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最后一案
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提笔写下这最后一案,记下我朋友福尔摩斯杰出的天才。“血字的研究”第一次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然后我一直见证了他传奇的侦探事业,直到“海军协定”一案。关于“海军协定”一案,可以说,正是由于他的介入,才防止了一场严重的国际纠纷。我知道我写的案件记录很不连贯,我还深深感到写得不够详尽,但大体上还是把我和他共同的奇异经历记载了下来,我尽力了。我本来打算写到“海军协定”一案就不再写了,因为我不想提及那件让我一生惆怅的案子。两年过去了,惆怅依旧。最近詹姆斯 ·莫里亚第上校发表了几封信,为他已故的兄弟辩护。我别无选择了,只能把事实真相如实地公之于众。我是唯一了解全部真相的人。我确信时机已到,保守秘密已毫无意义。据我所知,报纸上对此事只有过三次报道,一次见于 1891年 5月 6日的《日内瓦杂志》;一次见于 1891年 5月 7日英国各报刊载的路透社电讯;最后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几封信。第一次报道和第二次报道都过分简略。而最后一次,正如我要指出的,完全歪曲了事实。我有责任把莫里亚第教授和福尔摩斯之间发生的事实真相第一次公之于众。
读者可能还记得,自从我结婚及婚后开业行医以来,在某种程度上,福尔摩斯和我之间极为亲密的关系变得疏远了。当在调查中需要助手时,他还不时来找我,不过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少。我发现, 1890年,我只记载了三件案子。这年冬天和 1891年初春,我在报上看到福尔摩斯受法国政府的聘请,承办一件极为重要的案子。我接到福尔摩斯两封信,一封是从纳尔榜发来的,一封是从尼姆发来的。我猜想,他一定会在法国逗留很长时间。然而非常出人意料, 1891年 4月 24日晚上,他走进了我的诊室。尤其让我吃惊的是,他看起来比平日更为苍白和消瘦。
“不错,我近来确实把自己搞得过于筋疲力尽了,”他看到我的表情,不等我发问,就抢先说,“最近我有点儿吃不消。你不反对我把你的百叶窗关上吧?”我把用于阅读的那盏灯摆在桌上,室内仅有这点灯光。福尔摩斯顺墙边走过去,把两扇百叶窗关上,把插销插紧。“你害怕什么东西吧?”我问道。
“对,我害怕。 ”
“怕什么?”
“怕汽枪袭击。 ”
“亲爱的福尔摩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非常了解我,华生,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胆小鬼。但是,如果危险临头还不承认危险,那就是有勇无谋了。能不能给我一根火柴?”福尔摩斯抽着香烟,好像很喜欢香烟的镇静作用。“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福尔摩斯说,“我还想请你破例允许我从你的花园后墙翻出去,离开你的住所。 ”“你究竟怎么了?”我问道。他把手伸出来。借着灯光,我看见他两个指关节受了伤,正在出血。“你看,这不是无中生有吧?”福尔摩斯笑道,“这是实实在在的,甚至可以把人的手弄断。你夫人在家吗?”“她外出访友去了。 ”“真的?就剩你一个人吗?”“对。 ”“这就好办了。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到欧洲大陆去旅行一周。 ”“到什么地方?”“啊,什么地方都行,我无所谓。 ”
我深感奇怪。福尔摩斯从来不爱漫无目的地度假;另外,从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来看,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了极点。福尔摩斯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疑问,便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上,作了一番解释。
“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有个莫里亚第教授吧?”他说。“这是第一次。 ”“啊,天下真有英才和奇迹啊!”福尔摩斯大声说,“这个人的势力遍及整个伦敦,但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他。正因为如此,他的犯罪记录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严肃地告诉你,华生,如果我能战胜他,如果我能为社会除掉这个败类,那么我就会觉得我的事业也达到了顶峰,我就可以去过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了。有件事请不要告诉别人,近来我为斯堪的那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和国办的那几件案子,给我创造了有利条件,让我不仅能够过一种我所喜爱的安静生活,而且能集中精力从事我的化学研究。不过话又说回来,华生,一想起莫里亚第教授之流还在伦敦街头横行无忌,我就安不下心,就不能静坐在安乐椅中无所事事的。”
“那么,他都干了什么坏事?”“他的履历非同等闲。他是好人家出身,受过极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数学天赋。 21岁时,他写了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这篇论文曾经在欧洲风行一时。也正是凭借着这篇论文,他在我们的一些小学院里获得了数学教授的职位,不仅如此,他的前程也显然是光明的。但谁又能想到,他这个人秉承了他先世的极为凶恶的本性。由于才智非凡,他血管中奔流着的犯罪的血液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似乎具有了无限的危险性。他的一些劣迹在大学区流传。他被迫辞去教授职务。来到伦敦,打算当一名军事教练。人们只知道他这些情况,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我自己发现的情况。
“你是知道的,华生,就伦敦那些高级犯罪活动而言,我比任何人了解得都清楚。最近这几年来,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后,还暗藏着一股势力;有一股阴险的势力总是成为法律的障碍,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我所办理的案件五花八门,什么伪造案、抢劫案、凶杀案……在办这些案子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感到这股力量的存在。虽然一些悬案我没有应邀承办,但我运用推理方法发现,这些案子中也有这股势力的存在。多年以来,为了揭开荫蔽这股势力的黑幕,我想尽了办法;现在,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抓住线索,跟踪追击,经过千百次的曲折迂回,终于找到了那位数学名流、退职教授莫里亚第。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仑,华生。伦敦城中的犯罪活动有一半是他组织的,几乎所有未被侦破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策划的。他是一个奇才,是一个哲学家,一个深邃的思想家。他有一个在人类中堪称一流的头脑。他像一只蜘蛛蛰伏于蛛网的中心,安然不动,但蛛网却有千丝万缕,每一丝的震颤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只是出谋划策,自己很少动手。他党羽众多,组织严密。我们说,如果有人想作案,盗窃文件,抢劫一户人家,暗杀一个人,只要跟教授打声招呼,犯罪活动就会周密组织,付诸实现。他的党羽即使被捕,他也有钱把他们保释出来,或者为他门进行辩护。被捕的也就是那些党羽,指挥这些党羽的主要人物却从未被捕过,甚至连嫌疑也没有。我推断出的他们的组织情况就是这样,华生,我一直在全力揭露和破获这一组织。
“但这位教授周围的防范措施非常严密,策划得异常狡诈。尽管我用尽浑身解数,仍然不能获得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证据。你知道我的能力,亲爱的华生。然而,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认,我碰到了一个智力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我对他智力的佩服甚至超过了对他罪行的厌恶。他终于出了个纰漏,一个很小很小的纰漏。不过,在我紧盯他的时候,就是很小很小的纰漏他也是不能出的。我既然抓住这一点,就从这一点开始,在他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收网了。在 3天之内,也就是在下星期,时机就成熟了,教授和他那一帮主要党羽,就要全部落入警察手中。那时就会进行本世纪审判,查清 40多件悬案,把他们全部送上绞刑架。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的行动稍有不慎,那么你知道,即使到了最后关头,他们也能从我们手中溜走。
“唉,如果这件事能做得让莫里亚第毫无觉察,那就万事大吉了。可惜的是,莫里亚第实在诡计多端,对我在他周围布下的网络,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一次又一次地竭力破网而逃,我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斗的详细情况记载下来,那一定能以光辉的一页载入明枪暗箭的侦探史册。我从来还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高度,也从来没有被一名对手逼得这样紧。他干得非常有效,我只是略胜一筹。今天早晨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部署,只要三天的时间就能把这件事做完。我正坐在室内通盘考虑这件事,房门突然打开了,莫里亚第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的神经还是相当坚强的,华生,不过我必须承认,当我看到那个使我耿耿于怀的人站在门槛那里时,仍不免吃了一惊。我十分熟悉他的相貌。他个子特别高,消瘦,前额隆起,双目深陷,脸刮得光光的,脸色苍白,有点像苦行僧,保持着某种教授风度。由于学习勤奋,他的肩背有些佝偻。他的脸向前伸,左右轻轻摇摆不止,样子古怪而又可卑。他眯缝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的前额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发达,先生,’他终于开口了,‘摆弄睡衣口袋里子弹上膛的手枪,是一个危险的习惯。 ’
“事实上,他一进来,我就立即意识到,我面临着巨大的人身危险。对他来说,唯一的摆脱困境的方法,就是杀我灭口。有鉴于此,我急忙从抽屉里抓起手枪偷偷塞进口袋里,并且隔着衣服对准了他。他一提到这点,我便把手枪拿出来,把机头张开,放到桌上。他依然笑容可掬,眯缝着眼,但他眼神中有一种表情,让我暗自为我手头有这支手枪而感到庆幸。
“‘你显然不了解我。’他说。
“‘恰恰相反,’我答道,‘我认为我对你了解得非常清楚。请坐。如果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给你 5分钟的时间。 ’
“‘我想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
“‘这么说来,我的回答你也早就知道了。’我说。
“‘你不肯让步吗?’
“‘绝不让步。 ’
“他突然把手伸进口袋,我马上拿起桌上的手枪。然而,他只不过掏出来了一本备忘录,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日期。
“‘1月 4日,你妨碍了我的行动,’他说道, ‘23日,你又碍了我的事; 2月中旬,你给我制造了很大的麻烦; 3月底,你完全破坏了我的计划。在 4月将尽时,我发现,由于你不断逼迫,我肯定有丧失自由的危险。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
“‘你想干什么?’我问道。
“‘你必须住手,福尔摩斯先生!’他左右晃着头说,‘你知道,你真的该放手了。 ’
“‘过了星期一再说。’我说。
“‘哈,哈!’他说,‘我确信,你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会明白,这种事只能有一种结局。那就是,你必须住手!如果你穷追不舍,我们就剩下一种办法。对我来说,看到你把这件事搅成这个样子,简直是智力上的一种乐事。我真诚地告诉你,如果我被迫采取任何极端措施,那将让人痛心。你笑吧,先生,但我向你保证,那真是令人痛心的。 ’
“‘干我们这行,危险不可避免。’我说。
“‘这不是危险,’他说,‘是毁灭!你阻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虽然你聪明过人,但你还是认识不到这个组织的雄厚力量。你必须站远点,福尔摩斯先生,否则你会被踩死的。 ’
“‘我担心,’我站起来说,‘由于我们谈得太起劲,我会把等我去办的重要事情耽搁了。 ’
“他也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悲伤地摇摇头。
“‘好,好,’他终于说,‘看来很可惜,不过我已尽力了。我对你的把戏每一步都很清楚。星期一以前你无计可施。这是你死我活的一场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想把我置于被告席上,我告诉你,我绝不会站到被告席上的。你想击败我,我告诉你,你绝不会击败我的。如果你的聪明足以让我遭到毁灭,请放心好了,你会与我同归于尽的。 ’
“‘你过奖了,莫里亚第先生,’我说,‘我来答谢你一句吧。我告诉你,如果能保证毁灭你,那么,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与你同归于尽,我也绝不后悔。 ’
“我答应与你同归于尽,但不是你毁灭我。’他咆哮如雷地说,转身走出屋去。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第教授那场奇特的谈话。我承认,它在我心中造成了不愉快的影响。他的话讲得那么平静、明确,让人相信他绝不是吓唬。一个简单的恶棍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当然,你也许会说:‘为什么你不找警察防范他呢?’这是因为,我确信,他不会亲自动手,他会让党羽来加害我。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一定会这么干。 ”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
“亲爱的华生,莫里亚第教授是一个不会错过机会的人。那天中午,我到牛津街处理一些事务,刚走过从本廷克街到韦尔贝克街十字路口的转角时,一辆双马货车像闪电一般向我猛冲过来。我急忙跳到人行便道上,才幸免于难。货车转眼间就冲过马里利本巷飞驰而去。经历了这次事故,我就只走人行道,华生。但是,当我走到维尔街时,突然从一家屋顶上落下一块砖,在我脚旁摔得粉碎。我把警察找来,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堆满了修房用的石板和砖瓦,他们对我说,是风把一块砖刮下来了。我心里当然很清楚,但没有证据。接下来,我叫了一辆马车,到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在那里度过了白天。刚才我到你这里来时,路上又遭到暴徒用大头棒袭击。我打倒了他,警察把他拘留了起来。我打在那个人的门牙上,指关节擦破了。不过我可以绝对有把握地告诉你,肯定查不出被拘留的那位先生和那个退职的数学教授之间有什么关系。我敢断定,那位教授现在正站在 10英里以外的一块黑板前面解答问题呢。华生,听完这些,你不会感到奇怪了吧?我之所以来到你家后先关好百叶窗,然后又请你准许我从后墙而不是前门离开住宅,目的就是不想引人注意。 ”
我一向佩服我朋友的无所畏惧的精神。合起来看,今天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简直够得上全天候恐怖了。他平心静气地讲述着这一天的可怕经历,我对他更加钦佩了。
“你在这里过夜吗?”我问道。
“不,我的朋友,我在这里过夜会给你带来危险。我已经拟定了计划,万事都会如意。就逮捕而言,事情已进展到不用我帮忙,他们也可以逮捕那些不法之徒的程度了。我将来只要出庭作证就行。因此,在逮捕前这几天,我显然最好离开此地,以便于警察们能自由行动。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到欧洲大陆去走走,那我就太高兴了。 ”
“最近医务正好清闲,”我说,“再说了,我还有一位肯帮忙的邻居,我很高兴陪你去。 ”
“明天早晨能动身吗?”
“如果需要,当然可以。 ”
“啊,好,非常需要。那么,这就是给你的指令。我请你,亲爱的华生,一定要一丝不苟地遵照执行。要知道,我们现在正在与最狡猾的暴徒和欧洲最有势力的犯罪集团作殊死的决斗。好了,注意!不管你打算带什么样的行李,上面一定不要写发往何处,于今夜就派一个可靠的人送往维多利亚车站。明天早晨你雇一辆双轮马车,要叮嘱你的仆人,千万不要雇第一辆和第二辆主动来揽生意的马车。你跳上双轮马车,用纸条写个地址交给车夫,上面写驶往劳瑟街斯特兰德尽头处,叮嘱他不要丢掉纸条。你要事先把车费付清,车一停,马上穿过街道,在 9点 1刻到达街的另一端。你会见到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等在街边,赶车的人披深黑色斗篷,领子上镶有红边。你上了车,就能及时赶到维多利亚车站,乘上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
“在哪里和你碰头?”
“车站。我们订的座位在从前往后数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
“那么,车厢就是我们的碰头地点?”
“对。 ”
我留福尔摩斯住下,他执意不肯。很显然,他觉得他住在这里会给我招来麻烦。他仓促讲了一下我们明天的计划,便站起来和我一起走进花园。他翻墙到了莫蒂默街,立即打了一声呼哨,唤来一辆马车。我听见他乘车驶去。
第二天早晨,我严格地按照福尔摩斯的指令行事,采取了谨慎的措施,以防雇来的马车是专门为我们设下的圈套。我吃过早饭,选定了一辆双轮马车,立即驶往劳瑟街。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身材异常魁梧的车夫,披着黑斗篷,驾着一辆四轮小马车正等在那里。我一步跨上车,他立即挥鞭策马,驶往维多利亚车站。我一下车,他便调过车头疾驰而去。
到这个时候,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我的行李已在车上。我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因为只有一节车厢上标着“预定”字样。只有一件事让我有点焦急,就是福尔摩斯没有来。我看了看车站上的钟,离开车时间只有 7分钟了。在一群旅客和告别的人群中,我寻找着福尔摩斯那瘦长的身影,但始终找不到他。我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意大利教士,嘴里说着蹩脚的英语,极力想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运到巴黎。我走上前帮了点忙,耽搁了几分钟。然后,我又向四周找寻了一番。我回到车厢,发现那个搬运工竟然把那位意大利朋友领进了我的车厢。我对他解释说那里有人预定过了,但丝毫没起作用,因为我的意大利语比他的英语更糟糕。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继续焦急不安地向外张望,寻找福尔摩斯。也许昨夜他遭到了袭击,所以今天没来?我一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火车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汽笛响了,此时……“亲爱的华生,”一个声音传来,“你还没有屈尊向我道早安呢。 ”
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那老教士正看着我。在短短的一瞬间,他那满脸皱纹不见了,鼻子变高了,下嘴唇不突出了,嘴也不瘪了,呆滞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弯曲的身体也舒展开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整个身躯又收缩了,福尔摩斯又像他出现时那样,顷刻间消失了。
“天啊!”我高声叫道,“你简直吓死我了!”
“严密的防范措施依然是必要的。”福尔摩斯小声说,“我有理由认为,他们正紧追我们。啊,那就是莫里亚第教授本人。 ”
就在福尔摩斯说话时,火车已经开动了。我向后望了一眼,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猛然从人群中闯出来,不停挥手,好像想让火车停下。不过,为时太晚。我们的列车正在加速,一瞬间就出了车站。
“由于采取了防范措施,你看,我们干净利落地摆脱了追踪。”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脱下化装用的黑色教士衣帽,装进了手提袋。
“你看过今天的晨报了吗,华生?”
“没有。 ”
“看来你不知道贝克街发生的事了。 ”
“贝克街?”
“昨夜他们放火想烧我们的房子。还好,没有造成重大损失。 ”
“我的天啊!福尔摩斯,这简直让人不能容忍!”
“在那个用大头棒袭击我的人被捕后,他们就找不到我的行踪了。否则,他们不会以为我已回家。不过,他们显然也对你进行了监视,莫里亚第到维多利亚车站来,原因即在于此。你来时没有留下一点漏洞吗?”
“我完全按照你的指令行事的。 ”
“你找到那辆双轮马车了吗?”
“对,它就等在那儿。 ”
“你认识那个马车夫吗?”
“不认识。 ”
“那个马车夫其实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办这样的事情,最好不用雇用的人。
我们现在必须制定好对付莫里亚第的计划。 ”“这是快车,轮船又和这列火车联运,我认为,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亲爱的华生,我对你说过,这个人的智力水平和我不相上下。你显然并没有完全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我是那个追踪者,你肯定会认为,这样一点小小的障碍不会把我难倒。那么,你千万不要小看他!”“他能干什么啊?”“我能干什么,他就能干什么。 ”“那么,你要干什么?”“定一辆专车。 ”“即便那样,也太晚了。 ”“一点不晚。这趟车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车,平常总是至少耽搁一刻钟才能上船。他会在码头上抓住我们。 ”“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我们是罪犯呢。我们为什么不来个先下手为强?”“那样的话,我三个月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们虽然逮住了大鱼,但那些小鱼、虾米就会横冲直撞,脱网而逃。只有等到星期一,我们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不行,绝不能逮捕他。 ”“那怎么办?”“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车。 ”“然后呢?”“啊,然后我们进行横贯全国的旅行,到纽黑文,再到迪埃普。莫里亚第一定会到巴黎,认准我们托运的行李,在车站等候两天。与此同时,我们买两个毡睡袋,以便鼓励一下沿途国家的睡袋商;然后,从容自在地经过卢森堡和巴塞尔,最后到瑞士一游。 ”
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车。但下车一看,还要等一小时,才有车到纽黑文。那节载着我全套行装的行李车疾驰而去,我心情沮丧地望着它。这时福尔摩斯拉了拉我的衣袖,指了指远处。“你看,果然来了。”他说。
远方的肯特森林中升起一缕黑烟。一分钟后,到机车引着列车爬过弯道,向车站疾驰而来。我们刚刚在一堆行李后面藏好身,列车就鸣着汽笛隆隆驶过,一股热气向我们迎面扑来。
“他走了。”我们看到,那列车飞快地越过几个小丘。福尔摩斯说,“你看,我们朋友的智力毕竟有限。他如果能把我推断的事推断出来,并采取相应的行动,那就非常高明了。 ”
“如果能赶上我们,他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杀死我。不过,这是一场胜负难料的搏斗。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提前吃午餐呢,还是赶到纽黑文再找饭馆。要到纽黑文,肚子就要唱歌了。 ”
当天夜里,我们到达布鲁塞尔。我们在布鲁塞尔逗留了两天,第三天到达施特拉斯堡。星期一早晨,福尔摩斯向苏格兰场发了一封电报。当天晚上,我们回到旅馆,回电就已经到了。福尔摩斯拆开电报,痛骂一声,就把它扔进了火炉。
“我早就应该预料到这一点!”福尔摩斯哼了一声说,“他跑了。 ”
“莫里亚第吗?”
“苏格兰场破获了整个集团,但就是没有抓住莫里亚第,他溜走了。既然我离开了英国,当然谁也对付不了他。嗨,我却认为苏格兰场已经稳操胜券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回英国,华生。 ”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和我在一起很危险。那个人老巢已经被端了,如果他回到伦敦,他就会完蛋。如果我对他性格的了解没错的话,他肯定一门心思找我复仇。在他那次和我简短的谈话里,他已说得很清楚了。我相信他说得出就做得到。我必须劝你回去行医。 ”
我曾多次协助他办案,又是他的老朋友,我可能同意他的这种建议吗?我们坐在斯特拉斯堡饭馆争论了半小时,当夜决定继续一起旅行。我们平安地到达了日内瓦。
我们一路漫游,在隆河峡谷度过了令人神往的一周。接下来,我们从洛伊克转路前往吉米山隘,山上的积雪仍然很厚。最后,我们取道因特拉肯,去了迈林根。这是一次赏心悦目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绿,山上依然寒冬,白雪皑皑。但我很清楚,福尔摩斯时刻也没有忘掉横在他心上的阴影。无论是在淳朴的阿尔卑斯山村,还是在人迹稀少的山隘,对每一个从我们身旁经过的人,他都迅速地投以警惕的目光,仔细打量。从这件事看出,他确信,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有被人跟踪的可能。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通过了吉米山隘,沿着令人郁闷的道本尼山边界步行,突然一块大山石从右方山脊上坠落,咕咚一声掉下来,滚到我们身后的湖中。福尔摩斯立刻跑上山脊,站在高耸的峰顶,延颈四望。尽管我们的向导向他保证,春季这个地方山石坠落是经常的现象,仍无济于事。福尔摩斯默不作声。他向我微笑着,脸上带着早已料到会有此事的那种神情。
虽然他十分警惕,但他的情绪并不低落。恰恰相反,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精神抖擞。他一次又一次反复提起,如果他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第教授这个祸害,那么他心甘情愿结束他的侦探生涯。
“华生,我完全有理由说,我完全没有虚度此生。”福尔摩斯说,“如果我生命的旅程到今夜为止,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视死如归。由于我的存在,伦敦的空气得以清新。在我办的一千多件案子里,我相信,我从没把我的力量用错地方。
我不太喜欢研究我们的社会的那些浅薄的问题,那是由我们人为的社会状态造成的。我更喜欢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华生,有一天,当我把那位欧洲最危险而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获或消灭的时候,我的侦探生涯也就告终了,你的回忆录也可以收尾了。 ”
我准备尽量简明扼要而又准确无误地讲完这个故事。我原本不愿细讲这件事,但我的责任心不允许我遗漏任何细节。
5月 3日,我们到了荷兰迈林根的一个小村镇,住在老彼得 ·斯太勒开设的“大英旅馆”里。店主是一个聪明人,曾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当过三年侍者,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4日下午,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两人一起出发,打算翻山越岭到罗森洛依的一个小村庄去过夜。不过,他郑重地向我们建议,不要错过半山腰上的莱辛巴赫瀑布[瑞士著名瀑布],可以稍微绕一些路去欣赏一番。
那的确是一个险峻的地方。融雪汇成激流,倾泻进万丈深渊,水花高溅,宛如房屋失火时冒出的浓烟。河流注入的谷口本身就有一个巨大的裂罅,两岸矗立着黑煤一般的山岩。裂罅向下越变越窄,乳白色的、沸腾般的水流冲进无底深壑,涌溢迸溅出一股激流从豁口处流下,连绵不断的绿波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浓密而晃动的水帘发出的响声经久不息,水花向上飞溅,湍流与喧嚣让人头晕目眩。我们站在山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黑岩的浪花,倾听着深渊发出的宛如怒吼的隆隆响声。
半山坡上,一条小径环绕瀑布,让人能饱览瀑布全景。但小径突然消失,我们只好转身返回。就在此时,我们忽然看到一个瑞士少年手拿一封信顺小路跑过来。信上有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印章,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写着,我们离开不久,就来了一位英国女子,已经到了肺结核晚期。她在达沃斯普拉茨过冬,现在到卢塞恩旅游访友。她突然咯血,数小时就有生命危险,如果能有一位英国医生为她诊治,她将感到十分欣慰,问我能否返回一趟。在附言中,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又说,这位夫人断然拒绝瑞士医生诊治,他别无办法只好自己担负重大的责任,我如果允诺,他本人将不胜感激。
我对这种请求不能置之不理。我不能拒绝诊治一位身在异国生命垂危的女同胞。但要离开福尔摩斯,我难免有点犹豫不决。最后我俩一致决定,在我返回迈林根期间,他把这位送信的瑞士少年留在身边,作为他的向导和旅伴。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瀑布旁稍事逗留,然后缓步翻山前往罗森洛依,我在傍晚时分去那里和他相会。我转身走开时,福尔摩斯背靠山石,双手抱臂,俯瞰着飞泻的水流。我没料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我走下山坡,再次扭头回望,瀑布已杳不可见,不过山腰通往瀑布的蜿蜒崎岖的小径还依稀可辨。我记得,我当时看见一个人顺小径快步走上山去。在他身后绿荫的衬托之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他黑色的身影。我注意到他走路时那种精神抖擞的样子,但由于我有急事在身,很快就把他忘了。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赶到迈林根。老斯太勒正站在旅馆门口。“喂,”我急忙走过去说,“她病情没有恶化吧?”他一脸惊异之色,双眉向上一扬。我的心不由沉重起来。“这封信不是你写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来,“难道旅馆里没有一位生病的英国女人吗?”“当然没有!”他大声说,“但这上面有旅馆的印章!哈,这一定是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他是在你们走后到这里的。他说……”
没等店主说完,我就沿村路急速跑回,奔向刚才走过的那条小径。我来时是下坡,走了一个多小时。这次返回是上坡,尽管我拼命快跑,但等我返回莱辛巴赫瀑布时,还是用了两个多小时。福尔摩斯的登山杖还靠在我们分手时他靠过的那块岩石上。但却看不见他本人的踪影。我大声呼唤着,但耳边只有四周山谷传来的回声。
看到登山杖,我不寒而栗。这样看来,他没有到罗森洛依去。在遭到仇敌袭击时,他仍然待在这条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深涧的 3英尺宽的小径上。那个瑞士少年也不见了。他可能拿了莫里亚第的赏钱,留下这两个对手走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能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在那里站了一两分钟,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想起福尔摩斯的方法,极力运用它去查明这场悲剧。哎,这并不难。我们谈话时,还没有走到小径的尽头,登山杖就证明了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微黑的土壤受到水花经常不断的溅洒,始终是松软的,即使是一只鸟落在上面,也会留下爪印。在我的脚下,有两排清晰的脚印一直通向小径尽头,并且没有返回的痕迹。距小路尽头处几米的地方,地面被践踏得一片泥泞。裂罅边上的荆棘和羊齿草被扯乱,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边,低头查看,水花在我周围喷溅。我离开旅馆时,天色已经开始黑下来。到了那时,我只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水珠闪闪发光,峡谷远处的浪花熠熠生辉。我大声呼唤,但只有那瀑布的奔腾声传入耳中。
不过,似乎是命中注定,我找到了我的朋友的临终遗言。我刚才已经说过,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这块圆石上,有一件东西闪闪发光,映入我的眼帘。我举手取下来,发现那是福尔摩斯经常随身携带的银烟盒。我拿起烟盒,烟盒下面压着的叠成小方块的纸飞落到地面。我打开它,原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3页纸。上面写着一段话,是写给我的。这段话是福尔摩斯性格的完美展示。
“我亲爱的华生:
承蒙莫里亚第先生的好意,我写下了这几行文字。莫里亚第正等着就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进行最后的讨论。他已向我概述了自己摆脱英国警察并查明我们行踪的方法,这进一步证实了我对他的才能所作的高度评价。我一想到我能为社会除掉他这个祸害,就很高兴。当然,这可能会给我的朋友们,特别是给你,亲爱的华生,带来悲哀。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的生涯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结局更让我心满意足了。诚然,我应该坦白地说,我完全知道迈林根的来信是一场骗局。我之所以让你走开,是因为我确信,一系列类似的事情会接踵而至。请告诉警官帕特森,他所需要的给那个匪帮定罪的证据放在字首为M的文件架里,里面有一个蓝信封,上写“莫里亚第”。离开英国时,我已将薄产转移给了家兄迈克罗夫特。请代我向华生夫人问候,我的朋友。
你忠诚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余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经过专家现场勘察,毫无疑问,这两人进行过一场搏斗,其结果只能是,两人紧紧地扭打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坠入裂罅。找到他们尸体的希望十分渺茫,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护法卫士将永远葬身在那旋涡激荡、泡沫沸腾的无底深渊中。后来再没有人见到那个瑞士少年,他肯定是莫里亚第雇用的爪牙。至于那个匪帮,可能公众都还记得,福尔摩斯所搜集的确凿罪证,揭露了他们的组织,揭露了死去的莫里亚第对他们的铁腕控制。诉讼过程中很少涉及他们那可怕的首领的详情。现在我之所以不得不把他的罪恶勾当和盘托出,是由于那些枉费心机的辩护士们妄想用攻击福尔摩斯的手段来纪念莫里亚第。我永远会把福尔摩斯看做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最睿智的人。
空屋1894年的春天,可敬的罗诺德 ·阿德尔先生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出人意料地被人谋杀的案子引起全伦敦的注意,这使得上流社会感到非常恐慌。人们虽然知道警方调查中公布的详细案情,但是仍有许多重要的细节被删去了。这是因为警方认为,起诉理由非常充足,没有必要公开全部证据。直到最近,快过去 10年了,才允许我来补充破案过程中一些短缺的环节。尽管案子本身很耐人寻味,但比起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这点儿趣味在我看来就不算什么。在我一生所经历的冒险事件中,这个案子的结局最使我震惊和诧异。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一想起它,我仍然感到毛骨悚然,而且还会重温那种高兴、惊奇而又怀疑的心情,当时这种心情就像潮水突然袭来,完全淹没了我的神志。我也要向那些关心我不时谈起的一个非凡人物的言行片段的读者大众说一句话,不要责怪我没有让他们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不是他曾亲口下令禁止我这样做,我会把“分享”当做首要义务,不过这项禁令在上个月三号取消了。
可想而知,我和歇洛克 ·福尔摩斯的密切交往,使我对刑事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他失踪以后,凡是公布开来的疑案,我都仔细审阅过,从不遗漏。出于个人兴趣,我还不止一次地尝试用他的方法来解释这些疑案,虽然不很成功,但是没有任何疑案像罗诺德 ·阿德尔的惨死那样吸引我。当我查看了审讯时提出的证据,并据此判断未查明的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谋杀罪时,我比过去更强烈地意识到福尔摩斯的去世给社会带来的损失。我肯定这件怪事中有几点一定会特别吸引他。而且这位欧洲首屈一指的刑事侦探,以他训练有素的观察力和敏捷的头脑,很可能弥补警方力量之不足,更可能促使他们提前行动。我整日巡回出诊,脑子里却想着这件案子,找不到一个自认为理由充分的解释。因此,我甘愿冒讲一个过去了的事件的风险,把审讯结束时已公布过的案情扼要地重述一遍。
那个叫罗诺德 ·阿德尔的贵族青年,是澳大利亚某殖民地总督梅鲁斯伯爵的次子。他的母亲从澳大利亚回国来做白内障手术,跟他和女儿希尔达一起住在公园路 427号。他理所当然出入上流社会,就大家所知,他并无仇人,也没有什么恶习,曾经跟卡斯特尔斯的伊迪丝 ·伍德利小姐订过婚,但几个月前双方都同意解除婚约,事后也看不出彼此有多深的留恋。他平日的时间都消磨在一个狭小、保守的交际圈子里,因为他天性冷漠,习惯于毫无变化的生活。可是,这个悠闲懒散的青年,就在 1894年 3月 30日夜里 10点至 11点 20分之间,被死亡以最奇特的方式突然袭击。
罗诺德 ·阿德尔喜欢打纸牌,而且非常热衷,但赌注从不大到有损他的身份。他是鲍尔温、卡文狄希和巴格特尔三个纸牌俱乐部的会员。他遇害那天,晚饭后在卡文狄希俱乐部玩了一盘惠斯特,当天下午他也在那儿打过牌。跟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约翰 ·哈代爵士和莫兰上校证明他们打的是惠斯特,每人的牌好坏差不多,阿德尔大概输了 5镑,不会更多。他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像这样的输赢绝不至于对他有什么影响。他几乎每天不是在这个俱乐部就是在那个俱乐部打牌,但是他是个小心谨慎的赌徒,并且常常是赢了才离开牌桌的。证词中还谈到在几星期以前,他跟莫兰上校作为一家,一口气赢了哥德菲 ·米尔纳和巴尔莫洛勋爵 420镑之多。在调查报告中提到的关于他的近况就这些了。
出事那天晚上,他从俱乐部回到家里的时间是整 10点。他母亲和妹妹上亲戚家串门去了。根据女仆的供述,她听见他走进二楼的前厅,那里是他经常当做起居室的屋子。她已经在屋里生好了火,由于冒烟,她当时把窗户打开了。一直到 11点 20分梅鲁斯夫人和女儿回来以前,屋里没有动静。梅鲁斯夫人想进她儿子屋里去说声晚安,却发现房门从里边锁上了。母女二人叫喊、敲门都不见应答,于是找来人把门撞开,却见到这个不幸的青年躺在桌边,脑袋被一颗左轮子弹击碎,模样很可怕。奇怪的是,她们没看见屋里有任何武器。桌上摆着两张 10镑的钞票和总共 11镑 10先令的金币和银币,这些钱码铺了 10小堆,数目多少不一。另外有张纸条,上面记了若干数字和几个俱乐部朋友的名字,可以推测出,遇害前他正在计算打牌的输赢。
现场的详细检查,反而使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第一,找不到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要从屋里把门插上。当然,也有可能是凶手把门插上了,然后从窗户逃跑。由窗口到地面的距离至少有 30英尺,窗下的花坛里正开满了番红花。可是花丛和地面都不像被人踩过,在房子和街道之间的一块狭长的草地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因此,明显是年轻人自己把门插上的。假使有人能用左轮手枪从外面对准窗口放一枪,而造成屋内人的致命伤,这人必定是个出色的射手。另外,公园路的大道上,行人川流不息,离这所房子不到 100码的地方就有马车站。这儿已经打死了人,而且是用一颗像所有铅头子弹那样射出后就会开花的左轮手枪子弹所造成的立刻致死的创伤,但当时却没有任何人听到枪声。公园路奇案的这些情况,由于不能解释动机而变得更加复杂,因为正如我前面所讲的,没人听说年轻的阿德尔有任何仇人,他屋里的金钱和贵重物品也没人动过。
我整天反复思考这些事实,竭力想找到一个能解释得通的理论,最省力地去发现真相,我的亡友称它为一切调查的起点。傍晚,我漫步穿过公园,大约 6点时走到了公园路连接牛津街的那头。一群游手好闲的人聚在人行道上,他们都仰起头望着一扇窗户。他们给我指出了我特地要来瞧瞧的那所房子。一个戴着墨镜的瘦高个子,我非常怀疑他是个便衣侦探,正在讲他个人的某种推测,其他人都围着听。我尽量往前凑过去,但他的议论听起来实在太荒谬,我有点儿厌恶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正在这时候我撞在后面一个有残疾的老人身上,把他抱着的几本书碰掉在地上。记得当我捡起那些书的时候,看见其中一本书名是《树木崇拜的起源》,这使我想到老人必定是个穷藏书家,收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书籍作为职业或者作为爱好。我极力为这意料不到的事道歉,可是不巧,给我碰掉的这几本书显然在它们的主人眼里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他讨厌地吼了一声,转身走了。我望着他弯曲的背影和灰白的连鬓胡子消失在人群里。
我多次观察公园路 427号,尽管这对弄清楚我所关心的问题作用不大。这所房子和大街只隔着一道半截是栅栏的矮墙,高不过 5英尺,因此任何人想进花园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户完全够不着,因为墙外面没有水管或者别的东西可以帮助身体轻巧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感到迷惑不解,只得折回肯辛顿。我在书房里待了没到 5分钟,女仆进来说有人要见我。令我吃惊的是,来者并非别人,竟然就是那个古怪的旧书收藏家。灰白的须发中露出他那张轮廓分明而干瘦的脸,右臂下挟着他心爱的书,至少有十来本。
“您没想到是我吧,先生。”他的声音奇怪而嘶哑。
我承认没有想到是他。
“我感到过意不去,先生。刚才我一瘸一拐地走在您后头,碰巧瞧见您走进这所房子里。我对自己说,我要进来看看那位好心的先生,对他说我刚才的态度粗暴了点,却绝没有恶意,而且还要谢谢他替我把书捡起来。 ”
“这点儿小事您看得太重了,”我说,“可不可以问一下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先生,恕我冒昧,我算是您的街坊,我的小书店就在教堂街拐角的地方。大概您也收藏书吧,先生,这儿有《英国鸟类》《克图拉斯》《圣战》……非常便宜,每本都很便宜。再来 5本书您就可以正好把那第二层的空档填满。现在看来不大整齐,是不是,先生?”
我转过头看了看后面的书橱,等我回过头来,歇洛克 ·福尔摩斯就隔着书桌站在那儿对我微笑。我站了起来,吃惊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我好像是晕过去了,这是我平生头一回,也是末一回。在我眼前有一片白雾打转,直到白雾消失,我才发现我的领口解开了,嘴唇上还有白兰地的辛辣余味,福尔摩斯正俯身在我的椅子前,一手拿着随身带来的扁酒瓶。
“亲爱的华生,”那个很熟的声音说,“我万分抱歉。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会这样经受不住。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福尔摩斯!”我大喊了一声,“真的是你?难道你还活着?你怎么可能从那可怕的深渊中爬出来?”
“等一会儿,”他说,“你现在真觉得有精神来谈这事儿了吗?瞧我这多此一举的戏剧性的出现给了你多大的刺激。 ”
“我没事了。可是说真的,福尔摩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世界上这么多人,竟然真的会是你在我书房中站着。”我又抓起他的一只袖子,摸着里面那只精瘦而有力的胳臂。“可是不管怎样,你不是鬼,”我说,“亲爱的朋友,看到你我太高兴了。坐下来,告诉我你是怎样从那可怕的峡谷中逃生的。 ”
他面对着我坐下来,依旧是那样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支烟。他全身裹在一件卖书商人穿的破旧长外套里,外露的只有那一堆白发和放在桌上的旧书。福尔摩斯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清瘦、机警,但他那张鹰似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的颜色,使我察觉他最近一阵子生活很不规律。
“我很高兴终于能伸直腰了,华生,”他说,“让一个高个子一连几小时把身长去掉 1英尺真不是玩笑。至于如何解释这一切,我亲爱的老朋友,咱们……如果我可以求你合作的话,面前还有一个晚上的艰险工作。也许最好是这项工作完了以后,我再把全部情况告诉你。 ”
“可是我很想知道,尤其是现在就得听到。 ”
“今天晚上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随你说,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都行。 ”
“真的还和过去一样。咱们出发前还有一点儿吃晚饭的时间。好吧,就先说说那个峡谷。我从峡谷中逃出来并没有多大困难,理由很简单,我根本没有掉进去。”
“你根本没有掉进去?”
“没有,华生。我根本没有掉进去。我给你的便条可完全是真的。当我发觉模样有些阴险的莫里亚第教授站在那条通向安全地带的窄道上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怀疑我的末日到了。在他的灰色眼睛中,我觉察到他冷漠的意图。于是,我跟他交谈了几句,得到彬彬有礼的他的许可,写了那封后来你收到的短信。我把信、烟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里,就沿着那条窄道往前走,莫里亚第仍紧跟着我。我走到尽头便无路可去了。他并没有掏出武器,却突然冲过来把我抱住。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完了,只急着对我进行报复。我们两人在瀑布边上扭成一团。但是我懂点儿日本式摔跤,过去有好几次都用上了这一手。我从他的两臂中脱身出来。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疯狂地踢了几下,两手向空中乱抓。尽管他费了很大的气力,却仍旧无法保持平衡,后来就掉下去了。我探出头,看见他坠下去很长一段距离,然后撞在一块岩石上,又被弹出去,掉进了水里。 ”
我惊奇地听了福尔摩斯边抽烟边作的这段解释。“可是还有脚印哪!”我大声说,“我亲眼看见那条路上有两个人往前走的脚印,往回走的一个也没有。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教授掉进深渊的一刹那,我忽然想到命运给我安排了再巧不过的机会。我知道不仅是莫里亚第一个人曾经发誓要置我于死地,至少还有 3个人,他们要向我报复的欲望只会由于他们首领的死亡而变得更强烈。他们都是最危险的人。这 3人当中,准有一个会找到我。另一方面,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这几个人就会随便行动,很快露面,这样我迟早能消灭他们。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宣布我仍在人间。那时我的大脑转动得非常迅速,在莫里亚第还没有沉到莱辛巴赫瀑布下的深潭底之前,我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切。
“我站起来观察后面的悬崖,在你那篇我后来读得津津有味的生动描述中,你断言那是绝壁。你说得不完全对。悬崖上仍有露在外面的几个窄小的立足点,并且有一块很像岩架的地方。想要一直爬上那么高的峭壁显然是不可能的,再想顺着那条湿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脚印也同样不可能。当然,我也可以像在过去类似场合做过的那样倒着穿鞋,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现三对脚印,无疑会使人想到这是拙劣的手法。所以,总的看来,最好冒险爬上去。华生,这可不是一件让我轻松的事,瀑布就在我脚下隆隆作响。我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但是一点不假,我仿佛听见莫里亚第的声音从深渊中冲着我喊叫。好几次当我手没抓住身边的草丛或是脚从精湿的岩石缺口中滑下来的时候,我想我完了。但是我拼命往上爬,终于爬上一块有几英尺宽的岩架,上面长着柔软的绿苔,在那儿我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看见。亲爱的华生,当你和你的随从正在白费同情而又做无用功地调查我的死亡现场的时候,我正躺在岩架上。
“你做出一个完全错误的结论就离开那里回旅馆去了,我仍独自在那里。本来以为我的险遇到此结束了,可是又发生了非常突然的事故,使我预感还有让我更吃惊的事情就要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从上面落下来,‘轰隆’一声擦过我身旁,砸中下面那条小道,又蹦起来掉进深渊。我当时还以为这块岩石是偶然掉下来的。过了一会儿,我抬头望见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个人头。这时又落下来一块石头,砸在我躺着的地方,离我的头部不到 1英尺。当然,这意味着什么就很清楚了。莫里亚第绝非单人行动,在他对我下手的时候,还有一个党羽在守望,而我清楚地明白这个党羽是个多么危险的家伙。他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亲眼目睹了他的朋友淹死和我逃脱的情况。他一直等着,然后绕道上了崖顶,企图实现他朋友未能得逞的愿望。
“我思考这一切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华生。我又看见那张冷酷的脸从崖顶朝下张望,这是另一块石头要落下来的预兆。我朝崖下的小道往下爬。我不认为自己当时能满不在乎地爬下去,这比往上爬更艰难百倍。但是我没时间考虑往下爬的危险,因为就在我双手攀住岩架边沿、身体悬空吊起的时候,又有一块石头‘呼’地一声从我身边落下去。我爬到一半时脚踩空了。幸好上帝保佑,我掉在了那条窄道上,摔得头破血流。我爬起来就逃之夭夭,在山里摸黑走了 10英里。
一星期以后,我到了佛罗伦萨,这样一来包管世界上谁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可信赖的人,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再三向你道歉,亲爱的华生。但是当时最要紧的是让大家认为我死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死了,你也一定写不出一篇那么令人信服的关于我不幸结局的故事来。在这 3年中,我几次提笔要给你写信,但总是担心你对我的深切关心会使你不慎泄露秘密。正是因为如此,今天傍晚你碰掉我的书的时候,我只能避开你,因为我的处境很危险,当时只要你稍露出点儿惊奇和激动,就可能引起别人注意我的身份,造成不妙的、无法挽回的结果。至于迈克罗夫特,那是为了得到我需要的钱,我必须把我的秘密告诉他。在伦敦,事态的发展并非像我所想的那样顺利,因为在莫里亚第匪帮案的审理中,漏掉了两个最危险的成员,使这两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得以逍遥法外。我在西藏旅行了两年,那时常以去拉萨跟大喇嘛在一起消磨几天为乐。你也许看过一个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写的非常出色的考察报告,我相信你绝对想不到你看到的正是你朋友的消息。然后,我经过波斯,游览了麦加圣地,又到喀土穆对哈里发做了一次短暂而有趣的拜访,并且把拜访的结果告诉了外交部。回到法国以后,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这项研究是在法国南部蒙彼利埃的一个实验室进行的。我满意地结束了这项研究,又听说我的仇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在伦敦,我便准备回来。这时候公园路奇案的消息使我加速行动,不仅因为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吸引了我,而且它似乎给我个人带来了最难得的机会。我立刻回到伦敦贝克街自己家里,竟吓得赫德森太太歇斯底里大发作。迈克罗夫特把我的房间和我的记录照原样保存着。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华生,今天下午两点,我坐在我原来屋里的那把旧椅子上,满心希望能见到我的老朋友华生也坐在对面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
这就是 4月里的那晚我听到的离奇的故事。要不是亲眼见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个瘦高的体形和热诚的面容出现,这个故事就纯属无稽之谈。我不清楚他是怎样知道我居丧的消息,以行动代替言辞表示了对他的慰问。“工作是对悲伤最有效的解药,”他说,“今天晚上,我给咱俩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咱们能干成它,就不枉活在世上。”我求他讲详细些,但是不管用。“天亮前够你听和看的, ”他回答说,“咱们有 3年的往事要谈,但只能谈到 9点半,就要开始这场特别的空屋历险。 ”
就像过去那样,到了 9点半,我挨着他坐在一辆双座马车上,口袋里装着手枪,心里充满了历险的激动。福尔摩斯冷静镇定,一言不发。街灯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严峻的脸上,只见他皱眉沉思,嘴唇紧闭。我不知道我们将在伦敦这罪犯充斥的黑暗丛林中搜寻什么样的野兽,但从这个狩猎能手的神态来看,我完全相信这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他那苦行僧般的阴沉的脸上不时露出讥讽的微笑,预示着我们此次的搜寻凶多吉少。
我本来猜想我们要去贝克街,但就在卡文狄希广场拐角的地方,福尔摩斯叫马车停下来。我看见他下车时向左右探望了一下,接着在走过的每条街的拐角处又极细心地观察后面有没有人跟踪。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无疑是独一无二的。福尔摩斯对伦敦的偏僻小道异常熟悉。这一次他迅速而有把握地穿过一连串我从来不知道的小巷和马厩,不久,我们便出现在一条小路上,两旁都是一些阴暗的老房子。我们沿着这条小路到了曼彻斯特街,然后到了布兰福特街。在这里,我们很快地拐进一条窄道,又穿过一扇木栅栏门,最后进了一个无人的院子。他用钥匙打开了一所房子的后门,我们一起走进去以后,他把门关上了。
这里面漆黑一团,但显而易见是一所空屋子。没铺地毯的地板在我们脚下吱吱地响。我伸手碰到一面墙,上面糊的纸已裂成一片片,往下垂着。福尔摩斯冰凉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跟着他走过一条长过道,直到隐约看见门上面昏暗的扇形窗户才停住。到了这儿福尔摩斯突然往右转,我们进入一间正方形大空房,四角很暗,只有当中一块地方被远处的街灯照得有点亮。附近没有街灯,窗户上又积了一层很厚的灰尘,所以我们在里面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我同伴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把嘴凑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咱们在哪儿吗?”他悄悄地问。
“那边就是贝克街。”我睁大眼睛透过模糊的玻璃往外看。
“不错。这里就是咱们寓所对面的卡姆登私邸。 ”
“咱们干吗来这儿?”
“因为从这儿可以看清楚对面的高楼。亲爱的华生,请你走近窗户一点,小心,别暴露自己,再瞧瞧咱们的老寓所,你那么多的传奇故事不都是从那儿开始的吗?一起看看我离开这 3年是不是完全失去了我使你惊奇的能力。 ”
我轻轻地往前移动,朝对面我熟悉的窗户望去。当我的视线落在那扇窗上,我吃惊地叫了起来。窗帘已经放下了,屋里灯亮着,明亮的窗帘上清楚地映出屋里坐着一个人:那头的姿势,宽宽的肩膀,轮廓分明的面部,看了绝不会弄错。那转过去的侧脸,如同我们祖父母那一辈人喜欢装上框子的一幅剪影,完全像福尔摩斯本人。我惊奇得忙把手转过去,想确定他还在不在我身边。他不出声地笑得全身颤动。
“看见啦?”他说。
“天哪!”我大声说,“这妙极了!”
“我相信我变化多端的手法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枯竭,或者因为常用而过时吧。”他说。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这位艺术家对自己的杰作所感到的高兴和得意。“的确有几分像我,是不是?”
“我可以断言,那就是你。 ”
“这该归功于格勒诺布尔的奥斯卡 ·莫尼埃先生,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做模子,那是一座蜡像。其余是今天下午我在贝克街自己布置的。”
“难道你认为有谁在监视你的寓所?”
“我确信有人在监视。 ”
“是谁?”
“我的宿敌,那帮可爱的人,他们的头子此刻躺在莱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别忘了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他们相信早晚我会回寓所,就不断地进行监视。今天早上他们看见我到达伦敦。 ”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当我从窗口往外瞧时,一眼发现他们派来放哨的人,不过那个家伙对我不足为害,他姓巴克尔,以杀人抢劫为生,是个出色的犹太口琴演奏家。我不在乎他,但是我非常担心他背后那个更加难对付的人。这人是莫里亚第的知交,伦敦最狡猾、最危险的罪犯,也就是从悬崖上投石块的那个人。华生,今天晚上在追我的正是他,可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咱们在追他。 ”
我朋友的计划渐渐明朗起来:从这个近便的隐蔽所,监视者正受人监视,追踪者正被人追踪。那边窗户上削瘦的影子是诱饵,我们俩是猎人。我们一同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在我们面前匆匆来去的人影。福尔摩斯不说话也不动,但我能看出他正处于紧张戒备状态,专心盯着过往行人。这是个寒冷喧嚣的夜晚,风刮过长长的大街,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啸。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都紧裹着外套和围巾。我有一两次似乎看见了似曾见过的模样相同的人影,尤其注意到两个像是在附近一家门道里避风的人。我让福尔摩斯盯住这两个人,但他不耐烦地嘘了一声,又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街上。他有时局促不安地挪动脚步,手指不住地敲着墙壁。显然,他开始担心他的计划不会完全像他希望的那样有效。最后,将近午夜时,街上的人渐渐少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不安,在空屋里踱来踱去。我正要对他说点儿什么,抬眼望了望对面亮着的窗子,突然我又像刚才那样大吃一惊,抓住福尔摩斯的胳臂,对着前面一指。
“影子动了!”我叫了出来。
窗帘上的影子已经不是侧面而是背朝着我们。
3年的时间并没有消除他粗暴的脾气,也没有减少他对智力比他低的人表现出的急躁。
“它当然动了,”他说,“华生,难道我是一个那么可笑的笨蛋,会放个一眼就认得出的假人,希望靠它来哄骗住几个欧洲最狡猾的人?咱们在这屋里待了两个钟头,赫德森太太已经把蜡像的位置改变了八次,每一刻钟一次。她从前面转动它,这样她自己的影子就绝不会被人看见。啊!”他倒吸了一口气。在微弱的光线中,我见他往前探头,全身由于专注而紧张起来。外面大街上已空无一人。那两个人也许还蜷缩在门道里,可是我已看不见他们了。万籁俱寂,除了对面正中现出人影的明亮的黄色窗帘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在一片寂静中,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只有在忍住极度兴奋时才会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咝咝声。不一会儿,他拽住我退到最黑的屋角里,一手捂着我的嘴。他的手指在颤抖,我从未见过我的朋友这样激动。那黢黑的大街仍旧荒凉地、静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我忽然发觉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察觉到的东西。一阵轻轻的蹑手蹑脚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这声音并非来自贝克街的方向,而是从我们藏身的这所屋子后面传来的。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响起蠕动的脚步声。这本来想不弄出声的脚步,却在空屋中引起了刺耳的回响。福尔摩斯靠墙蹲下来,我也照样蹲下来,手里紧握着我的左轮枪柄。我蒙胧中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颜色稍深于敞开着的门外的暗黑。他站了片刻,然后弯下身子威胁似的偷偷地走进屋里。这个凶险的人影离我们不到 3码。我已经准备好等他扑过来,才想起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从我们旁边走过去,悄悄地靠近了窗子,轻轻地、无声地把窗户推上去半英尺。当他跪下来靠近窗口时,街上的灯光不再受积满灰尘的玻璃的遮挡,把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这人似乎兴奋得忘乎所以,两眼闪亮,面部不停地抽搐。他是个上了岁数的人,鼻子瘦小而突出,前额又秃又高,留着一大撮灰白胡子。一顶可以折叠的大礼帽推在后脑勺上,解开的外套露出夜礼服的白前襟。他的脸又瘦又黑,满是凶悍的皱纹。他手里拿着一根像是手杖的东西,当他把它放在地板上的时候,却发出了金属的铿锵声。然后他由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大块东西,摆弄了一阵子,最后“咔哒”响了一下,好像把一根弹簧或者栓子挂上了。他仍旧跪在地板上,弯腰将全身力量压在什么杠杆上,接着发出一阵旋转和摩擦声,最后又是“咔哒”一响。于是,他直起腰来,我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一支枪,枪托的形状非常特别。他拉开枪膛,把什么东西塞进去,又“啪”地一下推上了枪栓。他俯下身去,把枪筒架在窗台上。我看见他的长胡子坠在枪托上面,贼亮的眼睛对着瞄准器。当他把枪托紧贴右肩的时候,我听见一声满意的叹息,像是看见那个令人惊恐的目标,也就是黄色窗帘上的人影正好完全地暴露在枪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后扣动板机。“嘎”地一声怪响,紧接着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就在这一刹那间,福尔摩斯如同老虎似的向射手的背上扑过去,把他的脸朝下摔倒。他立刻爬了起来,拼命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我用手枪柄照他头上砸了一下,他倒在了地板上。在我扑过去把他按住时,我的朋友吹了一声尖利的警哨。人行道上马上响起一阵跑步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从大门冲进屋来。
“是你吗,雷斯垂德?”
“是我,福尔摩斯先生。我主动接下任务。很高兴看到你回伦敦来,先生。 ”
“我觉得你需要点非官方的帮助。雷斯垂德,一年当中有 3件谋杀案破不了是不行的。不过,你处理莫尔齐的案子不像你平时那样,这次你处理得还不错。 ”
大家都已经站了起来。我们的囚犯在大喘气,他两边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这时已经有些闲人开始聚集在街上。福尔摩斯走到窗前把窗子关上,又放下了帘子。雷斯垂德点着了两支蜡烛,警察也打开了他们的照明灯,我终于能认真看清这个囚犯了。
面对我们的是一张精力过剩而极为奸诈的面孔。这人长着哲学家的前额和酒色之徒的下颌,似乎他禀赋超群,好坏姑且不论。可是,只要一看他那下垂、讥诮的眼睑,那冷酷的蓝眼睛,那凶猛、挑衅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浓眉,谁都能认出这是撒旦最明显的危险信号。他一点儿都不注意别的人,只盯住福尔摩斯的脸,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惊异。“你这个魔鬼!”他不停地嘟哝道,“你这个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尔摩斯边说边整理弄乱了的衣领,“有句老生常谈的话,不是冤家不碰头。自从在莱辛巴赫瀑布的悬崖上承蒙关照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你。”
上校就像个精神恍惚的人那样,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朋友。他只是反复地说:“你这狡猾的魔鬼!”
“上校,我还没有介绍你呢,”福尔摩斯说,“先生们,这位是塞巴斯蒂恩 ·莫兰上校,以前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陆军中效力,他是咱们东方帝国所造就的最优秀的射手。上校,我认为这样说没错吧,你在猎虎方面的成绩仍然是举国无双吧?”
这个凶恶的老人一声不响,仍旧瞪大眼睛看着我的伙伴。他那充满野性的眼睛和倒竖的胡子使自己活像一只老虎。“奇怪,我这个很简单的计策能使这么一个老练的猎手受骗。”福尔摩斯说,“这应该是你很熟悉的办法。你不是也在一棵树下拴只小山羊,自己带着来复枪藏在树上,等着这只作为诱饵的小山羊把老虎引来吗?这所空屋就是我的树,而你就是我想打的老虎。你大概还带着几支备用的枪,以防出现好几只老虎,或是你自己万一没有瞄准好,而这是不大可能的。他们都是我的备用枪,”他指了指周围的人,“这个比拟很确切吧。 ”
莫兰上校一声怒吼向前冲来,但被两个警察拽了回去。他脸上露出的愤怒表情看着真可怕。
“我承认你有一招出乎我意料,”福尔摩斯说,“我没有料到你也会利用这所空屋跟这扇方便的前窗。我原以为你会在街上行动,那里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随从在等着你。除了这一点以外,一切都如我所料。 ”
莫兰上校转过脸对着官方侦探。“你们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逮捕我的正当理由,”他说,“但是至少毫无理由让我受这个人的嘲弄。如果我现在是处于法律的掌握中,一切都照法律办吧!”“你说得倒是很合理,”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走以前,你还有别的要讲吗?”福尔摩斯早把那支威力很大的汽枪从地板上捡起来了,正在细看它的结构。
“真是一件罕见的武器,”他说,“无声而且威力极大。我认识这个双目失明的德国工匠冯 ·赫德尔,这支枪是他给莫里亚第教授特制的。我听说这么一支枪已经好几年了,不过以前没有机会摆弄它。雷斯垂德,我特别把这支枪,还有这些配套的子弹,都交给你们保管。”
“你可以放心交给我们保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这时大家都向房门口走去,“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就问一下,你准备以什么罪名提出控告?”“什么罪名?自然是企图谋杀福尔摩斯先生了。 ”“这不成,雷斯垂德。我一点也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露面。这场出色的逮捕是你的功劳,而且只是你的功劳。雷斯垂德,我祝贺你!你一同往常地表现出智勇双全,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抓住了谁,福尔摩斯先生?”“就是全体警察一直没有找到的这个莫兰上校,他在上个月 30日把一颗开花子弹装在汽枪里,对准公园路 427号二楼正面的窗口开了一枪,打死了罗诺德 ·阿德尔。罪名就是这个,雷斯垂德。现在,华生,要是你不能忍受从破窗口吹进的冷风,不妨到我书房去抽一支雪茄烟,待上半个小时,这样可以让你放松一下。 ”
由于迈克罗夫特的监督和赫德森太太直接照管,我们从前的房间完全没有变什么样子。我一进来就注意到屋里的整洁确实少见,但是一切原有的标志依然如故:这一角是做化学试验的地方,放着那张被酸液弄脏了桌面的松木桌;那边架子上摆着一排大本的剪贴簿和参考书,都是很多伦敦人想烧掉才高兴的东西。我环视四周,挂图、提琴盒、烟斗架,连装烟丝的波斯拖鞋都历历在目。屋里已经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进来时笑脸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个是在今晚的冒险遭遇中起了巨大作用而样子冷淡的假人。我朋友做的这个惟妙惟肖的、上过颜色的蜡像,搁在一个小架子上,披了一件他的旧睡衣,从大街上望过去,很是逼真。
“一切预防措施你全遵守了吗,赫德森太太?”“照您的吩咐,我是跪着干的,先生。 ”“好极了。你完成得非常好。你看见子弹打在什么地方了吗?”“看见了,先生。恐怕子弹已经打坏了您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过头部,然后碰到墙上砸扁了。这是我在地毯上捡到的,给您吧!”
福尔摩斯伸手把子弹递给我。“一颗铅头左轮子弹。真巧妙,谁会发现这样的东西是从汽枪中打出来的?好吧,赫德森太太,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现在,华生,请你在老位子上再坐下来,有几点我想和你讨论一下。 ”
他已经脱掉那件旧礼服大衣,换上他从蜡像上取下来的灰褐色睡衣,很快又成了昔日的福尔摩斯了。
“这个老猎手居然手还不抖,眼也不花,”他一边检查蜡像的破碎前额,一边笑着说,“对准头的后部正中,恰好击穿大脑。以前在印度他是最好的射手,我想现在伦敦也罕有比他强的。你听过他的名字吗?”
“没有。 ”“瞧,这就叫出名!不过,我要是没记错,你以前也没有听到过詹姆士 ·莫里亚第的名字,他可是本世纪的大学者之一。麻烦你把我那本传记索引从架子上拿下来给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大口喷着雪茄烟,懒洋洋地翻着他的记录。
“我收集在M部的这些材料很有价值。莫里亚第这个人不论在哪都是出众的。这是毒犯莫根,这是臭名远扬的梅里丢,还有马修斯,他在查令十字广场的候诊室里把我左边的犬齿打掉了。最后这个就是咱们今晚见到的朋友。 ”
他把本子递给我,上面写着:
塞巴斯蒂恩 ·莫兰上校,无职业,原属班加罗尔工兵一团。 1840年在伦敦出生,系原任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塔斯 ·莫兰爵士之子。曾就学于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参加过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尔、喀布尔服过役。著作:《喜马拉雅山西部的大猎物》(1881年),《丛林中三月》(1884年)。住址:管道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格特尔纸牌俱乐部。
在这页的空白边上,有福尔摩斯清晰的笔迹旁注:伦敦第二号最危险的人。“真令人惊奇,”我把本子递回给他时说,“这人的职业还是个体面的军人呢。 ”“的确如此。”福尔摩斯回答说,“他在某方面干得不错。他向来胆量非凡,在印度还流传着他怎样爬进水沟去追一只受伤的吃人猛虎的事。华生,有些树木在长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会突然长成难看的古怪形状。这一点你常常会在人身上看到。我有个理论是:个人在发展中再现了他历代祖先的发展全过程,而像这样突然地变好或者变坏,一定是受他的家系中的某种影响,他也许是他的家史的缩影。”
“你这个想法真有点怪诞。 ”
“好吧,我不坚持。不管是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开始堕落了。他在印度虽没有任何当众出丑的事情,但仍旧没有待下去。他退伍了,来到伦敦,又弄得名声糟透了。就在这时候他被莫里亚第教授挑中了,一度是莫里亚第的参谋长。莫里亚第很大方地供给他钱,可是只利用过他做一两件普通匪徒干不了的、非常高级的案子。你可能还记得 1887年在洛德的那个斯图尔特太太被害的案子。记不起来了?我可以肯定莫兰是主谋,但是没有证据。上校隐蔽得非常巧妙,即使在莫里亚第匪帮被破获的时候,我们也无法控告他。你还记得就在那天我到你寓所去看你,为了防汽枪,我不是把百叶窗关上了吗?很可能当时你认为我想多了。我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因为我已经知道有这样一支不平常的枪,而且在这支枪的后面藏着一名全世界第一流的射手。在瑞士的时候,他同莫里亚第一起跟踪我们。我毫不怀疑,就是他让我在莱辛巴赫悬崖上经受那提心吊胆的 5分钟。
“你可以想到,我住在法国的时候关注看报,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制服他。只要他在伦敦还逍遥法外,我活在世上实在没意思。他的影子会日夜缠着我,他对我下手的机会迟早都会到来。我能拿他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看见就拿枪打他,那样我自己就得进法院了,向市长求救也无济于事。他们不能凭看起来仅仅是轻率的怀疑就进行干预。所以我一筹莫展。可是我留心报上的犯罪新闻,想着我早晚要逮住他。后来我看见了罗诺德 ·阿德尔惨死的消息,我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情况来看,这不明摆着是莫兰上校干的吗?他先同这个年轻人一起打牌,然后从俱乐部一直跟到他家,对准敞着的窗子开枪打死了阿德尔。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光凭这种子弹就足以送他上绞架。我马上回到伦敦,却被那个盯梢的发现了,他当然会告诉上校注意到我露面了。上校不能不把我的突然归来和他犯的案子联系到一起,而且感到万分惊恐。我料想他会立刻想办法把我除掉,并且为了达到目的他会再拿出这件凶器来。我在窗口给他留了一个明显的靶子,还预先通知苏格兰警察可能需要他们帮助。对了,华生,你准确无误地看出他们待在那个门道里。然后我找到那个在我看来万无一失的监视点,绝没想到他会挑上那个地方来袭击我。亲爱的华生,还有什么需要我解释的吗?”
“有,”我说,“你还没有解释莫兰上校谋杀罗诺德 ·阿德尔的动机是什么。 ”
“啊,我亲爱的华生,这一点咱们只能推测了,不过在这方面,就是逻辑性最强的头脑也可能出错。各人可以根据现有的证据做出他自己的假设,你我的假设都可能对。 ”
“那么,你已经做出假设啦?”
“我想解释案件的真相并不难。从证词中知道莫兰上校和年轻的阿德尔合伙赢了一大笔钱。不用说,莫兰作了弊,我早就知道他打牌作弊。我确信就在阿德尔遇害的那天,阿德尔发觉莫兰在作弊。很可能他私下跟莫兰谈过,还恐吓要揭发莫兰,除非他自动退出俱乐部并答应从此不再打牌。照说像阿德尔这样的年轻人不大可能立刻就去揭发既有点儿名气又比他大得多的莫兰,闹出一桩骇人听闻的丑事来。可能他像我所估计的那样做了。对靠打牌骗钱为生的莫兰来说,被开除出俱乐部就等于毁掉了自己。所以,莫兰把阿德尔杀了,那时候阿德尔正在计算自己该退还多少钱,因为他不愿意从搭档的作弊中取利。他锁上门是为了防他母亲和妹妹突然进来非要打听他弄来那些人名和硬币究竟是要干什么。这样说得通吗?”
“我相信你解释的是事情的真相。 ”
“这会在审讯时得到证明,或者遭到反驳。同时,不论发生什么,莫兰上校再也不会打搅咱们了。而冯 ·赫德尔那支了不起的汽枪将为苏格兰场博物馆增色,福尔摩斯先生又可以献身于调查伦敦错综复杂的生活里发生的大量有趣的小问题了。 ”
诺伍德的建筑师“在刑事高手看来,”福尔摩斯先生说,“自从莫里亚第教授死了以后,伦敦变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 ”
“我想有很多正派的市民很难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说。
“对,对,我不应该自私,”他笑着说,从餐桌旁推开他的椅子,“这当然对社会有好处,除了可怜的专家无事可做以外,谁也没受损失。那个家伙还在的时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报上看出大量可能发生的情况。而且,华生,常常只要有一点极小的线索,一个最模糊的迹象,就足以让我想到这个恶毒的匪首在什么地方,如同蛛网的边缘稍微颤动,就使你察觉潜伏在网中央的那只可恶的蜘蛛。对掌握线索的人来说,一切小的盗窃行为、任意的暴行、意图不明的逞凶,都可以连成一个整体。对一个研究上层黑社会的学者来说,欧洲其他首都不曾具备像伦敦当时所具有的那些有利条件。可是,现在……”他耸了耸肩,诙谐地表示对他自己努力造成的现状不满。
我现在谈到的那个时候,福尔摩斯回国已经几个月了。在他的请求下,我出让了自己的诊所,搬回贝克街我们合住过的旧寓所。有个姓弗纳的年轻医生愿意买下我在肯辛顿开的小诊所,他半点也没犹豫就照我冒昧提出的最高价付了钱,这使我感到奇怪。几年以后,我才知道弗纳是福尔摩斯的远亲,实际上钱是他筹的,恍然明白。
在我们合作的那几个月里,日子过得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乏味无趣。因为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我的笔记,就找出了在这时期发生的前穆里罗总统文件案和荷兰轮船“弗里斯兰”号的惊人事件,后者差点使我们两人丧失性命。不过他性格冷静、稳重,一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公开赞誉。他曾以最严格的规定阻止我再说一句有关他本人、他的方法或是他的成功的话。我已经解释过了,这项禁令一直到现在才被撤销。
发完那一通令人惊讶的议论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往椅子背上一靠,悠闲地打开当天的早报,这时一阵吓人的门铃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紧跟着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像是什么人在用拳头捶打大门。门开了,我听见有人冲进过道和上楼梯的急促的脚步声。不久,一个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的年轻人,发狂似的闯进屋来。他两眼充满了激愤,全身都在颤抖。他来回看了看我们两个。在我们疑惑的眼光下,他感到有必要为他这样无礼地闯进来表示一下歉意。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他大声说,“您不要责怪我,我几乎要疯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约翰 ·赫克托 ·麦克法兰。”
他作了这样的自我介绍,似乎只要一提他的姓名,就可以解释他的访问和访问的方式。但是从我同伴毫无反应的脸上,我能看出他和我一样对这个姓名感到莫名其妙。
“抽支烟吧,麦克法兰先生,”他说着把烟盒递过去,“我相信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会根据症状给你开一张镇定剂的处方。最近这几天天气真够热的。现在如果你感到心平静了些,请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慢慢地告诉我们你是谁,有什么事找我。你只讲了你的名字,好像我应该认得你,可是除了你是个单身汉、律师、共济会会员、哮喘病患者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以外,实际上我对你毫无所知。 ”
由于我熟悉我朋友的方法,我很容易领会他的推理,并且看出是这位年轻人的不修边幅、随身带的那一札文件、他表链上的护身符和他喘气的声音使福尔摩斯做出了这些推测。可是这位年轻的委托人惊得目瞪口呆。
“不错,您说的一点儿没错。除此以外,我现在还是全伦敦最不幸的人。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可不要不管我,福尔摩斯先生。要是在我话没说完以前他们来逮捕我的话,务必请您告诉他们,给我一点时间把全部事实告诉您吧。要是我知道您在外面为我奔走,我就能放心地走进监狱了。 ”
“逮捕你!”福尔摩斯说,“这的确太……太有意思了。那你会因为什么罪被逮捕呢?”“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 ·奥德克先生。 ”在我同伴表情丰富的脸上,露出一种似乎多少带点满意的同情。“啊,”他说,“刚才吃早饭的时候,我还对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说一切轰动社会的大案已经从报上消失了呢。 ”我们的客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仍在福尔摩斯膝盖上放着的《每日电讯报》拿了起来。
“先生,要是您看过这份报的话,那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您了。我觉得好像人人都在谈论着我的名字和我的不幸。”他把报翻到刊登重要新闻的那一版。“就在这儿。如果您允许的话,我给您念念。福尔摩斯先生,您听这个,标题说:‘下诺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筑师失踪——怀疑为谋杀纵火案——罪犯的线索’,这就是他们正在追查的线索,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它势必会引到我身上来。我在伦敦桥站一下车就被跟踪了,他们正等着对我发逮捕证。这会使我母亲伤心的,一定会使她伤心的!”在极度恐惧中,他使劲扭着自己的手,在椅子上来回摇晃。
我仔细观察了这个被控行凶的男子,他长着淡黄色的头发,面貌清秀,但显得十分疲乏,两只蓝色的眼睛带着惊恐的神色,脸刮得净光,神经质的嘴唇看上去优柔寡断。他的年龄在 20岁左右,衣着和举止都像个绅士。从他的浅色夏季外衣的口袋里露出一卷签注过的证书,可以看出他的职业。“咱们不能错过现在这段时间,”福尔摩斯说,“华生,请你把报纸拿起来念一念他刚才说的那一段,好吗?”就在我们的委托人引述过的大标题下面,有这样一段带暗示的叙述,我照着念道:
“昨晚深夜或今日凌晨时,下诺伍德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恐系严重犯罪行为。约纳斯 ·奥德克先生为该郊区颇有名气的居民,经营建筑业多年,因而致富。奥德克先生是独身, 52岁,住锡登罕路尽头的幽谷山庄,以性格怪僻出名,朴素,沉默寡言,不爱交际,近几年实已退出建筑业,然住宅后的贮木场仍在。昨夜 12点左右,贮木场发出火警,消防车不久即赶至现场,但因木燥火猛,无法扑救,直至整堆木料烧尽始熄。至此,起火原因似属偶然,但另有迹象显示或系严重犯罪行为。火灾现场未见户主,尤其令人诧异。经查询,才知道户主已失踪。检查卧室,床无人睡过,而保险柜门已开,若干重要文件散落满地。最后发现室内曾发生激烈格斗的迹象,并找到少量血迹及橡木手杖一根,柄上亦沾有血迹。现已查明,这夜奥德克先生曾在卧室接待来客,此手杖就是来客之物。这位深夜来客为年轻律师约翰 ·赫克托 ·麦克法兰先生,即中东区格莱沙姆大楼 426号格雷姆,麦克法兰事务所的合伙人。警方相信已经掌握能说明犯罪动机的有力证据。总之,毋庸置疑,此事件发展出人意料。
“至本报付印时,根据传言,麦克法兰先生因谋杀约纳斯 ·奥德克罪已被逮捕。逮捕证确已发出。正在诺伍德进行的调查又有不详进展。在建筑师所住楼下寝室里,除有格斗迹象外,现又发现法国式落地窗敞开,并有笨重物体从室内拖往木料堆的痕迹。最后在火场灰烬中找到被烧焦的残骸的说法已被肯定。据警方推测,这是一起极其惊人的凶案,受害者在寝室中被击毙,文件被盗,尸体被拖至木料堆焚烧灭迹。此案现已交给苏格兰素有经验的警官雷斯垂德进行调查,这时正以其惯有的精力与机智追查线索。 ”
福尔摩斯合着眼,两手指尖顶着指尖,听了这起惊人的报道。“这件案子有几点的确值得注意,”他不慌不忙地说,“麦克法兰先生,我想先问一问,既然听起来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捕你,怎么你仍能逍遥法外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莱克希斯多林顿寓所,但是昨晚因为要替约纳斯 ·奥德克先生办点儿事,就在诺伍德一家旅馆住下来,从那里去他家把事情办了。我是
在火车上看到报上您刚才听过的那条新闻,才知道诺伍德发生的事。我立刻看出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就赶来把这件案子委托给您。我知道,要是我在城里的办公室或在家里,一定被抓走了。我确信有人从伦敦桥车站就跟踪我……哎呀!什么人来了?”
那是门铃响了,立即又从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老朋友雷斯垂德出现在房门口。不难从他身后一眼看见门外站着的两名穿制服的警察。
我们这位不幸的委托人站起身来,脸色发白。
“由于你蓄意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 ·奥德克先生,我现在逮捕你。 ”
麦克法兰做出一个绝望的手势向我们求援。
“等一等,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再等半个小时左右对你影响不大吧。这位先生正要给我们讲这件非常有趣的事的经过,这可能有助于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我觉得弄清楚它毫无必要。”雷斯垂德冷酷地说。
“不过,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倒很有兴趣听他讲。 ”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因为过去你给我们帮过一两次忙,我们还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垂德说,“我必须同犯人在一起,而且也必须警告他,凡是他说的话都会成为不利于他的证据。 ”“没问题,”我们的委托人说,“我但愿您一定要听我讲,并且认同我讲的绝对是真话。 ”雷斯垂德看了一下他的表,然后说:“我给你半小时。 ”
“首先我必须说明,”麦克法兰说,“我对约纳斯 ·奥德克先生一点儿都不了解。他的名字我熟悉,因为很多年以前我父母和他认识,但是他们后来疏远了。因此,昨天下午,大约 3点钟,当他走进我城里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在他说明了来意之后,我感到更加惊奇。他手里拿着几张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纸,上面写满了很潦草的字,就是这几张,然后把它放在我的桌上。他对我说:‘麦克法兰先生,这是我的遗嘱,我想要你照正式法定的格式抄写它。你写你的,我就在这儿坐着。 ’
“我开始抄写这份遗嘱。当我看到他除了保留若干财产外,把其余的全部财产留给我的时候,您能想象我是多么惊讶。他是个小雪貂似的怪人,长着全白的眉毛。我抬头看他,发现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开心。我读到遗嘱中那些条文时,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可是他解释说,他是个没有任何在世的亲属的单身汉,他在青年时就认识我的父母,而且一直听说我是个值得信任的年轻人,所以放心把他的钱交给我。我只好结结巴巴地道谢。遗嘱照格式写好了,签了字,由我的书记当证人。就是这张蓝纸上写的。我已经说过,这些小纸条只是草稿。然后奥德克先生告诉我,还有一些字据,譬如租约、房契、抵押凭据、临时期证等,应该让我看看。他说只有在办完这一切后他才放心,并且要我晚上就带着这份遗嘱去诺伍德,在他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一下。他对我说:‘记住,我的孩子,在这一切还没有办完以前,什么话也不要对你父母说。咱们先不讲,好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喜。’他非常坚持这一点,还要我答应一定做到。
“您可想而知,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成了我的保护人,我一心就想照他说的实现他的愿望。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一份电报,说我手边有要紧的事,估计会待到很晚才回家。奥德克先生还告诉过我,他希望我能在 9点钟跟他一起吃晚饭,因为 9点以前他可能还没有到家。可是他住的地方很难找,我到他家的时候快 9点半了。我发现他……”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是谁开的门?”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是他的女管家。 ”
“把你的名字说出来的,我想就是她吧?”
“不错。”麦克法兰说。
“请说下去。 ”
麦克法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继续讲他这段经历:
“就是她把我领进一间起居室的,里面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后来,约纳斯 ·奥德克先生带我到他的卧室去,那里立着一个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大堆文件。我们把这堆文件仔细看了一遍,直到十一二点才看完。他说我们不要打搅女管家,就让我从法国式窗户出去。那扇窗一直是开着的。 ”
“窗帘放下来没有?”福尔摩斯问。
“我说不准,不过我想是放了一半下来。对,我记得他为了打开窗户,把窗帘拉起来了。我没找到我的手杖。他说:‘没关系,我的继承人,我希望从现在起能经常见到你。我会把你的手杖收好,等你下次来取。’我离开他的时候,卧室里的保险柜是开着的,那些分成几小包的字据还摆在桌上。已经那么晚了,当然我回不了布莱克希斯,就在安纳利 ·阿姆斯旅馆过了一夜。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晨才从报上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情。 ”
“你还有别的要问吗,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在他听年轻人讲这段不寻常的经历时,我见他偶尔扬起他的眉毛。
“在我没有去布莱克希斯以前,没什么要问的了。 ”
“你是说没有去诺伍德以前吧。”雷斯垂德说。
“啊,对了,我要说的是诺伍德。”福尔摩斯说,脸上带着他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雷斯垂德从多次经验中知道福尔摩斯的脑子就像把锋利的剃刀,能切开在他看来坚不可破的东西。他只是不愿承认这一点。我见他好奇地看着我的同伴。
“福尔摩斯先生,稍后我想跟你说一两句话。”他说,“就这样,麦克法兰先生,我的两个警士在门口,外面还有辆四轮马车在等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祈求地对我们看了最后一眼,从屋里走出来。警察带着他上了马车,不过雷斯垂德仍留下了。
福尔摩斯正在看他拿在手里的那几页遗嘱草稿,似乎兴趣很大。
“这份遗嘱的确与众不同,雷斯垂德,你看呢?”他说着便把草稿递过去。
“我能看出头几行和第二页中间几句,还有最后一两行,这些像印的一样清楚,”他说,“其余的都写得不清楚。有 3个地方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那你怎么解释呢?”
“我猜这些是在火车上写的,清楚的部分可见火车停在站上,不清楚的部分可见火车在行驶,最不清楚的部分可见火车正经过岔道。有经验的专家能立刻断定这是在一条郊区铁路线上写出来的,因为只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连三碰到岔道。假如他全程的时间都在写这份遗嘱,那必定是一趟快车,在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只停过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来。“福尔摩斯先生,在分析问题上你比我强,”他说,“但你说的这一点,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呢?”
“它足以说明刚才的年轻人所提到的这份遗嘱是约纳斯 ·奥德克昨天在旅途中拟好的。一个人竟会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来写一份这么重要的文件,难道不是很奇怪吗?这说明他实际上并不重视这份遗嘱。只有根本不打算让自己立的遗嘱生效的人才会这样做。 ”
“这等于他同时给自己写了一张死刑判决书。”雷斯垂德说。
“哦,你这样想吗?”
“你不这样想吗?”
“很可能,不过这件案子对我来说还不明显。 ”
“不明显?如果这样一件案子都不算是明显的话,还有什么能算是明显的呢?有个年轻人忽然知道只要某个老人一死,他就可以继承一笔财产。他怎么办?他不告诉任何人,安排了某种借口在当天晚上去拜访他的委托人。一直等到全屋仅有的第三者睡了,在单独的一间卧室里他杀了委托人,把尸体放在木料堆里焚烧,然后离开那里去附近的旅馆。卧室里和手杖上的血迹都很少。也许他以为连这一点点血迹也不会留下,并且妄想只要尸体毁了,就可以掩盖委托人如何毙命的一切痕迹,因为那些痕迹迟早会暴露他。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好吧,雷斯垂德,你所说的使我感到有点过于明显。”福尔摩斯说,“你没有把想象力和你的许多长处结合。你想想,从这个年轻人的地位来看,你会选择立遗嘱的那个晚上去行凶吗?你不觉得立遗嘱和行凶两件事挨得太紧,对他是很危险的吗?还有,你会选择别人知道你在那里,而且是这家的佣人开门让你进屋的这个时机吗?还有最重要的,你会那么煞费苦心地藏尸体,却又暴露手杖,来证明自己是凶犯吗?雷斯垂德,你必须承认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
“可是福尔摩斯先生,关于那根手杖,你我都很清楚,罪犯总是慌慌张张的,头脑冷静的人能避免的一些事情,他们却往往疏忽。他很可能是不敢回那间屋里去。要不,你给我一个别的能符合事实的推测吧。 ”
“我能够轻易举出好几个推测,”福尔摩斯说,“譬如,这样一个有可能,甚至很有可能的假想,我就白白赠送给你。老人正在给年轻人看那些贵重的证券,因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一个过路的流浪汉在窗外看见了他们。年轻律师走了,流浪汉就进屋来,看到那根手杖,于是抓起手杖把奥德克打死,烧了尸体以后就跑了。 ”
“为什么流浪汉要烧掉尸体?”
“就这点来说,为什么麦克法兰必须要这样做呢?”
“为了掩盖一些证据。 ”
“可能流浪汉想掩饰谋杀案。 ”
“那为什么流浪汉不带走什么呢?”
“因为那些字据都是不能转让的。 ”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你就去找你的流浪汉吧,在你找他的时候,我们不放这个年轻人。将来会证明谁是对的。请注意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就我们所知,字据完全没动。我们的疑犯无须拿走字据,因为他是法定继承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得到这些字据。 ”
我的朋友好像给这句话扎了一下。“我无意否认目前的证据在某些方面更有利于你做出的推测,”他说,“我只想指出还有其他可能的推测。就像你说的,将来会定分晓。再见!大概今天我会顺便去诺伍德,看看你进展如何。 ”
这位侦探走后,我的朋友从椅子上起来,对他的任务很感兴趣,并为这天的工作做好准备。“华生,刚才我说过,我第一个行动的方向必须是布莱克希斯。”他一边说着一边匆忙穿上他的长外衣。
“为什么不是诺伍德?”
“这个案子里有两件紧接着出现的怪事。警察当局正在犯这样一个错误,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件怪事上,因为它是很明显的犯罪行为。但在我看来,处理这个案子的合理途径,显然应该是从设法查明第一个事件着手,就是那张不寻常的遗嘱。它立得那么草率,又给了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继承人。这一点清楚了,可能下一步就好办些。
“亲爱的朋友,我想不用你帮忙,我一个人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否则我不会想要单独行动。等我晚上见你的时候,我确信能告诉你,我为了这个求我保护的小伙子都做了什么。 ”
我的朋友回来得很晚。从他憔悴、焦急的脸上,我不难看出他出发时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时的小提琴,琴声单调而低沉,他竭力使自己的烦躁心情平静下来。最后他猛地放下小提琴,开始详细讲他失败的尝试。
“一切都错了,华生,简直错到底了。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装着不在乎,但从我内心说,我相信他这一回路子走对了,咱们却走错了。我的直觉指着这个方向,一切事实却指着另一个方向。恐怕英国的陪审团的智力远没有达到这种高度,会促使他们宁愿接受我的假设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证据。 ”
“你去了布莱克希斯吗?”
“去了,华生。我到了那里,很快就发现死去的奥德克是个不可小看的恶棍。麦克法兰的父亲出去找儿子了,他母亲在家。她是个蓝眼睛、个子矮小、愚昧无知的妇女,因为恐惧和气愤,她不停地发抖。当然,她认为她儿子绝无可能犯罪,可是她对奥德克的遭遇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惋惜,反而谈起奥德克时,流露出深恶痛绝的样子,使她不自觉地支持了警方的猜测。因为要是她儿子曾经听过她这样谈论奥德克的话,那就会难免使他产生憎恨而干出暴行。她说,‘奥德克以前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恶毒狡猾的怪物。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一直就是一个怪物。 ’
“‘那时候您就认识他?’我问。
“‘是的,我很熟悉他。其实,他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一个。谢谢老天,我还有眼力离开他,跟一个也许比他穷、但是比他好的人结了婚。在我和奥德克订婚以后,听人讲他怎样把一只猫放进鸟舍里去。他这种太残忍的举动使我厌恶极了,再也不愿跟他有任何往来。’她从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给刀划得支离破碎。‘这是我自己的相片。’她说,‘在我结婚的那天上午,他为了诅咒我,把它弄成这样给我寄了来。 ’
“‘不过。’我说,‘至少他现在对你不薄,毕竟他将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的儿子。’
“‘我儿子和我都不要约纳斯 ·奥德克的任何东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郑重其事地大声说,‘上帝在天上呀,福尔摩斯先生。上帝已经惩罚了这个坏人,什么时候上帝也会证明我儿子手上没有沾他的血。 ’
“我还试着去追寻一两条线索,但是找不到任何有助于我们的推测证据,有几点甚至是同我们的假设相反。最后我放弃了,去了诺伍德。
“幽谷庄这个地方是一所现代式的大别墅,全部用砖头盖成的,前面是庭园和种了一丛丛月桂树的草坪,右边是着过火的贮木场,从那里到大路上还有一段距离。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简图。左边这扇窗户是奥德克的房间,站在这条路上就可以望到屋里,你明白吧。雷斯垂德不在那儿,这是我今天得到的仅有的一点安慰,但是他的长官尽了主人之谊。他们刚发现了一个莫大的宝藏。他们在灰烬中寻找了一上午,除烧焦的有机体残骸以外,还发现几个变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圆片,原来是男裤纽扣。我甚至还辨认出一粒纽扣上的标记:‘海安姆’,这是奥德克的裁缝的姓。然后我仔细检查草坪,希望找到别的痕迹和脚印,可是最近一场干旱,使这里都变得硬得像铁,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看出像是一具尸体或是一捆什么东西,曾经被拖过一片水蜡树的矮篱笆,方向正对着木料堆。这些当然符合官方的推测。我在草坪上爬来爬去,背上晒着 8月天的太阳,一小时以后我才站起来,还是跟去那里以前一样不明白。
“在院子里一无所获,我就进屋去检查那间卧室,里面血迹很少,仅仅是沾上了些,但是能看出来是新沾上的。手杖已被人移动了,上面的血迹也很少。那根手杖确实是属于麦克法兰的,正如他所说。地毯上可以看出他和奥德克的脚印,但是没有第三者的脚印,这又使警方赢上一着。他们的得分在往上加,咱们却毫无起色。
“我看到过一点点希望,不过也落空了。我检查了保险柜里的东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出来在桌上放着。那些字据都封存着,有一两件已经给他们拆开了。在我看,那都是些没有很大价值的东西;从银行存折上也看不出奥德克先生的境况有多富裕。但是我觉得并非所有的字据都在那里。有几处提到一些文字凭据,可能是更值钱的,但是我找不出来。当然,如果咱们能找到证据,就会使雷斯垂德的说法自相矛盾。难道会有人偷走他明知自己不久就要继承的东西吗?
“我检查了所有其他的地方,也没找着线索,最后只能在女管家身上碰碰运气。勒克辛顿太太是个矮个子,皮肤黑黑的,话不多,多疑的眼睛斜睨着人。我相信只要她肯说话,她能透露出什么。但她的嘴紧得像个蜡人一样。的确,她在 9点半的时候让麦克法兰先生进来。她后悔不该让他进屋。她是 10点半去睡的;她的房间在那一头,听不见这边发生的事情。麦克法兰先生把他的帽子和一根她确信是他的手杖放在门厅里。她给火警惊醒了,肯定她的倒霉的主人是被人谋害的。他有仇人吗?唉,谁都有仇人,不过奥德克先生很少同人往来,只接见找他办事的人。她看了那些纽扣,能断定就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因为一个月没有下雨,木料堆非常干燥,所以烧得很快。她到了贮木场的时候,除了一片烈火之处,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和所有的救火员都闻到肉烧焦了的气味。她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字据,也不知道奥德克先生的私事。
“喏,我亲爱的华生,这就是我的失败经历。但是……但是……”他突然握紧拳头,好像恢复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不对。我确实感到全不对。还有什么重要的情况,女管家是知道的,可是问不出来。她那种愠怒、抗拒的眼神,可以看出她自觉有罪。不过再多说也没有用了。除非运气找上门来,否则这件诺伍德的失踪案可能不会出现在咱们的破案记录中。我看有责任感的公众只好容忍这一次了。 ”
“这个年轻人的外表神情,一定会打动任何一个陪审团吧?”我说。
“我亲爱的华生,这个观点很站不住脚,而且危险。你记得 1887年那个想要咱们帮他开脱的大谋杀犯贝尔特 ·司蒂芬斯吧?你见过态度比他更温和,更像主日学校的儿童似的年轻人吗?”
“这倒不假。 ”
“除非咱们能提出另一个可取的假设来,不然麦克法兰就算完了。在这个现在就可以对他提出控诉的案子中,你简直找不出一点毛病。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反倒加强了立案理由。我想起来了,那些字据中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也许可以作为一次调查的突破口。我在翻看银行存折的时候,发现余额无几,主要因为过去一年里有几张大额支票开给了柯尼利亚斯先生。我很想知道跟这位退休的建筑师有过这样大笔交易的柯尼利亚斯先生是什么人,也许他和这件案子脱不了关系。柯尼利亚斯先生可能是个掮客,但是我没有找到和这几笔大额付款相符的凭据。既然现在没有别的迹象,我必须向银行查询那位把支票兑换成现款的绅士。
但是,我的朋友,我担心这件案子将不光彩地以雷斯垂德对咱们的委托人动绞刑收场,这对苏格兰警方无疑是一次胜利。 ”
我不知道那一夜福尔摩斯究竟睡了多久,当我下楼吃早饭的时候,看见他脸色苍白,满面愁容,他那双灼灼有神的眼睛由于周围的黑眼圈变得更亮。在他椅子附近的地毯上,到处都是烟头和当天的早报。有一份电报摊在餐桌上。
“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华生?”他把电报递给我问。
电报是从诺伍德来的,全文如下:
新获重要证据,麦克法兰罪行已定,奉劝放弃此案。雷斯垂德“听起来不像是装模作样。”我说。
“这是雷斯垂德自鸣得意的小胜利。”福尔摩斯回答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放弃这个案子也许还不到时候。不管怎样,任何新的重要证据就像一把双刃剑,它可能不一定都是有利于雷斯垂德的猜想。先吃早饭吧,华生。咱们一块儿出去看看可以做些什么,今天我觉得好像需要你的陪伴和精神支持。 ”
我的朋友自己却无心吃早饭。他在比较紧张的时候就不让自己吃东西,这是他的一个特性。我见过他滥用自己的体力,直到由于营养不足而晕倒。“我现在没精力来消化食物。”他总是以这句话来回答我从医学的角度提出的劝告。因此,这天他没吃早饭就和我出发去了诺伍德,我也不惊奇。有一群好奇的人围在幽谷庄外,这所郊外的别墅和我想象的一样。雷斯垂德在里面迎接我们,得胜使他满面红光,样子很得意。“啊,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证明我们错了吧?你找到那个流浪汉没有?”他高声说。
“我还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我的同伴回答说。
“可是我们昨天得出的结论,现在证明是对的,你得承认这次我们稍胜一筹,福尔摩斯先生。 ”
“你的神气确实像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情。 ”
雷斯垂德大笑起来。
“你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落在别人后面。”他说,“一个人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是不是这样,华生医生?先生们,请到这边来。我想我能彻底证明本案的凶犯就是约翰 ·麦克法兰。 ”
他领我们走出过道,来到那边的一间昏暗的门厅。
“这是年轻的麦克法兰作案后肯定会来取他的帽子的地方。”他说,“现在你们看一看这个。”他突然戏剧性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照出白灰墙上有一点血迹。当他把火柴凑近了些,我看见的不仅是血迹,而且是一个印得很清楚的大拇指纹。
“用你的放大镜看看吧,福尔摩斯先生。 ”
“我正用放大镜看着呢。 ”
“你知道大拇指的指纹没有一模一样的。 ”
“我听说过类似观点。 ”
“那好,请你把墙上的指纹和今天早上我命令从麦克法兰的右手大拇指上取来的蜡指纹比一比吧。”他把蜡指纹挨着血迹举起来,这时候不用放大镜也能看出确实都是由同一个大拇指上印出来的。看来我们这个倒霉的委托人是没希望了。
“这是关键性的。”雷斯垂德说。“对,是很关键。”我不由自主地附和他。“相当关键!”福尔摩斯说。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点什么,于是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表情起了意外的变化,面部因暗暗自喜而不住地抽动,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似乎在竭力忍住一阵大笑。
“唉!唉!”他终于说,“谁能想得到?光看外表多么不可靠,这一点儿不假!看上去是那么好的一个年轻人!这件事告诫我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力,是不是,雷斯垂德?”
“是的,咱们当中有的人就是有些过于自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这个人的傲慢真令人生气,但是我们说不出口来。
“那位年轻人从挂钉上取下帽子的时候会用右手大拇指在墙上按一下,简直是天意!你再认真想一下,这是多么自然的一个动作。”福尔摩斯表面上很镇静,可是他说这话时,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全身都在颤动。
“顺便问一下,雷斯垂德,是谁做出这个惊人的发现的?”
“是女管家勒克辛顿太太告诉夜晚值勤的警士的。 ”
“那夜晚值勤的警士当时在哪里?”
“他留在出事的那间卧室里,守着里面的东西不让动。 ”
“但是为什么你们昨天没有发现这个血迹呢?”
“嗯,我们当时没有特殊理由要仔细检查这间门厅。再说,你看,这个地方不大显眼。 ”“对,对,当然是不大显眼。我想很可能这血迹就是昨天印上墙的吧?”雷斯垂德望着福尔摩斯,仿佛他在想他这人是不是疯子。我承认连我对福尔摩斯那种高兴的样子和相当主观的猜测也感到惊奇。
“我不明白,你难道认为麦克法兰为了增加自己的罪证,他深夜从监狱里跑出来过。”雷斯垂德说,“我可以请世界上任何一位专家来鉴定这是不是他的拇指印。”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拇指印。 ”
“那就够了。”雷斯垂德说,“我是个看重事实的人,福尔摩斯先生,只有在找到证据的时候我才下结论。要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可以在起居室找到我。我要在那里写我的报告。 ”
福尔摩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我在他的表情中似乎仍旧看得出他心里觉得可笑。“唉,这是个不妙的进展,是不是,华生?不过,这里面有些蛛丝马迹,还是给咱们的委托人留下了几分希望。 ”“你这样讲使我听了很高兴。”我由衷地说,“刚才我真的担心他没有希望了。 ”“我就不相信如此,亲爱的华生。事实上,在咱们这位朋友极其重视的证据中,有一个十分严重的漏洞。 ”“真的?什么漏洞?”“就是这点,我知道昨天我检查门厅的时候,墙上并没有血迹。华生,现在咱们到有太阳的地方去散散步吧。 ”
我陪着我的朋友在花园里散步。我的脑子很乱,心里却因为有了希望开始觉得有些热乎乎的。福尔摩斯把别墅的各面依次看了看,很有兴趣地检查了这所房子。然后他领头走进屋里。从地下室到阁楼,他把整个建筑都看过了。大多数的房间里没有家具摆设。但是他仍然仔细地检查了这些房间。最后到了顶层的走廊上,那里有三间空闲的卧室,福尔摩斯突然又高兴起来。
“这件案子的确很有特点,华生,”他说,“我想现在是跟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说真心话的时候了。他已经嘲笑过咱们,也许咱们也可以照样回敬他,如果我对案子的判断证明是对了的话。有了,有了,我想我知道咱们该采取什么办法。 ”
福尔摩斯去打扰这位苏格兰警官的时候,他正在起居室挥笔书写。
“我知道你在写一份关于这件案子的报告。”他说。
“的确是。 ”
“你不认为有点儿为时过早吗?我总觉得你的证据不足。 ”
雷斯垂德很了解我的朋友,绝不会无视他的话。他把笔放下来,好奇地看着福尔摩斯。“你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我只是要说有一个重要的证人你还没有见到。 ”“你能提出来吗?”“我想我能做到。 ”“那就提出来吧。 ”“我尽力效命。你有几个警士?”“能立刻召集来的有 3个。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他们都是身体壮、嗓门大的吧?”“当然是,但是我不明白他们的嗓门跟这有什么关系?”“也许我能帮助你弄明白这点,还有其他一两个问题,”福尔摩斯说,“请把你的警士叫来,我要试一试。 ”
过了 5分钟, 3名警士已经集合在大厅里了。
“外面的小屋里有一大堆麦秸。”福尔摩斯说,“请你们搬两捆进来。我看这点麦秸可以帮个大忙,把我需要的证人找来。谢谢你们。华生,我相信你口袋里有火柴。现在,雷斯垂德先生,请你们都陪我到顶层楼梯的平台上去。 ”
我已经说过,那三间空着的卧室外面有一条很宽的走廊。福尔摩斯把我们都集合在走廊的一头。 3名警士在咧着嘴笑。雷斯垂德望着我的朋友,脸上交替显现惊奇、期待和讥笑的表情。福尔摩斯站在我们前面,神气活像个在变戏法的魔术家。
“请你派一位警士去提两桶水来好吗?把那两捆麦秸放在这里,不要挨着墙。现在我看一切都准备好了。 ”雷斯垂德的脸已经开始变红。他生气了。“我不明白你是否在跟我们开玩笑,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你满可以讲出来,用不着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 ”
“好吧,我向你保证,雷斯垂德,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完全有理由的。你没忘记几小时以前你好像是占了上风的时候跟我开了点玩笑吧,那么现在你就别不让我来点排场呀。华生,你先开窗户,然后划根火柴把麦秸点着,可以吗?”
我照他的话做了。烧着的干麦秸噼啪作响,冒出了火焰,一股白烟给穿堂风吹得在走廊里缭绕。“现在咱们看看能不能给你找出那个证人来,雷斯垂德。请各位跟我一起喊‘着火了’,好吗?来吧, 1,2,3……”“着火啦!”我们都高声叫喊。“谢谢。请你们再来一次。 ”“着火啦!”“先生们,还要来一次,一起喊。 ”
“着火啦!”这一声大概全诺伍德都听到了。
喊声刚落,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在走廊尽头那堵看上去完整的墙上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个矮小、干瘦的人从门里冲出来,像是一只兔子从它的地洞里蹦了出来似的。
“好极了!”福尔摩斯沉着地说,“华生,往麦秸上浇一桶水。这就行啦!雷斯垂德,请允许我给你介绍。这就是你们的那个失踪的关键证人约纳斯 ·奥德克先生。 ”
雷斯垂德十分吃惊地望着这个陌生人。走廊的亮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眼。他盯着我们看,又看看仍在冒烟的火堆。那是一张可憎的脸,狡诈,邪恶,凶狠,长着一对多疑、浅灰色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雷斯垂德终于说话了,“你这些时候在干什么?”
奥德克看见这个侦探发怒的样子害怕了,尴尬地笑了一声。
“我又没害人。 ”
“没害人吗?你处心积虑要把一个无辜者送上绞架。要不是有这位先生的话,说不定你就奸计得逞。 ”
这个坏家伙开始抽噎起来。
“说实话,先生,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
“啊!这是玩笑吗?我包你笑不出来。把他带下去,留在起居室里等我来。 ”
3名警士把奥德克带走后,雷斯垂德接着说:“福尔摩斯先生,刚才当着警士面前我不便说,但是在华生医生面前,我不怕承认这是你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虽然我想不出来你是怎样想到的。你救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并且避免了一场会毁掉我在警界声誉的丑闻。 ”
福尔摩斯微笑着拍了拍雷斯垂德的肩膀。
“不但无损于你的声誉,你反而会看到你的名声大增呢。只要你写报告时稍加曲笔,他们就觉得要想蒙骗雷斯垂德巡警的眼睛有多么难哪。 ”
“那你不希望报告中有你的名字?”
“一点也不。工作就是奖赏。等将来我允许这位热心的记录专家再拿起笔的时候,或许我也会受到称赞……是不是,华生?好吧,现在让咱们看看这只耗子隐藏的地方。 ”
离这条过道的尽头 6英尺的地方,曾经用抹过灰的板条隔出来一小间,隔墙上巧妙地安装了一扇暗门。小间全靠屋檐缝隙中透过来一点光照明,里面有几件家具,还存了食物和水,同一些书、报纸放在一起。
在我们往外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这是建筑师的专长。他能给自己准备一间密室而不需要任何帮手……当然,他那个女管家除外。我应该马上把她也放进你的猎囊。 ”
“我接受你的意见。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先断定他就藏在屋里。当我第一次走过这条走廊的时候,发现它比楼下那条同样的走廊短了 6英尺,这样一来他藏的地方就十分清楚了。我又料想他绝没有胆量能在火警面前按捺住不动。当然,我们也可以进去把他抓住,但是我觉得逼他出来更有趣。再说,雷斯垂德,上午你戏弄了我,也该我来回报你一下。 ”
“嗯,先生,你的确向我报复了。但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屋里的呢?”
“那个拇指印,雷斯垂德。你当时说它是关键证据。在另一个层面,它的确如此。我知道前天那里并没有这个指印。大概你也知道,我对细节非常注意,那天我检查过大厅,墙上确实什么也没有。因此,指印是后来在夜里按上去的。 ”
“但是怎么按上去的呢?”
“很简单。那天晚上他们把分成小包的字据用火漆封口的时候,约纳斯 ·奥德克叫麦克法兰用大拇指在其中一个封套的热火漆上按一下使它粘牢。这个年轻人理所当然地这样做了,我相信连他自己也忘了这件事。很可能这是碰巧发生的事,奥德克本人当时并没有想要利用它。后来他在密室里盘算这件案子的时候,忽然想到他可以利用这个指印制造一个可以证明麦克法兰有罪的确证。他只要从那个火漆印上取个蜡模,用针刺出足够的血涂在模子上面,然后夜里亲自或者叫女管家把印按在墙上就行了。这是天下最简单的事情。不信你去把他带进密室的那些文件检查一遍,准能找到那个有指纹的火漆印,我可以打赌。 ”
“妙极了!”雷斯垂德说,“妙极了!经你这样一讲,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但是,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大骗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看见这位态度傲慢的侦探忽然变得像个小孩在询问老师一样,觉得很有趣。
“这个我认为不难解释。现在正待在楼下的这位绅士是个很狡猾、恶毒、记仇的人。你知道麦克法兰的母亲从前拒绝过他的求婚吗?你不知道?我早对你说过应该先去布莱克希斯,然后去诺伍德。这种感情上的伤害,后来在他的邪恶诡诈的心里产生了怨恨,他终生渴望报复,但没有找到机会。最近一两年里,他的情况不太好,大概是暗中从事投机生意失败,他预感自己处境不妙,于是打算要骗一骗所有的债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给某个柯尼利亚斯先生开出了大额支票。我猜想这个人就是他自己,用了另一个名字。我还没有追查过这些支票,但是我相信这些支票全都用那个名字存进了外地一个小镇的银行,奥德克时常去那个小镇过一种双重身份的生活。他打算将来改名换姓,把这笔钱取出来,然后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 ”
“嗯,这的确很有可能。 ”
“在他想来,假如他能做出这样一个假象,就是他被旧情人的独子谋杀了,他就可以销声匿迹,同时又对他的旧情人进行了报复。这个恶毒计谋真是个杰作,他像个大师一样把它实现了。为了造成一个明显的犯罪动机而写的那张遗嘱,要麦克法兰瞒着父母私下来见他,故意留藏下手杖,卧室里的血迹,木料堆中的动物尸骨和纽扣,这一切都令人惊叹。他布下的这张罗网,在几小时前看来仍然牢固,但是他缺少艺术家所具有的那种懂得什么时候停住的至高天赋。他画蛇添足,想把已经套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一些,结果他把一切都毁了。咱们下楼去吧,雷斯垂德。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问他。 ”
那个恶棍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坐着,两旁各站着一名警察。
“那是一个玩笑,尊敬的先生,只是个恶作剧,没有别的用意。”他不停地哀告,“我向你保证,先生,我把自己藏起来只是为了知道我的失踪会带来什么影响。我相信你不至于认为我会让那个年轻人麦克法兰受到什么伤害吧。 ”
“那要由陪审团来决定,”雷斯垂德说,“不管怎样,即使不是谋杀未遂,我们也要控告你密谋罪。 ”“你大概就要看到你的债主要求银行冻结柯尼利亚斯先生的存款了。”福尔摩斯说。奥德克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的朋友。“我得多谢你啦。”他说,“说不定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惠。 ”福尔摩斯不计较地微笑了一下。
“我想今后几年里你不会有闲工夫干别的了。”他说,“顺便问一下,除了你的裤子以外,你还把什么丢进了木料堆?一条死狗?几只兔子?或者是别的东西?你不愿意说出来?唉,你多不客气呀!没关系,我想凭两只兔子就足够解释那些血迹和烧黑了的骨灰了。华生,如果你要写一篇经过的话,就不妨说是兔子吧。”
跳舞的人福尔摩斯沉默地坐了好几个钟头。他弯着瘦长的身子,埋头盯住他面前的一只化学试管,试管里正煮着一种极其恶臭的化合物。他脑袋垂在胸前的样子,从我这里望去,就像一只瘦长的怪鸟,全身披着深灰的羽毛,头冠上的毛却是黑糊糊的。
他忽然说:“华生,原来你不打算在南非投资了,是不是?”我吃了一惊。虽然我已经习惯了福尔摩斯的各种奇特本领,但他这样突然道破我的心事,仍令我无法想通。“你怎么会知道?”我问他。他在圆凳上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支冒气的试管。他深陷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想笑出来的样子。
“嗯,华生,你感到吃惊了。”他说。
“我的确吃惊了。 ”
“我应该叫你把这句话写下来,签上你的名字。 ”
“为什么?”
“因为过了 5分钟,你又会说这太简单了。 ”
“我肯定不说。 ”
“你要知道,我亲爱的华生,”他把试管放回架子上去,开始用教授对他班上的学生讲课的口气继续说,“做出一串推理来,并且使每个推理取决于它前面的那个推理而本身又简单明了,实际上这并不难。然后,再把中间的推理过程统统去掉,对你的听众仅仅宣布起点和结论,就可以达到使人惊讶或嘘叹的效果。当我看了你左手的虎口,就有把握说你不打算把你那一小笔资本投到金矿中去,想推断出来这个结论并不难。 ”
“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
“表面上看似没有,但是我可以马上告诉你它们密切的关系。这一根非常简单的链条中缺少的环节是:第一,昨晚你从俱乐部回来,你左手虎口上有白粉;第二,只有在打台球的时候,为了稳定球杆你才在虎口上抹白粉;第三,没有瑟斯顿做伴,你从不打台球;第四,你在四个星期以前告诉过我,瑟斯顿有购买某项南非产业的特权,再过一个月就到期了,他一直想你跟他共同使用;第五,你的支票簿锁在我的抽屉里,你还没跟我要过钥匙;第六,你不打算在南非投资了。”
“这太简单了!”我叫起来了。
“正是这样!”他有点儿不高兴地说,“每个问题,一旦给你解释过,就变得很简单。这里有个我还没弄明白的问题。你看看怎样能解释它,我的朋友。”他把一张纸条扔在桌上,又开始做他的分析。
我看见纸条上画着一些荒诞无稽的符号,十分诧异。
“嘿,福尔摩斯,这是一张小孩子的画。 ”
“噢,你是这么想吗?”
“难道不是吗?”
“这正是希尔顿 ·丘比特先生急着想弄明白的问题。他住在诺福克郡马场村庄园。这个小谜语是今天早班邮车送来的,他本人准备乘第二班火车来这儿。门铃响了,华生。如果来的人就是他,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
楼梯上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脸刮得很干净的绅士,从那明亮的眼睛,红润的面颊,可以知道他生活在一个远离贝克街的雾气的地方。他进门的时候,似乎带来了少许东海岸那种浓郁、新鲜、凉爽的空气。他跟我们握过手,正要坐下来的时候,目光落在那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纸条上,那是我刚才仔细看过以后放在桌上的。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解释它呢?”他大声说,“他们告诉我您喜欢离奇古怪的东西,我看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了。我把这张纸条先寄来,就是想让您在我来以前有时间研究它。 ”
“的确是一件很难看懂的作品。”福尔摩斯说,“乍一看就像孩子们的恶作剧,在纸上横着画了些在跳舞的奇形怪状的小人。您怎么会在意一张这样奇怪的画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并没有,可是我妻子很重视。这张画吓得她要命。她什么也不说,但是我能从她眼里看出来她很害怕。这就是我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的原因。 ”
福尔摩斯把纸条举起来,让太阳光照着它。那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那些跳舞的人是用铅笔画的,排列成这样: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很小心谨慎地把纸条叠起来,放进他的皮夹子里。“这也许会是一件最有趣、最不平常的案子。”他说,“您在信上告诉了我一些细节,希尔顿 ·丘比特先生。但是我想请您再给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讲一遍。 ”
“我不是很会讲故事的人。”这位客人说。他那双大而有力的手神经质地一会儿紧握,一会儿放开。“如果有什么讲得不清楚的地方,您尽管问我好了。我要从去年我结婚前后开始,但是我想先说一下,虽然我不是个有钱的人,我们这一家住在马场村大约有 500年了,在诺福克郡也 60周年纪念,住在罗素广场一家公寓里,因为我们教区的帕克牧师住的就是这家公寓。在这家公寓里还住了一个年轻的美国小姐,她姓帕特里克,全名是埃尔茜 ·帕特里克。那时我们成了朋友,还没有等到我在伦敦住满一个月,我已经爱她爱得不可自拔了。我们悄悄在登记处结了婚,然后作为夫妇回到了诺福克。您会觉得一个名门子弟,竟然以这种方式娶一个身世不明的妻子,简直是发疯吧,福尔摩斯先生。不过,您要是见过她、认识她的话,也就能不难理解这一点。
“当时她在这一点上很率直。埃尔茜的确是率直的。我想说,她也给过我机会改变主意,但是我从没有想到要改变主意。她对我说:‘我一生中跟一些可恨的人来往过,现在只想把他们都忘掉。我不愿意再提过去,因为这会使我痛苦。希尔顿,如果你娶我的话,你会娶到一个没有做过任何使自己感到羞愧的事的女人。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并且允许我对在嫁给你以前的所有经历保持沉默。要是这些条件过分了,那你就回诺福克去,让我照旧过我的孤寂生活吧。’就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告诉她我愿意依她的条件娶她,我也一直遵守着我的承诺。
“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一直过得很幸福。可是,大约一个月以前,就在 6月底,我第一次看见了烦恼的苗头。那天我妻子接到一封美国寄来的信。我看到上面贴了美国邮票。她脸变得煞白,把信读完就扔进火里烧了。后来她不提这件事,我也没提,因为我必须遵守诺言。从那时候起,她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脸上总带着恐惧,好像她在等待着什么。但是,除非她开口,我什么都不便说。请注意,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安分的人。不论她过去在生活中有过什么不幸的事,那也不会是她自己的过错。我只是个诺福克郡的普通乡绅,但是在英国再没有别人的家庭声望能高过我的了。她很明白这一点,而且在没有跟我结婚之前,她就很清楚。她绝不愿意给我们一家的声誉带来任何污点,这我完全相信。
“好,现在我接着谈这件事可疑的地方。大概一个星期以前,就是上星期二,我发现在一个窗台上画了一些跳舞的滑稽小人,跟那张纸上的一模一样,是粉笔画的。我以为是小马倌画的,可是他发誓说他一点儿都不知道。不管怎样,那些滑稽小人是在夜里画上去的。我把它们刷掉了,后来才跟我妻子提到这件事。让我惊奇的是,她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而且求我如果再出现类似的画,让她看一看。连着一个星期,什么也没出现。到昨天早晨,我在花园日晷仪上找到这张纸条。我拿给埃尔茜一看,她立刻昏倒了。以后她就像在做梦一样,精神恍惚,眼睛里一直充满了恐惧。就是那个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我写了一封信,连那张纸条一起寄给了您。我不能把这张纸条交给警察,因为他们准要笑我,但是您会告诉我怎么办。尽管我并不富有,但万一我妻子有什么祸事临头,我愿意倾家荡产来保护她。 ”
他是个在英国本土长大的漂亮男子,纯朴、正直、文雅,有一双诚实的蓝眼睛和一张清秀的脸。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对妻子的钟爱和信任。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完了这段经过以后,坐着沉思了一会儿。
“你不觉得,丘比特先生,”他终于说,“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求你妻子把她的秘密告诉您?”希尔顿 ·丘比特摇了摇头。
“承诺总归是承诺,福尔摩斯先生。假如埃尔茜愿意告诉我,她就会告诉我的;假如她不愿意,我绝不勉强她说出来。不过,我自己想办法总可以吧。我必须要想办法。 ”
“那么我很愿意帮助您。首先,您听说您家来过陌生人没有?”
“没有。 ”
“我猜你那一带是个很平静的地方,任何陌生面孔出现都会引人注意,是吗?”
“在很邻近的地方是这样的。但是,离我们那儿不太远,有好几个饮牲口的地方,那里的农民经常留宿外人。 ”
“这些难懂的符号显然有什么含义。假如是随意画的,咱们多半解释不了。反过来看,假如是有系统的,我相信咱们会把它彻底弄清楚。但是,仅有的这一张太简短,使我无从着手。您提供的这些情况又太模糊,不能作为调查的基础。我建议你回诺福克去,密切注意,把可能出现任何新的跳舞的人照原样临摹下来。非常可惜的是,早先那些用粉笔画在窗台上的跳舞的人,咱们没有一张复制的。您还要仔细打听一下,附近来过什么陌生人。您几时收集到新的证据,就再来这儿。我现在能给您的就是这些建议了。如果有什么紧急的新进展,我随时可以赶到诺福克郡您家里去。 ”
这一次的面谈使福尔摩斯变得非常沉默。一连数天,我几次见他从笔记本中取出那张纸条,久久地仔细研究上面写的那些古怪符号。可是,他口中绝不提这件事,直到差不多两个星期以后,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出去,他把我叫住了。
“华生,你最好不要离开。 ”
“为什么?”
“因为早上我收到希尔顿 ·丘比特的一份电报。你还记得他和那些跳舞的人吗?他应该在 1点 20分到利物浦街,随时可能到这儿。从他的电报中,我推测已经出现了很重要的新情况。 ”
我们没有等多久,这位诺福克的绅士坐马车直接从车站赶来了。他像是又焦急又沮丧,目光很疲倦乏力,皱纹满额。
“这件事真让我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着,就像一个精疲力尽的人倒在椅子里。“当你感觉到无形中被人包围,又不清楚在算计你的是谁,这就够让心乱糟糟的了。何况你又看见这件事正在一点一点地折磨自己的妻子,那就不是肉体凡胎所能忍受的。她给折磨得消瘦了,我眼睁睁见她瘦下去。 ”
“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她什么都没说。不过,有好几回这个可怜的人想要说,又鼓不起勇气来开这个头。我也试着来帮助她,大概我的做法并不高明,反而吓得她不敢说了。她提起我的古老家庭、我们在全郡的名片和引以为傲的清白声誉,这时候我总以为她就会说到要点上来了,但是不知怎么,话还没有讲到那儿就岔开了。 ”
“可是你自己有所发现吗?”
“有不少,福尔摩斯先生。我给您带来了几张新的画,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个家伙了。 ”
“怎么?是画这些符号的那个人吗?”
“就是他,我看见他画的。还是一切都从头跟您说吧。上次我来拜访您以后,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早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行新的跳舞的人,是用粉笔画在工具房门上的。这间工具房挨着草坪,正对着前窗。我照样临摹了一张,就在这儿。”他打开一张叠着的纸,把它放在桌上。下面就是他临摹下来的符号:
“太棒了!”福尔摩斯说。“太棒了!赶紧接着说吧。 ”“临摹完了,我就把门上这些记号擦了,但是过了两个早上,又出现了新的。我这儿仍有一张临摹的。 ”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高兴得轻声笑了出来。
“咱们的资料收集得很快呀!”他说。
“过了三天,我在日晷仪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压着一块鹅卵石。纸条上很潦草地画了一行小人,跟上一次的一模一样。从那以后,我决定在夜里守着,而且取出了我的左轮手枪,坐在书房里不睡,因为从那儿可以望到草坪和花园。大约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原来是我妻子穿着睡衣走来了。她央求我去睡,我就明白地对她说要瞧瞧谁在这样捉弄我们。她说这是毫无意义的恶作剧,要我不要去理它。 ”
“希尔顿,如果这事真的让你生气了,咱们俩可以出去旅行,躲开这种讨厌的人。 ”
“什么?让一个玩鬼把戏的家伙把咱们从这儿撵走?”
“去睡吧,”她说,“咱们白天再商量。 ”
“她正说着,在月光下我见她的脸忽然变得更加苍白,她一只手紧抓住我的肩膀。就在对面工具房的阴影里,什么东西在移动。我看见有个黑糊糊的人影,偷偷绕过墙角走到那边门前蹲了下来。我抓起手枪正要冲过去,我妻子使劲把我抱住。我用力想甩脱她,她拼命抱住我不放手。最后,我挣脱了。等我开门跑到工具房前,那家伙不见了。但是他留下了痕迹,门上又画了一行跳舞的人,排列跟前两次的完全相同,我已经把它们临摹在那张纸上。我把院子各处都找遍了,也没见到那个家伙的踪影。可这件事怪就怪在他并没有离开,因为早上我再检查那扇门的时候,发现除了我已经看到过的那行小人以外,又添了几个新画的。 ”
“那些新画的您有没有?”
“有,很短,我也照样临摹了下来,就是这一张。 ”
他又拿出一张纸来。他记下的新舞蹈是这样的:
“请告诉我!”福尔摩斯说,他的眼神流露出兴奋,“这是画在上一行下面的呢,还是完全分开的?”
“是画在另一块门板上的。 ”
“好极了!这一点对咱们的研究来说最重要。我觉得很有希望了。希尔顿 ·丘比特先生,请继续讲您这一段很特殊的经历吧。 ”
“没什么可说的了,福尔摩斯先生,只是那天夜里我很生我妻子的气,因为正在我可能抓住那个偷偷溜进来的流氓的时候,她却把我拉住了。她说是怕我会遭到不幸。顿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担心的是那个人会遭到不幸,因为我已经怀疑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且她懂得那些古怪符号是什么意思。但是,福尔摩斯先生,她的语气和眼神都不容置疑。我相信她心里想的确实是我自己的安全。这就是全部情况,现在我需要您指教我该怎么办。我自己想叫五六个农场的小伙子埋伏在灌木丛里,等那个家伙再来就狠狠揍他一顿,这样他以后就不敢再来打搅我们了。 ”
“这个人过于狡猾,恐怕不是用这样简单的办法可以对付的。”福尔摩斯说,“您能在伦敦逗留多久?”
“今天我必须回去。我绝不放心让我妻子整夜单独待在家里。她神经很紧张,也要求我回去。 ”
“也许您的决定是对的。要是您能等等的话,说不定过一两天我可以跟您一起回去。您先把这些纸条给我,可能不久我会去拜访您,帮着解决一下您的难题。”
一直到我们这位客人走了,福尔摩斯始终保持着他那种职业性的沉着。但是我很了解他,轻易就看出他心里是十分兴奋的。希尔顿 ·丘比特的宽阔背影刚从门口消失,我的伙伴就急急忙忙跑到桌边,把所有的纸条都摆在自己面前,开始进行精细复杂的分析。我一连两个小时看着他把画着小人和写上字母的纸条,一张接一张地来回调换。他全神贯注在这项工作上,完全忘了我在旁边。他顺意时,一会儿吹口哨,一会儿哼唱;有时给难住了,就好一阵子皱起眉头、两眼发呆地望着。最后,他满意地叫了出来,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不住地搓着两只手。后来,他在电报纸上写了一张很长的电报。“华生,如果回电中有我希望得到的答复,你就可以在你的记录中添上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了。”他说,“但愿明天咱们可以去诺福克,给咱们的朋友带去一些非常明确的消息,好让他知道使他烦恼的原因。 ”
说实话,我当时非常想问个究竟,但是我知道福尔摩斯喜欢在他决定好的时候按自己的方式来谈他的发现。所以我等着,直到他觉得适合向我说明一切的那天。
可是,迟迟不见回电。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只要门铃一响,福尔摩斯就侧着耳朵听。第二天晚上,来了一封希尔顿 ·丘比特的信,说他家里平静无事,只是那天清早又看到一长行跳舞的人画在日晷仪上。他临摹了一张,附在信里寄来了:
福尔摩斯伏在桌上,对着这张稀奇古怪的图案看了几分钟,猛然站起来,发出一声惊异、沮丧的喊叫。焦急使他脸色憔悴。“这件事咱们再不能听其自然了。”他说,“今天晚上有去北沃尔沙姆的火车吗?”
我找出了火车时刻表。末班车刚刚开走。“那么咱们明天提前吃早饭,坐头班车去。”福尔摩斯说。“现在非咱们出面不可了。啊,咱们盼着的电报来了。等一等,赫德森太太,也许要拍个回电。不必了,全在我意料中。看了这封电报,咱们更要赶快让希尔顿 ·丘比特知道目前的情况,多耽误一小时都不应该,因为这位诺福克的不明真相的绅士已经陷入了奇怪而危险的罗网。 ”
后来证明情况确实如此。现在快到我结束这个当时看来是荒诞、莫名其妙的故事的时候,我心里又充满了那时所感受到的惊愕和恐怖。虽然我很愿意给我的读者一个多少带点希望的结尾,但作为事实的记录,我必须把这一连串的奇怪事件照实讲下去,一直讲到它们的不幸结局。这些事件的发生,使“马场村庄园”一度在全英国成了人人皆知的名词了。
我们在北沃尔沙姆下车,刚一提我们要去的目的地,站长就急忙朝我们走来。“你们两位是从伦敦来的侦探吧?”他说。
福尔摩斯的脸上有点厌烦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诺福克的马丁警长刚打这儿过。也许您二位是外科医生吧。最近的消息是,她还没死,可能你们赶得上救她,但也只不过是让她活着上绞架罢了。 ”
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焦急万分。
“我们要去马场村庄园,”他说,“不过我们没听说那里出了什么事。”
“事情太可怕了,”站长说,“希尔顿 ·丘比特和他妻子两个都给枪打了。他们家的佣人说,她拿枪先打丈夫,然后打自己。男的已经死了,女的也没有多大希望了。咳,他们原是诺福克郡最古老、最体面的一家!”
福尔摩斯什么也没说,赶紧上了一辆马车。在这长达 7英里的路途中,他一直沉默不言。我很少见他这样完全失望过。我们从伦敦来的路上福尔摩斯都心神不安,他仔细地逐页查看各种早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是那么忧心忡忡。现在,他所担心的最坏情况突然变成事实,使他感到一种茫然的忧郁。他靠在座位上,默默想着这令人沮丧的变故。不过,这一带有许多引起我们兴趣的东西,因为我们正穿过一个在英国算得上是独一无二的乡村,少数分散的农舍表明今天聚居在这一带的人不多了。四周显露出方塔形的教堂,耸立在一片平坦青葱的景色中,述说着昔日东安格利亚王国的繁荣昌盛。一片蓝紫色的日耳曼海渐渐出现在诺福克青葱的岸边,马车夫用鞭子指着从小树林中露出的老式砖木结构的山墙说:“那儿就是马场村庄园。 ”
马车一驶到带圆柱门廊的大门前,我就看见了前面网球场边那间引起过我们种种奇怪联想的黑色工具房和那座日晷仪。一个短小精悍、动作敏捷、留着胡子的人刚从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上走下来,他介绍自己是诺福克警察局的马丁警长。当他听到我同伴的名字的时候,露出很惊讶的神色。
“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件案子是今天凌晨 3点发生的。您在伦敦怎么听到的,而且跟我一样快就赶到了现场?”
“我已经料到了。我来这儿是希望阻止事情的发生。 ”
“那您一定掌握了重要的证据,在这方面我们毫无所知,听说他们是一对最和睦的夫妻。 ”
“我只有一些跳舞的人作为物证。”福尔摩斯说,“以后我再向您解释吧。目前,既然没来得及避免这场悲剧,我非常希望利用我现在掌握的材料来伸张正义。您是愿意让我们参加您的调查工作呢,还是宁愿让我们自由行动?”
“如果我可以跟您共同行动的话,我会感到很荣幸。”警长真诚地说。
“这样的话,我希望马上听取证词,进行检查,一点时间也不要耽误了。”
马丁警长不失为明智人,他让我的朋友自行其是,自己则负责把结果仔细记下来。本地的外科医生,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年人,他刚从丘比特太太的卧室下楼来,报告说她的伤势很严重,但不一定致命。子弹是从她的前额打进去的,多半要过一段时间她才能恢复知觉。至于她是被打伤的还是自伤的问题,他不敢轻易断言。这一枪肯定是从离她很近的地方打的。在房间里只发现一把手枪,里面的子弹仅打了两发。希尔顿 ·丘比特先生的心脏被子弹打穿。可以假想希尔顿先开枪打他妻子,也可以假想他妻子是凶手,因为那把左轮手枪就掉在他们正中间的地板上。
“有没有把他搬动过?”
“没有,只把他妻子抬出去了。我们不能让她伤成那样还在地板上躺着。 ”
“您到这儿有多久了,医生?”
“从 4点钟一直到现在。 ”
“还有别人吗?”
“有,就是这位警长。 ”
“您什么都没有动过吧?”
“什么也没有。 ”
“很好,您考虑得很周全。是谁请您来的?”
“这家的女仆桑德斯。 ”
“是她发觉的?”
“她跟厨子金太太两个。 ”
“现在她们在哪儿?”
“大概在厨房里吧。 ”
“我看咱们最好马上听听她们怎么说。 ”
这间橡木墙板、高窗户的古老大厅变成了调查庭。福尔摩斯坐在一把老式的大椅子上,脸色憔悴,他那双不宽容的眼睛却灼灼有光。我能从他眼中看出了坚定不移的决心,他准备用毕生的力量来追查这件案子,一直到为这位他没能及时搭救的委托人报了仇为止。在大厅里坐着的那一伙奇怪的人当中,还有衣着整齐的马丁警长,白发苍苍的乡村医生,我自己和一个呆头呆脑的本村警察。
这两个妇女讲得十分清楚。一声爆炸把她们从睡梦中惊醒了,接着又响了一声。她们睡在两间连着的房间里,金太太这时已经跑到桑德斯的房间里来了。她们一块儿下了楼。书房门是敞开的,桌上点着一支蜡烛。主人脸朝下趴在书房正中间,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就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蜷着,脑袋靠在墙上。她伤得非常重,而且满脸是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是说不出话来。走廊和书房里充满了烟和火药味儿。窗户是关着的,并且从里面插上了。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人都确定如此。她们立即叫人去找医生和警察,然后在马夫和小马倌的帮助下,把受伤的女主人抬回她的卧室。出事前夫妻两人已经就寝了,她穿着衣服,他睡衣的外面套着便袍。书房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据她们所知,他们夫妻间从来没有吵过架。她们一直把他们看做非常和睦的一对。
这些就是两个女仆的证词的要点。在回答马丁警长的问题时,她们肯定地说所有的门都从里面锁好了,谁也跑不出去。在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时,她们都说记得刚从顶楼她们屋里跑出来时就闻到了火药的气味。福尔摩斯对他的同行马丁警长说:“我请您注意这个事实。现在,我想咱们可以开始彻底检查那间屋子了。”
原来,书房不大,三面靠墙都是书。对着一扇朝花园开的窗户,放着一张书桌。我们首先注意的是这位不幸绅士的遗体。他那魁梧的身躯四肢摊开,横躺在屋里。子弹是从正面对准他射出的,穿过心脏后就留在了身体里面,所以他当即死亡,没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手上都没有火药痕迹。据这位乡村医生说,女主人的脸上有火药痕迹,但是手上没有。
“没有火药痕迹并不说明什么,要是有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福尔摩斯说,“除非是很不合格的子弹,里面的火药会朝后面喷出来,否则打多少枪也不会留下痕迹的。我建议现在不妨把丘比特先生的遗体搬走。医生,我想您还没有取出打伤女主人的那颗子弹吧?”
“需要做一次复杂的手术才能取出子弹来。但是那把左轮里面还有四发子弹,另两发已经打出来了,造成了两处伤口,所以六发子弹都有了下落。 ”
“是吗?”福尔摩斯说,“也许您也能解释打在窗户框上的那颗子弹吧?”他突然转过身去,用他细长的指头指着离窗户框底边 1英寸地方的一个小窟窿。
“一点儿不错!”警长大声说,“您怎么看见的?”
“因为这正是我寻找的。 ”
“惊人的发现!”乡村医生说,“您一点儿也没错,先生。那就是当时一共放了 3枪,因此一定有第三者在场。但是,到底是谁呢?他是怎么跑掉的?”
“这正是咱们要弄明白的。”福尔摩斯说,“马丁警长,您记得在那两个女仆讲到她们一出房门就闻到火药味儿的时候,我说过这一点极其重要,是不是?”
“是的,先生。不过,我当时不大懂您的意思。 ”
“这就是说在打枪的时候,门窗全都是开着的,否则火药的烟不会那么快吹到楼上去。这非得书房里有穿堂风不行。可是门窗敞开的时间很短。 ”
“这您怎么来证明呢?”
“因为那支蜡烛并没有被风吹得淌下蜡油来。 ”
“没错!”警长大声说,“的确如此!”
“我确信这场悲剧发生的时候窗户是敞开的这一点以后,就设想到其中可能有一个第三者,他站在窗外朝屋里开了一枪。这时候如果从屋里对准窗外的人开枪,就可能打中窗户框。我一找,果然那儿有个弹孔。 ”
“但是窗户怎么关上的呢?”
“女主人出于本能的第一个动作当然是关上窗户。啊,这是什么?”
那是个鳄鱼皮镶银边的女用手提包,小巧精致,就在桌上放着。福尔摩斯把它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手提包里只装了一卷英国银行的钞票, 20镑一张,一共 20张,用橡皮圈箍在一起,别的什么都没有。
“这个手提包必须保管好,它还要出庭作证呢。”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提包和钞票交给了警长。“现在咱们必须想法解释这第三颗子弹。从木头的碎片来看,这颗子弹明明是从屋里打出去的。我想再问一问他们的厨子金太太。金太太,您说过您是被很响的一声爆炸惊醒的。您的意思是不是在您听起来它比第二声更响?”
“怎么说,先生,我是睡着时给惊醒的,所以很难分辨。不过当时听起来是很响。 ”
“您不觉得可能那是差不多同时放的两枪的声音?”
“这我可说不准,先生。 ”
“我认为那就是两枪的声音。警长,我看这里没有什么还要研究的了。如果您愿意同我一起去的话,咱们到花园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证据可以发现。 ”
外面有一座花坛,一直延伸到书房的窗前。当我们走近花坛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花坛里的花被踩倒了,潮湿的泥土上到处是脚印。那是男人的大脚印,脚指特别细长。福尔摩斯像猎犬找回击中的鸟那样在草里和地上的树叶里搜寻。忽然,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弯下腰捡起一个铜的小圆筒。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说,“那把左轮手枪有推顶器,这就是第三枪的弹壳。马丁警长,我想咱们的案子差不多可以了结了。 ”
在这位乡村警长的脸上,能看出他对福尔摩斯神速巧妙的侦查感到万分惊讶。最初他还露出过一点想讲讲自己的主张的意思,现在却是不胜钦佩,愿意完全信任地听从福尔摩斯。
“您猜想是谁打的呢?”他问。
“我以后再谈。在这个问题上,有几点我还对您解释不了。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最好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然后把这件事一次说个清楚。 ”
“随您便,福尔摩斯先生,只要我们能抓到凶手就可以。 ”
“我并没有想要故弄玄虚,不过正在行动的时候就开始作冗长复杂的解释,这不太好。一切线索我都有了。就算这位女主人再也不能恢复知觉,咱们仍旧可以把昨晚这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设想出来,并且保证使凶手受到法律制裁。我想先打听一下附近是否有一家叫做埃尔里奇的小旅店?”
所有的佣人都问过了,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家旅店。在这个问题上,小马倌帮了点忙,他记起有个叫埃尔里奇的农场主,住在东罗斯顿那边,离这里只有几英里。
“是个偏僻的农场吗?”
“很偏僻,先生。 ”
“我想那儿的人还不知道昨晚这里发生的事情吧?”
“可能不知道,先生。 ”
“麻烦你备一下马,”福尔摩斯说,“我要你送封信到埃尔里奇农场去。 ”
他从口袋里取出许多张画着跳舞小人的纸条,把它们摆在书桌上,坐下来忙了一阵子。最后,他交给小马倌一封信,嘱咐他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特别记住别回答收信人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我看见信外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写得很潦草,不像福尔摩斯一向写的那种严谨的字体。信上写的是:诺福克,东罗斯顿,埃尔里奇农场,阿贝 ·斯兰尼先生。
“警长,”福尔摩斯说,“我想您不妨打电报请求派警卫来。因为您可能有一个非常危险的犯人要押送到郡监狱去,如果我估计没错的话。送信的小马倌就可以把您的电报带去发。华生,要是下午有去伦敦的火车,我看咱们可以赶这趟车,因为我有一项颇有趣的逻辑分析要完成,而且这件侦查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
福尔摩斯打发小马倌去送信了,然后吩咐所有的佣人,如果有人来看丘比特太太,立刻把客人领到客厅里,但一定不要说丘比特太太的身体情况。他很郑重地叮嘱佣人记住这些话。最后他领着我们去客厅,一边说现在的事态不在我们控制之下了,大家尽量休息一下,等着瞧究竟会发生什么。乡村医生已经离开这里去看他的病人了,留下来的只有警长和我。
“我想我能够用一种有趣又有益的方法来帮你们消磨一小时。”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椅子挪近桌子,又把那几张画着滑稽小人的纸条在自己面前摆开。“华生,我欠你的债,因为我这么久不让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至于您呢,警长,这件案子的全部经过也许能吸引您来作一次不平常的业务探讨。我必须先告诉您一些有趣的情况,那是希尔顿 ·丘比特先生两次来贝克街找我商量的时候我听他说的。”他接着就把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情况简单扼要地重述了一遍。“在我面前摆着的,就是这些不太常见的作品。要不是它们成了这么可怕的一场悲剧的先兆,那么谁见了也会一笑置之。我比较熟悉各种形式的秘密文字,也写过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粗浅论文,其中分析了 160种不同的密码。但是这一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出这一套方法的人,显然是为了让别人误以为它是随手涂抹的儿童画,看不出这些符号传达的信息。然而,只要一看出了这些符号是代表字母的,再用秘密文字的规律来分析,就不难找到答案。在交给我的第一张纸条上那句话很短,我只能稍有把握假定代表 E。你们也知道,在英文字母中 E 最常见,它出现的次数多到即使在短句中也是最常见的。第一张纸条上的 15个符号,其中有 4个完全一样,因此把它估计为 E是有道理的。这些图形中,有的还带一面小旗,有的没有小旗。从小旗的分布来看,带旗的图形可能是用来把这个句子分成一个一个的单词。我把这看做一个很有可能的假设,并记下 E是用来代表的。
“可是,现在最难的问题出现了。因为除了 E以外,英文字母出现次数的顺序并不很清楚。这种顺序,在平常一页印出的文字里和一个短句子里,可能正好相反。大致说来,字母按出现次数排列的顺序是 T、A、O、I、N、S、H、R、D、 L;但是 T、A、O、I出现的次数几乎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种组合都试一遍,直到得出一个意思来,那会是一项做不完的工作。所以,我只好等来了新材料再说。希尔顿 ·丘比特先生第二次来访的时候,果真给了我另外两个短句子和似乎只有一个单词的一句话,就是这几个不带小旗的符号。在这个由 5个符号组合的单词中,我找出了第二个和第四个都是 E。这个单词可能是 sever(切断),也可能是 lever(杠杆),或者 never(绝不)。毫无疑问,使用最后这个词来回答一项请求的可能性极大,而且种种情况都表明这是丘比特太太写的答复。假如这个判断正确,我们现在就可以说, 3个符号分别代表 N、V和 R。
“甚至在这个时候我的困难仍然很大。但是,一个灵感使我知道了另外几个字母。我想假如这些恳求是来自一个在丘比特太太年轻时就跟她亲近的人的话,那么一个两头是 E,当中有三个别的字母的组合很可能就是 ELSIE(埃尔茜)这个名字。我一检查,发现这个组合曾经三次构成一句话的结尾。这样的一句话肯定是对‘埃尔茜’提出的恳求。这一来我就找出了 L、S和 I。可是,究竟恳求什么呢?在‘埃尔茜’前面的一个词,只有四个字母,末了的是E。这个词必定是 Come(来)无疑。我试过其他各种以 E结尾的四个字母,都不符合情况。这样我就找出了 C、O和 M,而且现在我可以再来分析第一句话,把它分成单词,还不知道的字母就用点代替。经过这样的转换,这句话就成了这个样子:
.M. ERE ..E SL.NE“现在,第一个字母只能是 A。这是最有帮助的发现,因为它在这个短句中出现了三次。第二个词的开头是 H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句话现在成了: AM HERE A. E SLANE.
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添上:
AM HERE ABE SLANE.
(我已到达。阿贝 ·斯兰尼。)我现在有了这么多字母,能够很有把握地解释第二句话了。这一句读出来是这样的:
A. ELRI. ES.我看这一句中,我只能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 T和 G才有意义(意为:住在埃尔里奇。),并且假定这个名字是写信人住的地方或者旅店。 ”
马丁警长和我带着浓厚的兴趣听我的朋友详细讲他如何找到答案的经过,这回答了我们的一切疑问。
“后来您怎么办,先生?”警长问。
“我有充分理由猜想阿贝 ·斯兰尼是美国人,因为阿贝是个美国式的书写,而且这些麻烦的起因又是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我也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件事藏着犯罪的隐情。女主人说的那些暗示她的过去的话和她拒绝把实情告诉她丈夫,都使我从这方面去想。所以我才给纽约警察局一个叫威尔逊 ·哈格里夫的朋友发了一个电报,问他是否知道阿贝 ·斯兰尼这个名字。这位朋友不止一次从我这里得知有关伦敦的犯罪情况。他的回电说:‘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险的骗子。’就在我接到回电的那天晚上,希尔顿 ·丘比特给我寄来了阿贝 ·斯兰尼最后画的一行小人。用已经知道的这些字母译出来就成了这样的一句话:
ELSIE. RE. ARE TO MEET THY GO.再添上 P和 D,这句话就完整了(意为:埃尔茜,准备见上帝。),而且说明了这个流氓已经由劝诱改为恐吓。对芝加哥的那帮歹徒我很了解,所以我想他可能会很快把恐吓的话付诸行动。我立刻和我的朋友华生医生来诺福克,但不幸的是,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
“能跟您一起处理一件案子,我感到很荣幸。”警长很热情地说,“不过,恕我直言,您只对您自己负责,我却要对我的上级负责。假如这个住在埃尔里奇农场的阿贝 ·斯兰尼真是凶手的话,他要是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逃跑了,那我准得受严厉的处分。 ”
“您不必担心,他不会逃跑的。 ”
“您怎么知道他不会逃跑?”
“逃跑就等于他默认自己是凶手。 ”
“那就让我们去逮捕他吧。 ”
“我想他马上就会来这儿。 ”
“他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我已经写信请他来。 ”
“简直不能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您请他就得来呢?这不正会引起他怀疑,使他逃走吗?”
“我不是编造了那封信吗?”福尔摩斯说,“要是我没有看错,这位先生正往这儿来了。”就在门外的小路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相貌英俊的家伙正迈着大步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灰法兰绒的衣服,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两撇倒立胡子,大鹰钩鼻,一边走一边挥动着手杖。
“先生们,”福尔摩斯小声说,“我看咱们最好都站在门后面。对付一个这样的家伙,必须多加小心。警长,您准备好手铐,让我来同他谈。 ”
我们静静地等了片刻,可这是那种永远刻骨铭心的片刻。门开了,那个人走了进来。福尔摩斯立刻用手枪柄照他的脑袋给了一下,马丁也把手铐套上了他的手腕。他们的动作是那么快,那么熟练,这家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束手就擒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把我们一个个都瞧了瞧,陡然苦笑起来。
“先生们,这次你们赢啦。我好像碰到了什么硬东西。我是接到希尔顿 ·丘比特太太的信才来的。这里面不至于有她吧?难道是她帮你们给我设下了这个圈套?”
“希尔顿 ·丘比特太太受了重伤,现在命在旦夕。 ”
这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响遍全屋。
“你胡说!”他拼命地嚷道,“受伤的是希尔顿,不是她。谁忍心伤害亲爱的埃尔茜?我可能威胁过她……上帝饶恕我吧!但是我绝不会碰她一根头发。你收回自己的话!告诉我她没有受伤!”
“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伤得很重,就倒在她丈夫的旁边。 ”
他带着一声悲伤的呻吟往长靠椅上一坐,用铐着的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响。过了 5分钟,他抬起头来,绝望地说:“我没有什么要瞒你们的。如果我开枪打一个先向我开枪的人,就不是谋杀。如果你们认为我会伤害埃尔茜,那只是你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男人能像我爱她那样爱一个女人。我有权娶她。很多年以前,她就向我保证过。凭什么这个英国人要来分开我们?我是第一个有权娶她的,我要求的只是自己的权利。 ”
“在她发现你是什么样的人以后,她就想要摆脱你的势力,”福尔摩斯严厉地说,“她逃出美国是为了躲开你,并且在英国同一位体面人士结了婚。你紧追着她,使得她很痛苦,你还引诱她抛弃她心爱的丈夫,跟你这个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结果你使一个贵族死于非命,又逼得他的妻子自杀了。阿贝 ·斯兰尼先生,这就是你所干的事,你会受到法律的严惩。 ”
“要是埃尔茜死了,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个美国人说。他张开一只手,看了看团在手心里的一张信纸。“哎,先生。”他大声说,眼睛里露出了一点儿怀疑。“您不是在吓唬我吧?如果她真像您说的伤得那么重的话,写这封信的人又是谁呢?”他把信朝着桌子扔了过来。
“是我写的,就是为了把你引来。 ”
“是您写的?除了我们帮里的人以外,从来没有人知道跳舞人的秘密。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有人发明,就有人能看懂。”福尔摩斯说,“很快会有一辆马车来把你带到诺威奇去,阿贝 ·斯兰尼先生。现在你还有时间对你所造成的伤害稍加弥补。丘比特太太已经蒙受谋杀丈夫的重大嫌疑,你知道吗?只是因为我今天在场和偶然掌握的材料,才使她不致受到控告。为了她,你至少应该做到向大众说明,对她丈夫的惨死,她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责任。 ”
“我求之不得。”这个美国人说,“我相信最能证明我自己有理的办法,就是把全部事实都说出来。 ”“我有责任警告你,这样做也可能对你不利。”警长本着英国刑法公平对待的严肃精神高声地说。斯兰尼耸了耸肩膀。
“我愿意冒这个险。”他说,“我首先要告诉你们几位先生,我从埃尔茜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当时我们一共七个人在芝加哥结成一帮,埃尔茜的父亲是我们的头子。老帕特里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发明了这种秘密文字。除非你懂得这种文字的解法,不然就会当它是小孩乱涂的画。后来,埃尔茜听说了我们的事情,但不能容忍这种行当。她自己还有一些正路来的钱,就趁我们都不防备的时候溜走,逃到伦敦来了。她已经和我订婚了。要是我干的是另外一行,我相信她早就跟我结婚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沾上任何不正当的事业。在她跟这个英国人结婚以后,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没有得到回信。之后,我来到了英国。因为写信无效,我就把要说的话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
“我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我住在那个农庄里,租到一间楼下的屋子。每到夜里,我能够自由出入,谁都不知道。我想尽办法要把埃尔茜骗走。我知道她看了我写的那些话,因为她有一次就在其中一句下面写了答复。于是我急了,便开始威胁她。她就寄给我一封信,恳求我走开,并且说如果真的损害到她丈夫的名誉,那就会使她心碎的。她还说只要我答应离开这里,以后不再来缠磨她,她就会在凌晨 3点,等她丈夫睡着了,下楼来在最后面的那扇窗前跟我说几句话。她下来了,还带着钱,想买通我走。我气极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从窗户里把她拽出来。就在这时候,她丈夫手里拿着左轮手枪冲进屋来。埃尔茜晕倒在地板上,我们两个就面对面了。当时我手里也有枪。我举起枪想把他吓跑,以便我逃走。他开了枪,没有打中我。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我也开了枪,他立刻倒下了。我急忙穿过花园逃走,当时听见背后有关窗的声音。先生们,我说的句句属实。后来的事情我就没有听说,一直到那个小伙子骑马送来一封信,我才像个傻瓜一样步行到这儿,把我自己交到你们手里。 ”
在这个美国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里面坐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马丁警长站了起来,用手碰了碰犯人的肩膀。
“我们该走了。 ”
“我可以先看看她吗?”
“不成,她还没有恢复知觉。福尔摩斯先生,下次再碰到重大案子,我仍然希望碰到您在旁边的这种好运气。 ”我们站在窗前,望着马车驶去。我转过身来,看见犯人扔在桌上的纸团,那就是福尔摩斯曾经用来诱捕他的信。“华生,你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福尔摩斯笑着说。
信上没有字,只有这样一行跳舞的人:
“如果你使用我解释过的那种密码,”福尔摩斯说,“你会发现它的意思不过是‘马上到这里来’。当时我相信这是一个他绝不会拒绝的邀请,因为他想不到除了埃尔茜以外,还有别人能写这样的信。所以,你看,华生,这些作恶多端的跳舞小人反而为我所用。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给你的笔记本增加了一些不平常的材料。我想咱们该乘 3点 40分的火车回贝克街吃晚饭了。 ”
补充这件事的尾声:在诺威奇冬季大审判中,美国人阿贝 ·斯兰尼被判死刑,但是考虑到一些可以减轻罪行的情况和确实是希尔顿 ·丘比特先开枪的事实,改判劳役监禁。至于丘比特太太,我听说她后来完全复原了,现在仍旧孀居,用她的全部精力帮助穷人和管理她丈夫的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