佛知见,不许顿悟,如来即合遍说五乘.今既不言五乘,唯言入佛知见,约斯经义,只显顿门.唯际一念相应,实更非由阶渐.相应义者,谓见无念者,谓了自性者,谓无所得.以无所得,即如来禅.

  他又说:

  发心有顿渐,迷悟有迟疾.迷即累劫,悟即须臾.……譬如一 之丝,其数无量,若合为绳,置于木上,利剑一斩,一时俱断.丝数虽多,不胜一剑.发菩萨心人,亦复如是.若遇真正善知识,以□(巧,铃木本)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刚慧断诸位地烦恼,豁然晓悟,自见法性本来空寂,慧利明了,通达无碍.证此之时,万缘俱绝,恒沙妄念一时顿尽,无边功德应时等备.

  这便是神会的顿悟说的大意.顿悟说是他的基本主张,他的思想都可以说是从这一点上引申出来的.下文所述四项,其实仍只是他的顿悟说的余义.

  神会"定慧等"说

  二、他的"定慧等"说.他答哲法师说:

  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定.能见念不起空无所有,名为正慧.即定之时是慧体,即慧之时是定用.即定之时不异慧,即慧之时不异定.即定之时即是慧,即慧之时即是定.

  这叫做"定慧等".

  故他反对北宗大师的禅法.他说:

  经云:"若学诸三昧,是动非坐禅.心随境界流,去何名为定?"若指此定为是者,维摩诘即不应诃舍利弗宴坐.

  他又很诚挚地说:

  诸学道者,心无青黄赤白,亦无出入去来及远近前后,亦无作意,亦无不作意.如是者谓之相应也.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非论善恶,皆不离妄心.有所得并是有为,全不相应.

  若有坐者,"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障菩提,未与菩提相应,何由可得解脱?

  此条所引"凝心入定"16字,据《语录》第三残卷所记,是北宗普寂与降魔藏二大师的教义.神会力辟此说,根本否认坐禅之法:

  不在坐里!若以坐为是,舍利弗宴坐林间,不应被维摩诘诃.

  无念禅

  神会自己的主张是"无念".他说:

  决心证者,临三军际,白刃相向下,风刀解身,日见无念,坚如金刚,毫微不动.纵见恒沙佛来,亦无一念喜心.纵见恒沙众生一时俱灭.亦不起一念悲心.此是大丈夫,得空平等心.

  这是神会的无念禅.

  三、怎么是无念呢?神会说:

  不作意即是无念.……一切众生心本无相.所言相者,并是妄心.何者是妄?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盘,并属虚妄.但莫作意,心自无物.即无物心,自性空寂.空寂体上,自有本智,谓知以为照用.故《般若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本寂之体.而生其心,本寂之用.但莫作意,自当悟人.(此是很革命的思想)

  无念只是莫作意.调息住心,便是作意;看空看净,以至于四禅定、四无色定境界,都是作意.所以他说,"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盘,并属虚妄."后来的禅宗大师见人说"出三界",便打你一顿棒,问你出了三界要往何处去.起心作意成佛出三界,都是愚痴妄见.所以此宗说"无念为本".

  知之一字,众妙之门

  四、神会虽说无念,然宗密屡说荷泽主张"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可见此宗最重知见解脱.当日南北二宗之争,根本之点只是北宗重行,而南宗重知,北宗重在由定发慧,而南宗则重在以慧摄定.故慧能、神会虽口说定慧合一,其实他们只认得慧,不认得定.此是中国思想史上的绝大解放.禅学本已扫除了一切文字障和仪式障,然而还有个禅定在.直到南宗出来,连禅定也一扫而空,那才是彻底的解放了.神会说:

  未得修行,但得知解.以知解久薰习故,一切攀缘妄想,所有重者,自渐轻微.神会见经文所说,光明王,……帝释梵王等,具五欲乐甚于今日百千万亿诸王等,于般若波罗蜜唯则学解,将解心呈问佛,佛即领受印可.得佛印可,即可舍五欲乐心,便证正位的菩萨.

  这是完全侧重知解的方法.一个正知解,得佛印可后,便证正位地菩萨.后来禅者,为一个知见,终身行脚,到处寻来大善知识,一朝大彻大悟,还须请求大师印可,此中方法便是从这里出来的.

  无修之修

  五、中国古来的自然哲学,所谓道家,颇影响禅学的思想.南宗之禅,并禅亦不立,知解方面则说顿悟,实行方面则重自然.宗密所谓"无修之修",即是一种自然主义.神会此卷中屡说自然之义.如他答马择问云:

  僧立因缘,不立自然者,僧之愚过.道士唯立自然,不立因缘者,道士之愚过.

  僧家自然者,众生本性也.又经云,众生有自然智,无师智,谓之自然.道士因缘者,道能生一,一能生二,二能生三,从三生万物,因道而生.若其无道,万物不生.今言万物者,并属因缘.

  这是很明白的承认道家所谓自然和佛家所谓因缘同是一理.至于承认自然智无师智为自然,这更是指出顿悟的根据在于自然主义,因为有自然智,故有无修而顿悟的可能.所以神会对王维说:

  众生若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

  这是纯粹的自然主义了.

  语录第一卷首幅有一段论自然,也很可注意.神会说:

  无明亦自然.

  问,无明若为自然.神会答道:

  无明与佛性俱是自然而生.无明依佛性,佛性依无明,两相依,有则一时有.觉了者即佛性,不觉了即无明.

  问,若无明自然者,莫不同于外道自然邪?神会答道:

  道家自然同,见解有别.

  神会指出的差别,其实很少,可以不论.所可注意者,神会屡说不假修习,刹那成道,都是自然主义的无为哲学.如说:

  修习即是有为诸法.

  如说:

  生灭本无,何假修习?

  又如说:

  三事不生,是即解脱.心不生即无念,智不生即无知.慧不生即无见.通达此理者,是即解脱.

  又如说:

  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静,不观空,不住心,不澄心,不远看,不近看,无十方,不降伏,无怖畏,无分别,不沉空,不住寂,一切妄相不生,是大乘禅定.

  凡此诸说,皆只是自然,只是无为.所谓无念,所谓不作意,也只是自然无为而已.后来马祖教人"不断不造,任运自在,任心即为修";更后来德山、临济都教人无为无事,做个自然的人,——这都是所谓"无念",所谓"莫作意",所谓"自然",所谓"无修之修".

  总之,神会的教义在当日只是一种革命的武器,用顿悟来打倒渐修,用无念来打倒一切住心入定求佛作圣等等妄念,用智慧来解除种种无明的束缚.在那个渐教大行,烦琐学风弥漫全国的时代,这种革命的思想自然有绝大的解放作用.但事过境迁之后,革命已成功了,"顿悟"之说已成了时髦的口号了,渐修的禅法和烦琐的学风都失了权威了,——在这时候,后人回头看看当日革命大将慧能、神会的言论思想,反觉得他们的议论平淡寻常,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满足我们的希冀.这种心理,我们可以在宗密的着作里看出.宗密自称是荷泽法嗣,但他对于神会的教义往往感觉一种呐呐说不出的不满足.他在《师资承袭图》里也说,

  荷泽宗者,尤难言述.

  所以尤难言述者,顿悟与无念在9世纪已成了风尚,已失了当日的锋芒与光彩,故说来已不能新鲜有味了;若另寻积极的思想,则又寻不出什么,所以"尤难言述"了.宗密在《大疏抄》里,态度更明白了,他说顿悟是不够的,顿悟之后仍须渐修,这便是革命之后的调和论了.宗密说:

  寂知之性举体随缘,作种种门,方为真见.寂知如镜之净明,诸缘如能现影像.荷泽深意本来如此.但为当时渐教大兴,顿宗沉废,务在对治之说,故唯宗无念,不立诸缘.如对未识镜体之人,唯云净明是镜,不言青黄是镜.今于第七家(即荷泽一宗)亦有拣者,但拣后人局见.非拣宗师.……于七宗中,若统圆融为一,则七皆是;若执各一宗,不通余宗者,则七皆非.

  这是很不满意于神会的话.其时革命的时期已过去七八十年了.南宗革命的真意义已渐渐忘了,故宗密回到调和的路上,主张调和七宗,圆融为一.他的调和论调使他不惜曲解神会的主张,遂以为"荷泽深意"不但要一个寂知,还须"作种种门",他说:

  寂知如镜之净明,诸缘如能现影像.荷泽深意本来如此.

  但《神会语录》却有明文否认此种曲解.神会明明说:

  "明镜高台能照,万象悉现其中",古德相传,共称为妙.今此门中未许此为妙.何以故?明镜能照万象,万象不见其中,此将为妙.何以故?如来以无分别智,能分别一切.岂将有分别心即分别一切?(第一卷)

  即此一条,便可证宗密在神会死后七八十年中已不能明白荷泽一宗的意旨了.神会的使命是革命的,破坏的,消极的,而七八十年后的宗密却要向他身上去寻求建设的意旨,怪不得他要失望了.南宗革命的大功劳在于解放思想,解放便是绝大的建设.由大乘佛教而至于禅学,已是一大肃清,一大解放,但还有个禅在.慧能、神会出来,以顿悟开宗,以无念为本,并禅亦不立,这才是大解放.宗密诸人不知这种解放的本身便是积极的贡献,却去胡乱寻求别种"荷泽深意",所以大错了.

  荷泽门下甚少传人,虽有博学能文的宗密,终不成革命真种子.南宗的革命事业后来只靠马祖与石头两支荷担,到德山、临济而极盛.德山、临济都无一法与人,只教人莫向外求,只教人无事体休歇去,这才是神会当日革命的"深意",不是宗密一流学究和尚所能了解的.

  五、贬逐与胜利

  神会于开元八年住南阳,二十年在滑台定宗旨.我们看独孤沛在《南宗定是非论序》里对于神会的崇敬.便可知滑台大会之后神会的名望必定很大.《圭传》说:

  天宝四载(745),兵部侍郎宋鼎请入东都.然正道易申,谬理难固,于是曹溪了义大播于洛阳,荷泽顿门派流于天下.

  《传灯录》说:

  天宝四年,方定两宗.

  定两宗不始于此年,但神会在东京也很活动.《宋僧传》说:

  续于洛阳大行禅法,声彩发挥.先是两京之间皆宗神秀,若不淰之鱼鲔附沼龙也.从见会明心,六祖之风荡其渐修之道矣.南北二宗,时始判焉.至普寂之门盈而后虚.

  若神会入洛在天宝四年,则其时义福、普寂早已死了.两京已无北宗大师,神会以八十高年,大唱南宗宗旨,他的魔力自然很大.此时北宗渐衰,而南宗新盛,故可说南北二宗判于此时.据《历代法宝记》的无相传中所记,

  东京荷泽寺神会和尚每月作坛场,为人说法,破清净禅,立如来禅.

  又说:

  开元中,滑台寺为天下学道者定其宗旨.……天宝八载中,洛州荷泽寺亦定宗旨.

  此皆可见神会在洛阳时的活动.

  北宗对于神会的战略,只有两条路:一是不理他,一是压制他.义福与普寂似乎采取第一条路.但他们手下的人眼见神会的声名一天大一天,见他不但造作法统史,并且"图绘其形",并且公开攻击北宗的法统,他们有点忍不住了,所以渐渐走上用势力压迫神会的路上去.

  神会此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和尚了,他有奇特的状貌,聪明的辩才(均见《圭传》),他的顿悟宗旨又是很容易感动人的,他的法统史说来头头是道,所以他的座下听众一定很多.于是他的仇敌遂加他一个"聚众"的罪名.天宝十二年(753),

  御史卢奕阿比于寂,诬奏会聚徒,疑萌不利.(《宋僧传》)

  卢奕此时作御史中丞,留在东都.但此时普寂已死了十多年了,不能说是"阿比于寂".《宋僧传》又说,卢奕劾奏之后,

  玄宗召赴京,时驾幸昭应,汤池得封,言理允惬,敕移住均部.二年,敕徙荆州开元寺般若院住焉.

  《宋僧传》依据碑传,故讳言贬谪.《圭传》记此事稍详:

  天宝十二年,被谮聚众,敕黜弋阳郡,又移武当郡.至十三载,恩命量移襄州.至七月,又敕移荆州开元寺,皆北宗门下之所致也.

  唐弋阳郡,在今江西弋阳.武当在今湖北均县,属唐之均州.襄州在襄阳.二年之中,贬徙四地.我们悬想那位八十五六岁的大师,为了争宗门的法统,遭遇这种贬逐的生活,我们不能不对他表很深的同情,又可以想见当时的人对他表同情的必定不少.神会的贬逐是南北二宗的生死关头.北宗取高压手段.不但无损于神会,反失去社会的同情,反使神会成了一个"龙鳞虎尾殉命忘躯"的好汉.从此以后,北宗便完了,南宗却如日方中,成为正统了.

  贾悚(死于835年)作神会弟子大悲禅师灵坦的碑,说灵坦(《全唐文》误作云坦,《唐文粹》不误)

  随父至洛阳,闻荷泽寺有神会大师,即决然蝉蜕万缘,誓究心法.父知其志不可夺,亦壮而许之.凡操彗服勤于师之门庭者八九年.而玄关秘钥罔不洞解.一旦密承嘱付,莫有知者.后十五日而荷泽被迁于弋阳,临行,谓门人曰,"吾大法弗坠矣,遂东西南北夫亦何恒?"时天宝十二载也.(《全唐文》731)

  神会在洛阳,从天宝四年至十二年,正是八九年.

  当神会被贬谪的第三年,历史上忽然起了一个大变化.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禄山造反了,次年洛阳、长安都失陷了,玄宗仓皇出奔西蜀,太子即位于灵武.至德二年(757),郭子仪等始收复两京.这时候的大问题是怎样筹军饷.《宋僧传》说:

  副元帅郭子仪率兵平殄,然于飞挽索然.用右仆射裴冕权计,大府各置戒坛度僧;僧税(百)缗谓之香水钱,.聚是以助军须.

  《佛祖历代通载》十七记此制稍详:

  肃宗至德丁酉,寻敕五岳各建寺庙,选高行沙门主之.听白衣能诵经五百纸者度为僧.或纳钱百缗,请牒剃落,亦赐明经出身.

  及两京平,又于关辅诸州纳钱度憎道万余人.进纳自此而始.

  《佛祖统记》四十一,《释氏资鉴》七,所记与此略同.

  这时候,神会忽然又在东京出现了,忽然被举出来承办劝导度僧,推销度牒,筹助军饷的事.《宋僧传》说:

  初洛都先陷,会越在草莽.时卢奕为贼所戮,群议乃请会主其坛度.于时寺宇宫观鞠为灰烬,乃权创一院,悉资苫盖,而中筑方坛.所获财帛,顿支军费.代宗郭子仪收复两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

  元昙噩编的《新修科分六学传》卷四也说:

  时大农空乏,军兴绝资费.右仆射裴冕策,以为凡所在郡府宜置戒坛度僧.而收其施利,以给国用.会由是获主洛阳事,其所输入尤多.

  神会有辩才,能感动群众,又刚从贬逐回来,以九十岁的高年,出来为国家效力,自然有绝大的魔力,怪不得他"所输入尤多".

  这时候,两京残破了,寺宇宫观化为灰烬了,当日备受恩崇的北宗和尚也逃散了,挺身出来报国立功的人乃是那四次被贬逐的九十老僧神会.他这一番功绩,自然使朝廷感激赏识.所以《宋僧传》说:

  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敕将作大匠并功齐力为造禅字于荷泽寺中.

  昔日贬逐的和尚,今日变成了皇帝的上客了.

  《宋僧传》接着说:

  会之敷演,显发能祖之宗风,使秀之门寂寞矣.

  于是神会建立南宗的大功告成了.上元元年(760)五月十三日,他与门人告别,是夜死了,寿93岁.建塔于洛阳宝应寺,敕谥为真宗大师,塔号为般若.(《宋僧传》)

  《圭传》说神会死于乾元元年(758)五月十三日,年七十五.我们觉得《宋僧传》似是依据神会的碑传,比较可信,故采《宋僧传》之说.元昙噩的《新修科分六学传》中的《神会传》与《宋僧传》颇相同,似同出于一源,昙噩也说神会死于上元元年,年九十三.《景德传灯录》说神会死于上元元年五月十三日,与《宋僧传》相同;但又说"俗寿七十五",便又与《圭传》相同了.

  关于塔号谥号,《圭传》所记稍详:

  大历五年(770),敕赐祖堂额,号真宗般若传法之堂.七年,敕赐塔额,号般若大师之塔.

  《圭传》与《圭图》都说:

  德宗皇帝贞元十二年(796),敕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搜求传法傍正.遂有敕下,立荷泽大师为第七祖.内神龙寺见有碑记.又御制七祖师赞文,见行于世.(文字依《圭图》)

  此事不见于他书,只有志磐的《佛祖统记》四十二说:

  贞元十二年正月,敕皇太子于内殿集诸禅师,详定传法旁正.

  志磐是天台宗.他的《佛祖统记》是一部天台宗的全史,故他记此事似属可信.但志磐不记定神会为七祖事,他书也没有此事,故宗密的孤证稍可疑.

  如此事是事实,那么,神会死后36年,便由政府下敕定为第七祖,慧能当然成了第六祖,于是南宗真成了正统了.神会的大功真完成了.

  又据陈宽的《再建圆觉塔志》(《唐文拾遗》三十一),

  司徒中书令汾阳王郭子仪复东京之明年,抗表乞菩提达摩大师谥.代宗皇帝谥曰圆觉,名其塔曰空观.

  复东京之明年为乾元元年(758).在那个战事紧急的时候,郭子仪忽然替达摩请谥号,这是为什么缘故呢?那一年正是神会替郭子仪筹饷立功之年,神会立了大功,不求荣利,只求为他的祖师请谥,郭子仪能不帮忙吗?这是神会的手腕的高超之处.神会真是南宗的大政治家!

  六、神会与六祖坛经

  神会费了毕生精力,打倒了北宗,建立了南宗为禅门正统,居然成了第七祖.但后来禅宗的大师都出于怀让和行思两支的门下,而神会的嫡嗣,除了灵坦、宗密之外,很少大师.临济、云门两宗风行以后,更无人追忆当日出死力建立南宗的神会和尚了.在《景德传灯录》等书里,神会只占一个极不重要的地位.他的历史和着述,埋没在敦煌石室里,一千多年中,几乎没有人知道神会在禅宗史上的地位.历史上最不公平的事,莫有过于此事的了.

  然而神会的影响始终还是最伟大的,最永久的.他的势力在这一千二百年中始终没有隐没.因为后世所奉为禅宗惟一经典的《六祖坛经》,便是神会的杰作.《坛经》存在一日,便是神会的思想势力存在一日.

  我在上文已指出《坛经》最古本中有"吾灭后二十余年,……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悬记,可为此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的铁证.神会在开元二十二年在滑台定宗旨,正是慧能死后二十一年.这是最明显的证据.《坛经》古本中无有怀让、行思的事,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余者不得",这也是很明显的证据.

  此外还有更无可疑的证据吗?

  我说,有的.

  韦处厚(死于828年)作《兴福寺大义禅师碑铭》(《全唐文》715),有一段很重要的史料:

  在高祖时有道信叶昌运,在太宗时有弘忍示元珠,在高宗时有惠能筌月指.自脉散丝分,或遁秦,或居洛,或之吴,或在楚.

  秦者曰秀,以方便显.(适按,此指神秀之《五方便》,略见宗密《圆觉大疏抄》卷三下.《五方便》原书有敦煌写本,藏巴黎)普寂其胤也.

  洛者曰会,得总持之印,独曜莹珠.习徒迷真,橘柘变体,竟成《檀经传宗》,优劣详矣.

  吴者曰融,以牛头闻,径山其裔也.

  楚者曰道一,以大乘摄,大师其党也.

  大义是道一门下,死于818年.其时神会已死五十八年.韦处厚明说《檀经》(《坛经》)是神会门下的"习徒"所作.(《传宗》不知是否《显宗记》?)可见此书出于神会一派,是当时大家知道的事实?

  但究竟《坛经》是否神会本人所作呢?

  我说,是的.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如果不是神会作的,便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但后一说不如前一说的近情理,因为《坛经》中确有很精到的部分,不是门下小师所能造作的.

  我信《坛经》的主要部分是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现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这是最重要的证据,我们可以略举几个例证.

  (例一)定慧等

  《坛经》敦煌本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

  《坛经》明藏本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

  《神会语录》即定之时是慧体,即慧之时是定用.即定之时不异慧,即慧之时不异定.即定之时即是慧,即慧之时即是定.何以故?性自如故?即是定慧等学.(第一卷)

  (例二)坐禅

  《坛经》敦煌本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去,(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

  《坛经》明藏本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

  《神会语录》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第三卷)(例三)辟当时的禅学

  《坛经》敦煌本迷人着法相,执一行三昧,直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当作"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缚.若坐不动时,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善知识,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即有数百般若此教导者,故之(知?云?)大错.

  此法门中坐禅,无不着(看)心,亦不着(看)净,亦不言不动.若言看心,心无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净.不见自性本净,心起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看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未.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若不动者,不见一切人过患,是性不动.迷人自身不动,开口即说人是非,与道违背.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

  以上二段,第一段明藏本在"定慧第四品",第二段明藏本在"坐禅第五品".读者可以参校,我不引明藏本全文了.最可注意的是后人不知道此二段所攻击的禅宗是什么,故明藏本以下的《定慧品》作"有人教坐,看心观静,不动不起",而下文坐禅品的"看心"、看净"都误作"着心"、"着净".(适按,"着、看"二字,似宜细酌.当再校之.)着是执着,决不会有人教人执着心,执着净.唐人写经,"净"、"静"不分,而"看"、"着"易混,故上文"看心观静"不误,而下文"着心着净"是误写.今取《神会语录》校之,便可知今本错误,又可知此种禅出自北宗门下的普寂,又可知此种驳议不会出于慧能生时,乃是神会驳斥普寂的话.《神会语录》之文如下:

  《神会语录》远师问,嵩岳普寂禅师,东岳降魔禅师,此二大德皆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指此以为教门.禅师今日何故说禅不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何名为坐禅?

  和尚答曰,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是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若指(下阙)(第三卷) 又说:

  若有坐者,"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障菩提,未与菩提相应,何由可得解脱?

  不在坐里.若以坐为是,舍利弗宴坐林间,不应被维摩诘诃.诃云,"不于三界观身意,是为宴坐."但一切时中见无念者,不见身相名为正定,不见心相名为正惠.(第一卷)

  又说:

  问,何者是大乘禅定?

  答,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心,不看静,不观空,不住心,不澄心,不远看,不近看,……

  问,云何不用心?

  答,用心即有,有即生灭.无用即无,无生无灭.

  问,何不看心?

  答,看即是妄,无妄即无看.

  问,何不看净?

  答,无垢即无净,净亦是相,是以不看.

  问,云何不住心?

  答,住心即假施设,是以不住.心无处所.(第一卷之末)

  语录中又有神会诘问澄禅师一段:

  问,今修定者,元是妄心修定,如何得定?

  答,今修定者,自有内外照,即得见净.以净故即得见性.

  问,性无内外,若言内外照,元是妄心.若为见性?经云,若学诸三昧,是动非坐禅.心随境界流,云何名为定?若指此定为是者,维摩诘即不应诃舍利弗宴坐.(第一卷)

  我们必须先看神会这些话,然后可以了解《坛经》中所谓"看心"、"看净"是何物.如果看心看净之说是普寂和降魔藏的学说,则慧能生时不会有那样严重的驳论,因为慧能死时,普寂领众不过几年,他又是后辈,慧能怎会那样用力批评?但若把《坛经》中这些话看作神会驳普寂的话,一切困难便都可以解释了.

  (例四)论《金刚经》

  《坛经》敦煌本善知识,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修般若波罗蜜行,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经中分明赞叹,不能具说.此是最上乘法,为大智上根人说.少根智人若闻法,心不生信.何以故?譬如大龙若下大雨,雨衣(被)阎浮提,如漂草叶.若下大雨,雨放大海,不增不减.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知惠观照,不假文字.譬如其雨水,不从无有,无(元)是龙王于江海中将身引此水,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无情,悉皆蒙润.诸水众流,却入大海,海纳众水,合为一体.众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复如是.少根之人闻说此顿教,犹如大地草木,根性自少者,若被大雨一沃,悉皆倒,不能增长.少根之人亦复如是.(参看《坛经》明藏本"般若品",文字稍有异同,如"如漂草叶"误作"如漂枣叶";"雨水不从无有"作"雨水不从天有"之类,皆敦煌本为胜.)

  《神会语录》若欲得了达甚深法界,直入一行三昧者,先须诵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修学般若波罗蜜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者,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何以故?譬如大龙,不雨阎浮.若雨阎浮,如飘弃叶.若雨大海,其海不增不减.若大乘者,若最上乘者,闻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惊不怖,不畏不疑者,当知是善男子,善女人,从无量久远劫来,常供养无量诸佛及诸菩萨,修学一切善法,今是得闻《般若波罗蜜经》,不生惊疑.(第三卷)

  (例五)无念

  《坛经》敦煌本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念者,念真如本性.)(兴圣寺本有此七字)(依明藏本补)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明藏本"定慧第四")

  《神会语录》问,无者无何法?念者念何法?

  答,无者无有云然,念者唯念真如.

  问,念与真如有何差别?

  答,无差别.

  问,既无差别,何故言念真如?

  答,言其念者,真如之用.真如者,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第一卷)

  以上所引,都是挑选的最明显的例子.我们比较这些例子,不但内容相同,并且文字也都很相同,这不是很重要的证据吗?大概《坛经》中的几个重要部分,如明藏本的"行由品","忏悔品",是神会用气力撰着的,也许是有几分历史的根据的;尤其是《忏悔品》,《神会语录》里没有这样有力动人的说法,也许真是慧能在时的记载(我错了!那时没有得见"南阳和上"的"坛语".适之——1958.8.8).此外,如"般若"、"疑问"、"定慧"、"坐禅"诸品,都是七拼八凑的文字,大致是神会杂采他的语录凑成的."付嘱品"的一部分大概也是神会原本所有.其余大慨是后人增加的了.《坛经》古本不分卷;北宋契嵩始分为三卷,已有大改动了;元朝宗宝又"增入弟子请益机缘",是为明藏本之祖.

  如果我们的考证不大错,那么,神会的思想影响可说是存在在《坛经》里.柳宗元作《大鉴禅师碑》,说:"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神会:"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其实是皆本于荷泽."

  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这是我们的神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

  附《神会和尚遗集》序

  民国十三年,我试作《中国禅学史》稿,写到了慧能,我已很怀疑了:写到了神会,我不能不搁笔了.我在《宋高僧传》里发现了神会和北宗奋斗的记载,又在宗密的书里发现了贞元十二年敕立神会为第七祖的记载,便决心要搜求关于神会的史料.但中国和日本所保存的禅宗材料都不够满足我的希望.我当时因此得一个感想:今日所存的禅宗材料,至少有百分之八九十是北宋和尚道原、赞宁、契嵩以后的材料,往往经过了种种妄改和伪造的手续,故不可深信.我们若要作一部禅宗的信史,必须先搜求唐朝的原料,必不可轻信五代以后改造过的材料.

  但是,我们向何处去寻唐朝的原料呢?当时我假定一个计划,就是向敦煌所出的写本里去搜求.敦煌的写本,上起南北朝,下讫宋初,包括西历500年至1000年的材料,正是我要寻求的时代.况且敦煌在唐朝并非僻远的地方,两京和各地禅宗大师的着作也许会流传到那边去.

  恰好民国十五年我有机会到欧洲去,便带了一些参考材料,准备去看伦敦、巴黎两地所藏的敦煌卷子.9月中我在巴黎发现了三种神会的语录,11月中又在伦敦发现了神会的《显宗记》.此外还有一些极重要的禅宗史料.我假定的计划居然有这样大的灵验,已超过我出国之前的最大奢望了.

  十六年归国时,路过东京,见着高楠顺次郎先生、常盘大定先生、矢吹庆辉先生,始知矢吹庆辉先生从伦敦影得敦煌本《坛经》,这也是禅宗史最重要的材料.

  高楠、常盘、矢吹诸博士都劝我早日把神会的遗着整理出来.但我归国之后,延搁了两年多,始能把这四卷神会遗集整理写定;我另作了一篇《神会传》,又把《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所收《神会语录》三则抄在后面,作一个附录.全书共遗集四卷,跋四首,传一篇,附录一卷,各写两份,一份寄与高楠博士,供他续刊《大藏经》的采用,一份在国内付印,即是此本.

  神会是南宗的第七祖,是南宗北伐的总司令,是新禅学的建立者,是《坛经》的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人比得上他的功勋之大,影响之深.这样伟大的一个人物,却被埋没了一千年之久,后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幸而他的语录埋藏在敦煌石窟里,经过九百年的隐晦,还保存20000字之多,到今日从海外归来,重见天日,使我们得重见这位南宗的圣保罗的人格言论,使我们得详知他当日力争禅法统的伟大劳绩,使我们得推翻道原、契嵩等人妄造的禅宗伪史,而重新写定南宗初期的信史:这岂不是我们治中国佛教史的人最应该感觉快慰的吗?

  我借这个机会要对许多朋友表示很深厚的感谢.我最感激的是:

  伦敦大英博物院的Dr. vLionel Giles,

  巴黎的Professor Paul Elliot,

  没有他们的热心援助,我不会得着这些材料.此外我要感谢日本矢吹庆辉博士寄赠敦煌本《坛经》影本的好意.我得着矢吹先生缩影本之后,又承Dr.Giles代影印伦敦原本.不久我要把敦煌本《坛经》写定付印,作为《神会遗集》的参考品.

  余昌之、周道谋二先生和汪协如女士校印此书,功力最勤,也是我很感谢的.

  《坛经》考

  一、跋《曹溪大师别传》

  《曹溪大师别传》一卷,中国已无传本.此本是日本所传,收在《续藏经》二编乙,19套,第五册,483—488页.有日本僧祖芳的书后云:

  昔于东武获《曹溪大师别传》,曩古传授大师从李唐手写赍旧,镇藏叡岳.……传末有"贞元十九,二月十九日毕,天台最澄封"之字,且搭朱印三个,刻"比睿寺印"四字.贞元十九,当日本延历二十年乙酉也.大师(慧能)迁寂乃唐先天二年,至于贞元十九年,得九十一年.谓《坛经》古本湮灭已久;世流布本,宋后编修;诸传亦非当时撰.唯此传去大师谢世不远,可谓实录也,而与诸传及《坛经》异也.……惜乎失编者之名.考《请来进宫录》曰"《曹溪大师传》一卷"是也.

  宝历十二年壬午.(乾隆二十七年,西历1762年)

  祖芳此序颇有小错误.贞元十九(803年)当日本延历二十二年癸未,乙酉乃延历二十四年.先天二年(713)至贞元十九年,得九十年.此皆计算上的小误.最可怪者,据《传教大师全集》别卷所收的《叡山大师传》,最澄入唐,在贞元二十年(804);其年九月上旬始往天台.如何能有"贞元十九,二月十九日毕,天台最澄封"的题记?

  祖芳又引最澄《请来进官录》有《曹溪大师传》一卷.今检《传教大师将来目录》(全集卷四)有两录,一为台州录,一为越州录.《曹溪大师传》一卷乃在越州录之中.越州录中经卷皆贞元二十一年在越州所抄写,更不会有"天台最澄"的题记.

  然祖芳之跋似非有心作伪.按台州录之末有题记,年月为

  大唐贞元贰拾壹年岁次乙酉贰月朔辛丑拾玖

  大概祖芳一时记忆有误,因"二月十九日"而误写二十一年为"十九年",又误记"天台"二字,遂使人生疑了.

  我们可以相信此传是最澄于贞元二十一年在越州抄写带回日本的本子.(适按:《宋僧传》廿九,天台道邃传记载最澄在天台的事,也说是贞元二十一年即顺宗永贞元年.德宗崩在正月.是年八月始改永贞.)以下考证此传的着作时代及其内容.

  此传作者不知是谁,然可以考定他是江东或浙中的一个和尚,其着作年代为唐建中二年(781),在慧能死后六十八年.传中有云:

  大师在日,受戒开法度人三十六年.先天二年壬子岁灭度.至唐建中二年,计当七十一年.

  先天二年至建中二年,只有六十八年.但作者忽用建中二年为计算年数的本位,却很可注意.日本忽滑谷快天先生(《禅学思想史》上382页)说此句可以暗示《别传》脱稿在此年.忽滑谷先生的话甚可信,我可以代他添一个证据.此传说慧能临死时,对门人说一则"悬记"(预言):

  我灭度七十年后,有东来菩萨,一在家菩萨修造寺舍,二出家菩萨重建我教.

  七十年后的预言,与后文所记"至建中二年,计当七十一年"正相照应.作传的人要这预言验在自己身上,却不料因此暗示成书的年代了.大概作者即是预言中的那位"出家菩萨",可惜他的姓氏不可考了.

  何以说作者是江东或浙中的和尚呢?因为预言中说是"东来菩萨",而此本作于建中二年,到贞元二十一年(永贞元年,805)最澄在浙中抄得此传时不过二十四年,当时写本书流传不易,抄书之地离作书之地未必甚远;且越州、台州也都在东方,正是东来菩萨的家乡.

  最可注意的是《坛经》明藏本(《缩刷藏经》腾四)也有东来菩萨的悬记,其文如下:

  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

  此条悬记,今本皆已删去,惟明藏本有此文.明藏本的祖本是北宋契嵩的改本.契嵩的《镡津文集》中有郎侍郎的《六祖法宝记叙》,说契嵩得曹溪古本《坛经》校改俗本,勒成三卷.契嵩居杭州,也在浙中,他所得的"曹溪古本"大概即是这部《曹溪大师别传》,故有七十年的悬记.

  近年《坛经》的敦煌写本出现于伦敦,于是我们始知道契嵩所见的"文字鄙俚繁杂,殆不可考"的俗本乃是真正古本,而契嵩所得古本决不是真古本.试即举慧能临终时的"七十年"悬记为例,敦煌写本即无此文,而另有一种悬记,其文如下: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官,"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缭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衣不合转."

  此悬记甚明白,所指即是神会在滑台大云寺及洛阳荷泽寺定南宗宗旨的事.神会滑台之会在开元二十二年(734),正是慧能死后二十一年.此条悬记可证敦煌本《坛经》为最古本,出于神会或神会一系之手,其着作年代在开元二十二年以后.神会建立南宗,其功绩最伟大.但9世纪以下,禅宗大师多出于怀让、行思两支,渐渐都把神会忘了.契嵩之时,神会之名已在若有若无之间,故二十年的悬记已不能懂了.所以契嵩采取《曹溪大师传》中的七十年悬记来替代此说.但七十年之记更不好懂,后来遂有种种猜测,终无定论,故今世通行本又把这七十年悬记全删去了.

  然而敦煌本的二十年后的悬记可以证《坛经》最古本的成书年代及其作者;《曹溪大师别传》的七十年后的悬记和建中二年的年代可以证此传的成书年代及其作者;而契嵩改本的收入七十年的悬记又可以证明他所依据的"曹溪古本"正是这部《曹溪大师别传》.

  我们试取敦煌本《坛经》和明藏本相比较,可以知道明藏本比敦煌本多出百分之四十.(我另有《坛经》敦煌本考证).这多出的百分之四十,内中有一部分是宋以后陆续加进去的.但其中有一部分是契嵩采自《曹溪大师别传》的.今依明藏本的次第,列表如下:

  (1)行由第一 自"惠能后至曹溪,又被恶人寻逐"以下至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惠能说风幡不动是心动,以至印宗为惠能剃发,惠能于菩提树下开东山法门,——此一大段,约400余字,敦煌本没有,是采自《曹溪大师别传》的.

  (2)机缘第七 刘志略及其姑无尽藏一段,敦煌本无,出于《别传》.

  又智隍一段,约350字,也出于《别传》的瑝禅师一段,但改瑝为智隍,改大荣为玄策而已.

  (3)顿渐第八 神会一条,其中有一段,"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约60字,也出于《别传》.

  (4)宣诏第九 全章出于《别传》,约600多字,敦煌本无.但此章删改最多,因为《别传》原文出于一个陋僧之手,谬误百出,如说"神龙元年(703)高宗大帝敕曰,"不知高宗此时已死了二十二年了!此等处契嵩皆改正,高宗诏改为"则天中宗诏",诏文也完全改作.此诏今收在《全唐文》(卷十七),即是契嵩改本,若与《别传》中的原文对勘,便知此是伪造的诏书.

  (5)付嘱第十 七十年后东来二菩萨的悬记,出于《别传》,说详上文.

  又《别传》有"曹溪大师头颈先以铁鍱封裹,全身胶漆"一语,契嵩采入《坛经》,敦煌本无.

  又此章末总叙慧能一生,"二十四传衣,三十九祝发,说法利生三十七载",也是根据《别传》,而稍有修正.《别传》记慧能一生的大事如下:

  三十四岁,到黄梅山弘忍处得法传衣.

  三十四至三十九岁,在广州四会、怀集两县界避难,凡五年.

  三十九岁,遇印宗法师,始剃发开法.但下文又说开法受戒时"年登四十".

  七十六岁死,开法度人三十六年.

  契嵩改三十四传衣为"二十四传衣",大概是根据王维的碑文中"怀宝迷邦,销声异域,……如此积十六载,"之文.(适按,柳宗元碑也有"遁隐海上……又十六年"之语.刘禹锡碑说:"十一鉴生新州,三十出家,四十七而殁.")又改说法三十六年为三十七年,则因三十九至七十六,应是三十七年.

  以上所记,可以说明《曹溪大师别传》和《坛经》明藏本的关系.我曾细细校勘《坛经》各本,试作一图,略表《坛经》的演变史:

  《坛经》古本——契嵩三卷本——宗宝增改本——明藏本

  (敦煌写本) 宋至和三年 元至元辛卯

  《曹溪大师别传》 (1056) (1291)

  但《曹溪大师别传》实在是一个无识陋僧妄作的一部伪书,其书本身毫无历史价值,而有许多荒谬的错误.其中所记慧能的一生,大体用王维的《能禅师碑》(《全唐文》327),如印宗法师之事虽不见于《坛经》古本,而王维碑文中有之,又碑文中也说:

  则天太后、孝和皇帝,并敕书劝谕,征赴京城.禅师子牟之心敢忘凤阙?远公之足不过虎溪.固以此辞,竟不奉诏.遂送百衲袈裟及钱帛等供养.

  《别传》敷衍此等事,捏造出许多文件.如印宗一段,则造出说法问答之辞;诏征不起一段,则造出诏敕表文及薛简问法的一大段.试一考证,便可发现许多作伪的痕迹.如神龙元年高宗大帝(高宗早已死了)敕中有云:

  ……安秀二德……再推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记传,传达摩衣钵,以为法信,顿悟上乘,明见佛性.……朕闻如来以心传心,嘱付迦叶,迦叶展转相传,至于达摩,教被东土,代代相传,至今不绝.师既禀承有依,可往京城施化.……

  如果此敕是真的,则是传衣付法的公案早已载在朝廷诏敕之中了,更何用后来的争论?更何用神会两度定宗旨,四次遭贬谪的奋斗呢?即此一端便可证明此书作伪的性质了.传中记弘忍临终付袈裟与慧能,并说:

  衣为法信,法是衣宗.从上相传,更无别付.非衣不传于法,非法不传于衣.衣是西国师子尊者相传,令佛法不断.法是如来甚深般若.知般若空寂无住,即了法身.见佛性空寂无住,是真解脱.汝可持衣去.

  此一段全抄神会的《显宗记》(敦煌有残本,题为"顿悟无生般若颂")的末段,而改为弘忍付法的话.这也是作伪的证据.

  至于较小的错误,更是不可胜数.如传中说慧能死于先天二年(713),年七十六,则咸亨五年(674),慧能应是三十七岁,而传中说:

  至成亨五年,大师春秋三十有四.

  此一误也.推上去,咸亨元年应是三十三岁,而传作三十,此二误也.神龙元年(705)高宗已死二十二年,而传中有高宗之敕,此三误也.神龙三年(707)武后已死二年了,而传中仍有高宗敕,此四误也.先天二年至建中二年(781),应是六十八年,而传中作七十一年,此五误也.传中又说:

  其年(先天二年)众请上足弟子行滔守所传衣.经三十五年.有殿中侍御史韦据为大师立碑.后北宗俗弟子武平一开元七年(719)磨却韦据碑文,自着武平一文.

  先天二年即开元元年,至开元七年只有六年,哪有三十五年?此六误也.传中又云:

  上元二年(761)十二月……敕曹溪山六祖传法袈裟及僧行滔……赴上都.

  乾元二年(759)正月一日滔和上有表辞老疾,遣上足僧惠象及家人永和送传法袈裟入内.……滔和上正月十七日身亡,春秋八十九.

  乾元在上元之前,今先后倒置,此七误也.我疑心原文或作"乾元元年"下敕,重元字,写作"元二年",而误作"二年";但又无二年十二月敕召而同年正月表辞之理,故又改乾字为"上元二年",遂更误了.下文说袈裟留京七年,永泰元年送回.

  从乾元二年(759)袈裟至京,到永泰元年(765),正是七年.此可证"上元二年"之当做"乾元元年".此或是原文不误,而写者误改了的.

  又按王维碑文说:

  忍大师临终,遂密授以祖师袈裟,而谓之曰,"物忌独贤,人恶出己.吾且死矣,汝其行乎?"

  禅师遂怀宝迷邦,销声异域.众生为净土,杂居止于编氓.世事是度门,混农商于劳侣.如此积十六载.

  弘忍死于咸亨五年(674),是年慧能三十七岁.《别传》说他是年三十四岁,固是错误.但《别传》说他咸亨五年三十四岁传衣得法,仪凤元年(676)三十九岁剃发受戒,中间相隔只有两年,那能长五岁呢?此八误也.契嵩拘守十六年隐遁的碑文,故说慧能二十四岁传衣,三十九岁开法,中间隐遁十六年,但弘忍死于咸亨五年,若慧能24岁传衣,则碑文不应说弘忍"临终"传法了.若依王维碑文,则慧能开法已在五十二三岁,开法二十三四年而死(适按:刘碑说他"三十出家,四十七年而殁!"),则《别传》说他说法三十六年,《坛经》改本说他说法三十七年,又都是虚造的了.

  总之,《别传》的作者是一个无学问的陋僧,他闭门虚造曹溪大师的故事,装上许多年月,俨然像一部有根据的传记了.可惜他没有最浅近的算学知识,下笔便错,处处露出作伪的痕迹.不幸契嵩上了他的当,把此传认作"曹溪古本",采取了不少材料到《坛经》里去,遂使此书欺骗世人至九百年之久!幸而一千多年前最澄大师留下这一本,保存至今,使我们可以考证契嵩改本的根据.我们对于那位渡海求法的日本大师,不能不表示很深的谢意.

  《曹溪大师别传》作者似是《别传》中的"上足弟子行滔"的弟子惠象.

  《别传》尾有"上元二年广州节度韦利见奏僧行滔及传袈裟入内.孝感皇帝依奏".孝感皇帝即肃宗.上元二年为761.下文又说:

  乾元二年(759)正月一日滔和上有表辞老疾,遣上足僧惠象送传法袈裟入内.……四月八日后对.滔和上正月十七日身亡,春秋八十有九.

  此处误置"上元"于乾元之前.

  下文又有乾元三年十一月二十日敕书.乾元三年(760)闰四月已改上元了!

  下文又有"宝应元皇帝送传法袈裟归曹溪敕书,‘永泰元年(765)五月七日下’".

  永泰元年(765)去建中二年(781),只有十六年了.

  故我疑心"七十年后"的悬记,正是惠象自己的悬记.此《别传》也是他伪作的.

  二、记北宋本的《六祖坛经》

  去年十月我过日本横滨,会见铃木大拙先生,他说及日本有新发现的北宋本《六祖坛经》.后来我回到北平,不久就收到铃木先生寄赠的京都堀川兴圣寺藏的《六祖坛经》的影印本一部.此本为昭和八年安宅弥吉所印行,共印二百五十部,附有铃木大拙先生的"解说"一小册.

  兴圣寺本为翻刻宋本,已改原来每半页七行之摺帖式为每全页二十一行之方册本.但原本之款式完全保存,不过合并三个半页为一全页而已.每行22字.全书分二卷,上卷六门,下卷五门,共十一门.

  末页有兴圣寺僧了然墨笔两行跋,第一跋云:

  庆长四年(1599)五月上中旬初拜诵此经伺南宗奥义了次为新学加朱点而已 了然志之

  第二跋云:

  庆长八年三月朔日至八日一遍拜读之次加和点了 记者同前

  铃木先生说,庆长四年到今年(去年),已有334年了.

  此本前面有手抄《〈六祖坛经〉序》,看其笔迹,似是了然所补抄.序文27行半,不分段,首行云:

  依真小师邕 罗圔秀山惠进禅院沙门惠昕述.

  而序末题云:

  绍兴二十三年六月二十日在奉议郎权通判蕲州军州事晁子健记.

  细分析之,这里本是两篇序,了然误合为一.

  第一篇为惠昕序,共161字:

  原夫真如佛性,本在人心.心正则诸境难侵,心邪则众尘易染.能止心念,众恶自亡.众恶既亡,诸善皆备.诸善要备,非假外求.悟法之人,自心如日,遍照世间,一切无碍.见性之人,虽处人伦,其心自在,无所惑乱矣.故我六祖大师广为学徒直说见性法门,总令自悟成佛,目曰《坛经》,流传后学.古本文繁,披览之徒,初忻后厌.余以太岁丁卯,月在蕤宾,二十三日辛亥,于思迎塔院分为两卷,凡十一门.贵接后来,同见佛性云.

  第二篇是晁子健的后记,共288字:

  子健被旨入蜀,回至荆南,于族叔公祖位见七世祖文元公所观写本《六祖坛经》,其后题云:"时年八十一,第十六次看过."以至点句标题,手泽具存.公历事太宗、真宗、仁宗三朝,引年七十,累章求解禁职,以太子少保致仕,亨年八十四.道德文章具载国史.冠岁过道士刘惟一,访以生死之事.刘曰:"人常不死".公骇之.刘曰,"形死性不死".公始寤其说.自是留意禅观,老而愈笃.公生平所学,三教俱通.文集外,着《昭德编》十卷,《法藏碎金》十卷,《道院集》十五卷,《耄智余书》三卷,皆明理性.晚年尚看《坛经》孜孜如此.子健来佐蕲春郡,遇太守高公世叟,笃信好佛,一日语及先文元公所观《坛经》,欣然曰,"此乃六祖传衣之地,是经安可阙乎?"乃用其句读,镂版刊行,以广其传.《坛经》曰,"后人得遇《坛经》,如亲承吾教.若看《坛经》,必当见性."咸愿众生,同证此道.

  据此两序,可知此本的底本是惠昕所改定的两卷十一门的本子.惠昕自记改定此书的年月为"太岁丁卯,月在蕤宾,二十三日辛亥".铃木先生推想此"丁卯"应是宋太祖乾德五年(西历967),但他不能证实此说.按蕤宾为五月;二十三日辛亥,则此月朔为己丑.我检查陈垣的《廿史朔闰表》,只有宋太祖乾德五年丁卯有五月己丑朔,故可断定惠昕改定二卷十一门是乾德丁卯的事(967年).此本的祖本是11世纪的写本,距离那敦煌写本应该不很远了.

  晁子健序中所说"七世祖文元公",即是晁公武(字子止)《郡斋读书志》自序中"公武家自文元公来以翰墨为业者七世"的文元公,即是晁迥,是北宋前期的大文学家,他死后谥"文元",《宋史》(卷三○五)有传.《宋史》所记与晁子健所述略同(《耄智余书》、《宋史》耄作耆).《宋史》所记也有可供此本考证的.本传说:

  天圣中,迥年八十一,召宴太清楼.……

  子宗悫为知制诰,侍从,同预宴.

  据毕沅《续通鉴》卷三十八,晁宗悫知制诰是在天圣九年(1031)正月;太清楼赐宴在同年闰十月.据此可知他八十一岁正是天圣九年.此本的原写本有晁迥自题"时年八十一,第十六次看过"的话,题字之年(1031)和惠昕改订之年(967)相隔只有六十四年,也可以说是10世纪的写本.

  我们现在可以称此本的原刻本为南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蕲州刻本;刻本所据的写本为北宋天圣九年(1031)晁迥八十一岁时第十六次看过的10世纪写本;而其祖本为北宋乾德五年(967)惠昕改订为两卷十一门的写本.

  这个惠昕改订为两卷十一门的本子,是晁迥看过又题过的,是晁子健刻的.刻的年代是绍兴二十三年.最可注意的是,在此刻印的前两年——绍兴二十一年(1151)——晁迥的另一个七世孙,晁子健的堂弟兄晁公武正写成他的《郡斋读书志》的自序.在《郡斋读书志》的衢州本的卷十六,有这样的记载:

  《六祖坛经》三卷(王先谦校:三,袁州本作二.)

  右唐僧惠昕撰.记僧卢慧能学佛本末.慧能号六祖.几十六门.周希复有序.马端临《文献通考》的《经籍考》五十四,转录此条如下:

  《六祖坛经》三卷

  晁氏曰,唐僧惠眇撰,记僧卢慧能学佛本末.慧能号六祖.凡十六门.周希后有序.

  《通考》之惠眇是惠昕之讹,周希后是周希复之讹.但最可注意的是"三卷"、"十六门"两项,可证衢州本《读书志》所记不误.依此看来,在蕲州刻的惠昕二卷十一门之前,早已有一部三卷十六门的惠昕本在社会上流通了.《读书志》成于绍兴二十一年以前,所以晁子止没有看见他的从堂弟兄刻印的他的七世祖文元公句读题记的两卷十一门的惠昕真本.

  晁公武的记载使我们知道一件重要事实,就是:在1031年到1151年,在这一百二十年之间,惠昕的二卷十一门《坛经》,已被人改换过了,已改成三卷十六门了.

  那部三卷十六门的惠昕本,我们没有见过,不能下确定的推论.但我们可以推测那个本子也许是北宋至和三年(1056)契嵩和尚的改本.契嵩的《镡津文集》里有郎侍郎的《六祖法宝记叙》,——此序当然是契嵩自己作的,——说契嵩得了一部"曹溪古本",用来校改俗本《坛经》,勒成三卷.契嵩的"曹溪古本"我在前几年已证明即是《曹溪大师别传》.他所用的"俗本"也许就是惠昕的二卷十一门本,他改定之后,仍用惠昕之名.幸有晁迥句读本保存到12世纪中叶,被晁子健刻出来,流传到日本,保留到如今,使我们知道惠昕的原本是只有十一门分两卷的.

  《坛经》的普通传本都是契嵩以后又经后人增改过的.现今只有两个本子是契嵩以前的古本:

  (1)敦煌的不分卷写本.

  (2)北宋初年惠昕改订二卷十一门本.

  这个惠昕真本是人间第二最古的《坛经》.

  我在《坛经考》里,曾指出敦煌本慧能临终的"悬记"被契嵩用《曹溪大师别传》的悬记来改换了.今检此惠昕本的临终悬记,与敦煌本还相同.今抄此本的悬记,而校注敦煌本异文如下:

  法海上座问曰:(敦煌本作"上座法海向前言:")

  "和尚(敦煌本作"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师曰:"吾于大梵寺说法,直至今日,抄录流行,名《法宝坛经记》,汝等守护,度诸众生,但依此说,是真正法."(此段话,凡37字,敦煌本无).师言:"法海向前(敦煌本无此6字;此外重提法海,可见添插的痕迹.敦煌本在下文悬记之前,有"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八字).吾灭度后二十年间,邪法缭乱,惑我正宗(敦煌本"年间"作"余年","正宗"作"宗旨"),有一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于佛法(敦煌本作"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此下敦煌本有"正"字)法弘予河洛,此教大行.若非此人(以上12字,敦煌本无),衣不合传."

  此条悬记,明指神会独力攻击北宗,竖立南宗宗旨的故事.此本添"弘于河洛,此教大行",原意更明显了.契嵩不知道此段重要历史,妄依《曹溪大师别传》,改作如下的悬记:

  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依明藏本,今本又都删去此条悬记了.)

  此惠昕本还保存那明指神会的悬记,可证此本和敦煌本最接近,是未经契嵩妄改的古本.

  试再举一个证据.敦煌本法海问:

  此顿教法传受,从上以来,至今几代?

  六祖答词,列举七佛以来四十代传法世系.今将敦煌本,惠昕此本及明藏本的传法世系表示如下:

  此表最可注意的是敦煌本的印度诸祖与惠昕本全同,所不同者只有两点:

  (1)敦煌本的舍那婆斯,(31)此本作婆舍斯多.

  (2)敦煌本僧迦罗刹(33)与婆须蜜多,(34)此本两人的次第互倒.证以宗密所记,敦煌本是误倒的.此本不误.此可证此本尚未经契嵩的改窜.契嵩作《传法正宗记》、《传法正宗论》,及《传法正宗定祖图》,于喜佑六年(1061)进上;次年,奉仁宗旨,收入藏经内.他的重要改定,是

  (1)改旧世系的第33人婆须蜜多为第七祖.

  (2)删去旧世系的第32人优波掘多,因为他知道优波掘多即是前面的第12代优婆掬多.

  (3)删去旧世系的第34人僧伽罗刹,因为僧伽罗叉(即僧伽罗刹)的年代太分明了,不容易接上菩提达摩.契嵩自称根据僧佑的《出三藏记》所收的萨婆多部世系,而僧佑所记僧伽罗刹在第29,而弗若蜜多(契嵩的不若蜜多)在第49.所以他不能不删去僧伽罗刹了(僧伽罗刹的年代,我曾考定为西历纪元2世纪的人.

  (4)他删去了师子下面的四个人,改定为三人:

  婆舍斯多(此是依惠昕本改的)

  不如蜜多(此即《出三藏记》的弗若密多)

  般若多罗(此即《出三藏记》的不若多罗)

  (5)敦煌本与惠昕本皆无弥遮迦一人,而中唐宗密所传世系已有此名,大概唐人所传世系,或有末田地而无弥遮迦,或有弥遮迦而无末田地,不是契嵩添入的.

  我从前疑心舍那婆斯之改为婆舍斯多,也是契嵩干的事.今见惠昕本已这样改了.舍那婆斯即是商那和修,他在僧佑《出三藏记》的萨婆多部世系表里,列在第四,在末田地之下,优婆掬多之上,正当旧表之商那和修.故惠昕本已改为婆舍斯多.此名不见于唐人所传各表中,亦不见于日本所存各表中,大概是惠昕捏造的,而契嵩沿用此名.这更可证我上文说的契嵩所用"俗本"即是惠昕的二卷十一门本.

  惠昕本虽已改换了舍那婆斯一名,但其余各祖都与敦煌本相同,这又可见此本之近古了.

  但用此本与敦煌本比较,我们可以看出惠昕已有很大的改动,已有很多的增添了.上文引慧能临终的悬记,已可见惠昕增添了许多字句.惠昕自序说:

  古本文繁;披览之徒,初忻后厌.

  可见他不满意于古本.但他不曾说明他如何改动.看了"古本文繁"一句话,好像他的改定是删繁为简.试比较敦煌本与此本,便知此本比古本更繁,已有了后来添入的文字.但此本所增添的还不很多,不过2000字罢了.今试表《坛经》各本的字数,作一个比较:

  (1)敦煌本12000字

  (2)惠昕本14000字

  (3)明藏本21000字

  这可见惠昕加了不过2000字,而明藏本比敦煌本竟增加9000字了.这个比较表虽是约略的计算,已可见禅宗和尚妄改古书的大胆真可令人骇怪了.

  我们试取一段,用这三本的文字作一个对勘表:

  我们看这种对勘,可知惠昕增添了许多很浅薄的禅宗滥调而契嵩以后多沿用他的改本(明藏本即是契嵩改本,略有元朝和尚宗宝增入的部分.我另有考).倘使我们不见敦煌古本与惠昕本,这种后世增改的痕迹就不容易考出了.

  惠昕改动的地方,大致都是这样"添枝添叶"的增加.但他也有删节原本的地方,也有改换原本各部分的次第的地方.

  惠昕增添的地方都是很不高明的;但他删去的地方都比原本好的多,如惠能的心偈,敦煌本有两首,惠昕本删并为一首.又如敦煌本惠能临终时,诵"先代五祖传衣付法颂",自达摩至惠能,六人各有一颂,又续作二颂,共八颂,都是很恶劣的偈颂.惠昕本只存达摩一颂,惠能一颂,共删去了六颂.这些地方,虽然都是改变古本面目,在文字技术上却是一进步.

  他改变原本各部分的次第,是在惠能说法的部分.他论坐禅两段之后的各部分,此本与敦煌本的次第不同,比较如下:

  这种改动,大概是因为惠昕添入了"传香"一大段,故移"忏悔"一段到前面去,又改移其他各段落,先传香,次忏悔,次发愿,次传无相戒,次说自性三身佛.这个顺序确是稍胜于原来的次第.后来各本都依惠昕改本.此又可证契嵩改本所用的本子是惠昕的改本.

  最后,我们要指出惠昕与敦煌本的跋尾的异同:敦煌本跋尾云:

  此《坛经》,法海上座集.上座无常,付同学道际,道际无常,付门人悟真.悟真在岭南漕溪山法兴寺,见今传受此法.如付山法,须德(得)上根知,心信佛法,立大悲,持此经以为衣(依)承,于今不绝.

  惠昕本跋尾云:

  洎乎法海上座无常,以此经付嘱志道,志道付彼岸,彼岸付悟真,悟真付圆会,递代相传付嘱.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中现也.

  两本的传授如下表:

  (敦煌本) 法海—道际—悟真

  (惠昕本) 法海—志道—彼岸—悟真—圆会

  我们看了这两个不同的跋尾,可以作怎么样的解释呢?我想,我们可以得这样的结论:第一,敦煌本的祖本是很古的.这个祖本大概成于神会和尚未死之前.神会在滑台大云寺开始攻击神秀门下的大师,宣传慧能的"顿宗"教义,竖立"南宗"宗旨,是在慧能死(713年)后二十余年内的事.此经内有此事的预言,故其制作至早当在开元(713—741年)晚年,或天宝(742—755年)初年.我们假定此经作于天宝年间神会在东京(洛阳)最活跃的时代(神会在东京当天宝四年至十二年,745—753年),约当西历745年.此经大概是神会做的(详考见《荷泽大师神会传》),他自己不便出名,只好假托于一个已死了的同学法海;又说此本由法海传给同学道际,道际付门人悟真,"悟真在岭南漕溪山法兴寺,见今传受此法".这就是说,当此祖本传写时,悟真还活着.法海与道际为同学,为慧能下一代;悟真为第二代.慧能死在713年,神会死在760年.神会活了93岁,他尽可以和他的师侄悟真同时,——假定真有法海、道际、悟真三个和尚的话.敦煌本所记此本的传授不过两代三人,可见此本的祖本写时还在神会的时代,可以算是最古本了.

  第二,惠昕本所记传授,也有悟真,但排在第四;悟真之下还有一个圆会;悟真之上两个传人与敦煌本不同.这一点应该如何解释呢?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惠昕本的《坛经》传授世系也是惠昕妄改的.此本的跋尾之前,提到王维的碑铭,又提到"元和十一年(816)诏追谥曰大鉴禅师,事具刘禹锡碑".这些事实都不是《坛经》最古本所能有的.王维作《能禅师碑铭》(《全唐文》卷327)是神会托他做的,碑文中有云:

  弟子曰神会,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虽末后供,乐最上乘.先师所明,有类献珠之愿;世人未识,犹多抱玉之悲.谓余知道,以颂见托.……

  "犹多抱玉之悲"一句,可证此碑作在神会被御史卢奕弹劾,或已被贬逐的时候(天宝十二年,753),他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此碑作于《坛经》已写成之后,所以敦煌本只说"韶州刺史韦据立碑,至今供养",——其实并无此碑——而不曾提到王维的碑文:这是一证.王维碑内提起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慧能和他辩论,而《坛经》敦煌本不提此事:这是二证.碑文中说"则天太后、孝和皇帝并敕书劝谕,征赴京城",敦煌本也不提此事:这是三证.但惠昕改本却不但用了王维的碑文,并且提到刘禹锡的碑文了,元和追谥已在慧能死后一百零几年,所以旧本里的两代三个《坛经》传人是不够的了.所以惠昕改了这个传经世系,从两代三人改为五代五人,可以够一百零几年了.我们可以推断惠昕见的原本,其跋尾的传经人也只是法海、道际、悟真三个,悟真一名还可以保存他当时增改的痕迹.

  总之,惠昕本虽然有了不少的增改,但不失为"去古未远"之本,我们因此可以考见今本《坛经》的哪些部分是北宋初年增改的,哪些部分是契嵩和契嵩以后的人增改的.

  楞伽宗考

  一、引论

  在5世纪的晚期,北方有两个印度和尚提倡两种禅学,开辟了两个伟大的宗派.一个是跋陀,又译作佛陀;一个是菩提达摩.佛陀弟子道房传授"止观"禅法给僧稠(480—560年),僧稠成为北齐的大师,撰《止观法》两卷,道宣《续僧传》称其书"味定之宾,家藏一本".止观禅法是南岳天台一派的主要教义;虽然南岳慧思(514—577年)和他的弟子天台智顗都远攀马鸣龙树做祖宗,而不肯明说他们和佛陀、僧稠有渊源,我们可以推测佛陀、僧稠是南岳天台一宗的远祖.

  菩提达摩教人持习《楞伽经》,传授一种坚忍苦行的禅法,就开创了楞伽宗,又称为"南天竺一乘宗".达摩死后两百年间,这个宗派大行于中国,在8世纪的初年成为一时最有权威的宗派.那时候,许多依草附木的习禅和尚都纷纷自认为菩提达摩的派下子孙.牛头山法融一派本出于三论宗,讲习的是《大品般若经》和《大集经》,道宣作《法融传》,凡2433字,无一字提到他和楞伽宗有关系.但是牛头山的后辈居然把法融硬派作菩提达摩的第四代子孙,成了楞伽宗的忠实同志了.还有岭南韶州曹侯溪的慧能和尚,他本是从《金刚般若经》出来的,也和"楞伽"一派没有很深的关系,至多他不过是曾做过楞伽宗弘忍的弟子罢了.但是慧能的弟子神会替他的老师争道统,不惜造出种种无稽的神话,说慧能是菩提达摩的第四代弘忍的"传衣得法"弟子.于是这一位"金刚般若"的信徒也就变成"楞伽"的嫡派了.后来时势大变迁,神会捏造出来的道统伪史居然成了信史,曹溪一派竟篡取了楞伽宗的正统地位.从此以后,习禅和尚又都纷纷攀龙附凤,自称为曹溪嫡派,一千多年以来的史家竟完全不知道当年有个楞伽宗了.

  我们看了楞伽宗史迹的改窜与湮没,忍不住有一种打抱不平的慨叹,所以现在决定要重新写定菩提达摩一派的历史.

  道宣(死在667年)在7世纪中叶编纂《续僧传》,很明白僧稠和达摩两派的旨趣和倾向的不同,他在"习禅"一门的叙论里说:

  然而观彼两宗,即乘之二轨也.稠怀念处(念处即印度禅法的四念处),清范可崇;摩法虚宗,玄旨幽赜.可崇则情事易显,幽赜则理性难通.

  当7世纪中叶,道宣当然不能预料以后六七十年中的楞伽宗变化升沉的历史.然而,正因为他不知道8世纪以后争道统的历史,他的《续僧传》里保存的一些楞伽宗史料是最可靠的记载,可以供给我们考订那个奇特的宗派的早期信史,可以使我们用他的记载来和8世纪以后伪造的史迹相参证比较,考证出后来种种作伪的痕迹来,同时从头建造起一段可信的中国禅宗史来.

  道宣的记载之外,近年敦煌出现的古写本和日本保存的古写本,都供给我们重要的史料.

  二、菩提达摩

  关于菩提达摩的种种传说,我曾有《菩提达摩考》,我现在把我的结论摘记在这里:

  菩提达摩是南天竺婆罗门种,他从海道到中国广州,大约在刘宋晚年(约470—475年),但必在宋亡(479年)之前.证据有二:

  (1)《续僧传》说他"初达宋境南越,末又北渡至魏",可证他来在宋亡之前.

  (2)《续僧传》(卷十九)的僧副传中说僧副是太原祁县人,从达摩禅师出家,为"定学"之宗,"后乃周历讲座,备尝经论,并知学唯为己,圣人无言.齐建武年间(494—497年)南游杨辇,止于钟山定林下寺.……卒于开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梁普通五年(524)也."依僧副的一生看来,他从达摩出家必是在他二十多岁时,约当萧梁的初期(约485年左右),因为建武元年(494)僧副只有三十岁,已离开北方了.

  旧说,达摩曾见梁武帝,谈话不投机,他才渡江北去.见梁武帝的年代,或说是普通元年(520),或说是普通八年(527).这都是后起的神话,并非事实.证据甚多:

  (1)《续僧传》全无此说.

  (2)僧副一传可证梁武帝普通元年达摩在北方至少已住了三四十年了.

  (3)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成书在547年)记达摩曾游洛阳永宁寺,此寺建于北魏熙平元年(516),达摩来游正当此寺盛时,约当516至526年之间.

  (4)不但7世纪的道宣不记达摩见梁武帝之事;8世纪沙门净觉作《楞伽师资记》(敦煌写本),其中达摩传里也没有此事.

  (5)这段神话起于8世纪晚期以后,越到后来,越说越详细了,枝叶情节就越多了.这可见这个神话是逐渐添造完成的.旧说他在中国只住了九年,依我们的考据,他在中国差不多住了五十年.他在北方最久,"随其所止,诲以禅教".道宣说他"自言年一百五十余岁,游化为务,不测于终".我们推算他在中国的时间,上可以见刘宋之亡,下可以见永宁寺的盛时,其间大约有五十年.印度南部人身体发育甚早,所以少年人往往显出老态,很容易被人认作老人.达摩初到中国时,年纪虽轻,大概已被中国人误认作老头子,他也乐得自认年高.后来他在中国久了,真老了,只好"自言年一百五十岁"了.

  《续僧传》说达摩在北方所传弟子,除僧副早往南方之外,有道育、慧可两人.慧可传中说:

  达摩灭化洛滨,可亦埋形河浚.……后以天平(534—537年)之初,北就新邺,盛开秘苑.

  这可见达摩死在东魏天平以前,所以我们假定他死在西历530年左右,那时他的弟子僧副已死了六年了.

  道宣记达摩的教旨是简单明白.8世纪中叶,沙门净觉作《楞伽师资记》(有巴黎、伦敦两本,朝鲜金九经先生有排印本),记达摩的教旨也和道宣所记相同,可以互相印证.我们用《续僧传》作底本,遇必要时,用净觉的记载作注释.《续僧传》记达摩教义的总纲云:

  如是安心,谓壁观也,如是发行,谓四法也.如是顺物,教护讥嫌.如是方便,教令不着.然则入道多途,要惟二种,谓理行也.

  壁观是达摩的禅法,即是下文说的"凝住壁观".四法即是下文说的"四行".安心属于"理".发行属于"行",下文分说:

  借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师资记》作"但为客生妄覆,不能显了"),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师资记》作"更不随于言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理入"也.

  这是从"理入"安心的路.虽然不废"凝住(巴黎本《师资记》作‘凝注’)壁观,"但注重之点是"含生同一真性" "无自无他,凡圣等一"的理解,所以称为"理入"的路.

  行入者,四行(适按,"四行"皆是头陀行.此一点,我当初还不曾了解),万行同摄:初,报怨行者,修行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怼.……

  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师资记》作"喜心不动,冥顺于法")也.

  三、名无所求行.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

  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师资记》说第四条稍详,云:"性净之理,因之为法.此理众相斯空,无染无着,无此无彼.……智若能信解此理,应当称法而行.法体无悭于身命,则行檀舍施,行无吝惜.……檀度既尔,余五亦然.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无所行,是为称法行.")(《师资记》说不误."六度"之中,禅定一度包括"头陀"行.道世在668作《法苑珠林》,其述禅定,特别详述头陀行.可见在7世纪时,"禅"的定义实色头陀,似是楞伽造成的风气?适之——一九五二、七、卅、一.)

  道宣叙述达摩的教旨,是有所根据的.他说:

  识真之士从奉归悟,录其言语,卷流于世.

  净觉也说:

  此四行是达摩禅师亲说,余则弟子昙林记师言行集成一卷名曰《达摩论》也.

  昙林也许就是《续僧传》中达摩传附记的林法师.传中说林法师当"周灭法时(577年),与可(慧可)同学,共护经像".

  道宣生于596年,死于667年,他用的材料是6、7世纪的材料,比较最近古,最可信.我们看8世纪前期净觉的《楞伽师资记》的达摩传,还可以看出那时的人还尊重道宣所记,不敢妄加材料.到了8世纪以后,有许多伪书出现,如《圣胄集》、《宝林传》等书,大胆的捏造伪史,添出了无数关于达摩的神话(《宝林传》久已失传,近年日本发现了一卷,中国又发现了六卷,共有七卷,不久将刊入《宋藏遗珍》内).北宋和尚道原在11世纪初年编纂《景德传灯录》,尽量采纳了这些伪造史料,最不可信.后人看惯了那部11世纪的《传灯录》,习非成是,竟不认得7世纪中叶道宣《续僧传》的史料真可宝贵了.

  三、慧可

  菩提达摩的弟子,现在可考的,有这些人:僧副、慧可、道育、昙林.

  (1)僧副 《续僧传》有传,传末说梁湘东王萧绎(后为梁元帝)曾奉令作僧副碑文,此碑今不存了,道宣所记似是根据碑文.僧副是太原祁县人,从达摩出家后,曾"周历讲座,备尝经论".齐建武年间,他游南方,住钟山的定林下寺,他

  行逾冰霜,言而有信.三衣六物,外无盈长.应时入里,道俗式瞻.加以王侯请道,颓然不怍.咫尺宫闱,未尝谒近.既行为物览,道俗攸属.梁高(武帝)素仰清风,雅为嗟赏.乃命匠人考其室宇,于开善寺以待之.副每逍遥于门,负杖而叹曰,"……宁贵广厦而贱茅茨乎?"……乃有心岷岭,观彼峨眉.会西昌侯萧渊藻出镇蜀部,于是即拂衣附之.……遂使庸、蜀禅法自此大行.久之还金陵,复住开善.……不久卒于开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普通五年(524)也.……疾亟之时,有劝修福者,副力疾而起,厉声曰,"货财延命,去道远矣.房中什物,并施招提僧.身死之后,但弃山谷,饱于鸟兽,不亦善乎?勿营棺垅以乖我意."门徒涕泪,不忍从之.

  依此传看来,他虽然和帝王贵人交通往来,但仍保持他的生死随缘的态度,不失为达摩的弟子.

  (2)道育 事迹无可考.《续僧传》说达摩在北魏传授禅学,

  于时合国盛弘讲授,乍闻定法,多生讥谤.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门,年虽在后,而锐志高远.初逢法将,知道有归,寻亲事之,经四五载,给供咨接,达摩感其精诚,诲以真法.

  (3)慧可 又名僧可,俗姓姬氏,虎牢人.他是一个博学的人,"外览坟索,内通藏典".《续僧传》说他"年登四十,遇天竺沙门菩提达摩游化嵩洛;可怀宝知道,一见悦之,奉以为师,毕命承旨,从学六载,精研一乘,理事兼融,苦乐无滞".这似乎在达摩的晚年,达摩已很老了,慧可只有四十岁,所以上文说"年虽在后,而锐志高远",本不误.《楞伽师资记》误作"年十四",《历代法宝记》(敦煌出土,有巴黎、伦敦两本,现收入《大正大藏经》第五十一卷)作"时年四十",可证《续僧传》不误.(适按,后来神会见慧能,也是"年四十",传讹作"年十四"!)

  慧可颇通中国典籍,所以他能欣赏达摩的简单教义.达摩的四行,很可以解作一种中国道家式的自然主义的人生观:报怨行近于安命,随缘行近于乐天,无所求行近于无为自然,称法行近于无身无我.慧可是中国文人出家,传中说他能"发言入理,不加铅墨;时或缵之,乃成部类,具如别卷".据此可见慧可似有文集流传于后世,道宣还见着这部集子,后来失传了.《续僧传》说,有向居士,幽遁林野,于天保(550—559)之初致书通好,书云:

  影由形起,响逐声来.弄影劳形,不知形之是影,扬声止响,不识声是响根.除烦恼而求涅盘者,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者,喻默声而求响.故迷悟一途,愚智非别.无名(适按,此是无名,假名之说)作名,则是非生矣;无理作理,则诤论起矣.幻化非真,谁是谁非?虚妄无实,何空何有?将知得无所得,失无所失.未及造谈,聊伸此意,想为答之.

  慧可答他道:

  说此真法皆如实,与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殊.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愍此二见之徒辈,申词措笔作斯书.

  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

  我们看这两位通文墨的佛教徒的酬答,可见达摩的简单教义在那第一代已得他们的了解与接受.我疑心这种了解和魏晋以来的老庄思想不无关系.向居士的"迷悟一途,愚智非别";慧可的"无明智慧等无异?" "观身与佛不差别",固然即是达摩的"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可是中国文士所以能容易接受这样一种显然不合常识的教义,也许是因为他们久已听惯了中国道家"齐是非"、"齐万物"的思想,不觉得他的可怪了.

  在实行的方面,达摩一派是"奉头陀行"的.《续僧传》说:"可常行,兼奉头陀."头陀(Dhuta)是佛教中的苦行方面,原义为"抖擞",即是"抖擞烦恼,离诸滞着".凡修头陀行的,在衣食住三方面都极力求刻苦自己,须穿极少又极简单的衣服;须乞食,又不得多食,住宿须"阿兰若",即是须住在远离人家的荒僻处,往往住在树下或坟墓之中,又须常趺坐而不横卧.达摩的教义本来教人"苦乐随缘",教人忍受苦痛,都无怨怼.头陀苦行自是训练自己忍受苦痛的方法.

  《续僧传》说慧可在邺宣传"情事无寄"的教义,深遭邺下禅师道恒的嫉妒,

  恒遂深恨,谤恼于可,货赇官府,非理屠害.可初无一恨,几其至死,恒众庆快.

  末句不很明白,大概应解作;慧可受屠害,初不怨恨,只希望自己的一死可以使道恒一党庆快.但慧可并不曾被害死.传中下文说:

  可专附玄理,如前所陈,遭贼斫臂,以法御心,不觉痛苦.火烧斫处(这是消毒的方法),血断帛裹,乞食如故,曾不告人.

  这个故事,因道宣原文不很明白,就被后人误解作慧可被人害死了.如《传灯录》(卷三)慧可传说他

  于筦城县匡救寺三门下,谈无上道,听者林会.时有辩和法师者,于寺中讲《涅盘经》,学徒闻师阐法,稍稍引去.辩彝不胜其愤,兴谤于邑宰翟仲侃,仲侃惑其邪说,加师以非法,师怡然委顺.识真者谓之偿债.时年一百七岁,印隋文帝开皇十三年癸丑岁(593)三月十六日也.

  《传灯录》全抄袭《宝林传》(卷八)伪书,《宝林传》改窜《续僧传》的道恒为辩和,改邺下为筦城县,又加上"匡救寺三门下","邑宰翟仲侃","百七岁","开皇十三年三月十六日"等等详细节目,看上去"像煞有介事",其实全是闭眼捏造.7世纪中叶的道宣明说慧可不曾被害死,明说"可乃从容顺俗,时惠清猷,乍托吟谣",然而几百年后的《宝林传》却硬说他被害死了!7世纪中叶的道宣不能详举慧可的年岁,而几百年后的《宝林传》却能详说他死的年月日和死时的岁数,这真是崔述说的"世愈后而事愈详"了!

  《传灯录》又根据《宝林传》,说达摩在嵩山少林寺终日面壁而坐,神光(《宝林传》捏造慧可初名神光)朝夕参承,莫闻诲励.

  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坚立不动,迟明积雪过膝.……光潜取利刀,自断左臂,置于师前.师知是法器,乃曰:"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师遂因与易名曰慧可.

  这也是《宝林传》的闭眼瞎说.道宣明明说是"遭贼斫臂",而《宝林传》妄改为自断其臂.自从《传灯录》采此伪书妄说,九百年来,断臂求法之说就成为公认的史实了,我们引此两段,略示传说演变的痕迹,使人知道道宣《续僧传》的达摩、慧可两传是最干净而最可靠的最早史料.

  《宝林传》与《传灯录》记慧可死在开皇十三年(593),这是完全无据之说.慧可初见达摩时,年已四十;跟他五六年,达摩才死.我们假定达摩死在魏永安三年(530)左右,其时慧可年约四十五六.《续僧传》说:

  林法师……及周灭法,与可同学,共护经像.

  北周毁佛法在武平五年(574),但慧可在齐都邺下,邺都之破在北齐承光元年正月(577),齐境内毁佛法即在此年(齐境内毁法事,详见《续僧传》卷八的慧远传,但传中误记此事在承光二年春,承光无二年,当是元年之误).其时慧可已九十二岁了.如果"与可同学"一句不作"与慧可的同学共护经像"解,那么,慧可大概就死在邺都灭法之后不久(约577年),年约九十二岁.

  慧可的死年在灭法时期,大概不误.《续僧传》卷七的慧布(摄山三论宗的六师)传中记慧布:

  末游北邺,更涉未闻.于可禅师所,暂通名见,便以言悟其意.可曰:"法师所述,可谓破我除见,莫过此也."布乃纵心讲席,备见宗领,周览文义,并具胸襟.又写章疏六驮,负还江表,并遗朗公(开皇寺的法朗,也是三论宗的大师,死在581年),令其讲说.因有遗漏,重往齐国,广写所阙,赍还付朗.

  慧布死在陈祯明元年(587),年七十.传中说他"末游北邺",又说他"重往齐国",可见他和慧可相见,当在北齐建国(550年)之后,灭亡(577年)之前.看"末游"之句,可见他两次北游已在晚年,当在邺都破灭之前不久.所以《续僧传》记慧可活到邺都灭法之时,大概是可信的.

  (4)林法师 林法师也附见慧可传下,也许就是那位记录《达摩论》的昙林.他也是一位博学的和尚,起初本不是楞伽宗,《续传》说他

  在邺盛讲《胜鬘》,并制文义,每讲人聚,乃选通三部经者,得七百人,预在其席.及周灭法,与可同学,共护经像.

  如此说来,林法师不是达摩的"楞伽"一派,只在避难时期才和慧可同学,共护经像.《续传》又说:

  慧可……遭贼斫臂,……曾不告人.后林又被贼斫臂,叫号通夕.可为治裹,乞食供林.林怪可手不便,怒之.可曰:"饼食在前,何不自裹?"林曰:"我无臂也,可不知耶?"可曰:"我亦无臂.复何可怒?"因相委问,方知有功.故世云"无臂林"矣.

  这更可见林法师与慧可平素不相识,到此方有同患难的交谊;也许林法师从此变成楞伽宗的信徒了.

  四、楞伽经与头陀行

  慧可传中说:

  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这是楞伽宗的起源.《楞伽》即是《楞伽阿跋多罗宝经》,或译为《大乘入楞伽经》(Lank ā Vatāra Sū tra).此经凡有四种译本:

  (1)北凉时中天竺沙门昙无忏(Dharmaraeslha)译四卷本(约在412至433年之间).此本不传.

  (2)刘宋时中天竺沙门求那跋陀罗(Gunalhadra)译四卷本(在元嘉二十年,443).此本存.

  (3)北魏时北天竺沙门菩提流支(Bodhiruci)译十卷本(在延昌二年,513).此本存.

  (4)唐武末年(704)于阗沙门实叉难陀(siks hā nanda)译七卷本.此本存.

  此书的十卷本和七卷本,分卷虽然不同,内容是相同的,同是前面有一篇请佛品,末了有一篇陀罗尼品,和一篇总品.这三品是四卷本所没有的,显然是晚出的.菩提达摩提倡的《楞伽经》是四卷本,大概即是求那跋陀罗的译本.净觉的《楞伽师资记》承认求那跋陀罗为楞伽宗的第一祖,达摩为第二祖,可证此宗所传是求那的译本.

  慧可传中说:

  每可说法竟,曰:"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

  这是一种"悬记"(预言).道宣在《续僧传》的"习禅"一门总论里曾说:

  属有菩提达摩者,神化居宗,阐导江洛,大乘壁观,功业最高.在世学流,归仰如市.然而诵语难穷,厉精盖少.审其所慕,则遣荡之志存焉.观其立言,则罪福之宗两舍.

  这可见道宣的时候,达摩的派下已有"诵语难穷,厉精盖少"的风气,慧可的"悬记"就是指这种"诵语"的信徒.

  但这一派里也有很多修头陀苦行的风气.慧可的苦行,我们已说过了.他的弟子那禅师,那禅师的弟子慧满,都是头陀苦行的和尚.

  那禅师也是学者出身,

  年二十一,居东海讲《礼》、《易》,行学四百.南至相州,遇可说法,乃与学士十人出家受道.诸门人于相州东设斋辞别,哭声动邑.

  他出家之后,就修习头陀行:

  那自出俗,手不执笔及俗书,惟服一衣,一钵,一坐,一食.以可常行兼奉头陀,故其所往不参邑落.

  这正是头陀戒行.

  慧满也是一个头陀行者.

  慧满者,荣阳人,姓张.旧住相州隆化寺,遇那说法,便受其道,专务"无着"(无着是不执着).一衣一食,但畜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自述一生无有怯怖,身无蚤虱,睡而不梦.住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履;常行乞食.

  贞观十六年(642),于洛州南会善寺侧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其旦入寺,见昙旷法师,怪所从来.满曰:"法友来耶?"遣寻座处,四边五尺许雪自积聚,不可测也.

  故其闻(宋、元、明藏作间)

有括访,诸僧逃隐,满便持衣钵周行聚落,无可滞碍.随施随散,索尔虚闲.有请宿斋者,告云:"天下无人.方受尔请."

  故满每说法,云:"诸佛说心,令知心相是虚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违佛意.又增议论.殊乖大理."……

  后于洛阳无疾坐化,年可七十.

  这是一位更严格的头陀行者.这都可见楞伽宗的初期信徒,虽然也有"诵语难穷"的风气,其中很有几个苦行的头陀,能维持慧可的苦行遗风.

  以上所记达摩一宗的初期信徒都见于《续僧传》的卷十九(高丽藏本卷十六).道宣撰《续僧传》,(按《唐书?经籍志》有道宣的《续高僧传》二十卷、《续高僧传》三十卷.又按《新唐书?艺术志》有道宣的《续高僧传》二十卷(注:起梁初,终贞观十九年)、《后集续高僧传》十卷.又另有道宗《续高僧传》三十二卷.疑是道宣之讹.适按,此最足证明道宣原书本分两期写成,原分二集.后人合为一集,故其分合编制多可议之点.适之——三十二、二、十八.)自序说"始距梁之初运,终唐贞观十有九年(645),一百四十四载.包括岳渎,历访华夷.正传三百四十人(宋、元、明藏作331人),附见一百六十人".这是他的初次写定时的自序.但道宣在自序写成后,还多活了二十二年,直到高宗乾封二年(667)才死.他在这二十二年中,仍旧继续搜集《僧传》的材料,继续添补到他的原书里去.即如玄奘,当贞观十九年《续僧传》初稿写定时,他刚回国,直到高宗麟德元年(664)才死.现今玄奘的传占了《续僧传》卷四、卷五这两卷,必是道宣后来补作的.在玄奘传末,道宣自叙他和玄奘同事翻译时,他对于玄奘的人品的观察,娓娓百余字,可证此传不是后人补作,乃是道宣晚年自己补入的.《续僧传》的最后定本,所收正传与附见的人数,超过自序所记数目,约有一百九十人之多.附见的人,姑且不论.有正传的人数,多出的共有146人:

  道宣自序高丽藏本宋元明藏本

  正传340人 414人 486人

  多74人 多146人

  我们检查《续僧传》的各传,有许多事实是在贞观十九年以后的,但没有道宣死后的事实.最迟的不过到麟德与乾封之间(664—666年).例如"感通"门新增的法冲传末云:"至今麟德,年七十九矣."这都可见道宣老年继续工作,直到他死时为止.

  这一段考据《续僧传》的年代,与我们考证楞伽宗历史的工作,颇有关系.因为道宣叙述这一派的历史,起初显然感到材料的缺乏,后来才收得一些新材料;越到他晚年,材料越多了.我们在上文所用的材料,见于"习禅"门的第一部分(卷十九).在达摩和慧可的两传里,道宣曾说慧可

  道竟幽而且玄,故未绪卒无荣嗣.

  这是说慧可门没有"荣嗣".

  下文又说:

  时复有化公、廖公和禅师等,各通冠玄奥,吐言清迥,托事寄怀,闻诸口实.而人世非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可痛矣!

  这是很沉痛的感叹这一派的史料的难得.但道宣每收到一些新材料,他就陆续加进慧可传里去.所以这一篇传的后半,很显出随时涂乙增加的痕迹.有些材料是硬挤进一个写成的本子上去的,经过不小心的传写,就几乎不成文理了!例如下面的一段:

  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此下应该紧接

  每可说法竟,曰:"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

  然而今本在这两段之间,硬挤进了慧可斫臂和林法师斫臂的两段故事,共110个字,文理就不通了.又如此传之末附慧满小传,其末云:

  故满每说法,云:"诸佛说心,令知心相是虚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违佛意;又增议论,殊乖大理."故使那满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以为心要,随说随行,不爽遗委.后于洛阳中无疾坐化,年可七十.

  这一段文理大不通!"故使那满等师",是谁"故使"呢?应该是慧可了?决不是慧满了吧?然而下文"无疾坐化,年可七十"的又是谁呢?又像是说慧满了.

  这些地方,都可见作者随时添插的痕迹,不幸被传写的人捣乱了,割裂了,就不可读了.我疑心"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一段29字,"每可说法竟"一段20字,和"故使那满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一段29字,——这三段本是一大段,添注在原稿的上方,是最后加入的.传写的人不明白这三节是一段,抄写时,就各依添注所在,分别插入本文,就割裂成三处,成为不通的文理了.今试将此三节写在一处:

  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每可说法竟,曰,"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故使那满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以为法要.随说随行,不爽遗委.("故使"之"使"字疑是衍文.因为慧满死在642年,不会与慧可同时.也许"使"但作"使得"解,而不作"使令"解.《景德传灯录》卷三引此文,无"使那满等师"五字.)

  这一大段的恢复,很重要,因为这是"楞伽宗"所以得名的缘起.道宣早年还不知道达摩一派有"楞伽宗"之名,所以他在达摩传中和"习禅"总论里都不曾提起这一派是持奉《楞枷经》为法典的.达摩传授四卷《楞伽》之说,仅仅插在慧可传末附见部分,可见道宣知道此事已在晚年添补《续僧传》的时期,其时他认得了楞伽宗的健将法冲,又知道了这一派的大师道信的历史(详见下节).他才明白达摩、慧可一派并非"末绪卒无荣嗣",所以他才添注这一段达摩传授《楞伽》的历史.但道信等人的历史只好另立专传了.法冲的长传似乎写定最晚,已在道宣将死之前,所以不及改编,竟被编入"感通"门里去了!

  五、法冲所记楞伽师承

  道宣后来所撰的楞伽宗大师法冲、道信,以及道信的弟子法显、玄爽、善伏、弘忍诸人的传,都是高丽藏本《续僧传》所无.我想这不是因为高丽藏本有残缺.只是因为传入高丽的《续僧传》乃是道宣晚年较早的本子,其时还没有最后写定的全本.

  我们先述法冲(《续僧传》卷三十五).法冲姓李,父祖历仕魏、齐,故他生于兖州.他少年时,与房玄龄相交二十四岁做鹰扬郎将,遇母丧,读《涅盘经》,忽发出家之心,听讲《涅盘》三十余遍.

  又至安州悬法师下,听《大品》、《三论》、《楞伽经》,即入武都山修业.

  安州在今湖北孝感县,暠法师即慧暠,《续僧传》卷十五有他的传:

  慧暠,安陆人.……初跨染玄纲,希崇《大品》(《大品般若经》).……承苞山明法师,兴皇(寺名)遗属,世称郢匠,……因往从之,……遂得广流部帙,恢裕兴焉.年方登立(三十岁),即升法座.……然以法流楚服,成济已闻,岷洛三巴,尚昬时罔,便以……隋大业(605—616)年, 流江峡;虽遭风浪,厉志无前.既达成都,大宏法务.或达绵梓,随方开训,……无惮游涉,故使来晚去思.

  这个慧暠是一位大传教师,他在成都、绵、梓一带传教,很得人心,引起了别人的猜忌.

  时或不可其怀者,计奏及之,云,"结徒日盛,道俗屯拥,非是异术,何能动世?"武德(616—626)初年,下敕穷讨.事本不实,诬者罪之.暠……乃旋途南指,道出荆门,随学之宾又倍前集.既达故乡,荐仍前业.……避地西山之阴,屏退成闲,陶练中观.经逾五载,四众思之,又造山迎接,……还返安州方等寺,讲说相续.以贞观七年(633)卒于所住,春秋八十有七.

  这正是法冲传中所称"安州暠法师". 暠传中不曾说他是楞伽宗,但说他的老师苞山明法师是"兴皇遗属"."兴皇"指兴皇寺的法朗,是摄山一派三论宗的大师,(死在581年,传在《续僧传》卷九.)讲的应该是《大品般若》与《三论》.法冲传里也说他在暠法师处听《大品》、《三论》、《楞伽》.但暠传中又说:

  自暠一位僧伍,精励在先,日止一餐,七十余载,随得随噉,无待营求.不限朝中,趣得便止.……旦讲若下,食唯一碗,自余饼菜,还送入僧.

  可见他也是一位修头陀苦行的.

  以上叙法冲的早年师承.他年三十行至冀州;贞观初年下敕:有私剃度者,处以极刑,而法冲不顾,便即剃落为僧.传中说:

  冲以《楞伽》奥典沉沦日久,所在追访,无惮险夷.会可师(慧可)后裔盛习此经,冲即依师学,屡击大节;其师便舍徒众,任冲转教,即相续讲三十余遍.又遇可师亲传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讲之,又得百遍.

  冲公自从经术,专以《楞伽》命家,前后敷弘,将二百遍.……师学者若请出义,乃告曰:"义者,道理也.言说已粗,况舒在纸,粗中之粗矣."事不获已,作疏五卷,题为私记,今盛行之.

  这一段说他从开皇寺三论宗转到"专以《楞伽》命家".我们从这一段里又可以知道当年达摩一派曾自称"南天竺一乘宗".这个宗名起于《楞伽经》.楞伽是印度南边的一个海岛,有人指为锡兰岛,今虽不能确知其地,但此经的布景是在南天竺的一岛,开卷便说,"一时佛在南海滨楞伽山顶",故此经名《大乘入楞伽经》.经中(卷四)有云:

  如医疗众病,无有若干论,以病差别故,为设种种治.我为彼众生,破坏诸烦恼,知其根优劣,为彼说度门.非烦恼根异,而有种种法.唯说一乘法,是则为大乘.(此依宋译.魏译末句云,"我唯一乘法,八圣遭清净.")

  这是"南天竺一乘宗"的意义.

  法冲是北方中兴《楞伽》的大师,他的魄力气度都很可观.传中说他到长安时,

  弘福润法师初未相识,曰:"何处老大德?"答:"兖州老小僧耳".又问何为远至,答曰:"闻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纲,漉信地鱼龙,故至."润曰:"斯实大心开士也!"

  这是何等气魄?传中又说:

  三藏玄奘不许讲旧所翻经.冲曰,"君依旧经出家,若不许弘旧经者,君可还俗,更依新翻经出家,方许君此意."奘闻遂止.

  玄奘是当代最尊崇的伟人,也还压不倒这个"兖州老小僧",所以道宣称他为"强御之士,不可及也".他是偷剃度的和尚,不肯改属官籍.到近五十岁时,兖州官吏强迫他"入度",属兖州法集寺.但他始终不受拘束,"一生游道为务,曾无栖泊".仆射于志宁赞叹他道:"此法师乃法界头陀僧也,不可名实拘之."

  法冲与道宣同时,道宣作传时,法冲还生存,"至今麟德(664—665),年七十九矣."他生年约在隋开皇六年(586).

  法冲传中详说《楞伽经》的历史和楞伽宗的师承,是我们研究此宗的重要史料:

  其经(《楞伽》)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罗三藏翻,慧观法师笔受,故其文理克谐,行质相贯,专唯念慧,不在话言.于后达摩禅师传之南北,忘言忘念无得正观为宗.后行中原,慧可禅师创得纲纽,魏境文学多不齿之.领宗得意者时能启悟.今以人代转远,纰缪后学.可公别传略已详之.今叙师承,以为承嗣,所学历然有据:

  达摩禅师后,有慧可、慧育(达摩传作道育)二人.育师受道心行,口未曾说.

  可禅师后:粲禅师、惠禅师、盛禅师、那老师、端禅师、长藏师、真法师、玉法师.(已上并口说玄理,不出文记.)

  可师后:善老师(出抄四卷),丰禅师(出疏五卷),明禅师(出疏五卷),胡明师(出疏五卷).

  远承可师后:大聪师(出疏五卷),道荫师(抄四卷),冲法师(疏五卷),岸法师(疏五卷),宠法师(疏八卷),大明师(疏十卷).

  不承可师,自依《摄论》(《摄大乘论》):迁禅师(出疏四卷),尚德律师(出《入楞伽疏》十卷).

  那老师后:实禅师、惠禅师、旷法师、弘智师.(名住京师西明,身亡法绝.)

  明禅师后:伽法师、宝瑜师、宝迎师、道莹师.(并次第传灯,于今扬化.)

  这一份《楞伽》师承表里,达摩以下凡28人,其不承慧可之后而依《摄大乘论》治《楞伽》者二人,共30人.其所着疏抄(抄是疏之疏)共70卷之多.此30人中,达摩、慧可、那老师、法冲,均已详见上文.那老师之后凡举四人,而慧满不在内,甚可怪.那师后四人中有旷法师,似是慧满传中提及的昙旷法师.可师后的明禅师也许就是慧暠传中的苞山明法师,也许他先从慧可,后来到南方又成了"兴皇遗属"了.

  那位"不承可师,自依《摄论》"的迁禅师,即是《续僧传》卷二十二有长传的"隋西京禅定道场释昙迁;"他本是太原人,研究《华严》、《十地》、《维摩》、《楞伽》等经;因北周灭法,他到南方,兼学"唯识"义,后得《摄大乘论》,"以为全如意珠";他后来北归,就在北方创开《摄论》,兼讲《楞伽》等经,《起信》等论,成为一代大师.隋文帝的大兴佛教,遍地起舍利塔,昙迁是一个主谋的人.他死在大业三年(607),有《摄论疏》十卷,又有《楞伽起信》等疏.

  余人之中,最可注意的是可禅师后的粲禅师.后来楞伽宗推崇僧粲为慧可传法弟子,尊为第三祖.但《续僧传》不为立传,所可依据的只有法冲传的七个字!此外只有卷十三辩义传中有这样一条:

  仁寿四年(604)春,辩义奉敕于庐州独山梁静寺起塔.初与官人案行置地,行至此山,……处既高敞,而恨水少,僧众汲难.本有一泉,乃是僧粲禅师烧香求水,因即奔注.至粲亡后,泉涸积年.及将拟置塔,一夜之间,枯泉还涌.这里的僧粲,好像就是楞伽宗慧可的弟子粲禅师.关于僧粲,史料最少,只有上文引的两条.净觉的《楞伽师资记》的粲禅师一传也是毫无材料的胡诌;其中有根据的话也只有引《续僧传》、《法冲传》的"可后粲禅师"一句! 《师资记》中的粲传,因为是8世纪前期的作品,值得抄在这里:

  第四隋朝舒州思空山粲禅师,承可禅师后.其粲禅师,罔知姓位,不测所生.按《续高僧传》曰:"可后粲禅师."隐思空山,萧然净坐,不出文记,秘不传法.唯僧道信奉事粲十二年,写器传灯,一一成就.粲印道信了了见性处,语信曰:

  "《法华经》云,‘唯此一事实,无二亦无三.’故知圣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见闻之所不及,即文字语言徒劳施设也."

  大师云:"余人皆贵坐终,叹为奇异.余今立化,生死自由."言讫,遂以手攀树枝,奄然气尽,终于皖公山,寺中见有庙影.(此下引"《详玄传》曰"一长段,乃是妄增篇幅.《详玄传》即《详玄赋》,作者为北周禅僧慧命,他的着作甚多,"文或隐逸,未喻于时.有注解者,世宗为贵."《续僧传》卷二十一有长传.《详玄赋》久佚,今在净觉书中保存原文及注的一部分,虽是妄加之文,也可宝贵.)

  思空山(又作司空山)在安徽太湖县西北,皖公山在安徽潜山县西北,两山紧相连.独山在庐江县西北,即是在皖公山之东.皖公山现有三祖寺.这一带是僧粲故事的中心,似无可疑.辩义传中所记的独山的僧粲,即是那皖公山和司空山的僧粲,也似无可疑.《师资记》也苦于没有材料,只好造出一段禅门常谈,又造出"立化"的神话,还嫌太少,又抄上了一大段《详玄赋》和注解这样枯窘的杂凑,至少可以证明关于僧粲的材料的实在贫乏了.

  六、道信与弘忍

  后来的传说都说:慧可传僧粲,僧粲传道信.道信传弘忍,是为蕲州黄梅双峰山的"东山法门";道信又传法融,是为牛头山支派.但在《续僧传》里,僧粲承慧可之后是见于法冲传的;僧粲与道信的关系却没有明说.道信传弘忍是明说的;道信与法融的关系也没有提起.(牛头山的传法世系是法融→智严→惠方→法持→智威→玄素,见于李华所作《玄素碑铭》.此世系甚不可靠.《续僧传》卷二十五有智严传,他是一个隋末武将;武德四年,——西历621——他四十多岁,弃官入舒州皖公山,从宝月禅师出家.宝月或与僧粲有关系;《宝林传》卷八记慧可弟子八人,一为宝月,"有一弟子名曰智严,后为牛头第二祖师也."智严修头陀苦行,晚年住石头城疠人坊,为癞人说法,吮脓洗濯.永徽五年,——654——终于疠所,年七十八.法融死在其后三年,年仅六十四.后人称法融为第一祖,智严为第二祖,不但师承不同,年岁也倒置了.《传灯录》改智严死年为仪凤二年,——677——竟是移后二十三年,但这又死在道宣死后十年,不应该入《续僧传》了!)

  《续僧传》卷二十六有道信传,说:

  释道信,姓司马,未详何人.初七岁时,经事一师,戒行不纯;信每陈谏,以不见从,密怀斋检;经于五载,而师不知.又有二僧,莫知何来,入舒州皖公山静修禅业;(信)闻而往赴,便蒙授法;随逐依学,遂经十年.师往罗浮,不许相逐.但于后住,必大弘益.国访贤良,许度出家,因此附名,住吉州寺.

  此传但说两个来历不明的和尚"入舒州皖公山静修禅业",而不明说其中一个就是僧粲.皖公山虽然和僧粲传说有关系,但我们不能证实那山里修禅业的和尚就是僧粲.此传中又有"师往罗浮"之说,后人因此就说往罗浮的也是僧粲.如敦煌本《历代法宝记》说:

  璨禅师……隐皖公山十余年.……璨大师遂共诸禅师往罗浮山隐三年.

  我们对于僧粲和道信的关系,现在只能说:据7世纪道宣的记载,道信曾在皖公山跟着两个不知名的和尚学禅业;但后来的传说指定他的老师即是僧粲.其说出于道信门下,也许有所根据;道信与他的弟子弘忍都住蕲州黄梅的双峰山,其地离皖公山、司空山不远,他们的传说也许是可靠的.

  道信传中说他从吉州欲往衡山,

  路次江州,道信留止庐山大林寺;虽经贼盗,又经十年.蕲州道俗请度江北黄梅.县众造寺;依然山行(适按,"依然山行",似是说他不管县众造寺,他还要寻山水)遂见双峰有好泉石,即住终志.……自入山来三十余载,诸州学道无远不至.刺史崔义玄闻而就礼.

  临终语弟子弘忍:"可为吾造塔,命将不久."又催急成.又问中(日中)未,答欲至中.众人曰,"和尚可不付嘱耶?"曰,"生来付嘱不少."此语才了,奄尔便绝.……"即永徽二年(651)闰九月四日也,春秋七十有二.

  此传似是根据碑传材料,虽有神话,大致可信.如道信死日,我试检陈垣的《二十史朔闰表》,永徽二年果闰九月.即此一端,可见此传可信的程度.又如道信临终无所付嘱,这也是"付法传衣"的神话起来之前的信史,可证此派原来没有"付法传衣"的制度.

  道信在当时大概确是长江流域的一位有名大师.《续僧传》里,道信专传之外,还有三处提到他:

  (1)荆州神山寺玄爽传(卷二十五)

  玄爽,南阳人,早修聪行,见称乡邑.……既无所偶,弃而入道.游习肆道,有空(有空与空宗)俱涉.末听龙泉寺璇法师,欣然自得,覃思远诣,颇震时誉.又往蕲州信禅师所,伏请开道,亟发幽微.后返本乡,唯存摄念.长坐不卧,系念在前.……以永徽三年(652)十月九日迁神山谷.

  看此传,可知黄梅道信一派的禅法.

  (2)荆州四层寺法显传(卷二十五)

  法显,南郡江陵人,十二出家四层寺宝冥法师,服勤累载,咨询经旨.……有顗禅师(智顗,即天台宗巨子),……隋炀征下,回返上流,于四层寺大开禅府.……(显)遂依座筵,闻所未悟.……顗师去后,更求明、智、成、彦、习、皓等诸师,皆升堂睹奥,尽斲磨之思.及将冠具,归依皓师,诲以出要之方,示以降心之术.因而返谷静处闲居.……属炎灵标季,荐罹戎火,馁残相望,众侣波奔.显独守大殿,确乎卓尔,旦资蔬水,中后绝浆.贼每搜求,莫之能获.……自尔宴坐道安梅梁殿中三十余载.贞观之末,乃出别房.……梦见一僧威容出类,曰,"可往蕲州见信禅师."依言即往双峰,更清定水矣.而一生染疾,并信往业,受而不治,衣食节量,柔顺强识.所往之寺五十余年,足不出户.……永徽四年(653)正月十一日午时迁化,时年七十有七.

  (3)衡岳沙门善伏传(卷二十六)

  善伏,一名等照,常州义兴人.……五岁于安国寺兄才法师边出家,布衣蔬食,日诵经卷,目睹七行,一闻不忘.贞观三年(629)窦刺史闻其聪敏,追充州学.因尔日听俗讲,夕思佛义.……后逃隐出家,……至苏州流水寺壁法师所,听四经三论;又往越州敏法师所,周流经教,颇涉幽求;至天台超禅师所,示以西方净士观行.因尔广行交、桂、广、循诸州,遇综会诸名僧,咨疑请决.又上荆、襄斫部,见信禅师,示以入道方便.又往庐山,见远公(晋时的慧远)净土观堂.还到润州严禅师所,示以无生观.后共晖、才二师入桑梓山,行慈悲观.……常在伏牛山,以虎豹为同侣,食(饲)蚊虻为私行.视前六尺,未曾顾眄;经中要偈,口无辍音.……显庆五年(660),行至衡岳,……端坐而终.

  像善伏这样一位终身行脚,游遍诸方的苦行和尚曾到过黄梅见道信,当然不足奇怪.但像法显那样"五十余年足不出户",也居然赶到双峰去见道信,这可见黄梅教旨在当时的重要地位了.

  道信有弟子弘忍,见于《续僧传》的道信传.弘忍死在高宗咸亨五年(674),在道宣死后七年,故《续僧传》无弘忍传.宋赞宁续修的《高僧传》成于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已在道宣死后二百二十一年,其中的弘忍传(在卷八)已受了8世纪以下的传说的影响,不很可信了.敦煌本《楞伽师资记》成于8世纪的前半,其中弘忍一传全采玄赜的《楞伽人法志》,时代更早,比较的是最可信的史料.我们现在抄玄赜此传于下:

  大师俗姓周,其先寻阳人,贯黄梅县也.父早弃背,养母孝鄣(彰?),七岁奉事道信禅师,自出家处幽居寺,住度弘憨,怀抱贞纯;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役力以申供养,法侣资其(具?)足焉.调心唯务浑仪,师独明其观照.四议皆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盖静乱之无二,乃语嘿之恒一.时四方请益,九众师□;虚待实归,月逾千计.生不属文而义符玄旨.时荆州神秀禅师伏膺高轨,亲受付嘱.玄赜(《楞伽人法志》的作者自称)以咸亨元年(670)至双峰山,恭承教诲,敢奉驱驰.首尾五年,往还三觐.道俗齐会,仂身供养,蒙示《楞伽》义,云,"此经唯心证了知,非文疏能解."成亨五年(674)二月,命玄赜等起塔,与门人运天然方石,累构严丽.月十四日,问塔成未,奉答已了.便云,"不可同佛涅盘之日."乃将宅为寺.又曰:"如吾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我与神秀论《楞伽经》,云(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资州智诜,白松山刘主簿,兼有文性;华州智藏,随州玄约,忆不见之;嵩山老安深有道行;潞州法如,韶州惠能,扬州高丽僧智德,此并堪为人师,但一方人物.越州义方,仍便讲说."又语玄赜曰,"汝之兼行,善自保爱.吾涅盘后,汝与神秀当以佛日再晖,心灯重照."其月十六日……中,面南宴坐,闭目便终.春秋七十四.

  《宋高僧传》说他死在上元二年(675)十月二十三日,与此传相差一年零九个多月(咸亨五年八月改元上元).玄赜自称当日在弘忍门下,他的记载应该可信(《唐书》一九——《神秀传》也说弘忍在咸亨五年,与《师资记》同).玄赜死年已不可考,但净觉于《楞伽师资记》自序中说中宗景龙二年(708)敕召玄赜入西京,其时弘忍已死三十四年了,神秀已死二年了.玄赜必已是很老了.《楞伽人法志》成于神秀死(706)后,大概作于708年左右.

  玄赜所记弘忍传,有一点最可注意,就是弘忍临死时说他的弟子之中有十人可传他教法,那十人是:

  (1)神秀

  (2)资州智诜(死在702,敦煌本《历代法宝记》有传,见《大正大藏经》二○七五)

  (3)白松山刘主簿

  (4)华州惠藏

  (5)随州玄约

  (6)嵩山老安

  (7)潞州法如

  (8)韶州惠能

  (9)扬州高丽僧智德

  (10)越州义方

  如果这段记载是可靠的,它的重要性是最可注意的.因为这11人(加玄赜)之内,我们已见着资州智诜和韶州慧能的名字了.智诜是成都净众寺和保唐寺两派的开山祖师,又是马祖的远祖.慧能是曹溪"南宗"的祖师,后来他的门下神会和尚举起革命的大旗,推翻了神秀一宗的法统.当玄赜着《人法志》的时候,曹溪、净众、保唐三派都还不曾大露头角,法统之争还不曾开始,所以玄赜的记载应该是最可信的.大历(766—779)以后,保唐寺一派所作《历代法宝记》(《大正大藏经》二○七五,182页)有弘忍传,全采《楞伽师资记》的材料,也有这传法弟子11人,但因时代不同,曹溪一宗已占胜利,故《法宝记》把这11人的次第改过了,成了这个样子:

  又云:吾一生教人无数,除慧能,余有十尔:神秀师、智诜师、智德师、玄赜师、老安师、法如师、惠藏师、玄约师、义方师刘主簿,虽不离我左右,汝各一方师也.

  这里把慧能提出,是已承认慧能真是传衣得法的冢子了.

  我们看8世纪初年玄赜的记载,至少可以承认这一点:当8世纪之初,楞伽宗的大师神秀在北方受帝王和民间的绝大崇敬的时候,楞伽宗的玄赜在他的《楞伽人法志》里,正式记载韶州慧能是弘忍的11个大弟子之一.但我们同时也可以承认:在那时候,并没有袈裟传信的法统说,也没有神秀与慧能作偈明心,而弘忍半夜传衣法与慧能之说.

  净觉所记,除全引玄赜的弘忍传之外,他自己还有几句话值得我们的注意.净觉说:

  其忍大师萧然静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与人.在人间有《禅法》一本,云是忍禅师说者,谬言也.

  这是很谨严的史家态度.《续藏经》(第二编,第十五套,第五册)有弘忍的《最上乘论》一卷;巴黎所藏敦煌写本中有"蕲州忍和尚道凡趣圣悟解脱宗修心要论一卷",即是《最上乘论》.这大概就是净觉在8世纪所否认的忍大师"禅法一本"了.

  七、神秀

  弘忍死在高宗咸亨五年(674).这时候,蕲州黄梅双峰山的一门,有道信、弘忍两代大师的继续提倡,已成为"楞伽"禅法的一个大中心,人称为"东山净门",又称为"东山法门".弘忍死后,他的弟子神秀在荆州玉泉寺(天台大师智顗的旧地)大开禅法,二十五六年中,"就者成都,学来如市".则天皇帝武后的久视元年(700),她下诏请神秀到东京;次年(大足元年,701)神秀到了东京.宋之问集中有《为洛下诸僧请法事迎秀禅师表》,可以使我们知道神秀在当时佛教徒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表文中说:

  伏见□月□日敕遣使迎玉泉寺僧道秀(即神秀).陛下载弘佛事,梦寐斯人;诸程指期,朝夕诣阙.此僧契无生至理,传东山妙法,开室岩居,年过九十,形彩日茂,弘益愈深.两京学徒,群方信士,不远千里,同赴五门;衣钹鱼颉于草堂,庵庐雁行于邱阜.云集雾委,虚往实归.隐三楚之穷林,继一佛而扬化.栖山好远,久在荆南,与国有缘,今还豫北.九江道俗恋之如父母,三河士女仰之犹山岳.谓宜缁徒野宿,法事郊迎;若使轻来赴都,遐迩失望.威仪俗尚,道秀所忘:崇敬异人,和众之愿.……谨诣阙奉表,请与都城徒众将法事往龙门迎道秀以闻.轻触天威,伏深战越.(《全唐文》卷二四○)

  看这表文,可见神秀名誉的远播,和北方佛教徒对他的热诚欢迎.张说的《大通禅师碑铭》说:

  久视年中,禅师春秋高矣,诏请而来,趺坐觐君,肩舆上殿;屈万弃而稽首,洒九重而宴居.传圣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无臣礼,遂推为两京法主,三帝(武后、中宗、睿宗)国师.仰佛曰之再中,庆优昙之一现.……每帝王分座,后妃临席,鹓鹭四匝,龙象三绕;时炽炭待矿,故对默而心降;时诊饥投味,故告约而义领.一雨溥露于众缘,万籁各吹于本分.

  这是帝后宫廷方面的隆礼.其实这时候的神秀已是太老了.碑文中说他"久矣衰惫,无他患苦;魄散神全,形遗力谢".他北来才六年,就死在神龙二年(706).张说碑文中说:

  盖僧腊八十矣.生于隋末,百有余岁,未尝自言.故人莫审其数也.

  张说也曾拜在神秀门下,故他撰此碑文,很用气力.他叙述神秀是陈留尉氏人,

  少为诸生,游问江表.老庄玄旨,《书》、《易》大义,三乘经论,四分律仪,说通训诂,音参吴晋.……逮知天命之年(五十岁),自拔人间之世.企闻蕲州有忍禅师,禅门之法胤也.自菩提达摩东来,此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乃不远遐阻,翻飞谒诣.虚受与沃心悬会,高悟与真乘同彻.尽捐妄识,湛见本心.……服勤六年,不舍昼夜.大师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坐.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仪凤中(676—678)始隶玉泉,名在僧录.寺东七里,地坦山雄,目之曰:"此正楞伽孤峰,度门兰若,荫松藉草,吾将老焉."

  他虽属玉泉寺,而另住寺东的山上,这也是头陀行的"阿兰若处"的生活.宋之问表文中也说他"开室岩居",与此碑互证.因为他住在山岩,来学的人须自结茅庵,故宋之问表文有"庵庐雁行于邱阜"之语.

  张说的碑文说达摩以下的师承世系,只是神秀自叙他的蕲州东山一派的师承.我们看了《续僧传》的达摩、慧可、法冲各传,应该明白达摩以下,受学的人很多,起自东魏、北齐,下至初唐,北起邺下,南至岭南,东至海滨,西至成都、绵、梓,都有达摩、慧可的后裔.单就慧可的弟子而论,人名可考者已有十二三人.僧粲一支最少记载,而他的派下道信与弘忍两代继住黄梅,就成为一大宗派.神秀所述世系只是这僧粲、道信,弘忍一支的世系.而后来因为神秀成了"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他的门下普寂、义福、玄赜等人又继续领众,受宫廷与全国的尊崇,——因为这个缘故,天下禅人就都纷纷自附于"东山法门",就人人都自认为僧粲、道信一支的法嗣了.人人都认神秀碑文中的法统,这正是大家攀龙附风的最大证据.南北朝的风气,最重门阀,故碑传文字中,往往叙门第祖先很详,而叙本身事迹很略,和尚自谓出世,实未能免俗,故张燕公的《大通禅师碑》的达摩世系就成了后来一切禅宗的世系,人人自称是达摩子孙,其实是人人自附于僧粲、道信一支的孙子了!

  张说的碑文中有一段说神秀的教旨:

  其开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人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前后.趣定之前,万缘皆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持奉《楞伽》,递为心要.过此以往,未之或知.

  此段说的很谨慎,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道宣所述达摩教旨的大意还都保持着.这种禅法,虽然已很简单了,但仍然很明显的是一种渐修的禅法.《楞伽》一宗既用《楞伽经》作心要,当然是渐修的禅学.《楞伽经》(卷一)里,大慧菩萨问:

  世尊,云何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为顿为渐耶?

  佛告大慧:

  渐净,非顿.如庵罗果,渐熟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陶家造作诸器,渐成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大地渐生万物,非顿生也,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人学音乐书画种种技术,渐成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成非顿.

  这是很明显的渐法.楞伽宗的达摩不废壁观,直到神秀也还要"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这都是渐修的禅学.懂得楞伽一宗的渐义,我们方才能够明白慧能、神会以下的"顿悟"教义当然不是楞伽宗的原意,当然是一大革命.

  《楞伽师资记》有神秀传,也是全采玄赜的《楞伽人法志》,大旨与张说碑文相同,但其中有云:

  其秀禅师,……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

  这也是重要的史料.张说碑文中也不提起神秀有何文记.后来宗密(死在841)在《圆觉大疏抄》(卷三下)里述神秀的禅学,提起《北宗五方便法门》一书.巴黎所藏敦煌写本中有《北宗五方便法门》两本,即是此书,大概是8世纪中叶以后的作品,不是神秀所作.

  八、楞伽宗的被打倒

  张说《大通禅师碑》文中的传法世系,依我们上文的考据,若单作僧粲、道信一系的谱系看,大致都有7世纪的史料作证明,不是没有根据的.此碑出后,这个谱系就成为定论.李邕作《嵩岳寺碑》和《大照禅师(普寂)碑》(《全唐文》卷二六二至二六三),严挺之作《大证禅师(义福)碑》(《全唐文》卷二八○),都提到这个谱系.义福死在开元二十年(732),普寂死在开元二十七年(739),在8世纪的前期,这一系的谱系从没有发生什么疑问.

  但普寂将死之前五年(734),忽然在滑台大云寺的无遮大会上,有一个南方和尚,名叫神会,出来攻击这个谱系.他承认这谱系的前五代是不错的,但第六代得法弟子可不是荆州的神秀,乃是韶州的慧能.神会说:

  达摩……传一领袈裟以为此信,授与慧可,慧可传僧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六代相承,连绵不绝.

  这是新创的"袈裟传法"说,自道宣以来,从没有人提起过这个传法的方式.但神会很大胆地说:

  秀禅师在日,指第六代传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称为第六代.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为第六代,所以不许.

  这时候,神秀久已死了,死人无可对证,只好由神会去捏造.神会这时候已是六十七岁的老和尚.我们想象一位眉发皓然的老和尚,在那庄严道场上,大声指斥那个"名字盖国,天下知闻"的普寂国师,大声地喊道:

  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庄严道场,大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

  这个惊人的控诉,这种大胆的挑战,当然是很动人的.从此以后,神秀一支的传法谱系要大动摇了,到了后来,竟被那个南方老和尚完全推翻了.

  这段很动人的争法统的故事,我在我的《荷泽大师神会传》(《神会遗集》卷首)里已说的很详细,我现在不用复述了.简单说来,神会奋斗了二十多年(734—760)的结果,神秀的法统终于被推翻了.8世纪以后,一切禅学史料上只承认下列的新法统:

  达摩→慧可→僧粲→信→弘忍→慧能

  一千一百年来大家都受了这个新法统史的迷惑,都不相信张说、李邕、严挺之几支大手笔在他们的大碑传里记载的神秀法统了.

  我们这篇考证,只是要证明神秀碑文内所记的世系是有历史根据的楞伽宗的僧粲一支的道信一派的世系.在我们现在所能得到的可靠史料里,我们没有寻到一毫证据可以证明从达摩到神秀的两百年中,这一个宗派有传袈裟为传法符信的制度.所以我们的第一个结论是:袈裟传法说完全是神会捏造出来的假历史.

  神会攻击神秀、普寂一派"师承是傍,法门是渐"(用宗密的《禅门师资承袭图》的话).依我们的考证,神秀是弘忍的大弟子,有同门玄赜的证明,有7世纪末年南北大众的公认,是无可疑的.至于慧能和弘忍的关系,我们也有玄赜的证明,大概在7世纪的末年、8世纪的初年,慧能的教义已在南方稍稍露头角了,所以玄赜把他列为弘忍的十大弟子之一.所以我们的第二个结论是:神秀与慧能同做过弘忍的弟子,当日既无袈裟传法的事,也没有"旁"、"嫡"的分别."师承是傍"的口号不过是争法统时一种方便而有力的武器.

  至于"法门是渐"一层,我们在7、8世纪的史料里,只看见达摩一宗特别注重《楞伽经》,用作本宗的"心要".这部经典的禅法,不但不曾扫除向来因袭的"一百八义"的烦琐思想,并且老实主张"渐净非顿"的方法.所以我们的第三个结论是:渐修是楞伽宗的本义,这一宗本来"法门是渐".顿悟不是《楞伽》的教义,他的来源别有所在.

  最后,我们的第四个结论是:从达摩以至神秀,都是正统的楞伽宗.慧能虽然到过弘忍的门下,他的教义——如果《坛经》所述是可信的话——已不是那"渐净非顿"的"楞伽"宗旨了.至于神会的思想,完全提倡"顿悟",完全不是楞伽宗的本义.所以神会的《语录》以及神会一派所造的《坛经》里,都处处把《金刚般若经》来替代了《楞伽经》.日本新印出来的敦煌写本《神会语录》(铃木贞太郎校印本)最末有达摩以下六代祖师的小传,其中说:

  (1)达摩大师乃依《金刚般若经》,说如来知见,授与慧可.

  (2)达摩大师云:"《金刚经》一卷,直了成佛.汝等后人,依般若观门修学.……"

  (3)可大师……奉事达摩.经于九年,闻说《金刚般若波罗经》,言下证如来知见.……

  (4)粲禅师奉事可太师,经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言下便悟.……

  (5)信禅师奉事粲禅师,师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言下便证无有众生得灭度者.……

  (6)忍禅师奉事信大师,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言下便证最上乘法.……

  (7)能禅师奉事忍大师,师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言下便证若此心有住则为非住.……

  (8)能大师居漕溪,来住四十年,依《金刚经》重开如来知见.……

  我们看这八条,可知神会很大胆的全把《金刚经》来替代了《楞伽经》.楞伽宗的法统是推翻了,楞伽宗的"心要"也掉换了.所以慧能、神会的革命,不是南宗革了北宗的命,其实是一个般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

  禅宗史的一个新看法

  我不敢当向各位老同事、老同学作学术讲演.今天早晨八点钟出席司法节纪念会,要我说话,我便提出严重的抗议,我说:"自从回到祖国来,差不多两个月了,天天被剥夺不说话的自由,希望保障我不说话的自由,也是自由了."刚才朱骝先院长讲到大陆上今天有许多朋友、同事、同学感到精神上的苦痛.我那天在北大同人茶会上说:我们看到大陆上许多北大的同仁要写坦白书,老朋友钱端升自白书有这样一段话:"除了宣告胡适之的思想为敌人的思想外,还要进一步清算蔡元培的思想."蔡先生(今天大陆上不敢称蔡先生直呼其名)的思想,是怎样的呢?一个是思想自由,一个是学术平等.这种思想,大家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不料今天大陆上列在清算之列.

  今天我很高兴得蔡先生八十四岁诞辰纪念会.朱先生要我作一个学术讲演.在匆忙中,不容易想到一个题目.多少年来钻牛角尖,作《水经注》考证;但这个问题,在民国38年蔡先生的纪念会上曾经讲过——整理四百年来《水经注》成绩的小史——不能再讲了.临时想了一个题目——禅宗史的一个新看法.客中没有带书;年纪大了一点,记忆力又差,说得不对的地方,还希望诸位先生改正.

  禅宗史的一个新看法,也是二十多年前常常想到的一个题目.禅宗史,从前认为没有问题;等到民国25年以前,我写《中国思想史》,写到禅宗的历史时,才感觉到这个问题不是那样简单.有许多材料,可以说是不可靠,寻找可靠的材料很困难.前次在台湾大学讲治学方法时曾提到在民国26年前到处去找禅宗史料一段故事.民国25年以来,禅宗史料慢慢出来了.大部分出自敦煌,一小部分出于日本,因为日本在唐朝就派学生,尤其是佛教的学生,到中国来求学.由唐到五代,到宋,到元、明,每代都派有学生来.当时交通不方便,由中国拿回去的书籍,称为舶来书,非常宝贵,保存得格外好.我搜求禅宗史料,在法国巴黎、英国伦敦图书馆看到敦煌出来的材料,许多是8世纪同9世纪的东西,里面有神会和尚语录一卷.我把这材料印出来以后,日本学者乃注意这个问题,搜求材料,也发现一种神会的语录,还有很重要的楞伽宗的材料.我曾经发表几篇长文章,在《中央研究院季刊》中发表的是《楞伽宗考》.这个宗派是从梁(南北朝)到唐朝中叶很大的一个宗派,是禅宗的老祖宗.在南方,禅宗最早的一个,是广州一个不识字的和尚慧能,大家称为六祖.《六祖语录》(《坛经》)从敦煌石室出来的,可算是最古的本子,唐朝年间写的.我看到这个本子不久,收到日本学者印的48尺长的卷子本.这个卷子本是日本翻印中国本子的.现在中国的那个原本没有了;日本翻印本也只有一本在和尚庙中保存着.这两个本子都是古本;拿来与现在通行的《坛经》比较,大有出入.现在通行的《坛经》是根据一个明朝的版,有22000字,最古本的《坛经》只有11000字,相差一倍.这多出来的一半,是一千年当中,你加一段,我加一段,混在里面的.日本发现的本子,是北宋初年的,14000字,已比唐朝的本子增加了3000字.我发现这些新的材料,对于禅宗就有一个新的看法.我们仔细研究敦煌出来的11000字的《坛经》,可以看出最原始的《坛经》,只有6000字,其余都是在唐朝稍后的时候加进去的.再考这6000字,也是假的.

  所谓新看法与老看法有什么不同?老看法说:印度有二十八个祖师,从释迦牟尼起.释迦牟尼有一天在大会场上,拿了一枝花说话.大家不懂什么意思.其中有一个大弟子大迦叶懂了,笑了一笑.释迦牟尼看到他笑,便说大迦叶懂了我的意思.禅宗就是这样开始的,由释迦牟尼传给大迦叶,一代一代传下去;传到菩提达摩,变成了中国禅宗第一祖.每一代都有四句五言秘密传话偈.不但如此,二十八代以前还有七代佛,一代一代传下去;也是一样有四句七言偈.菩提达摩到在中国后,传给慧可,慧可传僧粲,僧粲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是第五祖.当第五祖弘忍将死的时候,把他的一班弟子叫来说:你们中真正懂得我的意思的,可以写个偈语给我看;如果我觉得对了,就把我的法传给他,而且还要把多少代祖师传法的袈裟给他,作为传法的证件.于是弘忍最着名的弟子神秀在墙壁上题了一偈.大家看了,都说我们的上座(大弟子)答对了.但是那个时候有一个不认识字的和尚,在厨房中舂米.他听到神秀的传心偈,就跑出来说,我们的上座没有通,我通了.于是那个不认识字的厨房小和尚——大家称为"獦獠"的——慧能,也做了一首偈,请人家写在墙上.老和尚一看,就说也没有通,把它擦掉了(怕他被人杀害).但是到了半夜,把窗子遮起来,把他叫来,秘密的把法传给他,并且把袈裟也传给他.慧能因此就成为禅宗的第六祖.神秀后来到北方去,成为禅宗的北宗;慧能在南方广州韶关一带传道,为禅宗的南宗.

  慧能传了很多弟子;当中有两个最重要的,一是江西吉州青原山的行思,一是湖南南岳的怀让.后来的禅宗五大宗派.便是从怀让与行思二人传下来的.从来没有提到神会和尚,这个传统的老看法的禅宗史是很简单的.从印度28代一代一代的传下来,每一代到老的时候就写了偈语,传了法,又传了袈裟.这样整整齐齐的每代都做了四句五言诗,甚至在几万年前老佛祖传世时也做四句七言诗;这很可以使人怀疑.我想这是不可靠的.新的看法,禅宗是一个运动.是中国思想史、中国宗教史、佛教史上一个很伟大的运动,可以说是中国佛教的一个革新运动,也可以说是中国佛教的革命运动.

  这个革新运动的意义是什么呢?佛教革命有什么意义?这个可以分为两层来说.第一个意义是佛教的简单化、简易化;将烦琐变为简易,将复杂变为简单,使人容易懂得.第二个意义是佛教本为外国输入的宗教,而这种外来的宗教,在一千多年是佛教本为外国输入的宗教,而这种外来的宗教,在一千多年中,受了中国思想文化的影响,慢慢的中国化,成为一种奇特的,中国新佛教的禅学.这两个意义在公元8世纪初,唐朝武则天末年开始.简单说,从公元700年至850年,在这一百多年中,包括盛唐和中唐,是禅宗极盛的时期.这在中国佛教中是一个大的运动,可以说是佛教内部革新的运动.这个新的佛教,在印度没有.这是中国佛教中革新运动所成就的一种宗教,叫做禅宗,也叫做禅门.

  中国佛教革新运动,是经过很长时期的演变的结果;并不是广东出来了一个不认识字的和尚,做了一首五言四句的偈,在半夜三更得了法和袈裟,就突然起来的,它是经过几百年很长时期的演变而成.这个历史的演变,我现在打算把它简单地叙述出来.

  首先,我们应该知道中国禅与印度禅的不同.在未说印度禅之前,我要将我们中国宗教的情形略作叙述.我们古代宗教是很简单的.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们虽然已有很高的文化,在道德、伦理、教育思想、社会思想、政治思想各方面,我们已有很高的水准,但是宗教方面却非常简单.当时只相信一个"天",或许是高高在上的天,或许是上帝.这苍苍之天与主宰的上帝,是第一个崇拜的对象.其次是崇拜自然界的大力量.认为日月天地都有一种神的存在.第三是崇拜祖先.第四是在宗教崇拜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报应观念.在佛教传入以前,我们的祖宗没天堂与地狱的观念,宗教原是非常简单的.印度教传入以后,他的宗教不但表"天",而且有三十三重天;不但有地狱,而且有十八层地狱,甚至有十六乘十六、再乘十六层的地狱,一层比一层可怕.这样复杂的情形,的确可以满足人民对于宗教的欲望的.结果,我们原有简单的宗教,与它比较以后,就不免小巫见大巫,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崇拜到什么程度呢?佛教中人把印度看作西天,看作极乐的世界,都是由于对佛教的崇拜.

  中国和尚看到这样复杂的宗教,便想到:是不是有法子找出一个扼要的中心呢?于是,头一个运动就是把佛教的三个大部门"戒"、"定"、"慧"中的"定"特别提出."戒"就是规律,有五百戒,五千戒,是很烦琐的."定"就是禅示中的"禅",就是怎样控制心,也就是"定心息虑"."慧"就是智慧,是理解.中国佛教徒将佛教三个大部门中的"定"拿出来,作为佛教的中心,包括"戒"、"慧"以及一切在内.因为打坐的时候,可以控制人的呼吸,然后跟着呼吸控制到身体,然后控制心灵的活动,到了欲望来的时候,或且想到人生许多快乐的事情,就要靠"智慧"来帮助.譬如说:想到男女爱情的时候,要想到她并不是漂亮的,而是一袭漂亮的衣服中,一块皮包着206块骨头,以许许多多的骨节接连起来的,以及肉和血等;到了死了以后,流出了血、脓、蛆.一个漂亮的女人也不过是很难看的一堆骨、血、蛆.这样一想,什么欲望都没有了.这是以"慧"助"定",来控制"不净观".还有是以"空观"来控制的,譬如说:两个人互相咒骂.挨骂了,生气了,要懂得"空"的哲学(佛教的根本哲学),把一切看作地水火风的偶然凑合."骂"是一种声浪,是地水火风暂时凑合发出的声浪,分散了便归乌有.骂的人和被骂的人,都是这四大凑合,如果都是"空",没有他,没有我.作如是想,便不会生气了.

  把"禅"包括"戒"、"定"、"慧",而以"禅"为佛教中心,是把印度佛教简单化的第一时期的方式.

  不久,仍旧觉得这个"印度禅"还是烦琐的.如坐禅要做到四禅定的境界,要做到四无色定的境界,最后要能达到最高的目标——六神通: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能游行自在,能见千里外的事物,能闻千里外的声音,能知他人的心思,能知过去未来,等等.这些烦琐的所谓最高境界,拆穿西洋镜,却是荒唐的迷信.于是进一步的革新到"净土"的"念佛"法门.

  5世纪初期,庐山高僧慧远,开始接受印度中亚细亚传入的《阿弥陀佛经》;不要一切烦琐的坐禅仪式,只要你心里相信,有"净土"的存在."净土"是天堂;天堂里有四季不谢之花,有八节长青之草,琉璃世界,有无量寿,有无量光.

  以后慢慢演化到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即崇拜的意思).只要你念千万遍,在临死前你必能看到净土的美丽世界,必有人来接引你到这美丽的世界里去.

  5世纪中叶,苏州有一个道生和尚,他对中国古代老庄的思想,特别有研究.他头一个提出"顿悟"的口号.不要念经,不要坐禅,不要持斋拜佛,以及一切烦琐的步骤,只要有决心,便可以忽然觉悟.这与欧洲宗教的重大改革,由间接地与上帝接触,变为直接的回到个人的良知良心,用不着当中的媒介物一样.到过苏州的人,都知道虎丘有一个生公说法台,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传说.这个顿悟的学说,是以中国古代道家的思想提出的一个改革.我们看看道生的书,就可以看出他有很浓厚的道家的思想了.

  从5世纪末叶到6世纪初年(公元470—520年),是印度高僧菩提达摩渡海东来,在中国传教时期.传说他到广州是梁武帝时代;经我考证,不是梁武帝时代来的,而是刘宋明帝时来的.有人说他到中国九年就回国,或死了;实际他是由宋经齐梁,在中国居住了五十年之久.他是印度人,年轻时就有很多胡须,所以冒充一百五十岁.他到中国创立一个宗派——楞伽宗;认为用不着佛教许多的书,只要四卷《楞伽经》就够了.这是印度和尚把佛教简单化的一个改革.他提倡"理入"和"行入"."理入"承认人的本性是善的,凡是有生之物,都同样含有善的、完美的本性——含有同一真性."行入"是苦行和忍,作众人所不能忍受的苦修."一衣、一钵、一坐、一食,但蓄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睡则卧于破烂的古墓中.自达摩建立楞伽宗,其中有很多"头陀苦行"的和尚.(头陀是佛教苦修的名称,即自己毁坏自己的意思.在唐代的诗文中,常可看到描述和尚苦修的情形.)

  武则天久视元年(公元700年),下诏召请一个楞伽宗的有名和尚神秀到京城来.他那时已九十多岁了.他是全国闻名的苦修和尚.他由湖北经洛阳,到两京时,武则天和中宗、睿宗都下跪迎接;可见其声望之大.他在两京住了六年就死了(公元706年).在那个时期里,他成了"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死后,长安城万人痛哭,送葬僧俗,数逾千万.当时的大名人张说给他写碑,叙述他是菩提达摩的第六代.神秀死后,他的两个大弟子普寂、义福继续受帝后尊崇.这个时期,是楞伽宗的极盛时期.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忽然有一个在河南滑台寺的南方和尚神会,出来公开指斥神秀、普寂一派"师承是傍,法门是渐".指明达摩第六代是慧能不是神秀;慧能才是弘忍的传法弟子.而慧能和神会是主张顿悟的,有人对神会和尚说:"现在是神秀、普寂一派势焰熏天的时候;你攻击他,你不怕吗?"神会回答说:"我为天下定宗旨,辨是非;我不怕!"那时神会和尚已经八十多岁了.从公元734年到755年,这二十多年间,神会敢出来和全国最崇敬的湖北神秀和尚挑战,说出许多证据,攻击为帝王所尊重的宗派,并且为人佩服:这是为他可以举出弘忍半夜传给他老师的袈裟为证的缘故,那时神秀已死了,他的两个大弟子普寂(死于739年)、义福(死于732年)又先后死了,没有人和他反辩.反对党看他的说法很动人,却害怕起来,于是告他聚众,图谋不轨.经御史中丞卢奕提出奏劾,皇帝乃将神会贬逐南方.最初由洛阳贬逐到江西弋阳,以后移到湖北武当、襄阳、荆州等地.三年中贬逐四次.可是反对党愈压迫,政府愈贬逐,他的声望愈高,地位愈大!

  公元755年,安禄山造反,由河北打到两京(洛阳、长安),唐明皇狼狈出奔,逃往四川.他的儿子肃宗出来收拾局面.由郭子仪、李光弼两将军逐步收复两京.这时神会已经回到洛阳,正值政府打仗需款,他就出来帮助政府筹款.当时政府筹款的方法是发行度牒.但是推销度牒有两个条件:一是必须有人做和尚;二是必须有人花钱买度牒和尚.这都需要有人出来传道劝说.神会既有口才,且有甚多的听众,遂由他出来举行布道大会,推行"救国公债".结果大为成功;善男信女都乐意舍施,购买度牒.皇帝以神会募款有功,敕令将作大匠日夜加工,为神会兴建寺院.不久,神会圆寂;时在上元元年(760年),神会年九十三岁,敕谥为"真宗大师".神会死后六年(德宗真元十二年),皇帝派太子主持一个委员会,研究禅宗法统问题.经许多禅师考虑的结果,承认神会为七祖,也就是承认他的老师慧能为六祖,解决了这个法统之争.而神会这一派遂得到革命的大胜利.

  这七十年来,在没有正式承认神会为七祖以前,社会上的知识阶级,已经受到神会的影响,杜甫的诗有"门求七祖禅"的话;那时虽未正式承认七祖,已承认七祖禅了.在神会最倒霉的时候,杜工部的朋友王维,应他的请求作了《能大师碑》,明认慧能为弘忍传法弟子,得了"祖师袈裟".王维所写的这个碑,后来被收在《唐文粹》中.杜王二人的文字都可以证明当时社会里已有这个新禅宗的看法.

  当神会说法时,曾经有人问他:"菩提达摩是第一祖,由菩提传到慧能是第六祖;那么在印度又传了多少代呢?"关于这件事,现在文件中发现所谓二十八祖,固然是个笑话,就是神会的答复,也是一个大笑话.他说:"在印度传了八代."传一千多年,只传八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不懂梵文,把菩提达摩和达摩多罗两个人弄成了一个人,所以说出八代.究竟有几代?说法不一.有说二十四代,有说二十五代,有说二十六代,有说二十七代,甚至有说五十一代的:这都是他们关起门捏造出来的祖宗.这些材料,都不可靠.我所以说这个故事,就是要说他的老师慧能.半夜得到的袈裟究竟是第几代传下的,这是一个不能解决、无法审问的千古疑案.

  最后,我们看一看,神会革命胜利成功的禅宗是什么?为什么要革新?为什么要革命?从我在巴黎发现的敦煌材料,和以后日本学者公布的材料(这两个材料比较起来,我的材料前面多,日本的材料后面多)看起来,我们知道神会的学说主张"顿悟"."顿悟"是一个宗教革命.藉个人的良知,可以毁掉种种烦琐仪式和学说,即所谓"迷即累劫,悟即须臾".譬如"一缕一丝,其数无量;若合为绳,置于木上,利剑一斩,一时俱断".人也是这样."发菩萨心人,亦复如是."一切入定出定的境界,都是繁于心.只要发愿心就可以"豁然晓悟,自见法性本来空寂.……恒沙妄念,一时顿尽".

  神会学说的第二个主张是无念,"不作意即是无念."一切"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盘,并属虚妄.但莫作意,心自无物."譬如:商朝的傅说和周朝的太公,一个是泥水匠,一个在水边钓鱼的人,一时机会来了,一个贫苦的人一跳而为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担负国家的重任:这叫做世间的不可思议事,出世的宗教也有不可思议事;所谓顿悟,就是一日豁然顿悟.中国有一句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用不着苦修!这是神会积极的思想.

  消极方面,神会是反对坐禅,反对修行的.他说:"一切出定入定的境界,不在坐禅." "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祸福善恶,皆不离妄心."凡是存着修行成佛的思想,就是妄想."众生若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

  神会的这种宗教革命思想,在当时所以能很快的成功,不是神会一个人打出来的,神会只是当时的"危险思想"的一部分.但神会的功劳特别大.因为神会是宗教家,同时又是政治家和财政家,可说是个革命家;他懂得用什么武器打击敌人,使他的宗教革命运动得到成功.

  总结一句话,禅宗革命是中国佛教内部的一种革命运动,代表着他的时代思潮,代表8世纪到9世纪这百多年来佛教思想慢慢演变为简单化中国化的一个革命思想.这种佛教革命的危险思想,是最值得我们参考比较的,就是在《唐文粹》这部书中,有梁素《天台通义》的一篇文章,痛骂当时的危险思想;说这样便没有佛法,没有善,没有恶了.从这反对党的说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危险思想,的确是佛教中一种革命的思想.

  还有一种材料值得我们注意的.9世纪中叶(公元841年),宗密和尚搜集了一百多家禅宗和尚《语录》.可惜这些材料大部分都散失了,只存留一篇序文,长达万字,讲到从8世纪到9世纪中的多少次佛教革命的危险思想.宗密把当时佛教宗派分为禅门三宗.一是息妄修心宗,二是泯绝无寄宗,三是直显心性宗.二、三两宗,都是革命的;其中包括社会许多人士,在宗密和尚的《禅源诸诠集都序》里,我们可以看出,除了神会以外,还有许多革命思想的宗派.现在佛教中,还有一部《圆觉经》.这部经大概是伪造品,是宗密自己作的.这只有一卷的经,他却作了很多的注解,叫做《圆觉经大疏钞》.这里面有很多禅宗历史的材料.

  刚才讲的是佛教内部的革命.最后要讲经过外面摧残的史实.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是摧残佛教最厉害的一年.唐朝学者——不很高明的思想家——韩愈在《原道》一文中,倡说"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口号,是公元824年的事情;经过二十一年,到武宗时竟实现.当时毁寺四千六百余区,毁招提兰若(私造寺)四万余区,迫令僧尼二十六万多人还俗.佛教经典石刻都被毁弃:这是历史上最可惜的文化毁坏.后来武宗死了,他的兄弟做皇帝,信仰佛教,却是没有办法恢复旧观,因为经过这样大的变化以后,寺院的几千万顷田产被没收,十多万男女奴隶被解放;要恢复堂皇的建筑,没有钱怎样能做到?在这个环境下,只有禅宗派不要建筑.在9世纪中叶,佛教出了两个了不得的和尚:南部湖南出了一位德山和尚,北方河北出了一位灵济和尚.我们看他的语录,充满了"呵佛骂祖"的气味.举例说:古时一位秀才到庙里去,和尚不大理会招待;府台大人到了,和尚却率领徒众欢迎.等到府台走了,这位秀才问他:佛教是讲平等的,为什么这样对我?和尚回答说:我们是禅门;招待就是不招待,不招待就是招待.这位秀才掴了他一掌.和尚问他,你怎么打人.他回答也是说:打了就是不打.从敦煌所保留的《语录》看来,才晓得真正呵佛骂祖时代,才知道以后的《禅宗语录》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

  佛教极盛时期(公元700—850年)的革命运动,在中国思想史上、文化史上是很重要的.这不是偶然的.经过革命后,把佛教中国化、简单化后,才有中国的理学.

  佛教的革新,虽然改变了印度禅,可是仍然是佛教.韩退之在《原道》1790个字的文章中,提出大学、诚意、正心、修身,不是要每一个人做罗汉,不是讲出世的;他是有社会和政治的目标的.诚意、正心、修身,是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做罗汉,不是出世的.这是中国与印度的不同.韩文公以后,程子、朱子的学说,都是要治国平天下.经过几百年佛教革命运动,中国古代的思想复活了,哲学思想也复兴了.这段故事,我个人觉得是一个新的看法.

  禅宗史的真历史与假历史

  假历史

  世尊在灵山会拈花示众,人天百万悉皆不解,独大迦叶微笑.佛云,我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分付迦叶了.

  大迦叶传阿难,以下递传,共廿八代,每一代只有一人.第廿八代菩提达摩东来,是为东土禅门初祖.(十一世纪的契嵩有《传法正宗记》,又有《传法正宗定祖图》.

  师子比丘以后的几代:

  宗密所记《宝林传》

  (古本《坛经》)《传灯录》

  日本所传契嵩所图

  (23)师子(7)婆须密

  (24)舍那婆斯(24)师子

  (25)优婆崛(25)婆舍斯多

  (26)婆须密(26)不如蜜多

  (27)僧迦罗刹(27)般若多罗

  (28)菩提达摩(28)菩提达摩

  菩提达摩到广州,在梁武帝普通八年(527)(《传灯录》).契嵩考定为普通元年(520).北去至魏,行化九年而死.

  达摩带了传法袈裟东来.传于慧可,以下传授世次:

  ①达摩

  ②慧可

  ③僧璨

  ④道信

  ⑤弘忍

  ⑥慧能

  六代相传,皆"传一领袈裟,以为法信".

  第五代弘忍和尚,在蕲州黄梅双峰山行化时,有上座神秀"众所宗仰".又有南方新州来的一个不识字的獦獠,姓卢,在碓房里作工.弘忍和尚要传法,命他的弟子各作一偈,表示各人的见解.神秀作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弘忍看了,不很欣赏.过了几天,那个不识字的卢行者也编了一首偈,请人写在壁上.其词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和尚看了大喜,后来在三更唤他去,秘密传授心法并传袈裟给他,叫他赶快南归.是为南宗的"六祖".

  希运—

  怀让—道一—怀海 (黄药)

  (南丘)(马祖)(百丈) 灵佑—

  (沩)

  —(临济)义玄

  (宗)

  —慧寂

  (仰山)

  行思—希迁— — —

  (江西)(石头) — —

  —宣鉴(云门宗)

  (德山)玄沙宗

  —(洞山宗) —(曹山宗)

  真历史

  全无一点经典上的根据.佛教内容有戒、定、慧三部分.其中"定"是禅定,来源甚古.

  ①印度人最缺乏历史观念,故佛教没有更传,更没有可信的吏传.印度记佛教宗派的史书,如《异部宗轮论》(《十八部论》)并无此说.

  ②中国有历史记载的习惯,故初期以后即有史籍可稽,如僧佑的《出三藏记集》,慧皎的《高僧传》,道宣的《续高僧传》,都没有佛法传授世系的话.

  ③八世纪的神会和尚始提出"菩提达摩复承谁后,又经几代?"他的答案是"西国以菩提达摩为第八代". "据何得知?" "据《禅经序》中具明西国代教."

  ④八代说根据的《禅经》,是东晋末年庐山译出的《达摩多罗禅经》,他把Dharma trata译作Bodlndharma了!

  ⑤八代说显然是太少了.旧说佛生于周昭王时(前11世纪),到达摩东来(旧说在梁武帝时),一千六百年中,岂止七八代?所以8世纪下半,起了许多说法.

  有廿三代说,廿四代说,廿八代说,廿九代说,五一代说.最后渐渐归到廿八代说.

  其实都是伪造的法统世系!五十一代说是根据《出三藏记》的一张表的.廿三代与廿四代,都是根据一部很可疑的《付法藏传》,此书明说第廿三代师子比丘被杀,"相付法人于是便绝"了,如何又有付法的人呢?所以有添造几代的必要.

  添造的三四代有唐、宋的大区别,如上表.

  其实添来减去(包括五十一代说),其中关键仍是认达摩多罗与菩提达摩为一个人!

  ①《高僧传》明说他"初达宋境南越",宋亡在479.他达宋境应在479以前,可能在470.

  ②《洛阳伽蓝记》记他曾见永宁寺的极盛时(516—526).

  ③《高僧传?僧副传》又说僧副在北方从达摩出家,到"齐建武年(494—497),南游,止于钟山定林下寺."

  可见他在5世纪后期到中国,在中国住了约五十年,故能传授弟子多人,成一个宗派.

  所有5、6、7世纪的史传,都没有"传衣之说"."传衣之说",是神会和尚造出的.

  事实是这样的.

  达摩一派是修"头陀"行(Dhuta)的苦修和尚.从5世纪晚年以后,习禅之风大行.当时所谓"禅",一面侧重坐禅,一面又注重修头陀行.

  北方有佛陀——僧稠一支,又有达摩一支,都是禅学.僧稠在6世纪中叶,已受高齐皇帝的尊崇,已不是山林苦修的头陀了.

  北方又起来了慧里一支,也是禅学,后来转到南岳.他的弟子智顗又转到天台山,故称为南岳天台的禅学.

  达摩一系,奉四卷《楞伽》为法要,故后来称楞伽宗.此宗经过三百年,能保持苦修的头陀行不变.

  此宗有神秀和尚,在荆州玉泉寺东的山上"开室岩居,年逾九十,形彩益茂".他的名誉远播,武则天皇帝请他北来(700),他于701到京.备受宫廷及人民的崇拜,称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他死在706.死后,张说作碑铭,始载此世系.

  达摩——可——璨——道

  信——弘忍——神秀.

  当时神秀的弟子普寂、义福等继续受朝廷与人民的崇奉.故各宗派都纷纷攀龙附凤,自附于达摩派下.

  如牛头山法融一支,与达摩一支毫无关系,其后人也称法融是"四祖"道信的弟子!慧能大概是弘忍的十一个弟子之一,见于《楞伽人法志》(玄赜作的).

  开元二十年(732),南阳龙兴寺的神会和尚忽然在大会场上指斥北方势焰最大的普寂和尚的法统是傍支,法门是错误的渐教.他说,弘忍半夜传法传衣,传的是那韶州的不识字的卢行者慧能,他是的的正传,他的教义是单刀直入的顿教!

  证据?"其袈裟今现在韶州!"此外尚有别的伪故事.

  长安三年(703)秀和尚说:"传法袈裟今见在韶州能禅师处."

  神会的《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当日传播甚远.敦煌一地出来了三个本子.日本求法僧圆行在开成三年(838)带了一本回日本.

  神会又请当日的大文人写了一些碑传:

  房琯的《三祖璨禅师碑》(存在《宝林传》里)宋鼎的《六祖能禅师碑》

  (欧赵均记录)王维的《六祖能大师碑》

  (存)

  《神会语录》(问答杂征义)

  敦煌出了四个本子(我的校本)(英国存本.Stein6557)(日本石井光雄本)

  日本圆仁带去了一本(847),日本圆珍带去三本(854,857,858).

  日本永超在1094还着录此.

  《神会语录》后来加上了"六代大德"的传记(石井本),其中《能禅师传》是最早的《坛经》底本.

  《六祖大师法宝记檀经》,(敦煌本)(西夏译本)(1071)

  日本保存的兴圣寺翻1153刻本,其底本为967(乾德五年)惠昕本.

  日本出的大乘寺福元钞1116刻本.

  在《神会语录》(石井本)的《能大师传》里,只提及弟子二人(玄楷、智本).有临终"预言",明指神会,"我灭度后,卅年外,竖立宗旨者,即是."

  在《坛经》三个最古本里,提到弟子10人,有神会而无行思、怀让.有"悬记"明指神会.

  《坛经》的元明本都是经过契嵩(11世纪)及以后人改窜增加的.故弟子之中,有行思、怀让、玄觉(永嘉大师)诸人.又都删去了关于神会的"悬记".

  发现了神会的许多文件(《定是非论》、《语录》、《坛语》等),又发现《坛经》的三个最古本,我们还没有发现真历史,只发现了假历史的制造人们,只发现了假历史如何造成的来历与经过.

  神会是制造禅宗(南宗)假历史的第一好手.他制造了:

  (1)传衣传法的假历史

  (2)中土六代祖师的传记与碑版

  二祖可大师碑(法琳)(《宝林传》)

  三祖璨禅师碑(房琯)(《宝林传》)

  四祖碑(杜正伦)(未发现)

  五祖(闾丘均)(未发现)

  六祖两碑(宋鼎、王维)

  "六代大德"小传(?)可能作于他身后?

  宋僧传:会于洛阳荷泽寺崇树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为碑焉.会叙宗脉,从如来下西域诸祖外,震旦凡六祖,尽图绩其影.太尉房琯作《六叶图序》.

  (3)用《金刚经》来代替了《楞伽经》

  用"顿教"来替代了"渐修"的禅法.

  反对坐禅,佛教的革命的运动

  (4)造出"西国八代"的传法说,引起8世纪的无数禅门西土祖师传法世代说.

  神会的天才,毅力,奋斗精神,——他实行了"一句假话,只要反复说了一百万遍,就成为真话"的宣传大原则.天宝十二年(753)御史中丞卢奕奏劾神会"聚徒,疑萌不利"(《僧传》),宗密记他"被谮聚众"!敕黜弋阳郡,又移武当.十三年(754),量移襄州,七月,又敕移荆州开元寺.

  他的宣传手段,确是了不得!他的《定是非论》里说:

  神会今设无遮大会,……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

  有人问他:

  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如此相非斥,岂不与身命有关?

  他侃侃地回答:

  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我今为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身命!

  这种为宗教奋斗,为"料简是非"奋斗的气魄,是可以号召很大的群众的.所以,卢奕弹劾他,说他"聚众,疑萌不利".他因此受四次贬谪,受罪.他真成了一个"建立正法"、"岂惜身命"的殉道大好汉了!神会的着作当时传播甚远——西北到敦煌北庭,南到台州越州,东到日本高丽——必是为了当时民众确实崇拜他,信仰他.

  当他在前后贬谪地区时,——天宝十四年十一月(755),——安禄山造反了.次年(756)洛阳长安都失陷了.唐明皇仓皇逃奔到四川了.太子即位于灵武,代宗(太子)、郭子仪收复两京(757).政府的军队缺乏军饷,于是不能不发行一种"救国证券",——僧尼道士的度牒,每张"百缗",用来助军饷.

  度牒是要有施主出钱买的.于是有劝买度牒的布道大会.这时候,许多大国师的徒子徒孙,靠拢的也有,投降的也有.而政府四次贬逐的神会老和尚居然跑回洛阳来了!于是大家要利用他动人的口才,"聚众"的号召力,请他主持劝买度牒的大会."所获财帛,顿支军费.代宗、郭子仪收复两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宋僧传?科分六学传》)

  于是新皇帝"诏入内供养,敕将作大匠并力齐功为造禅宇于荷泽寺中".《高僧传》接着说:

  会之敷演,显发能祖之宗风,使秀之门寂寞矣.

  但神会已是九十三岁的老人,在肃宗废除年号的元年五月十三日,他死了(762).

  皇帝敕谥曰"真宗大师",塔号"般若"焉.这已是承认他是"真宗"了.

  据宗密的记载,德宗皇帝贞元十二年(796)(神会死后三十四年)敕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搜求传法旁正,遂有敕下,立荷泽大师为第七祖.这当然是正式追认慧能为第六祖了.神会的假历史大胜利了,他用假历史来革命,完全成功了.

  宪宗皇帝元和十年(815),下诏追谥六祖慧能为大鉴禅师,塔曰灵照之塔,广东的佛教徒请当时的大文学家柳宗元作第一碑,刘禹锡作第二碑.这是神会死后的第五十三年.

  为什么这样一位革命成功的大功臣——神会——居然会被历史埋没了一千多年呢?为什么禅宗史书(如《传灯录》、《五灯会元》等等)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地位全给怀让、行思两个不见于《坛经》、不见于当时史迹的和尚的子孙占据了呢?

  这难道是制造假历史的报应吗?

  假历史造的太过火,是一个原因.

  如西土祖师八代说,是必定被推翻的.

  传法"一代只许一人,终无有二.纵有千万学徒,只许一人承后".这是大众不能容许的假历史.

  假历史是人人可以制造的.神会生前与死后,各家都在造假历史了.

  ①神会一派造作《坛经》.

  ②8世纪晚年,9世纪初年,出来了无数假历史.

  《五明大集》

  《续法记》

  《圣胄集》

  《历代法宝记》成都保唐寺无住一派.此派的世系:

  弘忍——智诜(资州)——处寂——无相(成都净众寺)——无住(成都保唐寺)——

  他们造出"袈裟被女子将了去也"的假历史.

  集大成的《宝林传》十卷(日本出来了第六卷,山西赵城广胜寺出来了一、二、三、四、五、八卷).

  神会一系被埋没的最重要原因是:在他大胜利之后,全国的佛教宗派(除了天台一系)又都纷纷造历史,造传法世系表,来做攀龙附凤的工具了!

  ①成都净众,保唐两派的假袈裟故事.

  ②马祖道一出于成都净众寺一系,但他到了湖南,就自称是能大师弟子怀让的弟子.

  ③行思——希迁——一系的世系也是很可疑的.

  ④玄觉与"证道歌"的故事.

  ⑤《坛经》的改造与加添:

  (a)《曹溪大师别传》作于建中二年(781)有新的悬记: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b)加入行思、怀让、玄觉……

  论禅宗史的纲领

  一、汤用彤教授来书

  适之先生:

  前在《现代评论》增刊中见尊作《菩提达摩考》,至为钦佩.兹寄上旧稿一段,系于前年冬日在津所草就.其时手下书稿极少,所作误略至多,今亦不加修正,盖闻台端不久将发表"禅宗史"之全部,未见尊书,不能再妄下笔.先生大作如有副稿,能寄令先睹,则无任欣感.

  达摩"四行"非大小乘各种禅观之说,语气似婆罗门外道,又似《奥义书》中所说.达摩学说果源于印度何派,甚难断言也.

  汤用彤七月十六日(1928年)

  二、胡适答汤用彤教授书

  用彤先生:

  7月16日的手书,已读过了.

  《中国佛教史略》中论禅宗一章,大体都很精确,佩服之至.先生谓传法伪史"盖皆六祖以后禅宗各派相争之出产品",此与鄙见完全相同.我在巴黎伦敦发现了一些禅宗争法统的史料,影印带回国.尚未及一一整理.先生若来上海,请来参观.

  此项史料皆足证明禅宗法统至8世纪之末尚无定论,与我数年前所作《二十八祖考》完全相印证.但9世纪禅宗所认之二十八祖,与宋僧契嵩以后所认之二十八祖又多不相同,尤其是师子以下的四人.其作伪之迹显然,其中有许多笑柄,去年我在科学社年会讲演,曾略述之.

  我的《禅宗史》稿本尚未写定,大部分须改作,拟于今夏稍凉时动手改作.有所成就当寄呈乞正.

  今将我的大纲略述于此,不能详也.

  (一)禅有印度禅,有中国禅.自《安般经》以至于达摩多罗《禅经》,皆是印度之禅.天台一派,《续僧传》列入"习禅"一门,其人皆承袭印度禅,而略加修正,"止观"即旧禅法的两个阶级,天台始以为禅之要旨.故天台是过渡时期.达摩一宗亦是一种过渡时期的禅.此项半中半印的禅,盛行于陈、隋之间,隋时尤盛行.至唐之慧能、道一,才可说是中国禅.中国禅之中,道家自然主义的成分最多,道一是最好代表.

  (二)菩提达摩一宗在当时名为楞伽宗.其传法系统见于道宣《续僧传》"感通门"之《法冲传》中.巴黎伦敦有敦煌本《楞伽师资记》,是此宗的重要史料.

  (三)"顿悟"之说起源甚早.《僧传》与《续僧传》中可以寻得许多线索.

  (四)慧能在当日确有革命之功;现发现敦煌本《坛经》,我有影本,可以考见他的思想.

  (五)慧能在当时并不出名,其人不过南方一派的大师而已.至神会北上,与正统派挑战,自称正统,并说其师有传衣为信,于是始有法统之争.北宗神秀已死,死无对证,而神会之才辩又足以夺人,故北宗的权威大摇动,不得已乃出于压迫的手段,故有卢奕的弹劾.神会放逐三次,名声更大,安史乱后,北宗遂倒,神会遂成第七祖.

  (六)神会着作散失,我在巴黎发现两卷他的语录,最可宝贵.又在伦敦发现他的《显宗记》古本.

  (七)8世纪下半,各派争造法统伪史,其多不可胜记.有七世说(楞伽宗北宗),有十三世说(神会最早之语录),有二十四世说,二十五世说,……二十八及二十九世说,甚至有五十世说(《白香山集?传法堂碑》).杂见于《全唐文》,敦煌残卷中.

  (八)《续法记》、《宝林传》皆当时法统伪史的一部分.

  (九)唐代所出传法之说的根据为(1)达摩多罗《禅经》序,(2)《付法藏传》.师子以下之诸人则出于捏造,无所依据.

  (十)故宋僧契嵩出而修正之,有"正宗"、"定祖"的大议论,其说以僧佑《出三藏记集》为据,后来竟为正统的法统说.

  今比较唐宋之世系如下:

  唐(宗密 日本书 敦煌卷子)宋以后

  第23师子第7婆须密

  24舍那婆斯24师子

  25优婆掘25婆舍斯多

  26婆修蜜26不如密多

  27僧伽罗刹27般若多罗

  28菩提达摩多罗28菩提达摩

  (十一)8世纪下半至9世纪上半的禅宗派别,应以宗密《圆觉大疏钞》卷三之下及《禅源诸诠集都序》所述为最可信的史料.《大疏》分七家,《都序》分十室,我们向来不很了解,今在敦煌发现新史料之中,有许多史料可补充,于是十室之中可得七八了.你所引的《北山录》作者神清即出于七家之一——金和尚——其世系如下:

  弘忍——智诜——处寂——无相(金和尚)——神清

  他出于北宗,故多掊击当时的伪法统史.

  (十二)南宗成为正宗之后,北宗门下又多捏造世系自附于正统.故保唐寺一派(七家之一),本出于金和尚门下,也自附于南宗.马祖、道一也出于金和尚门下,因为有怀让的关系,遂成为南宗宗子了!

  (十三)神会一派不久便衰歇.道一门下不久成为正统."中国禅"至此始完全成立.

  以上略述纲要,似乎能成一个有线索的故事了.材料太多,一时不及整理.将来也许有随时更动之处.所以先写呈此纲领者,正欲得先生的指示教正耳.千万请勿吝珠玉为盼.

  又《付法藏传》之为伪作,自不待言,但其书作于何时,亦有考证之价值.鄙意此书是天台一派造出的,其内容引见智者之《摩诃止观》,及湛然之《止观辅行传弘决》等书.故自迦叶至师子世系,本是天台一派所认之世系,后来乃被"南宗"攘为宗谱.此意不知有当否,也请指教.

  又来书疑达摩四行说:"似婆罗门外道,又似《奥义书》中所说."此意似不误.杨衒之说达摩是波斯胡,道宣说他是南天竺婆罗门种.他又提倡《楞伽经》,此经是南方佛教徒所造无疑,"大乘入楞伽"似是史实.大概佛教行到南天竺,与锡兰,与外道教义结合,成此新经,达摩即是此南方新佛教的产儿.

  印度之"南宗"后来竟成中国之"南宗",也是有趣的偶合.

  胡适敬上

  诗僧与谐诗

  唐朝初年的白话诗,依我的观察,似乎是从嘲讽和说理的两条路子来的居多.嘲戏之作流为诗人自适之歌或讽刺社会之诗,那就也和说理与传教的一路很接近了.唐初的白话诗人之中,王梵志与寒山、拾得都是走嘲戏的路出来的,都是从打油诗出来的;王绩的诗似是从陶潜出来的,也当有嘲讽的意味.凡从游戏的打油诗入手,只要有内容,只要有意境与见解,自然会做出第一流的哲理诗的.

  从两部《高僧传》里,我们可以看见,当佛教推行到中国的知识阶级的时候,上流的佛教徒对于文学吟咏,有两种不同的态度.4世纪的风气承清谈的遗风,佛教不过是玄谈的一种,信佛教的人尽可不废教外的书籍,也不必废止文学的吟咏.如帛道猷便"好丘壑,一吟一咏,有濠上之风."他与竺道壹书云:始得优游山林之下,纵心孔释之书.触兴为诗,陵峰采.……因有诗云:

  连峰数千重,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棒.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闲走践其迳,处处见遗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这种和尚完全是中国式的和尚,简直没有佛教化,不过"玩票"而已.他们对于孔释正同庄老没多大分别,故他的游山吟诗,与当日清谈的士大夫没有分别.这是一种态度.到了4世纪以后,戒律的翻译渐渐多了,僧伽的组织稍完备了,戒律的奉行也更谨严了,佛教徒对于颂赞以处的歌咏便持禁遏的态度了.如慧远的弟子僧彻传中说他

  以问道之暇,亦厝怀篇牍;至若一赋一咏,辄落笔成章.尝至山南,扳松而啸.于是清风远集,众鸟和鸣,超然有胜气.退还咨远:"律禁管弦,戒绝歌舞;一吟一啸,可得为乎?"远日:"以散乱言之,皆为违法."由是乃止.

  这又是一种态度.

  但诗的兴趣是遏抑不住的,打油诗的兴趣也是忍不住的.5世纪中的惠休,6世纪初年的宝月,都是诗僧.这可见慧远的主张在事实上很难实行.即使吟风弄月是戒律所不许,讽世劝善总是无法禁止的.惠休(后来还俗,名汤惠休)与宝月做的竟是艳诗.此外却像是讽世说理的居多.5世纪下半益州有个邵硕(死于473年),是个奇怪的和尚;《僧传》说他:

  居无定所,恍惚如狂.为人大口,眉目丑拙,小儿好追而弄之.或入酒肆,同人酣饮.而性好佛法;每见佛像,无不礼拜赞叹,悲感流泪.

  他喜欢做打油诗劝人.本传说他

  游历益部诸县,及往蛮中,皆因事言谑,协以劝善.……

  刺史刘孟明以男子衣衣二妾,试硕云:"以此二人给公为左右,可乎?"硕为人好韵语,乃谓明曰:

  宁自乞酒以清醼,不能与阿夫竟残年!

  孟明长史沈仲玉改鞭杖之格,严重常科.硕谓玉曰:

  天地嗷嗷从此起,若除鞭格得刺史.玉信而除之.

  最有趣的是在他死后的神话:

  临亡,语道人法迹云:"可露吾骸,急系履着脚."既而依之,出尸置寺后,而二日,不见所在.俄而有人从郫县来,遇进云:"昨见硕公在市中,一脚着履,漫语云:

  小子无宜适,失我履一只."

  进惊而检问沙弥,沙弥答曰:"近送尸时怖惧,右脚一履不得好系,遂失之."

  这种故事便是后来寒山、拾得的影子了.6世纪中,这种佯狂的和尚更多了,《续僧传》"感通"一门中有许多人便是这样的.五梵志与寒山、拾得不过是这种风气的代表者罢了.

  《续僧传》卷三十五记6世纪大师亡名(本传在同书卷九.亡名工文学,有文集十卷,今不传;续传载其《绝学箴》的全文,敦煌有唐写本,今藏伦敦博物院)的弟子卫元嵩少年时便想出名,亡名对他说:"汝欲名声,若不佯狂,不可得也."

  嵩心然之,遂佯狂漫走,人逐成群,触物摛咏.……自制琴声,为《天女怨》、《心风异》.亦有传其声者.

  卫元嵩后来背叛佛教,劝周武帝毁佛法,事在574年.但这段故事却很有趣味.佯狂是求名的捷径.怪不得当年疯僧之多了."人逐成群,触物摛咏",这也正是寒山、拾得一流人的行径.(元嵩作有千字诗,今不传.)

  这一种狂僧"触物摛咏"的诗歌,大概都是诙谐的劝世诗.但其中也有公然讥讽佛教本身的.《续僧传》卷三十五记唐初有个明解和尚,"有神明,薄知才学;琴诗书画,京邑有声."明解于龙朔中(公元662—公元663)应试得第,脱去袈裟,说:"吾今脱此驴皮,预在人矣!"遂置酒集诸士俗,赋诗曰:"一乘本非有,三空何所归?"云云.这诗是根本攻击佛教的,可惜只剩此两句了.同卷又记贞观中(公元627—公元649)有洛州宋尚礼,"好为谲诡诗赋",固与邺中戒德寺僧有怨,作了一篇《悭伽斗赋》,描写和尚的悭吝状态."可有十纸许(言其文甚长,古时写本书,以纸计算),时俗常诵,以为口实,见僧辄弄,亦为黄巾(道士)所笑."此文也不传了.

  这种打油诗,"谲诡诗赋"的风气自然不限于和尚阶级.《北史》卷四十七说阳休之之弟阳俊之多作六字句的俗歌,"歌辞淫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阳俊之有一天在市上看见卖的写本,想改正其中的误字,那卖书的不认得他就是作者,不许他改,对他说道:"阳五古之贤人,作此《伴侣》.君何所知,轻敢议论!"这是6世纪中叶以后的事.可惜这样风行的一部六言白话诗也不传了.

  《楞伽师资记》序

  民国十五年(1926)九月八日,我在巴黎国立图书馆读了敦煌写本《楞伽师资记》,当时我就承认这是一篇重要的史料.不久我回到伦敦,又在大英博物院读了一种别本.这两种本子,我都托人影印带回来了.五年以来,我时时想整理这书付印,始终不曾如愿.今年朝鲜金九经先生借了我的巴黎、伦敦两种写本,校写为定本,用活字印行.印成之后,金先生请我校勘了一遍,他又要我写一篇序.我感谢金先生能做我所久想做的工作,就不敢辞谢他作序的请求了.

  《楞伽师资记》的作者净觉,伦敦本作.

  东都沙门释净觉居太行山灵泉谷集

  巴黎本"谷"作"会"又删"集"字,就不可解了.《全唐文》卷三二七有王维的《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师塔铭》一篇说:

  禅师法名净觉,俗姓韦氏,孝和皇帝庶人(韦后)之弟也.……将议封拜,禅师……裂裳裹足以宵遁,……入太行山,削发受具.……闻东京有颐大师,乃脱履户前,抠衣坐下.……大师委运,遂广化缘.……门人与宣父中分,廪食与封君相比.……

  此文与《师资记》的自序相印证.原序说净觉之师安州大和尚(即玄赜,王维文作颐大师),

  大唐中宗孝和皇帝景龙二年,敕召入西京,便于东都广开禅法.净觉当众归依,一心承事.

  王维碑文中记净觉死于"某载月日",但王维死在乾元二年(757),而净觉归依玄赜在中宗景龙二年顷(708),我们可以推想净觉死在开元、天宝之间,约在西历740年左右.

  此书着作的年代也不可考,但记中述神秀的门下普寂、敬贤、义福、惠福4个禅师,"宴坐名山,澄神邃谷",可见作此记时,普寂等4人都生存.义福死在开元二十四年(736),普寂死在开元二十七年(739).我们可以推想此记作于开元时,正当楞伽宗势力最盛时.

  楞伽宗托始于菩提达摩.达摩来自南印度,而《大乘入楞伽经》顾名思义正是南方经典,所以达摩教人只读《楞伽》一经.慧可以下,承袭此风,就成为"楞伽宗",又称为"南天竺一乘宗".此宗的历史,有两处重要的记载:其一部分在道宣的《续高僧传》"习禅"项下《菩提达摩传》及《僧可传》;其又一部分埋没在《续高僧传》"感通"项下《法师传》内.依《达摩传》及《僧可传》,此宗的世系如下:

  达摩————僧副

  ——慧可——那禅师——慧满

  ——道育

  ——林法师

  ——向居士

  ——化公

  ——廖公

  ——和禅师

  慧满死在贞观十六年(642)以后,正和道宣同时,而道宣已说:

  人世非远,碑记罕闻,徼言不传,清德谁序?深可痛矣.

  道宣的《续僧传》自序中明说"始距梁之始运,终唐贞观十有九年(645)".但他后来陆续增添了不少的材料.法冲一传就是他新添的材料.传中说法冲

  显庆年(656—660)言旋东夏,至今麟德(664—665),年七十九矣.

  这已在《续僧传》初稿成书之后二十年了.再过两年(667),道宣自己也死了.法冲是道宣晚年垂死时候认得的,所以《法冲传》中的材料都不曾整理,也不曾并入达摩、僧可两传.

  《法冲传》说:

  冲以《楞伽》奥典沉沦日久,所在追访,无惮夷险.会可师后裔盛习此经,即依师学,屡击大节,便舍徒众,任冲转教,即相续讲三十余遍.又遇可师亲传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讲之,又得百遍.

  其经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罗三藏翻,慧观法师笔受,故其文理克谐,行质相贯.专唯念慧,不在话言.于后达摩禅师传之南北,忘言忘念,无得正观为宗.后行中原,慧可禅师创得纲纽.魏境文学多不齿之.领宗得意者时能启悟.今以人代转远,纰缪后学,《可公别传》略以详之.今叙师承,以为承嗣,所学历然有据:

  (1)达摩禅师后有慧可、慧育二人.

  育师受道心行,口未曾说.

  (2)可禅师后:粲禅师、惠禅师、盛禅师、那老师、端禅师、长藏师、真法师、玉法师.

  以上并口说玄理,不出文记.

  (3)可师后:喜师(出《抄》四卷)、丰禅师(出《疏》五卷)、明禅师(出《疏》五卷)、胡明师(出《疏》五卷).

  (4)远承可师后:大聪师(出《疏》五卷)、道荫师(《抄》四卷)、冲法师(《疏》五卷)、岸法师(《疏》五卷)、宠法师(《疏》八卷)、大明师(《疏》十卷).

  (5)不承可师,自依《摄论》者:迁禅师(出《疏》四卷)、尚德禅师(出《入楞伽疏》十卷).

  (6)那老师后:实禅师、惠禅师、旷法师、宏智师(名住京师西明,身亡法绝).

  (7)明禅师后:伽法师、宝瑜师、宝迎师、道莹师(并次第传灯,于今扬化).

  冲公自从经术,专以《楞伽》名家,前后敷弘,将二百遍.须便为引,曾未涉文.……师学者苦请出义,……事不获己,《作疏》五卷,题为私记,今盛行之.

  法冲当高宗麟德时年七十九,推上去,可以推算他生于陈末隋初,当隋文帝开皇六年(586).

  我们看了道宣两次的记载,可以知道当7世纪后期(664—665)时,楞伽宗的势力已很大了,《楞伽经》的疏和抄(抄也是疏的一种,往往比疏更繁密)已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我们又知道此宗已有"南天竺一乘宗"之名了.一乘之名是对于当日的大乘、小乘之争的一种挑战,这名目里已含有革命的意义了.《法冲传》说;

  弘福润法师初未相识,曰:"何处老大德?"法冲答:"兖州老小僧耳."又问何为远至,答日:"闻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纲,漉信地鱼龙,故至."

  这是何等气象!

  但是到了7世纪的末年和8世纪的初年,——武后的晚年,荆州玉泉寺的一个有名的和尚神秀禅师正受全国人的崇敬,武后把他请入洛阳(701),往来两京,人称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神秀也自称是楞伽宗的一派,但他自有他的传授世系,自称出于蕲州东山的弘忍的门下,号为"东山法门".他的世系表见于张说作的《大通禅师碑铭》,是这样的:

  达摩——慧可——僧粲——道信——弘忍——神秀

  这表里只有前三代是道宣所记的,僧粲以下的道信、弘忍就都是道宣不知道的了.

  神秀做了六年(701—706)的国师,就使那冷落的楞伽宗成为天下最有名的正宗禅学.神秀死后,他的弟子普寂、义福、敬贤、惠福等继续受政府的崇敬,普寂、义福的地位更高崇,尊荣不下于神秀.8世纪的前四十年真是楞伽宗"势焰薰天"的时代!

  当时就有楞伽宗的和尚着作他们的宗门谱系了.净觉的老师、安州寿山寺的玄赜,也是神秀的同门,着作了一部《楞伽人法志》,就是这些谱系中的一种,此书已不传了,我们感谢净觉在这《楞伽师资记》中保存了一篇《弘忍传》及一篇《神秀传》.玄赜的《弘忍传》记弘忍死于高宗咸亨五年(674),临死时说他的弟子之中,只有10人可传他的教法.那10人是:

  (1)神秀(6)嵩山老安

  (2)资州智诜(7)潞州法如

  (3)白松山刘主簿(8)韶州惠能

  (4)华州惠藏(9)扬州高丽僧智德

  (5)随州惠约(10)越州义方

  此外自然是受付托的玄赜自己了.

  这是最重要的记载,因为在这11位弟子里面,我们已见着智诜和惠能的名字了.智诜是净众寺和保唐寺两大派的开山祖师,又是马祖的远祖.惠能是曹溪南宗的开山祖师,将来他的门下就成了楞伽宗的革命领袖.这时候净众、保唐、曹溪三派都不曾大露头角,玄赜的记载应该是可信任的.关于弘忍的事迹与弟子录,玄赜的短传要算是最古的史料,所以最可信.玄赜在神秀传中说他"不出文记".净觉也说弘忍"不出文记",又说:

  在人间有《禅法》一本云是忍禅师说者,谬言也.

  这都是考订禅宗史料的重要证据.

  净觉此书,是继续玄赜的《楞伽人法志》而作的.玄赜的弘忍、神秀两传都很谨严,他的全书体例虽已不可考,然而我们从这两传推想,可以想见玄赜的书必是根据于比较可信的史料,编成了一部简明的楞伽宗史.但净觉似乎不满意于他的老师的谨严的历史方法,所以他重编了这部《师资记》."师资"(源出于《老子》二十七章)只是师和弟子.净觉这部书有两项特点:

  第一,他在当时公认的六代世系之上,加上了那位翻译《楞伽经》的求那跋陀罗,尊为第一代.这一来,就开了后代捏造达摩以上的世系的恶风气了.

  第二,他有"述学"的野心,于是他在每一代祖师的传记之后,各造出了很长的语录.这一来,又开了后世捏造语录和话头公案的恶风气了.

  他所记各人的学说,最谨严的是达摩的四行,全都是根据于道宣的《续僧传》的.他说:

  此四行是达摩禅师亲说,余则弟子昙林记师言行,集成一卷,名之为《达摩论》也.菩提师又为坐禅众释《楞伽》要义一卷,有十二三纸,亦名《达摩论》也.此两本论文,文理圆满,天下流通,自外更有人伪造《达摩论》三卷,文繁理散,不堪行用.

  这总算是很谨严的史家态度.

  但他记的求那跋陀罗的语录是可信的吗?惠可的语录可信吗?道信的长篇语录可信吗?这都是很可疑问的了.最奇怪的是粲禅师传下既说他"萧然净坐,不出文记"了,后面又附上几段有韵的"详玄传",连注文全抄上去.这样不伦不类的编纂法,真使我们失望了.

  净觉此书究竟是8世纪前期的一部楞伽宗小史.其中虽有很可疑的材料,但他使我们知道8世纪前期已有这种材料,这就是他的大功劳了.即如道信传中的语录固然大可怀疑,但我们若把这些语录当做8世纪前半的人编造的禅宗思想,这就是重要史料了.况且他使我们知道当8世纪前半已有了三种《达摩论》;已有了道信的《菩萨戒法》,及《制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已有了忍禅师的《禅法》一本.在消极的方面,他的记载使我们知道那时候还没有《信心铭》,还没有《北宗五方便法门》.这都是我们应该感谢净觉这部书的.

  胡适

  朱子论禅的方法

  ……曰,然则其徒盖有实能恍然若有所睹,而乐之不厌,至于遗外形骸,而死生之变不足动之者,此又何耶?

  曰,是其心之用既不交于外矣,而其体之分于内者乃自相同而不舍焉(适按,此句颇讲不通),其志专而切,其机危而迫,是以精神之极而一旦惘然若有失也(适按,最后十五字也不明白).近世所谓看□(原缺一字,作黑块.适按,此处缺的不是一字,当是"话头"二字)之法,又其所以至此之捷径,盖皆原于庄周"承蜩"、"削鐻"之论,而又加以巧密焉尔.……(《释氏论》上,《别集》八)

  《释氏论》上下两篇,收在《别集》卷八.《61集》十卷是南宋末年余师鲁父子搜访编成的.刻成在咸淳元年六月(1265),见目录后黄镛的短跋.其时朱熹已死了六十五年了.

  《释氏论》上篇残缺甚多,此段在最后,稍可读.大概这两篇是朱子早年的文字,弃置了多年,故未收入《文集》;旧作虽有人钞存,则编《别集》时钞本已很残缺了.我指出很不可解的两句,都不似朱子中年之后力求明白清楚的文字.所以我认此上下两篇都是他少年治禅学有所得而决心抛弃之时的文字.此中论"近世所谓看(话头)之法,又其所以至此之捷径,盖皆原于庄周承蜩削鐻之论,而又加巧密焉尔",此意他在晚年说得更详细.庄周二喻均见《庄子?达生篇》第十九,附抄于下.

  承 蜩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疴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司马彪释"承蜩"为"黏蝉".成玄英释为"以竿取蝉"),吾处身也若厥株拘(《释文》,厥本或作橛.李颐云,厥,竖也,竖若株拘也),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疴偻丈人之谓乎?(《列子?黄帝篇》,凝作疑)

  削 鐻(司马云,鐻,乐器也,似夹钟)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而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人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王先谦读若现) 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朱子所谓"其志专而切,其机危而迫,是以精神之极而一旦惘然若有失也",可以同宗杲《宗门武库》引的晦堂和尚的话对看:

  草堂(义清)侍立晦堂(祖心),晦堂举风幡话问草堂,草堂云"迥无入处".晦堂云:"汝见世间猫捕鼠乎?双目瞪视而不瞬,四足据地而不动,六根顺向,首尾一直,然后举无不中,诚能心无异缘,意绝妄想,六窗寂静,端坐默究,万不失一也."

  祖心是黄龙慧南的弟子,慧南是石霜楚圆(慈明)的弟子.

  朱子的《偶读漫记》(《文集》七十一)特别摘抄这个故事,其文如下:

  释氏有清草堂者,有名丛林间,其始学时,若无所入.有告之者曰:"子不见猫之捕鼠乎?四足据地,首尾一直,目睛不瞬,心无他念.唯其不动,动则鼠无逃矣."清用其言,乃有所入.

  这是摘抄宗杲的记录,朱子加评论说:

  彼之所学虽与吾异,然其所以得之者,则无彼此之殊,学者宜以是而自警也.

  朱子的《漫记》几十条,都不记年月,但这一条的紧前面一条记"乙卯十一月四日詹元善说"的"平江何蓑衣"的预言.乙卯是庆元元年(1195),朱子六十六岁,已是"晚年"了.《漫记》似不是一个时期里记的,清草堂一条不见得是朱子晚年记的.

  《宗门武库》是宗杲的弟子道谦编录的,道谦即所谓"开善谦";朱子十几岁时曾从他问禅学.

  (二)

  言释氏之徒为学精专.曰,便是.某尝说吾儒这边难得如此.看他下工夫,真是自日至夜,无一念走作别处去,学者一时一日之间是多少闲杂念虑,如何得似他!……(叶贺孙录.辛亥1191,以后,《语类》百二六,一二)

  (三)

  佛者云:"置之一处,无事不办."也只是教人如此做工夫.若是专一用心于此,则自会通达矣.故学禅者只是把一个"话头"去看,"如何是佛?麻三斤."之类,又都无道理,得穿凿.看来看去,工夫到时,恰似打一个失落一般,便是参学事毕.庄子亦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也只是如此教人.但他都无义理,只是个空寂.儒者之学则有许多义理.若看得透澈,则可以贯事物,可以洞古今.(辅庆录.甲寅,1144,以后,《语类》百二六,一一)

  (四)

  (佛教)当初入中国,只有《四十二章经》.后来既久,无可得说,晋宋而下始相与演义.其后义又穷.至达摩以来,始一切扫除.然其初答问亦只分明说.到其后又穷.故一向说无头话,如"干矢橛"、"柏树子"之类,只是胡鹘突人.既曰不得无语,又曰不得有语.道也不是,不道也不是.如此则使之东亦不可,西亦不可.置此心于危急之地,悟者为禅,不悟者为颠.……(郑可学录.辛亥,1191,《语类》百二六,二二)

  (五)

  禅只是一个呆守法.如"麻三斤"、"干矢橛",他道理初不在这上.只是教他麻了心,只思量这一路,专一积久,忽有见处,便是悟.大要只是把定一心,不令散乱,久后光明自发.所以不识字底人,才悟后便作得偈颂,悟后所见虽同,然亦有深浅.某旧来爱问参禅底,其说只是如此.其间有会说者,却吹嘘得大,如杲佛日之徒,自是气魄大,所以能鼓动一世,如张子韶(九成)、汪圣锡(应辰),皆北面之.(李闳祖录.戊申,1188,以后,《语类》百二六,二二——二三)

  (六)

  或问禅家说无头当底说话,是如何?

  曰,他说得分明处却不是.只内中一句黑如漆者,便是他要紧处,于此晓得时,便尽晓得,他又爱说一般最险绝的话,如引取人到千仞之崖边,猛推一推下去,人于此猛省得,便了.(曾祖道录.丁巳,1197,《语类》百二六,二三)

  某解书不合太多,又先准备学者,为他设疑说了,他未曾疑到这上,先与说了,所以致得学者看得容易了.圣人云: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须是教他疑三朝五日,方始与他说,他便通透,更与从前所疑虑,也会因此触发,工夫都在许多思虑不透处.而今却是见(现)成解底,都无疑了,吾儒与老庄学皆无传,惟有释氏常有人,盖他一切办得不说,都待别人自有敲搕,自有个通透处,只是吾儒又无这不说底,若如此,少间差异了.(叶贺孙录,辛亥,1191,以后,《语类》十四,九)

  学者于理有未至处,切不可轻易与之说.张敬夫为人明快,每与学者说话,一切倾倒说出,……学者见未到这里,见他如此说,便不复致思,亦甚害事,某则不然.非是不与他说,盖不欲与学者以未至之理耳.(康熙《朱子全书》五、四,待检《语类》)

  康节学于李挺之,请曰:"愿先生微开其端,毋竟其说."此意极好.学者当然须是自理会出来便好.(杨方录,庚寅,1170,《语类》一百,一)

  ……读书须是子细,"思之弗得弗措也,辨之弗明弗措也",如此方是.今江西人皆是要偷闲自在;才读书,便要求个乐处:这便不是了.某说,若是读书寻得那苦涩处,方解有醒悟.康节从李挺之学数,而曰:"但举其端,勿尽其言,容某思之."他是怕人说尽了,这便是有志底人.……(黄义刚录,癸丑,1193,以后,《语类》百十九,二——三)

  人合是疑了问.公今却是拣难处问.教人如何描摸?若说得,公又如何便晓得?……(叶贺孙录,辛亥,1191,以后,《语类》百二一,一四)

  (七)

  因举佛氏之学与吾儒有甚相似处.如云,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

  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又云:

  朴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

  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

  又云:

  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

  看他是甚么样见识!今区区小儒怎生出得他手!宜其为他挥下也.此是法眼禅师下一派宗旨如此.今之禅家皆破其说,以为有理路,落窠臼,有碍正当知见.今之禅家多是"麻三斤"、"干矢橛"之说,谓之不落窠臼,不堕理路.妙喜之说便是如此.然又有翻转不如此说时.(沈侗录,戊午,1198,以后,《语类》百二六,一一)

  法眼是南唐的文益.雪峰(义存)传玄沙师备,师备传罗汉琛,琛传文益,文益住金陵清凉院.

  妙喜是宗杲.

  (八)论行脚

  ……圣贤说话,许多道理平铺在那里,且要阔着心胸,平去看,通透后自能应变.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讨常,便要讨变.

  今也有如僧家行脚,接四方之贤士,察四方之事情,览山川之形势,观古今之兴亡、治乱、得失之迹,这道理方见得周遍."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不是块然守定这物事,在一室关门独坐便了,便可以为圣贤.自古无不晓事情底圣贤,亦无不通变底圣贤,亦无关门独坐底圣贤.……

  ……下学只是放阔去做.局促在一隅,便窄狭了.须出四方游学一遍,这朋友处相聚三两月日看如何,又那朋友处相聚三两月日看如何.

  安卿,须是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须是开阔,方始展拓.……吾友僻在远方,无师友讲明,又不接四方贤士,又不知远方事情,又不知古今人事之变,这一边易得暗昧了.

  先生饯席,酒五行,中筵亲酌一杯劝李丈(尧卿李唐咨)云,相聚不过如此,退去反而求之.次一杯与淳,曰,安卿更须出来行一遭.村里坐不觉坏了人.昔陈了翁说,一人棋甚高,或邀之入京参国手.日久在侧,并无所教,但使之随行携棋局而已.或人诘其故.国手曰,彼棋已精,其高着已尽识之矣.但低着未曾识.教之随行,亦要都经历一过.(以上摘抄陈淳录,己未,1199,冬,在考亭问病时所记,《语类》百十七,一七——二八)

  禅宗大师教人,"不说破"只是一个方法.凡看话头,说无头柄的话,一棒一喝,都是这个方法.朱子颇赏识这个方法的教育作用,他屡次叙述这个方法.

  但"行脚"也是禅门方法的重要部分.朱子七十岁时,在他病中,在他死之前四个月,他特别叮嘱陈淳,要学僧家行脚,走遍四方,观察山川形势,交接四方贤士,"这道理方见得周遍",不可关门独坐,不要"村里坐,不觉坏了人".这真是朱子晚年定论.

  (九)禅与行不相应

  僧家所谓"禅"者,于其所行,全不相应.向来见几个好僧,说得禅,又行得好,自是其资质为人好耳,非禅之力也.所谓"禅",是僧家自举一般见解,如秀才家"举业"相似,与行己全不相干.学得底人,有许多机锋将出来弄.一上了,便收拾了.到其为人,与俗人无异.只缘禅只是禅,与行不相应耳.僧家有云"行解"者,行是行己,解是禅也.(滕璘录,辛亥,1191,《语类》百二六,二三)

  (十)

  禅僧自云有所得,而作事不相应.观他又安有睟面盎背气象?只是将此一禅横置胸中,遇事将出,事了又收.大抵只论说,不论行.

  昔日病翁(刘子晕,字彦冲,1101—1148)见妙喜(宗杲)于其面前要逞自家话,渠于开善升座,却云:"彦冲修行,却不会禅.宝学会禅,却不修行.所谓张三有钱不会使,李四会使又无钱广皆是乱说.大抵此风亦有盛衰.绍兴间(1131—1162)最盛.(郑可学录,辛亥,1191,《语类》百二六,二四)

  (十一)

  问德粹(滕璘)在四明曾到天章育王否?曰,到.曰,亦曾参禅否?曰,有时夜静无事,见长老,入室,亦觉心静.

  先生笑.因问,德光如何?

  滕曰,不问渠法门事,自是大管人事.

  先生曰,皆如此.今年往莆中吊陈魏公(陈丞相俊卿,封魏国公,淳熙十三年(1186)死,朱子为他作行状),回途过雪峰,长老升堂说法,且胡鹘过.及至接人,却甚俗,只是一路爱便宜.才说到六七句,便道仰山大王会打供.想见宗杲也是如此.……(郑可学录,辛亥,1191,《语类》百二六,二四下)

  (十二)

  (潘)时举云,释氏有豁然顿悟之说,不知使得否?不知倚靠得否?

  曰,某也曾见丛林中有言顿悟者.后来看这人也只寻常.如陆子静门人,初见他时,常云有所悟,后来所为却更颠倒错乱.看来所谓"豁然顿悟者"者,乃是当时略有所见,觉得果是净洁快活.然稍久则却渐渐淡去了,何尝倚靠得?

  时举云,旧时也有这般狂的时节,以为圣人便即日可到.到后来果如先生所云"渐渐淡了".到今日却只得逐旋挨去.然早上闻先生赐教云,诸生工夫不甚超诣.时举退而思之,不知如何便得超诣旨?

  曰,只从大本上理会,不是逐旋挨去,自会超诣.且如今学者考理,一如在浅水上撑船相似,但觉辛苦,不能向前.须是从上面放得些水来添,便自然撑得动,不用费力,滔滔然去矣.……(潘时举录,癸丑,1193,以后,《语类》百十四,一一)

  朱子三十七岁时,有"观书有感"诗两首: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可以同潘时举所记相参证.

  (十三)朱子与吴寿昌谈禅

  (吴)寿昌问,鸢飞鱼跃,何故仁便在其中?

  先生良久微笑曰,公好说禅,这个亦略似禅,试将禅来说看.

  寿昌对,不敢.

  曰,莫是"云在青天水在瓶"么?

  寿昌又不敢对.

  曰,不妨试说看.

  曰,"渠今正是我,我且不是渠."(适按,此是洞山渡水见影偈)

  曰,何不道"我今正是渠"?

  先生问寿昌,子好说禅,何不试说一上?

  寿昌曰,明眼人难谩.

  先生曰,我则是异于是:越明眼底,越当面谩他.

  先生问寿昌,子见疏山□□□□,有何所得?

  对曰,那个且拈归一壁去.

  曰,是会了拈归一壁?是不会了拈归一壁?

  寿昌欲对云"总在里许",然当时不曾敢应.会先生为寿昌题手中扇云:"长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执笔视寿昌曰,会么?会也不会?寿昌对曰,总在里许.

  吴寿昌,字大年,邵武人.有丙午(淳熙十三年,1186)所闻录.(《语类》百十八,二四——二五)

  禅宗的方法

  ——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一

  苏辙《栾城集》十八有"筠州■禅师得法颂",有序,记省■ "晚游净慈本师(大本)之室",苦思"口吞三世诸佛"语,"迷闷不能入.……既而礼僧伽像,醒然有觉,知三世可吞,无疑也."序文说:

  ……■住高安圣寿禅院.予尝从之间道.■曰:"吾师本公,未尝以道告人,皆听其自悟.今吾亦无以告子".予从不告门,久而入道.乃为颂曰:

  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以不告告,是真告敕.香严辞去,得之瓦砾.临济不喻,至愚而悉.非愚非瓦,皆汝之力.……

  此即所谓"不说破."

  子由谪高安在元丰三年至七年(1080—1084).此颂与《筠州圣寿院法堂记》(元丰四年六月)大概同一时代.

  省■死在绍圣三年(1096),年五十五.见子由的《逍遥■禅师塔碑》.(《后集》廿四)

  朱子四字诀

  宁烦毋略,宁下毋高,宁浅毋深,宁拙毋巧.(《答汪尚书》,甲申十月廿三日,隆兴二,1164,朱子三十五岁)

  宁详毋略,宁下毋高,宁拙毋巧,宁近毋远.(李方子录,戊申以后,淳熙一五,1188,朱子五十九岁)

  宁详毋略,宁近毋远,宁下毋高,宁拙毋巧.(廖谦录,甲寅绍熙五,1195,朱子六十五岁)

  看《语类》十一,一七下盖卿甲寅记,百廿二,一,伯羽记.

  某块坐穷山,绝无师友之助,惟时得钦夫书问往来,讲究此道.近方觉有脱然处.潜味之久,益觉日前所闻于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幸甚幸甚.恨未得质之高明也.(朱子三十一岁时,——绍兴三十年庚辰,1160,——往延平谒李侗,"退而寓于西林院惟可师之舍,以朝夕往来受教焉.阅数月而后去."他三十三岁,——1162,——又住西林院)

  元来此事与禅学十分相似,所争毫末耳.然此毫末却甚占地步.今学者既不知禅,而禅者又不知学,互相排击,都不劄着痛处.亦可笑耳.(《续集》五《答罗参议》,此书无年月,但王白田编在乾道二年丙戌——1166,——朱子卅七岁时,似不误)

  李侗有《与罗博文书》(《王谱》一上,二一——二二)——原稿至此为止.

  所谓"六祖呈心偈"的演变

  (一)敦煌本《坛经》

  惠能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又偈曰: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此处可以看出惠能故事的作者拟作了两首偈,而没有决定用那一首,就把两首暂时都保存在稿本里.敦煌写本此节保存的正是这两首原稿的状态.

  11世纪里西夏文译的《坛经》残本还保存这两首的原样子.罗福成译文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法(?)常清净,如何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即如明镜.

  明镜本清净,如何惹尘埃?

  西夏文译本及罗译,见北平图书馆馆刊四卷第三号.

  (二)日本京都堀川兴圣寺本《坛经》

  此本的底本是绍兴二十三年(1153)蕲州刻本,而蕲州刻本的底本是天圣九年(1031)晁回第十六次看过的惠昕在乾德五年(1967)改订的两卷十一门写本.兴圣寺本,昭和八年(民国二十年,1933)影印.

  此本的"六祖呈心偈"已删两首,存一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

  (三)日本加贺大乘寺出来的道元写本

  此本昭和十年秋(民国二十四年,1935)出现,昭和十四年(民国二十八年,1939)铃木大拙印行.道元于日本贞应二年(1223)入宋,四年后回国.他的写本的底本是政和六年丙申(1116)福唐将军山比丘存中刻本.

  此本也是两卷十一门.其呈心偈也是一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

  禅宗的方法:道不可告,告即不得

  苏辙《栾城集》十八有"筠州聪禅师得法颂",有序,记省聪"晚游净慈本师(大本)之室",苦思"口吞三世诸佛"语,"迷闷不能入.……既而礼僧伽像,醒然有益,知三世可吞,无疑也".序文又说

  ……聪住高安圣寿禅院.予尝从之问道.聪曰:"吾师本公未尝以道告人,皆听其自悟.今吾亦无以告子."从不告门,久而入道.乃为颂曰:

  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以不告告,是真告敕.香严辞去,得之瓦砾.临济不喻,至愚而悉.非愚非瓦,皆汝之力.……

  此即所谓"不说破".

  子由谪高安在元丰三年至七年(1080—1084).此颂与"筠州圣寿院法记"(元丰四年六月)大概同一时代.省聪死在绍圣三年(1096)年五十五.见子由的《逍遥禅师塔碑》(后集24).

  《全唐文》里的禅宗假史料

  《全唐文》与《全唐诗》都是官书,都不注明每一卷的来历.这是最糊涂又最不负责任的编纂方法,这个方法就使这两大部史料总集大大的减轻了他们的史料价值,就使我们感觉每一首唐诗或每一件唐代诏令或一篇唐代文字必须先考定其来历才敢引用!

  近年有些学术界的朋友(以上八字原作"日本的大学教授还")有时还引用《全唐文》里的假文件来作"史料"用的!所以我要指出,这些文件都是从不可信赖的假文件里转抄出来的.

  我指出的几个假文件,只是几个最明显的例子,也许将来还可以多举一些例子.

  南港 胡适

  (一)所谓"中宗召曹溪、惠能入京御札"

  (《全唐文》十七叶十一)

  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机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可就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念,速赴上京.此诏不见于《唐大诏令集》,也不见于现存二个最古本的《六祖坛经》.只见于很晚出的德异(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序)宗宝(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版)本《坛经》的"宣诏第九".

  我在《坛经考之一》里,曾指出《坛经》的元明刻本的祖本是北宋契嵩和尚的改本.其中有一部分是契嵩采自《曹溪大师别传》的.(《曹溪大师别传》,日本入唐求法僧最澄"请"了一本到日本,今收在《续藏经》的二编乙,第五册.)如"宣诏"一章里的"神龙元年(703)上元日则天中宗诏",也是出于《别传》的"神龙元年高宗大帝敕".《别传》的作者是一个没有知识的和尚,他竟不知道高宗死在弘道元年(638),到神龙元年他已死了二十二年了!此敕文字也经过了大改削.《别传》的敕文原本更幼稚的可笑,大致说:

  ……安秀二德……再推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记传,传达摩衣钵,以为法信顿悟上乘,明见佛性.……朕闻如来以心传心,嘱咐迦叶,迦叶展转相传,至于达摩,教被东土,代代相传,至今不绝.师既秉承有依,可往京城施化.……此诏的两个本子当然全是假的.我在三十年前说:"如果此敕是真的,则是传衣付法的公案早已载在朝廷诏敕之中了,更何用后来的争端,更何用神会两度定其宗旨,四次遭贬谪的奋斗呢?"

  编纂《全唐文》的官儿们收采这样的假诏敕,真可说是荒谬.日本的现代学人,如宇井伯寿教授,还引此假文件作史料,那更是不可宽恕的荒谬了.

  德异宗宝本《坛经》"宣诏第十"还有"其年九月三日"奖谕惠能的诏旨,当然也是假造的.《全唐文》不曾收此诏,是由于谨慎吗?还是偶然遗漏了呢?

  (二)所谓,"代宗遣送六祖衣钵,谕刺史杨碱敕"

  (《全唐文》四十八,叶五)

  朕梦感(能)禅师请传法袈裟却归曹溪.今遣镇国大将军刘崇景顶戴而送.朕谓之国宝,卿可于本寺如法安置,专令僧众亲承宗旨者严加守护,勿令遗坠.

  此敕仅见于德异宗宝本《坛经》末尾附录的《宋塔沙门令韬录》.此录也是个无知妄人写的,其开端说开元十年(713)令韬和刺史柳无忝对话,而末尾记宪宗赐谥,柳宗元、刘禹锡撰碑文的事,都在元和十年至十一年之间(815—816),这中间隔了九十四年,都还是令韬记录!

  这篇假敕也是从《曹溪大师别传》那部荒谬伪书出来的.《别传》中记

  上元二年(761)……敕曹溪山六祖传法袈裟及僧行滔……赴上都.

  乾元二年(759,此年在上元二年之前三年!)正月一日滔和上有表辞老疾,遣上足僧惠象……送袈裟留京七年.永泰元年送回.

  《坛经》附录里记此敕是永泰元年(765)五月五日下的.《别传》记此敕是下给刺史杨鉴的,开头还有"卿久在炎方,得好在否"一句.《坛经》附录里,刺史作杨缄(《大正藏》48册,页364).《全唐文》作杨碱,大概是根据另一个明、清刻本的《坛经》.

  此诏的来历与中宗召惠能敕是同样的不可靠的妄人伪书.

  《金石录》里的禅宗传法史料

  赵明诚《金石录》记的第一二九八件是《唐曹溪能大师碑》,宋鼎(吕无党抄本误作"宋泉")撰,史惟则八分书,天宝十一载二月.这碑文是神会请宋鼎写的,我已有讨论的文字了.

  昨夜翻看《金石录》,又看见两件:

  第一三七八,《唐山谷寺璨大师碑》.房琯撰,徐浩八分书."元年建辰月."第一四九十,《唐镜智禅师碑》.独孤及撰,张从申书,李阳冰篆.大历八年(773)十二月.

  这两件都很有史料价值,都是禅宗争法统的材料.镜智禅师即是僧璨的赐谥.

  房琯此碑的全文见于《宝林传》卷八,"第三十祖僧璨大师章,却归示化品第四十一".此碑大概也是神会请求他写的,其中主旨好像都是神会的意思,故文中说:

  如来以诸法嘱群龙,以一性付迦叶.迦叶付阿难.至菩提达摩东来付可,可付大师.传印继明,累圣一体.自迦叶至大师,西国有七,中土三矣.至今号为三祖焉.

  又铭中有云:

  ……迦叶至我兮,圣者十人.

  貌殊心一兮,相续一身.……

  这都是神会的西国八代说.详见我的《神会遗集》页178—179,又《神会传》页24—33,又《新校定的神会遗着两种》,页849,又页871.

  但我当时不知道房琯此碑作于何时,立于何年.《金石录》记此碑的年月是"元年建辰月",即是肃宗废除年号的"元年"(761—762)的建辰月(旧三月).其时神会尚未死(看《遗着两种》的校写后记页873—875).神会死在"元年建午月十三日".而此碑文仍持西国八代之说.故立碑的年月(1)可见神会始终没有修正此说;(2)可见二十八之说是神会死后才起来的新说.

  独孤及的《镜智禅师碑》全文见于《文苑英华》、《唐文粹》,及他的《昆陵集》九.集中碑文之后有附录二件:一为大历七年四月二十二日中书门下牒,一为无名氏碑阴文.赐谥之牒下于大历七年四月二十二日,碑立在八年十二月,那是因为独孤及正作舒州刺史,故作碑在七年,立碑在八年.

  《金石录》所收唐碑,用"元年建□月"纪年月的,凡有四种:

  (1)一三七七《唐赠太保郭敬之碑》苗晋卿撰,萧华正书,元年建寅月.

  (2)一三七八《唐山谷寺璨大师碑》房琯撰,徐浩八分书:元年建辰月.

  (3)一三七九《唐吕公表》元结撰顾诫奢八分书:元年建巳月.

  (4)一三八十《唐玉真公主墓志》王缙撰侄粲书:元年建巳月.

  肃宗上元二年(761)九月壬寅下诏:"……钦若昊天,定时成岁,……惟以纪年,更无润色.至于汉武、饰以浮华.非前王之茂典,岂永代而作则?自今以后,朕号唯称皇帝,其年号但称‘元年’,去‘上元’之号.其以今年十一月为岁首,便数‘建子’、‘建丑’、‘建寅’每月以所建为数.……"这是一件最合理的改革.可惜这件废除年号的大改革只行了几个月,就推翻了.我曾为那个"元年"寻得几条历史遗迹(《集刊》29本,页874—875).现在我补证《金石录》记的这四个碑的年月,作为唐肃宗废年号的一点历史纪念.

  揭穿认真作假的和尚道士

  在思想方面,我曾提过,我几乎把一部禅宗史从头改写.

  一般说来,我对印度思想的批判是很严厉的."佛教"一直是被国人认为是三教之一(另外两教是"儒教"与"道教").可是无疑的道教已被今天的一般学术界贬低为一团迷信了.道教中的一套"三洞、七辅"的所谓圣书的《道藏》,便是一大套从头到尾认真作假的伪书.道教中所谓"三洞"的"经"——那也是道藏中的主要成分,大部都是模仿佛经来故意伪作的.其中充满了惊人的迷信;极少学术价值.

  至于佛教,它至今还是日本、韩国、越南、缅甸、泰国的"最主要的"宗教"甚或是国教".许多人也认为中国虽然不完全是个佛教国,但也可说是部分的佛教国.我自己在这方面的工作,可说是破坏性的居多.我必须承认我对佛家的宗教和哲学两方面皆没有好感.事实上我对整个的印度思想——从远古的"吠陀经"时代,一直到后来的大乘佛教,都缺少尊崇之心.我一直认为佛教在全中国"自东汉到北宋"千年的传播,对中国的国民生活是有害无益,而且为害至深且巨.

  当然打翻了牛奶,哭也无用!(这是一句美谚.孩子们打翻了牛奶,总是要哭的.)做了就是做了;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我把整个佛教东传的时代,看成中国的"印度化时代"(Indianization period).我认为这实在是"中国文化发展上的"大不幸也!这也是我研究禅宗佛教的基本立场.我个人虽然对了解禅宗也曾做过若干贡献,但对我一直所坚持的立场却不稍动摇:那就是禅宗佛教里百分之九十,甚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团胡说、伪造、诈骗、矫饰和装腔作势.我这些话是说得很重了,但是这却是我的老实话.

  就拿神会和尚来说罢.神会自己就是个大骗子和作伪专家.禅宗里的大部经典着作,连那五套《传灯录》——从第一套在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沙门道原所撰的《景德传灯录》到13世纪相延不断的续录——都是伪造的故事和毫无历史根据的新发明.

  这便是我的立场.我这个立场,在中国、日本,乃至那些由于禅语晦涩难解,反而为人所喜爱的英语国家里,都不为研究佛学的人所接受.因为天下就有专门喜欢把谰言、骗语当成宝贝的人啊!(唐德刚按:这里适之先生气得胡子乱飘的情况,是他老人家太"科学"了.研究宗教,他过分侧重了学术上的"事实",而忘记了那批搞禅宗佛学的人,却很少是研究"思想史"或"训诂"、"校勘"的人.他们所追求的往往侧重于生命的意义和情感上的满足."禅"这个东西,在这些方面是确有其魅力的!)

  我个人对那种自动的把谰言、谎语等荒唐的东西,当成宝贝,就是没有胃口!所以我坚持"中国的印度化时期",是中国国民生活上一个大大的不幸!

  关于这种不幸,可证明的方式实在太多了,这里我不想深入讨论.我只是坦白地招认,我的任务之一,便是这种"耙粪工作"(muckraking),把这种中国文化里的垃圾耙出来罢了.我是有我的破坏的工作好做的.大体上说来,我对我所持的对禅宗佛教严厉批评的态度——甚至有些或多或少的横蛮理论,认为禅宗文献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欺人的伪作——这一点,我是义无反顾的.在很多公开讨论的场合里我都迫不得已,非挺身而出,来充当个反面角色,做个破坏的批判家不可!

  ○唐德刚注:

  夏威夷大学的哲学教授老朋友张钟元先生有一次告诉笔者,他在纽约华埠某次宗教集会内.遇见了一位来自台湾的相当有名望的佛教法师.他二人盘道之余,这位法师竟然不知道《景德传灯录》是个什么东西.这把张教授可吓得面色发青.其实这位法师修行起来可能就比那些熟读《传灯录》的所谓"学问僧",要早成正果!笔者在前文就曾提过,宗教与学术原是两回事,做和尚就做和尚(尤其是禅宗里的和尚),进涅盘就进涅盘.做和尚、进涅盘又不是读博士、考科举,要参加"口试",对付"岁考"管他什么《传灯录》、"点灯录"呢?胡适博士要明乎此,他在这篇回忆录里,就不会对我们的大和尚、老法师们,那样恶言恶语的了.

  (原载唐德刚译《胡适口述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与入矢义高讨论早期禅宗史料

  之一

  入矢先生:

  我收到了先生5月6日及5月19日的两封信,真是十分感谢!

  承先生指示的《南阳和上坛语》的两本:(1)S.6977、(2)S.2492我都校过了.我很感谢!

  又承先生指示《南宗定邪正五更转》的四个本子:①S.2679、②S.4634、③6083、④6923,我也校过了.S.6103《荷泽和尚五更转》(原题),则是在先生来示之前我已抄出比较过了.多谢了.

  又承先生细心校勘我的单印本,我很感谢.先生论"然"="然后"一段,我认为很对.但为使读者易读,我仍主张解"后"字,或注"乃"字."然一始发菩提心",先生的考释,我也很佩服.

  先生考定"是人" "是凡夫"须是用在主格的时候方才有"所是人" "所是凡夫"的意思,这一点,我特别佩服.841页中段"乃命是人",我的解释确是错了.多谢先生的教正.

  841页"清流岂惮于风激",是我失校,原写本正是"惮"字.

  此外,先生的校勘诸条,我都记录了.多谢谢.

  先生提及《敦煌杂录》,此书我未见,似是许国霖的辑本,此间朋友有藏本,当借来一校勘.

  先生的大作,关于王梵志的三篇,我已匆匆看过,因为我读日本文颇困难,故须请朋友帮忙,方能完全了解.我是最早提倡王梵志的人,但当年在客居上海的时候写《白话文学史》,手头参考书不够用,所以很多遗漏.如《云溪友议》,如皎然、《诗式》,当时都不曾检用,真是太疏忽了!

  近年来我常指出皎然引的王梵志诗的末二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真是好白话诗."还你,天公,我"一句更是最大胆的句法.先生以为何如?

  现在我要报告一件事.

  承你指示圆仁《入唐新求圣教目录》记有《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一卷,刘澄集,我5月初出医院之后,就仔细检查《大正藏》所收日本入唐求法诸僧的目录,我写了一篇笔记,今寄呈先生一看.

  使我最惊喜的是,不但《问答杂征义》着录在圆仁录里,"《南宗定是非论》一卷,河南府独孤师(沛)撰"已着录在圆行录(839年)里,"曹溪山第六祖惠能大师说《见性顿教直了成佛决定无疑法宝记檀经》一卷,门人法海集"也已着录在圆仁的第三录(847年)里了.

  圆珍(入唐在853—858)的五录里也有:《曹溪山六祖能大师坛经》一卷,《能大师金刚般若经诀》一卷,《南宗荷泽禅师问答杂征》一卷,荷泽和尚《禅要》一卷.

  永超在宽治八年编《东域传灯目录》,还记有《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一卷,《六祖坛经》二卷(惠昕的二卷本).

  我请先生切实批评我这一篇读书随笔.

  但我要问一个重要问题:"最澄请来的《曹溪大师别传》是至今保存的.圆行、圆仁、圆珍三位请来的神会《南宗定是非论》,能大师《檀经》,神会《问答杂征义》,神会的《禅要》,全都散失了吗?是不是还可以在日本的古大寺里发见这些在唐末被请到日本的禅宗史料呢?

  先生和日本的佛教史家能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呢?你们能再"大索"一次吗?

  我已完全恢复健康了.敬祝先生平安!

  胡适 敬上

  前寄抽印本六册,想已收到了.

  赵元任先生想已见了.吉川幸次郎先生乞代问好.

  之二

  入矢先生:

  昨夜,我写了一封信,提出一个问题,表示一个希望,希望贵国的佛教史家能在日本各大寺的经藏里"大索"一番.倘能寻出晚唐时期请来日本的《六祖坛经》,神会《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问答杂征义》(语录),神会《禅要》诸写本,可以同敦煌出土的《坛经》、《南宗定是非论》、《问答杂征义》、《顿悟无生般若颂》各种写本相比勘,这岂不是世间第一大快事!

  我在三十三年前(1926)就作一大胆的假设,所谓"禅宗"或"南宗"的真史料,如神会的文件等,——只有两个大宝藏或者还保存了一些原料:一个是日本,一个是敦煌.

  当时我在日本《续藏经》里已仔细检查过,但除了宗密之外,没有关于神会的重要原料.所以我决心到伦敦、巴黎去寻访神会,我在法国巴黎Bibliothéque Nationale(国立图书馆)的第二天,就发见了一卷神会.

  此次我因先生的提示,细检最澄、圆行、圆仁、圆珍诸大师的请来目录,始知神会的几部大着作(包括《坛经》)都早已在9世纪时传到日本了.所以我可以说,我在三十三年前假设两大宝藏——日本与敦煌——里可以寻得神会和尚的原料,这个假设的两个部分现在都证实了.

  《曹溪大师别传》早已出来了.《宝林传》在日本原有传本,题作《灵澈》,——但近年只出现了一卷(第六卷).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完全放弃晚唐请来日本的神会各件可以重见天日的梦想.我希望贵国的学人不要叫我完全失望.

  我那篇读书笔记,是出医院的第三天写的,近来太忙,没有修改的机会,就照原稿抄了寄给先生了.其中有一些议论(假设)是贵国的佛教史家不大赞同的.例如我曾说所谓《永嘉大师玄觉证道歌》原来与玄觉无关.日本入唐诸大师请去的还只称真觉的《佛性歌》,或称"曹溪大师证道歌,真觉述".我曾指出玄觉不是慧能的弟子.宇井伯寿先生在《禅宗史研究》(第二)曾为此事对我大加批评(页275—281).所以,我请先生不要太注意我读《大正藏》的入唐求法诸大师的目录时的随笔记出的一些小意思.我要先生注意我郑重提出的那个重要问题.

  我在三十年前,本允诺高濑先生把《神会遗集》赶写了送给他收入《大正藏》.但他并没有收此集,可能是因为时限已过了.

  但我至今还感觉日本的佛教史家,尤其是禅宗史家,未免太守旧,他们(如铃木大拙,如宇井伯寿)至今不肯承认神会的重要,至今不能了解"所谓南宗"完全是神会一个人单刀匹马打出来的.

  我细读晚唐入唐的日本诸大师将来的目录,更觉得神会的历史重要性.试看此诸录中,除了神会的诸原件(包括《坛经》)之外,几乎没有别一位禅学大师的文件!(《南阳忠和尚言教》与《百丈山和尚要诀》皆见于圆珍录,是两个重要的例外.)这不是值得注意的一件史实吗?

  试看神会的文件,北至五台山、敦煌、北庭,南至温州、永嘉,都有传本,并且传本很多,并且在9世纪都将来日本了,并且都是不信仰"南宗"禅学的日本大师请来的.这不是值得我们在今日深思细考的历史事实吗?

  三十年前,高濑先生等都不重视我要访寻的神会,所以"大索"在当时是不可能的.自从神会"复活"以来,神会日出不穷,我与先生都寻出了许多敦煌本子了.今日是从日本各大寺里"大索"神会的时期了罢.

  我的读书笔记里,曾指出白居易的《传法堂碑》的唐拓本(?)或写本,曾由圆珍带到日本.此碑已毁,我与我的友人单不广曾用各种本子的《白氏文集》细校此碑,终不能完全是正此碑的文字.倘此碑的唐拓本能在日本出现,则道一(马祖)一系的思想可以得一个最正确的记录了.这又是我的一个梦想了.

  附上"深沙神"笔记一条,乞指正.

  敬祝

  健康

  胡适 敬上

  之三

  入矢先生:

  今天收到先生11月11日的长信,又收到次日的短信,十分感谢.

  那个"大索"的大问题,已蒙先生"常常挂在心头",又"把这事告诉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请他们帮助",又蒙中国佛教史专家壕本善隆和福井康顺两位博士从旁教导,时出主意,——这都够使我十分高兴了.

  我也想到,唐时到日本的资料的储藏中心必是在奈良、京都一带.我也知道,这一带的古寺的经藏是不公开的.正因为这些古寺的经藏是不公开的,我深信一千多年前入唐求法的几位大师请来的许多中国佛教史料很可能还保存在贵国,很可能将来出现的史料还超过我们现在的梦想!千万请诸公□□

  现在谈一个小问题.

  王龙溪引大慧语,见于《大慧语录》卷二十六《答富枢密》.可参考同书卷二十一"示吕机宜".后一件中说:

  □□只就这里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看时不用博量,不用注解,……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向宗师说起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

  ……此处作"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与《答富枢密书》的"不得扬在无事甲里"是同一个意思.这里"无事甲"只是无用的盔甲.甲是甲胄的甲.似甚明白?"无事甲"似是当时的一句俗语,故宗杲屡次用他.上举二例之外,还可举二例:

  答吕舍人(卷二十八,页931)

  "干屎橛"如何觉得?没巴鼻,无滋味,肚里闷时,便是好底消息也.第一不得向举起处承当,又不得扬在无事甲里.……

  答张舍人状元(卷三十,页941)

  ……正当恁么时,但只以所疑底话头提撕.……只管提撕举觉……又不得将心等悟,……又不得坐在无事甲里,又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

  综上所述,可知"无事甲"的"甲"字与我们讨论的"家"字无关.(当时可能有一种俗语,骂人如龟鳖那样把头缩在甲壳里,一切不管,故有"无事甲"之名词.)

  至于"慧家体"、"定家用"、"光家体"、"灯家用",以及《华严五教章》的"法界家实德","法性家实德",此六例的"家"字,我至今还觉得都可用"的"字代替,都可以看作"的"字最早出现的形式.此说似较先生的说法为更简易罢?请先生再斟酌斟酌.

  先生提到明末的文人有推重神会和尚者,我想请先生看看钱牧斋《杜诗笺》卷十五《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中: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两句的长笺.牧斋读书多,故他曾读宗密的记录,指出"贞元十二年楷定禅门宗旨,敕立荷泽为七祖"的记载,又引刘禹锡《送宗密上人归草堂》诗云:"自从七祖传心印,不要三乘入便门."他在此条笺注里,依据《宋高僧传》的《慧能传》及王维《能大师碑》等,明定神会,直入东都,面抗北祖,致普寂之门盈而复虚的大功.他也承认《宋僧传》说的"会自叙六祖宗脉,房琯作《六叶图序》,"他说:"而后震旦六祖之传始定."这是他在三百年前的结论,竟和我在三百年后依据宗密及敦煌出土的新材料所得的结果差不多完全相同!钱氏说:

  公(杜甫)与右丞(王维)房相(房琯)皆归心于曹溪,不许北宗门人跻秀而祧能者也.故其诗曰,"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故他此条笺注很大胆的指出"七祖"是荷泽神会,而不是如李华诸人所说的普寂.

  这一条长笺是牧斋最得意的一条,故他作朱长孺《杜诗辑注》序,即举"天西采玉"及"七祖禅"两条为注杜诗最难之例.他自作《草堂诗笺》序,又举此二例.(皆见《有学集》卷十五)

  牧斋的见解远非袁宗道弟兄所能及,但后来注杜诗的人,如仇兆鳌,完全不能懂"七祖禅"的"钱笺"的创见了.

  "钱笺"于"双峰寺"一句下,曾引《宝林传》一条,此条应是《宝林传》第十卷中的文字,可见牧斋尚及见《宝林传》十卷(祖庭事苑卷一,曹溪注:《宝林传》,唐仪凤中居人曹叔良施地六祖大师居之,地有双峰大溪,因曹侯之姓曰曹溪,天下参祖道者,枝分派别,皆其流裔)全本.金藏刻《宝林传》时,已缺卷二及卷十.绛云一火之后,我们只能盼望先生们努力"大索"一千多年前"请来"贵国的几部《宝林传》十卷全本的成功了.

  匆匆敬问

  起居

  胡适 敬上

  义理难者便不是.(《朱子语类》八,15)

  道理有面前底道理,平易自在说出来底,便好.说(得)出来崎岖的,便不好.(《语类》九,10)

  写朱晦翁语两条,寄赠

  入矢义高先生

  胡适

  我所以不赞成先生的"家"字说,只是因为尊说有是"说出来崎岖",不如"的"字说较为"平易",较为自然.

  之四

  入矢先生:

  几个月没有得着先生的信了,我盼望先生一切平安健好.

  三月中,我因小病,在医院小住十多日,现已完全能工作了.

  在入医院之前,我校写了伦敦的S.6551,写作《神会和尚语录的第三个敦煌写本: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刘澄集》,我在引言里,特别向先生致谢意,并引了先生去年4月8日的来信的一段,及我答先生的4月22日信的一段.

  此文后幅我附录了《荷泽和尚五更转》的各种敦煌本子,共有九本(北京、伦敦、巴黎三处).其中最有趣的是先生去年5月6日信里指出的S.6103,原题《荷泽和尚五更转》的,我把S.2679与S.6103拼合照相,断定这两纸是同一个人写的一纸,笔迹完全相同,内容正相衔接.于是我们不但确定了《南宗定邪正五更转》是神会作的,并且确定了《荷泽和尚五更转》原来是两首.

  今寄上照片一张,乞留作纪念.请先生看看S.6103与S.2679的笔迹相同到什么程度!(看1行"涅盘"与23行"涅盘".看1行"一更初"与14行"一更初".2行与15行的"空虚".3行与16行的"二更催".1行、14行、15行的"真如",8行与21行的"四更阑".……)

  这篇文字已交与《史语所集刊》31本发表,将来定寄抽印本乞正.(印成约在明年了.)

  大谷大学的朋友们去年为铃木大拙先生九十岁大寿征文,今年我写了一文,题为《呼吁系统地调查多年散失在日本的唐代早期禅宗资料》,即是我在今年1月15(日)夜信上向先生说的意思,——促进"大索"的意思.

  此文有一点关于《宝林传》,我想贵友柳田先生也许感觉兴趣.我指出赵城本《宝林传》八卷第41品有房琯撰的《三祖璨大师碑文》,文中有云:

  ……自迦叶至大师,西国有七,中土三矣.至今号大师为三祖焉.

  又铭辞有云:

  ……迦叶至我兮,圣者十人.

  貌殊心一兮,相续一心.

  这几句话都可以证明此碑文是真的,确是神会请房琯作的.因为此碑文与铭文都根据神会最早提出的"西国以菩提达摩为第八代"的法统说.此说久已经过修改,久已被"西天二十八祖"的说法取而代之了,直到我的《神会和尚遗集》及《新校定的神会遗着两种》出世,人们才知道神会最早主张的"西国八代"说,有两个敦煌文件为证(巴黎的P.3485及P.2045).《宝林传》里的法统说已完全是"二十八代"说;故第41品的题目是"第三十祖僧璨大师"章,却归示化品第四十一.《宝林传》的编造者完全不懂得房琯碑文里的法统是神会最早捏造的"西国以菩提达摩为第八代"的法统!故我们可以推知此碑文确是房琯受神会之请而作的,决非《宝林传》的编造者所能伪作.

  此碑及铭皆可作神会的"西国八代"说的旁证,甚可宝贵.此意请转告柳田先生,又可以助证"大索"之真不可缓了.

  我的英文原稿,如先生要看看,当打一抄本寄上.原文已寄大谷大学的山口益先生了.

  前承先生允为代觅《续藏经》一部,并承托朋友打听,承托京都的汇文堂书店主人帮忙,我十分感谢.但不知现时已有好消息否?上次我在1月15(日)夜信上说:《续藏经》我愿意出日金50万圆左右的价钱.如汇文堂能寻得此书,我愿意出日金60万圆.此事千万请先生促成.我7月初又须出国一次,故甚盼先生能给我一个回信.

  我住在台北郊外的南港,故甚盼望有一部《续藏经》在身边.书价稍高亦可勉力,要在得此书也.

  匆匆敬祝

  起居百福

  胡适 敬上

  之五

  入矢先生:

  谢谢先生4月26日的信,谢谢先生赠我的照片.

  《续藏经》事,蒙先生留意,我特别感谢.

  我为大谷大学写的英文论稿,正在复制几份副本,日内即可寄二份请教.

  肯尼迪教授也是我的朋友,见面时请先生致意问好,问他何时来台北.

  柳田先生的文字尚未寄来,我也很想拜读.至于"西国二十八祖"传说的演变,我曾发表过文章——如《神会传》的第三章之类,——大概我的看法是,"神会的西国八代说是造作最早的法统伪史"."二十四代说,二十五代说,二十八代说,二十九代说,以至五十一代说,都是根据于同一错误:即是误认达摩多罗与菩提达摩为同一个人."二十八代说的师子比丘以下各代有两种大不同的名单,忽滑谷快天早已指出了.我从前颇疑《景德传灯录》的二十八祖是契嵩追改的.但近年我细读《宝林传》,我才相信《传灯录》的二十八祖说完全是《宝林传》、《圣胄集》等等伪书里早已形成,早已决定的了.

  所以,我很想看看贵友柳田先生对于这个问题如何看法.

  (以上是5月初写的.信没有写完,我的右手中指伤了筋,十多天不能写字,所以搁下了.乞恕.但在此时期,英文拙稿已有抄本了,今寄上一份,乞指正.胡适5月26日)

  先生说了,断定《荷泽和尚五更转》是神会作的,此事还待"仔细的斟酌".先生又说,"我不知神会时代的歌曲是否已发达到这样复杂的‘定格联章’形式."

  先生怀疑之点,我从前也曾怀疑过.我在1925年写《词的起源》,曾有结论,大致说:

  长短句的词调起于中唐.……

  白居易作《忆江南》的长短句,刘禹锡依此曲拍,作《春去也》词,题云:"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这是填词的先例.(参见胡适的《词选》附录的《词的起源》;此文又见于《胡适文存》第三集,上海版及台北版.)

  我现在完全承认敦煌出来的《荷泽和尚五更转》两首是神会作的,我的理由有这些:

  (1)我在《史语所集刊》29本,页836—839,已指出,此中第二首的思想内容与《南阳和上坛语》的思想是"互助发明"的.我举了两例:一是第二更的"处山谷,住禅林,入空定,便凝心.一坐还同八万劫,只为担麻不重金."此可以同《坛语》"须陀洹在定八万劫,……住在定中劫数满足,……发菩提心,同今日知识发菩提心不别"(《集刊》29,830)言语相比较:这是神会反对坐禅的革命思想.二例是第四更的"法身体性不劳看.看则住心便作意,作意还同妄相团",试比勘《坛语》"以不见性,故言深远;若了见性,即无深远."(《集刊》29,832),可知这也是神会的一个特殊见解.(担麻不重金的故事见《长阿含经》卷七《蔽宿经》)故我从思想内容上承认第二首五更转是神会作的.

  (2)第一首《五更转》(S.6103、S.2679)的思想也很像神会的见解,例如第一更的"莫作意.……何劳端坐作功夫?"又如第三更的"莫作意,勿凝心."

  (3)敦煌的S.6103、S.2679原题《荷泽和尚五更转》,这已是很(够)重要的证据了.更可注意的是先生的"其泽"字与"和"字之间,用朱笔旁写着"寺"字,可"五更"两字之右旁,朱笔写着"神会"两字,可算作一证.(先生原信)先生试依朱笔添注的状态,重写此标题,就成了这个样子:

  "荷泽寺神会和尚五更转"

  "寺"字与"神会"二字同是朱笔,所以须隔的如此之远者,只是"抬头"表示尊敬之意.如P.9045《坛语》的原题是这样的:

  "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真了性坛语"

  这都是"抬头"表示敬意.这种"抬头"示敬的写法,其底本大概写在本人生存的时期,至少我们可以说其底本大概写在本人还在被人崇敬的时期.所以S.6103的墨笔标题最足以证明这两首《五更转》是神会的作品,似无可疑.

  以上说明,敦煌出来的证件使我们不能不承认那位死在宝应元年(762),年九十三岁的神会确曾做了两首《五更转》,每首五章,总共十章,曲拍完全相同.这就是说,盛唐时期已有依现成的曲拍"填词"的事实了.

  神会最活动的时期是开元、天宝时代(713—755),故我们可以说,开元、天宝时代确然已有依现成的曲拍作曲的风气了.

  所以,我的新结论是:

  现在我们看敦煌出来的各种佛曲,特别看那流传最广的神会和尚的《五更转》,我们不但可以相信开元、天宝时代已有依照当时最流行的曲拍作佛曲的风气,我们并且可以相信那样填词作曲的风气可能比开元天宝还更早,可能是人们歌唱的普通作风,并不限于教坊的乐工,也不限于歌妓舞女,也不限于佛教的和尚、尼姑.凡是好听的曲子,凡是许多人爱听爱唱的调子,总有人依照那曲调编造新曲,那就是"填词"了.

  我在此文里,也提到各种敦煌本《五更调》或《五更转》,如:

  (1)五更调艳曲P.2647(刘复《缀琐》二七)

  (2)维摩五更转S.2454

  (3)《无相五更调》P.6077

  (4)《太子五更转》P.2483(刘复三六)

  (5)《叹五更》(罗振玉《零拾》五)

  我也提到了许国霖抄的《五更调》(周字七十)与刘复抄的《南宗赞》(P.2763),与伦敦的(S.5527).这一首《五更调》,我也参校写定了.此曲题作"南宗赞",但思想不近于神会,例如第一更有"行住坐卧常作意"即与神会的"无念"、"莫作意"相反.我暂定此首是"后来的和尚套神会的《南宗定邪正五更转》做的佛曲".

  至于这些佛曲,我的结论是:

  我们看了敦煌出来的许多佛曲,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些宣传佛教的曲子实在没有文学技术,也没有高明的思想内容,所以他们都没有文学的价值.他们的宣传作用似乎是音乐的成分比文学的成分占的多,他们全靠那些人人能唱的曲调来引动许多男女听众.文字的不通,内容的浅薄,都是不重要的.……

  从盛唐以下,尽管有一些和尚用最流行的民歌曲调来制作佛曲,但因为那些作宗教宣传的佛曲实在没有文学价值,——正如那许多歌妓唱的歌曲,虽然"音律不差",而"下语用字,全不可读"(此用沈义父《乐府指迷》的话),也没有文学价值,——所以"词的时代"不能起于盛唐,只能起于白居易、刘禹锡之后,必须到了温庭筠、韦庄、李后主的时期,方才有文学的词,方才有词的文学.

  以上几点,都只是摘抄近作的一篇文字,就是先生去年的两封信引起来的一篇文字.此文出版尚在数月之后,故摘抄一部分,说明我所以承认那两首《五更转》是神会作的,又附带说明我因此须修正我在三十多年前发表的"词的起源"说.

  简单说来,我们必须承认敦煌出来的证件是第一手的史料,我们必须用这种证件来试验我们提出的文学史上的某种假设."神会时代的歌曲是否已发达到这样复杂的‘定格联章’形式?"只是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问题,我在三十多年前提出"长短句的词起于中唐"的答案只是一个假设.现在我们既已搜集了这许多敦煌出来的第一手史料,既已发见了其中的两件是有作者的主名,而作者的生卒年代是大致可信的,——那么,我岂可不接受这种第一手史料来修改我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假设吗?

  我们应该承认"五更调","十二时"一类的俗曲都必定是"定格联章"的形式.《五更》须有五联章,《十二时》须有十二联章,都是题材规定了形式.这种"定格联章",实在是幼稚的,原始的,并非进步的.敦煌出来的佛曲之中,有许多"五更"、"十二时"曲子,都是这一类原始的"定格联章",因为不得不具十二时,或不得不具五更,故往往有极劣的凑调句子或凑韵句子.

  故尊函提出的问题本身即有小错误.问题并不是神会时代的歌曲是否已发达到这样复杂的"定格联章"的《五更转》形式?真的问题似是:神会时代的歌曲分明还在那很幼稚的、很笨重极滞的"定格联章"的五更转形态,唐人的歌曲何时才从这种"定格联章"的幼稚形态发达到《云谣集》、《杂曲子》那样自由的歌唱?

  先生试想,问题是不是应该这样问?

  寄上英文拙稿一份;其中如有错误,千万请先生指正,并请告知大谷大学改正.

  如果先生有关于《续藏经》的消息,请早日告我.我大概七月初要出国一行.

  先生的《太公家教》校释与Demievillm先生的《太公家教》译本,都是我很想见的.

  将来巴黎的伯希和敦煌写本若能像伦敦的斯坦因藏一样可以全部制成缩微胶片出来,岂非大快事!

  此信太长了,千万请恕罪!

  敬祝

  起居万福!

  右手还不太方便,故写字多潦草,乞恕.

  胡适 敬上

  与柳田圣山讨论禅宗史的纲领

  柳田先生:

  去年夏天,承先生寄赠The Genealogy of the To Histories(《灯史之系谱》)的Mr.Leon Hurwity English Translation(英译本)及《唐末五代之河北地方与禅宗兴起之历史的社会情形》、《存奖》、《南院慧颙》各拔刷本,我真十分感谢!

  那时候我要出国远行,所以我没有回信道谢,千万请先生恕罪!

  先生的《灯史之系谱》我已仔细读完了.我很佩服先生的功力,很高兴我有机会得读这一篇一百多页的大文!(英文的日本名词译音,往往很不易认识,故我读此文颇费力,——如Sōsei与Sosei,Kōnan与Konan,如Gi(魏)与Sei(齐),甚至于不认得我自己的姓名(Ko Teki).我得益不少,我很感谢先生的好意!我已托朋友在京都代觅大文的日本文原文了.

  我近年来也研究《宝林传》,已写了几篇备自己参考的笔记,——如《惟白和尚关于〈宝林传〉、〈圣胄集〉的记载》,《〈宝林传〉里的唐碑》,《神会与〈宝林传〉》等等,——但都未敢发表.将来也许写副本请先生指教.

  先生似是一位佛教信徒,似是一位禅宗信徒,而我是一个中国思想史的"学徒",是不信仰任何宗教的.所以我与先生的根本见解有些地方不能完全一致.

  但我很高兴,先生的大文的一部分结论是与我大致相同的.例如,先生说,中唐与晚唐有许多伪书与假历史,都成了《景德传灯录》的原始资料,这完全是我赞同的.

  又如,先生说"二十八代祖师"之说最早出现于《历代法宝记》,我也同意.(《大正大藏经》的《历代法宝记》,金九经韩国人排印本《历代法宝记》,都有无数错误.我将来要出版一部校定的《历代法宝记》,也许可以抬高此书的历史价值.)

  又如,先生重视我的《神会和尚遗集》,我也很感觉荣幸.贵国的学人,如宇井伯寿先生的《禅宗史研究》,至今不肯接受我在三十年中指出的神会的重要,我颇感觉诧异.根本的不同,我想是因为他们是佛教徒,而我只是史家.例如宇井先生引用中宗召慧能的诏书,他依据《全唐文》卷17,他岂不知道此诏是出于宋以后修改的《六祖坛经》!他若比勘《曹溪大师别传》里的"高宗"神龙元年正月十五日召慧能的诏书——此时"高宗"已死了二十二年了!——他就可以知道此中宗诏书完全是伪造的了!《全唐文》是政府大官编的书,不记出各篇的来源,故往往不可信任.宇井先生因此相信"神秀……推举了比他自己更高明的慧能;由此可知,神秀与慧能对立之说是乌有之谈"(宇井伯寿《禅宗史研究》,196);他不知道神会《南宗定是非论》说的神秀"临发之时……云,韶州有大善知识,元是忍大师付嘱,佛法尽在彼处."也都是信口妄语,全无历史根据!

  所以我看了先生此文里大体承认我关于神会的研究成果,我很高兴!

  但我觉得先生大概没有看见我的其他研究,如《楞伽宗考》、《菩提达摩考》、《白居易时代的禅宗世系》(研究白居易的《传法堂碑》)一类的文字.所以我想向先生陈述我对于禅宗"西土二十八祖"的传说的一些见解.我今日的看法是:

  (1)菩提达摩来中国,是在刘宋晚年,他在中国北方住了五十年左右,故他建立了一派"禅学",有道宣的《续高僧传》的《达摩传》、《僧副传》、《法冲传》,及《习禅》总论可以作证.

  (2)菩提达摩建立的宗派,用"四卷楞伽"为"心要",故后来称为"楞伽宗".参看我的《楞伽宗考》及净觉的《楞伽师资记》.

  (3)这个"楞伽宗"是注重"头陀"苦行的,自达摩至神秀,自470左右至700年,都还是一个山林苦修的头陀禅.(看道世的《法苑珠林》的"六度"的"禅宗"一门.)

  (4)武后久视年中(700)诏请神秀入宫供养,使神秀成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于是山林的头陀苦行的楞伽宗,成为都市的、宫廷的、朝野尊崇的国教了.这就根本改变了楞伽宗的性质,——正如智者大师受陈、隋二代帝王的尊崇,就根本改变了南岳天台一系禅门的性质一样.

  (5)但神秀门下的大师,如普寂,如义福,以及神秀同门的和尚,如法如,如降魔藏,如老安,如玄赜,甚至于韶州的慧能,——都还不曾抛弃楞伽宗的传统思想.他们还没有完全抛弃头陀苦行的禅法.

  (6)但楞伽宗在8世纪的"气焰熏天",当然引起了无数和尚的歆慕.所以在8世纪的前半,已起了一些"攀龙附凤"的法统之争.最可注意的是牛头山一支自称是出于道信门下!道宣的《续僧传》的《法融传》,共有2433字,无一字提及法融一系与道信有任何关系.然而牛头山的后人都承认道信教化法融了!这是自附于北宗的"趋炎附势"运动.

  (7)在开元盛世,忽然有"异军突起",即是神会在滑台的大挑战,他采用了神秀碑文里的菩提达摩一系的传授世系,但他说,其中第六代不是神秀,乃是慧能!他指斥神秀——普寂一系"师承是傍,法门是渐".他伪造了"袈裟传法"的法统说.当时谁肯走到韶州去验看那件本来没有的传法袈裟呢!

  (8)神会奋斗了三十年,得到了王维、房琯、宋鼎诸人的有力支持;更重要的,他遭遇到政治势力的打击,如卢奕的奏劾,以及神会的三度被贬谪,就使他成为一个为宗教受摧残压迫的"殉道者"了.国人的同情心更大了,更有力了.在安史大乱里,神会又建立了帮助政府推销度牒的大功.于是一个三度贬谪的和尚居然成了新皇帝(肃宗)的宫廷供养的大师了.他死在"元年"建午月十三日(762).

  (9)神会创立"西国八代,菩提达摩在西国为第八代"的传统说.先生指出我的错误,说神会晚年似没有修改"八代"为"二十八代".这个错误,我早已修改了.先生指出《宝林传》卷8《僧璨传》有房琯的《三祖璨大师碑》,其中有"自迦叶至大师,西国有七,中土三矣"之语.这是我去年也曾指出的.我还可以为先生添三证:(一)此碑"铭"文有"迦叶至我兮圣者十人,貌殊心一兮相续一身",这也是神会的"八代说".(二)房琯此碑的建立,是在"元年建辰月",见于赵明诚《金石录》卷7的第1378件的注文:"唐山谷寺璨大师碑;房琯撰,徐浩八分书,元年建辰月."神会死在"元年建午月",此可证神会死时尚未修改他的"八代说".(看我的《新校定的敦煌写本神会和尚遗集两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九本,页873—875)

  (10)神会的奋斗成功了,胜利了.据宗密的说法,"贞元十二年(796),敕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搜求传法傍正,遂有敕下,立荷泽大师为第七祖."宗密的孤证未必完全可信任,但元和十一年(815)诏书追褒第六祖慧能,谥曰大鉴,是无可疑的.神会为"南宗定是非"的奋斗是成功了.

  神会的数十年奋斗,在当时必曾震动全国.贵国入唐求法的大师,如圆行、圆仁、圆珍,请去的佛典皆侧重密教,然而他们都带了神会的语录(《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南宗定是非论》、《荷泽和尚禅要》等件回国去.这些写本又都是他们在唐土南北各地收集的,北至五台山,南至浙江的温州永嘉,这一点最可以使我们推想神会的着作传播之广远.

  (11)从大历到元和(766—820),这五六十年是"南宗"成为禅门正统,而各地的和尚纷纷的作第二度的"攀龙附凤"大运动的时期.这些"攀龙附凤"的各派和尚抢着自认是韶州慧能的儿孙,或自认是慧能同学兄弟的儿孙,或自认是荷泽神会的同学兄弟的儿孙.白居易在道一弟子惟觉死(元和十二年817)后作的《传法堂碑》,有这一段文字:

  有问师之道属.曰:自四祖以降,虽嗣正法,有冢嫡,而支派者,犹大宗、小宗焉.以世族譬之,即师与西堂藏,甘泉贤,勒潭海,百岩晖,俱父事大寂,若兄弟然.章敬澄,若从父兄弟.径山钦,若从祖兄弟.鹤林素、华严寂,若伯叔然.当山忠、东京会,若伯叔祖.嵩山秀,牛头融,若曾伯叔祖.推而序之,其道属可知矣.

  这就把嵩山、牛头、荷泽、江西各支都牵合作一个大家族了.

  这是元和末年的形势.但在大历初期,北宗普寂门下的弘正一支势力还很大,还有压抑能大师一支的企图.大历七年(772),独孤及作《舒州山谷寺三祖镜智禅师碑》(即僧璨),其中说:

  ……弘忍传惠能神秀,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以上12字,《唐文粹》本无之,《文苑英华》本有之,《毘陵集》本有之.)秀公传普寂,寂公之门徒万,升堂者六十有三,得自在慧者一,曰弘正,正公之廊庑,龙象又倍焉,或化嵩、洛,或之荆吴,自是心教之被子世也,与六籍侔盛……

  这山谷寺正是房琯受神会请求作"三祖碑"之地,房琯碑建于神会死前两个月(元年建辰月,即762),而神会死后十年(772)弘正门下惠融等请独孤及撰新碑,就说"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了!

  但神会奋斗十年的力量,那个简单而直截的"顿悟"教义的力量,那个"袈裟传法"伪史的宣传力量,实在太大了.民众是站在这个"新禅"的一边的,多数的和尚们也都纷纷的"赶热闹",抢着要挤进"南宗"、"新禅"的队伍里去了.

  《历代法宝记》记净众寺与保唐寺的两系——宗密"七家"中之第二及第三家——即承认慧能为第六代,又造出袈裟由智诜传到蜀中之传说,就是好例子,可以看出时代的风气.

  马祖道一也是成都净众寺金和尚(无相)的弟子,出蜀之后,本是独立的,后来才自称(或者他的门下说他自身)是怀让的弟子.(怀让的碑文见于《唐文粹》62,是张正甫在元和十八年受惟宽、怀晖之请托写的.元和十八年,可能是元和八年,813,已在怀让死后十七年了.怀晖死在元和十年,惟宽死在元和十二年.故此碑文中"元和十八年"当改正.据此碑文,怀让是一位律师.他若自认是曹溪门下,那就是"攀龙附凤"的一例子.)

  道一死在贞元四年(788),到元和三年(808),四年(809),道一的弟子惟宽、怀晖都受宪宗皇帝的尊敬,问法于麟德殿.此外,西堂智藏、甘泉志贤、泐潭惠海、都见于白居易的《传法堂碑》.在那个时期,马祖的一系已大兴盛,可以同神会一系对立了.

  试看贾餗在宝历元年(825)作扬州华林寺大悲禅师灵坦的碑文.灵坦(《全唐文》误作云坦)是神会弟子,死在元和十一年(816).碑文中说:

  自大迦叶亲承心印,二十九世传菩提达摩,始来中土.代袭为祖,派别为宗.故第六祖曹溪惠能始与荆州神秀分南北之号.曹溪既没,其嗣法者神会怀让又析为二宗.初师子比丘以遭罹大难,恐异端之学起,故传袈裟以为信.迨曹溪,凡十世.而其间增上慢者,绚名忘实,至决性命以图之.故每授受之际,如避仇敌.及曹溪将老,神会曰,"衣所以传信也.信苟在法,衣何有焉?他日请秘于师之塔庙,以熄心兢."传衣由是遂绝.……

  这是神会的一个大弟子的碑文上的记载.此文提出一个新见解,就是承认南北二宗可以和平共存,南宗分出的神会、怀让二宗也可以和平共存.这个"和平共存"的原则含有两个条件:①"代袭为祖,派别为宗",六祖的地位已得帝王承认了,以下只是"派别为宗",不用争了.(此碑也可见宗密说的"贞元十三年敕立荷泽神会为第六祖"之说未必可全信.)②放弃神会造出的"袈裟传法"的法统说.

  此碑文又可见当时"神会怀让又析为二宗"是公认而又互相容忍的事实了.故此碑与白居易的《传法堂碑》都代表元和年间的各宗派和平共存的容忍气氛.白氏碑文"虽嗣正法有冢嗣,而支派者,犹大宗小宗焉",其意正同于贾氏碑文"代袭为祖,派别为宗".

  石头希迁一支更后起.所谓"青原行思",可能也只是"攀龙附凤"的运动里的一种方便法门而已.

  (12)从神会提出"两国八代,菩提达摩为第八代"之说以后,七八十年中(762—841)禅宗各派先后撰出了许多种修正案,从"八代"到"五十一代",后来才渐渐的集中到两种大同小异的"二十八代"说.

  综合那个时代提出来的西土传法世系,共总有这些比较根本不同的说法:

  (甲)用《续法藏传》作根据的二十四代说,或二十五代说(加末田地为二十五代)

  (例一)刘禹锡《牛头山第一祖法融新塔记》:摩诃迦叶……至师子比丘,凡二十五叶,而达摩得焉."

  (例二)独孤及《舒州山谷寺三祖镜智禅师碑铭》的铭辞有:

  "二十八世,迭付微言."《唐文粹》本与《文苑英华》本皆有双行小注云:"自摩诃迦叶……至师子比丘,凡二十五世.自达摩大师至(璨)禅师又三世,共二十八世."

  (乙)混合《续法藏传》的二十四代或二十五代说与神会的八代说中之后四代,成为二十九代或二十八代之说.

  (例一)《历代法宝记》的二十九代说.(有末田地,又有弥遮迦)

  (例二)宗密的二十八代说.(删末田地)

  (例三)敦煌本《坛经》的二十八代说.(有末田地.而误脱了弥遮迦)这个(乙)说里,师子比丘以下的四代是这样的:

  (宗密)敦煌《坛经》《法宝记》

  师子师子师子

  舍那婆斯舍那婆斯舍那婆斯

  优婆掘优婆掘优婆掘

  婆修密僧伽罗刹须婆蜜

  僧迦罗刹须婆密多僧迦罗刹

  达摩多罗菩提达摩菩提达摩多罗

  敦煌本《坛经》的僧伽罗刹与须婆蜜二名似是误倒了,须婆蜜当依庐山禅经作"婆须蜜".

  (丙)道一门下的惟宽依据《出三藏记集》里的佛大跋陀罗所传萨婆多部世系而提出的五十一代说.

  白居易的《传法碑记》记道一、惟宽的世次,有云:

  释迦如来……付摩诃迦叶,传至马鸣,又十二叶,传至师子比丘;又二十四叶,传至佛驮先那;先那传圆觉达摩.……

  此中"又二十四叶"似是"又二十八叶"之误.因为此碑的"铭辞"说的最明白:"佛以一印付迦叶,至师五十有九叶,故名师堂为传法."我作《白居易时代的禅宗世系》一篇短文(见于《胡适文存》第三集),曾指出惟宽的世系是依据《出三藏记集》的萨婆多部世系,自大迦叶到佛驮先那(佛大先)为第五十,达摩多罗为第五十一.慧能第五十六,马祖第五十八,故惟宽正是"五十有九叶".

  八代太少了,五十一代又太多了.惟宽之说终于被后世忘了.但日本入唐求法的圆珍大师目录里有白舍人《传法堂碑》,可见此碑在当时受人重视.不知贵国五山大寺之中尚保存圆珍请去的《传法堂碑》的唐拓本否?

  (丁)后来的修正的二十八代说.——即《宝林传》,《祖堂集》以及《景德传灯录》采用的二十八代说.这个修正的新二十八代说,含有三个要点:

  ①定师子比丘为第二十四代,菩提达摩为第二十八代.(有弥遮迦而除去末田地)

  ②旧说(神会八代说与旧二十八九代说)里的婆须蜜或须婆蜜多,改正为婆须蜜,移前为第七代.

  ③删去旧说里的舍那婆斯、优婆掘、僧伽罗刹三人.另补入了下列三人:

  第二十五婆舍斯多

  第二十六不如蜜多

  第二十七般若多罗

  这三个名字都是随便捏造的,都没有经典的根据.

  大概是因为修正的世系表换上的三人都是无据的捏造,这个新的二十八代说颇受有知识的禅僧的轻视,所以经过了很长的时期未能得禅宗的一致承认采用.直到《景德传灯录》已经被宋真宗皇帝下诏令文臣刊修,并由印经院模印颁行了数十年之后,契嵩和尚在嘉佑六年(1061)还有"宗不明,祖不正"的忧虑,还有"推一其宗祖,与天下学佛辈息诤释疑"的雄心.契嵩的考据也是很可怜可笑的!

  附记

  先生与我都很注意李华的《左溪大师碑》所记的各宗传法系统.此碑现存各本均有误字、脱字——《全唐文》本与《唐文粹》本,与《文苑英华》本都不免脱误.故其中"此后相承,二十九世,至梁魏间,有菩萨僧菩提达摩禅师传楞伽法"一句,可能有误改之字;"二十九世"可能原是"二十四世"或"二十五世"?此碑文曾经"通人"误校误改,不可信任.如其中叙左溪一系云:"……灌顶传缙云威大师,缙云传东阳(威)大师,左溪是也."(《文苑英华》本,《全唐文》本有下"威"字,《唐文粹》本无下"威"字.)此句当做"缙云传东阳威大师,东阳传朗大师,左溪是也."东阳威,时称"小威",梁肃《智者大师碑》可证.我不信天台宗的碑传里肯容许"二十九世"之说.我颇信左溪死时,李华作碑时,"二十九世"之说尚未起.

  又,先生大文里采用《唐中岳沙门法如禅师行状碑》(第22—26页),此碑确甚重要.我要请先生注意两点:①此碑引慧远《禅经序》中"达节善变……"一长句,而以为"即南天竺三藏法师菩提达摩",此是最早一次误认《禅经》作者达摩多罗即是菩提达摩.②此碑已说达摩"入魏传可,可传粲,粲传信,信传忍,忍传如".我曾指出,神会《南宗定是非论》曾指斥普寂"修《法宝纪》,又立如禅师为第六代".巴黎的敦煌写本杜朓《传法宝纪》于弘忍之下,先列法如,后列神秀.此皆可与《法如碑》及神会指斥之言互相印证.我见严挺之作义福的碑,李邕作普寂的碑,都说此二人先去参法如,因为法如死了,才去参神秀,故我曾指出嵩山法如在当时声名之大,地位之高.但我当时未见此碑,今见先生引此碑.始检阅《菩提达摩嵩山史迹大观》,始得读《法如碑》.这是我要感谢先生的一点.将来我修改《楞伽宗考》,一定要给法如一个重要地位.

  (13)从开元时代到唐末(713—960),是许多伪史——禅宗伪史——陆续出现的时代.《南宗定是非论》的独孤沛序已说他有一本《师资血脉传》.石井光雄本《神会录》末尾有"六代大德"的略传,可能就是神会的《师资血脉传》.《曹溪大师别传》,《六祖坛经》,都是这一宗派造出来的伪史.

  日本入唐求法的几位大师的目录实在可以用作考证这些伪史造成及流行年代的最好资料.

  最澄目录作于贞元二十一年(805),他已请去了三种伪史:

  《西国付法记》、《曹溪大师别传》、《达摩宗系图》(神会造的□可看《宋僧传?慧能传》).

  圆仁的三录作于836—847,他已请去了这些伪史:《西国付法藏传》一卷(即最澄录的《西国付法记》)、《大唐韶州双峰山曹溪宝林传》十卷,《曹溪山第六祖惠能大师说见性顿教直了成佛决定无疑法宝记檀经》一卷).故《宝林传》与《檀经》的造成可能在最澄入唐之后,圆仁入唐之前?惠运的目录(847)也有:《西国佛祖代相承传法记》一卷,《禅宗脉传》一卷,《师资相承法传》一卷.

  圆珍的五录(大中七年至大中十二年,853—858)也有这些着录:《达摩宗系图》、《禅宗七祖行状碑铭》(第二录总题如此,第四及第五录有详细子目,共十五本合一册子):

  a.南宗祖师谥号一本;b.达摩尊者行状一本;c.菩提达摩碑文一本(梁武帝);d.中岳少林寺释惠可本状一本;e.可和尚碑文一本(琳);f.舒州皖公山释智璨事迹一本;g.璨禅师碑文一本;h.蕲州双峰山释道信踪由一本;i.信禅师碑文一本;j.杜正伦送双峰山信禅师碑文一本;k.蕲州东山释弘忍议(?仪)行一本;l.忍禅师碑文一本;m.荆州玉泉寺大通和尚碑文一本;n.韶州曹溪释慧能实录一本;o.韶州广果寺悟佛知见故能禅师之碑文一本(上十五本合册子).

  以上十五件之中,现存之《宝林传》收有(c)、(e)、(g)三碑,我们可以推知(i)、(j)、(l)、(m)、(o),五碑必也收在《宝林传》卷九、十之中.我们也可以猜测(b)、(d)、(f)、(h)、(k)、(n)六件所谓"行状","踪由","实录",大概也都成了《宝林传》八、九、十卷的叙述部分.

  圆珍诸录里也有《曹溪能大师檀经》一卷的记录.

  故我们可以说:《宝林传》的内容可分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为释迦如来传,用《四十二章经》作材料.(其前似未有"六佛"?)第二部分为《西国二十八祖传》,用的资料很复杂,幼稚,无稽,但大致是杂用所谓《五明集》、《圣胄集》以及最澄、圆仁、惠运诸入唐求法大师所见之《西国付法藏传》等等伪史.

  第三部分为《东土传法六代祖师传状》,其取材大概用神会的《师资血脉传》、《达摩宗系图》及圆珍所请去的《禅宗七祖行状碑铭》十五件等等.

  这是我想象的"禅宗的系谱"也就是"禅宗史"的第一次大规模的结集.匆匆写出一个大纲要,请先生恳切指教,不胜盼望之至!

  此信是分几日写成的,写的太长了,千万请先生原谅.并请塚本、入矢诸先生指教.

  胡适 敬上

  从整理国故到研究和尚

  在中国思想史的研究工作上,我在1930年也还有一桩原始性的贡献.那就是我对中古时期,我认为是中国禅宗佛教的真正开山宗师神会和尚的四部手钞本的收集与诠释.在这方面我想多说一点来阐明我如何用一种新观念、新方法的尝试和成就.

  根据传统的说法,禅宗的故事是很简单的.一次在灵山会上有位信徒向释迦牟尼献了一束花.释迦拈起一朵花,但并未说话,各大弟子皆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这时有个弟子大迦叶(Mahakasyapa),乃向佛微微一笑.释迦乃说:"达迦依(Kashima)懂了!"乃以秘偈和佛法,所谓"正法眼藏"传给大迦叶.这个有名的"拈花微笑"的传统故事,据说便是禅宗的开始.这样便代代相传,一共传了二十八代.这第二十八代祖师便是菩提达摩(Bodhidarma).相传他于公元500年左右,约在中国南朝齐梁之际到达中国.达摩莅华之后又在中国信徒之中把秘偈和袈裟,所谓"衣钵"一代传一代的传到"六祖慧能".慧能为广东人,是个文盲,原来是位"獦獠"(当时广东境内的一种半开化的少数民族).慧能虽不识字,但是他一路做工、行乞游方到了北方,终于被"五祖弘忍"所赏识,乃于某日午夜秘传以"衣钵",乃成为"禅宗六祖".这便是中国佛教史上有名故事,说他在墙上写了一首"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的那一段公案.

  自从这位不识字的和尚接得了衣钵,其后禅宗中的五大支都出自此门……这是中国佛教史上传统的说法.简言之,便是自释迦以后,禅宗在印度共传了二十八代;达摩东来以后在中国又传了六代.在六祖慧能以后,中国各门禅宗都是从"六祖"这一宗传下去的.这也就是一篇禅宗简史.

  但是只把这一传统说法稍加考证,我立刻便发生了疑问.我不能相信这一传统说法的真实性.在1923年和1924年间,我开始撰写我自己的禅宗史初稿.愈写我的疑惑愈大.等到我研究六祖慧能的时候,我下笔就非常犹豫.在此同时我却对一个名叫神会的和尚发生了极大的兴趣.根据唐代所遗留下来的几篇有关文献,神会显然是把他那不识字的师父抬举到名满天下的第一功臣.

  慧能——如实有其人的话——显然也不过是仅仅知名一方的一位区域性的和尚,在当地传授一种简化佛教.他的影响也只限于当时广东北部韶州一带.他的教义北传实是神会一个人把他宣扬起来的.神会为他拼命,并冒着杀头的危险,经过数十年的奋斗,最后才把这位南方文盲和尚的教义传入中原!

  由于史料有限,我只是读了点有关神会的文献,便对这位和尚另眼相看.在我把中国所保存的资料和日本出版的东京版《大藏经》和《续藏经》(尤其是后者)搜查之后,我终于找出了有关神会的大批史料.那些都是中国和尚和佛教信徒们执笔的;许多竟然是唐代的作品.其中部分唐代史料,使我对神会的研究又有了新的兴趣.例如7世纪有一位叫做宗密的和尚,他在谈到他当时的禅宗时,对神会便给以崇高的地位.据宗密的记载,那时禅宗已有了七支之多.神会和尚的"荷泽宗"便是当时的七宗之一.

  但是这位不顾生死,为南方禅宗而奋斗,多年遭迫害、受流放,终于经过安史之乱而获政府加惠的重要和尚,除了宗密所留下的一点点纪录之外,他自己本身竟然没有丝毫着作传之后世.那时唐朝几乎为安禄山所颠覆,玄宗逃离长安往四川避难.途中自动逊位之后,太子即位灵武,重率诸将,以图匡复.

  在这段戡乱战争的过程中,政府的财政却异常拮据,士兵无饷可发,政府只好筹款应付.筹款的方式之一便是发放佛道二教的"度牒".人民之中有欲皈依宗教,或为免役免税而皈依的,可向政府纳款领取"度牒".每一度牒索款十万钱.那简直是一种国家公债.政府为推销公债,因而借重这位年高德劭而又能说会讲的老和尚,在东都洛阳帮忙推销.神会推销的成绩甚佳.据说这项筹款的成功,实为戡乱战事顺利进行的一大因素.

  其后肃宗皇帝为酬庸神会助饷之劳,乃召请神会入宫,并于公元762年(肃宗宝应元年)在洛阳重修佛寺为其住所.是年神会便在该寺圆寂.享寿九十五岁.

  上面的故事是根据宗密和尚的记载,和其他唐代遗留下来数种有关文献的纪录.根据唐代文献,宗密和尚在9世纪上半期颇为得势.所幸的是,在唐武宗(公元841—846)迫害佛教的前夕,他便死了(宗密是一位颇有头脑的和尚.他留下了一些有关唐代禅宗发展的史料.这些材料都是8、9世纪中国禅宗史的最重要的资料).

  神会死后很多年,终于被追封为"禅宗七祖".因此他那位不识字的师父,广东籍的慧能和尚也就间接被公认为正统的"禅宗六祖"了.

  这段禅宗小史说明了神会的重要性.他确定了由南方禅宗来替代了自8世纪初期便主宰中原的北方禅宗!

  北方禅宗的地位原是由两三位有力的和尚,"楞伽宗"里的九十多岁的高僧神秀,和他的两位弟子普寂和义福所确立的.他们被唐朝中央政府尊崇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两京"是指当时的西京长安和东京洛阳."三帝"则是指"则天皇帝"(武后自称"皇帝")和她的两个儿子"中宗"和"睿宗".这三位"皇帝"在宫廷之中对这些和尚大为尊崇.尤其是那第一位名叫神秀的和尚.

  神秀和尚于公元700年(武后久视元年)入宫,死于公元706年(中宗神龙二年).在这些年中,北禅实在主宰一切.神秀和他的两个大弟子不但备受朝廷的尊崇,同时在民间也都被偶像化了.(唐德刚案:据说神秀于久视元年入宫时,武后和中宗、睿宗都跪迎.他死的时候,长安城万人痛哭,送葬僧俗,数逾千万.其哀荣的盛况,亦不下于一千二百多年之后胡老师在台北的出殡大典.)

  神会和尚成其革命大业,便是公开地直接地向这声威显赫的北派禅宗挑战.最后终于战胜北派而受封为"七祖",并把他的师傅也连带升为"六祖".所以神会实在是个大毁灭者,他推翻了北派禅宗;他也是个大奠基者,他奠立了南派禅宗,并做了该宗的真正的开山之祖.这就是佛教中的禅宗!

  1926年我以"中英庚款顾问委员会"中国方面三位委员之一的身份去欧洲公干.那时英国决定退还一部分中国对英国的庚子赔款作为培植留英学生之用,因为该款用途尚未完全确定,我应约去欧洲出席"中英庚款全体委员会".我因而想乘此机会往伦敦和巴黎一查唐代遗留下来的有关禅宗的资料,那些未经9世纪、10世纪,特别是11世纪和尚们糟蹋过的史料.我想找出6、7世纪,尤其是8世纪,偶然地被在敦煌保留下来的有关禅宗史的史料.

  这些敦煌写本大致是第5世纪至11世纪(自北魏至北宋一段时期)的遗物,前后包括了六百多年.这写本总共有10000卷以上,一直在甘肃敦煌一间石室之内被密封了将近一千年.

  敦煌原有几座佛寺,多建筑于岩洞之旁.其中有一座千佛寺,寺内有一间密封的石室.其中藏有万卷以上5世纪以后的经卷写本,许多也至迟是11世纪早期北宋初年的遗物.这一间被密封起来的石室,封外的墙壁上都绘有壁画.那可能是战争期间,庙内的和尚在逃走之前,把这个图书室封起,并画上壁画,使人不疑壁画之后还有藏经.

  这千佛寺原为一座佛寺.但是在公元1900年前后已经是僧道杂居了.一次有一位王道士做打扫工作,无意发现这壁画之后似乎有门的迹象.他把这门打开了,便发现了这些经卷写本.这位道士既不识字,人又愚蠢,他乃打主意把这些卷子出售给附近乡民(作为仙方)以医治牙痛或头痛.一般愚民也就向他购买这些仙方破片,烧成灰烬,加水吞食,冀图治病.他们这样对古物的摧毁已经有相当年月了,所幸敦煌人口稀少,所以这些"仙方"亦无从大量出售.他们这样的买卖一直到1907年始为学者们发现.那一年瑞典籍的考古家斯坦因(Sir Aurel Stein)从印度进入中国,沿途考古,一直到了敦煌.他听说这宗大量发现的中古写本,乃亲往查访.他向那位道士行了点约值七十两银子的小贿,便运走了七大车的卷子写本,经印度而去,终为伦敦的"大英博物馆"所收藏.

  翌年,1908年,法国的汉学家伯希和(M.Paul Pelliot)也闻讯往访,也就从敦煌运走了大约三四千卷.伯希和因为能读汉字,又懂一些中亚细亚一带的方言,所以他说服了这位道士,让他在千佛寺内住下,慢慢选择.所以他后来运往法国"国家图书馆"的一些卷子,都是经过选择的.那些只是重抄的佛经,他都一概留下不要,他取去的都是些普通佛经以外的佛教着作,以及有关道教、儒教的写本,或是一些注明年代和人名的佛经钞本.他并且把汉文以外的卷子,如梵文及中亚细亚方言等等写本,都全部拿去了.所以巴黎所藏的敦煌卷子实是一部选集,和一些有年代和人名纪录的钞卷.

  伯希和自敦煌取道北京返国,在北京他找了些中国学者来帮忙查对这些中文卷子.这样才惊动了中国的学术界,学术界人士才报告了政府,清廷中央政府乃立即通知甘肃地方政府,不再许外人窃取,并明令把全部卷帙运京保存.这一来全部敦煌经卷的古董价值乃举世皆知.因此在该项钞卷运京时,又被沿途偷窃.为应付点验起见,偷窃的人又往往把长卷剪成小卷来充数.由于监守自盗的结果,上千上百的卷子又被偷走了.所以后来敦煌卷子,除了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和中国"北平图书馆"所收藏之外,还有千百卷被零售给中国和日本的私人收藏家.这便是这宗敦煌钞卷的一段沧桑史,也可算我个人自述的一个注脚.

  长话短说,当我在1926年到欧洲去的时候,我想如有可能的话,我决定遍访伦敦、巴黎两处的敦煌藏卷.看一看这一些唐代钞卷,对于中国佛教史,特别是禅宗史有没有新发展.我在伦敦看了100卷;在巴黎看了50卷.使我且惊且喜的则是我居然发现了有许多有关中国禅宗史的重要资料,尤其是有关8世纪中国北派禅宗和其同时的其他禅宗各支的资料.

  我在巴黎所发现的便是三卷未注明人名和年代的有关神会和尚的史料,在伦敦我也找到一份类似的残卷.由于个人研究兴趣所在,我对搜访这些史料是早有准备的.所以这些资料我一看便知.因而我把它们照样复制,回国之后再加以校勘,便在1930年把它们出版了.出版的日期是我发现了它们的后三年.我把这本书叫做《神会和尚遗集》(民国十九年,亚东图书馆出版).这本书的问世实在是重治中国禅宗史的一个里程碑.

  在1926年之前我们所知有关神会和尚的着述只寥寥659个字.这个短篇对这位禅宗历史的真正创造者的了解实在太有限了.可是在1926年我竟然找到了约有20000字上下的资料.

  我在巴黎所发现的三份钞卷,过去一千两百年都无人知晓.其一便是《神会和尚语录》,此卷甚长;第二件是有原标题的,叫《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这是一份战斗文献,是神会对北派禅宗的道统真伪与教义是非的公开挑战.因为南北两派都自称是祖述达摩的正统.另一残卷则显然也是上述战斗文献的一部分.(唐德刚案:英文稿此处语义混杂不清.译文系参考《海外读书杂记》重校的.)

  这份战斗文献活生生的纪录了神会和尚和一位名叫"崇远法师"的对话录.崇远法师是一位问难者,他向神会提出问题由神会加以解答,就像现代电视上新闻节目里的主持人(moderator)一般.这位崇远法师也是位性格人物,他把这幕剧弄得更为戏剧化.

  在这次问难中,崇远法师问曰:"(北宗)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何故如此苦相非斥?岂不与(神会大和尚,您自己)身命有雠?!"

  神会和尚答曰:"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我今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身命?!"(原文录自《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读者亦可参阅柳田圣山主编《胡适禅学案》,台北正中书局1975年版,281页.)

  这便是这位神会和尚的精神!当然,我并不是说神会这一挑战是什么样的天才.我而且怀疑他这一挑战是公正有据的.或者他的挑战正和北宗所自我夸耀的一样无据.我必须说,一部禅宗史包括神会在内,百分之九十都是伪造的.这是我的估计.

  但是我搜寻禅宗史料的动机,则是想找出8世纪中的所谓禅宗创立时的真相而已.这样我不但找到了神会和尚的语录,同时我也找到了唐代文献中所提到的伟大的南宗、北宗争法统的作战纪录.这纪录是我在伦敦、巴黎两地所藏的敦煌经卷里找到的.

  我在伦敦所发现的残卷也很有趣.那是中国所流传下来的有关神会纪录的659字中的一部分.但是这残卷却是这纪录最早的钞本.这件唐代写本与现存的国内流传的神会着作,仅有丝微的不同.

  以上四种,便是我于1927年在巴黎和伦敦所影印的敦煌卷子.后来我把几份卷子与我自己所写的神会的传记,一起详加考订之后,便于1930年合成一册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定名为《神会和尚遗集》.我那90页的《荷泽大师神会传》,可能是当今中国用现代观点所写的惟一的一本完全的和尚的传记了.

  好了,我究竟发现了些什么样的故事呢?上文曾提过,1926年以前,中国佛教史家所可找到的神会和尚的作品,不过寥寥659个字而已.但是我的书在1930年出版之后,神会的着作便递增至二万多字,这样我才能写出一本神会全传来.这本完全的传记中,包括我对神会思想的初探;对他观念的诠释;和我自己研究的结论.我认为一般佛学家和佛教史家都当做慧能所着的所谓《坛经》,事实上是神会代笔的.《六祖坛经》是过去一千二百年禅宗佛教最基本的经典;也是中国、朝鲜和日本的一部圣书.但是我以禅宗内部的资料,证明它是神会的伪托!根据我的考据,神会实是《坛经》的作者,因为《坛经》中的许多观念都和我在巴黎发现的《神会和尚语录》及其他有关文献,不谋而合.

  以上便是我发现的最精彩的部分.但是这一发现影响之大则非史料所及,因为它牵涉到要把禅宗史全部从头改写的问题.由于这位大和尚神会实在是禅宗的真正开山之祖,是《坛经》的真正作者,但是在近几百年来,他却是在禅宗史上被人忽略了.其原因便是当南宗的地位最后被朝廷肯定为禅宗正统——甚至也可说是整个佛教的正统——之后,显然一时弄得举世扰攘,所有的和尚都要挤进来分一杯羹.因而佛教中的所有门派都自称与南派禅宗有历史渊源,从六祖慧能上溯至菩提达摩.时日推移,这一自达摩至慧能的谱系因而一分为二:一门禅宗自称祖述怀让,怀让是慧能在湖南的大弟子;另一宗则自称出自慧能在江西的大弟子行思.

  在8、9两世纪中,湖南、江西二省原是禅宗的中心,两省之中所有的老和尚都自称是慧能的弟子或再传弟子.后来这两支都发展起来,蔚成大观.例如着名的临济宗便出自这两支.当他们得势之后,他们就改写历史,各以己支一脉相延是正统嫡传.日子久了,神会之名就渐被遗忘,甚至完全不提了.

  怀让、行思两支后来居上,竟然变成禅宗里的正统嫡传.《景德传灯录》便是如此下笔的.我是治佛教史的少数作者之一,读佛教史时在字里行间,发现了神会和尚的重要性.我认为神会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事实上,他的重要性,9世纪的一位有学问的和尚宗密也曾经证实过.

  我写神会和尚实在也就是改写禅宗史,给神会以应有的历史地位.并指出他向北宗挑战是何等的重要,终使他死后被追封为禅宗的七祖;间接地他也使他师父慧能被追升为禅宗的六祖.

  事实上,这一追谥,还是神会死后一百多年的事.当时并经唐代两大作家柳宗元和刘禹锡的记述.柳、刘二人均于慧能正式被朝廷追升为"六祖"时着有碑铭.

  还有一件使我高兴的事,则是我的神会传记出版后两年(1932),另一神会遗作的敦煌卷子,又在日本被发现了;由我的书作参考,证明其为神会遗作.这一份并无标题的敦煌经卷落入一位日本收藏家石井光雄之手.但是日本学者则是参阅我的神会传,而证实为我所发现的神会遗作《神会和尚语录》之一部.这一个题目(《神会和尚语录》)原是我加上去的,我们始终不知道这个卷子的原题是什么.

  1959年,另一位日本学者入矢义高,又在斯坦因收藏的敦煌经卷中,发现了另一同样内容的卷子.这卷子之前有一篇短序,题目叫做《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

  石井光雄的卷子发现之后二年,1934年,铃木大拙博士与一位友人,乃把它参校"胡适本"之后,予以付印出版.那是个活字版印本,书名为《禅宗大师神会语录》.这份石井光雄发现的卷子共有15000字.其中有一半与我发现的第一件《神会和尚语录》雷同.其中有一部分显然是从《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中抄下来的.稍后铃木先生在"国立北京图书馆"所收藏的敦煌经卷中,又发现另一文件.他把这文件付印出版,并加一篇他自己写的导言,说这一文件的内容与《六祖坛经》颇为相似;那与我所阐述的神会观念也是相同的.

  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到1956年,当铃木博士与他的一位学生路过巴黎时,法国学者告诉他,他们又发现了一卷显然是神会的遗作.但是他们无法通晓其内容,所以我也就买了一份该项卷子的影印本.我现在正在校勘这份卷子.其实这份卷子中包括两种神会遗着,其一便是《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中的一大段节录:另一件则包括我在1930年所出版的第三件.所以现在"定是非论"已经有20000字左右,差不多已经是全璧了.

  最近法国学者又发现了一些文件.伯希和死后,他们显然是从伯氏以前所收集一些无标题的卷子之中,又发现了另一份残卷.那卷子里不但有一卷神会,而且有两卷神会.第一件中大部分都是神会的战书("定是非论");另一件也很有趣,那是和铃木在"国立北京图书馆"所发现的同种而较佳的经卷.但是那较早发现的老卷,缺少个题目.那件无题经卷,铃木只是疑惑它也是神会的遗作,但是他还不敢确定,而这份新发现的卷子不但完整无缺,并且还有一个题目.这题目一开始便书名"南阳和尚".南阳是河南的一个重要县治."南阳和尚"这一头衔毫无疑问是当地人民对神会的尊称,因为神会曾在一座南阳的寺庙内住过十年.在南阳期间他以博学善辩闻名于时,所以才有"南阳和尚"的称呼.

  所以铃木博士多少年前在发现那宗文卷时所引起的大疑案,终于在我的襄赞之下完全证明了.这些便是我近年来有关中国思想史的最近的着述.

  (原载唐德刚译《胡适口述自传》,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胡适禅学研究记事

  1925

  1月 写《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

  1926

  9月 在巴黎国立图书馆发现了三种神会的语录.

  11月 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发现神会的《显宗记》.

  本年对中国禅宗真史料的存在作了一个初步设想,即指出在日本和敦煌可能还能找到其真迹.

  1927

  1月 在大西洋上撰写《海外读书杂记》,记载巴黎、伦敦发现敦煌写本的细节.

  4—5月 归国途中,在东京会见高楠顺次郎、常盘大定、矢吹庆辉,知矢吹亦从伦敦得敦煌本《坛经》.

  8月 在伦敦《泰晤士附刊》周刊文学发表书评,评论铃木大拙的英文《禅佛学论集》(Essays in Zen Buddism Firesteries),指出集中关于禅的文章是较弱的篇什.

  8月 写《菩提达摩考》.

  1928

  3月 写《白居易时代的禅宗世系》.

  7月 写信给汤用彤教授,讨论禅宗史的纲领.

  7月 写《禅学古史考》.

  1929

  9月 写《菩提达摩考》.

  1930

  1月 写《跋曹溪大师别传》(《坛经考之一》).

  4月 出版《神会和尚遗集》,在这部以史料为主的集子中,写作了长篇的《荷泽大师神会传》.

  1931

  1月 在致朝鲜学者金九经信中说了读铃木大拙的英文着作《楞伽经研究》的感想.指出自己与铃木的异同:"铃木先生的楞伽研究……有一部分的见解,他和我很相同.但有些地方,我不能完全同意,他似乎过信禅宗旧史,故终不能了解楞伽宗后来的历史."

  11月 为金九经编校《楞伽师资记》写序.

  1932

  1月 在《中国社会和政治评论》(Chines Social and Politicai Seiene Review vol.Is,No.4)发表《禅宗在中国的发展》(Development of Zen Buddhismin China).

  5月 完成《中国中古思想小史》,原拟写14章,仅写了12章,第8章之后是关于佛教禅宗的.

  1933

  11月 在横滨会见铃木大拙.

  1934

  3月 写《跋日本京都崛川兴圣寺藏北宋惠昕本坛经影印本》(《坛经考之二》).

  6月 与铃木大拙会晤于北京大学.

  12月 在北京师范大学演讲《中国禅学的发展》(共四讲),自称此次是第一次讲中国禅学的发展.

  1935

  4月 写《楞伽宗考》.

  1936

  9月 日本学者今关天彭将胡适研究佛教禅宗的6篇论文译成日文,集为《中国禅学之变迁》,由东方学艺书院出版.

  1952

  7月 写《朱子论禅家的方法》.

  9月 写《六祖坛经原作檀经考》(以后又改正此说).

  12月 在台湾大学作题为《治学方法》的演讲,其中说禅宗史研究者颇多.

  1953

  1月 在(台北)蔡元培先生诞辰84岁纪念会上发表演讲《禅宗史的一个新看法》.

  4月 《禅宗在中国:它的历史与方法》(Ch’an (Zan) Buddhismin china its History and Method)发表在《东西方哲学》(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Vol.3,No.1).同期另刊有铃木大拙的文章《论禅:对于胡适博士的答辩》,两人就禅佛教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6月 重抄旧作《宗密的神会略传》.

  是年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

  1954

  本年,托人影印了1934年的演讲《中国禅学的发展》.

  1958

  7月 写《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

  8—11月 完成《新校定的敦煌写本神会和尚遗着两种》.

  8月 写《〈宋高僧传〉里的〈唐洛京荷泽寺神会传〉》.

  12月 与台湾记者畅谈,称神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贡献和永久的影响".并说,等《神会和尚全集》出版后,等于完成了中国思想史的第二部(中古思想史)的首篇.

  是年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历史"关于研究中国禅宗史中,称自己的工作是"耙粪工作"(muckraking).

  1959

  2月 写《王梵志的道情诗》.

  4月 致信日本学者入矢义高,感谢他发现神会的《问答杂征义》.

  5月 写《记日本"入唐求法"诸僧的目录里的"南宗"资料》(又名《读书随笔一篇》).

  5月 致信入矢义高,询问日本各寺所存入唐求法僧所带回禅宗史料情况,并希望日本的佛教史学家能在日本各大寺的经藏中作一番"大索"的工作.

  11月 写《北宋惟白和尚关于西天祖师偈颂来历及〈宝林传〉、〈圣胄集〉等书的记载》,指出12世纪初年努力改写《祖偈因缘》的惟白和尚,虽然不很引人注目,正证明了那一个大故事是很不可靠的假历史.

  11月 写《跋宝林传残本七卷》.

  1960

  1月 写《能禅师与韶州广果寺》.

  1月 致函入矢义高,称赞铃木大拙在禅宗史料搜集方面所作"大贡献",并期望铃木能倡导"大索"事业.

  2月 为日本庆祝铃木大拙90岁寿诞纪念册写《呼吁系统地调查多年散失在日本的唐代早期禅宗史料》(An Appeal for a Systematic Search in Japan for Long-Hidder T’ang Dynasty Source-Materials of the Early History of Zen Buddhism)

  2月 演讲《禅宗史:真历史与假历史》.据胡适自称,内容与铃木大拙祝寿文相同.

  3—4月 写《神会和尚语录的第三个敦煌写本〈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刘澄集〉》.

  6月 作《记中央图书馆藏的宋宝佑本〈五灯会元〉》.

  1961

  1月 写《(金石录)里的禅宗传法史料》.

  1月 致信日本学者柳田圣山,畅论禅宗史.

  2月 写《〈佛法金汤编〉记朱熹与开善道谦的关系》.

  8月 写《跋裴休的〈唐故圭峰定慧禅师传法帖〉》.

  10月 写《〈七修类稿〉里的"六祖"》.

  1966

  12月 《神会和尚遗集》增订两版.

  1970

  6月 《胡适手稿》第7—10集刊行.

  1974

  12月 柳田圣山编《胡适禅学案》由日本东京中文出版社出版.书前有柳田的长篇题解《胡适博士与中国初期禅宗史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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