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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吸血鬼

书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4 作者:柯南·道尔 本章字数:10584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7


第五章吸血鬼

  

  福尔摩斯认真地读了一封刚收到的来信,然后无声地一笑(这是他最近乎于要大笑的一种态度)把信抛给了我。 “作为现代与中古、现实实际与异想天开的混合物,这封信写的可谓绝了!”他说,“你觉得怎样,华生?”我读了起来——旧裘瑞路 46号  11月 19日有关吸血鬼事由敬启者:

  敝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叶经销公司的罗伯特 ·弗格森先生,今日来函询问有关吸血鬼事宜。因敝店专营机械估价业务,此事宜已经超出本店经营范围,故特介绍弗格森先生造访阁下以解疑难。阁下承办马蒂尔达 ·布里格斯案件曾获成功,故予介绍。

  莫里森,莫里森-道得公司谨启经手人 E.J.C“马蒂尔达不是少女的名字,”福尔摩斯回忆道,“那是一只船,与苏门答腊巨型老鼠有关,那个故事会让公众震惊。但是,咱们与吸血鬼可扯不上关系!那是咱们的业务范围吗?当然了,只要有案子,不管什么案子,都比闲着没事儿强多了。但这次咱们可谓一下子进入格林童话的王国了。华生,抬抬手,查查字母 V,看有什么说法。 ”

  我转过身去,把那本大索引取下来,递给他。福尔摩斯把书放在腿上,两眼紧盯,缓慢而高兴地查阅着那些旧案记录。在这些记录中,包含着福尔摩斯毕生积累的知识。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的航程,”他念着,“这个案子相当糟。我记得你做了一些记录,但结局欠佳。伪钞制造者维克多 ·林奇。毒蜥蜴。这是个了不起的案子!女马戏演员维特利亚。范德比尔特与窃贼。毒蛇。奇异锻工维格尔。哈!我的老索引。真有你的,无所不包。华生,你听这个。匈牙利吸血鬼妖术。还有,特兰西瓦尼亚的吸血鬼案。”他兴致勃勃地翻阅了半天,然后失望地哼了一声,把本子扔到了桌上。

  “胡扯,华生,全是胡扯!那种必须用夹板钉在坟墓里才不出来游荡的僵尸,和咱们有什么关系?纯粹是精神失常!”“不过,”我说,“吸血鬼不见得一定是死人!活人也不是不可以有吸血的习惯。比如说,我在书上就读到,有的老人为了永葆青春,不惜吸年轻人的血。 ”

  “说得对极了,这本索引里就提到了这种传说。但是咱们能信这种事吗?这位经纪人既然两脚站在地球上,那就不能离开地球。这个世界对咱们来说是够大的,犯不着介入鬼蜮。照我看,不能太信弗格森的话。下面这封信可能是他写的,或许多少能说明一点让他苦恼的究竟是什么问题。 ”

  他边说边从桌上拿起另一封信。他专心研究第一封信时,没有注意到这封信。他含着笑,开始读这封信。读着读着,他的笑容不见了,神情变得紧张起来。读完后,他靠在椅子上,沉思起来,手指间还夹着那信纸。过了一会儿,他猛然一惊,从深思中清醒过来。

  “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华生,兰伯利在什么地方?”

  “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南边。 ”

  “不很远吧?那么奇斯曼庄园呢?”

  “我对那一带乡间倒比较熟悉。那里有许多古老的宅子,都是用几个世纪前的原房主姓氏来命名的,什么奥德利庄园、哈维庄园、凯立顿庄园等。那些家族早就被人遗忘了,但他们的姓氏却通过房子流传了下来。 ”

  “不错。”福尔摩斯冷冷地说。他骄傲、自制力强,但他有一个缺点,就是虽然他往往不声不响、准确地把一切新知识都装入头脑,却很少对知识的提供者表示感谢。“我觉得,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对奇斯曼庄园有更多的了解了。不出我的意料,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写来的。对了,他还自称认识你呢!”

  “什么?认识我?!”

  “你自己看看吧。 ”

  他边说边把信递给我。信首写的就是刚才他念的那个地址。

  我读了起来——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律师介绍我同你联系,但我的问题实在过于微妙,让我搞不清从何说起才好。我是代表一个朋友来谈他的事儿的。 5年前,这位绅士和一位秘鲁小姐结了婚。她是一位秘鲁商人的女儿。在经营进口硝酸的过程中,我的朋友认识了她。她长得很美,但国籍和宗教的差异总是让夫妇在感情和日常生活中产生误解。结果,经过一段时间后,他对她的感情可能冷淡了,他或许认为这场婚姻是个错误。他觉得,在她的性格中有某些东西让他永远也别想搞明白。这让他很痛苦,因为她真是一个少有的温存可爱的妻子,并且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绝对忠实地爱着丈夫。

  现在我来谈主要问题,详情还要与你面谈。这封信只是先谈一个梗概,以便请你确定是否愿意承办此事。不久前,这位女士开始表现出某些与她的温柔个性极不相称的怪毛病。这位绅士结过两次婚,与前妻生有一子。这孩子 15岁了,非常讨人喜欢,并且很重感情,不幸的是小时候受过外伤。有人发现,后母曾经两次无缘无故地痛打这个可怜的孩子。一次是用手杖打,在孩子胳臂上留下一大块青斑。

  不仅如此,她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行为更为严重,那孩子还不到一周岁。大约一个月前,有一次,保姆离开婴儿去干别的事。才几分钟的工夫,婴儿就哇哇大哭起来。保姆赶紧跑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女主人弯着身子,好像在咬婴儿的脖子。婴儿脖子上有一个小伤口,淌着血。保姆吓坏了,立刻要去叫男主人,但是女主人求她不要去,还给了她 5英镑,要她保守秘密。女主人没做任何解释,事情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但是这件事在保姆心里留下了可怕的印象。从那儿以后,她就严密注意女主人的行动,并且更加留意看护婴儿,因为她真心爱这个孩子。可她有一个感觉,虽然她监视婴儿的母亲,但婴儿的母亲也在监视她,只要她稍一离开婴儿,母亲就会跑到婴儿面前去。保姆不分昼夜地守卫婴儿,而母亲也不分昼夜、不声不响地盯着婴儿,就像狼捕羊那样。你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我请求你严肃地对待我的讲述,因为这不仅事关一个婴儿的生死,也可能会让一个男子精神失常。

  终于有一天,事情瞒不过丈夫了。保姆的神经崩溃了,她把什么都告诉了男主人。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就像你现在的感觉一样。他深知他的妻子爱他,而且除了那次痛打继子之外,也一向疼爱继子。她又怎么会伤害自己亲生的孩子呢?他对保姆说,这都是她的幻觉。这种多疑很不正常,她对女主人的诽谤让人无法容忍。正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突然听到婴儿大哭起来。保姆和男主人一起跑向婴儿室。只见他妻子刚刚从摇篮旁站起身来,婴儿的脖子上流着血,床单也染上了血。请你想象一下他的心情吧,福尔摩斯先生。当他把妻子的脸扭向亮处,发现她嘴唇周围都是鲜血,他恐怖得叫出声来。原来是她,是她吸了可怜的婴儿的血。这回是没有疑问了!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她现在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没作任何解释。丈夫呢,快要疯了!他,还有我,除了听说过吸血鬼这个名称以外,对这种事可以说一无所知。我们原本以为,那不过是外国的一种奇谈怪论,谁会料到,就在英国苏塞克斯也……算了,还是明晨与你面谈吧。你能接待我吗?你能不吝帮助一个精神濒于崩溃的人吗?如蒙不弃,请电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弗格森。我将于上午 10点到你住所。罗伯特 ·弗格森又及:我记得你朋友华生曾经是布莱克希斯橄榄球队的队员,我当时是李奇蒙队的中卫。在私人交往方面,这是我能提出的唯一自我介绍。

  “不错,我记得这个人,”我一边放下信一边说道,“大个子鲍勃 ·弗格森,李奇蒙队最棒的中卫。他为人厚道,现在他对朋友的事又如此关怀。这个人就是这么热心肠!”

  福尔摩斯看着我,若有所思,然后摇了摇头。

  “华生,你的想法总让人摸不透,”他说,“你总不缺让我惊讶的想法。好了,去拍一封电报吧,电文是:‘同意承办你的案件’。”

  “你的案件?”

  “咱们总不能让他认为咱们是没脑子的侦探吧?这显然是他本人的案子。请你把电报发了,明天早上自有分晓。 ”

  第二天上午 10点钟,弗格森准时到了。他大踏步地走进我们的房间。在我记忆中,他身材细长、四肢灵活、行动神速,善于绕过对方后卫的拦截。也许在人这一生中,再也没有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了,那就是重见一位在其全盛时期你认识的健壮运动员,现在却成了一把骨头。这个弗格森的大骨骼已经坍陷,两肩低垂,淡黄的头发也所剩无几。我想,或许我留给他的印象也不过如此。

  “嗨,华生,你好,”他说,声调还是那么深沉热情,“我说,想当初我把你隔着绳子抛到人群里时,你身体多壮实啊!现在老了啊!我大约也有点变样儿了。我见老也就是最近这些天的事儿。福尔摩斯先生,从你的电报中可以看出,我是不能再装成别人的代理人了。 ”

  “实话实说的好!”福尔摩斯说。

  “那是。不过请你想一想,谈论一个你必须维护的女人的事儿,何其难啊!我能怎么办?去找警察说这件事吗?可我又必须顾及孩子们的安全。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那是精神病吗?是遗传的吗?你碰到过类似的案子没有?看在上帝的面上,求你帮帮我,我是六神无主了。 ”

  “可以理解,弗格森先生。请坐,定定神,回答清楚我提的几个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案情并非深不可测,我自信可以找到答案。首先,请你告诉我,你采取了什么步骤,你妻子还与孩子们接触吗?”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深情的女子。她真心实意地爱我。看到我发现了这个可怕的、难以置信的秘密,她伤心到了极点。她连话也不说了,根本不回答我的责备,只是脸带惊恐绝望地盯着我,盯着我,然后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肯见我。她有一个陪嫁的女仆,叫做多罗雷思,与其说是一个仆人,不如说是一个朋友。她负责给我妻子送饭。 ”

  “这么说,孩子目前没有危险了?”“保姆梅森太太发誓日夜不离开婴儿。倒是可怜的小杰克让我更担心,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他曾两次被痛打。 ”“没受过伤?”“没有。她还真能下得去手。要知道,他还是一个可怜的跛足孩子啊!”谈到儿子的时候,弗格森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了。“这个孩子的缺陷谁看了也会心软的。他小时候摔坏了脊椎,但他的心灵是最可爱、最知道疼人的。 ”这时候,福尔摩斯又从桌上拿起昨天的信,反复读着。“弗格森先生,你宅里还有什么人?”“有两个新来的仆人。还有一个马夫,叫迈克尔,也住在宅子里。此外就是我妻子、我、我儿子杰克、婴儿、多罗雷思、梅森太太。就这么多人。 ”“我想,你结婚时还对你妻子不甚了解吧?”“那时我认识她还没几个星期。 ”“女仆多罗雷思跟她有多久了?”“有些年头了。 ”“那么,她应该比你更了解你妻子的性格了?”“是的,可以这么说。 ”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我觉得,”他说,“我到兰伯利去比在这里更有用些。这个案子需要亲身调查。既然女主人不出卧室,我们在庄园也不会打扰她。当然了,我们住旅馆。 ”弗格森显然松了一口气。“福尔摩斯先生,我本来也有此意。如果你能来,那么正好,两点钟,有一列舒适的列车从维多利亚车站出发。 ”

  “肯定要去的。目前我刚好有空,可以全力办你的案件。华生当然也同我一起去。不过,在出发之前,有一两个问题我必须搞确切。按照我的理解,这位不幸的女主人看来对两个孩子都动武了,包括你的小儿子和她亲生的婴儿,对吗?”

  “对。 ”

  “但动武的方式不同,是吧?她殴打你的小儿子。 ”

  “一次用手杖,另一次是用手狠狠地打。 ”

  “她解释过为什么打他吗?”

  “没有,只是说恨他。她一再这样说。 ”

  “就继母而言,这也是常有的事。这或许可以称为‘对死者的嫉妒’吧。她喜欢嫉妒吗?”

  “是的,很嫉妒,她是用她那热带的深情来嫉妒的。 ”

  “你的儿子, 15岁了。既然他的身体受健康限制,或许智力发育会比较早。难道他没有向你解释被殴打的原因吗?”

  “没有,他坚持说挨打无缘无故。 ”

  “以前他和继母关系好吗?”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爱。 ”

  “但是你说他是一个会疼人的孩子?”

  “世上再不会有像他那样忠心的儿子了。我就是他的生命。他对我的一言一行都很关心。 ”

  福尔摩斯又记了下来,然后他思索了一会儿。

  “再婚之前,你肯定和儿子感情很深。你们经常在一起,对吧?”

  “朝夕相处。 ”

  “既然这个孩子很重感情,那当然很爱自己已故的母亲了?”

  “很爱。 ”

  “看来他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还有,关于殴打的问题。对你儿子的殴打和对婴儿的神秘攻击是同时发生的吗?”

  “第一次是这样。她好像突然中了邪,对两个孩子都发泄。第二次只是杰克挨了打,保姆没说婴儿出了什么事。 ”

  “这倒有点复杂了。 ”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

  “有可能。我作了一些假设,有待时间或新资料去一一将它们驳倒。这是一个坏习惯,弗格森先生,但人无完人嘛。我担心你的老朋友华生把我的科学方法描述得有点夸张了。不管怎么说,目前我只能告诉你,我认为你的案件并非难以解决,今天两点钟我们准时到维多利亚车站。 ”

  这是阴沉多雾的 11月的一个黄昏。我们把行李放在兰伯利的切克斯旅馆后,就驱车穿过一条弯曲泥泞的苏塞克斯马路,来到弗格森那座偏僻而古老的庄园。那是一座庞大连绵的建筑,中心部分非常古老,两翼很新,有图德式的高耸烟囱和长了苔藓的高坡度霍尔舍姆石板瓦。门阶已经凹陷,廊子墙壁的古瓦上刻有原房主圆形的肖像。房内的天花板由

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撑着,不平的地板现出深深的凹线。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散发着一股陈年腐气。

  弗格森把我们让进一个很宽敞的中央大厅。大厅里有一座很大的、罩着铁皮的旧式壁炉,上面刻有“ 1670”字样,里边壁火熊熊,燃烧着上等木块。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无论在时代和地域上都是一个大杂烩。有半截镶木墙,很可能是 17世纪原农庄主修建的。墙的下半部挂着一排富有现代审美趣味的水彩画;上半部却挂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显然是楼上那位秘鲁太太带来的。福尔摩斯对无论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感。他站起来,仔细研究了这些东西。看过之后,他又坐下来,目光里透着沉思。“嘿!”他突然喊起来,“你看!”

  一只狮子狗本来在屋角的筐里卧着,这时慢慢朝主人爬过去,动作很费力。

  它后腿拖拉着,尾巴拖在地上。它爬过去,舔主人的手。“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说的是这狗。它有什么毛病?”“兽医也搞不清是什么病。是一种麻痹症,兽医说可能是脑脊髓膜炎。不过这病症正在减轻,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是不是,我的卡尔罗?”狗的尾巴轻轻颤了一下,好像在表示同意主人的说法。它眼含悲戚,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它似乎明白我们在谈论它的病。“这病是突然发生的吗?”“一夜之间。 ”“多久了?”“可能有四个月了吧。 ”“很奇怪,不过很有启发性。 ”“这病能说明什么问题吗,福尔摩斯先生?”“它证实了我的一种设想。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对你来说,这也许只是猜谜游戏;但对我来说,却生死攸关!我妻子可能是杀人犯,我儿子时刻在危险中!福尔摩斯先生,千万不要跟我开玩笑,这一切太可怕了。 ”这个大个子中卫从头到脚发起抖来。福尔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安慰他说:“不管结论是什么,你也许都难免痛苦。我一定尽力减轻你的痛苦。目前我还不能多说,但在离开你家之前,我可能会给你明确的答复。 ”“但愿吧!请二位见谅,我要到楼上去看看我妻子有什么新情况没有。 ”

  在主人离开的几分钟里,福尔摩斯再度研究起墙上挂的器物。主人回来了。从他阴沉的脸色看来,情况一如过去。他带来了一位身材瘦高、脸庞发黄的女仆。

  “多罗雷思,茶点已备好了,”弗格森说,“请你服侍女主人,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病得很重,”女仆大声说道,两眼怒视着主人,“她不要吃。她病很重。她要医生。没有医生,我一个人和她待在一起感到害怕。 ”

  弗格森眼带疑问地看着我。

  “如有需要,我愿尽力。 ”

  “你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带他去。我不需要征得同意。她需要医生。 ”

  “那我马上和你一起去。 ”

  女仆激动得微微颤抖。我跟着她走上楼梯,走进一条古老的走廊。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很结实的铁骨门。我看着这门,心里想:如果弗格森想闯进妻子的房间,肯定轻松不了。女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沉重的橡木门板在折叶上吱吱地开了。我走进去后,她立刻跟进来,回手就又把门锁上了。

  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显然在发高烧。她神志半清醒半迷糊,但我刚一进来,她就立即抬起她那双柔美的眼睛,惊恐地盯着我。发现是陌生人,她松了一口气,又躺回枕头上,似乎反倒放心了。我走上前去,安慰了她两句,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让我诊脉量体温了。脉搏很快,体温也很高,但临床印象却是神经性的热病而非感染性的热病。

  “她这样一天、两天,天天都躺着。我怕她死去。”女仆说。

  女主人把她那烧红的俊美的脸朝我转过来。

  “我丈夫在哪儿?”

  “在楼下,他想见你。 ”

  “我不想见他,我不要见他。”接下来,她神志似乎开始不清了。

  “恶毒啊,恶毒啊!我对这个恶魔怎么办啊!”

  “我能帮你吗?无论什么方式都行。 ”

  “不。别人帮不了。完了!全完了!无论我怎么做,也全都完了。 ”

  女主人一定是在说胡话。我实在看不出:诚实的弗格森怎么会是恶毒或恶魔式的人物呢?“弗格森太太,”我说,“你丈夫深深爱着你。他也很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丽的眼睛朝我转了过来。

  “他是爱我,不错。可我难道就不爱他吗?我不是爱他爱到了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他伤心的地步了吗?我就是这样爱着他啊!可他居然这样想我!可他居然这样说我!”

  “他非常痛苦,可他不理解。 ”

  “他的确理解不了,可他至少应该信任我。 ”

  “你不想见见他吗?”

  “不,不,我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忘不了他那脸上的神色。我不要见他。请你走吧,你帮不了我的。请你告诉他一句话,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权利要自己的孩子!这是我唯一一句要对他说的话。”说完,她又把脸朝着墙转过去,再不肯开口了。

  我回到楼下,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坐在壁炉边。弗格森神色忧郁地听完了我叙述会见的情景。“我怎么能把婴儿交给她呢?”他说,“我怎么能知道她会不会再有奇怪的举动?我怎么能忘记那次她从婴儿身旁站起来时嘴唇上都是孩子的血的情形呢?”

  他打了一个冷战,“婴儿在保姆那里是安全的,他必须留在保姆那里。 ”

  一个俏皮的女仆端着茶点走了进来,她是这座庄园内唯一时髦的人物。在她开门的时候,一个少年走进屋来。他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孩子,肤色白皙,头发浅黄。他长着一双易于激动的浅蓝色眼睛,一看见父亲就闪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激动、喜悦的光芒。他冲过去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像热情的女孩子那样抱住父亲。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要不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了。我真想你!”弗格森轻轻拉开儿子的手,多少有点难为情。“好孩子,”他一边轻抚儿子浅黄色的头发一边说,“我回来得早是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愿意跟我来度过一个晚上。 ”“是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是的。 ”

  这个孩子用一种很有穿透力的但在我看来又不那么友好的眼光看着我们。“弗格森先生,你的那个小儿子在哪儿?”福尔摩斯说,“我们能不能看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小孩抱来。”弗格森吩咐道。这个孩子以一种奇怪的、蹒跚的步伐走了。就我做医生的眼光来看,他的确患有脊椎软骨症。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他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秀美的婴儿,黑眼睛,金黄色头发,是撒克逊和拉丁血统的绝妙融合。弗格森显然很疼爱他,一见面就把他抱到自己怀里,非常亲切地爱抚着。

  “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低头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红斑。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眼光碰巧落在福尔摩斯身上,我发现他特别专注。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像牙雕一样。他看了一下父亲和儿子,又极为好奇地盯在对面的什么东西上。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心想他可能是在看窗外那使人抑郁的、湿淋淋的园子。可实际上百叶窗半关着,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的眼光显然是盯着窗子。就这么盯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目光又回到婴儿身上。婴儿的脖子上有一块小伤痕。福尔摩斯仔细观察伤口,一言不发。最后,他握了握婴儿在空中摇晃着的小拳头。

  “再见,小宝贝儿。你生活的起点真奇特。保姆,我跟你说一句话。”他和保姆走到一边,认真地谈了几分钟。我只听见最后一句是:“你的顾虑马上就会打消了。”保姆似乎脾气有点倔、不太爱说话。她抱着婴儿走了。“梅森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福尔摩斯问道。“虽然表面看来让人没什么好感,但心地非常善良,并且疼爱这个婴儿。 ”“杰克,你喜欢保姆吗?”福尔摩斯突然对大孩子说。大孩子富于表情、 6月天似的脸阴沉起来,他摇了摇头。

  “杰克这孩子差不多称得上爱憎分明,”弗格森用手搂着孩子说,“幸亏我是他喜欢的人。 ”杰克哼哼着把头扎进爸爸怀里。弗格森轻轻拉开了他。

  “去玩吧,宝贝儿。”弗格森说,然后满眼爱意地目送杰克出去。接下来,他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真觉得让你白跑了一趟,因为除了表示同情之外,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从你的角度来看,这一定是一个特别复杂和敏感的案子。”

  福尔摩斯觉得有点好笑。“敏感倒真是敏感,”他说,“但我却没感觉有多么复杂。本来只是一个推理过程,但当原先的推理一步一步地被客观事实证实后,那主观就变成客观了,我们就可以自信地说达到了目的。其实,在离开贝克街之前我已得出结论,剩下的只是观察和证实而已。 ”

  弗格森用他的大手按住布满皱纹的额头。

  “看在上帝的面上,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得嗓子都哑了,“如果你洞悉了真相,就千万不要再让我挂虑了。我的处境究竟如何?我该怎么办?不管你怎么发现的事实,只要是事实就行。 ”

  “当然我应该对你解释,我马上就会把问题说明。但是你总该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吧?华生,女主人的健康状况允许会见我们吗?”“她病得够重的,但完全清醒。 ”“那好。只有当着她的面才能澄清事实。我们上楼去见她吧。 ”“但她不肯见我。”弗格森大声说。“她会的,”福尔摩斯说。他在纸上匆匆写了几行字,“华生,至少你有进门权,就劳你驾把这条子交给女主人吧。 ”我走上楼去,多罗雷思警惕地把门打开了。我把条子递给她。一分钟后,我听到屋内高呼了一声,那是惊喜的呼声。多罗雷思探出头来。“她愿见他们,她愿意听。”她说。

  我把弗格森和福尔摩斯叫上楼来。一进门,弗格森就朝着床头快走了两步,但是他妻子半坐起来,用手制止了他。他颓然坐在一张沙发椅里。福尔摩斯鞠了一躬,坐在他旁边。女主人睁大了惊奇的眼,看着福尔摩斯。

  “我想这里用不着多罗雷思了吧,”福尔摩斯说,“噢,好的,太太,如果您愿她留下,我不反对。好,弗格森先生,我很忙,事务繁多,我的方式必须简短扼要。手术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说让你开心的事情。你的妻子非常善良、非常温柔。她爱你,但却蒙受了不白之冤。 ”

  弗格森欢呼了一声,直起腰来。“福尔摩斯先生,只要你证实这一点,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我会证实。但如果我这么做,可能还会让你伤心。 ”“只要能还我妻子清白,别的我都不在乎。世上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

  “那就让我把在自己家里形成的推理假设告诉你。在我看来,吸血鬼的说法荒诞不经。在英国犯罪史上,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但你看到的也是事实。你看见女主人从婴儿床边站起来,嘴唇上都是血。 ”

  “我看见过。 ”

  “但你难道没有想到过吗?吸吮淌血的伤口,除了吸血,还可以有其他目的。在英国历史上,不是有过一位女王用嘴吸吮伤口里的毒吗?”

  “毒?”

  “一个南美家族。在我亲眼看见你家墙上挂的这些武器之前,我已本能地感到它们的存在了。当然也可能是别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当我看见了那架小鸟弓旁边的空箭匣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东西。如果婴儿被这种蘸了马钱子的毒箭扎伤,不立即把毒吸吮出来,就会让他毙命。

  “还有那条狗!如果一个人决定使用毒药,他难道不要先试试,以便万无一失吗?本来我没有想到这条狗,但看了一眼我就明白了,这条狗的情况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这回你明白了吧?你妻子害怕的是这种伤害。她亲眼看见它发生了,她救了婴儿的生命,但她却不愿告诉你真实情况,因为她知道你是多么爱你那个儿子,她怕伤你的心。 ”

  “原来是杰克!”

  “刚才你抚弄婴儿的时候,我观察了杰克。他的脸清楚地映在了窗玻璃上,因为外面有百叶窗做底衬。从他脸上我看到了强烈的嫉妒和冷酷的仇恨心理,那是很少见的。 ”

  “我的杰克!”

  “你必须面对现实,弗格森先生。这的确让人特别痛苦,因为它是出于被歪曲了的爱,一种夸张、病态的对你的爱,此外或许还有对他死去的母亲的爱。正是这种爱构成了他的行为动机。他的整个心灵都被对这个婴儿的恨占据了,婴儿的健美恰恰衬出了他的残疾和缺陷。 ”

  “我的天!这不可能!”

  “太太,我说的对吧?”

  女主人原本在哭泣,头埋在枕头里。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丈夫。

  “当时我怎么能对你讲呢,鲍勃?我怕你精神上受不了这种打击。我不如等待,等着让别人来对你讲。当这位先生的条子上说他全都知道的时候,我真高兴啊。他就像一个活神仙啊!”

  “在我看来,远航一年对小杰克来说有益健康。这就是我开的处方,”福尔摩斯边说边站了起来,“只有一件事还不清楚。太太。我们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打杰克。母亲的容忍也不是无限度的。但这两天你怎么敢离开婴儿呢?”

  “我跟梅森太太说实话了,她全明白了。 ”

  “和我猜的一样。 ”

  这时,弗格森已经站到床前,伸着颤抖的两手,泣不成声。

  “我想,现在是咱们退场的时刻了,华生,”福尔摩斯在我耳边这样轻声说道,“你搀着忠实的多罗雷思的那只手,我搀这只。 ”“好了,”关上门之后,他又说,“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其余的问题吧。 ”

  关于这个案子,我只有一句话要补充了,那就是福尔摩斯给本篇开头的那封来函的回信,全文如下——贝克街  11月 21日有关吸血鬼事由敬启者:

  接 19日来函后,我已调查了贵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 ·米尔黑德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 ·弗格森所提供的案件,结局圆满。因承贵店介绍,特此致谢。

  歇洛克 ·福尔摩斯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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