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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显贵的主顾

书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4 作者:柯南·道尔 本章字数:17031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6


第一章显贵的主顾

  

  “现在不碍事了。”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回答道。 10年了,当我第十次要求披露以下这段故事时,他才这样答复了我。我现在算是得到许可,可以把我的朋友一生中这段紧要的经历公之于世了。

  福尔摩斯和我都喜欢土耳其浴。我总觉得,在蒸气弥漫的更衣室里,在舒坦懒散的氛围中,他似乎比在别的地方更近人情、谈兴更浓。在北安普敦街浴室的楼上的一个极其清幽的角落,并排放着两张躺椅。那是 1902年 9月 3日,我的记事就从我们躺的这个地方开始。我问他可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案子没有。作为回答,他突然从裹着身子的被单里伸出他那瘦长、灵敏的胳臂,从挂在身旁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写信的也许是个大惊小怪、妄自尊大的蠢货,但信里写的问题也许生死攸关。”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递给我,“我知道的也就是信上说的这么一点。 ”信是头天晚上从卡尔顿俱乐部发出的。上面写道:

  詹姆斯 ·戴默雷爵士谨向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致意:兹定于明日下午 4时半登门造访,将有极其棘手的要事相商,务请拨冗指教。如蒙俯允,请打电话至卡尔顿俱乐部示知。

  “华生,不用说,我已经同他约好了,”当我把信递回去时,福尔摩斯说道,“你了解戴默雷这个人的情况吗?”“只知道这个人在社交界大名鼎鼎。 ”“好吧,我可以再多告诉你一点。他善于处理那些不宜于在报上刊登的棘手问题,并因此而出名。你可能还记得在办理哈默福特遗嘱案时他与刘易士爵士的谈判吧?他老于世故,长于交际。因此,我敢说,他这回应该不会是虚张声势,他是真正需要我们的帮助了!”

  “我们的?”

  “是啊,华生,如果你肯帮忙的话。 ”

  “我感到很荣幸。 ”

  “那就记住,时间是 4点半。在此之前,我们用不着操心这个问题。”

  那时,我住在在安后街的寓所。但在约定时间之前,我就赶到了贝克街。正好 4点半,詹姆斯爵士来了。用不着去描述他吧?许多人都记得他那开朗率直的性格,宽阔并且剃刮得很干净的面颊,尤其是他那快活圆润的声调。他那灰色的爱尔兰眼睛里,流露着诚恳与坦率。他那富于表情的微笑着的嘴唇,含有机智的幽默感。他那发亮的礼帽、深黑的燕尾服……总之,他身上每一处,从黑缎领带上的镶珠别针,到光亮皮鞋上的淡紫色鞋罩,无一不显示出他那出了名的穿着考究的习惯。这位高大雍容的贵族完全支配了这个小房间。

  “当然,在这儿见到华生医生并不意外,”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说道,“他的合作可能是必要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这回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惯于使用暴力、根本无所顾忌的人。我可以说,他是全欧洲最危险的人物。 ”

  “我过去的几位对手都曾享有如此大名,”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不吸烟?

  那就请允许我点燃起烟斗吧。如果你说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第教授,或现在还活着的塞巴斯蒂恩 ·莫兰上校还要危险的话,那他倒真是值得会一会的。敢问他的大名?”

  “你可听说过格鲁纳男爵?”

  “你是说那个奥地利的凶杀犯吗?”

  戴默雷上校举起戴着羔皮手套的双手,大笑起来:“真有你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你已经把他确定为凶杀犯啦?”

  “关注大陆上的犯罪案件是我的业务。凡是读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谁会怀疑这个人的罪行呢!只是由于一条纯技术的法律条款和一位见证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他才得以逃脱惩罚!史普卢根峡谷刚一发生那个所谓事故,我就断定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就好像我亲眼目睹了。我也知道他已经来英国了,我还预感到,他早晚会给我找点事做做的。那么,格鲁纳男爵现在怎么啦?我想这次该不会是旧悲剧的重演吧?”

  “不是,这回更严重。惩罚犯罪虽说重要,但事先预防更为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眼看着一个恐怖事件、一种残酷情景在你眼前酝酿着,明明知道它要导致什么后果却又无办法制止,这不可怕吗?一个活人还有比处在这样的处境更难以忍受的吗?”

  “是啊。 ”

  “那你就会同情这位主顾了,我是代表他来的。 ”

  “我没料到你只是一个中间人。委托人是谁?”

  “福尔摩斯先生,我恳请你不要追问这个问题。我必须确保他的姓名不被牵连进这个案子里。他的动机绝对高尚而纯正,但他不肯披露姓名。你不用担心酬金,而且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动。我想,主顾的实际姓名是无关紧要的吧?”

  “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只习惯于案子的一头是谜,如果两头都是谜,那就太迷糊了。詹姆斯爵士,我只能谢绝这个案子了。 ”客人慌了。他那开朗、敏感的面孔由于激动和失望变得阴沉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你真让我左右为难啊!我敢说,如果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你肯定会为承办这个案而感到自豪。可是我的诺言又不允许我和盘托出。这样吧,让我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好不好?”

  “好吧,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我可什么也没答应。 ”“同意。首先,你一定听说过德 ·梅尔维尔将军吧?”“在开伯尔战役出名的梅尔维尔?是的,听说过。 ”“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 ·德 ·梅尔维尔,年轻,有钱,美貌,多才,从各方面说都是一个极为罕见的女人。我们要设法从魔掌之中营救出来的正是她,这位可爱而天真的姑娘。 ”“就是说,格鲁纳男爵把她控制住了?”“是对女人来说最强有力的控制,爱的控制!这个家伙,你也许听说过,非常英俊,举止迷人,声调温柔,又富有妇女所爱好的那种既浪漫又神秘的神态。

  据说女人都甘心任其摆布,他则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 ”“但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碰到维奥莱特小姐这样有身份的女郎呢?”“那是一次在地中海乘游艇旅行时的事情。当时对游客虽有限制,可旅费都是自掏腰包。举办者显然并不了解这位男爵的秉性,等知道了,已经晚了。这个坏蛋缠住了小姐,结果是,他完全征服了她的心。她不止是爱上了他,她对他可谓痴心似海;她被他迷住了,仿佛世界上只有他,没有别人。她根本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们想尽方法去治疗她的疯狂,但没用。简单说吧,她打算下个月跟他结婚。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而且铁了心,我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住她。”

  “她听说过那个奥地利事件没有?”“这个狡猾的魔鬼,他把自己过去的每一件社会丑闻都告诉她了,但总是把自己说成受害者,很无辜。她完全听信了他的谎言,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 ”“天哪!可是你肯定无意中已泄露了你那主顾的名字了吧?一定就是梅尔维尔将军了。 ”客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本来可以顺着你的话来瞒过你,但这不是真实情况。梅尔维尔已经一蹶不振了。这位坚强的军人已经被这件事弄得意气消沉。他那久经战火考验的勇气已经消失,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蹒跚衰弱的老头儿,再也没有精力去和这个漂亮强壮的奥国恶棍对阵了。不过我的主顾是一位和这个将军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从将军女儿的童年时期就像父亲般地关怀着她。他不能眼看悲剧发生而不去设法阻止。对这样的事,苏格兰场又无法插手。是他亲自提议请你承办这个案子的,但是,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他特别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他牵扯到这个案子里去。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以你的力量,你很容易通过我找出我的主顾是谁;不过我请求你以名誉作担保,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打破这个隐形的谜。 ”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给人感觉很奇怪。“这我可以担保,”他说道,“我还可以对你说,我对你的案子很感兴趣,我准备接下来。那么,怎么跟你保持联系呢?”“可以到卡尔顿俱乐部找我。万一有紧急情况,打这个秘密的电话号码: ‘×× · 31’。”福尔摩斯记下了号码,仍然微笑着,把打开的通讯录放在膝盖上,坐在那里,问道:“请问,男爵现在的住址是——”“金斯敦附近的弗尔诺宅邸。是个大宅子。这家伙不知搞了什么投机的勾当,走运发了财,从而使他成了更危险的对手。 ”“他现在在家居住吗?”“是的。 ”“除此以外,你能不能再提供这个人的其他一些情况?”“他有一些嗜好,很奢侈。他喜欢养马。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在赫林汉打马球,后来那个布拉格事件传开了,他只好离开了。他还收藏书籍和名画。这个人很喜欢艺术品。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公认的中国陶瓷权威,还写了一部专著。 ”

  “复杂的才能,”福尔摩斯说,“有名的犯罪分子都有这种才能。我的老相识查理 ·皮斯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个不寻常的艺术家,此外还有不少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请你转告你的主顾,说我会着手研究格鲁纳男爵。目前我只能说这么多。我个人还有自己的一些情报来源,我相信,我们总会找到一些办法来拯救危局。 ”

  客人走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久久地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最后,他突然醒了过来。“怎么样,华生,你有什么看法?”“我觉得你最好去见见这位小姐本人。 ”“我说亲爱的华生,你也不想想,要是她那可怜到心碎的老父亲都打动不了她,我一个陌生人能行吗?当然,如果别无他途,这个建议还是不妨一试的。不过我想,我们得从另一个角度入手。我倒觉得可能用得着欣韦尔 ·约翰逊。 ”

  在福尔摩斯回忆录里,我还没有提到过欣韦尔 ·约翰逊这个人,因为我很少从我朋友晚期的经历中来取材。约翰逊在本世纪初成为了福尔摩斯的得力助手。起初约翰逊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棍,臭名远扬,还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他悔过自新,投效福尔摩斯,在伦敦黑社会里充当福尔摩斯的耳目。他提供的情报往往被证明是极其重要的。如果约翰逊当的是警方的“探子”,那他早就暴露了。但由于他参与的案子从来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活动一直没有被同伙识破。由于有过两次判刑的名声,他可以随便出入伦敦的每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加之观察敏锐、头脑灵活,他成了一个收集情报的理想密探。现在福尔摩斯要找的人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时地了解我朋友当时采取的步骤,因为我还有自己的业务急需处理。不过有一天晚上,我遵照他的嘱咐,在辛起森餐馆与他会了面。坐在临街窗前的小桌旁,俯瞰着斯特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给我讲述了最近的一些情况。

  “约翰逊正在四处活动,”他说,“说不定在黑社会的阴暗角落里,他能打听到一点消息,因为只有在这种罪犯的大本营里,我们才能探听到这个人的秘密。 ”

  “不过,既然这位小姐连现有的事实都不信,那么不管你有什么新发现,也不太可能让她回心转意吧?”

  “这可说不准,华生!对男人来说,女人心,海底针,就慢慢捞吧。杀人罪也许可以得到宽宥或辩解,但小小的冒犯也许会刺到痛处,格鲁纳男爵对我说——”

  “他对你说话了?!”

  “噢,对了,我还没对你说我的计划。是啊,华生,我喜欢紧紧缠住自己的对手。我喜欢面对面地观察一番,看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对欣韦尔作了指示之后,我就上了一辆马车直奔金斯敦,见到了这位心情愉快的男爵。 ”

  “他认出你了吗?”

  “这并不难,因为我递了我的名片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敌手,冷静如冰,声调温柔,和顺得就像是一位上等社会的顾问医师,而阴险毒辣却又如蛇蝎。他有教养,是个真正的犯罪贵族,在浅薄的一层社交礼仪下面掩盖着坟墓般的阴森可怕。是的,我确实很高兴有人找我来对付格鲁纳男爵。 ”

  “你刚才说他很随和健谈?”

  “就像一只逮住了耗子的猫在满足地喵喵叫。与气质粗糙者的残暴相比,某些人的和蔼健谈要可怕得多。他的寒暄是独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料到迟早会见到你的。’他说,‘你大概是梅尔维尔将军请来阻止我和他女儿结婚的,对吧?’”

  我没有否认。

  “‘先生,’他说,‘你这样做只会自毁声誉。你本来名不虚传,但这个案子你就别指望成功了。你会白忙活一场,说不定会招致危险。我奉劝你,还是及早抽身吧。 ’”

  “‘巧得很,’我说,‘我也正想这样奉劝阁下。男爵先生,我很尊重您的才智,今日见了您本人,这种尊重也丝毫没有减少。请允许我不客气地说吧。谁也不愿揭你过去的老底,弄得你不自在。过去的已经过去,你现在一帆风顺。但是,如果你坚持这门亲事的话,你就会树立一大群劲敌,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让你在英国无处容身。值得吗?识相的话,还是放开手的好。如果你过去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对你来说将会是不愉快的。 ’”

  “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两撮油黑的胡须,活像昆虫的触角。在他听着上边那番话的时候,这触角消遣似的颤动着,终于他轻轻地笑出声来了。 ”

  “‘请原谅我的笑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看着你手里没牌却要豪赌,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我知道没人会把它做得更好,但都一样,都毕竟是可怜的。老实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连一张花牌也没有,只有小之又小的牌。 ’”

  “‘你以为如此。 ’”

  “‘我知道如此。我明说了吧,因为我的牌太好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的全部芳心,尽管我已经把我过去的每一件不幸事件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可能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向她告密,我已预先告诫了她怎样去对付这种人。你大概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你会看到这种暗示会起怎样的作用。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不必采取那些庸俗手段和无聊做法,可以使用催眠术。所以她对你是有准备的。毫无疑问,她会接见你,因为除了那一件小事之外,她对父亲的意志十分顺从。 ’”

  “你看,华生,话说到这份儿上就到头了,所以我就尽可能体面地告辞了。

  但是,在我的手刚放在门把上时,他叫住了我。 ”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认识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 ” “‘知道。 ’” “‘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 “‘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流氓打伤,成了终身残废。 ’” “‘的确如此。说来也巧,在那一周之前他曾侦查我的案子来着。福尔摩斯先生,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个倒霉的差事,好几个人都已经自讨苦吃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井水不犯河水。再见!’ ”“你瞧,华生,就是这些情况,现在你已经知道事态的进展了。 ”“看来这家伙很危险。 ”“非常危险。我倒不怕他吓唬人,不过他这种人倒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你不能不管这事儿吗?他娶不娶这个女孩子真有多大关系吗?”“既然他确实谋杀了他前妻,我看这事儿还是关系重大的。而且,这是个多么不平常的主顾呵!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跟我回家,因为欣韦尔在家等着向我汇报呢。 ”

  我们果然见到欣韦尔了。他是一个魁梧、粗鲁、红脸、患坏血病的人。能显示他内在狡猾的,是他那双有生气的黑眼睛。看来他好像刚刚跳进过自己那特有的世界,又带出来一个人,就是那位坐在他身边、苗条、急躁如火的年轻女人。那女人脸色苍白,显得很紧张;虽然很年轻,但却显露出颓废和忧愁所造成的憔悴,使人一眼就可看出可怕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残痕。

  “这是吉蒂 ·温德小姐。”欣韦尔摆摆胖乎乎的手,算是介绍。

  “没有她不知道的——好了,还是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条子后不到一小时,我就把她给找来了。 ”

  “我是容易被找到的,”那个年轻女人说,“我总是待在伦敦的地狱。胖欣韦尔也在这个地方。我们是老伙计了,胖子。可是,他妈的!有那么一个人应该下十九层地狱,要是世界上还有半点儿公道的话!他就是你要对付的那个人,福尔摩斯先生。 ”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看你是同情我们了,温德小姐。 ”

  “要是我能帮着你,让他得到应有下场,那我没二话,准跟你走。”这位女客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她那苍白急切的面孔上和火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极端强烈的仇恨,一种只有极少数女人才能达到的仇恨,男人是永远达不到的。“福尔摩斯先生,你用不着打听我的过去,那是不相干的。但是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完全是格鲁纳给造成的。我真希望我能把他打翻在地呀!”她两手发疯般地向空中抓着。“天哪,他往深渊里拖进去多少人啊!要是我能把他也拖进去,该多好啊!”

  “你知道目前情况吧?”

  “胖子已经对我说了。这回那个家伙想对另一个傻子下手,还要跟她结婚。你要阻止这件事。你当然很了解这个坏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子跟他来往。 ”

  “但她精神不正常。她发疯似的爱上了他。有关他的一切情况都跟她说过了,但她就是不在乎。 ”

  “她也知道了那个谋杀事件?”

  “知道。 ”

  “我的天,她胆子够大的!”

  “她认为那都是诽谤。 ”

  “为什么不把证据摆在这个傻子的鼻子底下,让她好好瞧瞧?”

  “正想这样干呢,你能帮我们吗?”

  “我就是活证据啊!要是我站在她面前,告诉她那个人是怎样对待我的……”

  “你肯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肯!”

  “那好,可以试试。不过他已经向她忏悔过自己的罪恶了,并且已经得到她的饶恕,我觉得她是不会再谈这个问题的。 ”

  “我敢打赌,他绝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她。”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轰动社会的谋杀案,我还听说过他的另一两件谋杀案。他总是以那种惯用的柔和腔调谈到某某人,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之内他就死了。’这些并不是空话。但是我什么也不挂在心上——你瞧,我那个时候也爱上他了。那时,他的行为对我来说,就像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但是有那么一件事震动了我。没错!我的天,要不是他用他那狡猾甜蜜的嘴皮子拼命解释、安慰我,我当天夜里就离开他了。那是一个日记本子——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外面有他的金质家徽。照我看,那天夜里他八成儿是喝醉了,要不然他绝不会给我看那个东西。 ”

  “到底是什么?”

  “我这就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这家伙收集女人,就像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并且因此得意扬扬。他把什么都收在那个本子里头了,相片,姓名,细节,这些女人一切的一切。这是一本十分下流的兽性行为的记录,只要是人——就是来自贫民窟的人,也绝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就是这样,阿德尔伯特 ·格鲁纳还是把它们记在了本子里。‘我败坏过的灵魂’,只要他愿意这么做,他完全可以在本子皮上题这样的话。不过,这些都不用说了,因为这个本子对你也没用;就是有用,你也得不到它。 ”

  “它在什么地方?”

  “现在它在什么地方,我怎么能知道呢?我离开他已经一年多了。我只知道当时是在什么地方放着。他在许多方面都像是一只整洁精细的猫,所以也许它现在仍然被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柜橱的格子里头。你知道他的住宅吗?”

  “我到过他的书房。 ”

  “真的?你不是今天早晨才着手这件事的吗?你动作可真够快的!我看这回格鲁纳是遇见对手了。外书房是摆着中国瓷器的那间房——在两个窗子之间有一个大玻璃柜子。在他的书案后面有一个门,直通内书房,那是一间放文件之类东西的小房间。 ”

  “他不怕被盗吗?”

  “他不是一个胆小鬼。连最恨他的人也不会这样说他。他有能力自卫。晚上有防盗警铃。再说,有什么可偷的!偷那些没用的瓷器?”

  “确实没用,”欣韦尔武断地说道,口气就像一个专家,“收买赃物的人谁都瞧不上这种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出卖的玩意儿。 ”

  “不错,”福尔摩斯说,“好了,温德小姐,如果明天下午 5点钟你能来这里一趟,我将考虑是否按照你的建议,安排你和这位小姐见面。我对你的合作非常感谢。不用说,我的主顾当然会大方地考虑……”

  “用不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人大声说道,“我不是为钱来的。只要让我亲眼看见这个人掉进狗屎堆,我就算得到最好的报酬了!掉进狗屎堆,让我的脚踏在他脸上,这就是给我的报酬。只要你在追踪他,我明天或者任何一天都可以来。胖子可以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 ”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们再次在斯特兰大街的餐馆里吃饭时,我才又见着了福尔摩斯。我问他会见的情况怎样,他耸了耸肩膀。然后他把经过告诉了我,我就记录在下面。他的叙述有点生硬简单,需要稍加整理一番,才能显出生活的原貌。

  “安排会见的事倒没有碰到什么麻烦。”福尔摩斯说,“因为为了弥补在终身大事上不遵父命,这位小姐就竭力想在次要事情上表现出对父亲的顺从。将军打电话来,说一切就绪,火爆的温德小姐也按时到了,于是在下午 5点半,一辆马车就把我们送到了老将军的住所——贝克莱广场 104号。那是一座比教堂都显得庄重、令人生畏的灰色伦敦古堡。仆人把我引进一间很大的、挂着黄色窗帘的会客室,小姐在那儿等着我们,她神情严肃、镇定,面色苍白,就像山里的一个雪人,凌然不可侵犯。

  “华生,我觉得很难给你形容她的样子,也许在这个案子了结前你有机会见到她,那你就能用自己的词汇来描绘她了。她真美,但那是一个心里想着天堂的疯狂的信徒所特有的仙女之美。我在中世纪大师的画上看见过这样的模样。我真想象不出来,一个畜生般的流氓,凭什么能把爪子放到这样一个属于天堂的人身上。你大概早就注意到相反的两个极端互相吸引的现象了吧,比如精神对肉体的吸引,野蛮人对天使的吸引。但你绝不会看到比目前这件事的情况更糟的了。

  “她当然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那个流氓早就给她打过预防针了。温德小姐的到来似乎让她有点吃惊,但她还是招手示意我们坐下,就像可敬的女修道院长在接见两个要饭的。华生,要是你的脑袋想要

膨胀的话,可得好好向维奥莱特 ·德 ·梅尔维尔小姐学习学习。

  “‘先生,’她说,声音就像来自冰山。‘你的大名我早有耳闻。按照我的理解,你是来离间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接见你,不过是遵从父命。我有言在先,无论你说什么,都不可能对我产生丝毫影响。 ’

  “华生,我真替她难过。当时我对她的感觉就像是对自己女儿的感觉那样。我不善言辞。我用的是脑子,不是感情。但那天我对她说的话,全是发自肺腑的。我给她讲了,一个在婚后才发觉男人真相的女人,会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屈服于沾血的双手的拥抱。我对她和盘托出,将来的羞辱、恐怖、痛苦、绝望,等等,都说了。但我的所有热切话语都没能使她那象牙般的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没能使她那呆呆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感情。我想起那个流氓说的催眠状态。看她那样子,真叫人感到她是生活在远离尘嚣的迷梦之中。但她的回答是果断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耐心地听你讲完了,’她说,‘但你的话对我没用,我早料到了。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尔伯特一生坎坷,引起了某些强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诽谤。有很多人都曾来这里进行诽谤,你是最后一个。也许你出自好意,不过我听说你是一个受雇的侦探,反对男爵和受雇于男爵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但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仅此一次就能明白:我爱他,他爱我,即使全世界都反对,我也权当是耳旁风。他气质高贵,就是偶失小节,还有我呢!我可能上帝特意派来的,就是要帮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水平。’不过,说到这儿,她的目光落到我同伴的身上,‘我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

  “我刚要回答,没料到这个女孩子像旋风一样开了口。如果你想看看冰和火相撞是什么样子,就请看这两位女子吧。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嘴都歪了,‘我是他最后一个情妇。被他引诱、受用、糟蹋、抛弃到垃圾堆上的人有 100多个,我算一个。他也正想这样对你啊!你到头来很可能会羞愧而死,但那还算是最好的。我对你说,蠢女人,如果你嫁给这个男人,你就等死吧 !要么你伤透心,要么你小命玩儿完,他带你走的不是这条路,就是那条路。我不是出于对你的感情才说这个话,你死不死关我屁事!我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仇恨,是为报仇,他怎么治我我怎么治他。但横竖都一样,你不用这么瞪着我,我的大小姐,过不了三天半,你也许会变得比我更贱!’

  “‘我认为没有必要谈下去了,’德 ·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再说最后一句,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有 3次被狡猾的女人纠缠,我相信他,即使他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诚心悔过了。 ’

  “‘3次!’我的同伴尖声嚷道,‘你这个傻瓜!双料儿的蠢货!’

  “‘福尔摩斯先生,’那冰冷的声音说,‘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晤。我是遵从父命来接见你的,但我不是来听疯叫的。 ’

  “温德小姐嘴里骂着猛然蹿上前去,要不是我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位让人恼火的女子的头发了。我把她拉到门口。万幸啊,没有经历一番大吵大闹,我就把她拉上了马车。实话对你说吧,华生,虽然表面冷静,但我心里很气愤,因为在这个我们想拯救的女人的极端自信和冷静里面,真有一种令人反感的东西。情况就是这些,现在你都明白了吧。看来我必须另想办法了,因为第一招已经失败。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华生,说不定还会用上你呢。不过也许下一步是由他们走,不是我们走。 ”

  的确如此,他们的打击来了。应该说,是他的打击,因为我始终不相信那位小姐参与其中。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哪一块方砖上的。就是在那里,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广告牌上,心里一阵恐慌。地点是在大旅馆与查令十字街车站之间,一个单腿售报人正在那里陈列他的晚报。日期是上次晤谈以后两天。黄底黑字写着可怕的大标题:福尔摩斯被谋害。

  我记得我呆若木鸡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记得我慌乱地抓了一张报纸,忘记了付钱,还被售报人教训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找到了那一段恐怖的电文:

  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谋害性攻击,情况危急。迄今未获详细报道,据传事件发生于 12时左右,地点是在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福尔摩斯先生受到两名持棍者的攻击,头部及身上被击中。据医生诊断,伤势十分严重。福尔摩斯当即被送进查令十字街医院,其后由于本人坚持,被送回了贝克街其住所。攻击者看上去穿着讲究,行凶后从人群中穿过罗亚尔咖啡馆,向葛拉斯豪斯街方向逃逸。估计凶手来自常受福尔摩斯精明侦查而屡遭破获的犯罪集团。

  不用说,我只是匆匆瞄了一眼新闻,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在门厅我遇见著名外科医生莱斯利 ·奥克肖特爵士,门外停着他的马车。“没有直接危险,”他说,“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青肿。已经缝过几针,打过吗啡,应该安静休息,但是几分钟的谈话应无大碍。”

  于是我轻轻走进黑暗的卧室。病人完全醒着,我听到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窗帘被拉下了四分之三,但是有一线斜阳射进来,照在福尔摩斯裹着绷带的头上,一片殷红的血迹浸透了白色的纱布。我在他旁边坐定,低下了头。

  “好了,华生,不要这样害怕,”他的声音很弱,“情况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谢天谢地!但愿如此!”“你知道,我是棍击运动家。我完全可以对付那家伙。第二个人上来,我终于招架不住了。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很显然,是那个坏家伙唆使他们干的。你发话吧,我这就去揭了他的皮!”

  “好华生,我的老伙计!咱们可不能那样干,还是让警察抓他们吧。但毫无疑问,他们早就准备好逃脱法网了。等着瞧着,我有我的打算。首先要尽量夸大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里打听消息的,你要大吹特吹。什么能活一周就算万幸啦,脑震荡啦,昏迷不醒啦……随你的便!说得越严重越好。 ”

  “但是莱斯利 ·奥克肖特爵士那里怎么办?”

  “他那里好办。他将会看到我最严重的情况,我会想办法的。 ”

  “还要我做什么?”

  “要的。告诉欣韦尔 ·约翰逊,叫那个女孩子躲一躲,那些家伙快要找她的麻烦了。他们当然知道,在这个案子里,她是我的助手。既然他们敢动我,也肯定不会放过她。这件事很急,今晚就要办。 ”“我这就去。还有什么吩咐?”“把我的烟斗放在桌上——还有装烟叶的拖鞋。好!每天上午来这里,咱们讨论讨论作战计划。 ”那天晚上,我和约翰逊立即安排,把温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区,暂避风头。接下来的 6天里,公众都以为福尔摩斯已经濒临死亡。病情报告书说得十分严重,报纸上刊载了一些不祥的报道。但每天的连续访问让我确信,情况并不那样糟。他那结实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正在创造着奇迹。他恢复得很快,我想,有时候,他实际感到的恢复速度比他对我装出来的还要快。这个人有一种爱保密的习惯,时常引发戏剧性效果,但往往弄得连最知心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测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把这个格言执行到了极端的地步:只有独自策划的人才是安全的策划者。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他,但还是时常感到与他之间隔着什么。

  到了第七天,伤口已经拆线,但报纸上却报道说他得了丹毒。在同一天的晚报上有一条消息,这条我必须去告诉他,不管他是真病假病。这条消息简单地报道说,在本星期五由利物浦起航的丘纳德轮船卢里塔尼亚号的旅客名单中,有阿德尔伯特 ·格鲁纳男爵,他将前往美国料理重要财产事宜,归来再行举办与维奥莱特 ·德 ·梅尔维尔小姐(这个独生女)的结婚典礼,等等。在我念这段消息的时候,福尔摩斯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冷冷的、全神贯注的神情,我知道他受到了打击。

  “星期五?!”他大声说道,“只剩下整三天了。我认为这恶棍是想逃了。但他跑不了,华生!我敢保证,他跑不了!现在,华生,请你替我办点事。 ”

  “我来就是替你办事的,福尔摩斯。 ”

  “那好,请你从现在起,花 24小时的时间,一门心思钻研中国瓷器。 ”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也没问什么问题。长期的经验使我学会了服从。但在我离开他的房间走到贝克街上的时候,我的脑子开始盘算,我究竟该如何去执行这样一道离奇的命令。我坐车来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的朋友洛马克斯副管理员。到后来,我夹着一本部头相当大的书回到了住所。

  据说那种认真记下案情、能在星期一就质问证人的律师,不到星期六就把他勉强学来的知识忘光了。当然了,我不敢自称已经是陶瓷学权威了,但那天整整一个晚上,加上整整一夜(除了中间的短暂休息),以及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我真的是在勤学苦记大批的名词。我记住了著名烧陶艺术家的印章、神秘的干支纪年法、洪武和永乐的标志、唐寅的书法,以及宋元初期的鼎盛历史,等等。第二天晚上,当我去看福尔摩斯的时候,我满脑子装的都是这些知识。虽然从报纸的报道中你不可能猜出这种情况,但他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他用手托着他那裹满了绷带的脑袋,深深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里。

  “嗨,福尔摩斯,”我说,“要是相信报纸上说的话,你正在咽气呢。”

  “那个嘛,”他说,“那正是我要造成的印象。怎么样,你学习成果如何?”

  “至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

  “那很好。你或许已经可以就这个问题进行内行的交流了?”

  “我想可以吧。 ”

  “请你把壁炉架上那个小盒子给我拿过来。 ”

  他打开盒盖,拿出一个用东方丝绸严密包裹着的小物件。然后他打开包裹,里面露出一个极为精致、深蓝色的小茶碟。“这玩意儿必须小心翼翼地用手拿。这是件货真价实的明朝青花瓷器,就是在克里斯蒂市场上[伦敦当时的一个艺术品市场]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如果是一整套,那就价值连城了。但实际上,除北京紫禁城外,还有没有一整套很难说。真正的收藏家见到这玩意儿没有不眼红的。 ”

  “我拿它干什么呢?”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 ·巴顿医生,半月街 369号。 ”

  “这是你今天晚上的姓名,华生。你将去拜访格鲁纳男爵。我知道一点他的生活习惯,晚上 8点他可能有空儿。可以先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你要来访,并对他说你将带给他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最好还是自称医生,这角色你可以演好。就说你是收藏家,碰巧得到这套宝物。你曾耳闻男爵在这方面颇有爱好,并且如果对方出高价,你可以转让这批瓷器。 ”

  “什么价钱呢?”

  “问得好,华生。要是你不知道自己货物的价钱,那就会吃败仗了。这个碟子是詹姆斯爵士给我拿来的,是他主顾的收藏品。就是说它举世无双的,也不为过。”

  “我可以提议由专家来估价。 ”

  “真高明!华生,你今天真有灵感。可以提出克里斯蒂什么的。不要自己提出价钱。 ”

  “如果他不肯见我呢?”

  “会的,他会见你,他的收藏癖已到了狂热地步,尤其是中国瓷器,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公认的权威。你坐下,华生,我来念信的内容,无需要求回信,只需说明你将造访,并且说清造访原因。 ”

  这封信写得既十分得体、简短、有礼,又能打动收藏者的好奇心。福尔摩斯立刻就派一个街道送信人送去了。当天晚上,手持珍贵茶碟,怀揣巴顿医生名片,我就冒险前往了。

  格鲁纳住宅庭园的华美的确可以说明他相当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一条曲折的甬道,两旁栽种着珍贵的灌木,直通装饰着雕像的花园。这座宅子原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在其全盛时期修建的,那带角楼的长形低房子,在建筑艺术上虽说像噩梦一样的阴沉,但就其规模和坚固性来看,却相当壮观。一个仪表不俗、可以授予主教职位的男管家把我让到大厅,转交给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衣服的男仆,男仆再把我带到男爵面前。

  男爵正站在位于两个窗子之间的一个敞开的大柜橱前面,里面摆着他的部分中国陶瓷。我进屋时,他手里拿着一个棕色花瓶转过身来。

  “医生,请坐,”他说,“我正在翻检自己的收藏,不知还能不能出得起高价来增添珍品。你瞧,这个小花瓶是唐朝出品, 7世纪的古物,你也许有些兴趣。我相信这是最精的手工和最美的瓷釉。你说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

  我小心地打开包裹,把碟子递给他。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把灯拉近(因为天色越来越黑了),开始细心鉴赏。这时,黄色灯光照在他脸上,让我可以从容地端详他的相貌。

  他的确是个十分漂亮的男人。他在欧洲享有美男子之名,真的名不虚传。他也就是中等身材,但体态优雅、灵活。他脸色黝黑,近似东方人,有着乌黑发亮、疲倦的大眼睛,对异性颇具诱惑力。他的鬓发很黑,胡子短而尖,油饰整洁。他五官端正、耐看,只有偏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假使我看到过一个杀人犯的嘴的话,就是在这儿了。它是他脸上的一道冷酷凶残的切口,口角紧绷,冷漠无情,令人生畏。他把胡子角向上留起露出嘴角是不明智的,因为这成了天然的危险警告,使受害者警觉。他语调文雅,举止倜傥。年纪看上去不过 30出头,事后才知道他已经 42岁。

  “好得很!真是好啊!”他终于开口了,“你是说你有六个一套。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听说过这样不同凡响的珍品。据我了解,在英国,只有一个能配上它,但那绝不会流到市面。如不见怪,巴顿医生,敢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呢?”

  “那个关系不大吧?”我以一种我能装出的最无所谓的口气说道,“反正你也看出来了,它是真品。在价钱方面,我听专家的。 ”

  “这太神秘了,”他的乌黑大眼睛里闪着怀疑,“收购这样的珍贵物品,我当然想知道与它有关一切情况。它确实是真品,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过,我必须估计到一切可能的情况。如果事后证明你无权出售它,怎么办呢?”

  “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 ”

  “这就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就是你的保证究竟有什么价值?”

  “我的信用银行对此负责。 ”

  “那自然。但这笔交易还是让我觉得太稀奇古怪了。 ”

  “成不成交悉听尊便,”我装作满不在乎地说,“我首先想到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鉴赏家,但我在别处也不愁卖出去。 ”

  “谁告诉你我是鉴赏家的?”

  “我知道你写过一本专著。 ”

  “你读过那本书吗?”

  “没有。 ”

  “好家伙,这可叫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你自称是一个鉴赏家和罕见珍品的收藏家,却不愿用心去查阅一下唯一能告诉自己的珍品价值的著作,你怎么解释?”

  “我很忙,我是开业医生。 ”

  “这是答非所问。如果一个人有真爱好,不管他有什么别的业务,也总会找时间钻研。你在信里说你是鉴赏家。 ”

  “我就是鉴赏家。 ”

  “那么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来考考你?我不得不对你说实话,医生,如果你真是医生的话,情况越来越可疑了。请问,你知道圣武天皇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正仓院的关系吗?怎么,你不知道吗?那么请你讲一讲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

  我装着发怒地跳了起来。“先生,这太过分了,”我说,“我来这里是给你面子,而不是当小孩子被你考试的。我的陶瓷知识也许比不过你,但我不能回答如此无礼的提问。 ”他瞪着我。他眼中的慵懒全然不见了。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凶残的嘴唇之间闪现出牙齿。

  “你搞的什么鬼?你是奸细。你是福尔摩斯的探子。你在愚弄我。听说这家伙就要咽气了,于是他就派奸细来摸我的底。你私自闯进了我的住宅。好啊!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我退了一步,准备他冲上来,因为他已勃然大怒。也许他一开头就怀疑我了,也许是提问让我露出破绽,总之,明摆着,不可能是其他的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疯狂地乱翻起来。就在此时,好像有点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

  “好啊!”他喊道,“好啊!”

  他一下子就冲进进身后那间小屋。

  我一个箭步跳到门口。我看到的景象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通往花园的大窗敞开着,福尔摩斯像鬼影一样站在窗前,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煞白。一转眼的工夫他就消失不见了,我听见了他身子擦着树叶的声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声,也冲到窗口。

  就在此时,我看得清清楚楚,突然有一只手臂,一只女人的手臂,从树丛中伸出一挥。与此同时,只听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这叫声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男爵两手紧捂着脸满屋乱跑,头在墙壁上砰砰乱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乱滚乱翻,一声声的尖叫在屋内回荡。

  “水!看在上帝的面上,拿水来啊!”他叫嚷着。

  我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水瓶朝他奔去。这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赶来了。当我跪下一条腿把受伤者的脸转向灯光时,有一个仆人昏了过去。硫酸已经腐蚀了整个面孔,从耳朵和下巴上往下滴着。他一只眼已经蒙上白翳,另一只红肿起来。几分钟以前我还在赞赏的五官,如今已像一幅美妙的油画被画家用粗海绵抹乱。它们已模糊、变色,失去人形,十分恐怖。

  我简略地向其他人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泼硫酸情况。有几个仆人爬上窗口,有的冲到草地上,但是天色已黑,又下起雨来。受伤人在嚎叫之余,痛骂那个泼硫酸的复仇者。“她就是那个女魔鬼温德!”他大叫着,“这个魔鬼,她跑不了!跑不了!我的天啊,疼死我了!”

  我用油敷了他的脸,给他包扎,给他打了一针吗啡。在这场灾祸面前,他对我的怀疑彻底消除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我有能力把他那死鱼般的眼睛救过来。要不是我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恶一生,我也许会对这样的美貌被毁之事洒下同情之泪。而此时我对他那发烫的手心感到厌恶。当他的家庭医生和会诊专家前来接替我的时候,我顿感松了一口气。另外还来了一个巡警,我把自己的真实名片递给了他。不这样做不仅愚蠢,也没有用,因为苏格兰场对我的相貌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福尔摩斯的相貌。此后,我离开了这座阴森恐怖的住宅。不到一小时,我就抵达了贝克街。

  福尔摩斯正坐在他平时常坐的安乐椅中。他面色苍白、筋疲力尽。他听着我叙述男爵被毁容,大为震惊。倒不仅仅是因为受伤虚弱,就连他那钢铁般的神经似乎也感受到了震撼。

  “这就是罪恶的代价,华生,绝对是罪恶的代价!”他说,“早晚要遭报应。天知道,这个人可谓恶贯满盈。”他又说。随后他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本子。“这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本子。要是这个本子不能打消这场婚事的话,那世界上恐怕没什么东西能用得上了。但这个本子能达到目的,一定能。这是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 ”

  “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

  “不如说是他的淫乱日记!随你怎么称呼吧。那个女人第一次提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一把利器,只要我们能拿到它。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因为这个女人可能会走漏风声。但我一直在盘算着它。后来他们把我打伤,使我有机会让男爵相信用不着再提防我。这都是有利的。本来我打算多等几天,但他的访美加速了我的行动。他肯定不会把这么富有暴露性的文件留在家里,所以我们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夜间去偷是不可能的,他防范很严。但如果能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就会有机可乘。这就用上你和你的蓝色茶碟儿了。当然,我必须搞清楚这个本子到底放在什么地方。我知道我可以利用的时间不多,因为你的陶瓷知识有限。到了最后关头,我还是找来了那个女子。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怀里的小包儿是什么呢?我还以为她是为帮我而来的,没想到她还有自己的特殊目的!”

  “他已猜到我是你派的了。 ”“就怕这个。不过,你缠住他的时间虽然不够让我安全逃走,但已足够让我拿到日记了。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这位彬彬有礼的客人已经应邀而来了。他刚才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福尔摩斯叙述事情的经过。“你真是创造了奇迹,不折不扣的奇迹!”听完之后,他说,“不过,如果男爵的伤势真像华生医生说的那样严重,我们不用日记也完全能取消这场婚姻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像德 ·梅尔维尔这类的女人是不会这样行事的。她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毁了容的殉道者而更加爱他。不,我们要摧毁的对象绝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这本日记会使她醒悟过来,照我看,它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冷静的东西。这是他亲笔写的日记,她肯定会相信的。 ”

  詹姆斯爵士把日记和珍贵茶碟都拿走了。由于还有自己的事要办,我就同他一起来到了街上。一辆马车在等候。他跳上车,对戴帽徽的车夫匆忙地发了一句话,就急急驶离了。他把大衣的半边挂在窗口,用来遮住车箱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着一扇气窗射来的灯光,看了个清清楚楚。我大吃一惊,转身跑上楼,回到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发现咱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兴冲冲地大声报告我的新消息,“你当是谁,原来就是……”

  “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和慷慨的绅士,”福尔摩斯抬手止住了我。“不要再说了。 ”

  我不知道这本暴露罪恶的日记是怎样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办的。更可能的是,他把这个不大好处理的事儿交给小姐的父亲去办了。总而言之,结果十分圆满。 3天之后,晨报上登出一条消息,说阿德尔伯特 ·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 ·德 ·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同一家报纸也刊载了刑事法庭对吉蒂 ·温德小姐案件的第一次开庭。她受到泼硫酸的严重指控。但在审讯过程中,审理出可以减轻其罪责的种种事实,结果她只判了此类犯罪的最轻徒刑。歇洛克 ·福尔摩斯本来受到盗窃指控的威胁,但既然目的高尚、主顾显赫,于是连铁面无私的英国法庭也变得灵活和富有人情味儿。他始终没被传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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