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轻风茗月品女人

第二节

书名:轻风茗月品女人 作者:林语堂 本章字数:33699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21:38


第二节

  为卖淫者辩

  当代社会最常被人误解的阶层之一是所谓淘金者(淘金者(golddigger),指以美色骗取男人钱财的女人,即卖淫者.).淘金者的存在是现行经济体制的组成部分.我认为在当代社会,淘金姑娘就某一层次来说,比她们的姐妹神志更清爽,因为女人群中有她们,正如男人群中有"大商人"、"房地产经纪人"、银行家和一切成功的谎言家.银行家与淘金者都知道他们要的是钱,他们都会把货物卖给拍卖场中的出价最高者,他们都会不择手段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我相信,他们都有两种道德观,一种是职业道德,一种是个人道德,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银行家可以是最慈祥的父亲,最亲密的朋友,但在商业竞争场上,他倘若为重情义而不忍心击败对手,那才是十足的傻瓜.为了生意兴隆,财源茂盛,能够抢对手之先,踩对手于脚下的人,一定会因他卓越的业务手腕和"经营才能"而备受人们的景仰.我相信,淘金者出外捞取银行家及其有钱阶级的金银,也是采取同样的职业性愤世态度来达到目的,我还认为,她仍然会是母亲的好女儿,是命运更惨、能力更弱的姐妹们的坚定朋友.

  只有了解淘金者的经济地位,才能明白个中道理.人们经常存在这样的观念:"女娼"与"男盗"应相提并论,女人群中的淘金者却不可与男人群中的银行家同日而语.我认为这种观点是极其错误的.因为盗贼无物可卖,而淘金者有--她们的色相.

  男人对卖淫者大多数是深恶痛绝.说女人卖淫不如说她们卖身更恰当,更准确.但卖淫已经是更大众化了的事.母亲在舞会前为初入社交界的女儿梳妆打扮,是为了勾引上年轻的百万富翁或英国贵族,这就等于把女儿的色相当做娼妓来出卖;百货公司的经理解雇年老色衰的女店员,代之以年轻漂亮的求职女郎,他也是想向顾客出售后者的色相,严格说来,这是为公司股东谋利益.她的青春,她的美貌,加上她被迫掏自己腰包施的脂粉,是公司资产的一部分,用来兴旺公司的生意.我们通常的道德观认为,女人每天足蹬高跟鞋站守柜台八小时,直站到青春消逝,花容萎谢,这样来为雇主的利益出卖色相才算道德高尚.而女人直接卖淫就是不道德,这里的关键是因为男人不能从中捞一把.

  当代工业社会里,我们对女人的理想要求是,女人应当让男人出最低价格享最大的艳福.如果她标价不高,男人会对她不屑一顾,如果她标价很高,她便是个淘金者.有时神志清爽的女人凭自己的直觉认清了事情的真相,她决定趁她那身财宝还没跌到一钱不值时,定要售以高价.W.L.乔治《玫瑰梦》中的维多利亚就存有这种丑恶的想法,她是在饭馆跑堂跑得两腿青筋臃肿,玉足变形后才认识到这一点.

  当然,男人宁愿要免费投入怀抱的女人,他们说这样的女人才有高尚的道德.所有男人都喜欢美貌多情而又分文不取的女人.理想的女性应该是讨厌铜臭味的人.确有不少这样多情的姑娘,她们为男人做牛做马,节衣缩食,只愿以自己的满腔情爱换来对方一颗忠诚的心.也有许多男子,他们上班、领薪、安分守己.当然,无论男女,两性中总有人能够现实地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他们终生为获取尽可能多的财富奋斗.其中的男人便成为银行老板,实业大家.其中的女人只有充当淘金者,除非她嫁给富商巨贾.她们一有机会,确会嫁给富商巨贾的.富商的妻子看不起淘金姑娘,正如蹬三轮车的瞧不起拉黄包车的,但我认为,不能因为拉黄包车的拉了许多人就受到歧视,也不能因为蹬三轮车的仅拉了一个人而受到尊重.谁能担保蹬三轮的不会有时也背着老板拉上许多人呢?

  因此我主张,形形色色的道德观都应享有存在的席位.即使淘金者是道德上的罪人,我也决不一马当先向井下投石.我所要说的是,男人群中的银行家和女人群中的淘金者根本上都有着同样的远见卓识:"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专务交游,其后必致累己."十七世纪张潮的话表达了他们的心声.银行家和淘金者都怀有这样一种顺乎人性、值得称道的抱负:购置别墅以度残年,而不"必致累人".不仅如此,而且银行家赚足钱后,会钟爱、钦佩他那厌恶铜臭味的妻子,淘金姑娘也会最终嫁个诗人,并且无条件地对他百般温存.如此看来,银行家与淘金者有何高下之别?为何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我要说,淘金者只是比她们的姐妹神志清爽些,银行家只是比他们的兄弟心肠狠毒些.因此银行家与淘金者相见,应当相互恭维才是,互赞对方清醒的头脑.如果一位银行家能在自家摆满牛皮书籍的书斋里,坐于安乐椅上吸烟斗,我们便敬佩他;那么,一位退隐的贵妇人头顶华发,从她的"玫瑰山庄"的窗口向我们莞尔而笑时,我们为什么不对她宽容一些,不也敬佩她呢?谁能担保她不会像许多富商巨贾一样地捐献一些卧榻做病床呢?

  论泥做的男人

  袭人的行为人品,比大观园里任何男子强.这是我上回说的话.大观园的男子,何以那样不行,都是泥做的,贾政在内--这个道理,我倒想讲一讲.我想《红楼梦》全书中,只有一个薛蝌可算为好男子吧.大凡《红楼梦》文字技巧出色处,在于描绘儿女私情,迷人处,恐怕也就是在此点.因此,红楼一书英雌多而英雄少,英雌中又是丫头比姑娘出色.所以他不像《三国演义》,活现地写出关羽、张飞等一流人物;也不像《水浒》里,有武松一类的男人.我们不能据此而论,中国社会只有泥做的男人.我们看《汉书》,有范滂一流人物,也有范滂的母亲,都是有气节的人.那时还是封建社会,有义侠之风,睚眦必报(详见《廿二史札记》).就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风,也像日本的武士道,也像宋江忠义堂的义侠.欧洲骑士风,很奇特的,又演成骑士式的恋爱,出死入生,忠心保护他们所事而兼所爱的女人.所谓罗曼蒂克的恋爱故事,把恋爱与奇侠联合起来.后来大炮兴而城堡废,剑术就衰下去,而所谓骑士之风,也跟着无形消灭.机关枪虽好,杀人太容易了,用不着以前的剑客,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效.日本的武士道,去今未远,到底在第二次大战,还能表现出来.

  我所要讲的在此.一国有一国的标准男女的理想.这理想跟着社会环境及时代潮流而不同.我想以前俗语所谓汉子,绝不是江南才子的小白脸.所谓好汉,也就是英雄人物,有矫健的身材与超人的毅力,有作有为,人气十足.中国历史上,不是没有这类的英雄好汉,像岳武穆、文天祥这种人.孟子也讲大丈夫,似乎比君子两字气派大一点.只为社会环境,即中国的重文轻武,这理想的汉子,才渐渐趋近于温文尔雅的书生,在宋词中长吁短叹,哭哭啼啼.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因为没有人权保障,结果屈的时候多,伸的时候少.韩信受胯下之辱,实际上能受胯下之辱而做不到韩信的占大多数.法律人权既没有保障,退一步想,龟头缩入龟颈,也就可以生存了.由是男人的理想也变了,大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颇足表示此人甚有涵养,将来可以大有作为.接着女子的理想也变了,索性把节烈气义的美德都交给女人完事.说起来,烈女烈妇,特别受社会的崇拜.若单论青史留名的,烈女总比烈士多些.这里有点奇怪.所以《红楼梦》的男子,都像泥做的.《金瓶梅》里头那些男子,更一无是处,不是东西.自然明朝那种风气,宦官作威作福,朝官可以"廷杖"(打屁股),并且宦官要命打死,就可打死,要养起大丈夫的气派是养不起来的.

  大家都是黄帝子孙,神明帝胄,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金瓶梅》那些土豪劣绅,衙役走卒,是真实反映当时的社会.我们那些"同胞",是不足为训的,不足代表什么东方的精神文明.我们道一声惭愧罢了.

  何以这样?孔子言仁.我的意思,这仁字,就是讲人的本性,仁者就是未失人性的人,不论男的、女的.这是我的愚见.在英文应作manhood译出,《论语》"仁"字,说得有点含糊,有点玄秘.利与命与仁,是子所"罕言".平常孔子不轻易许人以仁.令尹子文许以忠,却"未知焉得仁."陈文子许以清,却也"未知焉得仁".其余像管仲、子产,虽是贤人,都够不上.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但是他们饿死首阳山,孔子便称为"求仁而得仁".这就近于气节,近于Honor了.明明白白,在这种地方,仁字决不能解为仁爱,是说一种理想的人及人的理想.

  我想仁本有二义:一是人人本有的人性,二是指仁爱的仁.这两种意义连贯在英文,"人"字也同样演出Human, Humane, Humantarian数义.因为是人所以有仁者的存心.在人的理想方面,仁者是能充量发挥人的本有的明德的完人.所以欲明明德,是因为人本有可贵的本性,常为习俗所移,物欲所蔽,失了这本有的人性.想要做,而每每做不到.所以君子应无终食之间违仁,颜回也只能三月不违仁.这样讲,仁就有点难了.但是因为仁本来是做人应有的,而人人所有的本性,所以又说不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样讲,仁又不难,只要不失了本有的人性,就可称为仁.匹夫匹妇,常常也可以做出杀身成仁的大事业来.如此把仁字讲为不失做人的应有的气质甚合.孔子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又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就是说人人可以保存这做人本有的气质.所以子产济众,惠而不费,与气节无关,故贤者未必仁.孔子单独称那位草食瓤饮穷居陋巷的颜回,平常的人少能尽量发挥或保守人的本性,也不够弘毅,所以很少人可以做到这仁者的地步.

  大概孔子虽然罕言仁,但是他心目中清清楚楚知道怎样才是仁人的本色.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怎样才是真正的好汉,只可惜世上的好汉无多.这仁者不但是弘毅有为,同时也有仁者的存心,已达达人,是近情近理的一个人.我想若西方林肯可以当之.在英文有时我们听见朋友说He is a real man.是赞叹这人真有男子汉的气魄,也是慨叹世上真好汉的不可多觏.

  后来孟子加以发挥,而用"大丈夫"字样.我想应伯爵及贾琏这些人,绝不是孟子所谓大丈夫的好汉吧.花蕊夫人之讥,也是有所谓而发的.我崇拜李香君.我为什么崇拜李香君?

  论赤足之美

  上回我在"中央日报"副刊,说起道学解经,把"关关雎鸠"这首情歌,避免君子求淑女说法,解为女子求女子,以免难为情.又把窈窕淑女之"窈窕"二字,解为"深宫",不指美貌.又把这首情歌解为歌颂文王后妃"不妒忌"的美德."螽斯羽"盲文王子孙众多,毛序也必加上"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叙明诗旨,在劝妇人不应妒忌.大凡古典时代的人,遇着诗歌言男女爱情,都不肯就诗言诗,必加上道德教训,然后言情不妨讲道,讲道不妨言情.中外都是一样,我们不必惭愧,替古人向西人道歉.耶教圣经的言情诗,也遭到和尚院的神学家曲解.最有名的是所罗门王的情歌,也有好的,也有简直是艳体诗.若不是列入圣经,大家是不看清净.我姑译一两节:

  你的大腿丰满如珠宝,如匠工的杰作,

  你的肚脐眼如充满玉浆的酒杯.

  你的小肚如一堆粟粒上的野百合花.

  你的双奶,像一对双胎的小鹿.

  你的脖颈像一座象牙之塔.

  你的眼睛像巴拉门外的秋波.

  你的鼻子像黎巴嫩的琼台……

  在和尚院的神学,这自然不便视为猥亵文字,因为明明是旧约《圣经》的一部分,也无法考证其为赝作.所以他们另有一种说法,说这篇别有深意.这位大腿云云双奶云云的新娘子,乃指基督教会.教会是耶稣的新娘子,而耶稣即是教会的新郎官.其牵强附会程度不亚于毛公.到了近代,才有一般学者承认,旧约《圣经》有犹太古代的历史,哲言,诗歌,戏剧,短篇小说.《以士脱》是一篇绝好的短篇小说;《约伯》是一篇绝好的戏剧.

  我看到日月潭山胞舞蹈,也在"国宾"旅社看到阿米族舞.这舞蹈是美的,有生气的,与焚香沐浴静听七弦琴的情调大不相同,凡是民间歌舞,都是活泼可爱的,手舞足蹈都是灵快而能表示身体美的.古装舞要这样活泼自然有生气很难.鲁迅所谓"梅兰芳舞而不跳,女学生跳而不舞".阿米族舞使外省人看来最特别地方在于赤足.

  赤足好看不好看--这就在各人的观点不同.东方人每有自卑感,样样要学西方,稍为不同,就认为惭愧,这是太幼稚了.以前美国商务参赞亚诺德(JulianArnold)告诉我一个故事.他在沪杭火车路上的某站,看见乡下人在车站栏外卖烧鸡及鸡蛋.其中有一位白髯老人,须知中国的美髯翁,有一种雍容高贵的气象,西方所无的.照相家每每要靠这羲皇上人的气象,拍出一张杰作.亚诺德拿照相机正要拍时,有一位洋装革履的青年从后头走来拍他的肩膀,义形于色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要拍这张中国穷人的像到外国去,你不怀好意.你不是中国的朋友,You are no friend of China."这叫亚诺德哭笑不得,因亚君是中国最好的朋友,中国农夫之健全可敬可爱处,亚君早已看到,这位青年却未曾看到.这位青年所恨的,就是吾国人民未能人人像他读洋书,说洋话,西装革履,系领带,跟外国人叩头鞠躬,豪杜犹杜(How do you do)也.亚诺德对这位青年说:"你才不是中国的朋友.我不羞辱中国,像你才羞辱中国."知道这一点道理,才知道我《吾国与吾民》的写法及立场.中国自有顶天立地的文化在,不必样样效颦西洋,汲汲仿效西洋.看到深处,才明白中国人生哲学之伟大,固不在西装革履间也.

  要是问我赤足好,革履好,我无疑地说,在热地,赤足好.须知赤足与革履之大别,在于招牌不同.赤足是天所赋予的,革履是人工的,人工可与造物媲美?赤足之快活灵便,童年时的快乐自由,大家忘记了吧!步伐轻快,跳动自如,怎样好的轻软皮鞋都办不到、比不上.至于无声无臭,更不必说.虎之爪,马之蹄,皆有极好处在.今者天下之伯乐,多矣.由是束之缚之,敲之折之,五趾已失其本形,脚步不胜其龙钟,不亦大可哀乎?然则吾末如之何,真真未之如何也已矣.

  过与不及

  独立是一种值得称赞的性格,可是根据婚姻专家的意见,太独立的女人并不受男人所欢迎,最使丈夫满意的妻子,往往是在顺从略带独立的女人.你如果希望婚姻幸福,你就应该先晓得你的独立程度如何?

  下面共列有十八个测验题,可以帮助你了解自己的独立程度,要是你"是"的答案在九与十四之间,那么你可以说是男人所喜欢的那种女人了;要是你"是"的答案在十四个以上,那么男人似乎会嫌你太独立了;要是你"是"的答案在八则以下,男人也许会以为你太顺从,自己太没把握了.

  那么怎么办呢?你可以在日常言行中,正如化妆一样,把自己的优点尽量表现出来,把比较不受欢迎的性格隐藏着,这样就不会为丈夫所讨厌了.

  (1)你是不是容易制止自己不哭?

  (2)你是不是喜欢当众发表意见?

  (3)你是不是能接受别人批评而不感觉有失面子?

  (4)在社交场合中,你是不是常成为注意的中心?

  (5)你是不是容易和陌生人交谈?

  (6)你是不是能大吹大擂一阵而不被拆穿?

  (7)当别人对不起你的时候,你让他晓得吗?

  (8)你是不是愿意为你的权利而争?

  (9)你可曾把不满意的东西送还给商店?

  (10)你的丈夫,未婚夫或男朋友,是不是时常照你的话去做?

  (11)当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话是不是比他多?

  (12)你是不是喜欢接受新的责任?

  (13)你是不是情愿为自己工作而不愿为别人工作?

  (14)你独身是不是能和结婚一样的快乐?

  (15)你是不是善于筹款?

  (16)当人家服侍你,服侍得不好的时候,你是不是时常表示不满?

  (17)别人是不是经常请教你?

  (18)在遭遇危难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有把握?

  不是命运

  从古到今,许许多多的怨偶们,总把一切的不幸归诸命运,以为这都是无可避免的,命该如此.

  其实,在健全婚姻的基础之上,一切美满的生活表现,似乎完全是出于两性共同为幸福努力,所产生的效果.一切都是人为的,与命运毫无关系.

  你可以拿一个玩具或几块饼干给一个孩子,使他感到意外的快乐;你也可以从一个小孩的手中,抢去他的玩具,或者夺去了他的食物,使他感受到意外的失望与悲伤.一个孩子的快乐或烦恼的命运,既然可以受到你的操纵,一个男子的快乐或烦恼的命运,当然也可以受到你的左右.

  为了这个理由,所以我们以为结婚是一种艺术,而不承认是各人的命运.

  也许你很幸运,你很喜欢音乐,而他恰巧会拉小提琴;你喜欢读小说,而他恰巧是一个善于讲述故事的人;你爱吃甜的食品,而他恰巧是一个糖的嗜好者;你爱穿绿色的衣服,而他恰巧憎恨红色;你对于圆脸儿的人,认为没有一个能够引起你的美感,而他的脸儿恰巧是长形的.

  总而言之,从何方面来观察,他确是你所认为最中意的一个青年,不过,这不是你命运好.

  种瓜才可以得瓜,种豆才可以得豆,命运必须靠自己创造.为着你同他双方的前途幸福起见,你似乎不必多所顾虑,尽可以把他的命运决定下来,无论什么东西,有阳面,也就有阴面,无论什么事情,有利也就有弊.

  世界上的人,断不会有形貌与思想完全相同的人物,任凭你怎样去选择,即使选了十年;也不能选出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男子.况且男女之间,根本上便有许多显着的不同之点.一对好夫妻,他们绝不向命运低头,只是用尽心机,以求顺应彼此个性.

  认识"自我"

  你是否有时易于感情冲动?你知道及时判别是非和适可而止吗?认识"自我"是一件困难的工作,诚实地回答下面问你的问题,可以帮助你了解自己.

  一、你的情绪是否时常变动?

  二、你对别人的友情能持久吗?

  三、在参加一次大拍卖或大廉价时,你购买的东西是否常超出你的需要?

  四、你守时吗?

  五、你是否轻率地结交异性朋友和订下约会?

  六、你对自己所购买的东西常能满意吗?

  七、你是否不加思索即遽下决断?

  八、你从事工作是否能免于错误,恰到好处?.

  九、你是否有你已不再喜欢的老朋友?

  十、你是否依照一般公认的养生之道生活?

  十一、你是否常凭初次印象判论别人?

  十二、你常重写你的信件吗?

  十三、你是否有时错误论断他人而感不安?

  十四、你遵守交通规则吗?

  十五、你是否在阅读合约或其他文件时,对较小字体常忽略过去成为习惯?

  你的估价,"三思而行"(ThinRfirst-Thenact)!如果你能遵循先哲的格言,当可趋避因一时感情冲动,而产生的恶果.上面奇数问题的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偶数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如果你能符合十一条或以上,则你是属于那种非经深思熟虑,不会轻易采取行动类型的人.八条或稍少,则表示有冲动冒失的倾向;更少时,你应该注意锻炼.

  一篇没有听众的演讲

  以前在哪儿说过,假如有人仿安徒生作"无色之画",做几篇无听众的演讲,可以做得十分出色.这种演讲的好处,在于因无听众,可以少忌讳,畅所欲言,似颇合"旁若无人"之义.以前我曾在中西女塾劝女子出嫁,当时凭一股傻气说话,过后思之,却有点不寒而栗,在我总算掬愚诚,效野叟献曝,而在人家,却未必铭感五内.假如在无听众的女子学校演讲,那便可尽情发挥了.比如在这样一个幻想的大学毕业典礼演讲,我们可以不怕校长难为情,说些时常敢怒而不敢言的话.在一个幻想的小学教员暑期学校,也可以尽情吐露一点对小学教育不大客气的话……婚姻的致词向来也是许多客套,没人肯对新郎新娘说些结婚常识而不免有点不吉利的老实话.因此我就以"婚礼致词"为题作例举隅:

  玛丽、兴哥,恭喜.今天兄弟想借这婚礼的盛会,同你们谈谈常人所不肯谈的关于结婚生活的一点常识.婚姻生活,如渡一大海,而你们俩一向都不是舵工,不会有半点航海的经验.这一片汪洋,虽不定是苦海,但是颇似宦海、欲海,有苦也有乐,风波是一定有的.如果你们还在做梦,只想一帆风顺,以为婚姻只有甜味,没有苦味,请你们快点打破这个迷梦.但是你们做梦,罪不在你们.世上老舵工航海的经验,向来是讳莫如深的.你们进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懂得天文地理的常识,但是没人教授过你们婚姻的常识.你们知道太阳与星球的关系,但是对于夫妇的关系,是有点糊里糊涂.假如我此刻来考你们,你们一定交白卷.这是现代的教育.玛丽,你懂得什么节育的道理,做妻的道理,驾驭丈夫的道理?兴哥,你懂得什么体谅温存的道理,女子哭时,你须揩她的眼泪;女人月经来时,你须特别体贴,你懂得吗?古人世界地理不如你们,但是夫道妇道比你们清楚.兴哥,现代教育教你作文,并没有教你做人.玛丽,现代教育教你弹钢琴,做新女子,并没有教你做贤妻.你说贤妻应该打倒,好,请你整个不要做妻,才是彻头彻尾的办法,不然难道做不贤妻便可以完账了吗?补袜子的固然无益于"世界文化之前锋",但是丝袜穿一只,扔一只,也是无补于世界文化的.总而言之,天下男女未全赤足之时,袜子总要有人补的,假如你不能自己补袜子而替兴哥省一点钱,你就马上文明起来吗?单单为这丝袜问题,兴哥就要和你吵架.你说补袜子是奴隶、是顽腐、不文明、不平等.好,兴哥得替人家抄账薄、拿粉笔,甚至卖豆腐,何尝不是奴隶?现代社会是叫男子赚钱,女子花钱的,若要反过来叫女子赚钱男子花钱,我也不反对.但是在制度未改之前,你不肯补袜子,替兴哥省一点钱,你就是一个不好的老婆,虽然是新文明的女子,钱是大家的,你们不肯合作,就得吵架.

  在今天说到"吵架"两字,是有点不吉利的,是.但我并不后悔.早晚你们是要吵架的.世上没有不吵过架的夫妇.假定你们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请你们先别结婚,长几年见识再来不迟.你们还不知道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婚姻是叫两个个性不同、性别不同、兴趣不同、本来过两种生活的人去共过一种生活.假定你们不吵架,一点人味都没有了.你们此去要一同吃,一同住,一同睡,一同起床,一同玩.世上哪有习惯、口味、性欲、嗜好、志趣若合符节的两个人.向来情人都很易相处的,一结婚就吵起架来.这是因为在追求时代,大家尊重各人食寝行动的自由,一结婚后必来互相干涉.你的时间不能自己做主了,出入不能自己做主了,金钱也不是你一人的了,你自已的房间书桌也不是你一人的了.连你的身体也不是你自己的了.有人要与你共享这一切的权利.兴哥,有人将要有权利叫你剪头发,叫你换手绢,换一句话,你又要进你自以为早已毕业的小学校了.玛丽,有人要对你说不大客气的话,如同他对自己的姊妹一样.他不能永远向你唱恋之歌,永远叫你"达令"、"安琪儿",像他追求你的时候一样.一天到晚这样也未免单调.这种的表示,要来得自然才好.你要一定坚持兴哥行这义务,也未尝不可,不过兴哥一天三餐照例叫你三声"小天使",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呆板而失诚.夫妇之间,"义务"、"本分"两字最忌讳的.你若受了西洋人的影响,叫兴哥出门必定亲吻你一下,也未尝不可,不过兴哥奉旨亲吻总有点不妙,你自己也太觉无趣了.亲吻须如文人妙笔,应机天成才好.比方你话说得巧,他来亲你一吻,表示赞叹,这一吻是非常好的.或者两人携手游园,他突然亲你的颈,这一吻也是好的.你若因为兴哥出门不亲吻同他吵,那只令兴哥苦恼而已.你吵时,也许兴哥非常温存,拍拍肩背抚慰你,心里却在怪女子太麻烦了,为什么有这么许多泪水.

  我诚实告诉你,结婚生活不是完全沐在蜜浴里的,一半也是米做的.玛丽,你脊梁须要竖起来,一天靠吃蜜养活是不成的.你得早打破迷梦,越早排弃你韶龄小女学生桃色的痴梦,而决心做一活泼可爱可亲的良伴越好.因为罗曼蒂克不久要变成现实,情人的互相恭维捧场,须变成夫妇相爱相敬的伴侣生活.假定你不能叫兴哥把你看做一个可敬可亲的女人,也别梦想他要捧你做一个绝代的小天使.

  你们那些情书,大可以焚掉了.除非你们是亚伯拉罕与埃卢伊,别人不要看的.过了些时候,你们自己也不要看,若非那情书中除了你们俩互相捧场的话以外,还有别种意味.假如这情书中表示着是两人的一段奋斗,交换两人对人生对时事的意见,那是要保存的.但是书信中只有你叫我心肝我叫你肉,你称我才郎我称你佳人这一套痴话,过了十年,你自己看看,才要伤心.兴哥,你别哄自己.玛丽并不是安琪儿、小天使.她只是很可爱很活泼的一个女子,她有的是幽默,是通见,是毅力,能帮你经过人生的种种磨炼.她也算漂亮,但是你不久就要发现别人的太太更加漂亮.但是如果她单是漂亮,别无所长,那你须替她祷告.

  你不久对那一副漂亮面孔,就会生厌,尤其是不搽粉打呵欠的时候.我明明知道有漂亮太太的男人,每每怪异人家何以把他太太看得像神仙似的.他们都是说:"不懂你们怎么看法?"《雨花》不是曾经载过一段故事吗?有青年在霞飞路上看见前面一个艳若神仙的女子同一男人走路,就低声发一感慨说:"讨了这样一个丽人做太太,不知要怎样快活得像神仙似的!"碰巧那位男子听到这一句话,回头来向青年说:"那个女人并不是丽人,她是我的太太,我已经讨了她十年,但现在此刻仍旧在人间世上,并没有成仙."不,兴哥,女人的美不是在脸孔上,是在姿态上.姿态是活的,脸孔是死的,姿态犹不足,姿态只是心灵的表现,美是在心灵上的.有哪样慧心,必有哪样姿态,搽粉打扮是打不来的.玛丽是美的,但是她的美,你一时还看不到.过几年,等到你失败了,而她还鼓励你,你遭诬陷了,而她还相信你,那时她的笑是真正美的.不但她的笑,连她的怒也是美的.当她双眉倒竖,杏眼圆睁,把那一群平素往来,此刻轻信他人诬陷你的朋友一起赶出门去,是的,那时你才知道她的美.再过几年,等她替你养一两个小孩,看她抱着小孩喂奶,娩后的容辉焕发,在处女的脸上,又添几笔母爱的温柔,那时你才知道处女之美是不成熟的,不丰富的,欠内容的.再过几年,你看她教养餐责儿女,看到她的牺牲、温柔、谅解、操持、忍耐,头上已露了几丝白发,那时,你要称她为安琪儿,是可以的.

  我已经说了一大堆话,浪费你们宝贵欢乐的时间.但是对你,玛丽,我还要说一句话,就是把你当我的女儿,也是要这样说的.你以为嫁了兴哥,兴哥整个地是属于你了,你可以整个地占有他了.你试试看吧.假如兴哥是个好男子,有作为,有才干,有自重心--这是成功必要的条件--他必不会全盘为你所占有.有的女人是要这样一个完全服从、完全听话的丈夫.比如在座那位朱太太.你看她把朱先生弄成什么样儿.老朱还有一点人味儿吗?他小时服从母亲,出来服从老板,在家服从太太.他老跟人家抄账,但是你想他除了抄账以外,还能有所作为吗?玛丽,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吗?我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该图占丈夫整个十成的身体.假定兴哥十成中有七成属于你,三成属于他的朋友、他的志趣、他的书籍、他的事业,你就得谢天谢地了.有一种人一结婚,连朋友都不敢往来了,这还成个人吗?你或者以为你非常有趣,你的丈夫一天到晚看你看不厌,然而至少他心灵中也有一部分需要不是你所能满足,而只有朋友、书籍能满足的.你一定要十成十足把他占有,结果他变成你的监犯,而你变成他的狱卒,而你要明白监犯没有恋爱狱卒之理,于是他越看你越恨,而越恨越非看你不可,感情破裂,乃意中事.那时你才照镜自怜,号啕大哭,自怨自艾叹着"他不爱我了",也是无用.不,你也得明理些,这样驾驭丈夫是驾驭不来的.你也不可太看轻兴哥,以为他还得拉着你的裙带走路,他若真这样无用,这样靠不住,一刻不可放松,你简直不必嫁给他好了.假定因你的拘束而他果然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这种外来的拘束,也算不得有什么伦理的价值.你不能嫁一个男子来当你的小学生,自己做起女塾师.你知道塾师都是讨厌的,而你决不愿意兴哥讨厌你.你今天想起要烫头发,兴哥何必陪你去剃头?你自己不吸烟,兴哥为什么不可大吸其烟?婚姻之破裂,都是从这种极琐碎的事而来的.夫妇之结合必建筑于互相了解、互相敬重的基础之上.玛丽,我知道你很明理,很有通见,而你也不要看轻自己,要知你不一定要做兴哥的塾师、狱卒,仍旧有可吸引他的力量,有可得他敬重的人格.你也可以给他一点自由,一点人格.他对你这样的了解信重,比对你的过分的关防,还要因此更爱你.到了那个时候,他真要宝贵你如同一颗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之宝,好像没有像你这样一位彻底了解他的夫人,他就活不下去.世上这样稀世之宝本来不多.所以玛丽,我劝你做这样一个稀世之宝.

  身心的健康

  不良的健康对于个人,对于世界,所生的祸害的总量的多少,有谁能够计算得出呢?

  健康是生命之泉源.失却了健康,则生趣索然,效率锐减,生命成为黑暗、惨愁,一切失却兴趣与热诚.能够有着一副健全的身体,健全的精神,而在此两者之间,存在着一个美满的平衡,这真是一种莫大幸福啊!

  到处,我们可以看见,有作为、有知识、有天才的青年男女,为不良的身体所牵绊,而至终身不能酬其壮志.许多的人都过度着不快乐的生活,因为他们自己觉得,在事业上,他们只能显出一小部分的真实力量;而大部分的力量,则因为身体不佳,将必然的对于自己,对于世界,归于乌有之乡了.

  天下最大的失望,无过于有志而不能酬.感觉到自己有着大量的精神能力,而同时没有充分的体力为之后盾,为之利用;感觉着自己有着凌云搏鹏的大志,而同时没有充分的力量足以实现之,这是人世间最悲惨的一件事情!

  许多人之所以饱尝着"志未酬"的痛苦,就因为他们没有懂得常常去维持着最高度的身心的健康,常常去把持着身心的清新、壮健,庶几在事业上,能收最高度的效率的这一种必要性与重要性.保持身心的清新壮健,这件事,是一切艺术中的艺术.

  一个专注在职务、工作上,而很少休息、游戏,甚至毫无休息游戏的头脑,其动作一定不能像一个常有休息游戏的机会的头脑那样的自然,那样的有力.一个整天埋首工作,而生活中毫无游戏的人,往往会在事业上早趋衰落,因为他是缺乏着多量的各种不同的精神刺激与食料.不时地变换,环境的更调,无论是对于劳心者或劳力者,都是十分有益的.到处,我们看见,人未老而身心已老,对生活老早就觉得枯燥乏味,就因为他们工作太勤,游戏太少."单调"是一个最伟大的活力之摧残者.

  凡是成就大事业上的人,往往不是那些穷日穷年,埋头死做,而使你一见到他,就会看出他的应接不暇,觉得他的时间宝贵的人们.

  我认识一个商人,他是某大公司的经理.他每天在办公室中,至多留两三小时;而有时竟会整月的出外旅行、休游,以更新他的身心.他决意要常保持其身心的清新,精壮;庶几能在事业上,收最高度的效率.他不愿在过度的工作,摧残了自己的身心,弄弱了自己的力量:像许多人一样.

  结果,他在事业上,得到大成功.他不在办公室则已,一进办公室,则事务立刻生龙活虎般进行.因为他身心健旺,所以他办事十分敏捷而有力.他的工作,进行得如同数学一般的正确.所以在他三小时内工作的成绩,要超过别人八九小时,甚至夜以继日的工作的结果.

  一个生活谨慎的人,有着大量的生命力可以抵抗吝种疾病,渡过各种难关,应付各种打击.但是一个在平日把气力用尽,活力用枯的人,却经不起严重的事变的打击.

  "只工作而不游戏,使得杰克成为一个钝孩子."这句话最为确切.人们有着强烈的游戏本能,这是事实,就显示游戏一事,是该在我们的生活中占相当的位置的.现在许多雇主,都要强迫要雇员去作过多时间的工作,就因为他们还没有懂得游戏可以使人的身心趋于健全,因之而可以增加工作效率的道理.

  许多人似乎以为"自然"是很好说话,很可以行贿的.我们可以破坏一切健康法则;在一日中及两三日的工作,在一次宴会上进两三天的食品;我们可以用各种方式糟蹋我们的身心的健康,然后请教医师,光顾药房,以为补救.

  我们多数人的生活,都往来循行在两极端中--糟蹋身体、医治身体!--结果是,胃纳不良、精力衰微、神经衰弱、失眠、精神抑郁不宁!啊,不良的身体、衰弱的精神,正不知造成了天下的多少悲剧,破毁了天下多少的家庭!

  身体同精神是息息相关的.一个有一分天才的体强者的成就,可以超过一个有十分天才的体弱者的成就.

  我们需要一个健康而精强的身心.这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我们能够有一种节制、有秩序的生活.

  庄子妻死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丧,看见庄子蹲坐地上,边敲瓦盆边唱着歌,惠子生气地说道:"妻子跟你生活多年,替你生儿育女,跟你吃苦受罪,现在年老身死,你不哭倒也罢了,居然大唱起歌来,不太过分了吗?"庄子回答说:"不是这样的.当她刚死的时候,我怎会不悲伤?可是仔细一观察,她原无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非但没有形体,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以后掺杂在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中间,才变化成有气息,由气息而有形体,有身体而有生命,现在再由生命变化成死亡.这种演变的过程,就像春夏秋冬四时的循环一样.想她此刻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间里,我却在旁边哇哇地哭泣,实在是不明生命演变的过程,所以才停止了哭泣."(《庄子》外篇第十八章《至乐》)

  何故琴瑟不和鸣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可是竟有很多的夫妻们,却在不惑之年反目,甚至弃家出走的事件,更是时有所闻,这究竟是什么缘故致此呢?

  许许多多的太太们,总归罪于是这时期的丈夫们,大多在事业上稍有成就,而自己年老色衰,致为外面那些年轻貌美的"妖精"所勾引,她们为了保护自己与孩子,当然只有起而争论了.

  这里,我们暂且不论争吵是否能够挽回颓势.并唤醒丈夫那颗已被"妖精"迷惑的心.不错,许多男人们到了四十以后.常常会有向外心,但如果说丈夫"另结新欢"的原因,只是为"妖精"所迷惑,却是大大的错误.

  虽然那些被遗弃的太太们,都一口咬定丈夫是另有新欢才作变,十有九人还是因为太太不贤.

  事实显示,女人们一到中年,十有八九,总是特别喜欢唠叨不停,尤其是稍有点不如意事时,更与埋怨半天.如果丈夫能够忍受,那可能还不会惹成大祸,要是火气大一些的,夫妻便难免要引起争吵,甚至找"妖精"谈情说爱去了.

  其次,个性不投也是造成丈夫作变的主因.新婚期间,虽然个性不同,倒还能勉强凑合;可是一到中年,新婚的甜蜜早已过去,如果太太再使个性倔强,家庭的裂痕,便无可避免了.

  因此,奉劝各位太太们,当你发现丈夫变心时,且不要哭哭啼啼,或是跟踪审问.如果你聪明的话,你应该深切反省,自己有没有不当的举措,并找出原因加以改正,相信一定能使你们重归于好.

  苏东坡与其堂妹

  苏东坡有个堂妹,嫁柳瑾(子玉)之子柳仲远.这堂兄妹之间有一段关系,未为人所道及.怒罪,恕罪,在八百年后,揣摩古大文豪的肚肠诚然不易.但东坡年轻倅杭时,有一段行为,及一两首诗,不大易解.东坡对这位堂妹,一向是很好的,也可以说是倾慕,是不可以告人的幽恨.我们今日已无法证明了,不能决其必有,也不能证其必无.只将诗文看下去,我想是有蛛丝可寻的.以前太乙在纽约办《天风》,曾为文道及.现文不在手里,姑就东坡文集中材料,大略说说.至少可以说彼此之间无越礼的事,就是因为没有越礼的事,所以更加可贵.

  慕少艾的事,不必说才子,常人也不能免.东坡对女人是温柔的,这且不必说.不必说他是风流太守,单就他对郑容落籍,高莹从良一段,就可知他的态度.再如秀兰一段事,便可知当时官僚对歌妓玩弄,作威作福的神态.东坡便不同.这是杭州万顷寺的事.据毛本题"贺新郎",根据《古今词话》,事情是这样.

  余倅杭日,府僚湖中高会,群妓毕集,惟秀兰不来,营将督之再三,乃来.仆问其故.答曰,沐浴倦卧,忽有叩门声,急起询之,乃营将催督也.整妆趋命,不觉稍迟.时府僚有属意于兰者,见其不来,恚恨不已,云必有私事.秀兰含泪力辩,而仆亦从旁冷语阴为之解.府僚终不释然也.适榴花开盛,秀兰以一枝藉手献座中.府僚愈怒,责其不恭.秀兰进退无据,但低首垂泪而已.仆乃作一曲名"贺新郎",令秀兰歌以佐觞,声容妙绝.府僚大悦,剧饮而罢.

  所以"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上阕有"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热"之句;而下阕又咏"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云云,至谓"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东坡这样宽厚,作词作调解人,有什么可摘?乃有《笤溪渔隐》一书,竭力否认此事,怪《古今词话》所记,而日:"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耶?"又曰:"东坡此词,深为不幸,横遭点污,吾不可无一言雪其耻."古今人对女子的态度,及对男女互相倾慕的态度,实在不同.古时的文人学士,一面玩弄女人,一面又忸怩作态,或板起面孔,满脸酸豆腐气.所以如陶渊明《闲情赋》的绝妙佳作,昭明太子犹以为"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东坡便起了异论,谓"渊明作《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东坡之阔厚于此可见,所以他的"永遇乐"明明题为《燕子楼梦盼盼》.梦古代美人盼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亦是好色而不淫,有何不可?乃有吃酸豆腐的郑文焯谓:"燕子楼未必可宿,盼盼更何必入梦?东坡居士断不作此痴人说梦之题,亟宜改正."东坡之坦白,与郑氏之蹊跷,由此可见.

  我所以扯这些话,是不要有人又来为东坡"雪"什么"耻".

  且说东坡年三十六,来杭做副州长(倅),与陈襄(述古)、周邠诸人甚相得,往返赓和的诗不少.那时柳仲远夫妇,及柳子玉住在镇江附近.到了第三年,他的诗兴大发,又自癸丑冬天,到甲寅春天,留在常润间不回杭.其间与柳子玉次韵和诗不少,也有诗记在子玉家宴.对于仲远,独一字不提.最奇怪的是一首题为"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复次一首送赴阙."诗曰:

  差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这诗很怪."空折枝"、"结子时"、"朝酣酒"、"金缕衣",明明是悔念情人已嫁夫生子的句,用事出杜牧及古诗句.这与周令何关,况且已经次韵,再次韵,以掩其迹.牡丹又不结子,更加不合.东坡的诗很工,不致如此粗糙.这堂妹那时已有二子,故于事甚合.那么,不是咏他堂妹,是咏谁呢?第三句是说他的无聊,第四句说他过这春天的安慰.第七句"从此年年定相见",是诀别的语气,非回杭即得相见之意,更非说与周令的话.第八句"欲师老圃问樊迟",是有求田问舍,卜居邻近意.东坡离黄州,第一步便是来常润间买舍,后来因忽报移汝州,才没有住下去.

  在此行中与刁景纯诗中,也有"压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之句.刁是退仕的老年人,题目虽为《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但是诗意却不是如此,是压新赏,识旧香,总是诗是有所为而发的.

  此外的文献很少.晚年书简中有一封寄小二娘的信(托胡仁修转的).又一封与其堂妹之子即他的外甥柳闳.照录如下:

  (一)小二娘知.持服不易,且得无恙.伯翁一行甚安健.得翁翁二月书,及三月内许州相识书,皆言一宅康安.亦得九郎书,书字极长进.今已到太平州,相次一到润州金山寺,但无由至常州看小二娘.有所干所阂,一一早道来,万万自爱.

  (二)展如外生.人来得书,知奉太夫人康宁.新妇外孙各无恙.北归万里,无足言者,独不见我令妹贤妹夫,此心如割.介夫(柳立)何负亦早世,念之痛不去心.数年岂贤隽厄会耶?相见当一恸以写之,兹不一一.

  东坡最伤心的,是在惠州时得柳仲远夫妇相继逝世的消息.柳氏妹卒于绍圣二年四月十九日.那时他们夫妇已移居定州.《祭亡妹德化君文》(作于惠州),自然是"拊棺何在,梦泪濡茵.长号北风,寓此一樽".但《祭柳仲远文二首》我就觉得特别:

  鸣呼哀哉!我生多故,愈老愈艰.亲朋几人,日化月迁.逝者如风,讣来逾年.一恸海徼,摧胸破肝.痛我令妹,天独与贤.德如召南,寿甫见孙.矧我仲远,孝友恭温……在祭仲远的文中,先痛其妹,然后"矧我仲远",矧字用得特别.

  其二有句曰:

  天不亡我,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妇连璧.云何两逝,不慈遗一.我归自南,宿草再易.哭隳其目,泉壤咫尺.……"不慭遗一"之句,我也觉得特别.

  后六年,建中靖国元年,东坡放归北还.至仪真发痢疾,勉强负疾来常州,哭小二娘墓.据邵博《闻见后录》:十三日东坡吊小二娘墓,十四日苏颂外孙见东坡侧卧,泣下不能起.

  苏小妹无其人考

  太乙在纽约编《天风》月刊,我曾作此文,登创刊号.恐知者甚少.近阅报载台北有苏小妹戏,录此以供专栏.非好杀风景,不得已也.

  苏小妹之难新郎事流传甚广,世俗皆知.因此大家都以为苏东坡有一位文思敏捷、才学兼优、头额凸出之妹妹.我看完《文忠公全集》,不见一个妹妹影子,因此考证苏小妹原无其人也.

  苏小妹与秦少游婚夜试联对事,见于《今古奇观》,冯梦龙生于明末,去东坡约五百五十年.遍观元佑诸贤笔记及其他宋人笔记,不但未见秦少游与东坡结亲事,且全无苏小妹踪影.东坡一生事迹,时人记载极详.传说日多,牵强附会,到了四五百年后,才生出一个苏小妹.元曲已有东坡梦,叙东坡携妓白牡丹同佛印禅师开玩笑,却被佛印用佛法斗胜坡公的世法.

  这些通俗书中,也有关于东坡与荆公的巧对联事.冯梦龙根据这些可爱的传说,编成"三难新郎"事,自然风行一时,为人所传诵."三难新郎"中说,王安石欲将儿子王雱与小妹议婚;小妹如何将雱的文章从头批点,这自然不是事实.而所记东坡与小妹互相嘲谑,委实有趣.(东坡嘲妹"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小妹嘲东坡多髯,"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实可令人解颐.)篇末关于东坡小妹及少游寄赠叠字联珠体诗,却完全与赝书《东坡问答录》相同.

  我所看到关于小妹的记录,最早的是《东坡问答录》为陈眉公《宾颇堂秘笈》所收录.此书伪托为苏轼撰,其序为万历辛丑九月海虞赵开美所作.宝颜堂秘笈又有所谓苏轼撰的《渔樵闲话录》同是赵开美撰序,却是迟一年,在万历壬寅年.大概说起来与冯梦龙同时,去东坡公卒年约五百载.《问答录》内容全是东坡与佛印的笑话(如以"鸟"对"僧"的联对),而都是显见佛印比东坡高明,比东坡机警.两书为伪书,一目了然,不知作者何人,却绝不是东坡遗着.其实,佛印是一浪漫和尚(传说神宗时被迫剃度),并非东坡

的密友,非参寥等所可比,宋人笔记中说东坡与佛印往来的极少.《问答录》所记可代表明末对于苏小妹的传说,把小妹说得非常动人.

  "东坡之妹,聪明过人,博学强记,尤工为文,有欲以秦少游议婚者,妹索其所业,视之曰‘子文粗足以敌子由之才’,遂得偕伉俪."又:"子瞻在翰林日,妹往省.适佛印长歌寄坡,坡读之凝思,妹一览了然.坡叹曰,‘使汝作男子,名位必在我上.……’于是喜得纵观翰苑未见之书,乃遣价报书于秦处,迟其归."这也是标榜佛印的文章.

  又《问答录》明说"东坡之妹,少游之妻也".这都是荒谬不经,宋人所不敢捏造的话.南宋去坡公未远,苏学士门人尚在,不但黄鲁直、陈师道诸人不会有这种话,即邵伯温、叶梦得、周必大诸人也不致有这种话.

  但是坡公是潇洒不群,独往独来天地间第一等人,为后世所景仰.他又善于谐谑,与刘贡父钱穆父及"河东狮吼"的陈季常常谑笑,又劝琴操削发为尼,放郑容落籍,雅人轶事,真是不少.因此流行传说,附会坡公,而好事者又造出一小妹来,乃意中事.以前清人查慎行注苏诗,失于考证,以子由女嫁王伯 ?子事误为东坡嫁女事,遂谓东坡有妹.我想东坡无妹,而文集有"妹子"二字,后人不察,把东坡所爱的堂妹误为亲妹.

  一、苏小妹无其人考--东坡父亲老泉先生共生三男三女.子瞻子由是小的.二女早卒.兄景山于东坡三岁时逝世.最小的姊姊比东坡大一岁,嫁程家,卒时十九岁.东坡绝对不会有妹妹.我们看欧阳修的苏洵墓志铭,司马光的苏母程夫人墓志,及苏洵祭亡妻文甚明.欧阳、司马两公所说事实,都是二苏弟兄请撰墓铭时所供给的事实.欧阳修的苏沟墓志铭作于治平四年,说"生三子,曰景山早卒.轼今为殿中丞,直史馆.辙大明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司马光同年所撰墓铭,开头说:"二孤轼,辙奉其事状,拜以授光,退而次之."后说:"凡生六子,长男景山,及三女皆早夭,幼女有夫人之风,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此"幼女"是东坡之姊,嫁程之才,死时东坡十八岁,引起家中一场风波.这"有夫人之风,能属文"的"幼女"就是东坡的"亡姊"(生于景佑二年,卒于皇佑五年),不会是他的妹妹.这姊姊是与东坡同一奶娘的,东坡本集乳母任氏墓志铭所谓"乳亡姊与坡".如此"亡姊"确是苏洵的"幼女".子由奶娘杨氏,却不见有"乳辙与妹"的一种话(本集保姆杨氏墓志铭).任氏亡去,是在东坡初谪黄州时,东坡与少游书中说及,却未见有转告所谓"小妹"的话.任氏跟东坡四十几年,固应该是"小妹"的家中熟人,至少应该有一两句"寄语妹子"的话.

  我们要先明白苏东坡母亲死前后几年家中的情形,再看苏洵的祭亡妻文,可以清楚并无所谓小妹.大概是这样的:皇佑五年坡公十八岁,姊亡,至和元年十九岁娶王弗;二十岁时,子由十七岁娶史氏;二十一岁时,二苏兄弟赴京秋试,父亲同行,带张方平信去见欧阳修等求荐举,却留母亲一人在家.明年三月间,东坡二十二岁殿试赐进士,却于四月丁母忧,父子赶回来时,家里荒凉不堪(老泉集与欧阳修书谓"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过不到三年(嘉佑四年)服除,老泉先生与游思,叙亡故,断然与二子同行,离蜀前作六菩萨送极乐院,为亡妻作功德,大有从此不归乡之意.所以老泉《六菩萨记》的语气极凄凉,他说:"丁亥之岁,先君去世,又六而失幼女,悲忧惨怆之气,郁积未发,盖四十九而丧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亲,零落无几,誓将南去,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最后是说望老妻魂游上下四方,"亦若余之游四方而无系."其决意不归,情见乎词.那年十月,他们父子带了媳妇王氏、史氏从此登舟,就是东坡集中南行前集的所谓《南行》.以后他们家事是托邻家杨济甫及堂兄子安等照料的.这一段苏家出处,也是绝不像有一位已嫁或未嫁之妹子在家里.须知古人嫁娶很早,苏洵十九岁结婚;子瞻十九岁娶王氏,年仅十六;子由十七便结婚,娶史氏,年仅十五.老苏这样安排离蜀,假定东坡有妹妹,亦当于此数年间议婚,成婚告一段落.假定"幼女"之外尚有幼女;婚事未成,不会如此"无系"游于四方.

  因此,我们读苏洵的《祭亡妻文》,词意甚明.祭文说:"我独悲子,生逢万殃;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仅存不亡."以下说二子赴京考试别母时,"出门迟迟,今往不捷,后何以归",到了荐名南官,得志回乡时,是"归来空堂,哭不见人".祭文作于嘉佑二年,由此可知,无论东坡有多少兄弟姊妹,嘉佑二年(公二十二岁)以后,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尚存.当然也不可能有小妹见秦观,那年秦观年仅九岁.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苏洵"幼女"二字.苏洵父亲苏序卒于庆历七年,又六年而失幼女,当是皇佑五年.此时东坡十八岁,程夫人墓铭说:"幼女……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由此我们确知此幼女长东坡一岁.再过四年,程夫人亡,苏洵祭妻文说;"唯轼与辙,仅存不亡",与此正合.

  东坡这位能属文的亡姊死得不明,却死得惨,使苏洵"悲忧惨怆之气,郁积未散".我想苏洵很爱她的.女婿程之才却是东坡的中表兄,之才父亲程濬,是程文应之子,东坡母亲亲兄弟.大约苏小姐嫁未多时,便死,又大概由于"闺门政乱",引起老泉先生的愤恨,闹与程家绝交.洵娶程氏时,程家富而苏家极贫(见司马光程夫人墓志录).老苏为人本来古怪,又孤介,嫉恶如仇.女儿死了,他引族人到族谱亭,宣布程家(即他妻家)的罪状.老泉集《族谱亭记》说:"以其妻如妾,而嫡庶之别混,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让华不严也,而闺门之政乱,渎财不厌,惟富者为贤也,而廉耻之路塞.其舆马赫奕足以荡惑里巷,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是州里之大盗也."大概就是所谓土豪劣绅之流.周必大《齐东野语》说"老泉(族谱亭记》言乡俗之薄,起于某人.所谓某人者,其妻之兄弟也".这"某人"就是程濬.后来苏氏兄弟与程家中表兄弟,若之邵(懿叔)之元(德孺)都尚有往来,独与之才绝交.到了东坡老年谪惠州时,才和好如初.那时之才(字正辅)是章惇党,奉命来岭南巡检,东坡听见实在害怕.(见惠州所作《与程正辅》第一函)后来见面,尽捐前嫌,信使往还,并常有赠送礼物.其实那时东坡文名海内所崇,所以程之才也不免以得为苏眉州姻亲为荣也.

  二、宋人笔记无苏小妹考--宋人笔记诗话极多.元丰、元佑、绍圣间党争又是那么烈,所以宋人笔记关于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事迹极详.其中,尤以苏东坡生平为人所乐道.我们看苏东坡湖州追摄入狱事,《孔氏谈苑》记得那么逼真;苏东坡之死,《春渚纪闻》记得那么详细;《乌台诗案》的东坡口供,到了宋末陆游还看到真本.差不多宋人笔记稍有历史价值的,都有几条关于东坡的事迹.他又有门下张耒、晃补之、陈师道、黄庭坚等,也都有笔记题跋诗话传世.秦少游又是东坡所极推许的后生,时人笔记中关于秦少游、黄鲁直、东坡公往还谐谑之记载又不少.如秦少游是东坡的妹婿,此段姻缘韵事,自应数见不鲜.东坡与少游的书札中却没有什么姻亲的鬼影.这是宋人笔记诗话中的情形.其中,黄鲁直又是亲到眉州过,探访坡公的旧迹.李?(字方叔,东坡在定州时的同事)《师友谈记》记东坡口述家事、祖父事、就寝的方法,记东坡儿子迨及过的话,记少游论赋等,他如关于范祖禹、黄庭坚、张未、晁补之所谓元佑胜流的口述很多,独不及所谓"小妹".《曲洧旧闻》记东坡与刘贡父笑话.《高斋漫录》多记东坡笑话,及王荆公、司马温公五事,也都不及"小妹".惠洪和尚(黄庭坚的朋友)《冷斋夜话》多秦少游、东坡公、黄鲁直的诗话(内中也有道潜即参寥,却无佛印),最应当有点"小妹"与少游的诗话痕迹可寻.但是这些书都没有提到"小妹"或少游与东坡结亲的事迹.

  总之,东坡家世可考的不少.如他的儿子娶欧阳修孙女《欧阳佑女》,子由女嫁文同(与可)子,都还清楚,他妻舅(王箴,王愿)堂表亲戚侄儿都有姓名可考.因为东坡墨宝生时已极珍贵,片言只字人家都保存起来.《西楼苏帖》所刻连东坡寄给亲戚一瓶酱肉的家书,也勒石起来.时人搜罗坡公遗迹,不可谓不勤,然则始终未见苏小妹其人也者,盖即无苏小妹其人也.

  三、秦观见苏东坡考--秦观高邮人,生于皇佑元年,少东坡十三岁,卒于元符末年,也是与东坡同时被谪岭南,比东坡先一年去世.东坡得放归消息时,曾有一倍与少游,可称为终身朋友.但少游初见东坡是于元丰元年春夏间,这时东坡已四十三岁,少游也已三十岁.假如有小妹其人,也应在三十五岁以上,这时嫁少游,于理不合.秦自是风流才子,据说有妓因爱他而自杀.拿他来安插恋爱小说,自然相宜.但事实上没有这回事.那时坡公治徐州,欧阳修已死,东坡成为一代文宗,修黄楼时,很多人慕名来拜见.黄庭坚虽尚未见面,却是此时以诗来见,苏、黄之交起于此年.黄是李常(公择)之甥,孙觉(莘老)之婿,这两位都是东坡的好友,反对王安石的志同道合的人.在杭州任内时常与往还.这时孙、李二位来看东坡,去后少游便携李公择书来见,因为少游正要入京赴考,路过徐州.苏集有东坡与少游诗题"次韵秦观秀才见赠,秦与孙莘老、李公择甚熟,将入京赴应举"字样.子由的《乐城集》也有诗题"次韵秦观秀才携李公择书相访"也是此路上事.少游以诗来谒坡公,谓"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我独不愿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便是此时初见明证.到了年底少游失解,东坡有信慰问他,谓"参寥至,颇闻动止,为慰.然见解榜不见太虚名字,甚惋叹也.参寥真可人"云云.次年东坡移湖州,正在追摄被捕以前,与少游、参寥游扬州无锡等处.东坡谪黄州还有极有趣的长函与少游.由黄州放还,在宜兴求田买舍时,又与少游同会.自此以后,他们算是知交.少游景仰东坡,称为"天上麒麟",又谓"北斗以南能几人",是心中话,而东坡也爱少游之才.本集《太息一篇赠秦少章》,初自述欧阳公提拔他云:"此我辈中人也,当避之方是."继谓"张文潜(即张耒)秦少游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也".这是极口推许之意,是东坡第二次出任杭州,少游之弟少章来游东坡门下,将回乡时赠别的话.以后元佑间他们元佑诸贤齐集共事,如"西园雅集"的胜会,苏、秦、黄、张以及米元章、李龙眠都在座.以后的事与本文无关,不必追究了.

  庄重与游戏之间

  记得曾有一句诗这样写着:"让我们相爱的时候亲吻,不爱的时候分开."这种恋爱方式,多是发生在艺术家的身上,这种人的生活与思想,本身就是非常罗曼蒂克的.而能够和他们发生感情关系的异性,必然也多少具有同样的气质,因此,这类恋爱才容易发生.

  这种介于庄重与游戏之间的恋爱,因为当事人在发生恋爱的时候,不问已往,也不管未来,他们所注重的只是"现在",所以,他们的恋爱是一个时期的,至于时期长短,没有一定,能够延长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到了热情冷淡或爱得厌倦时,大家便毅然分手,而在他们的生命当中留下罗曼蒂克的回忆.

  这种恋爱之所以稀罕的地方,在于难得男女双方的"恋爱观"相同,更难得是双方却能够碰在一起.我们知道"到处留情"的男子是多着的,但要所碰着的女人也能适应这种"恋爱观",却不是容易的事.

  因为他们至少在开始相爱的时候,相互间就有了默契:只求眼前获得爱的慰藉,不求将来有没有结果.在爱着的时候彼此是互相负责的,在分开的时候彼此不追究,也不因此而痛苦.

  你说这种恋爱观好呢,还是不好?惟有当事两人之间才能断言.

  答庄练关于苏小妹

  近阅一月二十九日"中副"庄练先生《关于苏小妹》一文,这是对于我所着论《苏小妹无其人考》有所质疑.庄君此文两点:一、引宋人张邦基所着《墨庄漫录》中所提"东坡女弟适柳子玉"一语.故谓"东坡有妹嫁柳子玉".二、据明人单宇所撰《菊坡丛语》及眉山县志等,知苏老泉另有一女嫁与其妻侄程之才,但不知此女究是东坡之姊抑或是妹耳.这两点材料都没算什么.因为东坡有堂妹小二娘,嫁柳瑾(子玉)之子柳仲远,非嫁柳子玉.又有"亡姊"即苏老泉之幼女,嫁程之才(正辅),是东坡之姊姊非妹妹.这是大家知道的,经过历来施注、邵注、查注、冯注及王大诰注的陆续考订,这堂妹及亡姊之事实,已甚明显,无可质疑.我们可以断言苏东坡没有胞妹.

  兹将堂妹及亡姊事实略述一二.苏东坡之堂妹小二娘,与坡公感情独厚.她是东坡伯父苏涣(即"中都公"利州刑狱,公历一〇〇〇至一〇六二)之女小二娘,嫁柳子玉之子仲远,生子闳、立二人.东坡对此二甥特别钟爱.到了东坡放归北还,那时仲远夫妇已过去.东坡六月间在仪真,病已大作,十二日渡江过润州(子玉是润州人),柳闳来,公大恸.大概第二天还带病挈闳及他自己儿子迈,追往吊他堂妹及妹婿之墓.十四日已卧不能起.据邵博《闻见后录》,苏颂外孙见"东坡侧卧,泣下不能起".文集中有与小二娘书,与展如外甥(即柳闳甥)书,祭仲远文,祭德化县君(即堂妹)文.有人不察,以为小二娘不是这位堂妹,是我拉上.但这是根据东坡自己的话,与程正辅书中"近得柳仲远来报妹子小二娘四月十九日有事于定州"等语.又谓"柳见作定签也(现做定州签事),远地闻此,情怀割裂".又祭亡妹文谓:"宫傅之孙,十有六人,契阔死生,四人仅存".据王大诰考,"四人乃公与子安、子由及小二娘,至是又折其一也,皆属宫傅之孙,其为子安之妹无疑"(东坡、子由离眉州时,家事都是托子安照料),所以小二娘就是这位堂妹柳仲远妻也无疑.据周必大益公题跋,黄山谷与柳仲远帖云:"仲远二苏公堂妹婿柳君也."东坡天性至厚,其与子由兄弟之情是文学史上的佳话,其对此堂妹之友爱,王大诰也称为"情重益厚".(《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三十九).王大诰这本《编注集成》(嘉庆乙亥序,即公历一八一五年),真是集诗注的大成,比冯应榴注还好,去年有台湾书店影印,《苏海识余》都有列入,只可惜王氏的《总案》没有.这总案分量与苏诗本注相同,是考东坡事迹必有的材料.家藏有光绪十四年浙江书局本,极精,应当想法影印才是.至于庄文所引《墨庄漫录》,谓曾子宣妻是苏颂(子容)妹,不是东坡妹,这是对的.谓"东坡女弟适柳子玉",是不对的.

  东坡亡姊,是胞姊,并非胞妹,更加清楚.她大东坡一岁,即东坡的"亡姊八娘".因为苏洵的《六菩萨记》说宫傅死后"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所以算得出来.她死于皇佑五年(一〇五二年),十九岁,东坡十八岁.能诗能文是真的.司马光的程夫人(即东坡母)墓志说:"幼女有夫人之风,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但是死得惨,闹到苏老泉做文章骂亲家,真是罕见的事.这亡姊嫁给程之才(正辅),算来是东坡的中表.起初与东坡断绝往来,后来东坡到惠州,之才来访他,尽捐前嫌,并与东坡同游山水,唱和为乐,经过年余,往来甚密(本集与程正辅书多通都有考证材料).之才本为章惇党,东坡被章惇党人谪惠州,起初东坡闻之才到,心颇不安,实则是时东坡文名满天下,成为一代文宗,所以之才也以得为坡公姻戚为荣.

  庄练先生"谓苏小妹"三字本"三难新郎"故事,不妨从俗,与我同意.有人故意把这苏小妹与苏小小扯在一起.这又何必?市上不少想以骂人起家的轻薄子弟,可以不理.

  元稹时酸豆腐

  拙作《论苏东坡与堂妹》一文中,偶然提及"古时文人学士,一面玩弄女人,一面又忸怩作态,或板起面孔,满脸酸豆腐气".昨日收到发表的剪报,犹觉骨鲠在喉,吐之为快.昭明太子以《闲情赋》为陶渊明白璧之瑕,便是腐.郑文焯评苏东坡不应在燕子楼梦盼盼("盼盼更何必入梦")亦是腐.孔子不删桑间濮上之诗,便是不腐.腐者好作腐语.酸者为腐之尤."盼盼更何必入梦"固然腐语,然集酸腐之大成,其惟元微之.

  《西厢记》的事大家知道,本于元稹的《会真记》.《会真记》是元稹身历之事,经宋王铨指出,张君瑞即元微之,元微之即张君瑞.无论元稹与崔莺莺为中表,普救寺之乱军,元微之之赴考年月,及其所作《续会真诗三十韵》,《古决绝词》,《梦游春词》等等,皆与会真记所言,若合符节.这是古今人考据确凿无疑的结论.西厢待月,是中国文学第一艳事艳文,所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会真记》为至情流露之文,流传至今,不但文情并茂,单就文字写法曲尽之妙,亦当算为第一流不朽之作,所以陈眉公将文中所记莺莺札,收入《古文品外录》.

  但是《会真记》古人读来,便不觉其迂,今人读来觉得是张生自辩之辞,腐气触鼻,酸味冲天.古人男女不平等,读之若无其事,茫然不觉,斯为怪事.只有金批《西厢记》本眉批,斤之曰:"尔自薄幸,忍为此腐语耶?"因为张既与莺莺海誓山盟,同荐枕席,在莺莺者情脉脉,意绵绵,而张生弃之,自辩之辞竟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其后又谓"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过已补,而莺莺不得不骨化形销矣.倘使司马相如与文君私奔之后,中途弃之,斥为妖孽,而自谓善"补过",便无当炉可歌可泣的下文.这样相如的长安朋友,也应合手称善曰:"补得好,补得好."腐与酸之别在此.莺莺与元稹为中表.莺莺母郑氏与元稹之母为姊妹皆郑济之女,同一外祖父也.既在宋楼东相见相悦定情,在莺莺以为"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在元稹则始乱终弃.长安为繁花之地,娶韦氏女丛为妻,迎新弃旧之意已决,故又作《古决绝词》.据(梦游春词》,谓"一梦何足云,良时自婚娶",是元稹之自述.况且"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甲第涨清池,鸣驳引朱辂.广榭舞茂蕤,长筵宾杂厝"痛哉微之,乐哉微之.

  大凡男女薄幸,所在常有.男人变节,女子改志,也是常有的事.始乱终弃好了,不必骂情人为妖孽,比之妲己褒姒.也不必"补过",内心有疚,不提罢了.大凡元稹之酸豆腐三块,请细论之.

  第一,《会真记》叙极香艳之事,作者系当事人.既然原原本本现身说法,又既然记莺莺缄报始终不渝,愿侍巾栉之语;又既然写出合欢情景"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效躬.汗光珠点点,……慢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在当时,以莺莺之才之文,可以终始,姿德并茂,才艳兼称,未尝不可为佳偶.何以两三行后突来自辩之词?"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云云"此则悖德忘恩者之所为.元稹移不上为情人,不说罢了,何必作此丑态?若以此等文字,译为英文,称莺莺为vampire,读者必却而反走.《西厢记》止于警梦,因此等丑语,决无法上台,一上台必为观众唾骂离座而去.此种悖德忘恩之行动,无论男女观众,必不能同情.所以我用英文改编《会真记》,借朋友杨巨源,辱骂元稹无情无义一顿.

  第二,莺莺情人私札,文字自是可以媲美左史庄骚,金本眉批推许至谓"女子才华,古今推李清照.崔氏此札,有过之无不及"的是确论.但是,以现代伦理而论,元稹不应将此札示人,更不可发闺房女子之私.西洋规矩,名为kiss and tell最为人看不起的事.元稹做法不同,逢人便说,其人品不高可见.《会真记》自叙"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知".元稹所行,为登徒子,为薄幸郎,为轻薄儿,与长安寻花问柳少年所行无异.在英文为"一只羯,一个展,一名跖"(a cad, a heel, a jerk),元稹诗才自不必说.其依宦官崔潭峻,在穆宗时为短期宰相,有点那个.这且不去管他,那时牛李之争,文人不易做,我们也不苛求.柳宗元、刘禹锡都吃过中官的亏.但要他当古今第一艳事的男主角,真太不堪了.

  第三,更不堪的,是他的《古决绝词》.大家认为指莺莺的.你自己薄幸好了,何以疑莺莺之不贞?《古决绝词》第一解,是拟牛郎织女一年一相逢之事.第二解说"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箨兮,高不见节.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不我夺".因此第三解"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辱没情人,更无有如此之毒者,内心之愧,由此可见.后来元稹见莺莺,各已嫁娶,莺莺不见,赠词有"为郎憔悴又羞郎"之语.此其所以为莺莺.论理莺莺应见元稹而狠狠咬他一口.莺莺果未尝咬他一口,不屑咬也.不屑咬也者,以为元稹之肉不屑咬也.

  白克夫人之伟大

  白克夫人(Pearl Buck),在美国已为中国最有力的宣传者,但在吾国,知之者尚少.其小说《福地》在美国文坛上已博得最高称誉,并获得一九三二年Pulitzer(今译普利策文学--编者).一年间最好小说之荣奖.其在宣传上大功,为使美国人打破一向对于华人的谬见,而开始明白华人亦系可以了解同情的同类,在人生途上,共尝悲欢离合之滋味.此文学之力感人特深,与政治宣传之所以不同,其功当不在Lafcadio Heam之代日人宣传之下.

  惟有更重要发现,即白克夫人不但为艺术高深的创作者,且系勇敢冷静的批评家.其对于在华西方教士之大胆批评,且不必提,而其对于吾华民族之批评,尤可为一切高等华人及爱国志士之当头棒喝.高等华人所引为羞耻者,我国之"苦力"也.爱国志士所忌外人知道者,亦我国之穷民也.一见外人,即以平民之衣衫褴褛,茅屋湫隘为耻,欲掩饰之不暇.此种浅陋之见,适足以表示吾民族之失自信心,一味以仿效皮毛粉饰门面为能事,而中国之伟大,究竟在何处,无人知道.白克夫人之言曰:中国民族之伟大,正在高等华人所引为耻之勤苦耐劳之农夫也,正在于爱国志士所急欲掩饰之"苦力"奶妈也.中国之羞,绅士也,政客也,高等华人也.白克夫人生长中国乡下,故能了解赏识中国之平民.高等华人与白克夫人所不同者,夫人知农民之甘苦,而中国士大夫不知也.

  因中国士大夫,不知有此伟大勤俭之平民,乃成外强中干虚张声势之局面,口喊打倒帝国主义,心愿投胎白种父母.欢迎丹麦太子,则必急急星夜乱拆民房,以遮掩耳目.伟大乎?无耻乎?丹麦太子闻之将掩袂而笑.白克夫人作《福地》以表白中国农民之血汗生活,书中主人翁王龙勤苦耐劳,流离失所,而在经济压迫战乱频仍之下,仍透露其强健本质,写来可歌可泣,生动感人,而江亢虎乃为文强为掩饰,谓中国农民生活不尽如此,且书中所写系中国"下流"(Lowbred)百姓,不足以代表华族!白克夫人愤甚,乃再为文登纽约《泰晤士报》,大斤其妄.《论语》发表其所着《老奶妈》译文(原文登去年英国Eortnightly Review),盖以其最足表示白克夫人之艺术与态度,在一无知迷信村妇身上,写出一忠厚纯朴教儿有道可敬可爱之妇人.不料竟有高明读者爱国志士来函,谓此故事描写老奶妈在幼儿帽上钉金菩萨,是暴露华人之迷信,爱国志士亦以此老奶妈为羞乎?白克夫人答江亢虎博士,谓此老奶妈为其母亲,彼不羞也.吾读是篇亦以此老奶妈为吾母亲,吾不羞也.在外国小孩帽上钉金菩萨,祈神庇佑,爱之诚也,老奶妈偷带小儿(即白克夫人自身)到庙里为小儿之母祈神却病,忠之至也,是何等可歌可泣之事,爱国志士亦将以为迷信而引为羞乎?在衣袋掏出芝麻饼慰外国小孩,亦可羞乎?亦系暴露中国芝麻饼不如西洋点心乎?抑系暴露中国奶妈之不卫生乎?呜呼,举国若狂,而吾国"下流"百姓之伟大,无人见之,读者阅此,以白克夫人眼光回顾家中奶妈,亦足以发乎?

  吾由白克夫人小说,知其细腻,由白克夫人之批评,知其伟大.

  吾素知中国读书人之糊里糊涂;吾由其攻讦白克夫人而知此辈之神经衰弱.

  富者不耻食菜干,健者不讳疾忌医,吾何讳乎?

  虚张声势,外强中干,见外国人则耻穿华服,与外国人谈,则装做特别干净,卫生,文明,有礼--皆洋奴之表现.

  白克夫人之言曰:中国民族之伟大,胜于高等华人之伟大.中国民族之伟大,无须乎土豪劣绅为之粉饰.

  与陶亢德书

  我孕育《论语》,使之出世,鞠之育之,爱之惜之,面目粗具,五官俱全,今将有远行,交先生抚养,安能无数句叮咛语耶?人人视其文章,亦各如其血脉骨肉,今举众胎儿以托于子,又安可无数句叮咛语耶?吾不知话从何说起,惟子知其饥则哺之,寒则衣之,毋使傲慢荒嬉,亦毋使失其赤子之心天真之乐.吾知子之爱之,故以托子,吾不知话从何说起也.

  《论语》个性最强,却不易描写,不易描写,即系个性强,喜怒哀乐,不尽与人同也.其正经处比人正经,闲适处比人闲适.或余心苦,而人将疑为存意骂老朽,或余心乐,而人将疑为偷闲学少年.然苦乐我自常之,不求人理会,人亦未必理会.或有人所视为并不幽默者,我必登之,或有视为荒唐者,我必录之.些中景况,惟有神会,难以形容.大概有性灵,有骨气,有见解,有闲适气味者必录之;萎靡,疲弱,寒酸,血亏者必弃之.其景况适如风雨之夕,好友几人,密室闲谈,全无道学气味,而所谈未尝不涉及天地间至理,全无油腔滑调,然亦未尝不嘻笑怒骂,而斤斤以陶情笑谑为戒也."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是吾辈纵谈之范围与态度也.吾集天下健谈之友于一室,半月一次,使天下窃闻我之纵谈,是办《论语》之意义也.散会之后,各人回去规规矩矩做人,营商发财,做顺民,均无不可.

  《论语》地盘向来完全公开.所谓"社"者,全、潘、李、邵、章诸先生共同发起赞助之谓也.其玄虚,亦与上海弄堂中某某学会,某某大同盟相等.《论语》向来所刊外稿多而社稿少,《论语》早已公之天下矣.《论语》之成功,即国人共同之成功也.初办时并不知天下有许多同志,有许多清新可喜文章,今果有之,是《论语》公开政策之酬报也.今来稿既多,选择不妨比以前严格,即有熟人,文章欠精彩,不妨退还,日后彼且将谢汝.在本刊方面,总期以篇篇可读为目的.

  阅稿似难而不甚难,然不可不慎.最怕是埋没好稿.亦有好文佳句埋没于游词废句之中,宁可改作,不可放弃.大概阅文以听其声调为主.一人有一人之声调,发现一新作者,如闻一新调.声调有弱者,伪者,油滑者;有清和,闲适,冲淡,沉厚者,一览便知.

  以上皆先生所知.先生所知而卒不免叮咛,盖老妇态也.子知老妇之心而谅之可耳.尚有许多话一时说不出,子亦谅必知之矣.

  原载 1933 年 11 月 1 日《论语》第 28 期(未完,没有原文,没有扫全)《浮生六记》译者序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最可爱的女人?她只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她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们打磕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毡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因此,我说她是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过甚其辞.

  她的一生,正可引用苏东坡的诗句,说它是"事如春梦了无痕".要不是这书得偶然保存,我们今日还不知有这样一个女人生在世上,饱尝过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我现在把她的故事翻译出来,不过因为这故事应该叫世界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位无猜的夫妇的简朴的生活中,看她们追求美丽,看她们穷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奸佞小人的欺负,同时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却又怕遭福明的忌--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赏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因为他们两位胸怀旷达,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而他们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们的错,反而值得我们的同情.这悲剧之发生,不过由于芸知书识字,由于她太爱美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簉室,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夜,化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人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法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法,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痴情少妇,把她逐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沛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这是否她的丈夫,沈复,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它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Maurice Ravel的"Pavane",哀思凄楚,缠绵徘恻,而归于和美静娴,成长啸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之时,每每不期然而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天,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痛苦--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里所微妙表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释善处优患的活泼快乐.

  这本书的原名是《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 sofa Floating Life),其中只有四记(典出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句).其体裁特别,以一自传的故事,兼谈生活艺术,闲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评艺评等.现存的四记本系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发现,于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书中自述,作者生于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记之写作必在一八〇八年之后.杨的妹婿王韬(弢园),颇负文名,曾于幼时看见这书,所以这书在一八一〇到一八三〇年间当流行于姑苏.由管贻萼之诗及现存回目,我们知道第五章是记他在台湾的经历,而第六章是记作者对养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本,倘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龙溪林语堂序于上海

  注:本序英文原登《天下月刊》创刊号,译文登《人间世》,原非汉英对照之用,故译稿有一二语句为原文所无,兹以( )别之.

  (《人间世》第40期,1935年11月20日)

  闲话《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朱柳两位老人正在黯淡的灯下闲谈,因为此时虽是民国三十五年,苏州城外居户大半还没有电灯.在二十八年曾经因沪宁公路通行,苏州的马路上屡次发现汽车的踪迹,后经吴门人士一体反对,报上也曾有过一次剧烈的辩论,才把汽车禁绝了.柳先生饭后无事,过来找朱先生攀谈,在这黯淡的灯光之下,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朱先生一枝旱烟管,下垂着一个烟袋,卷烟云缭绕而上.

  "早晨在我的箱箧里翻出一部旧稿."朱先生指红木桌上一部黄纸的书稿说,"看来倒还有趣.但这是不预备发表的.""怎么不发表?"

  "还有末段两章未写,且有一段译得不甚满意.起初我想发表,拿给一家书局看,书局不敢要.过了半年,书局忽然来信要了,我迟疑莫决起来,主张不发表.我想一本书如同对说话一样,也得可与言而与之言,才不至于失言.劳伦斯的话是对成年人讲的,他不大容易懂,给未成熟的社会读了,反而不得其言……""报上也常听见劳伦斯的名字,大概是说他的作品诲淫罢了.""自然,报纸上哪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可谈,就是谈,人家也不懂.现代孤芳自赏的作者,除非不做书,或做趋时的书,就得被人拖到十字街头示众,顶好还是可以利用做香水肥皂的广告.还是德谟克拉西的恩赐,大家都识字了,报纸是大众惟一的读物,为了逢迎读者,报纸除了刊登奸淫杀掠的新闻以外,还有什么可谈呢?只有卖便药式的文章及广告才能把得住读者.你告诉读者科学的理论,他们要听吗?现在的作社论,传宗教,讲文学,都是取法于卖便药的广告;文人、教士、政客都跟走江湖卖膏药的庸医差不多.文字以耸人观听为主,你说这便药是椰粉加香料做的.吃了病也好,不吃病也好,还有人肯买你的药吗?我颇不愿使劳伦斯的作品沦为走江湖卖膏药的文学,所以也不愿发表了.""那么,劳伦斯的作品与中国的《金瓶梅》比何如呢?""其间只有毫发之差罢了.庸医良医不是都戴眼镜,都会按脉,都会打针吗?我不是要贬抑《金瓶梅》,《金瓶梅》有大胆,有技巧,但与劳伦斯不同--我自然是在讲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也有大胆,也有技巧,但是不同的技巧.《金瓶梅》是客观的写法,劳伦斯是主观的写法.《金瓶梅》以淫为淫,劳伦斯不以淫为淫.这淫字别有所解,用来总不大合适.老柳,你也许不相信,劳伦斯是提倡肾囊的健康,但是结果肾囊二字,在他用来不觉为耻,不觉为耻,故亦无耻可言.你也许不相信,《金瓶梅》描写性交只当性交,劳伦斯描写性交却是另一回事,他把人的心灵全解剖了.在于灵与肉复合为一.劳伦斯可说是一返俗高僧吃鸡和尚吧.因有此不同,故他全书的结构就以这一点意义为主,而性交之描写遂成为全书艺术之重点,虽然没有像《金瓶梅》之普泛,他写的只有五六处,但前后脉络都贯穿其中,因此而含蓄意义.而且写来比《金瓶梅》细腻透彻,《金瓶梅》所体会不到的,他都体会到了.在于劳伦斯,性交是含蓄一种主义的.这是劳伦斯与《金瓶梅》之不同.""这怎么讲法?"

  "你不看见,当查泰莱夫人裸体给麦洛斯簪花于下身之时,他们正在谈人生、骂英人吗?劳伦斯此书是骂英人,骂工业社会,骂机器文明,骂黄金主义,骂理智的.他要人归返于自然的、艺术的、情感的生活.劳伦斯此书是看见欧战以后人类颓唐失了生气,所以发愤而作的.""现代英国人也失了生气了吗?"

  "在我看来倒不,但在劳氏看来是如此.若使我们奄奄待毙的中国人给劳氏看来,那简直无话可以形容了.我想他非用市井最下流的恶骂来骂不够出气.你要明白他的全书意旨,须看准他所深恶痛绝的对象.他骂英国人没情感,男人无睾丸,女人无臀部,就是这个意思.麦洛斯表示轻鄙查泰莱爵士一辈人时,查泰莱夫人问:

  ‘他一辈人怎样?’

  ‘你比我知道的清楚.那种娘娘腔的白脸的青年,没有蛋.’

  ‘什么蛋?’

  ‘蛋!男人的蛋!’

  她沉思这句话的意义.

  ‘但是问题是不是在这点?’

  ‘一人呆笨,你说他没有头脑;一人促狭,你说他没有心肠;一人懦怯,你说他没有肝胆.一人若没有一点大丈夫气,你说他没有睾丸,这人就委靡不振了.",朱先生翻开他的旧稿说:"我念一段给你听听.工业制度,社会规矩,小白脸的无人气.都骂在里头.你明白他对战后英人的愤慨,你就难怪他所以不惜用极粗鄙淫猥的话骂他们的理由.这是一种反抗,不这样骂,不出气的.麦洛斯说:

  ‘他们一辈最卑鄙的贱流.’上校常对我说:‘老麦,英国的中等阶级一口饭就得嚼三十次,因为他们的肚肠太窄了,一粒小豆般的东西就可以塞得胃肠不通.天地间就没看见过这样小姐式的鸟,又自豪,又胆小,连鞋带结得不合式都省人家见笑,又像陈老的野味一般的霉腐,而又自以为合圣道.所以我吃不消,再不振作了.叩头,叩头,舔屁股舔到舌头也厚起来了,然而他们还是自以为尽合圣道.而且都是一班乡愿小人,就是乡愿的小人!一代小姐式的乡愿小人,一人只有半只睾丸.’

  康妮(查泰莱夫人)笑了.雨还潺潺不住.

  ‘他一定痛恨他们!’

  ‘不,’他说:‘他不管了.只是讨厌他们.这有不同,因为他说,连丘八近来也跟他们一样拘泥小气,睾丸一样不全,肚肠一样窄小.这类人注定了应走的命运.’

  ‘连平民,连工人,也这样吗?’

  ‘全伙都这样.他们的人气都完了.汽车、电影、飞机把我们还遗留的一点人气都吸完了.你听我说:一代不如一代了,越来越像兔子,橡皮管做的肝肠,马口铁的脚腿,马口铁的面孔,马口铁的人!这是一种布尔雪维克主义慢慢地把人味儿戕贼了代以崇拜机器味儿.金钱、金钱、金钱!一切现代人只把人情人道贼害创伤当做玩乐,把老亚当老夏娃跺成肉脍大家都一样的.世界都一样的:把活活的一个人闷死了,割掉一张茎皮一金镑,割掉两只睾丸两金镑.阴户还不是跟机器一样吗?大家都一样的.我们出钱,叫他们替我们割掉阳物.给他们钱、钱、钱,叫他们把人类的阳气都消灭了,而只留下一些孤弱无能的机器.’

  "这书就是这样一个脉络贯穿着,时时爆发出来为谩骂淫鄙而同时描写美的文字.劳伦斯的文字之美是不必说的.所以他全书结构写一战后阳痿而断了两腿的公爵(实为准男爵Baronet)要一健全的中等阶级女子做夫人,及夫人求健全的性爱于代表作者主义的园丁麦洛斯.所以他引Henry James的话,处处骂他们的金钱崇拜,为崇拜母狗(bitch goddess)--母狗就是金钱的富有及商业的成功.查泰莱夫人康妮看见她的丈夫管工厂,着发财迷,就恐慌起来.所以她想到将来的英国,想到她自己为这样的人类怀孕传种,就不敢想下去了.所以麦洛斯说:

  ‘我要把机器全部消灭,不使存在于这世上,而把这工业时代收场的干干净净,像一场噩梦.但是我既然没有这本事,别人也没有这本事,所以只好沉默下去,自顾自地生活.’

  "劳伦斯的意思是要返璞归真,回到健全的、本能的、感情的生活.""我明白了,"柳先生说:"那么,他描写性交,也就带这种玄学的意义?""是的,性交就是健全本能的动作之一.他最痛恨就是理智、心灵、而没有肉体.在这点,他和赫胥黎(Aldous Huxley)诸人一样,讥笑不近人情的机器文明.他和孔孟一样,主张‘道不远人,人以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劳伦斯多少有东方思想的色彩.在书的前部,有一段记述几人的闲谈.说未来世界,女人生产也不要了,恋爱也不要了.但是扁纳雷夫人说:

  ‘我想,如果恋爱也没有了,总有别的东西来代替.或者用吗啡.空气中都散布一点吗啡.……’

  ‘政府每星期六散布一点吗啡于空中.’杰克说……‘我们身体都可不要了.’又一人说.

  ‘你想我们大家都化成烟,岂不好吗?’康妮(讥笑地)说.

  所以康妮在以下一段就心里想着说:

  ‘给我肉感的德谟克拉西,给我肉身的复活.’因此你也可以明白他描写性交的意义了."柳先生说:"但是你所谓他全书的命脉,文字最特色的性交描写与《金瓶梅》是怎样的不同?""是的,我们不是健全的,像一人冬天在游泳池旁逡巡不敢下水,只佩服劳伦斯下水的勇气而已.这样一逡巡,已经不大心地光明.裸体是不淫的,但是待要脱衣又不脱衣的姿态是淫的.我们可借助的劳伦斯的勇气,一跃下水.

  "劳伦斯有此玄学的意味,写来自然不同.他描写妇人怀孕,描写性交的感觉,是同一样带玄学色彩.是同大地回春,阴阳交泰,花放蕊,兽交尾一样的.而且同西人小说在别方面的描写一样,是主观,用心灵解剖的方法.我的译稿是不好的,不及他文字之万一.姑就一段念给你听吧:

  "他也已露了他身体的前部,而当他凑上时,她觉得他赤身的肉.有一时,他在她身中不动,坚硬而微颤.到了他在无可奈何之发作中开始振动时,她的身中发觉一种异样的快感在摇摇曳曳地波动.曳曳摇摇的,如鸿毛一般的温柔,像温柔的火焰腾跃,翻播,时而射出明焰,美妙,美妙溶化了她全已溶化的内部.像钟声的摇摇浮动,愈增洪亮.她躺着,不觉她最后发出细小的浪声……她的子宫的全部湿润开放,像潮水中的海葵,温柔地祈求着他再进来,为她完结.她热烈地保住他,而不全然脱出,而她觉得他的细蕊在她的身中活动起来,而神异的节奏在神异的波浪中浮动充溢她的体内,起伏膨胀直到充满她缠绵的感觉,然而开始那不可形容的动作,其实不是真正动作,只是一种感觉的清澈无辩论的漩涡,旋转直下,深入她一切的肉质及感觉,直到她变成一团旋流不断的热情,而她躺着发出不自觉的呜咽不明的呼声……"这种文字,可说是淫词了.但是我已说过淫字别有意义,用在劳伦斯总觉不大相宜.这其间的不同,只在毫发之差.性交在于劳伦斯是健全的,美妙的,不是罪恶,无可羞惭,是成年人人人所常举行的.羞耻才是罪感.所以他在书后有一段说:

  ‘诗人及一切的人都在说诳!他们叫我们相信我们所要的是情感.我们最需要的是这锐敏的、溶化的、相信可怕的肉欲.只要有一人敢这样做,不要羞耻,不要忏恶,不要后悔!假如他过后羞惭,而叫我们也羞惭,那岂不淫秽!’"朱先生放弃他的译稿,看见柳先生的脸上又回到清净的神态,露出妙悟的笑容.柳先生此时似乎明白了.他觉得可以听下去,而不觉羞惭,而反以霎时前羞惭之认为淫邪.

  "劳伦斯的作品的确难读啊!"柳先生吸一口烟慨叹的说.

  朱先生起立,推开窗户,放入一庭的月光与疏影.墙外闻见卖夜食者的叫卖声.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轻风茗月品女人》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