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21:38
的密友,非参寥等所可比,宋人笔记中说东坡与佛印往来的极少.《问答录》所记可代表明末对于苏小妹的传说,把小妹说得非常动人.
"东坡之妹,聪明过人,博学强记,尤工为文,有欲以秦少游议婚者,妹索其所业,视之曰‘子文粗足以敌子由之才’,遂得偕伉俪."又:"子瞻在翰林日,妹往省.适佛印长歌寄坡,坡读之凝思,妹一览了然.坡叹曰,‘使汝作男子,名位必在我上.……’于是喜得纵观翰苑未见之书,乃遣价报书于秦处,迟其归."这也是标榜佛印的文章.
又《问答录》明说"东坡之妹,少游之妻也".这都是荒谬不经,宋人所不敢捏造的话.南宋去坡公未远,苏学士门人尚在,不但黄鲁直、陈师道诸人不会有这种话,即邵伯温、叶梦得、周必大诸人也不致有这种话.
但是坡公是潇洒不群,独往独来天地间第一等人,为后世所景仰.他又善于谐谑,与刘贡父钱穆父及"河东狮吼"的陈季常常谑笑,又劝琴操削发为尼,放郑容落籍,雅人轶事,真是不少.因此流行传说,附会坡公,而好事者又造出一小妹来,乃意中事.以前清人查慎行注苏诗,失于考证,以子由女嫁王伯 ?子事误为东坡嫁女事,遂谓东坡有妹.我想东坡无妹,而文集有"妹子"二字,后人不察,把东坡所爱的堂妹误为亲妹.
一、苏小妹无其人考--东坡父亲老泉先生共生三男三女.子瞻子由是小的.二女早卒.兄景山于东坡三岁时逝世.最小的姊姊比东坡大一岁,嫁程家,卒时十九岁.东坡绝对不会有妹妹.我们看欧阳修的苏洵墓志铭,司马光的苏母程夫人墓志,及苏洵祭亡妻文甚明.欧阳、司马两公所说事实,都是二苏弟兄请撰墓铭时所供给的事实.欧阳修的苏沟墓志铭作于治平四年,说"生三子,曰景山早卒.轼今为殿中丞,直史馆.辙大明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司马光同年所撰墓铭,开头说:"二孤轼,辙奉其事状,拜以授光,退而次之."后说:"凡生六子,长男景山,及三女皆早夭,幼女有夫人之风,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此"幼女"是东坡之姊,嫁程之才,死时东坡十八岁,引起家中一场风波.这"有夫人之风,能属文"的"幼女"就是东坡的"亡姊"(生于景佑二年,卒于皇佑五年),不会是他的妹妹.这姊姊是与东坡同一奶娘的,东坡本集乳母任氏墓志铭所谓"乳亡姊与坡".如此"亡姊"确是苏洵的"幼女".子由奶娘杨氏,却不见有"乳辙与妹"的一种话(本集保姆杨氏墓志铭).任氏亡去,是在东坡初谪黄州时,东坡与少游书中说及,却未见有转告所谓"小妹"的话.任氏跟东坡四十几年,固应该是"小妹"的家中熟人,至少应该有一两句"寄语妹子"的话.
我们要先明白苏东坡母亲死前后几年家中的情形,再看苏洵的祭亡妻文,可以清楚并无所谓小妹.大概是这样的:皇佑五年坡公十八岁,姊亡,至和元年十九岁娶王弗;二十岁时,子由十七岁娶史氏;二十一岁时,二苏兄弟赴京秋试,父亲同行,带张方平信去见欧阳修等求荐举,却留母亲一人在家.明年三月间,东坡二十二岁殿试赐进士,却于四月丁母忧,父子赶回来时,家里荒凉不堪(老泉集与欧阳修书谓"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过不到三年(嘉佑四年)服除,老泉先生与游思,叙亡故,断然与二子同行,离蜀前作六菩萨送极乐院,为亡妻作功德,大有从此不归乡之意.所以老泉《六菩萨记》的语气极凄凉,他说:"丁亥之岁,先君去世,又六而失幼女,悲忧惨怆之气,郁积未发,盖四十九而丧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亲,零落无几,誓将南去,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最后是说望老妻魂游上下四方,"亦若余之游四方而无系."其决意不归,情见乎词.那年十月,他们父子带了媳妇王氏、史氏从此登舟,就是东坡集中南行前集的所谓《南行》.以后他们家事是托邻家杨济甫及堂兄子安等照料的.这一段苏家出处,也是绝不像有一位已嫁或未嫁之妹子在家里.须知古人嫁娶很早,苏洵十九岁结婚;子瞻十九岁娶王氏,年仅十六;子由十七便结婚,娶史氏,年仅十五.老苏这样安排离蜀,假定东坡有妹妹,亦当于此数年间议婚,成婚告一段落.假定"幼女"之外尚有幼女;婚事未成,不会如此"无系"游于四方.
因此,我们读苏洵的《祭亡妻文》,词意甚明.祭文说:"我独悲子,生逢万殃;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仅存不亡."以下说二子赴京考试别母时,"出门迟迟,今往不捷,后何以归",到了荐名南官,得志回乡时,是"归来空堂,哭不见人".祭文作于嘉佑二年,由此可知,无论东坡有多少兄弟姊妹,嘉佑二年(公二十二岁)以后,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尚存.当然也不可能有小妹见秦观,那年秦观年仅九岁.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苏洵"幼女"二字.苏洵父亲苏序卒于庆历七年,又六年而失幼女,当是皇佑五年.此时东坡十八岁,程夫人墓铭说:"幼女……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由此我们确知此幼女长东坡一岁.再过四年,程夫人亡,苏洵祭妻文说;"唯轼与辙,仅存不亡",与此正合.
东坡这位能属文的亡姊死得不明,却死得惨,使苏洵"悲忧惨怆之气,郁积未散".我想苏洵很爱她的.女婿程之才却是东坡的中表兄,之才父亲程濬,是程文应之子,东坡母亲亲兄弟.大约苏小姐嫁未多时,便死,又大概由于"闺门政乱",引起老泉先生的愤恨,闹与程家绝交.洵娶程氏时,程家富而苏家极贫(见司马光程夫人墓志录).老苏为人本来古怪,又孤介,嫉恶如仇.女儿死了,他引族人到族谱亭,宣布程家(即他妻家)的罪状.老泉集《族谱亭记》说:"以其妻如妾,而嫡庶之别混,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让华不严也,而闺门之政乱,渎财不厌,惟富者为贤也,而廉耻之路塞.其舆马赫奕足以荡惑里巷,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是州里之大盗也."大概就是所谓土豪劣绅之流.周必大《齐东野语》说"老泉(族谱亭记》言乡俗之薄,起于某人.所谓某人者,其妻之兄弟也".这"某人"就是程濬.后来苏氏兄弟与程家中表兄弟,若之邵(懿叔)之元(德孺)都尚有往来,独与之才绝交.到了东坡老年谪惠州时,才和好如初.那时之才(字正辅)是章惇党,奉命来岭南巡检,东坡听见实在害怕.(见惠州所作《与程正辅》第一函)后来见面,尽捐前嫌,信使往还,并常有赠送礼物.其实那时东坡文名海内所崇,所以程之才也不免以得为苏眉州姻亲为荣也.
二、宋人笔记无苏小妹考--宋人笔记诗话极多.元丰、元佑、绍圣间党争又是那么烈,所以宋人笔记关于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事迹极详.其中,尤以苏东坡生平为人所乐道.我们看苏东坡湖州追摄入狱事,《孔氏谈苑》记得那么逼真;苏东坡之死,《春渚纪闻》记得那么详细;《乌台诗案》的东坡口供,到了宋末陆游还看到真本.差不多宋人笔记稍有历史价值的,都有几条关于东坡的事迹.他又有门下张耒、晃补之、陈师道、黄庭坚等,也都有笔记题跋诗话传世.秦少游又是东坡所极推许的后生,时人笔记中关于秦少游、黄鲁直、东坡公往还谐谑之记载又不少.如秦少游是东坡的妹婿,此段姻缘韵事,自应数见不鲜.东坡与少游的书札中却没有什么姻亲的鬼影.这是宋人笔记诗话中的情形.其中,黄鲁直又是亲到眉州过,探访坡公的旧迹.李?(字方叔,东坡在定州时的同事)《师友谈记》记东坡口述家事、祖父事、就寝的方法,记东坡儿子迨及过的话,记少游论赋等,他如关于范祖禹、黄庭坚、张未、晁补之所谓元佑胜流的口述很多,独不及所谓"小妹".《曲洧旧闻》记东坡与刘贡父笑话.《高斋漫录》多记东坡笑话,及王荆公、司马温公五事,也都不及"小妹".惠洪和尚(黄庭坚的朋友)《冷斋夜话》多秦少游、东坡公、黄鲁直的诗话(内中也有道潜即参寥,却无佛印),最应当有点"小妹"与少游的诗话痕迹可寻.但是这些书都没有提到"小妹"或少游与东坡结亲的事迹.
总之,东坡家世可考的不少.如他的儿子娶欧阳修孙女《欧阳佑女》,子由女嫁文同(与可)子,都还清楚,他妻舅(王箴,王愿)堂表亲戚侄儿都有姓名可考.因为东坡墨宝生时已极珍贵,片言只字人家都保存起来.《西楼苏帖》所刻连东坡寄给亲戚一瓶酱肉的家书,也勒石起来.时人搜罗坡公遗迹,不可谓不勤,然则始终未见苏小妹其人也者,盖即无苏小妹其人也.
三、秦观见苏东坡考--秦观高邮人,生于皇佑元年,少东坡十三岁,卒于元符末年,也是与东坡同时被谪岭南,比东坡先一年去世.东坡得放归消息时,曾有一倍与少游,可称为终身朋友.但少游初见东坡是于元丰元年春夏间,这时东坡已四十三岁,少游也已三十岁.假如有小妹其人,也应在三十五岁以上,这时嫁少游,于理不合.秦自是风流才子,据说有妓因爱他而自杀.拿他来安插恋爱小说,自然相宜.但事实上没有这回事.那时坡公治徐州,欧阳修已死,东坡成为一代文宗,修黄楼时,很多人慕名来拜见.黄庭坚虽尚未见面,却是此时以诗来见,苏、黄之交起于此年.黄是李常(公择)之甥,孙觉(莘老)之婿,这两位都是东坡的好友,反对王安石的志同道合的人.在杭州任内时常与往还.这时孙、李二位来看东坡,去后少游便携李公择书来见,因为少游正要入京赴考,路过徐州.苏集有东坡与少游诗题"次韵秦观秀才见赠,秦与孙莘老、李公择甚熟,将入京赴应举"字样.子由的《乐城集》也有诗题"次韵秦观秀才携李公择书相访"也是此路上事.少游以诗来谒坡公,谓"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我独不愿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便是此时初见明证.到了年底少游失解,东坡有信慰问他,谓"参寥至,颇闻动止,为慰.然见解榜不见太虚名字,甚惋叹也.参寥真可人"云云.次年东坡移湖州,正在追摄被捕以前,与少游、参寥游扬州无锡等处.东坡谪黄州还有极有趣的长函与少游.由黄州放还,在宜兴求田买舍时,又与少游同会.自此以后,他们算是知交.少游景仰东坡,称为"天上麒麟",又谓"北斗以南能几人",是心中话,而东坡也爱少游之才.本集《太息一篇赠秦少章》,初自述欧阳公提拔他云:"此我辈中人也,当避之方是."继谓"张文潜(即张耒)秦少游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也".这是极口推许之意,是东坡第二次出任杭州,少游之弟少章来游东坡门下,将回乡时赠别的话.以后元佑间他们元佑诸贤齐集共事,如"西园雅集"的胜会,苏、秦、黄、张以及米元章、李龙眠都在座.以后的事与本文无关,不必追究了.
庄重与游戏之间
记得曾有一句诗这样写着:"让我们相爱的时候亲吻,不爱的时候分开."这种恋爱方式,多是发生在艺术家的身上,这种人的生活与思想,本身就是非常罗曼蒂克的.而能够和他们发生感情关系的异性,必然也多少具有同样的气质,因此,这类恋爱才容易发生.
这种介于庄重与游戏之间的恋爱,因为当事人在发生恋爱的时候,不问已往,也不管未来,他们所注重的只是"现在",所以,他们的恋爱是一个时期的,至于时期长短,没有一定,能够延长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到了热情冷淡或爱得厌倦时,大家便毅然分手,而在他们的生命当中留下罗曼蒂克的回忆.
这种恋爱之所以稀罕的地方,在于难得男女双方的"恋爱观"相同,更难得是双方却能够碰在一起.我们知道"到处留情"的男子是多着的,但要所碰着的女人也能适应这种"恋爱观",却不是容易的事.
因为他们至少在开始相爱的时候,相互间就有了默契:只求眼前获得爱的慰藉,不求将来有没有结果.在爱着的时候彼此是互相负责的,在分开的时候彼此不追究,也不因此而痛苦.
你说这种恋爱观好呢,还是不好?惟有当事两人之间才能断言.
答庄练关于苏小妹
近阅一月二十九日"中副"庄练先生《关于苏小妹》一文,这是对于我所着论《苏小妹无其人考》有所质疑.庄君此文两点:一、引宋人张邦基所着《墨庄漫录》中所提"东坡女弟适柳子玉"一语.故谓"东坡有妹嫁柳子玉".二、据明人单宇所撰《菊坡丛语》及眉山县志等,知苏老泉另有一女嫁与其妻侄程之才,但不知此女究是东坡之姊抑或是妹耳.这两点材料都没算什么.因为东坡有堂妹小二娘,嫁柳瑾(子玉)之子柳仲远,非嫁柳子玉.又有"亡姊"即苏老泉之幼女,嫁程之才(正辅),是东坡之姊姊非妹妹.这是大家知道的,经过历来施注、邵注、查注、冯注及王大诰注的陆续考订,这堂妹及亡姊之事实,已甚明显,无可质疑.我们可以断言苏东坡没有胞妹.
兹将堂妹及亡姊事实略述一二.苏东坡之堂妹小二娘,与坡公感情独厚.她是东坡伯父苏涣(即"中都公"利州刑狱,公历一〇〇〇至一〇六二)之女小二娘,嫁柳子玉之子仲远,生子闳、立二人.东坡对此二甥特别钟爱.到了东坡放归北还,那时仲远夫妇已过去.东坡六月间在仪真,病已大作,十二日渡江过润州(子玉是润州人),柳闳来,公大恸.大概第二天还带病挈闳及他自己儿子迈,追往吊他堂妹及妹婿之墓.十四日已卧不能起.据邵博《闻见后录》,苏颂外孙见"东坡侧卧,泣下不能起".文集中有与小二娘书,与展如外甥(即柳闳甥)书,祭仲远文,祭德化县君(即堂妹)文.有人不察,以为小二娘不是这位堂妹,是我拉上.但这是根据东坡自己的话,与程正辅书中"近得柳仲远来报妹子小二娘四月十九日有事于定州"等语.又谓"柳见作定签也(现做定州签事),远地闻此,情怀割裂".又祭亡妹文谓:"宫傅之孙,十有六人,契阔死生,四人仅存".据王大诰考,"四人乃公与子安、子由及小二娘,至是又折其一也,皆属宫傅之孙,其为子安之妹无疑"(东坡、子由离眉州时,家事都是托子安照料),所以小二娘就是这位堂妹柳仲远妻也无疑.据周必大益公题跋,黄山谷与柳仲远帖云:"仲远二苏公堂妹婿柳君也."东坡天性至厚,其与子由兄弟之情是文学史上的佳话,其对此堂妹之友爱,王大诰也称为"情重益厚".(《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三十九).王大诰这本《编注集成》(嘉庆乙亥序,即公历一八一五年),真是集诗注的大成,比冯应榴注还好,去年有台湾书店影印,《苏海识余》都有列入,只可惜王氏的《总案》没有.这总案分量与苏诗本注相同,是考东坡事迹必有的材料.家藏有光绪十四年浙江书局本,极精,应当想法影印才是.至于庄文所引《墨庄漫录》,谓曾子宣妻是苏颂(子容)妹,不是东坡妹,这是对的.谓"东坡女弟适柳子玉",是不对的.
东坡亡姊,是胞姊,并非胞妹,更加清楚.她大东坡一岁,即东坡的"亡姊八娘".因为苏洵的《六菩萨记》说宫傅死后"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所以算得出来.她死于皇佑五年(一〇五二年),十九岁,东坡十八岁.能诗能文是真的.司马光的程夫人(即东坡母)墓志说:"幼女有夫人之风,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但是死得惨,闹到苏老泉做文章骂亲家,真是罕见的事.这亡姊嫁给程之才(正辅),算来是东坡的中表.起初与东坡断绝往来,后来东坡到惠州,之才来访他,尽捐前嫌,并与东坡同游山水,唱和为乐,经过年余,往来甚密(本集与程正辅书多通都有考证材料).之才本为章惇党,东坡被章惇党人谪惠州,起初东坡闻之才到,心颇不安,实则是时东坡文名满天下,成为一代文宗,所以之才也以得为坡公姻戚为荣.
庄练先生"谓苏小妹"三字本"三难新郎"故事,不妨从俗,与我同意.有人故意把这苏小妹与苏小小扯在一起.这又何必?市上不少想以骂人起家的轻薄子弟,可以不理.
元稹时酸豆腐
拙作《论苏东坡与堂妹》一文中,偶然提及"古时文人学士,一面玩弄女人,一面又忸怩作态,或板起面孔,满脸酸豆腐气".昨日收到发表的剪报,犹觉骨鲠在喉,吐之为快.昭明太子以《闲情赋》为陶渊明白璧之瑕,便是腐.郑文焯评苏东坡不应在燕子楼梦盼盼("盼盼更何必入梦")亦是腐.孔子不删桑间濮上之诗,便是不腐.腐者好作腐语.酸者为腐之尤."盼盼更何必入梦"固然腐语,然集酸腐之大成,其惟元微之.
《西厢记》的事大家知道,本于元稹的《会真记》.《会真记》是元稹身历之事,经宋王铨指出,张君瑞即元微之,元微之即张君瑞.无论元稹与崔莺莺为中表,普救寺之乱军,元微之之赴考年月,及其所作《续会真诗三十韵》,《古决绝词》,《梦游春词》等等,皆与会真记所言,若合符节.这是古今人考据确凿无疑的结论.西厢待月,是中国文学第一艳事艳文,所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会真记》为至情流露之文,流传至今,不但文情并茂,单就文字写法曲尽之妙,亦当算为第一流不朽之作,所以陈眉公将文中所记莺莺札,收入《古文品外录》.
但是《会真记》古人读来,便不觉其迂,今人读来觉得是张生自辩之辞,腐气触鼻,酸味冲天.古人男女不平等,读之若无其事,茫然不觉,斯为怪事.只有金批《西厢记》本眉批,斤之曰:"尔自薄幸,忍为此腐语耶?"因为张既与莺莺海誓山盟,同荐枕席,在莺莺者情脉脉,意绵绵,而张生弃之,自辩之辞竟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其后又谓"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过已补,而莺莺不得不骨化形销矣.倘使司马相如与文君私奔之后,中途弃之,斥为妖孽,而自谓善"补过",便无当炉可歌可泣的下文.这样相如的长安朋友,也应合手称善曰:"补得好,补得好."腐与酸之别在此.莺莺与元稹为中表.莺莺母郑氏与元稹之母为姊妹皆郑济之女,同一外祖父也.既在宋楼东相见相悦定情,在莺莺以为"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在元稹则始乱终弃.长安为繁花之地,娶韦氏女丛为妻,迎新弃旧之意已决,故又作《古决绝词》.据(梦游春词》,谓"一梦何足云,良时自婚娶",是元稹之自述.况且"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甲第涨清池,鸣驳引朱辂.广榭舞茂蕤,长筵宾杂厝"痛哉微之,乐哉微之.
大凡男女薄幸,所在常有.男人变节,女子改志,也是常有的事.始乱终弃好了,不必骂情人为妖孽,比之妲己褒姒.也不必"补过",内心有疚,不提罢了.大凡元稹之酸豆腐三块,请细论之.
第一,《会真记》叙极香艳之事,作者系当事人.既然原原本本现身说法,又既然记莺莺缄报始终不渝,愿侍巾栉之语;又既然写出合欢情景"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效躬.汗光珠点点,……慢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在当时,以莺莺之才之文,可以终始,姿德并茂,才艳兼称,未尝不可为佳偶.何以两三行后突来自辩之词?"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云云"此则悖德忘恩者之所为.元稹移不上为情人,不说罢了,何必作此丑态?若以此等文字,译为英文,称莺莺为vampire,读者必却而反走.《西厢记》止于警梦,因此等丑语,决无法上台,一上台必为观众唾骂离座而去.此种悖德忘恩之行动,无论男女观众,必不能同情.所以我用英文改编《会真记》,借朋友杨巨源,辱骂元稹无情无义一顿.
第二,莺莺情人私札,文字自是可以媲美左史庄骚,金本眉批推许至谓"女子才华,古今推李清照.崔氏此札,有过之无不及"的是确论.但是,以现代伦理而论,元稹不应将此札示人,更不可发闺房女子之私.西洋规矩,名为kiss and tell最为人看不起的事.元稹做法不同,逢人便说,其人品不高可见.《会真记》自叙"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知".元稹所行,为登徒子,为薄幸郎,为轻薄儿,与长安寻花问柳少年所行无异.在英文为"一只羯,一个展,一名跖"(a cad, a heel, a jerk),元稹诗才自不必说.其依宦官崔潭峻,在穆宗时为短期宰相,有点那个.这且不去管他,那时牛李之争,文人不易做,我们也不苛求.柳宗元、刘禹锡都吃过中官的亏.但要他当古今第一艳事的男主角,真太不堪了.
第三,更不堪的,是他的《古决绝词》.大家认为指莺莺的.你自己薄幸好了,何以疑莺莺之不贞?《古决绝词》第一解,是拟牛郎织女一年一相逢之事.第二解说"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箨兮,高不见节.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不我夺".因此第三解"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辱没情人,更无有如此之毒者,内心之愧,由此可见.后来元稹见莺莺,各已嫁娶,莺莺不见,赠词有"为郎憔悴又羞郎"之语.此其所以为莺莺.论理莺莺应见元稹而狠狠咬他一口.莺莺果未尝咬他一口,不屑咬也.不屑咬也者,以为元稹之肉不屑咬也.
白克夫人之伟大
白克夫人(Pearl Buck),在美国已为中国最有力的宣传者,但在吾国,知之者尚少.其小说《福地》在美国文坛上已博得最高称誉,并获得一九三二年Pulitzer(今译普利策文学--编者).一年间最好小说之荣奖.其在宣传上大功,为使美国人打破一向对于华人的谬见,而开始明白华人亦系可以了解同情的同类,在人生途上,共尝悲欢离合之滋味.此文学之力感人特深,与政治宣传之所以不同,其功当不在Lafcadio Heam之代日人宣传之下.
惟有更重要发现,即白克夫人不但为艺术高深的创作者,且系勇敢冷静的批评家.其对于在华西方教士之大胆批评,且不必提,而其对于吾华民族之批评,尤可为一切高等华人及爱国志士之当头棒喝.高等华人所引为羞耻者,我国之"苦力"也.爱国志士所忌外人知道者,亦我国之穷民也.一见外人,即以平民之衣衫褴褛,茅屋湫隘为耻,欲掩饰之不暇.此种浅陋之见,适足以表示吾民族之失自信心,一味以仿效皮毛粉饰门面为能事,而中国之伟大,究竟在何处,无人知道.白克夫人之言曰:中国民族之伟大,正在高等华人所引为耻之勤苦耐劳之农夫也,正在于爱国志士所急欲掩饰之"苦力"奶妈也.中国之羞,绅士也,政客也,高等华人也.白克夫人生长中国乡下,故能了解赏识中国之平民.高等华人与白克夫人所不同者,夫人知农民之甘苦,而中国士大夫不知也.
因中国士大夫,不知有此伟大勤俭之平民,乃成外强中干虚张声势之局面,口喊打倒帝国主义,心愿投胎白种父母.欢迎丹麦太子,则必急急星夜乱拆民房,以遮掩耳目.伟大乎?无耻乎?丹麦太子闻之将掩袂而笑.白克夫人作《福地》以表白中国农民之血汗生活,书中主人翁王龙勤苦耐劳,流离失所,而在经济压迫战乱频仍之下,仍透露其强健本质,写来可歌可泣,生动感人,而江亢虎乃为文强为掩饰,谓中国农民生活不尽如此,且书中所写系中国"下流"(Lowbred)百姓,不足以代表华族!白克夫人愤甚,乃再为文登纽约《泰晤士报》,大斤其妄.《论语》发表其所着《老奶妈》译文(原文登去年英国Eortnightly Review),盖以其最足表示白克夫人之艺术与态度,在一无知迷信村妇身上,写出一忠厚纯朴教儿有道可敬可爱之妇人.不料竟有高明读者爱国志士来函,谓此故事描写老奶妈在幼儿帽上钉金菩萨,是暴露华人之迷信,爱国志士亦以此老奶妈为羞乎?白克夫人答江亢虎博士,谓此老奶妈为其母亲,彼不羞也.吾读是篇亦以此老奶妈为吾母亲,吾不羞也.在外国小孩帽上钉金菩萨,祈神庇佑,爱之诚也,老奶妈偷带小儿(即白克夫人自身)到庙里为小儿之母祈神却病,忠之至也,是何等可歌可泣之事,爱国志士亦将以为迷信而引为羞乎?在衣袋掏出芝麻饼慰外国小孩,亦可羞乎?亦系暴露中国芝麻饼不如西洋点心乎?抑系暴露中国奶妈之不卫生乎?呜呼,举国若狂,而吾国"下流"百姓之伟大,无人见之,读者阅此,以白克夫人眼光回顾家中奶妈,亦足以发乎?
吾由白克夫人小说,知其细腻,由白克夫人之批评,知其伟大.
吾素知中国读书人之糊里糊涂;吾由其攻讦白克夫人而知此辈之神经衰弱.
富者不耻食菜干,健者不讳疾忌医,吾何讳乎?
虚张声势,外强中干,见外国人则耻穿华服,与外国人谈,则装做特别干净,卫生,文明,有礼--皆洋奴之表现.
白克夫人之言曰:中国民族之伟大,胜于高等华人之伟大.中国民族之伟大,无须乎土豪劣绅为之粉饰.
与陶亢德书
我孕育《论语》,使之出世,鞠之育之,爱之惜之,面目粗具,五官俱全,今将有远行,交先生抚养,安能无数句叮咛语耶?人人视其文章,亦各如其血脉骨肉,今举众胎儿以托于子,又安可无数句叮咛语耶?吾不知话从何说起,惟子知其饥则哺之,寒则衣之,毋使傲慢荒嬉,亦毋使失其赤子之心天真之乐.吾知子之爱之,故以托子,吾不知话从何说起也.
《论语》个性最强,却不易描写,不易描写,即系个性强,喜怒哀乐,不尽与人同也.其正经处比人正经,闲适处比人闲适.或余心苦,而人将疑为存意骂老朽,或余心乐,而人将疑为偷闲学少年.然苦乐我自常之,不求人理会,人亦未必理会.或有人所视为并不幽默者,我必登之,或有视为荒唐者,我必录之.些中景况,惟有神会,难以形容.大概有性灵,有骨气,有见解,有闲适气味者必录之;萎靡,疲弱,寒酸,血亏者必弃之.其景况适如风雨之夕,好友几人,密室闲谈,全无道学气味,而所谈未尝不涉及天地间至理,全无油腔滑调,然亦未尝不嘻笑怒骂,而斤斤以陶情笑谑为戒也."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是吾辈纵谈之范围与态度也.吾集天下健谈之友于一室,半月一次,使天下窃闻我之纵谈,是办《论语》之意义也.散会之后,各人回去规规矩矩做人,营商发财,做顺民,均无不可.
《论语》地盘向来完全公开.所谓"社"者,全、潘、李、邵、章诸先生共同发起赞助之谓也.其玄虚,亦与上海弄堂中某某学会,某某大同盟相等.《论语》向来所刊外稿多而社稿少,《论语》早已公之天下矣.《论语》之成功,即国人共同之成功也.初办时并不知天下有许多同志,有许多清新可喜文章,今果有之,是《论语》公开政策之酬报也.今来稿既多,选择不妨比以前严格,即有熟人,文章欠精彩,不妨退还,日后彼且将谢汝.在本刊方面,总期以篇篇可读为目的.
阅稿似难而不甚难,然不可不慎.最怕是埋没好稿.亦有好文佳句埋没于游词废句之中,宁可改作,不可放弃.大概阅文以听其声调为主.一人有一人之声调,发现一新作者,如闻一新调.声调有弱者,伪者,油滑者;有清和,闲适,冲淡,沉厚者,一览便知.
以上皆先生所知.先生所知而卒不免叮咛,盖老妇态也.子知老妇之心而谅之可耳.尚有许多话一时说不出,子亦谅必知之矣.
原载 1933 年 11 月 1 日《论语》第 28 期(未完,没有原文,没有扫全)《浮生六记》译者序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最可爱的女人?她只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她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们打磕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毡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因此,我说她是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过甚其辞.
她的一生,正可引用苏东坡的诗句,说它是"事如春梦了无痕".要不是这书得偶然保存,我们今日还不知有这样一个女人生在世上,饱尝过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我现在把她的故事翻译出来,不过因为这故事应该叫世界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位无猜的夫妇的简朴的生活中,看她们追求美丽,看她们穷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奸佞小人的欺负,同时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却又怕遭福明的忌--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赏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因为他们两位胸怀旷达,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而他们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们的错,反而值得我们的同情.这悲剧之发生,不过由于芸知书识字,由于她太爱美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簉室,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夜,化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人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法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法,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痴情少妇,把她逐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沛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这是否她的丈夫,沈复,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它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Maurice Ravel的"Pavane",哀思凄楚,缠绵徘恻,而归于和美静娴,成长啸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之时,每每不期然而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天,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痛苦--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里所微妙表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释善处优患的活泼快乐.
这本书的原名是《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 sofa Floating Life),其中只有四记(典出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句).其体裁特别,以一自传的故事,兼谈生活艺术,闲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评艺评等.现存的四记本系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发现,于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书中自述,作者生于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记之写作必在一八〇八年之后.杨的妹婿王韬(弢园),颇负文名,曾于幼时看见这书,所以这书在一八一〇到一八三〇年间当流行于姑苏.由管贻萼之诗及现存回目,我们知道第五章是记他在台湾的经历,而第六章是记作者对养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本,倘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龙溪林语堂序于上海
注:本序英文原登《天下月刊》创刊号,译文登《人间世》,原非汉英对照之用,故译稿有一二语句为原文所无,兹以( )别之.
(《人间世》第40期,1935年11月20日)
闲话《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朱柳两位老人正在黯淡的灯下闲谈,因为此时虽是民国三十五年,苏州城外居户大半还没有电灯.在二十八年曾经因沪宁公路通行,苏州的马路上屡次发现汽车的踪迹,后经吴门人士一体反对,报上也曾有过一次剧烈的辩论,才把汽车禁绝了.柳先生饭后无事,过来找朱先生攀谈,在这黯淡的灯光之下,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朱先生一枝旱烟管,下垂着一个烟袋,卷烟云缭绕而上.
"早晨在我的箱箧里翻出一部旧稿."朱先生指红木桌上一部黄纸的书稿说,"看来倒还有趣.但这是不预备发表的.""怎么不发表?"
"还有末段两章未写,且有一段译得不甚满意.起初我想发表,拿给一家书局看,书局不敢要.过了半年,书局忽然来信要了,我迟疑莫决起来,主张不发表.我想一本书如同对说话一样,也得可与言而与之言,才不至于失言.劳伦斯的话是对成年人讲的,他不大容易懂,给未成熟的社会读了,反而不得其言……""报上也常听见劳伦斯的名字,大概是说他的作品诲淫罢了.""自然,报纸上哪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可谈,就是谈,人家也不懂.现代孤芳自赏的作者,除非不做书,或做趋时的书,就得被人拖到十字街头示众,顶好还是可以利用做香水肥皂的广告.还是德谟克拉西的恩赐,大家都识字了,报纸是大众惟一的读物,为了逢迎读者,报纸除了刊登奸淫杀掠的新闻以外,还有什么可谈呢?只有卖便药式的文章及广告才能把得住读者.你告诉读者科学的理论,他们要听吗?现在的作社论,传宗教,讲文学,都是取法于卖便药的广告;文人、教士、政客都跟走江湖卖膏药的庸医差不多.文字以耸人观听为主,你说这便药是椰粉加香料做的.吃了病也好,不吃病也好,还有人肯买你的药吗?我颇不愿使劳伦斯的作品沦为走江湖卖膏药的文学,所以也不愿发表了.""那么,劳伦斯的作品与中国的《金瓶梅》比何如呢?""其间只有毫发之差罢了.庸医良医不是都戴眼镜,都会按脉,都会打针吗?我不是要贬抑《金瓶梅》,《金瓶梅》有大胆,有技巧,但与劳伦斯不同--我自然是在讲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也有大胆,也有技巧,但是不同的技巧.《金瓶梅》是客观的写法,劳伦斯是主观的写法.《金瓶梅》以淫为淫,劳伦斯不以淫为淫.这淫字别有所解,用来总不大合适.老柳,你也许不相信,劳伦斯是提倡肾囊的健康,但是结果肾囊二字,在他用来不觉为耻,不觉为耻,故亦无耻可言.你也许不相信,《金瓶梅》描写性交只当性交,劳伦斯描写性交却是另一回事,他把人的心灵全解剖了.在于灵与肉复合为一.劳伦斯可说是一返俗高僧吃鸡和尚吧.因有此不同,故他全书的结构就以这一点意义为主,而性交之描写遂成为全书艺术之重点,虽然没有像《金瓶梅》之普泛,他写的只有五六处,但前后脉络都贯穿其中,因此而含蓄意义.而且写来比《金瓶梅》细腻透彻,《金瓶梅》所体会不到的,他都体会到了.在于劳伦斯,性交是含蓄一种主义的.这是劳伦斯与《金瓶梅》之不同.""这怎么讲法?"
"你不看见,当查泰莱夫人裸体给麦洛斯簪花于下身之时,他们正在谈人生、骂英人吗?劳伦斯此书是骂英人,骂工业社会,骂机器文明,骂黄金主义,骂理智的.他要人归返于自然的、艺术的、情感的生活.劳伦斯此书是看见欧战以后人类颓唐失了生气,所以发愤而作的.""现代英国人也失了生气了吗?"
"在我看来倒不,但在劳氏看来是如此.若使我们奄奄待毙的中国人给劳氏看来,那简直无话可以形容了.我想他非用市井最下流的恶骂来骂不够出气.你要明白他的全书意旨,须看准他所深恶痛绝的对象.他骂英国人没情感,男人无睾丸,女人无臀部,就是这个意思.麦洛斯表示轻鄙查泰莱爵士一辈人时,查泰莱夫人问:
‘他一辈人怎样?’
‘你比我知道的清楚.那种娘娘腔的白脸的青年,没有蛋.’
‘什么蛋?’
‘蛋!男人的蛋!’
她沉思这句话的意义.
‘但是问题是不是在这点?’
‘一人呆笨,你说他没有头脑;一人促狭,你说他没有心肠;一人懦怯,你说他没有肝胆.一人若没有一点大丈夫气,你说他没有睾丸,这人就委靡不振了.",朱先生翻开他的旧稿说:"我念一段给你听听.工业制度,社会规矩,小白脸的无人气.都骂在里头.你明白他对战后英人的愤慨,你就难怪他所以不惜用极粗鄙淫猥的话骂他们的理由.这是一种反抗,不这样骂,不出气的.麦洛斯说:
‘他们一辈最卑鄙的贱流.’上校常对我说:‘老麦,英国的中等阶级一口饭就得嚼三十次,因为他们的肚肠太窄了,一粒小豆般的东西就可以塞得胃肠不通.天地间就没看见过这样小姐式的鸟,又自豪,又胆小,连鞋带结得不合式都省人家见笑,又像陈老的野味一般的霉腐,而又自以为合圣道.所以我吃不消,再不振作了.叩头,叩头,舔屁股舔到舌头也厚起来了,然而他们还是自以为尽合圣道.而且都是一班乡愿小人,就是乡愿的小人!一代小姐式的乡愿小人,一人只有半只睾丸.’
康妮(查泰莱夫人)笑了.雨还潺潺不住.
‘他一定痛恨他们!’
‘不,’他说:‘他不管了.只是讨厌他们.这有不同,因为他说,连丘八近来也跟他们一样拘泥小气,睾丸一样不全,肚肠一样窄小.这类人注定了应走的命运.’
‘连平民,连工人,也这样吗?’
‘全伙都这样.他们的人气都完了.汽车、电影、飞机把我们还遗留的一点人气都吸完了.你听我说:一代不如一代了,越来越像兔子,橡皮管做的肝肠,马口铁的脚腿,马口铁的面孔,马口铁的人!这是一种布尔雪维克主义慢慢地把人味儿戕贼了代以崇拜机器味儿.金钱、金钱、金钱!一切现代人只把人情人道贼害创伤当做玩乐,把老亚当老夏娃跺成肉脍大家都一样的.世界都一样的:把活活的一个人闷死了,割掉一张茎皮一金镑,割掉两只睾丸两金镑.阴户还不是跟机器一样吗?大家都一样的.我们出钱,叫他们替我们割掉阳物.给他们钱、钱、钱,叫他们把人类的阳气都消灭了,而只留下一些孤弱无能的机器.’
"这书就是这样一个脉络贯穿着,时时爆发出来为谩骂淫鄙而同时描写美的文字.劳伦斯的文字之美是不必说的.所以他全书结构写一战后阳痿而断了两腿的公爵(实为准男爵Baronet)要一健全的中等阶级女子做夫人,及夫人求健全的性爱于代表作者主义的园丁麦洛斯.所以他引Henry James的话,处处骂他们的金钱崇拜,为崇拜母狗(bitch goddess)--母狗就是金钱的富有及商业的成功.查泰莱夫人康妮看见她的丈夫管工厂,着发财迷,就恐慌起来.所以她想到将来的英国,想到她自己为这样的人类怀孕传种,就不敢想下去了.所以麦洛斯说:
‘我要把机器全部消灭,不使存在于这世上,而把这工业时代收场的干干净净,像一场噩梦.但是我既然没有这本事,别人也没有这本事,所以只好沉默下去,自顾自地生活.’
"劳伦斯的意思是要返璞归真,回到健全的、本能的、感情的生活.""我明白了,"柳先生说:"那么,他描写性交,也就带这种玄学的意义?""是的,性交就是健全本能的动作之一.他最痛恨就是理智、心灵、而没有肉体.在这点,他和赫胥黎(Aldous Huxley)诸人一样,讥笑不近人情的机器文明.他和孔孟一样,主张‘道不远人,人以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劳伦斯多少有东方思想的色彩.在书的前部,有一段记述几人的闲谈.说未来世界,女人生产也不要了,恋爱也不要了.但是扁纳雷夫人说:
‘我想,如果恋爱也没有了,总有别的东西来代替.或者用吗啡.空气中都散布一点吗啡.……’
‘政府每星期六散布一点吗啡于空中.’杰克说……‘我们身体都可不要了.’又一人说.
‘你想我们大家都化成烟,岂不好吗?’康妮(讥笑地)说.
所以康妮在以下一段就心里想着说:
‘给我肉感的德谟克拉西,给我肉身的复活.’因此你也可以明白他描写性交的意义了."柳先生说:"但是你所谓他全书的命脉,文字最特色的性交描写与《金瓶梅》是怎样的不同?""是的,我们不是健全的,像一人冬天在游泳池旁逡巡不敢下水,只佩服劳伦斯下水的勇气而已.这样一逡巡,已经不大心地光明.裸体是不淫的,但是待要脱衣又不脱衣的姿态是淫的.我们可借助的劳伦斯的勇气,一跃下水.
"劳伦斯有此玄学的意味,写来自然不同.他描写妇人怀孕,描写性交的感觉,是同一样带玄学色彩.是同大地回春,阴阳交泰,花放蕊,兽交尾一样的.而且同西人小说在别方面的描写一样,是主观,用心灵解剖的方法.我的译稿是不好的,不及他文字之万一.姑就一段念给你听吧:
"他也已露了他身体的前部,而当他凑上时,她觉得他赤身的肉.有一时,他在她身中不动,坚硬而微颤.到了他在无可奈何之发作中开始振动时,她的身中发觉一种异样的快感在摇摇曳曳地波动.曳曳摇摇的,如鸿毛一般的温柔,像温柔的火焰腾跃,翻播,时而射出明焰,美妙,美妙溶化了她全已溶化的内部.像钟声的摇摇浮动,愈增洪亮.她躺着,不觉她最后发出细小的浪声……她的子宫的全部湿润开放,像潮水中的海葵,温柔地祈求着他再进来,为她完结.她热烈地保住他,而不全然脱出,而她觉得他的细蕊在她的身中活动起来,而神异的节奏在神异的波浪中浮动充溢她的体内,起伏膨胀直到充满她缠绵的感觉,然而开始那不可形容的动作,其实不是真正动作,只是一种感觉的清澈无辩论的漩涡,旋转直下,深入她一切的肉质及感觉,直到她变成一团旋流不断的热情,而她躺着发出不自觉的呜咽不明的呼声……"这种文字,可说是淫词了.但是我已说过淫字别有意义,用在劳伦斯总觉不大相宜.这其间的不同,只在毫发之差.性交在于劳伦斯是健全的,美妙的,不是罪恶,无可羞惭,是成年人人人所常举行的.羞耻才是罪感.所以他在书后有一段说:
‘诗人及一切的人都在说诳!他们叫我们相信我们所要的是情感.我们最需要的是这锐敏的、溶化的、相信可怕的肉欲.只要有一人敢这样做,不要羞耻,不要忏恶,不要后悔!假如他过后羞惭,而叫我们也羞惭,那岂不淫秽!’"朱先生放弃他的译稿,看见柳先生的脸上又回到清净的神态,露出妙悟的笑容.柳先生此时似乎明白了.他觉得可以听下去,而不觉羞惭,而反以霎时前羞惭之认为淫邪.
"劳伦斯的作品的确难读啊!"柳先生吸一口烟慨叹的说.
朱先生起立,推开窗户,放入一庭的月光与疏影.墙外闻见卖夜食者的叫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