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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住院的病人

书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2 作者:柯南·道尔 本章字数:13039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6


第八章住院的病人

  

  我粗略地翻了翻一连串内容不连贯的回忆录,想找出一些例子来阐明福尔摩斯先生智力上的一些特点,但找来找去都不太满意。这是因为,在很多案件的侦破过程中,福尔摩斯虽然运用了分析推理的巧妙手法,验证了他方法的重要性,但案件却往往微不足道、平凡无奇,实在不值得向读者介绍。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虽然参与调查了一些案情离奇、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但在侦破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比较有限,又不能满足我这样一个给他写传记的人的愿望。我曾经记述过一件小小的案子,题目是《血字的研究》;我还记述过另一个案件,就是“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这两个案子都是能让历史学家永远感到惊奇的“岩礁与漩涡”[岩礁与漩涡:意大利墨西拿海峡上的岩礁,它的对面有大漩涡。此处作者用来形容惊险。]的案例。我下面要记载的这件案子,虽然侦破过程中福尔摩斯没有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案情却很稀奇古怪,很有记述的必要。

  那是 7月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的窗帘放下了一半。福尔摩斯蜷卧在沙发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读了又读。我在印度服过兵役,养成了怕冷不怕热的习惯,温度计虽然已到了摄氏 32度,我也丝毫不觉得难受。不过,这天的报纸实在没意思。议会已经休会,人们都离开了城市。我渴望到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铺满卵石的海滩旅游,但囊中羞涩,只能推迟度假。对福尔摩斯来说,无论是乡下还是海滨,他都丝毫没有兴趣。他就喜欢待在 500万人口的中心,留意他们中间关于悬案的每一个传闻或猜疑。在他心目中,大自然等于零。他唯一的变化,是去看望他在乡间的哥哥。

  福尔摩斯全神贯注看信,一句话也不说。我把乏味的报纸扔到一旁,背靠着椅子,陷入了沉思。忽然,福尔摩斯说起话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想得不错,华生,”福尔摩斯说,“用这种方法来解决争端,看起来太荒谬了。 ”

  “太荒谬了!”我大声说。我突然想到,他是怎么觉察出我内心深处的思想的呢?我坐直了,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喊道,“太出乎我意料了。 ” 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茫然不解的神情,福尔摩斯哈哈大笑。

  “你应该记得,不久以前,”他说,“我曾经给你读过一段爱伦 ·坡写的故事。在那段故事里,他写到,一个严密的推理者能察觉他的同伴内心的想法。你当时认为,这纯属作者巧妙的虚构。当我说我自己也常常惯于这样做时,你表示了怀疑。”

  “我没有说怀疑啊!”

  “你是没有说出口,亲爱的华生,但你的眉宇间都透着。当看见你把报纸扔下、陷入沉思,我很高兴有机会研究你的想法。我打断你的思绪,就是为了证明我猜中了你的想法。 ”

  我对他的解释仍然不满意。

  “在你给我读的故事中,”我说,“那个推理者是通过观察同伴的动作得出的结论。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的同伴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星星,还有别的一些动作。我可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能给你提供什么推理线索?”

  “你对你自己的判断有误。人的五官是表达感情的工具,你的五官更是忠实执行这一职责的奴仆。 ”

  “你是说,你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了我一系列的想法?”

  “不错,特别是你的眼神。你自己可能也不记得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 ”

  “对,我不记得。 ”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的动作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之后,你茫然地坐在那里有半分钟左右。接着,你的眼睛凝视着那张新配上镜框的戈登将军肖像。从你表情的变化,我看出,你已经开始想事情了。不过,你想得并不很远。再接着,你的目光转到了书架上那张没装镜框的亨利 ·沃德 ·比彻的画像上。过了一会儿,你又朝上看着墙。你的意图很明显,你在想,如果这张画像也配上镜框,就正好可以挂在墙上的空处,和戈登的肖像并排挂在一起。 ”

  “你真是紧盯着我的想法!”我惊叫道。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怎么错过呢。接下来,你的思绪又回到比彻的身上。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肖像,似乎正通过他的相貌研究他的性格。过了一会儿,你不再皱眉了,但继续凝视着,你的脸上流露出沉思的神情,显然是在回忆比彻经历的事件。我确信,你这时肯定想到了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担当的使命。我记得,对他的遭遇,你曾经表示非常愤慨。你的感受那样强烈,我觉得,你想到比彻时不可能不想到这些。又过了一会儿,你的视线从画像上移开,我觉得,你的思绪又回到内战上了。当我发现你双唇紧闭、两眼闪闪发光、两手紧握,我确信,你正在想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激战中双方表现出的英勇气概。不过,你的脸又渐渐阴沉下来,你摇了摇头,你一定是想到战争的悲惨可怕,以及那么多人毫无意义的死亡。你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自己的旧伤疤上,双唇上泛出一丝微笑,我觉得,你在想,用这样的办法解决国际问题实在荒谬可笑。就这一点而言,我同意你的看法,的确非常荒谬。如果我这一切推论都是正确的,我将非常高兴。 ”

  “完全正确!”我说,“你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承认。和以前一样,我还是感到惊讶。 ”

  “我向你保证,这非常简单,亲爱的华生。如果那天你没有表示怀疑,我绝不会打断你的思绪。今晚微风轻拂,我们一起到伦敦街上散散步,怎么样?”

  我对我们那间小小的起居室已经感到厌倦,就欣然同意了。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河滨溜达了 3个小时,欣赏着人世间潮起潮落、千变万化的景象。福尔摩斯独特的议论,以及他对细微之处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让我很感兴趣,听得都入了迷。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 10点了。一辆四轮轿式马车等候在我们寓所的门前。

  “哈!我看,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这位医生是一位普通医生,”福尔摩斯说,“执业没多久,业务量还不错。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我们回来得正好!”

  我深知福尔摩斯的调查方法,也善于领会他的推理。车内灯下挂着一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福尔摩斯正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的种类和状况,迅速作出了判断。从楼上我们窗户的灯光可以看出,这位夜晚的来访者的确是来找我们的。我有些奇怪,究竟出了什么事,居然让我的一位同行在这样的时间来找我们。我紧跟福尔摩斯,走进了我们的寓所。

  我们走进房间时,一个人从壁炉旁一把椅子上站起来。他尖瘦脸,脸色苍白,长着土黄色络腮胡,年纪最多三十三四岁。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气色不好,似乎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走了他的青春。他举止羞怯腼腆,就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绅士。他站起来时,他扶在壁炉台上的那只细瘦白皙的手,不像一个外科医生的手,倒像是一个艺术家的。他上身穿一件黑礼服大衣,下身穿一条深色裤子,脖子上扎一条颜色不太鲜艳的领带。

  “晚安,医生,”福尔摩斯语调爽朗地说,“我知道,你仅仅等了我们几分钟,我很高兴。 ”

  “你和我的车夫谈过了?”

  “没有,我是从那张桌子上放着的蜡烛看出来的。请坐,请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我是珀西 ·特里维廉医生,”来访者说,“住在布鲁克街 403号。 ”

  “你是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那本书的作者?”我问道。

  他听到我知道他的著作,高兴得苍白的双颊泛出红晕。“我很少听人谈到这部著作。出版商说,这本书销路不广,我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呢!”来访者说,“我想,你也是一位医生吧?”“我是一个退役的外科军医。 ”

  “我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很希望能对它进行专门研究。不过,当然了,一个人必须首先从事他能干的工作。这是题外话,不说了。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时间宝贵。最近,在布鲁克街我的寓所里,发生了一连串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晚这些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我觉得真的不能再耽误了,必须马上来请你出出主意,帮帮忙。 ”

  福尔摩斯坐下来,点起了烟斗。“你让我出主意、帮忙,我非常欢迎。”福尔摩斯说,“请把那些让你不安的事情详细地讲一讲。 ”

  “其中有一两点是不值得说。”特里维廉说,“说起来,都觉得惭愧。这件事非常让人莫名其妙,最近又变得更加复杂,我只好把一切都摆在你面前,请你判断哪些有用、哪些没用。

  “首先,我必须谈谈我的大学生活。我曾经是一个伦敦大学的学生。如果我告诉你们,我的导师认为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你们不会认为我过于自吹自擂吧?毕业后,我在皇家大学附属医院担任了一个不太重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研究。我很幸运,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们极大关注。我写了一篇你朋友刚才提到的关于神经损伤的专题论文,获得了布鲁斯 ·平克顿奖金和奖章。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前程远大。

  “但我最大的障碍就是缺乏资金。你肯定知道,如果一个专家想出名,就必须在卡文迪什广场区 12条大街中的一条街上开业。这就需大笔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些费用,还必须准备几年的生活费,必须租一辆像样的马车和驾车的马。我的力量不足以达到上述要求。我只能寄希望于节衣缩食,用 10年时间攒钱,才能挂牌行医。突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给我展示了一种全新的前景。

  “这件事就是一位绅士的来访,这位绅士叫布莱星顿。我和他素不相识。一天早晨,他突然走进我的房间,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他的来意。

  “‘你就是那位成就卓著、最近获奖的珀西 ·特里维廉先生吗?’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

  “‘请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你将看到,坦率回答对你有好处。你才华横溢,会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你明白吗?’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想,我会尽力而为。’我说。

  “‘你有不良嗜好吗?酗酒吗?’

  “‘没有,先生!’我大声说。

  “‘太好了!太好了!不过,我必须问一句,你既然这么有才华,为什么不开业行医?’

  “我耸了耸肩。

  “‘是啊,是啊!’他赶忙说,‘这一点也不奇怪。虽然你脑子里塞得满满的,但口袋里却一无所有,对吧?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觉得怎样?’

  “我吃惊地盯着他。

  “‘啊,我这么做也是出于对我自己利益的考虑,并不全是为了你。’他大声说,‘我实话实说,如果你觉得划算,对我则更加划算。我有几千镑,准备投资。我认为,我可以投资给你。 ”

  “‘为什么呢?’我赶快问道。

  “‘啊,这和别的投机事业一样,不过更保险一些。 ’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用问,我也会告诉你。我要给你租房子,购置家具,聘请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就一件事,坐在诊室里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你需要的东西。你把赚到的钱交给我 3/4,其余的你自己留着。 ’

  “这就是布莱星顿向我提出的奇怪建议。福尔摩斯先生,我就不再叙述我们怎样协商、成交了,以免让你厌烦。结果是,在报喜节[报喜节:每年 3月 25日,报喜天使加百列将耶稣降生告知圣母玛利亚的节日]那天,我搬进了我现在的寓所,并按照他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自己也搬过来,和我住在一起,当一个住院的病人。他心脏不好,显然需要经常治疗。他占用了二楼两个最好的房间,一间用作起居室,一间用作卧室,他脾气古怪,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就一个方面而言,却又极其规律。他会在每天晚上同一时刻到我的诊室来检查账目。我赚到的诊费,每一畿尼[ 1畿尼为 21先令, 1先令为 12便士,四分之一畿尼正好是 5先令 3便士]他给我留 5先令 3便士,其余的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房间内的保险箱里。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就这项投资而言,他永远也用不着后悔。从一开始,生意就很成功。我出色地处理了几个病例,再加上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让我很快就出了名,短短几年,我就让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经历,我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差不多就是这些。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我今晚来你这里求教。

  “几个星期之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找我。在我看来,他的心情似乎异常激动。他提到,在伦敦西区,发生了一些盗窃案,我还记得,他当时激动得显然过了头,他说,我们应当把门窗加固闩牢,一天也不能耽误。在那一星期里,他坐立不安,不断向窗外张望,就连午餐前习以为常的短暂散步也停止了。他的行为给我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就是他对什么事或什么人怕得要死。但是,当我向他询问时,他非常无礼。于是,我就不再提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常态。不过,最近又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跌入了可怜、可鄙的虚弱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前,我收到一封信。我现在就读给你听,信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

  “‘一位侨居在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信上是这样写的)很愿意到珀西 ·特里维廉医生处就医。这几年来,他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在医治这种疾病方面,特里维廉医生是人所共知的权威。他准备明晚 6点 1刻左右前往就诊,如果特里维廉医生方便,请在家等候。 ’

  “我对这封信很感兴趣。对强直症的研究而言,最主要的困难在于这种疾病非常罕见。你不难想象,当小听差在预定时间领进病人时,我正在我的诊室等候着。

  “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非常拘谨。他看上去也就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一点不像人们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他同伴给我的印象却很深刻。那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他脸庞黝黑,英俊得惊人,带着凶气,有着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穷]那样的肢体和胸膛。他们进来时,年轻人用手搀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表现得那样体贴入微。从年轻人的外表看,你很难想到他会这样做。

  “‘医生,请原谅我冒昧前来,’年轻人用英语对我说,说时有些口齿不清,‘这是我父亲,对我来说,他的健康极为重要。 ’“见他这样孝敬,我深受感动。‘在诊治时,你或许愿意留在诊室里吧?’我说。

  “‘绝对不行,’年轻人惊叫起来,‘我受不了这种痛苦。如果看到父亲疾病发作时那种可怕的样子,我相信我忍受不了。我自己的神经也非常敏感。在你给我父亲诊治时,如果你许可的话,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 ’

  “我当然没意见,年轻人就离开了。接下来,我就开始研究病人的病情,把它详尽无遗地记录了下来。病人智力很一般,回答问题常常含糊其辞。我认为,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不大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坐着写病历时,他突然停止回答我的询问。我转过身去,惊讶地发现,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肌肉强直,眼睛直盯着我。很显然,他的疾病又发作了。

  “正如我刚才说的,我最初的感觉是既怜悯又害怕。过了一会儿,我的职业兴趣占了上风。我记下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的强直程度,检查了他的反应能力,没有发现与我以往诊断的这种病例不一致的现象。在对这样的病例进行治疗时,我使用烷基亚硝酸吸入剂,曾经取得了良好的疗效。我可以采取同样的办法治疗这个病人,进一步观察烷基亚硝酸吸入剂的疗效。烷基亚硝酸吸入剂放在楼下的实验室里。我丢下坐在椅子上的病人,跑下楼去取。寻找吸入剂耽误了一些时间,大约 5分钟吧。等我回来后,室内却空空如也,病人不知去向。不难想象,我非常惊讶。

  “当然了,我首先就跑到候诊室,结果发现,病人的儿子也不在了。前门已经关上,但没有上锁。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小听差是新来的,不机灵。平时他等在楼下,我在诊室按铃,他才跑来把病人领出去。他说,他也没听到什么。就这样,这件事成了一个不解之谜。没过多久,布莱星顿先生散步回来了。我根本就没有向他提这件事,说老实话,近来我总是尽可能地避免和他交谈。

  “啊,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俄罗斯人和他儿子的影子了。但是今天晚上,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像昨天那样,又来到我的诊室时。你们可以想象,我是多么惊讶了。

  “‘昨天不告知就突然离开,我实在太抱歉了,医生。’病人说。 “‘老实说,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奇怪。’我说。 “‘啊,是这样的情况,’病人说,‘对犯病时发生的所有事情,我每次清醒过来,记忆都非常模糊。我醒来时,似乎觉得是待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你不在,我就昏头昏脑地站起身,走到街上了。 ’ “‘至于我,’病人的儿子说,‘我看到父亲从候诊室门口走过,以为诊治已经结束。直到我们回到家,我才知道是

怎么回事了。 ’ “‘好了,’我笑了笑说,‘除了有点莫名其妙,别的倒也没什么。先生,如果你愿意到候诊室去,我很高兴继续进行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 ’“我和那位老绅士讨论了他的病情,讨论了大约半小时。接着,我给他开了处方。最后,他在他儿子搀扶下走了出去。

  “我和你们说过,布莱星顿先生一般在这个时间出去散步。工夫不大,他就散步回来,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从楼上跑下来。紧接着,他就像一个吓得发疯的人一样,冲进了我的诊室。

  “‘谁进我的房间了?’他喊道。

  “‘谁也没去过。’我说。

  “‘撒谎!’他怒吼道,‘你上来看看!’

  “我没在意他说话的粗鲁,因为他害怕得几乎要发疯了。我和他一起上楼时,他把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指给我看。 “‘你说,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叫喊道。“这些脚印的确比他的要大得多,并且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你们知道,今天中午曾经下过大雨,而我的病人只有刚才来过的那父子俩。那么不难推断,肯定是病人的儿子,出于某种目的,在我忙于给病人诊断时,上楼进了布莱星顿先生的房间。他没有动什么东西,也没有拿走什么,但这些脚印证明,毫无疑问,他进去过。

  “当然,这件事的确有点让人讨厌。不过,布莱星顿先生那样激动不安,也大可不必嘛。他居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断叫喊,我简直没有办法让他把想说的说清楚。是他让我来找你的,当然了,这样做并无不妥。虽然他把严重性估计得过高,但这里面肯定有名堂。虽然我很难指望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但如果你乘我的马车与我一同回去,应该能让他平静下来。 ”

  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倾听完了特里维廉医生冗长的叙述。可以看出,他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虽然他的脸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但他的双眼眯缝得更加厉害,从他烟斗中袅袅上升的烟雾也越来越浓。特里维廉医生话刚说完,福尔摩斯就站了起来。他把我的帽子递给我,从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着特里维廉医生就向门口走去。不到一刻钟,我们就来到布鲁克街特里维廉医生寓所的门前。一个矮个子小听差领着我们进去,我们立即走上宽阔的、铺着上等地毯的楼梯。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迫使我们停了下来。楼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黑暗中传来一种尖细的、颤抖的喊声:“我有手枪!我警告你们,如果再往上走,我就开枪。 ”“这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布莱星顿先生!”特里维廉医生高声喊道。“啊,原来是你,医生,”布莱星顿先生似乎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其他几位先生不是冒充的吧?”他说的这一句话表明,他已在暗中对我们进行了仔细的观察。“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布莱星顿先生终于说,“你们上来吧。我很抱歉,刚才对你们太无礼了。 ”

  他一边说一边把楼梯上的汽灯又点着了,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相貌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看来,他的确神经绷得过紧。他很胖。但很显然,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比现在胖得多。他的脸就像猎犬的双颊一样,耷拉着两只松弛的肉袋。他脸色苍白,稀疏的土黄色头发似乎因过于紧张而竖立起来。他手中拿着一把手枪。我们向上走时,他把手枪塞进了口袋。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能到这里来,我非常感激。没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指教了。我想,有人非法闯入我的房间中的事,特里维廉医生已经告诉你了。 ”

  “不错,”福尔摩斯说,“那两个是什么人?布莱星顿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有意捉弄你呢?”“唉,唉,”布莱星顿先生神色不安地说,“当然,这很难说。你也很难指望我能回答这样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请到这里来,请吧。请给个面子,进来一下。 ”

  他把我们领进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很宽敞,布置得很舒适。

  “你们看看这个,”他指着床头那只大黑箱子说,“特里维廉医生可能已经告诉你了,我并不是一个很有钱的人,福尔摩斯先生。除了这次投资,我一生中再也没投过资。我不信任银行家,我从不信任银行家,福尔摩斯先生。你不要跟别人说,我所有的那点钱都在这只箱子里放着。那些不速之客闯入我的房子,对我造成的影响有多大,你明白了吧?”

  福尔摩斯怀疑地看着布莱星顿,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不可能给你出主意。”福尔摩斯说。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

  福尔摩斯厌恶地挥了挥手,转过身来说:

  “晚安,特里维廉医生。 ”

  “你真不给我一些指教吗?”布莱星顿声音颤抖地大叫道。

  “我对你的指教就是,请你讲真话。先生。 ”

  一分钟后,我们就来到街上,向寓所的方向走去。我们穿过了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时,福尔摩斯说话了。“为这么一个蠢人,害你白跑一趟,真抱歉,华生,”福尔摩斯说,“不过,说到底,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案子。 ”

  “我看不出来。”我坦率地承认。

  “啊,很显然,有两个人,或许还要多一些,不过至少有两个人,为了某种原因,决心要找到布莱星顿这个家伙。我毫不怀疑,那个年轻人两次都闯入了布莱星顿的房间,他的同伙则用了一种巧妙的手段,让医生无法进行干涉。 ”

  “但那强直性昏厥是怎么回事?”

  “那是骗人的,华生。在这方面,我不想向我们的专家讲得太多。要装这种病很容易。我自己也这样干过。 ”

  “那后来又怎样了?”

  “完全是碰巧,布莱星顿两次都不在房间里。他们之所以选择在那种时候来看病,显然是确信候诊室里没有其他病人。不过,布莱星顿正好在这个时间散步。这似乎说明,他们不太了解布莱星顿的日常生活习惯。他们显然不是为了偷东西,因为房间里的财物没少。此外,从布莱星顿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他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不能想象,这家伙与那两个人有仇。他会不知道吗?我确信,他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之所以不说,原因在于他有难言之隐。很可能到了明天,他就会吐露真情了。 ”

  “难道没有另外的一种情况吗?”我说,“毫无疑问,这几乎不大可能,不过还是可以想象一下。会不会是特里维廉医生自己居心不良,闯进了布莱星顿房间,然后编造出患强直症的俄罗斯人及其儿子的全部故事?”

  借着气灯光,我看到福尔摩斯讥讽地笑了。

  “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说,“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不过,我很快就证实了医生讲的故事。那个年轻人在楼梯地毯上留下了脚印,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脚印了。我只要告诉你,他的鞋是方头的,不像布莱星顿的鞋那样是尖头的,他的鞋比医生的长 1.3英寸,你就会明白,毫无疑问,这么个年轻人是存在的。就说这么多吧,我们现在可以安心睡觉了。如果明天早晨布鲁克街传不过来新消息,倒真会让我惊奇呢!”

  福尔摩斯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并且实现得很有戏剧性。第二天早晨 7点半,在晨光熹微中,我看到,福尔摩斯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边。

  “外面有一辆马车等我们,华生。”福尔摩斯说。

  “出什么事了?”

  “布鲁克街的事。 ”

  “有新消息了?”

  “是一个悲剧,不过还不一定。”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拉起窗帘,“看这个,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个纸条,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请看在上帝的面上,立即前来。珀西 ·特里维廉。’毫无疑问,我们的医生朋友写这个便条时,处境极为困难。跟我来,亲爱的朋友,情况很紧急。 ”

  过了一刻钟左右,我们又来到特里维廉医生的寓所。他面带惊恐之色,跑出来迎接我们。“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双手捂着太阳穴,大声喊道。“出了什么事?”“布莱星顿自杀了!”

  福尔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是的,昨晚他上吊了。 ”

  我们走了进去。医生把我们引进了那间显然是候诊室的房间。“我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大声说,“警察正在楼上呢。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每天一大早都要叫女仆给他送去一杯茶。大约 7点钟,女仆走进去时,他已经吊在房间中央了。他把一根绳子绑在平常挂那盏笨重的煤气灯的钩子上,然后他就从昨天给我们看的那个箱子上跳下去吊死了。 ”福尔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如果允许,”福尔摩斯终于说,“我想上楼去勘察一下。 ”我们两个人朝楼上走去,医生跟在后面。我们一进卧室门,就看到一幅可怕的景象。我曾经说过,布莱星顿肌肉松弛。他摇摇晃晃地悬挂在钩子上,肌肉松弛得更明显了。他看上去简直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脖子拉长了,就像一只拔了毛的鸡脖子,相形之下,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更加肥大、更不自然。他只穿着一件长睡衣,他那双难看的脚和那肿胀的脚脖子直挺挺地伸在睡衣下面。一位精干的警官站在他的尸体旁边,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啊,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一进去,警官便亲切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 ”“早安,兰诺尔,”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不会认为我是闯进屋子的罪犯吧?你听说了这个案子发生前的一些情况吗?”“对,听到一些了。 ”“你的意见呢?”

  “在我看来,这个人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你看,他在这张床上睡了好一阵子,留下了很深的压痕。你知道,自杀常常发生在早晨 5点钟左右。他上吊的时间可能就是那时候。从一些迹象上来看,他是经过再三考虑才这样做的。 ”

  “根据肌肉僵硬的情况判断,我看他已经死了大约 3个小时。”我说。

  “你发现屋子里有什么异常现象吗?”福尔摩斯问道。

  “在洗手池上发现一把螺丝刀和一些螺丝钉。此外还发现,他夜里似乎抽过不少烟。这是我从壁炉上拣来的四个雪茄烟头。 ”

  “哈!”福尔摩斯说,“你找到他的雪茄烟嘴了吗?”

  “没有,没找到。 ”

  “那他的烟盒呢?”

  “找到了,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闻了闻里面的一支雪茄烟。

  “啊,这是一支哈瓦那烟,而壁炉台上的这些是荷兰从它的东印度殖民地进口的特殊品种。你知道,这些雪茄通常都包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的都细。 ”他拿起那四个烟头,用放大镜进行检查。

  “两支烟是用烟嘴吸的,两支不是。”福尔摩斯说,“两个烟头是用一把比较钝的小刀削下来的,另外两个是用尖锐的牙齿咬下来的。这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案。 ”

  “不可能!”警官大声喊道。

  “为什么不可能?”

  “如果是谋杀,犯不着用吊死这种笨办法。 ”

  “这正是我们要调查的。 ”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从前门进来的。 ”

  “早晨门锁着呢。 ”

  “门是在他们走后锁的。 ”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请稍等一等,我会给你们进一步说明情况。 ”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转了转门锁,有条不紊地把门锁检查了一遍。接着,他把插在门背面的钥匙取出来,也对它进行了检查。再接着,他对床铺、地毯、椅子、壁炉台、死者的尸体和绳索依次进行了检查。最后,他终于表示满意。在我和警官的帮助下,他割断绳子,把死者安放在地上,盖上床单。

  “这条绳子是哪儿来的?”他问道。

  “是从这上面割下来的,”特里维廉医生从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绳子,说,“他非常怕火灾,身边总放着这样的东西,以便在楼梯燃烧时,可以从窗户逃出去。 ”

  “这东西倒让凶手们省了不少麻烦。”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不错,案情非常清楚。如果到下午我还不能把案发原因告诉你,我自己也会感到奇怪。我要把壁炉台上布莱星顿这张照片拿走,这对我的调查工作有用。 ”

  “但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们!”医生叫道。

  “啊,案件发生的前后经过明白无疑,”福尔摩斯说,“这里面有 3个人:那个年轻人、老人和第三人。我还不清楚第三人的身份。至于前两个人,不用说,就是那假装俄罗斯贵族以及他儿子的人,我们已经充分地掌握了他们的情况。他们是被潜伏在这座房子里的一个同伙放进来的。如果你能听进去我说的话,警官,那就应当逮捕那个小听差。据我了解,他是最近才到你的诊所当差的,医生。 ”

  “这个小家伙已经找不到了。”特里维廉说,“女仆和厨师刚才找过他。 ”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是个小角色。”福尔摩斯说,“这三个人是踮着足尖上楼的,那个老人走在前面,年轻人走在中间,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走在后面……”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突然喊道。

  “啊,至于脚印上摞脚印,那是毫无疑问的。我可以辨认出他们昨天晚上的脚印。后来他们上了楼,来到布莱星顿的门前。他们发现房门锁上了,就用一根铁丝去转动里面的钥匙。你们甚至不用放大镜,也可以从这把钥匙榫槽上的划痕看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使的劲了。

  “他们进入室内,第一步肯定是把布莱星顿先生的嘴塞住。布莱星顿先生可能已经睡着了,或者被吓瘫了,喊不出声来。这里的墙很厚,可以想象,即使他喊一两声,也没人能听到。

  “显然,他们把他制服后,商量了一下。这种商量可能具有起诉的性质,一定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正是在这段时间,他们吸了这几支雪茄烟。老人坐在那张柳条椅子上,抽烟时用的是雪茄烟嘴。年轻人坐在远处,把烟灰磕在了衣柜的对面。第三人在室内踱来踱去。这时布莱星顿正笔直地坐在床上,不过对这一点,我还不敢绝对肯定。

  “好,最后,他们把布莱星顿吊了起来。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我相信,他们随身带来了某种滑轮,用作绞刑架。我想,那把螺丝刀和那些螺丝钉就是安装绞架滑轮用的。不过他们看到了吊钩,自然省了不少麻烦。干完后,他们就逃走了。他们的同伙把门锁上了。 ”

  我们全都以极大的兴趣倾听着福尔摩斯讲述昨晚案发时的过程。这一切都是他根据细微的痕迹推导出来的,当他给我们一一点明时,我们甚至跟不上他的思路。此后,警官赶忙去查找小听差,我和福尔摩斯则返回贝克街吃早餐。

  “我在 3点回来,”吃过早餐后,福尔摩斯说,“警官和医生那时会到这里来找我,我希望利用现在这段时间,把这个案子里一些还不清楚的小问题查清楚。 ”我们的客人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但福尔摩斯 3点 3刻才露面。不过他一进门,我就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有什么消息吗?警官。 ”

  “我们已经把那个小听差抓住了,先生。 ”

  “太好了!我也发现那几个人了。 ”

  “你发现他们了!”我们仨不约而同地喊道。

  “对,至少我已经搞清了他们的底细。就像我预料的那样,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和他的仇人,在警察总署可是大名鼎鼎。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 ”“是抢劫沃辛顿银行的那一伙儿!”警官大声说。“就是他们。”福尔摩斯说。“那布莱星顿一定是萨顿。 ”“就是!”福尔摩斯说。“嗨,这就一清二楚了。”警官说。

  我和特里维廉却面面相觑,感到迷惑不解。

  “你们还记得沃辛顿银行大抢劫案吧?”福尔摩斯说,“案犯有五人,除了这四个人,还有一个叫卡特赖特的人。银行警卫托宾遇害,窃贼们抢走了 7000镑。时间是在 1875年。他们五人全部被捕,但由于证据不足,无法定案。这一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布莱星顿,也就是萨顿,告发了他们。由于他出庭作证,卡特赖特被判处绞刑,其他三人各判了 15年徒刑。前几天他们被提前释放,你们能够想到,他们下决心一定要把出卖他们的人找到,为死去的同伙报仇。他们找到他两次,都未能得手,第三次成功了。特里维廉医生,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我想你已经把一切都说得非常清楚了,”医生说,“毫无疑问,那一天他之所以那么惊恐不安,肯定因为在报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释放的消息。 ”“错不了,他说什么盗窃案,纯粹是制造烟幕。 ”“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呢?”“啊,亲爱的先生,他知道那些老伙计报复心很强,就尽可能对所有人隐瞒身份。他的秘密是可耻的,他不可能自己泄露出来。不过,他虽然卑鄙,但仍然受英国法律的保护。警官,我毫不怀疑,尽管法律之盾没有起到保护作用,但那把正义的剑还是会替他复仇。 ”

  这就是那个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的故事。从那天夜晚起,警察再没发现那三个凶手的影子。苏格兰场推测,他们乘坐那艘不幸的“诺拉克列依那”号轮船逃跑了。数年以前,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图以北数十海里的地方,那艘船和全体船员遇难。至于那个小听差,由于证据不足,罪名不能成立。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案件,各报至今都没有详细报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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