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21:38
中,你可以在那里流连一整天的时光.沿途经过许多美丽的景象,玉泉山的大理石塔便在望了,在那里你也可以流连一个下午,再前就是西山,景色迷人,可以数月忘返.
但是北平最迷人的,是住在那里的常人,他们不是圣人和教授;而是人力车夫.从西城到颐和园车费一元左右,你或者以为这是很便宜的.这的确是便宜,而车夫却欣然收之.看到车夫们沿途互相取乐,笑着别人的不幸遭遇,你会有莫名其妙之感.
在你晚上返家的途中,你也许会遇到一个褴褛的老年人力车夫.他向你讲述他的遭遇时,口吻诙谐清雅.如果你以为他年纪过老,想要下车步行时,他一定要强拉你回家.但是如果你忽然跳了下来,然后把车钱照付,他向你表示的那种竭诚感激,是你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
山居日记(一)
七月八日 昨日半夜舟抵九江,须待天明启行.因船靠岸,炽热不堪,乃半夜搬床上甲板安眠,仰天而卧.数位同船西洋女人亦几赤膊卧甲板上.溪风徐来,一阵阵凉气,亦觉受用.是晚饭后曾与小女如斯、无双数天上星,初三十几颗,数未完,又已发现十几颗,后愈出愈多,大家颓然作罢.天初亮,即预备上山.到中国旅行社设法取行李,计挑夫每名八角,轿夫每名八角,实只得六角,又付某种捐四角,不知名义.庐山轿夫,向以老实着名,近乃刁钻,因轿上三瓶凉水与我争执,沿途念念有词,乃倒出一瓶于涧中,问他倘使此瓶水喝入肚里,一样要扛上山不?然轿夫上山半斤负担是半斤孽债,亦难怪也.且乡下人不论如何刁钻,亦比城里人忠厚,不要三言两语,便已唯唯.想将来城中旅客愈多,愈要刁钻无疑.将达岭上,一阵山风凉气迫人,乃若置身异地.下午在仙岩客舍前小涧同三小女洗足拣石,筑小瀑布.租定房屋.晚坐园中石砌,闻远山松风响如涛声.
九日 晨起凉气袭人,穿一夹袄不足,复加夹袍.小儿则皆着羊毛衣矣.昨日半轿半爬,腿微酸.心头未知何故兀不自在.客舍住不起,又数日来吃不到饭,急思搬出,乃于早晨迁入租屋.
十一日 今日相如生辰,一起便说今日我是主人.三日来,因为小儿在屋后小泉挖沙为井,手酸不能把笔,拇指发硬,屈不来也.门前土堆亦复兀突不平,行走维艰,然真不敢再把锄头矣.总之凡事惯则易,以笔为重于锄头者正不乏人.山中所见之云,已可写成一篇文章.山高飞云快,因近故也.近云飞得太快,则与高层之云作反走势,背道而驰,亦一奇观.西岭一角,云如过客络绎不断飞过.至所谓海绵则尚未之见.云之走势既快,则来去不定,忽出忽没,近则三丈不见人,窗前如悬白幔,伸手可掬,不三分钟,又对山明朗,毫无踪迹.
十二日 三数日来,心头仍不自在,不能写作,只看天目回来久未续看之《野叟曝言》.素臣到了末段,简直是天人,自九十余回以下,便多神异,总因作者极力描写,放手不得.现代中国人,是西欧十八世纪脾气,必斤为迷信.然吾非十八世纪百科全书派,且喜其神异.世上只有理智,世人真不知将如何过日子也.惟中国确非经过此阶段不可,听之可也.读得《牧庵日录》内一段论文甚好,录之:
十九,招曾尧臣饭,出余近文视之.尧臣云,今人为文,大约如屏幅,间架现成,但烦糊裱耳.此文迥出蹊径之外,然非深心人读之,觉平平也.余云,文家妙境,平淡最难.苏公云,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近乃能窥此耳.
此语先得我心.大概平淡小品文,须三十以上人始能识得佳处.萧公《辛未偶录》、《春浮园别集》,皆如此写法,故得平淡轻清之妙.观其序文,深服欧公《于役志》,陆放翁《入蜀记》随笔所到,如空中之雨,小大萧散,出于自然,便可知其意.欲萧散,须先摒弃章法,勿作意结密起应,而自然有心境为之联络也.
昨日陈石孚及其夫人来座谈.晚坐松下观对山暮影,至全山尽黑,接天处轮廓分明,俨然一副黑白画.回观背后树,返照夕阳,萧萧白干两三枝,毛发悚然.山光之奇如此.
十三日 一星期来不看报,省气.吾居山上小屋,前后幽林羊肠小径,跋涉最难,然终日小贩络绎不断,做生意人,何怕吃苦.昨午有卖山东纺绸龙衣者.问之,谓由上海来,住岭上人家包月十元,包饭十元.此处须付管理局捐五元一角,商会捐五元,学堂捐一元二,共捐去十一元三角.牯岭为新生活之地.上山路上即有自制服青年请我扣领扣,街上亦然,又路上不许抽烟,惟羊肠曲径仍然可抽也,跨入铺中亦可抽.总之,凡无巡警处皆可抽,而巡警并不遍山皆是,故不甚苦.
山居日记(二)
七月十六日 来山已一星期,尚未出游诸名胜,恐有游山志趣而亡游山脚腿故也.然庐居观云,松下看月,月似挂在树梢,探手可得,亦已享尽清闲.近日作日记,与前不同,因至少一部将在《论语》发表,失了日记优游自在之乐.每执笔即提心吊胆,背后如有道学方巾怒目相觑,怨我游山碍道,不知忧国忧民.然吾志益决,博得天下名,失却心中我,吾不为也.世人尽是利奴名奴,今又发现势奴(古人言名利二字,为迷人之端,实不足尽之,因吾观有人名利已经造极,尚争一时权势,至惹上全身恶名不顾也,是又与鸟为食亡何异?)然则利欲可薰心,骛名可丧身,势欲(亦名领袖欲)亦可茧缚天下英才,苦死一生,奇哉奇哉!还一个我,岂是易事?决非相当傲慢不可.除名奴利奴势奴之外,世人又有古奴今奴之分.为文者摹仿古人而丧却我,今人知其痴,而今人独不知亦有因趋时逐俗而丧却我者,终日昏昏,顺口接屁,自己不知所云为何物,是谓之今奴.苏格拉底言"知我",夫我岂易知哉!人为何种动物,有何需要,有谁知之?知之者便是圣人.
十七日 两日来赶完英文书《自诉》第六章,并看云亦不暇矣.
桂生(胡妈之女儿)愈熟愈觉可爱,两眼看人而笑,恐城市间十四岁女儿已不能如此笑法.惜满口九江话不知说些什么,仅懂得"摸事"意为"什么事",不能多谈.诸女儿亦与之极好.
十八日 寄出第六章.午后与三女到汉口峡洗浴.因泉高水凉不堪,洗一会,晒一会,然亦不大敢全身浸入.浴后上街,风势大作.明日拟雇轿游御碑亭黄龙寺神龙官诸胜,庶不负牯岭.作完《英人古怪的脾气》寄交伯讦.并非得意之作.且此文似应用白话写,然吾正试验用文言作娓语式文,姑听之.在文言中尽量放入俚语,比白话中尽量放入文言高明也.
十九日 昨夜风势益猛,盖被不暖,晨起外望,一片苍白,除窗前二树外,复不知有山有世界矣.游行只好取消.雾厚,枝叶尽湿,并有点滴声.午后稍开,见得对山翠绿,不半小时复合矣.今日我作云中囚矣.
二十日 又作云中囚一日.倘如人言,庐山多雨,出门不得,有何趣味?窗前一片白茫茫,有何风景可言?一开门,风力猛,云雾穿户而入,只好屈服,"闭门"思过.读《甲行日注》,见初段辞别家人入山甚苦,尔时稍读书明理之女人,即知劝儿剃发为僧,不可剃头事虏,回想若钱谦益辈益不齿为人类炙.大人先生行径本来如此,可见书不可读得太多,否则读坏心胸也.曾见《天寥午梦堂集》,全书哭儿,哭女,祭文,哀文.每死一儿,则父哭子一篇,母哭子一篇,姊哭弟一篇,弟哭兄又一篇;死一女,妹哭姊一篇,兄哭妹又一篇,全集泪水耳.此家肺痨无疑,然全家能文,亦难得.时因见其信风水扶乩,鬼话连篇,颇鄙其俗,读此日记,又觉其志操可嘉矣.亢德来信言半农死于黄疸之病,惊噩不置,想半农杂文序尚在最近《人间世》发表.拟为文纪念,然半农虽故交,惟非晨昏共事过,性格深处,尚未窥到,不敢下笔,此今人志之所以难也.飞书请玄同作一文纪念,玄同每与半农抬杠,故知之颇稔也.得岂明函有文与《人间世》甚喜,系关于《文饭小品》.王思任以谑庵名,晚而悔其谑,然此人行文用字甚奇,甚有幽默,曾读其《庐山游记》,甚怪,甚嘉奖.又启无来信,允编《三袁尺牍》及文集二书,列入丛书,甚喜.日内有空当复.
二十一日 相如因伤寒病卧二日,今日愈.早晨隔房床上已学我欠呵声,我鼓掌称快,亦以贺之也.浓雾如旧.一事忘记记上.前日到体育场观少帅打网球,身体壮健,烟确已改过无疑.球法亦精,在网前尤好,未曾失一球,惟发球时两足齐立,甚不得势,何不左前右后.然全场以六与零之比胜,球诚打得不错矣.又前日海戈来谈《庐山指南》之靠不住及庐山僧人之俗,真笑煞人.海戈问对面是何山,僧曰,是汪精卫之香炉峰.由商务买到《历代白话诗选》,教如斯抄读.商务分馆置书颇备,算为一种功德.今日雨更甚,置脸盆檐下,闻雨击盆声甚乐.兴到,托言买药与无双冒雨出行.无双问何为雾,我曰,远者为云,近者为雾,云即是雾,雾即是云.无双日,既远为云,则不近为雾.既近为雾,则不远为云.云是云,雾是雾.我无辞以对.
记游台南
这回应罗云平校长之邀,参加成功大学毕业典礼,做专题演讲.讲题是《〈易经〉的阴阳哲学》,是临时决定的.因为我想成大是本"省"最负盛名的理工学院,所以我选这个题目作阴阳五行之说,别人听不懂,研究物理的人应该听得懂.以前的人不得要领,以为迷信,周濂溪、邵康节却能理会.只是古代物理学未昌明,说来有点玄虚.近代物理学大进,使我们更能了解阴阳五行之精义,证明这宇宙基本构造论是正确的,阴阳二气,我想了好久,才知道等于西洋之物力(Energy,force).这一讲,一切都可贯通了.阴阳也者,即志力之正"+"负"-"而已,这比希腊Denocritus之原子论,更进一步,在世界思想上,甚为重要.因为希腊的原子论是指死的本质,而阴阳是流动之物力.而且以阴阳起伏("返者道之用"),观察一切宇宙人生之流动变易(《易经》),视家国盛衰之理,皆由主流、伏流、逆流、暗流交错作用而成,正是科学之Sine curve,波丘便是起,波谷便是伏,尤合物理波浪(光浪、声浪、热浪)之说.五行之行,也实措动态之行,并非金木水火土五种定质,以为定质,便不能变化.太阴少阴之相生,水火金木之相克,也不过是acceleration及counteraction或neutral-ization之作用.阴阳燮理,就是异性之相吸平衡状态,二气不调整,便要风云变色,原子爆炸……不谈那个,只说这回浪游台南三天,真是快事.罗校长说我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台南,其实不是那回事.我是来浪游而已.我主张"尽力工作尽情作乐"的人,英文只有work hard,play hard四字,这样才得生活之调剂,无意中得不少收获.在印象万千之中,我举出可喜的三四事.
那天毕业典礼,"省主席"黄杰莅临致训词,因成功大学是"省立"大学,而黄"主席"对成大之将来发展,关怀备至.以前我对黄杰认为是能诗能文的文人,不算他是军界.虽然曾听到率师人越之故事,在国外总是不甚了了.这回有机会同他交谈,问他是否军人出身,他说是黄埔.这使我最高兴的一事.文人能领队作战如王阳明者,实是奇迹,而武人能赋诗,前代多有.岳武穆的奏章实在出色.这回在延平古堡,买到郑成功草书碑拓,使我对郑成功增加认识其为人.诗文有什么用处,这等于问晚霞朝晖有什么用处?甚明,而早晨起来念几首唐诗有什么用处,这在颐养性情可有可无之际,却不容易说出来了.已故的银行经理徐新六,总是白天打算盘,晚间读法文,就使我觉得此人比银行大家不同.道理呢?说不出来.这回在赤嵌楼园地所集旧碑刻中,有署名晦翁四大字,看来是朱熹的书法,因为朱熹曾在同安县任事,而郑成功也与同安有密切关系.我少时在龙溪看过朱熹碑刻的擘窠大字,也是一路的胎骨气势.圭角波磔.郑成功怎样把这石刻移到"台湾",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再举两件可记之事.一是台南城中"阿霞"小食馆的海鲜.这是绝无仅有的.这种海鲜台北是吃不到的.阿霞是小食馆的女主人.她的螃蟹之肥厚蟹黄,我们就没见过,看来盘中物就像咸鸭蛋,听说是自己养的.她的甲鱼鳖裙之厚可二公分,也是我没吃过的.她的明虾,肉白嫩,有龙虾之香而味胜龙虾.天下竟有此奇珍,不可不记.又台南城天仁儿童乐园中夜总会之舞蹈,使我赞叹不已.台北夜总会的节目我看过两三次,都还不错.但是以舞蹈的艺术而论,及其音乐、布景、灯光,天仁都够国际标准,堪称难得.舞蹈之事,易学而难成,似是而非者比比皆是.这歌舞团三四十人,听说是天仁自己训练出来的.凡舞必得其势,必得其神,摇摇屁股,不能算是舞,中国古装舞,总算拂袖曳衣一类,其势在手不在足,温柔有余,气势不足.鲁迅评梅兰芳舞而不跳,女学生跳而不舞,就是此意.
台南也是钓鱼胜地.澄清湖不许钓,故无渔舟之景,一片白水而已.这在观赏,就差一点.但由城中向延平古堡一路近海地方,就有很多鱼池,也有出海的渔船.在那边的渔场,我就看到七八条大鲨鱼,长五六尺,重可二百斤,有吃人咬断你的腿的资格,可见鲨鱼是台湾沿海的土产.又乌山湖管理处附近,也有近水楼台钓鱼佳处,我看垂钓的人就不少.乌山湖与日月潭不同,多支流曲折,柳暗花明之处,又呈出一个异景.以湖景而论,日月潭近似杭州西湖,差不多可以一览而尽,乌山湖可比扬州的瘦西湖,能尽迂回曲折之妙,可惜连一个观光旅社也没有.听说农田灌溉是嘉南农田水利局的政务委员会,就不以为观光是他们的正业.难道吃饭是正务,就不必喝汤么?因此乌山湖之胜境,知者尚少.我以为管理局附近之放水大浪,奔腾驾雾,极为雄壮,胜于乌来瀑布.差可比拟者是奥国Bad Gastein卡斯登温泉城中之趵泉.
游美印象记
由上海来到美国差不多花了四十天.真倒霉,一点事儿没有做成.我的毛病是这样的,旅行的时候不能思想,思想的时候又不能旅行.作家们说要写一本新书,必得到远方去寻求印象和刺激,这是最滑稽没有的事.国内的人物不够他们观察研究吗?在一层皮之下各种民族不是相同的吗?美国妇女补袜子不是和中国妇女一样补法吗?他们买东西时的还价不是也和中国妇女一样用劲吗?一切的一切是相异而又相同的.今晨早餐后到外面散步,前面是个女人,袜子破了一个洞.我一见之下顿觉宽慰,意识到一种如归故乡的奇妙快感.
你要我写点初次的印象.我看见些什么呢?算了罢,我看见一个胖的老妇人穿着游泳衣跑进邮船里的吸烟室.还看见太平洋里一片汪洋海水.因为我看见了这么多水,所以当火奴鲁鲁人士问及太平洋前途的时候,我说太平洋将来还是一片汪洋海水,里面还是有许多许多的鱼.我们何物敢争霸于太平洋?太平洋里的鱼不是比上帝选民的总数还要多吗?上帝仅将地球面三分之一给人类,给鱼类的竟达三分之二,这样鱼不也是上帝自己的子孙吗?
也许水里是和陆上一样的.有许多傲慢和愚蠢的事:每一种鱼都以为自己比旁的鱼优越,想发扬自己的文化.有许多不公平的事:大鱼吞小鱼.有许多固执和偏见:金鱼讥剑鱼的嘴长,剑鱼骂金鱼的弱质善感,螃蟹又笑章鱼行动的奇怪.有许多想统治他人的野心家;有些独裁鱼和欧洲的独裁者同样的自大自负;有些外交鱼在太平洋底开谈判,结果和日内瓦那般先生们一样不能谈判出半点结果来.人与鱼的分别只有一点,那就是鱼类的贫穷和饥饿没有人类闹得厉害.
我执笔的地方,是宾省乡村间一位美国朋友的家里.这儿四围的风景美极了,可是情调是异国的,甚至我还得调整调整自己的审美观念.然而究竟是美,一切都是那么苍翠,那么恬静,那么美丽.这儿有榆树,有槭木,还有,你相信吗?垂柳.可是这些都是异国情调的,不能令你联想起什么来.无意识地我是在寻找一点可使我回忆起中国和童年的东西.现在我明白英国人为什么老喜欢带伞出门.譬如说吧,我因为这儿没有山岩而感觉怪落寞的.没有山岩的风景可说不成其为风景.这儿有的是美丽的森林,可是森林把山岩掩蔽了,结果二者不可得兼,你要森林就看不到山岩.
美丽的特拉威尔河给你一些亲密之感.如果再沿着直而平坦的汽车路前进,你会碰见一两棵没有人关心的垂柳,那么孤零零的站在陌生伴侣的中间,然而还是怪有姿态的在微风里摇曳着.这些垂柳似在轻盈的舞,可是并非爵士舞.我认为这一点是美国的大不幸.
愚蠢的有愚蠢的聪明,迟缓的有迟缓的风雅,笨拙的有笨拙的机智,微贱的有微贱的好处.
你看,我在作道家的想了.这叫我如何向它们解释呢?罗丹说:"迟缓就是美."可是,罗丹是法国人;法国人和中国人的精神本来就很相像.同时,我们惟有让垂柳在那儿垂着,像伶丁的孤儿.然而它们还不自知其苦,还依旧缓缓地摇曳着.
好,我现在是在美国了.美国是个万恶的地狱,同时,也是苏联眼里幸福的天堂--资本主义的万恶的地狱,机械进步的幸福的天堂.我知道苏联共产党人除崇拜列宁之外,最崇拜的是热水管.我想象苏联现在所渴望的天堂是这样的:在红场中来个万人的集体淋浴,由斯大林给他们开放水管.可是你得明白,我是一个中国人,对于集体淋浴是不能发生兴趣的;而且我在羡慕资本主义和机械的进步时,对这两者都采取批评的态度.
美国有的是财富,安静,和平,美丽碧绿的田野,产乳的母牛,富有田园诗意的养鸡场,还有我所说过的榆树、槭木和垂柳.换句话说,美国具有一个快乐人生的物质的基础.的确,美国在闹生产过剩和失业,可是这两件事并没有了不得的错处.有一天我们都得闹生产过剩和失业.你不阻止机械进步,机械进步所带来的自然是更厉害的生产过剩和人的赋闲,而每个人的工作时间当然缩减,玩的时间也当然增多.结果这万恶的机器,必令每个工人都成为上午做工下午玩的有闲阶级.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国家既然都是希望有更多的机器,那么在职业和闲暇的分配的共通点上,这两种文化必有联合的一天.闲暇问题将成为一切文化的中心问题.所以机械文明本身并没有错处.美国就是一个显明的例子.
我已经说过,美国具有一个快乐人生的物质基础.美国有的是财富、安全,还有大量的橡木和榆树."这便将怎样呢?"我料你必会提出这个问题.美国人快乐吗?什么东西令他快乐?他是怎样一个人?终究是决定他的人生的价值和特性的,不是"他有什么东西?"而是"他是什么东西?"这个快乐问题是个不大应该提出的问题.譬如问"美国人快乐吗?"或"这些物质上的繁荣令他快乐吗?"都是不很合理的.没有一种文明能受得起这么一种试验.要是你坚欲主张快乐是文明的最后或惟一的试验,那你必会走到认巴厘的文明比中国或美国还要高的地步.这一点,常识就会告诉你是不对的.让我们合理一点吧.我们需要科学、需要电梯、自动梯、硬木地板、真空地毯清洁器、美术馆、博物院、行星仪,而捐赠美术馆、博物院、行星仪的不是肮脏的好心富翁是谁?全美国的古物陈列所和研究院,就是代表灵与肉间的妥协,就是代表科学与资本间的妥协.可不是吗?科学家是资本家所豢养的;科学家名头开了之后,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就可和一位大富翁的寡妇结婚.在这可怜的人间世上,我们是得这样尽力向前奋斗的.在我看来,美国不是万恶资本主义的地狱,也不是机械进步的天堂;美国不过是一个有相当人类文明的地方.这儿大有发展的机会,如果一个人知道如何生活的话,他能够生活得相当的快乐.你如果要的话,也可以说我是一个笨拙的唯物论者.然而我不会像印度圣人一样的,一方面在享受物质文明的实利,一方面又大骂万恶的机器.无论什么时候我宁愿喝一杯凉的西红柿汁,不愿喝一木碗由路旁塘里取来的水.
不,你不能说我是一个笨拙的唯物论者;我不过想寻求自己的快乐,同时看看美国人怎样寻求他们的快乐而已.我曾经说过,哪一种文明能令你在人生中获得最大兴趣的就是最高的文明,这是容易发生误会的.你坐升降机上美国摩天楼或入无线电城时也获得些兴趣的.可是我的意思并不是指这些.愿意领略这些刺激的是小孩,普通的美国人,普通的听无线电者,看电影者,航空热狂者,快车比赛者.赛汽车的创造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率纪录时,他所获得的刺激,和小孩乘哥尼岛火车所获得的一样.说起来很抱歉,赛车的和小孩在智力上就很相像.每个普通的美国人也和小孩一样,一定要有新的玩具,无论是无线电城或是麻将牌.可是不久就会把这些新玩具忘了.一个普通的美国人一定要有刺激,而这些刺激不一定是肉体的快感,更不一定是精神的舒适.在我的心目中,每个普通的美国人都是不懂怎样寻求自己的快乐的,比方说吧,把他的汽车开走,把他关在家里,将无线电收音机关上,他的无聊觳觫的情形,简直会像禁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
莎罗和爱默生的灵魂!美国文明是被认为不完满的了;哪一种文明是完满的吗?美国人的精神中缺乏沉默的成分,或是有了而不敢表现出来.这是在这种环境中所难免的,因为这儿有这么一种生活节奏,有这么一种拓荒的传统精神,而且有中欧人民的继续移入.美国怎样能够将这一批批的移民及时同化起来呢?美国可比做一个炼丹的炉,欲求其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我们高谈文明,好像这和煮东西一样一会儿就可煮熟.其实是不可能的事.你可尽量说中国文明是较近人性的文明,有较多闲暇,有较多生活的认识,有较多个人的自由--在最好的时期.可是你也得承认普通的美国人有好些道德;他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他的公德心和对小孩、牲畜的爱护,他的礼貌和顽强的独立性,这些都是我所最敬重的.我们真该觉得惭愧,每个普通的美国街车售票员,电梯司机者,同行的旅客,警察或商店里的职员,就比中国省市里的摩登人物还要有礼貌.孔夫子要是见了现在公车售票员服务生的举动,他一定也会大发脾气的.
美国还有德谟克拉西.这里我所指的是民主制度的目标--自尊与个人的自由.就说言论自由吧.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报纸公开的互相攻击.罗斯福总统就被纽约先驱讲坛报抨击得体无完肤.我希望美国自由的传统根基永久这么坚固,使美国不会变成一个共产主义或法西斯主义的国家,这就是说,如果美国人没有丧失其渴望个人自由的本能.对于这一点,我觉得美国人也有再作相当保证的必要,可是我相信美国人的本能是德谟克拉西的.我绝对相信决定人类行为的是本能.的确,言论自由是政府的障碍物,可是法西斯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与德谟克拉西信徒的分别在此:法西斯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认为言论自由为障碍物,于是实行压迫;德谟克拉西信徒否认言论自由为障碍物,于是感谢上帝让他们有这么一种光荣的东西.其实报纸、国会和整个德谟克拉西的制度,都是故意与政府为难的.我以为政府与人民的关系,和赛马中的骑师与马的关系一样.在德谟克拉西制度之下,马有权可和骑师谈话,有时还可提出质问.法西斯政府是一个凶暴的骑师,他一意孤行,以为欲得胜利就得将马鞭挞,不然他不会是法西斯党徒.对被统治人民的藐视是法西斯主义的心理基础.美国的马并不高兴被鞭挞,这一点我觉得很快慰.
我对美国政治上的德谟克拉西并不十分尊重,德谟克拉西不过是一种管理普通人的政治,往往会令我觉得滑稽.美国的总统选举快举行了.这是一种思想的寒热病,美国四年患一次,和疟病一样地有规则.我快要见谁能撒最大的谎,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如果共和党撒谎撒的最妙,那美国就将有一个共和党总统;反之,如果民主党撒谎得比共和党高明,那美国就将有一个民主党的总统.我所说的是指党的机关,并不是指总统候选人的个人,因为每个总统候选人都是老实人,他到各处撒谎不过是代表他的党而已.
我们既然都是人类,那么还能再希望什么呢?不,我所谓德谟克拉西是指罗查斯(Will Rogers)的德谟克拉西.罗查斯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他有愉快潇洒的性格,对于虚饰和势利的行为是挺憎恨的.罗查斯这种德谟克拉西是值得提倡的,牺牲一百个美朗士(Andrew Mel-lons)以产生一个罗查斯并不是浪费的事,美国民族要是知道这点好处,他们是应该感谢感谢上帝的.
中国往往不愿意外国人了解他甚至拒绝旅行家人国观光.可是美国人也普遍地对中国的事务增加兴趣,如果说中国在宣传方面收效的话,那这份功劳绝对不是中国政府的,可爱的年老的中国,他和任何年老的贵族一样,一向是鄙视宣传这回事的.可是日本就大不同了,日本每年花一百万元在美国作宣传工作,据说还将花五十万元去说服美国人,使他们认日本人是个有文化的民族,认日本人是懂得茶是怎样喝的.日本为自己作了这么些宣传,并对中国做了这么些反宣传,结果怎样呢?据我所知,每个普通有知识的美国人都是亲华而反日的.日本人见了这么一种情势,于是以极严重而绝对缺乏幽默的态度向你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来解释吧.兄弟两人吵嘴了,小弟弟跑到妈妈面前,说哥哥骂他,并且先动手打他.这时做哥哥的呆呆地一句话都不说.聪明的母亲心里就明白了,究竟是这狡猾的小弟弟不对,于是将他骂了一顿.这个小弟弟还是不服气,口里喃喃说着"为什么?为什么?"地走开了.如果我是日本人的话,我一定要劝告日本外交家以后别学习修辞和辩论,而学习学习一点幽默就够了.例如今天的纽约《泰晤士报》所载:日本政府发言人宣称,日本将派遣军舰九艘赴华"扑灭中国的反日情绪".这位发言人不独表示自己是蠢材,而且表示整个日本海军都是蠢材.派遣军舰去扑灭一种情绪,尤其是一种反日的情绪,是一桩十足的蠢事,你也许可以派遣军舰去扑灭火灾、革命、蝗虫,甚至于苍蝇,可是用军舰去扑灭一种情绪,这一点美国人是绝对不能懂的.我希望斋藤大使注意这一点,并吩咐他的发言人以后别再闹出这么一种笑话.因为这么一来,意思就是说九艘军舰如果不能扑灭中国的反日情绪,也许四十九艘就可办到.啊!这是多么特别的求爱方式呀!(给陶亢德的一封英文信转译.)谈海外钓鱼之乐
夏天来了,又使我想到在海外钓鱼之乐.我每年夏天旅行,总先打听某地有某种钓鱼之便,早为安排.因此,瑞士、奥、法诸国足迹所至,都有垂钓的回忆.维也纳的多瑙河畔,巴黎的色印外郊,湖山景色都随着垂纶吊影,收入眼帘.人生何事不钓鱼,在我是一种不可思议之谜.在家时,因为种种因素,没有设备,所以也未成风气.淡水河中,游艇竟然绝迹,石门湖上,绿蓑青笠之男女无几,深以为憾.水上既无饭店,陌上行人甚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政府"爱护老百姓,十分关怀,怕我们小民沉落水里去,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白鹭云飞,柳堤倒影,这辜负春光秋色之罪,应该由谁去负责?或者暮天凉月之际,烟雾笼晴之时,流光易逝的一刹那,有谁拾取?或者良辰静夜,月明星稀,未能放舟中流,荡漾波心,游心物外,洗我胸中秽气,是谁之过?纵使高架铁路完成,而一路柳堤冷落,画舫绝迹,未免为河山减色.
使我最难忘的是阿根廷的巴利洛遮(Bariloche)湖.这是有名的钓鳟鱼的好地方.地在高山,因为河山变易,这些鳟鱼久已不能入海,名为Landlocked Salmon而与鲟鱼混种,称为Salmentrout.在北美的鲟鱼平常只有一两磅,大者三五磅,此地却有一二十磅的鲟鱼,及二三十磅的鳟鱼.艾森豪威尔总统也曾来此下钓,这是我的向导告诉我的.巴利洛遮湖,位在阿根廷与智利交界.南美安狄斯大山脉至此之势已尽,所以这个地方,虽然重峦叠嶂,却是湖山胜地,车船络绎往来无阻.这一带都是钓鲟鱼的好地方,越界到了巴利洛遮湖,遂成天然仙景.湖上有Llao-Llao饭店,导游指南称为世界风景第一.Llao-Llao坐落此山,正似一朵出水芙蓉,前后左右,倚栏凭眺,碧空寥廓,万顷琉璃,大有鸿蒙未开气象.晨曦初拂,即见千峦争秀,光彩陆离.大概山不高而景奇,所以一望无际,层层叠叠的青峦秀峰与湖水的碧绿,阳光的红晕相辉映.又没有像瑞士缆车别墅之安插,快艇之浮动,冗难其问,竟成与鹿豕游之鸿蒙世界.游客指南所称,果然名副其实.此地钓鱼多用汽船慢行拖钓方法,名为Trolling.船慢慢开行,钓丝拖在船后一百余尺以外.钩用汤匙形,随波旋转,闪烁引鱼注意,所以不需用饵.我与内人乘舟而往,渔竿擂在舷上,鱼上钩时自可见竿摇动.这样一路流光照碧,寒声隐地寻芳洲,船行过时惊起宿雁飞落芦深处.夕阳返照,乱红无数,仰天长啸,响彻云霄,不复知是天上,是人间.
海钓与湖钓不同.阿京之东约一百五十英里,地名"银海"(Mardel plata)是阿国人避署海滨胜地.去岸十英里的海中,因为富有水中食物,是产鱼最多的一带.我单一人,雇一条汽船,长二丈余,舟子问我怕浪不怕浪,我说不怕.就在烟雨蒙蒙之时出发,船中仅我跟舟子两人.海面也没有大波浪,但是舟子警告我,回来逆浪,不是玩的.到目的地停泊以后,我们两人开始垂钓.也不用钓竿,只是手拉一捆线而已,果然天从人愿,钩未到底,绳上扯动异常,一拉上来,就是一线三根钩上,有鱼上钩,或一条,或三条.这样随放随拉,大有应接不暇之势,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不到半小时舱板上净是锦鳞泼刺,已有一百五十条以上的鱼,大半都是青鬣.我说回去吧.舟子扔一套雨衣雨帽,叫我蹲在船板底.由是马达开足,真是风急浪高,全船无一隐藏之地.这是我有生以来钓鱼最满意的一次.到岸上检得二篓有余.皆送堤上的海鲜饭店.这是一家有名的海鲜饭店,名为Spadavecchia,打电话叫我太太来共尝海味,并证明渔翁不净是说谎话的人.而在此场中也可看到阿根廷国人集团唱歌,那种天真欢乐的热闹,为他国所难见到的.
纽约北及长岛,南接新泽西州,钓鱼的风气甚盛,设备也好.长岛近郊,如,Creat Neck, Liule Neck, Port Washington,到处港中渔船无数,而Port Washington,尤其是我过一夏天的地方.闲来,拿个铁筒,去摸蛤蜊,赤足在海滨沙上,以足趾乱摸.蛤蜊在海水中沙下一二寸,一触即是,触到时,用大趾及二趾夹上来,扔入桶中.同群的人,五六十尺外听到哐当一声,便知同伴又捡一个,其中自有乐处.所以这地的人常有烤蛤蜊的宴会,名为Clam-bake.长岛以北,尤近大洋,由此地出发入海的,多半意在鳘鱼,因为此去以北,直至Martha's Vineyard,波士顿都是产龙虾及鳘鱼的佳地.我也曾在长岛北部过一夏天.螃蟹随海潮出入洲渚.站在桥上看见螃蟹成群结队而来.只用长竿蟹网,入水便得.所以住此地的人吃螃蟹不要钱.沿海一带也不知有多少出海钓游的村落.地名常加quolque一音,即印第安人留下的土语,指海湾小港.
最有名的是近Coney Island的羊头坞(Sheepshead Bay)这是纽约全市的人常出海钓鱼的船坞.夏天一到,可有三四十只渔船,冬天也有十来条船.船长八九十尺,一切设备都有,午餐总是三明治,汉堡煎牛肉及啤酒,热咖啡之类,船上钓竿、钓钩及一切的杂具应有尽有.鱼饵也由船包办.我们钓鱼的男女老少,大半是外行,今日钓什么鱼,用什么饵,钓钩大小,鱼出何处,都由船手帮忙指示,而到何处去钓,这几天有什么鱼,船主却是内行.早晨七时出发,一到船坞就见多少船手站在岸上拉生意.船行约两小时,平常四时至五时可以登岸回家.每船约四五十人,各占钓位,以早到为宜.钓到大鱼时,全船哗然,前呼后应,甚是热闹,由水手拿长钩及网下手,以免鱼出水时挣扎脱钩而去.
最好的是七八月间,所谓蓝鱼(Bluefish)出现之时.这是一种猛悍捕食他类的鱼.大概鲭鱼出现,蓝鱼跟着就来追逐.所以钓蓝鱼,有与鱼决斗的意味.凡钓鱼的人,最不喜欢温顺上来的鱼.若海底比目鱼之类,一上钩,若无其事就拉上来.蓝鱼不然,一路挣脱,鱼力又猛,可能费尽气力,才能就范.稍静一下,又来奋斗,或者脱钩而去.及见水面,银光闪烁,拉你的线扯大圆圈,径可一二丈外.所以同船的人的钓绳,也给他搅得绊来绊去.那时钓上鱼要紧,等鱼上板,以后慢慢分个头绪,整理钓绳的纠葛.这蓝鱼上板时,仍然乱跳乱拨,挣扎到底,好不容易捉住.尤其是钓蓝鱼以夜间为宜.蓝鱼出现,海面上可有一百条船,成群结队停泊海面.夜来时,月明星稀,海面灯光浑然,另是一番气象,你休息时,或者鱼不吃饵时,尽管躺在船上,看樯影挂在星河,婆娑摇动,倒也可心神飘忽,翩翩欲仙.瞥然间船中响起,有人钓到大鱼,全船哗然,乃起来再接再厉,鼓起精神垂钓.有一回已是九月初,蓝鱼已少,而留者特大.我和相如夜钓,相如钓上两条,长如雨伞,重二十斤.只好每条装一布袋,拂晓回家.太太正在睡乡,忽然惊起,不信布袋中是何有腥味的大雨伞.这是我钓鱼中最可记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