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7
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撑着,不平的地板现出深深的凹线。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散发着一股陈年腐气。
弗格森把我们让进一个很宽敞的中央大厅。大厅里有一座很大的、罩着铁皮的旧式壁炉,上面刻有“ 1670”字样,里边壁火熊熊,燃烧着上等木块。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无论在时代和地域上都是一个大杂烩。有半截镶木墙,很可能是 17世纪原农庄主修建的。墙的下半部挂着一排富有现代审美趣味的水彩画;上半部却挂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显然是楼上那位秘鲁太太带来的。福尔摩斯对无论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感。他站起来,仔细研究了这些东西。看过之后,他又坐下来,目光里透着沉思。“嘿!”他突然喊起来,“你看!”
一只狮子狗本来在屋角的筐里卧着,这时慢慢朝主人爬过去,动作很费力。
它后腿拖拉着,尾巴拖在地上。它爬过去,舔主人的手。“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说的是这狗。它有什么毛病?”“兽医也搞不清是什么病。是一种麻痹症,兽医说可能是脑脊髓膜炎。不过这病症正在减轻,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是不是,我的卡尔罗?”狗的尾巴轻轻颤了一下,好像在表示同意主人的说法。它眼含悲戚,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它似乎明白我们在谈论它的病。“这病是突然发生的吗?”“一夜之间。 ”“多久了?”“可能有四个月了吧。 ”“很奇怪,不过很有启发性。 ”“这病能说明什么问题吗,福尔摩斯先生?”“它证实了我的一种设想。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对你来说,这也许只是猜谜游戏;但对我来说,却生死攸关!我妻子可能是杀人犯,我儿子时刻在危险中!福尔摩斯先生,千万不要跟我开玩笑,这一切太可怕了。 ”这个大个子中卫从头到脚发起抖来。福尔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安慰他说:“不管结论是什么,你也许都难免痛苦。我一定尽力减轻你的痛苦。目前我还不能多说,但在离开你家之前,我可能会给你明确的答复。 ”“但愿吧!请二位见谅,我要到楼上去看看我妻子有什么新情况没有。 ”
在主人离开的几分钟里,福尔摩斯再度研究起墙上挂的器物。主人回来了。从他阴沉的脸色看来,情况一如过去。他带来了一位身材瘦高、脸庞发黄的女仆。
“多罗雷思,茶点已备好了,”弗格森说,“请你服侍女主人,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病得很重,”女仆大声说道,两眼怒视着主人,“她不要吃。她病很重。她要医生。没有医生,我一个人和她待在一起感到害怕。 ”
弗格森眼带疑问地看着我。
“如有需要,我愿尽力。 ”
“你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带他去。我不需要征得同意。她需要医生。 ”
“那我马上和你一起去。 ”
女仆激动得微微颤抖。我跟着她走上楼梯,走进一条古老的走廊。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很结实的铁骨门。我看着这门,心里想:如果弗格森想闯进妻子的房间,肯定轻松不了。女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沉重的橡木门板在折叶上吱吱地开了。我走进去后,她立刻跟进来,回手就又把门锁上了。
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显然在发高烧。她神志半清醒半迷糊,但我刚一进来,她就立即抬起她那双柔美的眼睛,惊恐地盯着我。发现是陌生人,她松了一口气,又躺回枕头上,似乎反倒放心了。我走上前去,安慰了她两句,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让我诊脉量体温了。脉搏很快,体温也很高,但临床印象却是神经性的热病而非感染性的热病。
“她这样一天、两天,天天都躺着。我怕她死去。”女仆说。
女主人把她那烧红的俊美的脸朝我转过来。
“我丈夫在哪儿?”
“在楼下,他想见你。 ”
“我不想见他,我不要见他。”接下来,她神志似乎开始不清了。
“恶毒啊,恶毒啊!我对这个恶魔怎么办啊!”
“我能帮你吗?无论什么方式都行。 ”
“不。别人帮不了。完了!全完了!无论我怎么做,也全都完了。 ”
女主人一定是在说胡话。我实在看不出:诚实的弗格森怎么会是恶毒或恶魔式的人物呢?“弗格森太太,”我说,“你丈夫深深爱着你。他也很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丽的眼睛朝我转了过来。
“他是爱我,不错。可我难道就不爱他吗?我不是爱他爱到了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他伤心的地步了吗?我就是这样爱着他啊!可他居然这样想我!可他居然这样说我!”
“他非常痛苦,可他不理解。 ”
“他的确理解不了,可他至少应该信任我。 ”
“你不想见见他吗?”
“不,不,我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忘不了他那脸上的神色。我不要见他。请你走吧,你帮不了我的。请你告诉他一句话,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权利要自己的孩子!这是我唯一一句要对他说的话。”说完,她又把脸朝着墙转过去,再不肯开口了。
我回到楼下,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坐在壁炉边。弗格森神色忧郁地听完了我叙述会见的情景。“我怎么能把婴儿交给她呢?”他说,“我怎么能知道她会不会再有奇怪的举动?我怎么能忘记那次她从婴儿身旁站起来时嘴唇上都是孩子的血的情形呢?”
他打了一个冷战,“婴儿在保姆那里是安全的,他必须留在保姆那里。 ”
一个俏皮的女仆端着茶点走了进来,她是这座庄园内唯一时髦的人物。在她开门的时候,一个少年走进屋来。他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孩子,肤色白皙,头发浅黄。他长着一双易于激动的浅蓝色眼睛,一看见父亲就闪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激动、喜悦的光芒。他冲过去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像热情的女孩子那样抱住父亲。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要不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了。我真想你!”弗格森轻轻拉开儿子的手,多少有点难为情。“好孩子,”他一边轻抚儿子浅黄色的头发一边说,“我回来得早是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愿意跟我来度过一个晚上。 ”“是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是的。 ”
这个孩子用一种很有穿透力的但在我看来又不那么友好的眼光看着我们。“弗格森先生,你的那个小儿子在哪儿?”福尔摩斯说,“我们能不能看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小孩抱来。”弗格森吩咐道。这个孩子以一种奇怪的、蹒跚的步伐走了。就我做医生的眼光来看,他的确患有脊椎软骨症。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他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秀美的婴儿,黑眼睛,金黄色头发,是撒克逊和拉丁血统的绝妙融合。弗格森显然很疼爱他,一见面就把他抱到自己怀里,非常亲切地爱抚着。
“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低头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红斑。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眼光碰巧落在福尔摩斯身上,我发现他特别专注。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像牙雕一样。他看了一下父亲和儿子,又极为好奇地盯在对面的什么东西上。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心想他可能是在看窗外那使人抑郁的、湿淋淋的园子。可实际上百叶窗半关着,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的眼光显然是盯着窗子。就这么盯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目光又回到婴儿身上。婴儿的脖子上有一块小伤痕。福尔摩斯仔细观察伤口,一言不发。最后,他握了握婴儿在空中摇晃着的小拳头。
“再见,小宝贝儿。你生活的起点真奇特。保姆,我跟你说一句话。”他和保姆走到一边,认真地谈了几分钟。我只听见最后一句是:“你的顾虑马上就会打消了。”保姆似乎脾气有点倔、不太爱说话。她抱着婴儿走了。“梅森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福尔摩斯问道。“虽然表面看来让人没什么好感,但心地非常善良,并且疼爱这个婴儿。 ”“杰克,你喜欢保姆吗?”福尔摩斯突然对大孩子说。大孩子富于表情、 6月天似的脸阴沉起来,他摇了摇头。
“杰克这孩子差不多称得上爱憎分明,”弗格森用手搂着孩子说,“幸亏我是他喜欢的人。 ”杰克哼哼着把头扎进爸爸怀里。弗格森轻轻拉开了他。
“去玩吧,宝贝儿。”弗格森说,然后满眼爱意地目送杰克出去。接下来,他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真觉得让你白跑了一趟,因为除了表示同情之外,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从你的角度来看,这一定是一个特别复杂和敏感的案子。”
福尔摩斯觉得有点好笑。“敏感倒真是敏感,”他说,“但我却没感觉有多么复杂。本来只是一个推理过程,但当原先的推理一步一步地被客观事实证实后,那主观就变成客观了,我们就可以自信地说达到了目的。其实,在离开贝克街之前我已得出结论,剩下的只是观察和证实而已。 ”
弗格森用他的大手按住布满皱纹的额头。
“看在上帝的面上,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得嗓子都哑了,“如果你洞悉了真相,就千万不要再让我挂虑了。我的处境究竟如何?我该怎么办?不管你怎么发现的事实,只要是事实就行。 ”
“当然我应该对你解释,我马上就会把问题说明。但是你总该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吧?华生,女主人的健康状况允许会见我们吗?”“她病得够重的,但完全清醒。 ”“那好。只有当着她的面才能澄清事实。我们上楼去见她吧。 ”“但她不肯见我。”弗格森大声说。“她会的,”福尔摩斯说。他在纸上匆匆写了几行字,“华生,至少你有进门权,就劳你驾把这条子交给女主人吧。 ”我走上楼去,多罗雷思警惕地把门打开了。我把条子递给她。一分钟后,我听到屋内高呼了一声,那是惊喜的呼声。多罗雷思探出头来。“她愿见他们,她愿意听。”她说。
我把弗格森和福尔摩斯叫上楼来。一进门,弗格森就朝着床头快走了两步,但是他妻子半坐起来,用手制止了他。他颓然坐在一张沙发椅里。福尔摩斯鞠了一躬,坐在他旁边。女主人睁大了惊奇的眼,看着福尔摩斯。
“我想这里用不着多罗雷思了吧,”福尔摩斯说,“噢,好的,太太,如果您愿她留下,我不反对。好,弗格森先生,我很忙,事务繁多,我的方式必须简短扼要。手术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说让你开心的事情。你的妻子非常善良、非常温柔。她爱你,但却蒙受了不白之冤。 ”
弗格森欢呼了一声,直起腰来。“福尔摩斯先生,只要你证实这一点,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我会证实。但如果我这么做,可能还会让你伤心。 ”“只要能还我妻子清白,别的我都不在乎。世上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
“那就让我把在自己家里形成的推理假设告诉你。在我看来,吸血鬼的说法荒诞不经。在英国犯罪史上,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但你看到的也是事实。你看见女主人从婴儿床边站起来,嘴唇上都是血。 ”
“我看见过。 ”
“但你难道没有想到过吗?吸吮淌血的伤口,除了吸血,还可以有其他目的。在英国历史上,不是有过一位女王用嘴吸吮伤口里的毒吗?”
“毒?”
“一个南美家族。在我亲眼看见你家墙上挂的这些武器之前,我已本能地感到它们的存在了。当然也可能是别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当我看见了那架小鸟弓旁边的空箭匣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东西。如果婴儿被这种蘸了马钱子的毒箭扎伤,不立即把毒吸吮出来,就会让他毙命。
“还有那条狗!如果一个人决定使用毒药,他难道不要先试试,以便万无一失吗?本来我没有想到这条狗,但看了一眼我就明白了,这条狗的情况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这回你明白了吧?你妻子害怕的是这种伤害。她亲眼看见它发生了,她救了婴儿的生命,但她却不愿告诉你真实情况,因为她知道你是多么爱你那个儿子,她怕伤你的心。 ”
“原来是杰克!”
“刚才你抚弄婴儿的时候,我观察了杰克。他的脸清楚地映在了窗玻璃上,因为外面有百叶窗做底衬。从他脸上我看到了强烈的嫉妒和冷酷的仇恨心理,那是很少见的。 ”
“我的杰克!”
“你必须面对现实,弗格森先生。这的确让人特别痛苦,因为它是出于被歪曲了的爱,一种夸张、病态的对你的爱,此外或许还有对他死去的母亲的爱。正是这种爱构成了他的行为动机。他的整个心灵都被对这个婴儿的恨占据了,婴儿的健美恰恰衬出了他的残疾和缺陷。 ”
“我的天!这不可能!”
“太太,我说的对吧?”
女主人原本在哭泣,头埋在枕头里。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丈夫。
“当时我怎么能对你讲呢,鲍勃?我怕你精神上受不了这种打击。我不如等待,等着让别人来对你讲。当这位先生的条子上说他全都知道的时候,我真高兴啊。他就像一个活神仙啊!”
“在我看来,远航一年对小杰克来说有益健康。这就是我开的处方,”福尔摩斯边说边站了起来,“只有一件事还不清楚。太太。我们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打杰克。母亲的容忍也不是无限度的。但这两天你怎么敢离开婴儿呢?”
“我跟梅森太太说实话了,她全明白了。 ”
“和我猜的一样。 ”
这时,弗格森已经站到床前,伸着颤抖的两手,泣不成声。
“我想,现在是咱们退场的时刻了,华生,”福尔摩斯在我耳边这样轻声说道,“你搀着忠实的多罗雷思的那只手,我搀这只。 ”“好了,”关上门之后,他又说,“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其余的问题吧。 ”
关于这个案子,我只有一句话要补充了,那就是福尔摩斯给本篇开头的那封来函的回信,全文如下——贝克街 11月 21日有关吸血鬼事由敬启者:
接 19日来函后,我已调查了贵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 ·米尔黑德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 ·弗格森所提供的案件,结局圆满。因承贵店介绍,特此致谢。
歇洛克 ·福尔摩斯谨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