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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爬行人

书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4 作者:柯南·道尔 本章字数:13025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7


第八章爬行人

  

  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一直主张我发表有关普莱斯伯利教授的异闻,这样做至少可以消除谣言,因为就在 20多年前,这种谣言曾经震动大学,并且传到伦敦的学术界。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迟迟未能将其发表,而事情的真相则一直埋藏在那个装满福尔摩斯案情记录的铅盒子里。直到今天,我们才获准发表这个在福尔摩斯退休前不久办理的案子。可即使到了今天,也还是要谨慎从事,不可孟浪。

  那是 1903年 9月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收到一个有着福尔摩斯一贯作风的语焉不详的条子:

  如有时间请立即前来,如无时间亦来。

  S. H.

  到了他的晚年,我们的关系比较特别。他是一个受习惯支配的人。他有一些狭隘、根深蒂固的习惯,我就是其中之一。作为一种习惯,我与他的提琴、板烟丝、陈年老烟斗、旧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习惯差不了多少。每当他遇到棘手的案子,需要一个在勇气方面多少可以依靠的同伴时,我的用处就显现出来了。不过除此以外,我还有别的用途。就他的头脑而言,我就像是一块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维,他愿意在我面前大声整理他的思想。他的话也很难说就是对我讲的,说他对墙壁讲话也不是不可以。但不管怎么说,一旦养成了对我讲话的习惯,我的表情和我发出的感叹词还是有助于他思考的。虽然我头脑那种一贯的迟钝有时会让他烦躁,但这种烦躁反而会让他的灵感更欢快地迸发出来。在我们的友谊中,我的益处差不多就是这些,几乎微不足道。

  我赶到贝克街,只见他缩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两膝高拱,口衔烟斗,眉头紧皱若有所思。看来他正在苦思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他指了指我惯坐的沙发,此外就没有任何表示了。这样过了半小时。他突然从默想中清醒过来,用他惯常的古怪笑容欢迎我回到老家。

  “请原谅我的出神,华生,”他说,“在已过去的 24小时里,有人向我报告了一些十分古怪的情况,引发我思考了一些更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我真的打算写一篇小小的论文,来讨论侦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

  “不过,福尔摩斯,这可早有人讨论过了,”我说,“比如说,猎犬、警犬……”

  “不是这个,华生,谁会不知道这个啊!但问题还有更微妙的一面。你大概记得那个案子,就是你用你那种耸人听闻的方式处理铜山毛榉案的那回,我曾经通过观察小儿头脑活动的方法,来推论那个自负、体面的父亲的犯罪习惯,你还记得吧?”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 ”

  “我对狗的看法大抵相同。狗能反映一个家庭的生活。谁见过阴沉的家庭里有欢快的狗?谁又见过快乐的家庭里有忧郁的狗?残忍的人一定有残忍的狗,危险人物一定有危险的狗。狗的情绪也可能会反映人的情绪。 ”

  我不禁摇了摇头。“这个可能有点牵强吧。”我说道。

  他刚把烟斗重新装满,就坐了下来,根本没有理会我说的话。

  “就其实践而言,刚才我说的那种理论,与我目前研究的问题很有关系。这是一团乱麻,我正想理出头绪。其中之一有可能是:为什么普莱斯伯利教授的狼狗罗依会咬他呢?”

  我失望地往椅背上一靠。难道他为了这么无聊的一个小问题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招来的吗?

  福尔摩斯扫了我一眼。“华生,你还是老样子啊!”他说,“你总学不会,其实,最重大的问题往往取决于最琐屑的小事。但即使从表面看,这件事不也很古怪吗?你大概听说过剑津大学的著名生理学教授普莱斯伯利,这样一位有资历有声望的老学者,他一向珍爱的狼狗怎么会一再咬他呢?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狗生病了。 ”

  “这个可能性当然不能排除。但这狗不咬别人,而且它只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咬主人,平时并不捣乱。华生,很古怪,太古怪了。这是铃声,看来年轻的伯内特先生比约定时间来得要早一点。我本来希望,在他到来之前,能多跟你谈一会儿。 ”

  楼梯上脚步声很急,敲门声也很急,然后这位新主顾就进来了。他是一个身材修长、仪容俊秀的青年,大约 30岁,穿着考究大方,举止之间有一种学者的温婉而无交际场上那种自负不凡。他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似乎对我的在场有些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问题是非常敏感,”他说道,“请你注意,无论是私人关系还是工作关系,我和教授都很密切,我实在不想在第三者面前讲述我的问题。”

  “不用担心,伯内特先生。华生医生为人谨慎,此外,说实在的,这个案子我很可能需要一个助手。 ”

  “好吧,悉听尊便。请不要介意我的慎重。 ”

  “华生,伯内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的助理,就住在教授家里,而且是教授女儿的未婚夫。他有义务替教授保密,对教授忠实,关于这一点咱们当然没有异议。但表达忠实的最好方式,是采取必要措施,澄清这个古怪的谜团。 ”

  “我也希望这样,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唯一的目的。请问,华生医生知道基本情况吗?”

  “我刚才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

  “那么我最好还是先把以前的情况讲一遍,然后再解释最近的新情况。 ”

  “还是让我来吧,”福尔摩斯说,“这样可以检验一下我掌握的基本事实。华生,教授在全欧洲都享有盛誉。他一直过着学院生活,从来没有传出过有关他的流言蜚语。他是一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名叫易迪丝。他性格坚强、果断,差不多可以说好斗。这就是他的一般情况,数月之前还是如此。

  “后来他的生活常轨被打破了。他今年 61岁,但他和他的同行解剖学教授莫尔非的女儿订了婚。按照我的理解,这次订婚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人的理智求婚,倒像年轻人狂热的求爱,因为他表现得十分热烈。当然了,女方爱丽丝 ·莫尔非是一位心身俱佳的少女,教授的痴情也不足为奇。然而在他自己的亲属方面,教授并没有得到完全的支持。 ”

  “我们认为他这样做太过分了。 ”

  “是的。过分,过激,而且违反自然。教授是富有的,女孩的父亲并不反对。然而女儿的看法却不这样。她另外还有几个追求者。这些人在财产地位方面虽说不那么可取,但在年龄上却与她相当。这个姑娘似乎并不在意教授的怪癖,还是喜欢他的。唯一的障碍就是年龄。

  “就在此时,教授的正常生活突然笼罩上了一个谜团。他做了件前所未有的事。他不说去向就离家外出。他走了两个星期,疲惫而归。至于上哪儿去了,他只字不提,而平时他很坦率。碰巧咱们这位主顾伯内特先生收到一个同学自布拉格寄来的信,说他有幸在布拉格见到教授但没能跟他说话。这样,教授的亲属才知道了他的去向。

  “现在讲关键问题。教授回来以后,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变得鬼鬼祟祟,四周的熟人都觉得他不再是原先他们了解的那个人了,有一个阴影笼罩了他的高级本性。他的智能未受影响,讲课还是那么才气横溢。但他身上总是表现出一种新东西,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不祥的东西。他的女儿一直挚爱父亲,因此多次试图回到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中,试图打破父亲的面具。而你,伯内特先生,也做了同样的努力。不过,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现在,伯内特先生,请你亲自讲讲信件的问题吧。 ”

  “华生医生,首先请你明白,教授一向不对我保守秘密,即使我是他儿子或弟弟,也不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信任。作为他的助手,我负责接收他的一切信件,拆封,分类。但他回来后这一点就被改变了,他告诉我,可能有一些自伦敦寄来的信件,在邮票下面画有十字,这些信要放在一边,由他亲自来拆。后来果然有几封信,盖有伦敦东区的邮戳,信封上的笔迹一看就是没文化的人写的。如果教授写过回信的话,他的回信既没经我处理,也没放进我们发信的邮筒内。 ”

  “还有小盒子的情况。”福尔摩斯说。

  “是的,小盒子。教授回来时,带回一个小木盒子。这个东西是唯一表明他到大陆去旅行过的物品。那是一个雕刻精巧的木盒,一般人认为是德国手工艺品。他把木匣放在工具橱内。有一次我去找插管,无意中拿起了这个盒子看。不料教授大发雷霆,用十分粗鲁的语言斥责我,而我只是有那么点好奇心而已。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发生,我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我极力解释说,我只是偶然地拿起了盒子。那一晚,整整一晚上,我都觉得他狠狠地瞪着我。他显然对此事耿耿于怀。”说到这儿,伯内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这件事发生在 7月 2日。”他补充说。

  “你真是一个理想的见证人,”福尔摩斯说,“你记的这些日期对我可能是有用。”

  “系统方法也是我从这位著名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之一。自从发现他的行为变态以来,我就感到有责任研究他的症状。所以,我这里记了,就是在 7月 2日这一天,当他从书房走到门厅的时候,罗依咬了他。 7月 11日,发生了类似事件。 7月 20日,再次发生。后来我们只好把罗依关到马厩里去了。罗依是一条听话懂事的好狗。我这样说可能让你厌倦了。 ”

  伯内特的口气不大高兴,因为福尔摩斯显然在独自出神,没有听他讲话。福尔摩斯绷着脸,两眼瞪着天花板。后来,福尔摩斯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怪事,真是怪事!”他喃喃地说道,“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过呢,伯内特先生。原有情况已经叙述得差不多了吧?你刚才说事态又有了新的发展。 ”

  此时,客人那爽直活泼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因为他想起了可憎的事情。“现在我要讲的事发生在前天夜里,”他说,“大约在夜里 2点钟,我醒了,躺在床上。就在这时,我听见一种沉闷的响声从楼道里传过来,声音由远及近。我打开屋门往外张望。教授住在楼道另一端……”

  “日期是……”福尔摩斯插了一句。

  对这个不相干的问题,客人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我刚才说了,前天晚上,就是 9月 4日。 ”

  福尔摩斯微笑着点了点头。

  “请往下讲吧。”他说。

  “他住在楼道另一端,必须经过我的门口才能到达楼梯。那天我看见的情景实在太吓人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我的神经绝不比一般人差,但那天的情景真把我吓坏了。整个楼道都漆黑一团,只有中间的一个窗子透出一丝光亮。我看见有个东西从楼道那边移动过来,是个黑糊糊的在地上爬的东西。它突然爬到有光的地方,我一看,原来是教授!他在地上爬着,福尔摩斯先生,在地上爬!倒不是用膝和手在爬,而是用脚和手在爬,脑袋向下垂着。但他的样子似乎很轻松,并不费力。我都吓糊涂了,直到他爬到我的门口,我才走上去问他,要不要我扶他起来。他的回答极其特别。他一跃而起,狠狠地骂了我一句,然后立刻从我面前走过,下楼去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也没回来。他可能直到天亮才回了屋。 ”

  “华生,你怎么看?”福尔摩斯的口气就好像是个病理学家,拿一个稀有的病例来考学生。“可能是风湿性腰痛。我见过一个病情严重的病人就是这样走路的,而且这个病特别让人心烦,容易发脾气。 ”“真行啊,华生!你总是言之成理,脚踏实地。不过风湿性腰痛是讲不通的,因为他当即一跃而起。 ”

  “他的身体棒极了,”伯内特说,“说实在的,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没见过他的身体像现在这么棒。但这些事实已经发生,无可回避。这不是一个可以找警场来解决的案件,而我们又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一筹莫展,我们模糊地感到灾祸即将发生。易迪丝,就是普莱斯伯利小姐,还有我,都感到不能再这样无所作为地等待下去了。 ”

  “这确实是一个极其奇特和引人深思的案子。华生,你的意见呢?”

  “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我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应由精神病学家来处理的病例。老教授的脑神经受了恋爱的刺激。他出国旅行,是为了解脱情网。他的信件和木盒可能与其他私人事务有关。比如说借款,或者股票证券,是放在盒子里的。”

  “可狗反对他的证券交易。不对,华生,这里面还有文章。目前我只能提示……”福尔摩斯的提示谁也不会知道了,因为门突然打开,一位小姐被引进屋来。

  伯内特登时跳起来,伸开两手跑了过去,拉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易迪丝,我亲爱的!没出事吧?”“我觉得必须来找你了,杰克,我吓坏了!我不敢一个人待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小姐,我的未婚妻。 ”“怎么样,先生,刚才咱们不正是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吗?”福尔摩斯笑着说,“普莱斯伯利小姐,你可能是想告诉我们事态又有发展了吧?”我们的新客人是一个传统英国型的漂亮姑娘,她微笑着向福尔摩斯招呼了一下,就坐在伯内特身边。“我发现伯内特先生不在旅馆,我想他可能在这里。当然了,他早已告诉过我,他要请你帮忙。福尔摩斯先生,你能不能帮帮我那可怜的父亲?”“有希望解决,普莱斯伯利小姐,但是案情还不够明朗。说不定你带来的新情况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一天他的样子都很古怪。我相信有的时候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并不记得。他就像在做梦似的。昨天就是那样。他不像是我父亲。他的外壳还是老样子,但实际上不是他了。 ”

  “请把昨天发生的情况告诉我。 ”

  “夜里我被狗的狂叫声吵醒了。可怜的罗依,它现在被锁在马厩旁边。我总是把屋门锁上才睡觉,杰克,伯内特先生会告诉你,我们都有一种不祥之感。我的卧室在楼上。碰巧昨晚我的窗帘是打开的,而外面有很好的月光。我躺在床上,两眼盯着白色的窗口,耳朵倾听着狗的狂叫。就在此时,我突然看见父亲的脸就在在窗外。我几乎吓昏过去。他的脸贴在玻璃上,一只手举起来,仿佛扶着窗框。如果窗子被他打开的话,我非疯了不可。那不是幻觉,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那是幻觉。我敢肯定,大约有 20秒钟的时间,我就那样瘫在床上,看着他的脸。后来他的脸不见了,但我动不了,不能下床到窗口去看看他上哪儿去了。我躺在床上,一身冷汗,直到天亮。早餐时他的态度很粗暴,没有提夜里的事。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撒了个谎就进城。这不,我就上这儿来了。 ”

  福尔摩斯似乎对小姐的叙述十分惊讶。“小姐,你说你的卧室是楼上。园子里有高梯子吗?”“没有,正是这一点让人害怕,根本没有够得着窗子的办法,可他居然在窗口出现了。 ”“日期是 9月 5日,”福尔摩斯说,“这就更复杂了。 ”这回轮到小姐表示惊讶了。“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日期了,”伯内特说,“难道日期与这个案子关系重大?”“有可能,很可能,但我还没有掌握充分的资料。 ”“是不是你在考虑精神失常与月球运转有关?”“不,不是。与此无关。也许你能把日记本留给我,我来核对一下日期。华生,我看咱们的行动计划可以定下来了。小姐已经告诉咱们,我对她的直觉十分信任,她父亲在某些日期记不起自己干过的事。所以,咱们就在这种日期去拜访他,假装是他约咱们去的。他可能会以为,是自己记不清了。这样咱们就可以近距离观察他,从而开始侦查。 ”

  “这样很好,”伯内特说,“不过,我要提醒你,教授有时候脾气很大并且行为粗暴。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如果我的设想符合实际,那我们就有理由尽快见到他,就是马上去也有充足的理由。伯内特先生,这样吧,明天我们一定到剑津。如果我没记错,那里有一个切克旅馆,供应的葡萄酒还不错,床单的清洁度超过挨骂的水平。先生,咱们未来几天的命运说不定还会落到比这更糟的地方去呢!”

  星期一早晨,我们就启程前往著名的大学城了。对福尔摩斯来说,这很容易,因为他没家没业;而对我来说,却需要用心安排、手忙脚乱一番,因为我现在的业务范围已经不小了。一路上他都没有提及案情。直到我们把衣箱在他说的那家旅馆内存放妥当,他才开了口。

  “华生,我看咱们可以在午饭前找到教授。他 11点上课,中午应该在家休息。 ”“我们给访问找个什么借口呢?”福尔摩斯匆匆忙忙地看了一眼日记本。

  “8月 26日有过一段躁狂时期。咱们可以假设,他在这种时候脑筋不大好使。如果咱们坚持说有人约咱们来,他可能不敢否认。你能不能厚着脸皮这样干?”

  “只好试试。 ”

  “真行,华生!你既勤勤恳恳,又精益求精。只好试试,这是意志坚定者的格言。找个本地人带咱们去吧。 ”

  一名本地人赶着一辆漂亮的双轮马车,带着我们绕过一排古老的学院建筑,拐进一条三股的马车道,在一座赏心悦目的住宅门前停了下来。这个宅子四周草坪环绕,草坪上种满紫藤。看来教授不仅生活舒适,居住环境也挺奢华。当马车靠近时,我们发现一个人从前窗探出头来。那人头发花白,浓眉,戴一副玳瑁眼镜。他打量着我们,目光锐利。一分钟以后,我们就置身于其私邸之中

了。教授站在我们面前,正是他的古怪行为让我们从伦敦赶了过来。他的外貌和举止没有任何怪异之处。他举止庄重,五官端正,体格高大,身穿礼服,有着大学教授应有的尊严。他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那双眼犀利而锐敏,聪明到了近乎狡猾的程度。

  他看了我们的名片,说:“请坐,先生们。不知有何见教?”

  福尔摩斯和和气气、微笑着说:

  “教授,我正要这样问你呢。 ”

  “问我?”

  “也许出了差错。我听另外一个人说,剑津大学的普莱斯伯利教授需要我效劳。”

  “原来这样啊!”我感觉他那敏锐的灰眼睛闪着一道恶毒的光芒。“你听说的,是吗?那么请问,你听谁说的?”

  “抱歉,教授,我不便说。如果搞错了,也没什么大碍,我道歉就是了。 ”

  “那倒不必。我要搞清楚这件事。我很感兴趣。你有什么条子、信件或电报之类可以说明你的来意的东西吗?”

  “没有。 ”

  “你是不是想说,是我本人请你来的?”

  “我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 ”

  “当然不方便回答,”教授厉声说,“不过,就是没你的帮助,这个问题也很容易找到答案。 ”他走到电铃旁边。随着一阵铃声,我们在伦敦认识的那位伯内特先生走了进来。“过来,伯内特先生。这两位先生从伦敦来,说是有人约他们来。你处理我的全部信件,你登记过寄给一个叫做福尔摩斯的人的信件吗?”“没有,先生。”伯内特脸上一红。“这就没问题了,”教授气哼哼地瞪着我的同伴。“先生,”他两手按着桌子,身子往前一探,“我觉得你身份可疑。 ”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我只能再说一遍,我们无故打扰你了。 ”“没那么简单,福尔摩斯先生!”这个老头儿尖声叫道,脸上表情特别恶毒。

  他一边说一边站到门前拦住我们的去路,狂暴地伸出两手威胁我们。“想走?没那么容易!”他气愤得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张着大嘴对着我们叫嚷。如果不是伯内特先生出面干预,我们恐怕不动手就离不开屋子了。

  “亲爱的教授,”他喊道,“请注意你的身份!请你想想,如果这事儿传到学院里去,会发生什么影响!福尔摩斯先生是一个名人。你不能对他这样无礼。 ”

  于是我们的主人(如果我能这样称呼他的话)无可奈何地让开了路。我们很庆幸能离开住宅,来到外面安静的马车道上。福尔摩斯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好玩。

  “咱们这位博学的朋友神经有点毛病,”他说,“咱们冒昧拜访也许有点唐突,但我与他亲自接触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好家伙,华生,他一定是在跟踪咱们,这家伙出来找咱们来了。 ”

  我们身后传来跑步的声音。但我放心地发现,在马车道的拐角出现的不是吓人的教授,而是他的助手。那位助手喘着气向我们走了过来。“真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我应该向你道歉。 ”“那倒不必,不必,伯内特先生。就我的职业而言,这种情况不可避免。 ”“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蛮不讲理。他越来越凶了。不过,这样你也就明白,为什么他女儿和我是那样害怕出事了。尽管如此,他的脑子完全清醒。 ”

  “太清醒了!”福尔摩斯说,“我这一步棋走错了。很显然,他的记忆力比我估计的要好得多。对了,在我们走之前,能不能看一下普莱斯伯利小姐房间的窗子?”

  伯内特拨开灌木领着我们往前走。我们看到了楼的侧面。“在那儿,左手第二个窗子。 ”

  “好家伙,这么高啊。不过,你看窗子下面有藤子,上面有水管,可以攀登。 ”

  “连我都爬不上去。”伯内特说。

  “是的。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那样做都很危险。 ”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搞到了跟教授通信的那个伦敦人的地址。教授今天早上似乎给他写信了,我从他的吸墨纸上发现了地址。助理干这种事很可耻,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福尔摩斯看了一眼那张纸头,然后把它放进了衣袋。

  “多拉克。这姓氏够怪的。我想可能是斯拉夫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重要的环节。伯内特先生,我看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我们今天下午就回伦敦。我们不能逮捕教授,因为他没犯罪。我们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自由,因为不能证明他神经失常。目前不宜采取任何行动。 ”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耐心一点,伯内特先生。情况马上就会有新发展。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下星期二有可能是一个危机时刻。我们到时一定来。这段等待时期难免让人不愉快,如果普莱斯伯利小姐能延长她在伦敦的停留时间会好一点。 ”

  “这不难。 ”

  “那就让她留在伦敦,等危险过去再说。目前让他任意行动,不要限制他,顺着他的意思。 ”

  “他来了!”伯内特惊恐地压低了声音说。透过树枝间隙,我们看见那个挺拔的高个子从前厅走出来,四下张望着。他向前欠着身子,两手下垂摇摆,脑袋左右转动。助理向我们摆手告别,然后潜入树丛溜走了。不大一会儿,我们看见他站到教授身旁,两个人似乎一边激烈地谈论着,一边走进屋内。

  “我看老教授猜出咱们的来意了,”福尔摩斯一边和我朝旅馆走一边说,“虽然只见过短短一面,但我觉得他头脑特别清晰、逻辑性强。他性情倒真的火爆,不过设身处地地为他想想,他有理由发火,连侦探都来跟踪他了!他猜出这是他的家庭成员这样安排的。我看伯内特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

  路过邮局时,福尔摩斯停下来,发了一封电报。当天晚上,收到了回电。他把电报扔给我看——已走访商务路,见到多拉克。和蔼,波希米亚人,略上年纪。开一家大杂货商店。麦希尔“麦希尔是你走后才来的,”福尔摩斯说,“他是负责处理日常事务的杂务工。有必要了解一下教授秘密通信的对象,他的国籍和布拉格之行是有联系的。 ”

  “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上了,”我说,“目前咱们面前好像有一大堆无法解释、彼此无关的事件。比如说,狗咬人和波希米亚之行有什么联系?它们又和夜里在楼道爬行有什么联系?至于日期,那就更神秘莫测了。 ”

  福尔摩斯一边微笑一边搓手。我们坐在古老旅馆陈旧的起居室里,桌上摆着福尔摩斯提到过的著名葡萄酒。

  “那好,咱们先来研究一下日期吧,”他说。他五指并拢,就像是在课堂上讲课似的。“这位青年才俊的日记本表明, 7月 2日第一次出事。从那以后,就我所记得的日记内容而言,似乎每九天出一次事,只有一次例外。最后一次是在 9月 3日,也就是星期五,符合九天的规律, 8月 26日也是如此。这绝不是巧合。 ”

  我不得不同意福尔摩斯的分析。

  “因此,我们可以暂时假设,教授每九天服用一种烈性药物,药效短暂但毒性较大。由于药物的刺激,他原本暴烈的性格更暴烈了。他是在布拉格学会使用这种药物的,目前由伦敦的一个波希米亚经销商供应他药品。这些都是互相联系的,华生!”

  “那狗咬、窗口的脸、楼道里爬行这些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开了头。要等到下星期二才会有新的发展。目前咱们只能和伯内特保持联系,享受这个城市的迷人风景。 ”

  次日早晨,伯内特溜过来,向我们报告最新的消息。正如福尔摩斯所说,伯内特的日子不好过。教授虽未明确指出是他找我们来的,态度却极其粗暴,显然心怀不满。不过今天早晨他又恢复了常态,他照例给满堂学生做了富有才华的演讲。“撇开他的异常发作不谈,”伯内特说,“他确实比以前精力更充沛,脑子也更清晰了。但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

  “照我看,至少在一个星期之内你没有什么可怕的,”福尔摩斯说。“我是一个忙人,华生医生也有许多病人。咱们约好,下星期二这个时间,在这里碰头。如果在我们下次离开前仍不能对问题作出解释(即使不能消除它),那将太出我意料之外了。在下星期二之前,请你写信把发生的情况告诉我。 ”

  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没再见到福尔摩斯。星期一晚上,我收到他一张简短的便条,让我在火车站等他。在去剑津的路上,他告诉我,一切都不错,教授家庭的安静没有受到干扰,他本人的行为也很正常。当天晚上,我们在老地方切克旅馆安顿下来后,伯内特过来了。他对我们讲的情况也是如此。“今天他收到从伦敦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上面都有十字,他让我不要拆开。其他情况就没有了。 ”

  “这些可能就足够了,”福尔摩斯说,声调给人一种不祥之感,“伯内特先生,我看今天晚上真想就会大白。如果我的推论正确,今晚事情会水落石出。要达到目的,必须对教授展开观察。我建议你不要睡觉,要保持警觉,留意观察。如果你听见他经过你的门口,不要惊动他,要悄悄地跟踪他。华生医生和我将在附近隐蔽。对了,你说的那个小盒子的钥匙在什么地方?”

  “在他的表链上。 ”

  “我觉得咱们必须对盒子进行研究。如果迫不得已要砸开盒子,希望锁不要太结实。宅子里还有强壮的男人没有?”

  “有一个马车夫,叫麦克菲。 ”

  “他在什么地方睡?”

  “在马厩楼上。 ”

  “可能用得着他。现在只能做这些,静观事态发展吧。再见。不过我相信,天亮之前,我们会再见面的。 ”

  接近午夜时分,我们在教授家前厅正对面的树丛里埋伏起来。夜色清朗,但气温偏低,还好我们穿着大衣。刮着小风,白云在空中飘过,不时遮住半圆的月亮。在这里守望本来会很沉闷,多亏了有所期待的兴奋心情鼓舞着我们。此外,我朋友还打气说,要不了多久这个怪案就有结局了。

  “如果九天一个周期不错的话,今夜教授一定大发作,”福尔摩斯说,“以下几件事都指向同一结果:他的怪症状是从布拉格回来后出现的,他与伦敦的一个波希米亚商人秘密通信,这个商人可能代表布拉格的某个人,就在今天他收到商人寄来的包裹。他用的是什么药以及为什么用药,咱们还不知道,但肯定是从布拉格来的。他是按照严格规定用药的,这就是九天一周期。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正是这一点。不过他的症状非常古怪。你注意他的指关节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注意。

  “关节大,上面又有老茧,我以前从没见到过。华生,看人先看手,然后看袖口、裤膝和鞋。他的古怪的指关节只有在某些职业……”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突然用手一按脑门。“嗨,华生,华生,我怎么这么笨啊!看起来虽然难以置信,但肯定是那么回事。一切要点都说明了同一种问题。我居然没有看出这些概念的联系!那样的指关节,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还有狗!还有藤子!我真该归隐我梦想的农庄了。快看,华生!他来了!现在咱们可以亲眼看看了。 ”

  前厅的门慢慢打开了。借着灯光,我们看到了教授那高大的身材。他穿着睡衣,站在门口,虽然直立,却向前欠身,两手垂在身前,就像我们上次看见他那样。

  他走到马车路上时,突然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他弯下身去,用手和脚爬起来,不时跳跃一下,就好像精力过剩一样。他沿着房子向前爬,爬到头后就拐过屋角去了。这时伯内特溜出房门,悄悄地跟着他。

  “快来,华生!”福尔摩斯低声喊道。我们蹑手蹑脚地在树丛中移动,找到了一个能看清房子侧面的地方,那是有月光的一面。教授清晰可见,他先是在长满常春藤的墙脚下趴着,突然以出人意料之外的矫捷动作向墙上爬去。他从一根藤爬向另一根藤,手抓得十分牢,显然没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发泄精力在做着游戏。他的睡衣敞开,在两边呼扇着,看起来活像一只贴在屋子墙壁上的大蝙蝠,在月光照射的墙上形成了一个大黑块。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玩腻了,又一根藤一根藤地降下来,爬向了马厩,依旧是那副怪异的姿势。狗已经出来。它狂叫着,一看见主人就叫得更凶了。它把锁链拉得绷直,狂怒得发起抖来。教授故意趴在狗刚刚够不到的地方,用各种办法来激怒狗。他抓起一把石子朝狗的脸上扔过去,抄起一根棍子捅狗,用手在狗张着的嘴前面晃来晃去……逗得狗更加疯狂地乱叫。在我们此前的探险经历中,还从没见过如此奇特的景象:一个不动感情、十分尊严的人物竟会像蛤蟆一样趴在地上,去激怒一只狗;故意用各种精巧、残忍的方式,逗得狗前腿立起疯狂地扑向他、对着他狂叫。

  突然,意外发生了!倒不是狗挣断了锁链,而是狗脖子滑出了皮圈,因为那皮圈是给粗脖子狗制作的。先是铁链落地发出的声响,紧接着人狗滚成一团,狗在狂嚎,人在异样地尖叫。教授几乎丧命。我们赶过去把他们分开时,狗正在咬他的咽喉,牙齿切入很深,而他已失去知觉。我们这样做本来也冒着一定的危险,多亏了伯内特及时赶到,他一声吆喝,狗便立刻恢复了理智。叫喊声也把马车夫惊醒,他睡意蒙眬地从马厩楼上的房间里跑了下来。“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摇着头说,“我看见过他这样逗狗。我知道狗早晚会咬到他。 ”

  把狗拴好后,我们一起把教授抬到了他的卧室。伯内特有医学学位,他帮着我处理教授被咬破的喉咙。狗的牙齿虽然没有咬断颈动脉,但出血严重。半小时后,危险过去了。我给病人注射了吗啡,他陷入沉睡。直到这时,我们大家才喘了一口气,互相注视着,开始评估形势。

  “我觉得应该找一位外科权威来给他看病。”我说。

  “不行!”伯内特大声说,“现在丑闻还只限于家庭内部。咱们还靠得住。一旦传出家门,后果就难以预料了。请想想他在大学里的地位、他在欧洲的名誉、他女儿的感情吧。 ”

  “的确如此,”福尔摩斯说,“我觉得咱们要保密,不要外传。另外,既然我们现在有了行动自由,就应该防止事态进一步发展。伯内特先生,把表链上的钥匙拿过来。麦克菲,看守病人,如有变化,立即报告。让我们去看看教授的神秘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

  东西不多,但足够说明问题了:两个小瓶子,一个空了,另一个还几乎全满;一个注射器;几封外国人写的字迹歪歪斜斜的信。信封上的记号表明,这些信正是打乱了助理常规工作的那几封,每封都有商务路的发信地址,并有“多拉克”的签名。信里装的只是邮寄新药品的清单及货款的收据。但另外还有一封信,一看就知是有文化的人的字迹,上面贴着奥地利邮票盖着布拉格邮戳。“这回可有了证据了!”福尔摩斯一边掏出信纸一边喊道。

  信上写的是——尊敬的同行:

  自从您来访之后,我再三考虑了您的情况。您虽有特殊的理由需要治疗的,但我仍然奉劝您谨慎从事。因为以往治疗效果表明,该药具有相当危险的副作用。

  类人猿血清或可有较好效果。但如我所说,我使用的是黑面猿,因为正好有此类标本。黑面猿为爬行及攀登类。类人猿为直立类,故更接近人类。

  我再次敦请您谨慎从事,切勿在不成熟阶段将此疗法外传。我在英国还另有一主顾,均由多拉克做我的经纪人。

  恳请每周按时报告疗效。此致,崇高的敬礼H.洛文斯坦原来是洛文斯坦!这个名字让我回忆起报纸上一段摘录。该摘录谈到,一位不知名的科学家正在以一种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还童术和长生不老药。这位科学家就是布拉格的洛文斯坦!他有一种强壮血清,为医学界禁用,因为他拒绝公布处方。我把这个情况简短地说明了一下。伯内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动物学手册,读道: “‘黑面猿,喜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猿猴,最大型类人爬行猿’这里还记载着许多细节呢。啊,福尔摩斯先生,多亏了你的帮助,这下咱们终于找到原因了。”

  “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福尔摩斯说,“是教授不合时宜的恋爱。这让急躁的教授以为,必须恢复青春,才能达到目的。如果一个人想超越自然,那么他就会堕落到自然以下。如果脱离了人类命运的康庄大道,即使是最高等的人,也会变成动物。”他手里拿着小瓶,坐在那里,两眼凝视着透明的液体,沉思了一会儿。“我要给这个人写封信,告诉他我认为散布这种毒药是犯罪行为,然后我们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但同类事情还会发生。别人会想出更高明的办法。但无论如何都有危险,都会对人类构成一种现实的威胁。华生,请想想,那些追求物质、官能和世俗享受的人都延长了他们无价值的生命,而追求精神价值的人则不愿违背更高的召唤,结果会怎样?结果只能是,最不适合生存的生存。这样一来,世界岂不变成了污水池吗?”突然之间,幻想家不见了,行动家的福尔摩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伯内特先生,我看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所有细节都有了解释。狗当然比人更早地发现了变化。教授的气味逃不过狗的鼻子。罗依咬的不是教授,而是猿猴,正如逗狗的是猿猴一样。攀缘对猿来说是一种本能的游戏,他探头到女儿窗口纯属偶然。华生,早晨有开往伦敦的火车,不过在上路之前,咱们还是先到旅馆喝杯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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