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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伊尔的美神

书名: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梅里美 本章字数:24740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4


第四篇 伊尔的美神

  

  新郎的婚期即将到来,可就在迎亲的晚上,他无意中把戒指戴在了维纳斯雕像的手上。接着,在新婚之夜的洞房中,发生了一连串神秘而又恐怖的事件。

  这雕像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希望她宽厚而善良!

  --吕西安

  夕阳西下,我走到加尼古山的最后一个小坡,远远地看到伊尔小城的屋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平原上。这会儿,我正朝着那座小城走去。

  我的身旁还有一个人,他是卡塔卢尼亚人。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担任我的向导。

  "您知道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的家在哪里吗?"

  "我知道啊!"他大声回答道,"我们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去他家就像回我家一样。现在天色已晚,要不然我可以清楚地指给你看。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家很富有,他们家有全城最漂亮的房子。据说,他还给儿子找了一门亲事,亲家比他家还有钱。"

  "那么,他儿子的婚礼是不是快要举行了呢?"

  "快了!今天晚上,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吧,我也不清楚。婚礼上的乐师都找好了,相信办喜事的日子就快到了。那位少爷娶的是普伊加里的姑娘,婚礼准备在普伊加里举行。天设地造的一对儿,真不错!"

  我有一位好友P先生,他介绍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给我认识。从P先生的口中得知,德?贝莱诃拉德是一位学识修养很高的考古学家,他的性格平易近人,并总是乐意帮助别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想看看方圆四十里地以内的所有古代遗址,便找他带我去伊尔城附近。那里留下了历代的古代建筑,数目可观,且大多属于中世纪时期或者更为古老的年代。现在我无意中听到了这次婚礼,它可能会打乱我的行程安排。

  人家正要办喜事,我不请自来,真是有些不妥。但是,P先生已经告诉人家我要来了,而且人家在家恭候多时,我不去的话更是有失礼数。

  "我们可以打个赌,先生,"向导刚踏上平原,便冲我说道,"就赌一根雪茄吧,让我猜猜你去德?贝莱诃拉德家中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根雪茄,递到他的手里,"其实不难猜。看看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在加尼古山走了将近二十四公里的山路,现在去他家,自然是要投宿喽!"

  "您说得对,但是明天呢?……您来伊尔来,是不是专程来看一尊雕像?您画的那副塞拉波纳的圣像被我看见了,据此我猜是这样。"

  "你说得是雕像,不知是哪一个雕像啊?"我好奇地问他。

  "怎么,您不知道吗?在佩皮尼昂,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在地底下挖出了一尊雕像。"

  "我知道了,您是指那个用黏土烧成的雕塑吧?"我问道。

  "不是啊,是用青铜制成的。它是我们在一棵橄榄树下挖出来的,埋藏得很深,费了半天周折才弄出来。挖出来一看,简直比教堂的大钟还要沉。听他们说,那玩意儿挺值钱的。"

  "照您这么说,您当时也在场喽?"

  "是的,当时我也在场。那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德?贝莱诃拉德先生要我和约翰?科尔清除一棵橄榄树。去年天寒地冻的,那棵老树冻死了。我和科尔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只见科尔拿着镐和铲,我就听见"咣"的一声响,像是磕到了一口钟上。我疑惑地说这到底是什么啊?我俩继续往下挖,挖着挖着就看见了一只黑色的手露出来,那个样子活像死人的手露出地面,很是吓人。我慌忙去找来先生,对他说橄榄树下埋着死人,要他赶紧找一个神父过来。’你瞎说什么呢?死人?‘先生瞪着眼睛望着我。随后,他和我一起来到了现场。看到那只露出地面的大手,他大声喊道:’这是一件文物,这是一件文物!‘我们在他的欢呼声下,激动地挖了起来,以为可以看到什么稀奇的珍宝。他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动中来,又是用手挖,又是用镐铲。看他使劲的样子,我们两个人都抵不过他。"

  "那么,后来呢,你们挖出来的是什么啊?"

  "最后我们挖出来一看,是一个黑色的女人雕像,身材非常高大。先生,说句不好意思的话,那个雕像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听德?贝莱诃拉德先生说,它是什么异教徒时代的……哦,对了,是查理曼大帝时代的神像。整个雕塑全都是用青铜做成的。"

  "啊,我知道你们挖出来的是什么了……一定是哪个修道院遗弃的圣母雕像。"

  "圣母雕像!这个说法倒是挺贴切……如果真的是圣母雕像,那我们早就认出来了。但是它的神态与圣母完全不同,它瞪着一双大白眼睛,好像在仔细打量你似的。看它的每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大白眼睛?它可能是一尊罗马时期的雕像,你说的大白眼睛很有可能是镶嵌在青铜器上。"

  "罗马!我想起来了,德?贝莱诃拉德先生说那个雕像是罗马女人。看来,您和先生是一样有才华的学者。"

  "那个雕像保存得完整吗?"

  "噢,那个雕像简直完美无缺。与市政府的那尊路易?菲利普彩色石膏像比起来,它显得更加优美,做工也更加考究。只不过,这个雕像的神情大家都不喜欢,它看上去很凶的样子。"

  "很凶?那你说说,它怎么对你凶了?"

  "确切地说,与我倒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它压伤了约翰?科尔的腿。那天我们费了半天工夫才把它立起来,虽然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没有什么力气,但也帮忙拉住绳子立起雕像。最后,我们终于把它放直了。可是,还没有等我找到瓦片把它垫好的时候,它就仰面倒下。我对科尔大喊:’小心下面……‘可惜太迟了,科尔的腿已经没有机会抽出来了……"

  "他怎么样了?"

  "他的那条腿当时就被压断了。看到这些,我很气愤,真想把这雕像打碎,幸好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及时拦住。先生给了科尔一部分钱,可是医生说他的腿再也治不好了,从出事以后一直到现在,他一直躺在床上。真是可惜,他是我们这些人当中跑得最快的人。另外,除了少爷之外,科尔的网球打得也不错。自从科尔不能走路以后,阿尔封斯?德?德莱赫拉德少爷的情绪变得十分糟糕,因为他们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打网球。他们两个人的球技都非常好,打的时候,那球一来二去的,很少落地的。啪-啪-啪,真的很精彩。"

  我们之间互相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伊尔城。很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接待了我。他是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头,身材不高,脸上涂着粉,鼻子通红,流露出一脸快乐而又略带嘲讽的表情,整个人看上去精力十足。我递给他P先生的介绍信,但是他没有拆看,就忙着招呼摆好酒席,请我就坐。同时,他又把自己的妻儿一一介绍给我,并宣称由于我这样一位优秀的考古学家存在,那些被学者们冷落而快被世人遗忘的鲁西戎就快要重现于世了。

  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呼吸那么多的新鲜空气,我的胃口好极了,精神状态也很好。我一边吃饭,一边又仔细端详起这位接待我的好客主人。刚才已经粗略交代了一下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的大致情况,这会儿吃饭的过程中,又有一些需要补充的。他这个人十分活跃,又是吃,又是说,还时不时地跑进书房,拿出一些版画要我看。末了,看我的酒杯里少了酒水,又热情地帮我添满。一两分钟之内,就没见他安静下来过。他的妻子如同大部分四十来岁的卡塔卢尼亚妇女,体型有些偏胖。她只管家庭内务的活儿,忙这忙那,一会儿跑进厨房要人杀鸡宰羊,一会儿又拿出家藏的蜜饯。虽然晚饭就六七个人,而且准备得已经足够吃了,但是她还是不停地张罗着。在我看来,她俨然一位典型的外省妇女。不一会儿,各种盘子和酒瓶就占满了桌子。幸好我没有把端来的食物都尝一遍,否则我一定会被撑死。但是,他们还以为我这个从巴黎远道而来的客人,也像一般人那么挑剔。因此,我每谢绝一道菜,他们就给我致一番歉意,总认为我在他们这里没有吃好。毕竟,他们这里可供招待客人的食物不是很多。

  当父母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却发现他们的儿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名叫阿尔封斯?德?贝莱诃拉德的年轻人,二十六岁上下,个头挺高。一副清秀的脸庞上,五官长得很端正。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这个人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具有强健的体魄和匀称的身材,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运动员,真不愧是当地的网球高手啊!看来,他们赋予他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陪我吃饭的那天晚上,他穿着很考究,使我一下子就想起最新一期《时装杂志》上的插图样式。但是我觉得,他这身装扮有些不合体。他一双硕大的手掌,手指粗而短,由于经常在太阳下暴晒,显得有些发黑,这与雪白的服饰极不相称。他脖子套在天鹅绒的领子里,走起路来十分僵硬,甚至连转个身体都要全身扭动。整个晚上,他都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来自巴黎的访客,但是我们之间只有一次谈话,那还是他问我手上的表链是在哪里买的。

  "啊,您的到来,真是太好了!"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兴致勃勃地对我说道,"您既然来了,就是我们尊贵的客人。我们不把这里的特产一一拿出来给你吃,是不会放你走的。我们这里有的是稀罕物,估计您都没有见过呢。您真应该早些时候来这里,这样鲁西戎可以尽快再现于世。像腓尼基、罗马、克尔特、阿拉伯、拜占庭等国家的历史建筑,这里应有尽有。不管大大小小的地方,我都会领您走到。您放心,即便是一块砖瓦,您都不会错过的。"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激情谈话,趁此空当我赶紧表示歉意说,在他们府上将要举行婚礼的时候赶来,添了不少麻烦,真是过意不去。只要他能提供一些好的意见,以便我外出访问就行了,其余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搞定,大可不必麻烦他亲自跑腿了……

  "哦,您说的是小儿的婚事啊,"他缓了口气,又插话进来,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大,"嗨,这件事不算什么,后天我们就举行婚礼。到时候,您就和我们家里人一样,一起去参加。让人遗憾的是,新娘的一个姑妈刚刚过世,她作为继承人,还在守孝期间,所以这次婚事不会有特别隆重的庆祝活动。要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卡塔卢尼亚姑娘的美丽舞姿,您就可以大饱眼福地欣赏了……这里的姑娘个个如花似玉,说不定您见了我儿子的服饰,也想学着他那样打扮呢。俗话说得好,好事总是接二连三地到来……等过了星期六,他们的喜事一办完,我就再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我就陪着你四处走动。真是不好意思,麻烦您来参加一个外省人的婚礼。婚礼上少了舞会,这对您来说……我向来了解巴黎人的个性,他们已经厌倦了欢乐的场面……不过,您在婚礼上可以看到除了新娘子之外的其他各色女子……您看,我又忘记了,您是一个端庄的人,很少睥睨女色。不过,明天我有个更好的宝物给你看。您看了之后,一定会大惊失色的。"

  "我的上帝啊,"我对他说道,"家中藏有什么奇珍异宝,要是不让别人知道,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其实,我已经猜出您让我看什么宝物了。是不是您刚挖出来不久的一尊雕像?那会儿在路上的时候,向导已经给我描述过了。坦白地讲,我也很好奇,期盼能够一赏!"

  "哦,看来您已经知道这尊雕像了。关于这尊优美的塑像,不知怎的,周围的人们都称其为偶像……但是我现在也说不清楚,还是明天和您一起去看看吧!我觉得这是一件珍品,等您看完之后,看看我的所言是否属实。说实话,您这次的到来真是太巧了,那上面还有一些细小的文字,我也不认识,就稀里糊涂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了,您作为一名知名的学者,正好可以帮我解答这些疑惑。另外,我还写了一篇论文……对于我的粗浅解释,估计要让您见笑了……作为一个外省的考古学家,我决心豁出去了……我的那些文字已经印出来了,如果有幸能得到您的指正,那我就可以……比方有些地方,像这句'CAVE’①……不过,这个时候问您这么多不太合适,还是等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雕像的话题就到此为止,真是麻烦您了!"

  "贝莱诃拉德,"他的妻子开始说话了,"你总算醒悟了,别再提你的那尊雕像了。你应该明白,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巴黎不知见过了多少雕像,其中比你那个好看的多了去了。不信你可以问问先生,杜伊勒里宫就有好多个,而且都是青铜做的。你再这样继续絮叨下去,怎么让先生吃饭呢?"

  "唉,杜伊勒里宫里的那些都是没有一点艺术特色的装饰品,"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打断妻子谈话,激动地说道,"你居然拿这样一件精美绝伦的文物与它们相比,这真是外省人的无知啊!"

  我妻子谈及诸位神灵的口气,

  真是没有一点礼数!①

  "您可能不知道吧,我的妻子居然要我把那尊雕像熔化,铸成一座大钟,送给我们当地的教堂,然后再以她的名字命名。亲爱的先生,要知道那件杰作可是出自著名的雕刻家米隆之手啊!"

  "杰作?是的,那果真是一件杰作,科尔的一条腿都被它压断了!"

  "我的妻子啊,你过来看看?"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一边把右腿伸过去,那上面套着花条纹丝袜;一边用一种坚决的语气说道,"我一点也不会惋惜这条腿的,如果那尊美丽的雕像砸断它的话!"

  "噢,我的上帝啊!贝莱诃拉德,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幸亏那个人现在好多了……可怜的约翰?科尔,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心情去看那个令人厌恶的雕像。"

  "我亲爱的先生,那是被维纳斯砸断的,"德?贝莱诃拉德先生风趣幽默地说道,"天底下没有人会抱怨被维纳斯砸伤,除非他是一个十足的笨蛋。"

  对于美神的恩赐,

  你总是熟视无睹。①

  "维纳斯到底砸伤了谁啊?"

  阿尔封斯冲我挤了挤眼睛。他的法语水平远在拉丁语之上,这会儿盯着我看,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啊,您这位从巴黎来的先生,能听明白吗?"

  晚饭终于结束了。其实,早在一个钟头之前,我就停止了进餐。奔波劳累了一天,我已经十分疲倦,不住地打着呵欠。德?贝莱诃拉德夫人第一个发现了我的困意,连忙提议大家赶紧睡觉。这下可好,主人家又开始给我致歉了,说是给我安排的住宿条件不好,远远不及巴黎。耳边重新响起那些话,看来在外省投宿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对于像鲁西戎这样的居民,我们应该保持必要的包容态度。虽然我再三强调,给我一捆麦席,经历长途山路的跋涉之后,能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他们是三番五次地请求我多担待一些。看来,乡下人的招待不周之处,并非他们的真实意愿。

  最后,我终于脱身,走上了去往房间的楼梯。德?贝莱诃拉德在前面带路,我在他后面跟着。木质的顶级楼梯一直延伸到走廊的中央,走到这里,我看到有几个房间分布在走廊两边。

  "右边的那一套房间,是预备给未来的儿媳用的,"主人客气地对我说道,"您还得继续往前走,您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和新婚夫妇的房间隔离得远点,这个想必您也是知道的。所以,您的房间在那一头,他们的房间在另外一头。"

  他带我走进一间房间,这里的家具很齐全。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床,它大概长七尺,宽约六尺,就是距离地面太高了,得需要一个板凳才能爬上去。这个房间还安装了可以召唤人的铃铛,主人特意指给我看。除此之外,他还留心糖罐是不是满的,梳妆台上的水瓶是不是放好了。最后问我还需要什么,接着道一声晚安,便退了出去。

  屋里的窗户都关着,在睡觉之前,我随意打开了一扇。一股清新的空气溜进来,感觉很舒服。是啊,刚才那顿饭吃了那么长时间,早该出去透透气了。窗户的对面就是加尼古山,那里的风景优美,一年四季都很宜人。那天晚上的月亮尤其引人入胜,皎洁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山地和平原,真叫人心神迷醉。我望着它的倩影,凝神待了好几分钟。正准备低头关上窗户的时候,突然瞥见了那座雕像。在这座房子的不远处,大概有四十公尺的地方,它矗立在那里,紧紧地靠在一个篱笆的边角上。那绿色的篱笆挡在中间,把一个园子和一块场地分离开来。这块开阔平坦的场地就是当地的网球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据说这块网球场地原本是德?贝莱诃拉德家的地产,只是在他们儿子的再三要求之下,终于忍痛转让给了国家。

  我当时站在窗前,距离那个雕像有些远,只能隐约分辨出它大概有七八尺高,至于它的具体姿势,根本没有办法看清。这个时候,有两个城里的调皮小鬼路过网球场,就在这道篱笆附近晃悠,嘴里哼着小曲。那首曲子很好听,是鲁西戎当地的《王家山》。他们路过那尊雕像的时候,只听见其中一个人不断地大声呵斥。

  "你原来躲在这里啊,臭婊子!啊哈,原来你在这里!"他说的是卡塔卢尼亚语,由于我在这个地方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大概能听出他们讲些什么。"原来约翰?科尔的腿就是被你砸断的,如果你是我的雕塑的话,非敲掉你的脖子不可。"

  "算了,算了,你用什么打它啊?"另一个接过话茬说道,"你恐怕不知道吧,它是异教时代的青铜制品,质地相当坚硬。艾迪安想用铁锉去锯它,结果他的家伙什也被弄坏了。"

  "如果我有一个凿子的话",看来这位也是一个铁锁工匠,"立马就可以凿出她的那两只大眼珠子来。那里面的白银,估计还能值不少钱呢。"

  他们又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我得向这么高大的偶像说一声‘晚安’啊!"那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工匠徒突然停下来,说了这么一句。

  只见他俯下身子,好像是在路上捡了一块小石子。只见他的胳膊使劲一挥,把手中的那件东西扔了出去。紧接着,就听到了铜像身上发出的响声。几乎是同时,那个工匠徒"嗷"的一声惨叫,用手抱着头,身子蹲了下去。

  "肯定是她把石子又投回来了!"他气急败坏地嚷道。

  说完这句,这两个顽童撒腿就跑走了。

  我关上窗户,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投向铜像的那块石子又被反弹回去,那个扔石子的家伙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哈哈,但愿所有那些破坏文物的人,脑袋上都会起个大包,得到应有的惩罚。刚才那两个小鬼,又是几个被维纳斯惩罚的旺达尔人!"说完这句美好的祝愿,我安心地睡觉去了。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了,天已经大亮。有两个人站在我的床头,一位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他还穿着睡衣;另一位是他们家的仆人,端着他妻子做好的一杯巧克力。

  "咦,你赶紧起床吧!从巴黎来的首都人,个个都是懒鬼。"我起身后,正忙着穿衣服的时候,房间的主人说道,"我六点钟的时候就起来了,现在都已经八点了,你还赖在床上。我已经来过三次了,每次都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但是里面却没有一点响动。像您这样的年纪,睡觉太多的话,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我的那尊美丽雕像还等着您去看呢!赶紧喝完那杯巧克力……这可是正宗的走私货……你在巴黎,是万万找不到这样口味的。喝掉它,可以帮您增加体力,这样任谁也不会把您从那尊美丽的雕像旁拉走的!"

  大概过了五分钟,我就准备好了。其实,胡子只刮了一半,衣服上的扣子也没有弄好,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杯巧克力喝了下去。与其说是喝下去,倒不如说是吞下去的,因为它实在太烫了。然后,我就被主人领着走出花园,来到了昨晚就看到的那尊雕像前面。

  我抬头一看,果真是一尊维纳斯雕像。她赤裸着上身,右手抬起来,手心朝里,一直放到胸前。只见她最后两个手指略微弯曲,拇指和中间两个手指伸直。她的左手放在腰部,紧贴着肌体上面,搭住穿着的衣裙。那衣裙虽然短小,但是或多或少地遮蔽着下体。这个雕像的体态,不难使人联想到那个"日耳曼尼库斯"的划拳者。至于人们为什么如此称呼那种形象,我也不得而知,可能是雕塑家想要通过这种造型塑造另一种美神的形象--起劲地玩划拳游戏。

  一看到它,我立刻猜想这一定是古罗马帝国时代的作品,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完美的雕像形体了。线条清晰、肉体丰满,真是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个像这样的雕塑了;还有那上面的衣裙雍容华贵,优雅得体,更是令人惊叹。让我更为吃惊的是,她的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如果普天之下能创造出这样杰出完美的模特儿,那这一定是按照真人量身制成的。这真是一件雕像艺术中的巅峰之作。

  雕塑的头很小,正如古希腊所有的雕像一样,她的额头有些前倾。头发从前额往后梳着,似乎在当时制作的时候镀过金。她的脸型与古代的任何雕像都不相同,奇异的面部表情更是无法描述。虽然如此,但是我明显看出,她的脸型不是古希腊雕塑家的普遍手笔。那些雕塑家总是把一种严峻平和的美赋予雕塑的脸,这样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态便随之而来。这个雕塑创作者的套路与古希腊的雕塑家截然不同,他试图给予雕塑一种刁钻的神情来彰显一种凶神恶煞的气质。这是我仔细观察雕塑后得出的想法。你看那线条,都显得有些抽搐--向上翘起的嘴角,稍稍隆起的鼻孔,微微倾斜的眼睛。蔑视、嘲讽和残忍的表情,基本上都可以从这尊雕像的脸上找出来,尽管她的脸美得无与伦比。花容月貌般的雕塑却没有一点柔情,真是让人越仔细看她,心里就越难受。

  "假如现实生活中真有这样的模特儿的话,"我对德?贝莱诃拉德先生说道,"那么这样的女人是否来自人间,这一点我深表怀疑。她的眼神是那样凶残,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美女。对于喜欢她的男人,她一定让他们忧郁寡欢而痛不欲生。爱上她的那些人真是可怜!"

  "那是美神在用自己的身体拥抱着被征服的俘虏。"我的激动之言使得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倍感满意,他不经意间喊了起来!

  眼前的这位女神雕塑,浑身覆盖着深绿色的铜锈,这与她那双明亮的白银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她那由来已久的凶恶表情在这种对比之下,显得更加夺人耳目。说起她的眼睛,确实很明亮,人们站在下面仰视着它,时间一长,还真以为她是有生命的活人。突然间,向导的那句话又回响在我的耳边,他说所有看这雕像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睛。看来,他说的真是一点不假,因为我也感到有些浑身不自在了。此时,站在这座青铜雕塑面前,我不禁对自己恼怒起来。

  "我的同行,现在您都一一看过了,相信您看得很仔细,"主人说道,"我们不妨召开一个科学研讨会,当然您觉得可以的话。您是否看到上面的文字没有,不知您有什么想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我指了指雕像的基座,上面写着:CAVE AMANTEM.

  "像您这样博闻强识的人,有什么看法吗?"他搓了搓手,接着问我,"希望我们在解释‘cave amantem’的时候能够达成一致的观点。"

  "但是,我想声明一点,"我回答道,"这句话明显有两层含义。‘不要轻易相信你的情人,时时刻刻提防着她',如果我们选取这种意思的话,我不知道这是否符合拉丁文的语义规范。看看这尊雕塑的凶恶神情,我想创作者应该提醒观众们,小心这个美女蛇。总结一下,我想把它翻译为:’爱情有毒,切记小心。‘"

  "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说道,"你说的这个解释很有道理。不过,请您海涵,依我看第一种解释尤为好些,我不妨稍作引申。关于维纳斯的情人,您知道有哪些吗?"

  "她的情人为数不少。"

  "是的,但是第一个情人却是乌尔坎努斯①。这里的意思不就显而易见了吗?那就是’虽然你花容月貌,自视甚高,但是你的情人却是一个又丑又跛的铁匠‘.对于那些自命清高的女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发人深省的教训。"

  听到他的这番解释,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拉丁文形式上简洁凝练,但是含义上却繁琐复杂。"听完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的解释,我觉得有些生拉硬套,但是又不便当面驳斥他,于是这样对他说道。接着,为了能更好地观察这尊雕像,我准备向后退几步。

  "我的同行,您先等一下。"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道,"还有一行字在塑像的右臂上。来,请您往基座上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扶我爬上了基座。

  这个时候,我搂住维纳斯的脖子,一点也不斯文。我甚至毫不客气地对着她的脸看,更觉得她美得动人,但也凶得怕人。我找了半天,终于在她的玉臂上发现了那行细小的字。那几个字好像是用古体草书刻上去的。我拿起早就预备好的眼镜,慢慢地拼出每一个字句。站在一旁的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仔细地聆听从我口中传出的每一个字,他还时不时地打手势或者说话,做出同意的表示。只听到我念道:

  VENERI TVRBVL……

  EVTYCHES MYRO

  IMPERIO FECIT.

  在第一行"TVRBVL"这个词语后面,有几个字母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能看见的这几个却异常清晰。

  "它们的意思是什么啊?"我的房客主人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说着问我。我估计他一定认为我没有办法解释"TVRBVL".

  "到目前为止,我对一个字还不是很肯定,"我回头对他说道,"其余的我看了一下,不是很难解释,好像是说:埃奥蒂切斯?米隆奉命将这个礼物送给维纳斯。"

  "您解释得不错。但是'TVRBVL’怎么解读呢?它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啊?"

  "‘TVRBVL’这个字真是难倒了我。"关于修饰维纳斯的形容词,我们现在知道的有不少,但是我就是没有办法从它们中间找出一个合适的来。"哦,您觉得‘TVRBVLENTA’这个词怎么样?让人倍感不安的维纳斯,使人迷乱的维纳斯……您应该早就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很凶恶,这一点是有目共睹的。而且,‘TVRBVLENTA’这个形容词对于维纳斯来说,并不是什么不雅的词汇。"我断断续续地说着,但是最后又慌忙添加了一句,其实我对自己的谦虚说法也并不是很满意。

  "喜欢吵闹的维纳斯!您是不是认为我的维纳斯一直待在酒店里?我的同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绝对不是那样。她应该属于上流社会。您还是听听我怎么解释‘TVRBVL’这个词吧……但是我有个小小的要求,请您在我的论文发表之前,一直保持沉默……您也许很理解,我只是想凭借这一点出出名而已……你们巴黎的学者们,个个都是有钱的先生,总不会连这几头麦穗都要和外省人争抢吧,还是留下来几颗,让我们这些可怜虫捡个便宜吧!"

  我站在基座上,高高地向他严格保证,对于他刚才说的那种窃取别人成果的念头,我从来都没有过。

  "‘TVRBVL’这个词……我的同行,"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并贴身凑了过来,生怕别人听见他说的话,"这个词其实应该念成‘TVRBVLNERAE'."

  "请恕我愚钝,还是不明白您说的意思。"

  "那您听好了,我的同行。有个叫布尔特奈尔的村庄,离这里不远,大概在四千米处的山脚下。那个村庄的名字其实就是'TVRBVLNERAE’不合拉丁文标准的异音。在咱们这一行业里,颠倒音节是最常见的事情了。我的同行,布尔特奈尔其实在过去是罗马的一个城市,只是我一直在苦于寻找证据。现在,我终于找到它了。这个雕塑就是布尔特奈尔城所信奉的神灵。我刚才已经交代过了,古代就有了"布尔特奈尔"这个词,这样还有一件更为有趣的事情可以从中得出,那就是在成为古罗马城市之前,它作为一个腓尼基城市而存在!"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看他那样子好像很激动,不过更多的是得意之情。我先是一阵惊讶,越往后听,简直快要笑出声来。

  "事实上,"他继续说道,"‘TVRBVLNERAE’是一个纯粹的腓尼基词语,‘TVR’要念成‘Tour’……而‘Sour’与‘Tour’又是同一个字,对吧?前者的意思是指腓尼基语的蒂尔,具体是什么意思,我就没有必要告诉您了。还有‘BVL',它与'Baal’是同一个词;‘Bal','Bel','Bul’这几个都与‘Baal’在发音上仅有一点点差别。剩下的‘NERAE’却有些说头了,这个对应起来比较麻烦。一时半会,我还没有找出合适的腓尼基字与它对应,不过倒是认为它有可能来自希腊语‘蹒耧?,这里的意思是指湿润、泥泞不堪。总而言之,它就是这样一个混合字体。等我们到了布尔特奈尔,我会证明’蹒耧蟆吹模抢镉刑跞由缴狭飨吕矗眯纬梢桓龀羝斓乃痢;褂幸坏悖?NERAE’这个词尾可能是后来才加上去的。这是由于人们纪念泰特里库斯的妻子奈拉?皮维苏维亚,大概是由于她给吐布尔城做过什么特殊的贡献。但仅仅从水塘来看的话,这个字的渊源应该是‘蹒耧?."

  他说完这些,再次露出得意神情,并狠狠地吸了一口鼻烟。

  "我们还是先看看那些文字吧,暂时把腓尼基人搁置一旁。’米隆遵照美丽女神的指令,特地塑造这尊雕像,以此献给布尔特奈尔的维纳斯。‘我是这样翻译的,您看怎么样?"

  我尽量不去理会他的那些字源之说,但是作为一个同行,我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理解,并且自认为不失浅薄。于是,我趁机说道:"等一等先生,米隆确实有很多伟大的作品,但是这座雕像丝毫也看不出是他的创作。"

  "您说什么?"他大声吼叫起来,"米隆难道不是古希腊屈指可数的雕塑家吗?他的创作造诣非同一般,雕塑的创作也是从他的家族中流传下来的。尽管这件可能不是他的作品,但是也一定是他的某个子孙创作的。这一点显然毋庸置疑。"

  "但是,"我开始反驳了,"有个小洞,在雕像的胳膊上面。我觉得这一定是为了佩戴什么东西或者装饰,比如说,一只手镯。为了请求维纳斯宽容自己的罪过,米隆特地奉献上去的。我们都知道,米隆喜欢上了维纳斯,但是他却为此惹怒了维纳斯,成了一个不幸的情人。为了平息维纳斯心中的怒火,米隆送给她一个金镯子。不知道您注意到了没有,有个词'FECIT’①,它与‘consacravit’②的意思相同。像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果我方便带格鲁泰或者奥莱里的作品的话,一定能给您找出几个来。一个朝思暮想维纳斯的人,在晚上做梦见到了她。梦中的情人暗示他一定要给雕塑佩戴一个金手镯,于是,他醒来后就给雕像弄上了手镯……后来呢,不知道被什么坏人或者小偷之类的盗走了……"

  "噢,照您这么一说,感觉像是在听您编的小说故事!"主人一边护佑着我走下扶梯,一边大声说道,"绝不是您所说的那样,这整个雕像都是米隆或者米隆派的作品。只要您仔细看看做工,就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出门在外,我总是不断地提醒自己,遇到那些愚顽不化的文物鉴赏家,千万不要较真。对于眼前这位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我只好装出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低着头慢慢说道:"这确实是一件无比杰出的大作。"

  "噢,我的上帝啊!您看这里,"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大声地喊了起来,"又遭到了破坏,不知道是谁干的?好像是被石子砸到了!"

  他看见雕塑身上有一道白色的划痕,恰恰就在维纳斯胸部靠上的地方。我还看到了,在她右手的指头上也有痕迹,与刚才的那个类似。我猜想一定是石子经过时摩擦留下的,或者撞到胸部后裂出的一点碎石反弹到指头上的。我把昨晚那两个顽童如何投扔石子的经过告诉了他,听完后,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也大笑不止。他还把那个受到惩罚的工匠徒说成是狄俄墨得斯,并希望工匠徒的那位同伴变成白鸟后,他们可以再次重逢。

  午饭的钟声敲响了,打断了这段妙趣横生的谈话。如同昨天一样,四个人的饭量重新端到我的跟前。饭后,租种他们家田地的农户们来了,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接见了他们。趁此空当,他的儿子阿尔封斯便带领我去看他在图卢兹新买的车。这是一辆四轮马车,专为未婚妻而准备的。不用多说,那车真的很漂亮,我在他面前夸耀了一番。随后,我又跟着他走进马厩。在那里,他向我介绍了他的马,以及这些名优品种在赛马会上获得的奖励。半个多小时的谈话中,他还穿插了马的世系。最后,他的话题陡然一转,从一头灰色母马谈到了他的未婚妻。那匹马正好是送给他未过门的妻子的

  "我不知道您觉得她怎么样,"他说道,"我听说你们巴黎人的要求很高,总是吹毛求疵。不过,今天我们就可以见到她了。好在佩皮尼昂的居民和当地人都觉得她长得不错,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她很富有,马上就要继承一笔巨额财产,那是她姑妈留给她的。看来,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一个年轻人赤裸裸地谈论未婚妻的嫁妆,而不去关注她的容貌和人品,顿时,一股厌恶之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您是这方面的专家,"阿尔封斯说道,"您过来看看,这个到底怎么样啊?明天我准备把这个戒指送给她。"

  说着,他就从小指上卸下来一枚戒指。这枚刚从手指第一节上摘下来的大钻戒,做工考究,形状是两只紧握的手,显得很有诗意。更为惊叹的是,戒指内壁上还有一行小字--Sempr'ab ti,是用歌特体写成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直到天长地久".就我所看到的而言,为了把这么大的钻石镶嵌上去,背后一定做了不少加工。

  "这枚戒指真的无可挑剔,"我对着他说道,"只是多了一些大钻石,便流失了不少独特的魅力。"

  "但我觉得有了这些钻石显得更加好看了。"他笑着说道,"这些钻石是母亲送给我的,价值不菲,大约有一千二百法郎左右。据说这是传家宝,历史很悠久了,好像是骑士时代流传下来的。从我的祖母那一代起,往前还有我祖母的祖母……反正是她们一代代继承下来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

  "只需要一枚简单的戒指,"我对他说道,"这就是巴黎人的喜好。一般情况下,只需要两种不同的金属打成,比如金和白金。不过,您那只手上的戒指就很不错。这个既有钻石又有饰品的戒指,过于粗大,假如需要戴手套的话,那就不行了。"

  "哦,不管了,未来的妻子她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是觉得她得到这样的戒指会很高兴,毕竟上面镶嵌了价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钻石。至于您说的这枚小戒指,"他说到这里,看似有些得意,继续说道,"这一枚是我在巴黎的时候,一个女人送给我的,那是在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两年之前,我去了一趟巴黎,那会玩得真是尽兴!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个好玩的天堂!……"说到这里,不知怎的,他却叹了一口气,流露出些许的惋惜。

  那天,我们要去普伊加里,准备在新娘子家吃饭。我们上了一辆四轮马车,接着就朝着一座别墅奔去。大约走了六千米的路程,我们就到了新娘子家。主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是作为家里的朋友,被他们介绍给新娘子的家人。作为一个陌生人,我很少说话。因此,晚饭前后的寒暄和交流,在此我就不多说了。整个晚上,阿尔封斯一直坐在新娘的身边,差不多每隔十五分钟就贴近她的耳边,絮叨几句话。新娘子看上去面无表情,连眼皮都很少动一下。只有在情人与她说话的时候,她才露出羞涩的红脸,不过说起话来却有条有理。

  普伊加里小姐正值十八岁,风华正茂,身材苗条,与她未婚夫的强壮、粗大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不仅容貌秀美,更难得的是,她说起话来大方得体,令人十分欣赏。看到她那优雅的举止当中不乏有黠灵的神态,不由得想起了我的房客主人家的那尊雕像。在我看来,这番比较当中,当然是雕像更美一些。不过这其中的缘由,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雕像有一种母老虎般的气势呢?人人都有一种欲望的力量,即使它出于邪恶的想法,但是总会在我们心中引起普遍的共鸣和由衷的赞美。

  "实在有些可惜,"在离开新娘子家的时候,我一个人默想,"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居然出自豪门大家,更让人惋惜的是,她的未婚夫根本就配不上她,只是喜欢她的嫁妆而已。"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德?贝莱诃拉德夫人,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觉得出于礼貌,应该聊上几句。

  "你们的思想在当地绝对是开明、变通的。"我对她说道,"您不这么觉得吗,夫人?在星期五办喜事,这对我们思想比较保守的巴黎人来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们那边很少有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举行婚礼。"

  "噢,我的上帝啊!您还是别提为好,"她冲我大声说道,"这都是贝莱诃拉德的主意,他坚决要这样,我也没有办法。要是让我来选择日子的话,一定得再换一个。人人都很忌讳星期五,这其中必然有道理。这样的话,会不会发生一些意外呢?总之,这件事搞得我心烦意乱。"

  "星期五是个好日子啊!"她丈夫终于忍不住了,声调也很高,"不要忘了,那一天可是维纳斯的日子①!在这一天结婚是非常好的事情。我的同行,您见笑了,我一心只想着维纳斯,连婚礼举行的日子都选择了星期五。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明天在婚礼举行之前,我们可以祭祀她一下。拿上两只野鸽作为祭品,再要是有香火的话……"

  "呸,你这个老家伙!"他的妻子怒气冲天地骂了起来,"你居然给一个雕像上香,简直有失体统,你让当地的人怎么看我们啊!"

  "不过最起码,"德?贝莱诃拉德先生说道,"你应该允许我给她戴一顶花冠,就是用玫瑰和百合做的那种。‘让我们大把大把地播撒百合花吧!’我的同行,您看一看,我们的宪章什么也没有写,这怎么能算是信仰自由呢?"

  第二天,一切事务按照预先的安排进行着。十点钟的时候,举家坐车前往普伊加里。不过在这之前,所有的人都必须穿好礼服,做好一切准备,最后每人再喝一杯巧克力。婚姻注册和宗教仪式分开两地举行,前者是在乡政府,后者则是在别墅附近的小教堂。接着大家共进午餐。午饭后一直到晚上七点钟,大家可以自由活动,过了七点,就举家返回贝莱诃拉德家。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大家没有过多的欢歌艳舞,只是随意谈笑,多吃多喝而已。

  八点钟的时候,我就来到雕像的面前,坐下来,用铅笔描绘一幅雕像的图画。我画了大概有二十次了,但是一直捕捉不到她的确切线条。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在我的周围四处走动,一边帮我出点子,一边又灌输他的那些腓尼基文字。后来,他把准备好的孟加拉玫瑰放在雕像的基座上,用一种悲喜交加的语调祈祷维纳斯保佑他们家的那一对新人。大概九点钟左右,他回家去了,说是要穿衣服。这个时候,阿尔封斯来了,白手套,黑皮鞋,一身崭新的礼服,显得过于紧身。礼服上还嵌有雕花扣子,一朵艳丽的玫瑰花插在扣眼里。

  "先生,我的妻子也很美丽,"他弯下身子,看着我手中的画,说道,"您能为她画一幅肖像吗?"

  恰在此时,雕像附近的网球场上,有一场球赛正激烈地进行着。阿尔封斯的眼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这时我也有点疲倦了,就眼前这张充满古怪的脸来说,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去勾勒了,索性放下手中的画笔去看球。

  球场上有几个西班牙骡夫,他们昨天才来到这里,都是阿拉贡和纳瓦罗一带的人。不要小看这几个人,他们个个身手敏捷,实力不凡。尽管阿尔封斯先生到场给当地人出主意并不断鼓劲,但是面对强悍的对手,他们很快就败下阵来。顿时,围观的法国人惊呆了。阿尔封斯先生实在忍不住了,便看了看手表,将近九点半。这会儿他的母亲还没有梳妆整理。于是,他脱下礼服,随便穿了一件运动衣,就走上场去。对于眼前的这几位西班牙人,他深表不服。看到他的举动,我既感到惊讶,又表示赞许。

  "我们必须维护我们国家的荣誉。"他厉声说道。

  这时候,他的血脉伸张,意气风发。我从来没有觉得他像此时这么美。刚才那身极具约束力的着装,他也顾不上了。就在刚刚,他还过分注意领带是否端正,现在头发和整洁的衣饰,全然都不放在眼里。哎呀,他的新娘怎么办啊?……我的上帝,我想他应该将婚期推迟一天。因为我已经看见他穿着球鞋,挽起了衣袖,带领着刚才被打败的那几个人上场了。那阵势简直就像恺撒重整旗鼓后,气势汹汹地返回到狄拉奇乌姆一样。

  我翻过篱笆,找到一棵朴树,坐在树下,准备观察一场精彩的比赛。

  可是,事与愿违,阿尔封斯第一个球就失败了,没有接住。说实话,这个球擦地而来,明显饱含着巨大的力道。发球的是一个阿尔贡人,看起来是这个队伍中的佼佼者。这个人大概有四十来岁,六尺的身高显得强壮有力,他的皮肤和阿尔封斯一样黝黑。

  阿尔封斯气急败坏地把拍子扔到地上,"这个球本不该输掉的,都怪这枚倒霉的戒指,把我的手指夹得太紧。"他一边厉声说道,一边就把钻石戒指摘了下来。还没有等我过去帮他拿着,他就已经跑向维纳斯雕像那里,不假思索地把那枚钻戒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接着,他快速返回球场应战。

  阿尔封斯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是他临危不惧,沉着自信。在之后的无数次交锋中,他几乎没有出现任何失误,最后终于打败了西班牙人,取得了胜利。围观的人群哗然欢呼,热情高涨到了极点。有的人不断呐喊,有的人把帽子抛向空中,还有的人不住地和他招呼、握手。在众人眼里,他瞬间成了国家的光荣。我想,假如他真的击退了来犯的入侵者,所受到的欢呼和庆祝也不过如此。他脸上露出胜利的光彩,趾高气扬的神态与那些失败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说老弟啊,要不咱们再比试几场吧,"他用一种骄横自大的口气对着那个阿尔贡人说道,"我可以让你们几分,你看行吗?"

  看到这里,我觉得阿尔封斯有些过分。看到那些垂头丧气的失败者受到羞辱,顿时同情之心跃然而起。

  那个西班牙人连黝黑的脸色都气得发白了,可见那种羞辱给他来带多么大的伤害。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的球拍,无奈之下愤懑地说道:"你别得意,咱们走着瞧。"

  阿尔封斯的胜利情绪继续高涨,不料却被父亲的一声呼喊叫停了。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很是诧异。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满头大汗,手里还握着球拍。其实,他是让儿子忙着张罗新买的四轮马车的,现在他看到儿子这副模样,能不感到莫名其妙吗?

  阿尔封斯看到父亲的震惊,自然慌了手脚,连忙跑回家里洗漱整理,不一会儿,那套新礼服和黑皮鞋重新在他的身上亮相。过了五分钟,我们就一起朝着普伊加里的方向奔驰而去。刚才网球场上的观众和城里的居民,一直追着我们的马车跑,并在后面不住地热情欢呼。这场面,连我们身旁的几匹骏马都差点跑不过他们。看来,这些加泰卢尼亚人真是疯狂。

  终于到了普伊加里。我们向市政府大厅走去。突然,阿尔封斯拍着脑袋,对我轻声说道:

  "哎呀,我忘记了我的戒指,还戴在那个雕塑手上。这么贵重的东西,我都忘了,真是该死。您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家人啊,尤其是我的母亲。她现在也许一无所知。"

  "您可以找个信任的人帮你拿回来。"我给他提了一个建议。

  "我看算了,身边的佣人都在伊尔。这里的人,我都不太放心。一千二百法郎的钻戒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还有,万一别人知道我这么粗心,传了出去,保准惹人议论纷纷。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娶了雕像为妻子,并以此嘲笑我……我希望,那个钻戒还在那里,没有被人拿走。幸运的是,那帮家伙们一直对那尊雕像心存顾忌,不敢轻易靠近。我手头上还有另一枚戒指,暂时先用着吧。"

  宗教仪式和世俗仪式都顺利地进行完毕。只是我们可怜的新娘,收下了丈夫送给她的戒指。其实,那枚戒指是巴黎时装店的一个女老板送给她丈夫的定情信物。她一直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大家纷纷就坐,有吃有喝,高兴地玩了起来。席间,还有人唱歌,真是热闹无比。阵阵野蛮的笑声时不时地传来,将新娘子淹没。我心里替她感到难过,不过事情并非我想的那样糟糕。她坦然地坐在那里,虽然面露羞涩,但还如往日般大方得体。

  也许,一种勇气的诞生,全然是这种困境所赐。

  午饭终于在我的期盼中结束了,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男宾们或去花园散步,或去别墅的草地上观看跳舞。花园中到处是盛开的鲜花,洋溢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普伊加里的农妇们穿上节日的美丽服装,在嫩绿的草坪上翩翩起舞。女宾们则团团围在新娘子的周围,或说或笑。她们怀着好奇,不断央求着新娘把新郎送给她的礼物拿出来。人们就是这样来消磨时光。后来,新娘子换上了另一套衣服。她的秀发上面戴着一顶象征婚后的帽子。那帽子有两层,一层是软帽,外面一层是一顶有羽毛的帽子。我知道,按照当地的习俗,有些帽子在婚前姑娘们是不允许戴的,但是一旦她们结婚,就可以放心地戴上了。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返回伊尔的马车踏上了归途。不过在此之前,新娘子的娘家人又上演了一出感人的场面。普伊加里小姐的姑母在我们动身之前,给她的侄女交代了一番为人妻子的职责。她的年岁很大,是一个虔诚的信仰者。在她眼里,普伊加里小姐早就成了她的亲生女儿。她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伊尔。面对出嫁的姑娘,她流出不舍的眼泪,不断地拥抱着侄女。最后,我们启程了。一路上,新娘子黯然失色,大家竭力安慰她,并不断地取悦她,但始终没有什么效果。这次送亲离别的悲伤场面,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称作是萨宾妇女被劫①时的情景。

  伊尔这边已经布置好了晚饭。不知那番场景又将是如何?对于他们早上的粗野谈笑,我当时就已经很震惊了。现在,大家对这两位新人所说的话和开的玩笑,在我看来更是不堪入耳。

  吃晚饭之前,我一直没有看见新郎。现在他突然出现,脸色极其苍白,不住地喝着酒。那是科利乌尔出产的特酿,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烧酒。这样的酒很烈。我坐在他身旁,看见他冷酷无情的脸,好心地劝说道:

  "你小心点啊,据说这种葡萄酒里……"

  我也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惊悚"的话,反正也是一番老生常谈。

  他听完后,一边用手碰了碰我的膝盖,一边低声说道:

  "一会儿大家散席后……我想和您聊一聊,有些事情想和您说一说。"

  他说话的声调很严肃,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凝神望着他,他脸色的瞬间突变令我大吃一惊。

  "您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我连忙问道。

  "很好,没什么事。"

  说完,他又端起了酒杯。

  就在大家尽情作乐欢笑的时候,一个看上去十一岁的小男孩却钻到了桌子底下。不一会儿,他就从新娘子的脚踝上解下了一条飘带。那是一条白色粉红相间的带子,他拿在手里,骄傲地展示给在座的每一个人看。有人说那是新娘子的吊袜带,于是大家便提议将其剪成碎片,分发给在座的年轻人。某些贵族家庭有一种古老习俗,就是将新娘身上的衣物碎片别在衣服的扣眼上。现在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家的婚宴上,又上演了这一陋习。面对此情此景,新娘子羞愧难当……更让新娘子情何以堪的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即席为儿媳唱了几句诗歌。只见他让大家安静下来,接着便用卡塔卢尼亚的方言唱了起来。如果我的理解没有什么出入的话,他大概唱的就是这么几句:

  "我亲爱的朋友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喝完了美酒,难道我头脑发昏,看错了人?在这里,分明有两个维纳斯……"

  听到这里,新娘也乱了阵脚,着急发慌地把头扭向他处。大家看到这个场景,不免又是一番开怀大笑。

  "是啊,我说得没错。"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继续说道,"在我们家里,确实有两个维纳斯,一个是从地里挖出,另一个则来自天上,而且就在刚才,她已经把腰带分给了我们。"

  他本来想说吊袜带的,有所顾忌便改口了。

  "我的儿子啊,你在罗马的维纳斯和卡塔卢尼亚的维纳斯之间做出抉择吧,哪一个是你的最爱。最终你挑选了卡塔卢尼亚的这个,你的选择非常好。罗马的那个是黑色的,卡塔卢尼亚的这个是白色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罗马的那个让人无法靠近,因为她冷酷无情;而卡塔卢尼亚的这个却使人异常兴奋,因为她是那样的优美端庄。"

  这段结束语尤为精彩,赢得了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欢笑之声震耳欲聋,连房屋上的砖瓦都有些颤动,屋顶上的天花板也快要掉下来了。不过在这群人中间,我和这对新人的表情却异常严肃。我素来不对婚礼抱有任何奢求,总是能在那种场合感觉到些许的凄凉。加之今晚头疼得厉害,我对场婚礼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镇长助理也唱了几句,格调更是下流,非常难听。最后,将近午夜的时候,大家才走到客厅,目送着新娘走进洞房。

  突然,阿尔封斯先生拽着我一直到窗口。他急切地对我说道,但是眼睛却望着别处。

  "您听了一定会笑话我……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是不是真的疯了!真是活见鬼!"

  听完他这句话后,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会出现一些意外,也就是蒙田和塞维涅夫人所讲的那种不幸:

  "凄惨悲凉的故事,到处充斥着爱情的帝国,谁也无法逃脱。"

  接着,我暗自忖度:我一直以为只有聪明的人才会意识到这种祸事,原来眼前的这位也有这种预感。

  "阿尔封斯,我亲爱的先生,"我对他说道,"科利乌尔葡萄酒少喝点为好,我早就提醒过您了!"

  "是的,您说的这件事也许很可怕。但是还有一件更令人恐惧的事情。"

  他说话的声音比较含糊,我想他一定是喝醉了。

  "您知道我的那枚钻戒吗?"他缓了口气,接着说道。

  "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拿走了?"

  "没有。"

  "那是不是您已经取回来了?"

  "没有……我……我一点也没有办法从那个可恶的雕像手上摘下来。"

  "哦,这样啊!那您是不是没有怎么用劲啊?"

  "我用劲了……但是……那个雕像……却收拢起了手指。"

  他一边惊恐地看着我,一边顺势靠在墙上的窗户上。很明显,他差点就要跌倒了。

  "您真会开玩笑。"我对他说道,"您一定是把戒指套得太紧了。明天您得找一把大钳子,保准能够拔出来。不过,您得小心点,千万不要把雕像给弄坏了。"

  "说实话,那个雕像确实把手指收回去了。您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她的手紧紧地握起来,很明显我把戒指给了她,她俨然成了我的妻子……她是不想归还了。"

  听闻此言,我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住地颤抖。接着,他长吁短叹了一番,一阵阵的酒气迎面扑来。他刚才的激动神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还是坚决认为,眼前的这个家伙一定喝醉了。

  "先生,您是知名的考古学家,"他露出一副可怜相,直巴巴地望着我,"像这样的雕塑,您一定很在行。也许那里面有什么机关或者弹簧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一无所知……不知道您能不能去看看呢?"

  "可以啊!"我满口答应道,"你和我一起去吧。"

  "不,不,我不去了,还是您一个人去看看吧!"

  与他分开后,我一个人走出了客厅。

  吃晚饭的时候,天气就已经变了,没想到这会儿居然下起了雨。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正想着找一把伞出去,但随即打消了这种念头。我真是一个十足的笨蛋,居然也相信一个醉汉酒后的话。或许,他只想搞一个恶作剧,好让身旁的人看我的笑话。再说,搞成一个落汤鸡的下场,很容易患上感冒。

  透过门缝,我望了一眼那个雕像。她正在雨中淋着,早被浇了个透顶。于是,我没有回到客厅,而是径直走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我躺在床上,总是无法入眠。白天发生的那些事儿,一股脑儿又在我的眼前闪现。那个貌美如玉的姑娘,纯真可爱,但是却屈尊地嫁给了这样一个醉鬼。结婚只讲门当户对的话,恐怕也危害了不少人吧。在那些仪式上,镇长披上了三色肩带,教堂里的牧师挽起了襟带,他们哪里知道,在这样神圣的时刻却无端把一位美丽的姑娘奉献给了弥诺陶洛斯①!此时此刻,在这世界上彼此相爱的人都愿用生命换取的良宵,眼前的这两位并不相爱的新人彼此相对,他们到底能说些什么呢?一个男人粗野的行为完全展露在他的女人面前,她还会全心全意地去爱他吗?我想,新娘子对这番景象恐怕终生难忘,对新郎产生恨意自然也无可厚非……

  我脑海中的想法远不止这些,在此就不必多说了。走廊上过往人的脚步声,开门关门的声音,以及屋外车马离去的响动,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窸窸窣窣地传到我的耳中。接着,楼梯上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几个女人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离我的卧室越来越远。我知道,她们正在护送新娘子进入洞房。后来,护送的人走下了楼梯。德?贝莱诃拉德夫人的房门也关上了。我想,那位令人同情的新娘子此刻也一定心如乱麻,手足无措了。我在床上躺着,烦躁得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安睡。人家正是良辰美景,而我这个单身汉却在这里纠结,岂不是被人笑话。

  周遭的一切恢复了平静。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木制的楼梯嘎嘎作响,惊扰了这沉寂的气氛。"那真是一个粗野无礼的人!"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敢保证,他一定会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片安静。我拿起一本书,胡乱地翻看着,以此平息心中的念头。那是一本省级统计手册,里面还附有一篇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的文章。他写的是关于普拉德区德洛伊教的历史建筑。还没有看到第四页,我就睡着了。

  整个晚上,我睡得不是很踏实,中间醒来过好几次。也许是早上五点钟左右吧,我已经醒来将近二十分钟,听到了报晓的鸡鸣。天快亮了,我又一次听到那种沉重的脚步以及由此产生的嘎嘎作响的楼梯声。阿尔封斯先生这么早就起床,我感到十分奇怪。我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寻思着,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正想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突然又是一阵紧促的脚步声。我还听到,除了脚步声外,还有门铃的叮当响声以及猛烈开关门发出的撞击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

  那个酒鬼一定是在外面什么地方放火了。被这嘈杂的声音扰乱得再无半点睡意,我一边想着,一边在床上坐了起来。

  我急忙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在走廊上的另一头,传来了凄惨的呼喊声。一种撕心裂肺的哀号声湮没了其他的声音:"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毫无疑问,阿尔封斯先生出了什么意外。

  我快速向新房跑去。黑压压的一片人早就挤满了整个房间。我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半身赤裸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那床已经塌陷,他横着身子,脸色青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正手忙脚乱地忙活着,一会儿给儿子闻一闻什么药,一会儿又用科隆香水揉揉他的太阳穴。他的母亲则在一旁哭天喊地。不过可以确认一点,他的儿子早就一命呜呼了!在房间的另一端,新娘子卧倒在长沙发上,身体如同筛糠般地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呻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仆人走过去,费了一番周折,才把她按住。

  "我的上帝啊!"我也失声喊道,"简直难以相信,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走到他跟前,试图扶起他的身子,但是身体早已冰凉。紧闭的牙关,紫黑的脸色,痛苦的表情,再加上他直挺挺的身姿,足以说明他死于非命。难以想象,他临死之前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不过,令人称奇的是,他的衣服上没有一点血迹。我又解开他的衬衫,发现胸脯上有一道深深的印痕。我费尽力气,又翻看了他的后背,发现也有类似的印痕,并延伸到两肋之间。我猜想,他一定是被什么铁环之类的东西压死的。突然,我的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硬的东西。我俯身一看,原来是那枚大钻戒。

  我走出去,并把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和他的妻子喊了出来。我们一起走到他们的房间,然后我又派人把新娘子也抬到这里。

  "你们现在还有这样一个女儿了,"我当着他们的面说道,"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应该好生照料才对。"

  说完这些,我就离开了。

  经过现场的勘察,我认为,阿尔封斯先生肯定是被人谋杀的。凶手趁夜里下大雨的时候,潜入他们的房间,伺机动手。不过,他胸前和背后的伤痕却出人意料。那种青紫色的印痕就像弧形一样,环绕着他的身体上。木棍或者铁棒之类的凶器,都是没有办法弄成这样的。猛然间,我想起一个传言。据说在瓦伦西亚,有人收买了一批亡命之徒,命令他们用装满沙子的长皮口袋杀人。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但马上又想到了那个阿拉贡省的骡夫以及他离开网球场时说的那句话。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会由于一点小小的玩笑而大开杀戒。

  我再次走进新房,想要寻找一点破墙而入的蛛丝马迹,但是却没有多少收获。我又怀着侥幸的心理走进花园,看看凶手是不是从这里进来,但同样一无所获。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雨,地上湿透了,即便留下什么脚印,也早被雨水冲刷掉了。不过令我大为惊奇的是,地上居然留下了几串深深的脚印。虽然这些脚印的方向不一致,但却都分布在同一条线上。从房子的大门一直到网球场的篱笆角上,这条线的脉络依稀可见。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阿尔封斯很有可能踩着这条路线去拿大钻戒。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里的篱笆不是很密集,凶手也有可能从这里直接翻越进来。我在雕像周围走来走去,时不时地驻足观望着她。她那含有凶恶之意的狡黠表情,确实够吓人的。我再一次看到这种表情,心头比以往更加震惊。顿时,我头脑中漂浮着刚才的那一幕幕惨象,同时好像看到地狱里的魔鬼们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正为这家人的遭遇而幸灾乐祸地欢呼呢!

  我无奈地回到房间,一直待到中午时分。然后,我出来找到阿尔封斯先生的父母,询问了一些相关情况。他们已经恢复了冷静。普伊加里小姐,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阿尔封斯先生的妻子,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到伊尔来调查此事的佩皮尼昂检察官已经和阿尔封斯夫人谈过话,并听取了她的证言。检察官还找到我,详细调查了一些事情。我把所知道的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这其中也说到了那个阿拉贡省骡夫与阿尔封斯赛场上的事情。我向检察官坦言,那个骡夫具有极大的杀人动机。他听了以后,立即下了逮捕令。

  检察官很快记录了我的证词。我签字后,怀着好奇的心理向他问道:"您和阿尔封斯夫人已经谈过了,不知她那里有什么可靠的消息吗?"

  "唉,别提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苦笑着对我说道,"我想她一定是疯了,完全疯了。她居然给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说,她躺在床上之前,先是放下了帐子。她躺在那里,大概过了几分钟,突然有人闯进来。此时,她睡在床的最里面,侧身躺着,脸正对着墙壁。她满心以为是她的丈夫回来了,所以一动也不动。很快,就有人走到床前。只听咔嚓一声,床板发出折断的声音,就像是某件重物直接压在了上面。她没有动,心惊胆战到了极点。她一直保持原来的睡姿,头一下也不敢扭过去。一分钟,两分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头脑中一片茫然。突然,不知道是她动了一下,还是床上的那个人动了一下,她碰到了一个极其冰冷的东西。她感到更加恐惧,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紧紧地在床上缩作一团。过了一会儿,房间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我亲爱的宝贝,你睡着了吗?说着,就有人拉起了帷帐。她感觉睡在身旁的那个人突然坐起,好像伸出了胳膊向前抱去。趁着这个当儿,她赶紧回头一望。

  说到这里,先生,您猜她看到了什么?据她回忆,当时她的丈夫被一个深绿色的巨人紧紧搂住。她亲眼看见,她丈夫就跪在床边,脑袋紧紧地贴着枕头,丝毫不能动弹。不过,最后这个可怜的女人认出了那个巨大怪物。她向我一再重复她所看到的景象,并不下二十多次……估计连您也想象不到,她说的怪物就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的雕像,也就是那个青铜浇筑而成的维纳斯……自从这雕像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挖出来以后,凡是见过它的人都会梦到它。噢,我还是继续原先的话题吧。那个可怜的女人看到这番景象,就吓得昏死过去。我问她什么时候醒来的,她也说不清楚,神经真是混乱到了极点。她只是说醒来后,那个巨大的怪物还在那里待着,或者说她又重新看到了它。她说那个怪物坐在床上,她的丈夫还死死地被搂在那个庞然大物的胳膊中,早就没有了声息。后来一声鸣叫,这个怪物也就是她所说的雕像,放下她的丈夫,走了出去。这时,她才拉响了铃铛。后来的场景,估计你们全都看到了。"

  那个骡夫被抓到了。他一点也不慌张,坦然自若地解释着发生的一切。他为自己辩解的时候,说起话来显得游刃有余。他声称,我所听到的那句话一点也不假。但是他意在表明,第二天休息好了,再举行一次比赛以雪旧耻而已,绝没有其他的意思。他在辩解的最后还说出了以下几句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我们阿拉贡人是锱铢必较的人,如果阿尔封斯先生是在有意侮辱我的话,我决不会等到第二天,立刻就会用刀子插进他的胸膛。"

  后来,我又拿着他的鞋子与花园里的脚印对照了一下,确实不是他本人。因为很明显,他的鞋子比地上的那个脚印大多了。

  最后,这个西班牙人所住旅店的老板也出来作证,说是他的一个同乡生病了,他整个晚上都在照料病人,忙着擦身和喂药。

  这个阿拉贡人在他们当地的声誉不错,也小有名气,并且他每年都来这里做生意。这次意外算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地方上的官员向他道歉。最终,他获得了自由。

  还有一个仆人的证词,我差一点就忘记了。在阿尔封斯临死前,这个仆人是最后一个人见到他的。当阿尔封斯准备上楼去妻子的新房时,他喊这个仆人过来问话。他问仆人是否知道我去了哪里。仆人说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于是,阿尔封斯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然后对着仆人说道:"唉!估计他早已经被那可怕的魔鬼抓走了!"

  听完这些,我继续追问仆人,问他是否看见阿尔封斯先生手上戴着戒指。仆人再三犹豫,说他与阿尔封斯说话的时候就没有留意,因此不敢肯定。不过,最后他说:"少爷的手上应该是没有戴那枚钻戒。因为要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的。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把戒指送给了阿尔封斯夫人。"

  在与仆人交谈的过程中,我虽然一直认为那是迷信,但心中已经有了少许不安。直到听完阿尔封斯夫人的证词,那种不安的情绪径直发展为深深的惶恐,甚至感到这屋中的每一个地方都弥漫着可怕的阴影。检察官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无所谓的微笑,我也不便再追问下去。

  阿尔封斯先生的葬礼如期举行完毕。我打算离开伊尔城。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备好了马车,执意要派人把我送到佩皮尼昂。我从他家的房子走出来,可怜的老人一定要把我送到他家的花园门口。经过这一番风雨,他苍老了许多,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我和他走在花园的小路上,彼此之间什么话也没有。他一直靠着我的胳膊,慢慢地往前挪动着。即将分别的时候,我最后望了一眼维纳斯。虽然我知道不像他的其他家人那样,他们对这座雕像怀有无法释怀的恐惧和厌恶,但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也会很快摆脱那件雕塑,因为它总是让他想起伤心的事情。我还想劝他把雕塑送到博物馆,还没有等我开口提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头转向了那尊雕塑。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与我一样,正凝望着它。他看到雕像,不知怎的,流下了两行泪水。看到这些,刚才的想法顿时就咽到肚子里去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便登上了备好的马车。

  我离开之后,后来也没有听说过关于那里的任何消息,那场神秘的祸事最终不了了之。

  在儿子死去的几个月后,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也离开了人世。他在遗嘱中交代,他的那些手稿都送给了我。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把这些手稿都一一出版。不过,令我惊奇的是,我在那些手稿中间并没有发现那篇关于维纳斯所刻文字的论文。

  写在后面的话

  我收到了一封信,那是朋友P先生在佩皮尼昂写给我的。他在信中告诉我说,那个雕像已经不存在了。在丈夫死后不久,德?贝莱诃拉德夫人就让人把那尊雕像熔化掉,制成了一口大钟,并送给了伊尔的教堂。因此,现在那个雕像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着。在书信的最后,P先生特别交代了一句,这块青铜似乎总能招致某些不幸的事情。自从它在教堂敲响之后,那里的葡萄已经被恶劣的天气冻坏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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