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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皮肤变白的军人

书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4 作者:柯南·道尔 本章字数:12868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6


第二章皮肤变白的军人

  

  我朋友华生的某些想法执拗得出奇。当然了,这些想法并不多。很久以来,他都在撺掇我自己写一篇办案记录。这也许是我自找的吧,我总是找机会给他指出,他的描述是多么肤浅,并且指责他不严格遵守事实和数据,而是去迁就世俗趣味。“那你自己来试试!”他这样反驳道。当动起笔来,我必须承认,内容的确需要以一种吸引读者的方式来表达。下面记录的这件案子看起来肯定会吸引读者,因为它是我经手的最稀奇的一件案子,而华生的集子里也正好没有收录。说起我的老朋友和传记作者华生,我要在此说明,我之所以在本人不值一提的研究工作中不嫌麻烦地添一个同伴,并非出于感情用事和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华生确有其独到之处,只是出于谦虚以及对我工作的过高评价,他有意忽略了自己的特色。一个能预见到你的结论和行动发展的合作者是危险性的,但如果每一步发展总让他惊讶不止,而未来又总让他困惑不已,那倒真称得上一个理想伙伴了。

  根据我笔记本上的记载, 1903年 1月,也就是布尔战争刚刚结束之际,詹姆斯 ·M·多德先生来找我。他是一个魁梧挺拔、精神饱满、皮肤晒得黝黑的英国公民。当时,由于结婚,忠实的华生离开了我,在我们交往过程中,就我所知,这是他唯一的自私行为。当时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的习惯是背靠窗子坐,请来访者坐在我对面,让光线充分对着他们。詹姆斯 ·M·多德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样说开场白。我也无意引导他,因为他的缄默给了我更多时间去观察他。我觉得让主顾感到我的力量是有利的,于是我就把自己的观察结论告诉了他一些。

  “先生,看来您是从南非回来的。 ”

  “不错,不错。”他惊讶地回答道。

  “志愿骑兵部队,对不对?”

  “正是。 ”

  “一定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 ”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先生,你简直是魔术师!”

  对他的惊讶,我微微一笑。

  “如果一位健壮的绅士走进我屋子,肤色晒得黑得超过了英国气候所能达到的程度,手帕放在袖口里而不是放在衣袋,那就不难判定他打哪儿来。你留着短须,说明你不是正规军。你的体态是骑手的体态。至于米德尔塞克斯嘛,你的名片上说你是思罗格莫顿街的股票商,你还能属于别的军团吗?”

  “你真是明察秋毫。 ”

  “我和你看到的东西一样多,只是我训练出来了,对所见到的加以注意罢了。不过,你显然不是来跟我讨论观察术的。不知在图克斯伯里旧园林那儿出了什么事?”

  “福尔摩斯先生!你——”

  “没什么奇怪的,先生。你信上的邮戳是那里的,既然你如此急迫约我见面,显然是出了什么关系重大的事儿了。 ”

  “不错,确实是这样,不过信是下午写的,从那时起,又发生了很多事情。要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给踢出来的话……”

  “踢出来?”

  “嗨,差不多吧。这个埃姆斯沃斯上校是个心如铁石的人。他当年是个最厉害的军纪官,而那是一个流行骂粗话的年代。要不是看在戈弗雷的面子上,我绝不会容忍老上校的无礼。 ”我点燃烟斗,往椅背上一靠。“你能否解释一下你说的话?”我的主顾带着几丝讥讽地笑了。

  “我已经习惯地认为,不用说明你就已什么都知道了,”他道,“我还是把事实一股脑儿抖出来吧!这些事情到底说明什么问题,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我拼命想这事儿,整整一夜没合眼,但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

  “我 1901年 1月参军的时候(那是整整两年以前),戈弗雷 ·埃姆斯沃斯也参加了我们中队。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独生子,上校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获得了维多利亚勋章。儿子血管里流着战士的血,因此参加了志愿骑兵。整个军团里也找不出比他强的小伙子!我们成了好朋友,那种友谊也就在同甘共苦之中才能形成。他是我的伙伴,这在军队中是非同一般的友谊。在一年的艰苦战斗生活中,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后来,在比勒陀利亚郊外的戴蒙德山谷附近的一次战斗中,他中了大号猎枪的子弹。我接到他从开普敦医院寄的一封信,还有从南安普敦寄的一封信。再后来,他就音信全无了。福尔摩斯先生, 6个多月没有一封信,可他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啊!

  “战争结束后,我们大家都回来了。我给戈弗雷的父亲写了一封信问他在什么地方,结果是泥牛入海。我等了一阵子,又写了一封。这回收到了回信,又短又干巴巴,说戈弗雷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一年也回不来。就这么几句话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这让我放不下心来。这事儿让人觉着稀奇。他是一个够朋友的小伙子,绝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好朋友给忘了。他可不会这样干。说来也巧,我又听说他是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他和他父亲的关系又不怎么合得来。有时候这位老头儿有点摆谱,而戈弗雷脾气又比较火爆。我不能相信回信说的,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巧的是,由于在外都两年了,我自己的事儿也得料理一下。直到上星期,我才开始着手戈弗雷这档子事儿。不过,既然要干这个事儿,我就会把别的事一股脑儿都给放下了,不干完不罢休。 ”

  詹姆斯 ·M·多德先生似乎是那种人,你最好和他成为朋友,千万别和他作对。他的蓝眼睛死盯着人,方形下巴绷得紧紧的。

  “那么,你都采取了什么步骤?”我问。

  “我的第一步是到他家,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去亲自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因为我对他父亲这个丧气老头子不耐烦了,我先给他母亲写了一封信,而且来了一个正面攻击:我说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告诉她许多我们共同生活的有趣情况,我路过附近,能否顺路拜访一下?诸如此类。我收到一封相当热情的回信,说可以留我过夜。于是我星期一就去了。

  “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地处偏僻,无论在什么车站下车,离那里都还有 5英里。车站没有马车,我只得步行,还拿着手提箱,所以直到傍晚才走到。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大宅子,被一个很大的园子围着。在我看来,这宅子是各个时代、各种建筑的大杂烩,从伊丽莎白时期半木结构的地基开始,一直到维多利亚时期的廊子,什么都有。屋里都是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画,绝对是一座阴森神秘的古屋。有一个老管家拉尔夫,年龄仿佛和屋子一样老,还有他老婆,更老。她以前是戈弗雷的奶妈,我曾听他谈起过她,在戈弗雷心里的地位似乎仅次于母亲。所以尽管她相貌怪异,我还是对她很有好感。我也喜欢戈弗雷的母亲,她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小白鼠似的女人。只有上校让我瞧着不顺眼。

  “一见面我们就干了一架。本来我打算立马儿回车站,要不是我觉得这等于帮了他的忙,我早就走了!我被直接带到他的书房。我发现他坐在乱七八糟的书桌后面。他体格高大,背部弯曲,肤色黝黑,胡子蓬乱。他带红筋的鼻子像鹰嘴般突出,两只凶巴巴的灰色眼睛从浓密的眉毛底下瞪着我。见了他我才明白,为什么戈弗雷很少提及他爸爸。

  “‘先生,’他以一种刺耳的声音说,‘我倒想瞧瞧,你这次来访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

  “我说我已经在给他妻子的信中说清楚了。

  “‘不错,不错,你说你是在非洲认识的戈弗雷。当然,我们只是听你那么说的。’

  “‘我口袋里有他写给我的信件。 ’

  “‘请让我看一看。 ’

  “他把我递过去的两封信看了一遍,随手又扔给了我。

  “‘好吧,那又怎样?’

  “‘先生,我和你儿子戈弗雷是好朋友,共同经历的许多回忆让我们走到了一起,但他突然音信全无,我能不感到奇怪吗?我希望打听他的情况,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先生,我记得我已经给你回过信,已经告诉你他的情况。他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他从非洲回来,健康状况不佳,他母亲和我都认为他应该彻底休养,换换环境。请你把这个情况转告给一切关心这事儿的朋友们。 ’

  “‘一定照办,’我说,‘不过还麻烦你把轮船和航线的名称告诉我,此外还有起航日期。说不定我能想办法给他寄一封信。 ’

  “我的这个请求似乎让主人既为难又生气。他的浓眉耷拉到了双眼上面,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神情真像一个下棋的人发现对手走了威胁性的一步棋,而他已决定怎样去应付。

  “‘多德先生,’他说,‘你的固执会让很多人感到你无礼,同时还会认为你都有点无理取闹了。 ’

  “‘还请你多多包涵,这可都是出于对你儿子的友情啊!’

  “‘当然。我已经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不过我必须请你放弃这些请求。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无法向外人说清,不管是多么善意的外人。我妻子非常想听听你讲戈弗雷过去的事,但我请你记住,无论是现在和将来的事,你都不要打听。这种打听只会让我们为难,一点益处也没有。 ’

  “你看,福尔摩斯先生,我碰了钉子,想不出折子绕过去。我只好假装同意他的意见,但心里暗自发誓,不查清朋友的下落,我绝不罢休。那天晚上十分沉闷。我们三个人在一间阴暗的老屋子里默默无言地进餐。女主人倒是热切地向我询问有关她儿子的事情,但老头子满脸不高兴。我对整件事都感到十分不快,因此在礼貌允许的最早时刻,我就向主人告辞,回到自己的客房。那是楼下一间宽敞空荡的屋子,像宅内别的房间一样。但是在南非草原生活一年后,谁还会过分在意居住条件呢?我打开窗帘,朝园子望去,发现外面竟是朗朗晴空,半圆的月亮在空中挂着。之后我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边,身旁桌上放着台灯。我打算读小说来舒解一下郁闷,可是被老管家拉尔夫打断了。他拿来一些备用煤。

  “‘先生,我怕你夜间需要加煤。天气真冷啊,这间屋子又不保暖。 ’

  “他没有立刻走出去,而是在屋内稍事停留。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那里瞧着我,仿佛心里有事。

  “‘对不起,先生,我忍不住听了你在餐桌上谈论戈弗雷少爷的事儿。你知道,我妻子当过他的奶妈,所以我差不多可以说是他的养父,自然很关心他。你是说他表现很好吗,先生?’

  “‘他是全军团里最勇敢的人之一。有一次他把我从布尔人的枪林弹雨中拖了出来,不然的话我今天也许就到不了这儿了。 ’

  “老管家兴奋地搓着他枯瘦的手。

  “‘就是,先生,正是那样,戈弗雷少爷就是那个样子。他打小就有勇气。庄园的每一棵树他都爬过。他天不怕地不怕。他曾是一个好孩子,是的,他曾是一个棒小伙子。 ’

  “我一下子跳起来。

  “‘嗨!’我大声说,‘你说他曾是棒小伙子。你的口气给人感觉他不在人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戈弗雷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抓住老头儿的肩膀,但他退缩开来。

  “‘先生,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请你问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多管闲事。 ’

  “他刚要走出去,我拉住了他的胳臂。

  “‘听着,’我说,‘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能走,要不我就拉住你一夜不放。戈弗雷是死了吗?’

  “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像被施了催眠术。他的回答是从嘴里勉强挤出来的,那是一个可怕的、出人意料的回答。

  “‘他死了倒好了!’他喊道。说着他使劲一扯,就跑出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能想象得到,我回到原来坐的椅子上,心情好不了。老头儿刚才说的话对我来说只有一种解释。很显然,我的朋友牵涉进了什么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什么不名誉的事儿,危及家庭的声望。于是,严厉的父亲就把儿子送走,把他藏起来,以免丑闻外扬。戈弗雷是一个不管不顾的冒失鬼,往往受周围的人影响。很显然,他落入了坏人之手,并被引向犯罪。果真如此,那挺可惜的,但就是如此,我也有责任把他找出来,想办法帮助他。我正在这样焦急地思索着,猛一抬头,只见戈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

  我的主顾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若有所思。

  “请你讲下去吧。”我说,“你的案子有些地方很特别。 ”

  “福尔摩斯先生,他站在窗外,脸贴着玻璃。我刚才跟你说过,我曾向窗外看夜色来着,窗帘一直半开着。他的身影就在帘子打开的地方。那是落地大窗,所以我可以看见他整个的身影。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脸!他脸色惨白,我从没见他的脸这样苍白过。我想,鬼魂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但是当他的视线与我的视线撞到了一起,我看清楚了,那是活人的眼睛。他一发现我看着他,就往后一跳,消失在黑夜里了。

  “这个人的样子有一种让人震惊的东西。倒不仅是那惨白如纸的面孔,而是一种更微妙的东西,一种见不得人的、罪责感的东西,这种东西一点不像我所熟知的坦率痛快的小伙子。我感到恐怖。

  “但是一个人要是当了两年兵,成天和布尔人打交道,他的胆子是吓不坏的,遇见变故就会立即行动起来。戈弗雷刚一躲开,我就跳到窗前。窗子的开关不灵了,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它打开。随后我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飞快地跑到花园小路上,朝着我认为他逃走的方向追去。

  “这条小路很长,光线又有点暗,但是我总觉得前面有东西在跑。我向前冲上去,喊着他的名字,但是没有用。我跑到小径的尽头,这里有好几条岔路,通向好几个小屋。我犹豫了一下,这时我清楚地听见一扇门关上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来自我背后的屋子,而是从前方黑暗处传来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足以证明我方才看见的不是幻影。戈弗雷确实从我眼前逃走了,并且关上了一扇门。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无计可施了。这一夜我过得非常不宁,心里一直在思量这个问题,想找到一种办法来解释这些现象。第二天我觉得老上校多少和气了一些。既然女主人声称附近有几个好玩的去处,我就趁机会问道,我再停留一晚是否方便。老头子勉强默认了,这就给我争取到一整天的时间去进行观察。我已经十分肯定地知道,戈弗雷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藏着,但具体的地点以及原因还有待查清。

  “这座楼房又大又曲折,在里边藏上一个军团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人藏在楼房内部,那我很难找到他。但是我听见的门响不在楼内,我只有到园子里去破解这个秘密。这倒不难做到,因为那几个老人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让我有机可乘。

  “园子里只有几个小屋。但在园子尽头,却有一座稍具规模的建筑,园丁或护林人住进去绰绰有余。难道关门声是从这里发出的吗?我装作漫不经心的、随便散步的样子,朝它走了过去。就在此时,有一个矮小利落、蓄着胡须、身穿黑衣、头戴圆礼帽的男子从那屋门里走了出来。他一点也不像园丁的样子。他出来后就把门倒锁上,把钥匙放进了口袋。他一回身,发现了我,脸上顿时现出吃惊的神色。

  “‘你是本宅的客人吗?’他问我。

  “我说是的,并且说我是戈弗雷的朋友。

  “‘真可惜,他旅行去了,否则他会非常愿意见到我的。’我又这样解释着。

  “‘不错,不错,’他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说着。‘改个时间再来吧。’他说着就走开了。但当我回头看时,他却正躲在园子那头的桂树后面,站在那里注视着我。

  “我一路走过去,仔细地观察这座小房子,但窗子被严严实实地遮挡着,让人感觉似乎没人住。如果我过分大胆地窥探,可能会因小失大,甚至被轰走。我知道,我被人监视着。于是我回到楼内,打算晚上再继续侦查。等天色大黑、人声寂静后,我就从窗口溜了出去,悄悄地朝那神秘的住所走去。

  “我刚才说这屋子被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现在我发现它还关着百叶窗。不过,有一扇窗子却透出了灯光,因此我就集中注意力从那儿往里看。算我走运,这里的帘子并没有完全拉上,可以看见屋里的情景。里面相当明亮洁净,壁火熊熊,灯光明亮。我早上碰见的矮个男子正对着窗口坐着,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读着报纸。” “什么报纸?”我问道。

  对打断他的话,我的主顾似乎不大高兴。

  “有关系吗?”他反问道。

  “关系重大。 ”

  “我还真没留意。 ”

  “也许你看出那是大张的报纸还是小本的周刊了吧?”

  “对了,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不是大张报纸。有可能是《观察家》杂志。不过说实在的,我当时真顾不上这类小事儿了,因为屋里还有一个人背对窗子坐着。我敢说,他就是戈弗雷。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熟悉他的肩膀的形状。他用手支着头,身子朝着壁火。我刚要采取行动,突然有人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上校就站在我身旁。

  “‘到这边来,先生!’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楼内,我一直跟着他走。在门厅里,他拿起一张火车时刻表。

  “‘8点半有一班火车开往伦敦,’他说,‘马车 8点

钟在大门外。 ’

  “他脸都气白了。我呢,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太尴尬了。我只能结结巴巴说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道歉话,力求用对我朋友的担心来为自己辩护。

  “‘这个问题用不着再谈,’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无耻地侵犯了我们的家庭权利。你本来到这儿来是做客的,但却成了暗探。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说,那就是,我不想再看见你!’

  “这下子我也火儿了,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

  “‘我看见你儿子了,我认为,你出于个人目的不让他见人。我不知道你把他关起来的动机是什么,但我敢肯定,他已失去行动自由。我告诉你,上校,除非我能确定我朋友是安全和健康的,否则我绝不会停止努力来查清真相。无论你如何恐吓,我也绝不会被吓倒。 ’

  “于是这个老家伙脸色变得像魔鬼一样凶,我真以为他可能动手。我刚才说过,他是一个瘦削、狂暴、高大的老头子,虽说我也够壮,但要对付他就难了。不过他狂怒地瞪了我半天后,转过身就走出去了。我呢,我早上按时乘火车走了。我打算立即来找你,征求你的意见,寻求你的帮助。这也是我写信与你约会的原因。 ”

  以上就是我的来访者对事件的叙述。可能精明的读者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案子并不难解决,因为可以解释问题根源的答案有限。虽然简单,但这个案子却有着新奇有趣之处,所以我才冒昧地把它记录下来。现在我就用我常用的逻辑分析方法来缩小可能的答案范围。

  “仆人,”我问,“一共有几个仆人?”

  “按照我的估计,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家生活看上去十分简单。 ”

  “那么在花园小屋内没有仆人了?”“没有,除非留胡须的那个矮男人是个仆人。但他看起来身份要高得多。 ”“这一点很有启发。你留意过从一所房子往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迹象吗?”“你这么一提,我倒记起来了。我曾看见老拉尔夫提着一个篮子朝着平房的方向走去。当时我并没往食物上想。 ”“你在当地打听过没有?”“是的。我和火车站站长以及村内旅馆主人攀谈过。我只是简单地问他们,是不是知道我的伙伴戈弗雷的情况。他们两人都说他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他曾回过家,但不久就外出了。看来关于他旅行的说法已经被大家接受。 ”“没有向他们提到你的怀疑吗?”“一点没提。 ”“这很明智。这件事是要调查的。我跟你一起到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去一趟。 ”“今天?”

  碰巧当时我正在了结一桩案子,就是我朋友华生叙述过的修道院公学案。我还受土耳其苏丹的委托要办一个案子,如果延误将会造成极其严重的政治后果。所以,直到了下周初(照我日记的记载),我才在詹姆斯 ·M·多德先生陪同下,踏上去贝德福郡的旅程。在我们驱车路过伊斯顿区的时候,我把一位严肃、寡言、肤色黝黑的绅士也接到车上。我事先跟他约好了。

  “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对多德说,“请他在场也许一点用也没有,但也许能起决定作用。目前就不细说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

  凡是读过华生写的记录的读者,想来已经熟悉我的做法,就是在侦查一件案子的过程中,我不多说话、不泄露想法。多德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们三个人就一同继续赶路了。在火车上我又问了多德一个问题,故意让我们那个同伴听见。

  “你说你从窗户里清晰地看见你朋友的脸,所以敢肯定那是他本人,是吗?”

  “错不了!他的鼻子贴着玻璃,灯光正照在他脸上。 ”

  “不会是另一个长得像他的人吗?”

  “不可能,肯定是他。 ”

  “但是你又说他的样子变了?”

  “也就是肤色变了。他的脸色是——怎么说呢?——是鱼肚白色,他的皮肤变白了。 ”“整个脸都苍白吗?”“我想不是。我看的最清楚、最白的是他的前额,因为额头贴着玻璃。 ”“你喊他的名字了没有?”“我当时又惊又怕,没有喊。后来我就追他,我已经告诉过你,没追上。 ”

  我的侦查已经基本完成了,只需要一个小情况就可以结案。经过一番旅行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多德描述的那座奇怪、风格散乱的庄园。开门的是老管家拉尔夫。我把马车租了一整天,就请我的老朋友先坐在车上等着,我们请他时再下车。拉尔夫是一个矮身材、多皱纹的老头儿,穿着传统的黑上衣和灰点裤子,只有一样很奇怪,就是他戴着黄色手套。一看见我们,他就摘下手套,将其放到了门厅桌子上。我这个人,正如我朋友华生说的,有着出奇灵敏的感官。当时屋里散发一种虽然幽微但带有刺激性的气味,似乎就是从门厅桌子上发出来的。我一转身,把帽子放在桌上,又顺手把它弄到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拾帽子,趁机使我的鼻子挨近手套不到一英尺。不错,这股类似柏油的怪味儿的确是从手套上发出的。侦查已经完成。我进入书房。唉,我自己写记录就这么露骨,实在不高明!华生笔下是那样引人入胜,不就是靠隐去这些环节吗?

  上校原本不在房里,但是听了拉尔夫的通报,立刻就来了。我们听见他那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他猛一推门,冲了进来。他胡须耸起,眉毛也竖着,的确是一个少见的凶狠老头子。他拿过我们的名片用力一撕,然后把碎片扔到地上,用脚就踩。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混蛋,我不准你登我的门!我绝不许你再来,如果你胆敢不经我允许再上这儿来,我就有权使用暴力,我毙了你!我一定毙了你!至于你,先生,”他转向我说,“我给你同样的警告。我知道你的可耻职业,你可以上别处去显摆你的本领,我这里用不着你。 ”

  “我不会走,”我的主顾坚决地说,“除非戈弗雷亲口告诉我,他的自由没有受到限制。 ”这位不情愿成为我们主人的主人按了一下铃。“拉尔夫,”他命令道,“给本地警察局打电话,叫他们派两名警察来。就说有贼。 ”

  “等一等,”我赶忙说,“多德先生,你应该该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有权让我们离开,我们不经他允许无权进入他的住宅。另一方面,他也该知道,你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对他儿子的关心。我冒昧地说一句,如果允许我和埃姆斯沃斯上校谈五分钟,我可以使他改变他主意。 ”

  “我没那么容易改变,”老上校说,“拉尔夫,执行命令。还等什么?快打电话!”

  “不行,”我边说边往门上一靠,“警察干涉只会导致你所担心的结局。”我掏出笔记本,在一张撕下的纸上匆匆写了一个词。我把纸递给上校,说:“这就是我们前来的原因。 ”

  他注视着纸条,脸上除了吃惊还是吃惊。

  “你怎么知道的?”他有气无力地说着,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我的职业就是把事情查清。这是我的业务。 ”

  他坐在那里,瘦削的手摸着蓬乱的胡须,若有所思。终于,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好吧,要是你们一定要见戈弗雷,就见吧。这事儿我不负责,是你们逼迫我这么做的。拉尔夫,去告诉戈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们过五分钟就到。 ”五分钟之后,我们已经走过了花园小径,来到神秘小屋前面。一位蓄胡须的矮男子站在门口,脸上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这太突然了,上校,”他说,“这完全打乱了咱们的计划。 ”“我真没办法,肯特先生,人家强迫咱们这样做。戈弗雷先生在吗?”“是的,他在里边。”他边说边转过身,领着我们走进一间虽然宽敞但陈设简单的屋子。有一个人背朝着壁炉站在那里。一见那人,我的主顾立刻跳上前,伸出了手。“嗨!戈弗雷,见到你太好了!”但是对方挥手叫他后退。“别碰我,吉米。不要靠近我。是的,你非常惊讶!我已不是那个骑兵中队的棒小伙子、一等兵埃姆斯沃斯了,是吧?”他的面容的确异常。可以看出来,他原本应是一个五官端正、皮肤被非洲阳光晒黑的漂亮男子,但如今在黝黑皮肤之间,夹杂着一些怪异的白斑。“这就是我不见访客的原因,”他说,“你我倒不在乎,你的同伴就不必了。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但这么一来反倒对我不利。 ”“我只是想确知你安然无恙,戈弗雷。那天夜里你朝我窗里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我就不放心,决心要把情况查清。 ”“老拉尔夫跟我说你来了,我忍不住想看看你。我真希望你没看见我。后来我听见开窗子的响声,就赶忙跑回小屋。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何苦呢?”“这个事儿倒也不难说清楚,”他一边说一边点燃一支香烟,“你记得那天早上在布弗斯普鲁的战斗吗,就在比勒陀利亚外边的铁路西线上?你听说我受伤了吗?”“听说了,但不知道详细情况。 ”“我们有三个人被切断了和本部的联系。地势高低不平。有辛普森,就是外号叫秃头辛普森的那个人;有安德森;还有我。我们当时正在追击布尔人。他们设下了埋伏,把我们三人包围了。他们两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了子弹。我拼命趴在马上,跑了几里路,才昏过去,掉下马来。

  “等我醒过来,天已黑了,我挣扎着站起来,感觉十分虚弱。让我吃惊的是近处就有一座房子,相当大,有南非式的游廊和许多窗子。天气很冷。你知道那种夜晚袭来的令人发僵的寒冷,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难以忍受的寒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冻大为不同。简单说吧,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唯一的愿望就是想法抵达那座房子。我拼尽浑身力气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拖着向前挪,几乎已经失去知觉。我只依稀记得爬上了台阶,走进一个大开着的门,进入一间摆着几个床位的大屋子,倒在一张床上,嘴里满意地哼了一声。床上被子已摊开,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颤抖的身上一拉,就昏然入睡了。

  “醒来已是早晨。我不但没有进入一个健康的世界,反倒好像来到了一个噩梦空间。非洲的阳光从宽大无帘的窗子照射进来,使这间刷成白色的大而宽敞的宿舍显得特别明亮。我面前站着一个矮如侏儒的人,脑袋硕大如鳞茎球,口中急切地说着荷兰话,挥动着一双海绵状变形而吓人的手。他身后站着的一群人,好像都觉得眼下这情况很有趣。当我看到他们,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没有一个正常的人!每一个人,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肿变形。这些丑八怪的笑声难听得要死。

  “看来他们全都不会说英语,但是情况必须说清不可,因为大脑袋越说声音越大。后来他一边怪叫着一边用变形的手揪住我往窗下拉,全然不顾殷红的血液正从我伤口向外流淌。这个小怪物力大如牛,如果不是有一个年长的负责人听见这屋的嘈杂声走过来,真不知道他会把我整成什么样子。他用荷兰语斥责了几句,小怪物就躲开了。然后他转向我,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透着惊讶。

  “‘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他诧异地问道,‘别动!我知道你已疲惫不堪,你肩上的伤口也需要处理。我是医生,我马上找人给你包扎。不过,小伙子!你在这里比在战场上更危险。你是在麻风病院里,你在麻风病人的床上过了一夜。 ’

  “吉米,还用说别的吗?由于战火迫近,这些病人头天就都疏散了。第二天,由于英军开来,他们又被这位医务总监送回医院。他说,尽管他自以为有免疫力,他也绝不敢像我那样在麻风病人的床上睡一夜。后来他把我安置在一间单独病房内,细心地护理我。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就被送往比勒陀利亚总医院。你看,这就是我的悲剧。我希望能够侥幸不会染病,但等我回到家里,脸上就出现了这些可怕症状,宣告了我在劫难逃。怎么办呢?我住在一座平静无邻的房子里,我们有两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仆人,是个适合隐居的地方。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医生,在保证绝不泄密的条件下,他愿意陪我同住。这样处理十分简单。而另一条路则极其可怕的:和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终身隔离,永远出不来。但是,必须绝对保密,否则的话,就是在这个穷乡僻壤,也难免传得沸沸扬扬,早晚会闹得让我进麻风病院。吉米,就连你也不能告诉。我真搞不明白,今天我父亲怎么会让步。 ”

  上校指了指我。“是这位先生让我让步的,”说着他打开了我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麻风”字样。“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么多了,那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全告诉他。 ”

  “确实如此,”我说道,“谁敢说这样做没有好处呢?看来只有肯特先生一个人诊视过病人。请允许我,敢问先生是不是这种病的专门医生呢?因为,据我理解,这是一种热带病或亚热带病。 ”

  “我有合格医生的正常知识。”他板着面孔说。

  “先生,对你的能力我深信不疑,但我觉得在这一病例上听听会诊意见也是有价值的。按照我的理解,你之所以避免会诊,只是怕迫于压力交出病人的后果出现。 ”

  “正是这样。”上校说。

  “我料到这一点了,”我解释说,“今天我带来一个朋友,他的谨慎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以前我曾替他出过力,因此他愿意作为一个朋友而不是作为专家来提供他的意见。他的名字是詹姆斯 ·桑德斯爵士。 ”

  听我这么一说,肯特先生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惊喜之情,简直就像新晋升的下级军官要会见首相似的。

  “我将感到骄傲。”他低声地说道。

  “那我就请詹姆斯爵士到这里来。他现在正等在门外的马车里。至于我们,上校,咱们可以到你书房去,我来做些解释。 ”

  在这种关键时刻就显出我是多么需要我的华生了。他善于运用得体的提问和种种惊叹词来夸大我的侦查艺术,把我那种本来只是系统常识的侦查术给夸大成奇迹。现在我自己来叙述,就没有人来捧场了。我只好照实叙述,就像那天在上校书房里我对着几个听众(其中还包括戈弗雷的母亲)所说的那样。“我的方法,”我说,“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面:当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之后,那剩下的,不管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也可能剩下的是几种解释,如果这样,那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证实,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种具有足够证据来支撑的解释。现在我们就用这个方法来研究一下当前这个案子。起初,摆到我面前的有三种可能的解释,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先生在他父亲庄园的小屋里被隔离或禁锢起来。可以认为他是由于犯罪而逃避,或者是由于精神失常而不愿住疯人院,最后是因为有某种疾病而需要隔离。我想不出其他解释。那么,就需要把这几个结论加以对比和甄别。

  “犯罪之说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区并没有尚未破案的犯罪报告,这我十分清楚。如果说是尚未东窗事发的犯罪,那从家族利益来考虑,应该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到国外,而不是藏在家里。我看不出这条思路有什么可能成立之处。

  “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小屋里的第二个人很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来以后把门倒锁上,这就加强了上述假设,说明可能是强行禁闭。但另一方面,强制不可能是很严的,否则这个青年就不会跑出来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记得我曾探索论据,比如问你肯特先生读的是什么报纸。如果是《柳叶刀》或《英国医学杂志》,那会有助于我思索。但是,只要有医生陪同并上报当局,把疯人留在家里也是合法的。为什么这样拼命保密呢?因此精神失常的设想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个可能,看来虽然稀奇,却完全符合实际情况。麻风在南非是常见病。很难排除由于阴差阳错,这位青年受到感染。这样一来,他的家属处境就十分困难了,因为他们不愿把他交给麻风隔离病院。为了不露风声、不受当局干涉,必须严守秘密。如果给以合理报酬,不难找到一位忠实的医生来照顾病人。也没有理由到晚上也不让病人出来。肤色变白是这种病的普通症状。这个假设的论据十分充足,以致使我决心把它当做已被证实了那样来行动。当我刚到这里时,发现了给小屋送饭的拉尔夫戴着浸了消毒水的手套。这时候,我连最后的疑点也排除了。先生,我只写了一个词,就告诉你秘密已被发现了,我之所以写而没有说出来,是为了向你证明,你尽可以信任我的谨慎。 ”

  我正在结束我的小小分析时,门开了,那位严肃的著名皮肤病学家被引进来了。但是这天例外,他那狮身人面像般肃穆的脸解冻了,眼中流露出富含人情味儿的温暖。他迈步朝上校走过去,同他握了手。

  “我常常给人带来坏消息,”他说,“但今天的消息还不那么坏。不是麻风!”

  “什么?”

  “典型的类麻风,也就是鱼鳞癣。是一种鳞状的皮肤疾病,影响仪容,非常顽固,但有治愈的可能,绝无传染性。不错,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太巧了!但能说完全是巧合吗?难道没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吗?或许这位青年在接触病人以后的恐惧心理产生了一种生理作用,模拟了它所恐惧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可以用我的职业荣誉来担保——呵!夫人休克了!我建议由肯特先生护理她,直到她从这次惊喜性休克中复原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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