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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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您觉得她怎么样,"他说道,"我听说你们巴黎人的要求很高,总是吹毛求疵。不过,今天我们就可以见到她了。好在佩皮尼昂的居民和当地人都觉得她长得不错,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她很富有,马上就要继承一笔巨额财产,那是她姑妈留给她的。看来,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一个年轻人赤裸裸地谈论未婚妻的嫁妆,而不去关注她的容貌和人品,顿时,一股厌恶之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您是这方面的专家,"阿尔封斯说道,"您过来看看,这个到底怎么样啊?明天我准备把这个戒指送给她。"
说着,他就从小指上卸下来一枚戒指。这枚刚从手指第一节上摘下来的大钻戒,做工考究,形状是两只紧握的手,显得很有诗意。更为惊叹的是,戒指内壁上还有一行小字--Sempr'ab ti,是用歌特体写成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直到天长地久".就我所看到的而言,为了把这么大的钻石镶嵌上去,背后一定做了不少加工。
"这枚戒指真的无可挑剔,"我对着他说道,"只是多了一些大钻石,便流失了不少独特的魅力。"
"但我觉得有了这些钻石显得更加好看了。"他笑着说道,"这些钻石是母亲送给我的,价值不菲,大约有一千二百法郎左右。据说这是传家宝,历史很悠久了,好像是骑士时代流传下来的。从我的祖母那一代起,往前还有我祖母的祖母……反正是她们一代代继承下来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
"只需要一枚简单的戒指,"我对他说道,"这就是巴黎人的喜好。一般情况下,只需要两种不同的金属打成,比如金和白金。不过,您那只手上的戒指就很不错。这个既有钻石又有饰品的戒指,过于粗大,假如需要戴手套的话,那就不行了。"
"哦,不管了,未来的妻子她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是觉得她得到这样的戒指会很高兴,毕竟上面镶嵌了价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钻石。至于您说的这枚小戒指,"他说到这里,看似有些得意,继续说道,"这一枚是我在巴黎的时候,一个女人送给我的,那是在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两年之前,我去了一趟巴黎,那会玩得真是尽兴!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个好玩的天堂!……"说到这里,不知怎的,他却叹了一口气,流露出些许的惋惜。
那天,我们要去普伊加里,准备在新娘子家吃饭。我们上了一辆四轮马车,接着就朝着一座别墅奔去。大约走了六千米的路程,我们就到了新娘子家。主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是作为家里的朋友,被他们介绍给新娘子的家人。作为一个陌生人,我很少说话。因此,晚饭前后的寒暄和交流,在此我就不多说了。整个晚上,阿尔封斯一直坐在新娘的身边,差不多每隔十五分钟就贴近她的耳边,絮叨几句话。新娘子看上去面无表情,连眼皮都很少动一下。只有在情人与她说话的时候,她才露出羞涩的红脸,不过说起话来却有条有理。
普伊加里小姐正值十八岁,风华正茂,身材苗条,与她未婚夫的强壮、粗大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不仅容貌秀美,更难得的是,她说起话来大方得体,令人十分欣赏。看到她那优雅的举止当中不乏有黠灵的神态,不由得想起了我的房客主人家的那尊雕像。在我看来,这番比较当中,当然是雕像更美一些。不过这其中的缘由,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雕像有一种母老虎般的气势呢?人人都有一种欲望的力量,即使它出于邪恶的想法,但是总会在我们心中引起普遍的共鸣和由衷的赞美。
"实在有些可惜,"在离开新娘子家的时候,我一个人默想,"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居然出自豪门大家,更让人惋惜的是,她的未婚夫根本就配不上她,只是喜欢她的嫁妆而已。"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德?贝莱诃拉德夫人,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觉得出于礼貌,应该聊上几句。
"你们的思想在当地绝对是开明、变通的。"我对她说道,"您不这么觉得吗,夫人?在星期五办喜事,这对我们思想比较保守的巴黎人来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们那边很少有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举行婚礼。"
"噢,我的上帝啊!您还是别提为好,"她冲我大声说道,"这都是贝莱诃拉德的主意,他坚决要这样,我也没有办法。要是让我来选择日子的话,一定得再换一个。人人都很忌讳星期五,这其中必然有道理。这样的话,会不会发生一些意外呢?总之,这件事搞得我心烦意乱。"
"星期五是个好日子啊!"她丈夫终于忍不住了,声调也很高,"不要忘了,那一天可是维纳斯的日子①!在这一天结婚是非常好的事情。我的同行,您见笑了,我一心只想着维纳斯,连婚礼举行的日子都选择了星期五。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明天在婚礼举行之前,我们可以祭祀她一下。拿上两只野鸽作为祭品,再要是有香火的话……"
"呸,你这个老家伙!"他的妻子怒气冲天地骂了起来,"你居然给一个雕像上香,简直有失体统,你让当地的人怎么看我们啊!"
"不过最起码,"德?贝莱诃拉德先生说道,"你应该允许我给她戴一顶花冠,就是用玫瑰和百合做的那种。‘让我们大把大把地播撒百合花吧!’我的同行,您看一看,我们的宪章什么也没有写,这怎么能算是信仰自由呢?"
第二天,一切事务按照预先的安排进行着。十点钟的时候,举家坐车前往普伊加里。不过在这之前,所有的人都必须穿好礼服,做好一切准备,最后每人再喝一杯巧克力。婚姻注册和宗教仪式分开两地举行,前者是在乡政府,后者则是在别墅附近的小教堂。接着大家共进午餐。午饭后一直到晚上七点钟,大家可以自由活动,过了七点,就举家返回贝莱诃拉德家。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大家没有过多的欢歌艳舞,只是随意谈笑,多吃多喝而已。
八点钟的时候,我就来到雕像的面前,坐下来,用铅笔描绘一幅雕像的图画。我画了大概有二十次了,但是一直捕捉不到她的确切线条。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在我的周围四处走动,一边帮我出点子,一边又灌输他的那些腓尼基文字。后来,他把准备好的孟加拉玫瑰放在雕像的基座上,用一种悲喜交加的语调祈祷维纳斯保佑他们家的那一对新人。大概九点钟左右,他回家去了,说是要穿衣服。这个时候,阿尔封斯来了,白手套,黑皮鞋,一身崭新的礼服,显得过于紧身。礼服上还嵌有雕花扣子,一朵艳丽的玫瑰花插在扣眼里。
"先生,我的妻子也很美丽,"他弯下身子,看着我手中的画,说道,"您能为她画一幅肖像吗?"
恰在此时,雕像附近的网球场上,有一场球赛正激烈地进行着。阿尔封斯的眼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这时我也有点疲倦了,就眼前这张充满古怪的脸来说,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去勾勒了,索性放下手中的画笔去看球。
球场上有几个西班牙骡夫,他们昨天才来到这里,都是阿拉贡和纳瓦罗一带的人。不要小看这几个人,他们个个身手敏捷,实力不凡。尽管阿尔封斯先生到场给当地人出主意并不断鼓劲,但是面对强悍的对手,他们很快就败下阵来。顿时,围观的法国人惊呆了。阿尔封斯先生实在忍不住了,便看了看手表,将近九点半。这会儿他的母亲还没有梳妆整理。于是,他脱下礼服,随便穿了一件运动衣,就走上场去。对于眼前的这几位西班牙人,他深表不服。看到他的举动,我既感到惊讶,又表示赞许。
"我们必须维护我们国家的荣誉。"他厉声说道。
这时候,他的血脉伸张,意气风发。我从来没有觉得他像此时这么美。刚才那身极具约束力的着装,他也顾不上了。就在刚刚,他还过分注意领带是否端正,现在头发和整洁的衣饰,全然都不放在眼里。哎呀,他的新娘怎么办啊?……我的上帝,我想他应该将婚期推迟一天。因为我已经看见他穿着球鞋,挽起了衣袖,带领着刚才被打败的那几个人上场了。那阵势简直就像恺撒重整旗鼓后,气势汹汹地返回到狄拉奇乌姆一样。
我翻过篱笆,找到一棵朴树,坐在树下,准备观察一场精彩的比赛。
可是,事与愿违,阿尔封斯第一个球就失败了,没有接住。说实话,这个球擦地而来,明显饱含着巨大的力道。发球的是一个阿尔贡人,看起来是这个队伍中的佼佼者。这个人大概有四十来岁,六尺的身高显得强壮有力,他的皮肤和阿尔封斯一样黝黑。
阿尔封斯气急败坏地把拍子扔到地上,"这个球本不该输掉的,都怪这枚倒霉的戒指,把我的手指夹得太紧。"他一边厉声说道,一边就把钻石戒指摘了下来。还没有等我过去帮他拿着,他就已经跑向维纳斯雕像那里,不假思索地把那枚钻戒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接着,他快速返回球场应战。
阿尔封斯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是他临危不惧,沉着自信。在之后的无数次交锋中,他几乎没有出现任何失误,最后终于打败了西班牙人,取得了胜利。围观的人群哗然欢呼,热情高涨到了极点。有的人不断呐喊,有的人把帽子抛向空中,还有的人不住地和他招呼、握手。在众人眼里,他瞬间成了国家的光荣。我想,假如他真的击退了来犯的入侵者,所受到的欢呼和庆祝也不过如此。他脸上露出胜利的光彩,趾高气扬的神态与那些失败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说老弟啊,要不咱们再比试几场吧,"他用一种骄横自大的口气对着那个阿尔贡人说道,"我可以让你们几分,你看行吗?"
看到这里,我觉得阿尔封斯有些过分。看到那些垂头丧气的失败者受到羞辱,顿时同情之心跃然而起。
那个西班牙人连黝黑的脸色都气得发白了,可见那种羞辱给他来带多么大的伤害。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的球拍,无奈之下愤懑地说道:"你别得意,咱们走着瞧。"
阿尔封斯的胜利情绪继续高涨,不料却被父亲的一声呼喊叫停了。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很是诧异。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满头大汗,手里还握着球拍。其实,他是让儿子忙着张罗新买的四轮马车的,现在他看到儿子这副模样,能不感到莫名其妙吗?
阿尔封斯看到父亲的震惊,自然慌了手脚,连忙跑回家里洗漱整理,不一会儿,那套新礼服和黑皮鞋重新在他的身上亮相。过了五分钟,我们就一起朝着普伊加里的方向奔驰而去。刚才网球场上的观众和城里的居民,一直追着我们的马车跑,并在后面不住地热情欢呼。这场面,连我们身旁的几匹骏马都差点跑不过他们。看来,这些加泰卢尼亚人真是疯狂。
终于到了普伊加里。我们向市政府大厅走去。突然,阿尔封斯拍着脑袋,对我轻声说道:
"哎呀,我忘记了我的戒指,还戴在那个雕塑手上。这么贵重的东西,我都忘了,真是该死。您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家人啊,尤其是我的母亲。她现在也许一无所知。"
"您可以找个信任的人帮你拿回来。"我给他提了一个建议。
"我看算了,身边的佣人都在伊尔。这里的人,我都不太放心。一千二百法郎的钻戒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还有,万一别人知道我这么粗心,传了出去,保准惹人议论纷纷。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娶了雕像为妻子,并以此嘲笑我……我希望,那个钻戒还在那里,没有被人拿走。幸运的是,那帮家伙们一直对那尊雕像心存顾忌,不敢轻易靠近。我手头上还有另一枚戒指,暂时先用着吧。"
宗教仪式和世俗仪式都顺利地进行完毕。只是我们可怜的新娘,收下了丈夫送给她的戒指。其实,那枚戒指是巴黎时装店的一个女老板送给她丈夫的定情信物。她一直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大家纷纷就坐,有吃有喝,高兴地玩了起来。席间,还有人唱歌,真是热闹无比。阵阵野蛮的笑声时不时地传来,将新娘子淹没。我心里替她感到难过,不过事情并非我想的那样糟糕。她坦然地坐在那里,虽然面露羞涩,但还如往日般大方得体。
也许,一种勇气的诞生,全然是这种困境所赐。
午饭终于在我的期盼中结束了,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男宾们或去花园散步,或去别墅的草地上观看跳舞。花园中到处是盛开的鲜花,洋溢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普伊加里的农妇们穿上节日的美丽服装,在嫩绿的草坪上翩翩起舞。女宾们则团团围在新娘子的周围,或说或笑。她们怀着好奇,不断央求着新娘把新郎送给她的礼物拿出来。人们就是这样来消磨时光。后来,新娘子换上了另一套衣服。她的秀发上面戴着一顶象征婚后的帽子。那帽子有两层,一层是软帽,外面一层是一顶有羽毛的帽子。我知道,按照当地的习俗,有些帽子在婚前姑娘们是不允许戴的,但是一旦她们结婚,就可以放心地戴上了。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返回伊尔的马车踏上了归途。不过在此之前,新娘子的娘家人又上演了一出感人的场面。普伊加里小姐的姑母在我们动身之前,给她的侄女交代了一番为人妻子的职责。她的年岁很大,是一个虔诚的信仰者。在她眼里,普伊加里小姐早就成了她的亲生女儿。她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伊尔。面对出嫁的姑娘,她流出不舍的眼泪,不断地拥抱着侄女。最后,我们启程了。一路上,新娘子黯然失色,大家竭力安慰她,并不断地取悦她,但始终没有什么效果。这次送亲离别的悲伤场面,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称作是萨宾妇女被劫①时的情景。
伊尔这边已经布置好了晚饭。不知那番场景又将是如何?对于他们早上的粗野谈笑,我当时就已经很震惊了。现在,大家对这两位新人所说的话和开的玩笑,在我看来更是不堪入耳。
吃晚饭之前,我一直没有看见新郎。现在他突然出现,脸色极其苍白,不住地喝着酒。那是科利乌尔出产的特酿,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烧酒。这样的酒很烈。我坐在他身旁,看见他冷酷无情的脸,好心地劝说道:
"你小心点啊,据说这种葡萄酒里……"
我也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惊悚"的话,反正也是一番老生常谈。
他听完后,一边用手碰了碰我的膝盖,一边低声说道:
"一会儿大家散席后……我想和您聊一聊,有些事情想和您说一说。"
他说话的声调很严肃,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凝神望着他,他脸色的瞬间突变令我大吃一惊。
"您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我连忙问道。
"很好,没什么事。"
说完,他又端起了酒杯。
就在大家尽情作乐欢笑的时候,一个看上去十一岁的小男孩却钻到了桌子底下。不一会儿,他就从新娘子的脚踝上解下了一条飘带。那是一条白色粉红相间的带子,他拿在手里,骄傲地展示给在座的每一个人看。有人说那是新娘子的吊袜带,于是大家便提议将其剪成碎片,分发给在座的年轻人。某些贵族家庭有一种古老习俗,就是将新娘身上的衣物碎片别在衣服的扣眼上。现在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家的婚宴上,又上演了这一陋习。面对此情此景,新娘子羞愧难当……更让新娘子情何以堪的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即席为儿媳唱了几句诗歌。只见他让大家安静下来,接着便用卡塔卢尼亚的方言唱了起来。如果我的理解没有什么出入的话,他大概唱的就是这么几句:
"我亲爱的朋友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喝完了美酒,难道我头脑发昏,看错了人?在这里,分明有两个维纳斯……"
听到这里,新娘也乱了阵脚,着急发慌地把头扭向他处。大家看到这个场景,不免又是一番开怀大笑。
"是啊,我说得没错。"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继续说道,"在我们家里,确实有两个维纳斯,一个是从地里挖出,另一个则来自天上,而且就在刚才,她已经把腰带分给了我们。"
他本来想说吊袜带的,有所顾忌便改口了。
"我的儿子啊,你在罗马的维纳斯和卡塔卢尼亚的维纳斯之间做出抉择吧,哪一个是你的最爱。最终你挑选了卡塔卢尼亚的这个,你的选择非常好。罗马的那个是黑色的,卡塔卢尼亚的这个是白色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罗马的那个让人无法靠近,因为她冷酷无情;而卡塔卢尼亚的这个却使人异常兴奋,因为她是那样的优美端庄。"
这段结束语尤为精彩,赢得了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欢笑之声震耳欲聋,连房屋上的砖瓦都有些颤动,屋顶上的天花板也快要掉下来了。不过在这群人中间,我和这对新人的表情却异常严肃。我素来不对婚礼抱有任何奢求,总是能在那种场合感觉到些许的凄凉。加之今晚头疼得厉害,我对场婚礼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镇长助理也唱了几句,格调更是下流,非常难听。最后,将近午夜的时候,大家才走到客厅,目送着新娘走进洞房。
突然,阿尔封斯先生拽着我一直到窗口。他急切地对我说道,但是眼睛却望着别处。
"您听了一定会笑话我……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是不是真的疯了!真是活见鬼!"
听完他这句话后,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会出现一些意外,也就是蒙田和塞维涅夫人所讲的那种不幸:
"凄惨悲凉的故事,到处充斥着爱情的帝国,谁也无法逃脱。"
接着,我暗自忖度:我一直以为只有聪明的人才会意识到这种祸事,原来眼前的这位也有这种预感。
"阿尔封斯,我亲爱的先生,"我对他说道,"科利乌尔葡萄酒少喝点为好,我早就提醒过您了!"
"是的,您说的这件事也许很可怕。但是还有一件更令人恐惧的事情。"
他说话的声音比较含糊,我想他一定是喝醉了。
"您知道我的那枚钻戒吗?"他缓了口气,接着说道。
"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拿走了?"
"没有。"
"那是不是您已经取回来了?"
"没有……我……我一点也没有办法从那个可恶的雕像手上摘下来。"
"哦,这样啊!那您是不是没有怎么用劲啊?"
"我用劲了……但是……那个雕像……却收拢起了手指。"
他一边惊恐地看着我,一边顺势靠在墙上的窗户上。很明显,他差点就要跌倒了。
"您真会开玩笑。"我对他说道,"您一定是把戒指套得太紧了。明天您得找一把大钳子,保准能够拔出来。不过,您得小心点,千万不要把雕像给弄坏了。"
"说实话,那个雕像确实把手指收回去了。您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她的手紧紧地握起来,很明显我把戒指给了她,她俨然成了我的妻子……她是不想归还了。"
听闻此言,我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住地颤抖。接着,他长吁短叹了一番,一阵阵的酒气迎面扑来。他刚才的激动神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还是坚决认为,眼前的这个家伙一定喝醉了。
"先生,您是知名的考古学家,"他露出一副可怜相,直巴巴地望着我,"像这样的雕塑,您一定很在行。也许那里面有什么机关或者弹簧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一无所知……不知道您能不能去看看呢?"
"可以啊!"我满口答应道,"你和我一起去吧。"
"不,不,我不去了,还是您一个人去看看吧!"
与他分开后,我一个人走出了客厅。
吃晚饭的时候,天气就已经变了,没想到这会儿居然下起了雨。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正想着找一把伞出去,但随即打消了这种念头。我真是一个十足的笨蛋,居然也相信一个醉汉酒后的话。或许,他只想搞一个恶作剧,好让身旁的人看我的笑话。再说,搞成一个落汤鸡的下场,很容易患上感冒。
透过门缝,我望了一眼那个雕像。她正在雨中淋着,早被浇了个透顶。于是,我没有回到客厅,而是径直走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我躺在床上,总是无法入眠。白天发生的那些事儿,一股脑儿又在我的眼前闪现。那个貌美如玉的姑娘,纯真可爱,但是却屈尊地嫁给了这样一个醉鬼。结婚只讲门当户对的话,恐怕也危害了不少人吧。在那些仪式上,镇长披上了三色肩带,教堂里的牧师挽起了襟带,他们哪里知道,在这样神圣的时刻却无端把一位美丽的姑娘奉献给了弥诺陶洛斯①!此时此刻,在这世界上彼此相爱的人都愿用生命换取的良宵,眼前的这两位并不相爱的新人彼此相对,他们到底能说些什么呢?一个男人粗野的行为完全展露在他的女人面前,她还会全心全意地去爱他吗?我想,新娘子对这番景象恐怕终生难忘,对新郎产生恨意自然也无可厚非……
我脑海中的想法远不止这些,在此就不必多说了。走廊上过往人的脚步声,开门关门的声音,以及屋外车马离去的响动,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窸窸窣窣地传到我的耳中。接着,楼梯上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几个女人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离我的卧室越来越远。我知道,她们正在护送新娘子进入洞房。后来,护送的人走下了楼梯。德?贝莱诃拉德夫人的房门也关上了。我想,那位令人同情的新娘子此刻也一定心如乱麻,手足无措了。我在床上躺着,烦躁得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安睡。人家正是良辰美景,而我这个单身汉却在这里纠结,岂不是被人笑话。
周遭的一切恢复了平静。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木制的楼梯嘎嘎作响,惊扰了这沉寂的气氛。"那真是一个粗野无礼的人!"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敢保证,他一定会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片安静。我拿起一本书,胡乱地翻看着,以此平息心中的念头。那是一本省级统计手册,里面还附有一篇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的文章。他写的是关于普拉德区德洛伊教的历史建筑。还没有看到第四页,我就睡着了。
整个晚上,我睡得不是很踏实,中间醒来过好几次。也许是早上五点钟左右吧,我已经醒来将近二十分钟,听到了报晓的鸡鸣。天快亮了,我又一次听到那种沉重的脚步以及由此产生的嘎嘎作响的楼梯声。阿尔封斯先生这么早就起床,我感到十分奇怪。我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寻思着,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正想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突然又是一阵紧促的脚步声。我还听到,除了脚步声外,还有门铃的叮当响声以及猛烈开关门发出的撞击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
那个酒鬼一定是在外面什么地方放火了。被这嘈杂的声音扰乱得再无半点睡意,我一边想着,一边在床上坐了起来。
我急忙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在走廊上的另一头,传来了凄惨的呼喊声。一种撕心裂肺的哀号声湮没了其他的声音:"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毫无疑问,阿尔封斯先生出了什么意外。
我快速向新房跑去。黑压压的一片人早就挤满了整个房间。我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半身赤裸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那床已经塌陷,他横着身子,脸色青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正手忙脚乱地忙活着,一会儿给儿子闻一闻什么药,一会儿又用科隆香水揉揉他的太阳穴。他的母亲则在一旁哭天喊地。不过可以确认一点,他的儿子早就一命呜呼了!在房间的另一端,新娘子卧倒在长沙发上,身体如同筛糠般地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呻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仆人走过去,费了一番周折,才把她按住。
"我的上帝啊!"我也失声喊道,"简直难以相信,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走到他跟前,试图扶起他的身子,但是身体早已冰凉。紧闭的牙关,紫黑的脸色,痛苦的表情,再加上他直挺挺的身姿,足以说明他死于非命。难以想象,他临死之前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不过,令人称奇的是,他的衣服上没有一点血迹。我又解开他的衬衫,发现胸脯上有一道深深的印痕。我费尽力气,又翻看了他的后背,发现也有类似的印痕,并延伸到两肋之间。我猜想,他一定是被什么铁环之类的东西压死的。突然,我的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硬的东西。我俯身一看,原来是那枚大钻戒。
我走出去,并把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和他的妻子喊了出来。我们一起走到他们的房间,然后我又派人把新娘子也抬到这里。
"你们现在还有这样一个女儿了,"我当着他们的面说道,"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应该好生照料才对。"
说完这些,我就离开了。
经过现场的勘察,我认为,阿尔封斯先生肯定是被人谋杀的。凶手趁夜里下大雨的时候,潜入他们的房间,伺机动手。不过,他胸前和背后的伤痕却出人意料。那种青紫色的印痕就像弧形一样,环绕着他的身体上。木棍或者铁棒之类的凶器,都是没有办法弄成这样的。猛然间,我想起一个传言。据说在瓦伦西亚,有人收买了一批亡命之徒,命令他们用装满沙子的长皮口袋杀人。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但马上又想到了那个阿拉贡省的骡夫以及他离开网球场时说的那句话。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会由于一点小小的玩笑而大开杀戒。
我再次走进新房,想要寻找一点破墙而入的蛛丝马迹,但是却没有多少收获。我又怀着侥幸的心理走进花园,看看凶手是不是从这里进来,但同样一无所获。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雨,地上湿透了,即便留下什么脚印,也早被雨水冲刷掉了。不过令我大为惊奇的是,地上居然留下了几串深深的脚印。虽然这些脚印的方向不一致,但却都分布在同一条线上。从房子的大门一直到网球场的篱笆角上,这条线的脉络依稀可见。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阿尔封斯很有可能踩着这条路线去拿大钻戒。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里的篱笆不是很密集,凶手也有可能从这里直接翻越进来。我在雕像周围走来走去,时不时地驻足观望着她。她那含有凶恶之意的狡黠表情,确实够吓人的。我再一次看到这种表情,心头比以往更加震惊。顿时,我头脑中漂浮着刚才的那一幕幕惨象,同时好像看到地狱里的魔鬼们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正为这家人的遭遇而幸灾乐祸地欢呼呢!
我无奈地回到房间,一直待到中午时分。然后,我出来找到阿尔封斯先生的父母,询问了一些相关情况。他们已经恢复了冷静。普伊加里小姐,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阿尔封斯先生的妻子,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到伊尔来调查此事的佩皮尼昂检察官已经和阿尔封斯夫人谈过话,并听取了她的证言。检察官还找到我,详细调查了一些事情。我把所知道的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这其中也说到了那个阿拉贡省骡夫与阿尔封斯赛场上的事情。我向检察官坦言,那个骡夫具有极大的杀人动机。他听了以后,立即下了逮捕令。
检察官很快记录了我的证词。我签字后,怀着好奇的心理向他问道:"您和阿尔封斯夫人已经谈过了,不知她那里有什么可靠的消息吗?"
"唉,别提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苦笑着对我说道,"我想她一定是疯了,完全疯了。她居然给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说,她躺在床上之前,先是放下了帐子。她躺在那里,大概过了几分钟,突然有人闯进来。此时,她睡在床的最里面,侧身躺着,脸正对着墙壁。她满心以为是她的丈夫回来了,所以一动也不动。很快,就有人走到床前。只听咔嚓一声,床板发出折断的声音,就像是某件重物直接压在了上面。她没有动,心惊胆战到了极点。她一直保持原来的睡姿,头一下也不敢扭过去。一分钟,两分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头脑中一片茫然。突然,不知道是她动了一下,还是床上的那个人动了一下,她碰到了一个极其冰冷的东西。她感到更加恐惧,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紧紧地在床上缩作一团。过了一会儿,房间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我亲爱的宝贝,你睡着了吗?说着,就有人拉起了帷帐。她感觉睡在身旁的那个人突然坐起,好像伸出了胳膊向前抱去。趁着这个当儿,她赶紧回头一望。
说到这里,先生,您猜她看到了什么?据她回忆,当时她的丈夫被一个深绿色的巨人紧紧搂住。她亲眼看见,她丈夫就跪在床边,脑袋紧紧地贴着枕头,丝毫不能动弹。不过,最后这个可怜的女人认出了那个巨大怪物。她向我一再重复她所看到的景象,并不下二十多次……估计连您也想象不到,她说的怪物就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的雕像,也就是那个青铜浇筑而成的维纳斯……自从这雕像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挖出来以后,凡是见过它的人都会梦到它。噢,我还是继续原先的话题吧。那个可怜的女人看到这番景象,就吓得昏死过去。我问她什么时候醒来的,她也说不清楚,神经真是混乱到了极点。她只是说醒来后,那个巨大的怪物还在那里待着,或者说她又重新看到了它。她说那个怪物坐在床上,她的丈夫还死死地被搂在那个庞然大物的胳膊中,早就没有了声息。后来一声鸣叫,这个怪物也就是她所说的雕像,放下她的丈夫,走了出去。这时,她才拉响了铃铛。后来的场景,估计你们全都看到了。"
那个骡夫被抓到了。他一点也不慌张,坦然自若地解释着发生的一切。他为自己辩解的时候,说起话来显得游刃有余。他声称,我所听到的那句话一点也不假。但是他意在表明,第二天休息好了,再举行一次比赛以雪旧耻而已,绝没有其他的意思。他在辩解的最后还说出了以下几句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我们阿拉贡人是锱铢必较的人,如果阿尔封斯先生是在有意侮辱我的话,我决不会等到第二天,立刻就会用刀子插进他的胸膛。"
后来,我又拿着他的鞋子与花园里的脚印对照了一下,确实不是他本人。因为很明显,他的鞋子比地上的那个脚印大多了。
最后,这个西班牙人所住旅店的老板也出来作证,说是他的一个同乡生病了,他整个晚上都在照料病人,忙着擦身和喂药。
这个阿拉贡人在他们当地的声誉不错,也小有名气,并且他每年都来这里做生意。这次意外算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地方上的官员向他道歉。最终,他获得了自由。
还有一个仆人的证词,我差一点就忘记了。在阿尔封斯临死前,这个仆人是最后一个人见到他的。当阿尔封斯准备上楼去妻子的新房时,他喊这个仆人过来问话。他问仆人是否知道我去了哪里。仆人说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于是,阿尔封斯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然后对着仆人说道:"唉!估计他早已经被那可怕的魔鬼抓走了!"
听完这些,我继续追问仆人,问他是否看见阿尔封斯先生手上戴着戒指。仆人再三犹豫,说他与阿尔封斯说话的时候就没有留意,因此不敢肯定。不过,最后他说:"少爷的手上应该是没有戴那枚钻戒。因为要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的。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把戒指送给了阿尔封斯夫人。"
在与仆人交谈的过程中,我虽然一直认为那是迷信,但心中已经有了少许不安。直到听完阿尔封斯夫人的证词,那种不安的情绪径直发展为深深的惶恐,甚至感到这屋中的每一个地方都弥漫着可怕的阴影。检察官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无所谓的微笑,我也不便再追问下去。
阿尔封斯先生的葬礼如期举行完毕。我打算离开伊尔城。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备好了马车,执意要派人把我送到佩皮尼昂。我从他家的房子走出来,可怜的老人一定要把我送到他家的花园门口。经过这一番风雨,他苍老了许多,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我和他走在花园的小路上,彼此之间什么话也没有。他一直靠着我的胳膊,慢慢地往前挪动着。即将分别的时候,我最后望了一眼维纳斯。虽然我知道不像他的其他家人那样,他们对这座雕像怀有无法释怀的恐惧和厌恶,但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也会很快摆脱那件雕塑,因为它总是让他想起伤心的事情。我还想劝他把雕塑送到博物馆,还没有等我开口提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头转向了那尊雕塑。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与我一样,正凝望着它。他看到雕像,不知怎的,流下了两行泪水。看到这些,刚才的想法顿时就咽到肚子里去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便登上了备好的马车。
我离开之后,后来也没有听说过关于那里的任何消息,那场神秘的祸事最终不了了之。
在儿子死去的几个月后,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也离开了人世。他在遗嘱中交代,他的那些手稿都送给了我。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把这些手稿都一一出版。不过,令我惊奇的是,我在那些手稿中间并没有发现那篇关于维纳斯所刻文字的论文。
写在后面的话
我收到了一封信,那是朋友P先生在佩皮尼昂写给我的。他在信中告诉我说,那个雕像已经不存在了。在丈夫死后不久,德?贝莱诃拉德夫人就让人把那尊雕像熔化掉,制成了一口大钟,并送给了伊尔的教堂。因此,现在那个雕像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着。在书信的最后,P先生特别交代了一句,这块青铜似乎总能招致某些不幸的事情。自从它在教堂敲响之后,那里的葡萄已经被恶劣的天气冻坏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