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

第三篇 古瓶恨

书名: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梅里美 本章字数:19658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4


第三篇 古瓶恨

  

  这篇小说描写了一对情人的感情纠葛。生性敏感的圣科尼尔原本与情人恩爱有加,一天他道听途说,居然对情人产生了怀疑,最终酿成悲剧,而这一切仅仅是源于一只古瓶。

  奥古斯特?圣科尼尔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尤其在那些上层阶级里,口碑更是差劲。他是一个由着自己性子来的人,只与兴趣相投的人交往。有些人,他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们,而对于另外一些人,他却远远地躲避。还有他这个人比较慵懒,说话办事很少动脑思考,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天晚上,他刚从意大利剧院走出来,恰巧碰到了侯爵夫人。"宋塔格小姐今晚唱得怎么样啊?"夫人颇为优雅地问道。"是的,夫人。"他傻愣愣地笑着,但是心思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你要是以为他是一个内向腼腆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时髦少妇,他都能泰然自若地应答如流,如同跟同辈人说话似的。听到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侯爵夫人自然对他产生了偏见,认为他是一个目中无人、骄傲自大的小丑。

  某个星期一晚上,夫人邀请他到府上做客。吃晚饭的时候,她不住地找些话题聊天,把近一个月搜集到的逸闻趣事都讲了出来。等晚宴结束离开的时候,他激动不已,并声称像夫人这样可爱的女子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又是这个星期的星期四,圣科尼尔又按时赴约,来到了这位夫人家中。不过,这一回他早就失去了耐心。等到他第三次接受邀请后,决定再也不来了。于是,夫人对外声称,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一个不懂斯文、野蛮无礼的人。

  其实,圣科尼尔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只不过在他这个年龄,总是倾向把经过的事情留在心里。同伴们总是嘲笑他,对他情感的刻意宣泄总是嗤之以鼻。而他自己却像个小孩子,保持着敏感的孤傲。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缺点轻易暴露出来,因而千方百计地掩饰它们。为此,他虽然取得不小的成效,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温柔的内心极易激动,但是又害怕与他交往的人看出这一点,于是他拼命地隐藏。不幸的是,他越是这样做,内心的那股情感就越强烈。"放荡不羁","冷漠无情",等等,他在上流社会中到处碰壁,获得了不少诸如此类的标签。他一个人在这种氛围中生活,惹不尽的烦恼蜂拥而至,使他那颗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更加备受煎熬。然而,他并不想把这些诉诸于人,尽管那样可能会使情况更加糟糕。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找个知音确实很难。不过,真是这样吗?难道天下就没有两个无话不说的人吗?很显然,圣科尼尔不相信友谊,这是人所共知的。在社交圈内,他总是置身事外,很少打听同伴们的秘密;而他有什么想法和行动,对于他们而言,也永远是一个未解的谜。法国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谈论自己是一个永久的话题。时间久了,圣科尼尔在他们当中听到了不少心里话。这些每周至少碰面两次的朋友抱怨他不信任他们。有一种普遍流行的观点认为,人们彼此间吐露心声应该是相互的。因而,那些主动把心事向别人吐露的人,自然也要求别人以同等的待遇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如果他们毫无收获的话,心中自然愤愤不平。

  "他就是一个套中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个叫阿尔封斯?德?泰米纳的骑兵队长评价道:"我恐怕永远都得不到圣科尼尔那个家伙的信任。"

  "我觉得他就像一个耶稣会教士,"朱尔?朗贝尔接过话茬继续说道:"有人曾经见他从圣叙尔皮斯教堂进进出出,大概有两个来回。真不知道那个家伙整天想着什么,和他待在一起,我总觉得不对劲。"

  这两位闲扯了一会儿,各自分开离去。不一会儿在意大利大街,阿尔封斯碰见了圣科尼尔。他只顾埋头走路,根本就没看到阿尔封斯。阿尔封斯急了,一声喊住他,上去就挽起他的胳膊絮叨起来。还没有走到和平路呢,阿尔封斯就把他与某个夫人的浪漫热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圣科尼尔。那位夫人的丈夫是个小心眼,脾气暴躁,嫉妒心极其严重。

  就在这一天晚上,朱尔?朗贝尔在赌场上失意,便去歌舞厅寻欢作乐。跳舞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与他有相似遭遇的人。两人本来心中就有气,于是趁机吵了起来,最后还约好了决斗日期。朱尔向来都是找圣科尼尔帮忙做他的助手,并以此为借口找他借钱。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这个可恨的家伙向来只管借钱,却从不打算归还。

  圣科尼尔是个好说话的人,他从不计较得失,总是愿意帮助别人。他本人体格健壮,身材硕大,英俊的面孔上虽然表情严肃,但是微笑的时候却魅力十足。这些优点使他颇受人们的青睐,但是他的缺点却只对他自己不利。他还喜欢博览群书,周游各地。对于看过的书和去过的地方,除非别人再三要求,否则他是不会拿出来当做谈资的。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差点忘记,那就是圣科尼尔对女性百般殷勤。相比之下,很少能看见他对男士主动搭腔。他有心上人吗?这个不好说。不过,他如果真有心上人的话,那么就非玛蒂尔德?德?库尔西伯爵夫人莫属。她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寡妇,时常有人看见这个冷酷严肃的年轻人出入她的闺房。不过仅凭这一点也难以断定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不过下面的几点依据却很有说服力。首先,圣科尼尔对年轻的寡妇夫人很是恭敬,这位夫人对他也是如此;其次,他从来不在社交场合提起她的名字,偶尔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很少能听到他对她的褒扬之词;再次,在认识这位夫人之前,他一直痴迷于音乐,而伯爵夫人却对绘画爱不释手。自从两个人认识之后,他们的兴趣爱好全都变了;最后一点,圣科尼尔看到伯爵夫人去温泉疗养后,自己也动身出门了。她出去了六天,他也差不多是那么长的时间。

  实不相瞒,我是一个史学家,一种职业的本能驱使我告诉诸位一件事情。那是七月里的一个夜晚,天还没有大亮。有个男子从一个乡村别墅的花园走出来,那人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看见,就像一个刚刚作案的小偷企图逃离现场。这幢别墅是德?库尔西夫人的住宅,而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圣科尼尔。

  一个身披斗篷的女人,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女人目送他走上花园墙外的小径上,那伸出门外的头竭力向他行走的方向张望。过了一会儿,圣科尼尔停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她,打个手势让她赶紧回去。那女人的脸在夏夜月光的照耀下更显苍白,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圣科尼尔又返身回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难舍难分,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向她倾诉。他们絮叨了大概有十分钟的光景,突然有个农民一大早起来准备下地干活,发出了声响。两个人匆忙亲吻了一下,便迅速分离。只听那女人"砰"的一声关好门,圣科尼尔早已跑到了小径的尽头。

  前面是一条熟悉的路,他欢快地边走边跳。一会儿用手杖敲敲路旁的灌木,一会儿高兴得快速奔驰,偶尔也放慢脚步,停下来看看东边天空的红霞。太阳快要出来了,在早霞的映衬下,整个世界一片殷红。

  他就像疯子一样,走了半个多小时,回到了租赁的住处。这是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在这个时节他用来消夏。掏出钥匙,打开门,他倒向一个沙发,顺势躺了下来。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幻想着美好的幸福生活,突然间嘴角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此刻这个年轻人沉浸在美好的体验当中。"终于找到了我的知音,我真是一个幸福的人。"他躺在那里,每分每秒都在想着,"我找到了理想的伙伴,既有了朋友,还有了情妇……她的性格是那么温柔,内心是那么热烈……在我之前,她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在我之后,她也将不会去爱任何人……"虚荣心推动了世间一切事态的发展,沉醉于爱情幻想曲中的他更是无法免俗。"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的人了!"他情不自禁地暗忖道。

  这还不够,他又把那美女重现回忆了一遍。"那么多的社会精英仰慕她,而她唯独选择了我,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像那位骑兵上校,英俊勇敢但又不失简朴;还有那位年轻的作家,绘画、格言剧样样精通;还有那个去过巴尔干,在狄埃比什的手下当过兵的拉夫勒斯,尤其是卡米斯?T,他富于幽默,言谈举止颇为优雅,还有一道性感的刀疤留在额头上……这些人她都没有放在眼里,唯独选择了我……"想到这里,他又高兴地念起了他的那些老话:"我真幸福啊,我真幸福!"旋即他站起身来,此刻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马上打开了窗户。然后,他在屋里来回走动了一会儿,便又躺在沙发上,愉悦地打起滚来。

  一个情场得意的人与一个和他情况恰好相反的人很相似,他们总想找个人没完没了地倾诉,真是让人厌烦。我有一个朋友,总是在得意与失意之间徘徊。于是,他总是请我吃一顿大餐,趁机向我宣泄他心中的郁闷。一旦咖啡喝完,我们在饭桌上的话题,必须重新更换一个。不过,每次席间的话题不外是他的那些桃色经历。

  每个读者如果都需要我请一顿午饭才肯听我讲圣科尼尔的爱情故事的话,那我真的承担不起。所以,亲爱的读者你大可不必总听我的絮叨,再说,一个正常的人不能总想入非非啊!圣科尼尔也是这样,他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胳膊。天虽然已经亮了,但他毕竟累了,该睡会儿觉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火速穿好衣服,直接飞奔到巴黎。中午有好几个年轻人要请他吃饭,这样的聚餐一直要持续到晚上。

  "砰"的一声响,又一瓶香槟打开了。亲爱的读者,你可能想问这是第几瓶了。其实,在年轻人聚会的场合,你尽量大胆去猜。到了这会儿,饭桌上的这堆人中难得有几个清醒的。不过就算这几个清醒的人,他们也悬起了心,正在为那些酩酊大醉的青年担心。大家语无伦次,都抢着说话。未婚的青年聚会,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有朝一日,我真的希望,"阿尔封斯?泰米纳又开始了他的英国话题,他这个人一有机会就会大侃一通,"我真希望像英国一样,把为情妇干杯当做一种流行的时尚。这样一来,在巴黎就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圣科尼尔朝思暮想的人是谁了。"说着,他又往自己和旁坐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圣科尼尔脸上有些挂不住,正要回击,不料朱尔?朗贝尔插了一句:

  "我非常赞同这样的做法,"他继续道,"来,咱们说干就干,一起举杯!"说完,他就提起了酒杯,扯着嗓子吼着,"为巴黎的所有美女干杯!当然,那些年纪超过三十、少胳膊瘸腿的除外!"

  "干杯!干杯!"这群年轻人呼喊道。

  圣科尼尔也站了起来,举着酒杯。

  "诸位朋友,"他说道,"比起我们可爱的朱尔先生,我没有他那样花心,相反我更加情有独钟。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日夜思念的情人了,因此我的情有独钟更显得弥足珍贵。除非你们是我的情敌,否则一定会支持我的意见。--朋友们,请让我们为朱迪特?帕斯塔干杯!希望我们很快能再次见到这位美妙堪比天仙的悲剧演员!"

  泰米纳还想多说几句,但是欢呼的声音早就湮没了他的意见。圣科尼尔紧绷的心松弛了下来,料想今晚再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

  饭桌上的话题由此转移到了戏剧,接着又从剧本审查跳跃到政治。从惠灵顿勋爵说到英国的骏马,又从英国的骏马聊到女人。这样的畅想很容易让人理解,因为只要是一个青年,谁都会梦想着先拥有一匹骏马,再找到一个漂亮的情妇。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两件东西。

  于是,如何获得这两件好东西,成了他们饭桌上的热点问题。其实,骏马可以花钱来买,女人也是这样。但是,大家都不这么说。圣科尼尔早就熟知此道,但是却先故意地说自己在这方面没有什么经验,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他认为,想要博得一个女人的欢心,首先必须要有个性,不与常人相同。但是,怎样获取这种个性呢,有没有一个可以参照的方法吗?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按照你的想法,"朱尔说道,"瘸子和驼背的人,他们比我们正常人更能赢得女人的欢心吗?"

  "你这话有些扯远了!"圣科尼尔回应道,"我愿意为刚才的建议负起全部的责任,如果有必要的话。举个例子,假如我是一个驼背,为了征服女人的心,我是决不会用手枪自杀的。有两种女人可以满足我的愿望。第一种是情感丰富的女人,另外一种是自以为是、被英国人称为行为异常的古怪女人。当然,这后一种女人的数目是相当多的。面对第一种女人,我将绘声绘色地描述我的经历,讲述我是如何与残酷的命运作斗争,以此取得她们的同情和怜悯。她们会认为,我会热烈地追求她们。而我也会在与情敌的决斗中,尽力消灭他,然后服用少量的药物自杀。她们在几个月后,再也看不到我的驼背了,而我也只需注意她们的第一次感情冲动就行了。至于那些行为古怪的女人,我觉得很容易弄到手中。驼背的人运气不是很好,这是世人公认的一条准则。只要让她们相信这样的准则,她们一定会做出某种行为以此来否定这条准则。"

  "你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唐璜!"朱尔大声叫了起来。

  "朋友们,照他这么说,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是驼背,"博热上校说道,"那还不如亲自动手把自己的腿打断好了!"

  "不过,对于圣科尼尔的看法,我本人深表同意。"埃克多?罗坎丁插嘴道,这个身高只有三尺半的汉子也忍不住了,"你们这些美男子其实根本想不到,每天有多少美女投进那些你们意想不到的人的怀抱……"

  "埃克多,你说话真有意思!那好,请你站起来按住门铃,好叫人给我们送些酒来!"泰米纳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这语气中明显含有嘲讽的意味。

  这个低矮的青年站了起来,顿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只没有尾巴的狐狸①来,一时间大笑起来。

  "我个人觉得,"泰米纳接着刚才的话茬,说道,"活到今天,我算是明白了,只要有一个英俊的脸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冲对面的镜子照了照,摆出一副得意扬扬的姿态,"一个虽谈不上特别英俊,但至少看得过去的脸蛋,再配上有品位的着装,这就是与众不同了,保准能够打动内心最冷漠的女人。"说完这些,他又把手指轻轻一弹,弹掉一小颗粘在他礼服圆领上的面包屑。

  "算了吧!"矮个子青年不耐烦了,"仅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和一件华贵的礼服,尽管有一些女人愿意上钩,但是这些女人顶多和你相处一个星期的时间。等你第二次与她见面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厌烦。要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真心,必须还得有另外更为重要的东西,所谓的爱情,也就是……"

  "你的话到此为止吧!"不等他讲完,泰米纳就急着说了起来,"我们大家无非想要一个结论性的例子,这样吧,我们可以看一看马西尼。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心里都有数。他的行为举止像个英国马夫,说起话来和他的马更是一般无二……可是,他比阿多尼斯还要英俊,比布鲁梅尔的衣服更加考究。但是说实话,我打心里厌恶他。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令我讨厌的一个人。"

  "是啊,他真够烦人的,"博热上校继续说道,"我曾经被迫与他一起走了八百多千米的路,真是要命!"

  "咦,你们听说了吗?"圣科尼尔的兴致也来了,"有个叫理查?托恩顿的,那个可怜的家伙估计你们都认识吧,他就是因为马西尼才死的。"

  "但是,"朱尔补充道,"你们不知道吧,他好像是在丰迪附近被人谋杀的?"

  "是的,没错。由于害怕中途的强盗,托恩顿他们几个人本来结伴去那不勒斯。后来,马西尼来了,也想加入他们的商队中。托恩顿知道后,赶紧一个人先出发了。因为他实在不想与马西尼待在一起。结果,他一个人上路,遭到了杀身之祸。由此可见,马西尼也算是这起谋杀案的帮手了。"

  "托恩顿比较理智,他做的没错。"泰米纳说道,"与其和马西尼待在一起累死,还不如选择被强盗杀死,后一种死法比前一种舒服多了。我看,换作是谁都会和他一样做的。"

  然后,他的话语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么很明显,大家都同意我的看法喽!马西尼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坚决同意!"所有的人都呼喊起来。

  "每个人都有他自身的光彩,"朱尔说道,"我们暂时把×××看做一个例外吧,尤其是他谈论自己政治打算的时候。"

  "不知道你们同不同意我的看法?"泰米纳笑着说道,"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女人,我想德?库尔西夫人是一个饶有风趣的人。"

  在座的人马上默不作声,陷入了一片沉静。圣科尼尔觉得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自己,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想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吧?"圣科尼尔打破了安静,终于开腔了。不过,他的头还是那样低着,貌似在看着桌子上绘有美丽花朵的瓷盘。

  "我觉得,"朱尔好像害怕大家听不到他的说话似的,故意提高了嗓门,"我觉得她堪称全巴黎最美丽的三个女人之一。"

  "她的丈夫与我相识,"上校说道,"他经常给我看他妻子的来信,那写得真是美妙绝伦。"

  "圣科尼尔,"埃克多?罗坎丁忍不住打断上校的谈话,说道,"那你能不能把伯爵夫人介绍我认识一下呢?听说你在她家里来去自如,不是吗?"

  "等到秋末吧……"圣科尼尔含糊其辞地说道,"她现在不在巴黎,等她回来以后吧……我想……她不大乐意在乡下接待来访的客人吧。"

  "你们都停下来,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泰米纳着急了。

  大家又恢复了沉默。圣科尼尔就像一个在押候审的犯人,坐在那里惶恐不安。

  "早在三年之前,圣科尼尔,你那时还在德国,还没有见到伯爵夫人,"阿尔封斯?德?泰米纳用一种泰然自若的口气说道,显得让人无从置喙,"她当时美丽活泼,就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又像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真的,她当时的迷人风采,你是无法想象的。但是,你知道吗?在那么多的追逐者中,她看中了谁吗?马西尼,一个世间最为愚蠢的家伙。令人可笑的是,恰恰就是这个愚蠢的男人,他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却把一个最为聪明的女人搞得头脑发昏,只围着他团团转。试想,一个驼背的人能做得到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嘛!我看,还是长一副英俊的脸庞,请一位手艺出众的裁缝做件礼服,再往前冲吧!"

  听到这些,圣科尼尔如坐针毡。他本想站起来,澄清一下事实,但是又怕连累伯爵夫人的声名。他坐在那里,拼命地想挤出几个字来,但是舌头却不听使唤。于是,他气得浑身直打哆嗦,真想与泰米纳吵一架,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什么?库尔西夫人她……"朱尔诧异地惊叫起来,"库尔西夫人她居然和马西尼有那种关系!‘啊!女人,你天生是一个弱者!’①"

  "女人的声誉就是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圣科尼尔满不在乎地说道,"有些人为了到处招摇,完全可以把莫须有的行为扣在别人的头上,而且……"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突然间想起了巴黎伯爵夫人家中的一个古瓶。这只伊特鲁立亚古瓶放在她家的壁炉上,是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后,送给伯爵夫人的一件礼物。在她家中漫步的时候,他总是能看到这个古瓶,大概也不下上百次了。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伯爵夫人还把它从巴黎带到乡下,每天晚上他送给她的鲜花,都被直接插在那个古瓶里。

  他无法继续他的谈话,一时间,眼前所见和脑中所想的,都是那个令人厌恶的伊特鲁立亚古瓶了。

  当然,不同意他说法的人肯定会批评道:你这像什么话,难道就为了那个花瓶便怀疑起自己的情妇吗?

  "我们伟大的批评家先生,你谈过恋爱吗?"圣科尼尔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口气对着泰米纳质问起来。不过,泰米纳今天的情绪似乎格外好,对他的话语中透露出来的语调并不介意,只是笑着轻松回答道:

  "我只是重复大家早已耳闻的一些趣事而已。你那会正在德国,大家对于这件事比你清楚多了。还有,关于库尔西夫人,其实我也不怎么了解她,我都已经差不多十八个月没有登门拜访她了。也许我们大家都搞错了,甚至马西尼也对我说了谎话。好了,我们还是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吧。即便我刚才的举例失当,但是我的本意却无可厚非吧。众所周知,法国最有智慧的才女,她的作品……"

  刚说到这里,突然门被打开,接着泰奥多尔?内维尔信步走了进来。他去了一趟埃及,刚回来。

  "泰奥多尔,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众人都向他致意。

  "你没有带回一套土耳其服装吗?就是特别地道的那种,"泰米纳问道,"另外,你在那边有没有养一匹阿拉伯马,雇佣一个埃及马童吗?"

  "埃及的行政长官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朱尔问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宣布独立啊?听说那边经常有杀戮,你看到过一刀就把人的脑袋砍下来的场景吗?"

  "埃及歌舞厅的女人怎么样啊?"罗坎丁问道,"开罗的女人是不是别有一番味道?"

  "你看见L将军了吗?"博热上校问道,"他是怎样号令埃及军队的?那边的上校没有托你带一把军刀给我吗?"

  "那里的金字塔,尼罗河的大瀑布,门农的雕像,这些你都看见了吗?噢,忘记问了,还有易卜拉欣?帕夏①的雕像,你看见了吗?"等等,大家不断地向他提问,只有圣科尼尔一个人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古瓶。

  在埃及的这段时期,泰奥多尔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在哪里他都盘腿就坐。现在,他回到了法国,这个习惯一时半会还没有改掉。大家七嘴八舌,早就提问得累了。看他那个样子做了下来,大家都等着他回复了。只听他用极其快的语速说道:

  "说起那个金字塔,真是个骗人的玩意儿。我敢保证,它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大。我们国家的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恐怕只比它矮半头。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我都看得不耐烦了。只要随处碰到一个象形文字,我恐怕就能晕倒。真不知道,那些兴致勃勃的游人到底整天看些啥,反正没有什么意思,一点趣味也没有。不过我个人喜欢研究那里居民和游客的容貌和风俗习惯。在亚历山大港和开罗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比方说土耳其人、菲拉赫人、贝都因人、玛格列布人,等等。在过检疫站的时候,我还抽空写了一些日记。那个检疫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到处是生病的人。不过,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没有患病,只是站在三百个鼠疫患者的中间,平静地抽了一会儿烟。啊,我的上校!你知道吗?在那边,你可以随时看到英俊的骑兵,他们骑着骏马四处走动。当然了,这次我带回来一些稀有的兵器,以后有时间的话,可以拿给你们看一看。我有一支长矛,据说是穆拉德贝伊①使用过的。噢,我差点忘了,还有一把土耳其弯刀,送给你,我的上校;有一把短剑,送给你,圣科尼尔。我还想让你们看看我的风衣、斗篷、头巾等等。我想你们肯定不会知道,如果我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带回来几个美女。易卜拉欣?帕夏远征希腊,从那里带回很多女人,因此女人在埃及很不值钱……但是呢,由于我母亲的原因……虽然我与帕夏谈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你们都知道,他毕竟是个聪明人。当然了,我并非有意恭维他,确实是这样的。他居然对咱们国家的事务一目了然,甚至连最细微的内阁秘密他都知道。在与他的谈话中,法国各个党派的重要情报,我都一一获悉……现在,他订阅了咱们国家的所有报纸,最为关心一系列的统计数字。你们知道吗?他还是一个疯狂的拿破仑分子!他张口闭口都离不开拿破仑,但是他总将布拿帕多当做波拿巴,于是他时常对我说,‘啊!布拿帕多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约尔迪纳就是茹尔丹。①"泰米纳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刚开始的时候,"泰奥多尔继续说道,"穆罕默德?阿里的疑心很严重。你们要知道,土耳其人天生就是戒心颇多。因此,我刚到那里的时候,一直被他们当做奸细看待。后来,他们又认为我是耶稣会教士。凡此种种,真是倒霉!后来,我一有机会就去拜访他。慢慢地,他才知道我是一个毫无企图的流浪者,只不过喜欢四处游玩罢了!当他知道我无非是想了解些东方的风俗习惯、人文教化后,便大胆放心地向我倾诉衷肠。当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见我的时候,我斗胆问了一个问题。我说:‘陛下,您怎么不摆脱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而宣布独立呢?'’噢,我的上帝啊!‘他惊恐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想这么做,但是我害怕一旦宣布独立,得不到你们国家的支持,尤其是那些自由派报纸的拥护,它们在你们的国家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是个很严肃的人,很少看见他笑。他还留着一把白色的胡子,相当好看,不过他本人也很英俊。我们俩互送了很多礼物。他送给我的礼物中,不乏有好吃的蜜饯,而他最喜欢的是我送给他的那些制服。这些衣物是夏莱收集起来的,它们都是皇家禁卫军穿过的。"

  "哦,你说的这个帕夏是浪漫主义者吗?"

  "不是,他不是。他很少关心文学,但是你们一定早有耳闻,阿拉伯文学是最富有浪漫气息的。最近他们国家出了一本诗集《沉思录》,是一个名叫梅列克?阿雅塔内福?埃塞?埃斯拉夫的人写的。相比之下,拉马丁的《沉思录》倒成了一部古典主义散文了。我还学习了《古兰经》,那是我到了开罗以后,请了一位阿拉伯语老师专门教我。虽然学习的时间不算很长,但是我已经体会到那位先知的真知灼见。与他那唯美的文风相比,我们的翻译过来的译文简直就不能相提并论。好了,说了半天了,你们想不想看看阿拉伯的文字啊?来,你们看,这个词就是’真主‘,它用金色的字母拼成,相当于我们所说的’上帝‘."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钱包里拿出一封

陈旧的信给大家看。那是一个真丝钱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只不过那封信有些肮脏,与这香气极为不协调。

  "你在埃及待了多长时间啊?"泰米纳问道。

  "大概有六个星期。"

  接着,那位风尘仆仆的旅行家继续畅所欲言,把他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大小事情,都有声有色地描述出来。而几乎是在同时,圣科尼尔看到旅行家走进屋来,他便起身离开了。他骑着马,快速地向自己的别墅奔去。一路上,他魂不守舍,左思右想。虽然在刚才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他都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但是现在他已经觉察到,他原先的那种幸福感已经荡然无存。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和一个死人。

  终于到家了,他一进门,就躺在沙发上。昨天,他也是在这个沙发上躺着,乐呵呵地回忆着自己的幸福时刻。其中最令他荡魂消魄的一点就是,他的美丽情妇,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以后也不会去爱任何人。但是,在无情而可悲的现实面前,原先的一切完美幸福感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只是拥有一个貌美的情妇而已,她自己很聪明,当然这一点更加重了她的罪过。马西尼……她居然和他有过那种关系……不过,她现在爱的是我啊,我们彼此情投意合,忠贞不贰……但是,她爱我,只是把我当做以前的马西尼而已!……她是那样的雍容雅量,接受我的爱抚和关怀,甚至连我的任意纠缠,她都能包容。看来,是我搞错了。我和她并不是那种心心相印。在她的内心深处,马西尼和我都处于一个地位。马西尼长相英俊,她只是喜欢他的外貌,那么夫人和我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难道全是随意应酬、装模作样吗?’好吧,既然马西尼已经死了,现在有圣科尼尔,还是先爱他吧!‘她一定是这么想的,’等到圣科尼尔死了,或者我对他不再有兴趣,到时候再说吧!‘"

  请你相信我,当一个人引咎自责的时候,就处于一种极其不幸的状态。这个时候,魔鬼就在他的旁边,并且仔细聆听了他的每一句心声。只不过当事人无法看到它罢了。在人类的天敌看来,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情景了。更让人颇为揪心的是,当那个倒霉的人自以为心灵的伤口正在修复时,魔鬼便趁机重新揭开伤疤。

  圣科尼尔的耳边,似乎在飘荡着一个微妙的声音。只听那声音慢慢地沉吟道:

  你落在人家的后面,

  究竟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他突然从沙发上翻起身来,直挺挺地坐在上面,愤怒地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如果此时有个人在他房间里的话,他一定会将其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时钟敲响了八下。今天晚上伯爵夫人约他八点半在她家里见面。如果他不去赴约的话,那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老实说,与马西尼的情妇约会,难道我疯了吗?"于是,圣科尼尔重新躺倒在沙发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这会儿,我想睡觉了。"他自言自语道。就这样,他在沙发上待了大概有半分钟的光景,突然又腾空跳起,跑到时钟那里看个究竟。"我真的很希望,现在已经过了八点半。"他心里想着,"这样的话,我就是马上出发也来不及了。"但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勇气,他待在家里坐立不安。他这会儿真想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比如说生了一场大病,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理由。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然后又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本书。但是,翻开书他还没有看到一两行,就又把书扔开了。还是弹一会儿钢琴吧,于是他又坐到钢琴跟前。但是,他却始终没有一点力气,连钢琴盖都打不开。就这样,他又起身离开钢琴,嘴中哼着小曲,走到窗口那里。只见不远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眼前赫然立着几棵白杨树,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数,便又转身返回屋里。时钟就像是在等候他似的,他又站到了那里。此刻他非常惊讶,原来这会儿时间才过了不到三分钟的样子。"要我不想她,这真是天底下最难办的一件事。"他捶胸顿足地大声喊起来,"她已经彻底征服了我,我成了她的奴隶,就像马西尼那样。算了吧,我真是一个愚蠢的白痴,既然没有强大的力量抵制她带给我的诱惑,就不如服从她吧!"说完这些,他就拿起自己的帽子,匆忙赶了出去。

  当我们由于自身的弱点而不可避免地跌进某种欲望的深渊,并且一旦陷进去就没有办法再出来时,只要我们的理性能够站在自尊的立场上去看待自身的弱点,内心就会获得稍许安慰。"是的,我没有那么多的勇气,我很无能。"我们心里这样想着,"不过,只要我情愿那样!……"

  他在路上一直纠结着,虽然步伐慢了许多,但马上就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径。这条小路直接通往公园,他边走边努力向前望去,发现前面的阴暗树丛中,忽然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在闪动。那个人影好像在挥舞着手帕,向他招手示意。他顿时感到两条腿失去了力量,不住地颤抖着,那颗刚刚恢复平静的心,再一次剧烈地跳起来。走近了,他仔细一看,果然是她。此时,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更别提说话了,生怕伯爵夫人从他的脸上瞧出任何端倪。

  夫人很自然地伸出手,他一把握住,夫人顺势扑进他的怀抱。他略微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强忍着心中的愤懑,尾随夫人来到她的房间。他默不作声,似乎等待着胸中的那股气息,肆无忌惮地冲破他的胸膛。

  伯爵夫人的闺房中,只有一支蜡烛亮着。两人相对就坐。今晚夫人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她的鬓角边只留有一朵玫瑰。看到情妇头饰发生的变化,圣科尼尔不禁怦然心动。好像就是在昨天,他给情妇带来了一幅英国版画。版画上面赫然画着一位伯爵夫人的头像,这是严格按照莱斯里的风格制作的。今晚情妇的发型,正好就是画中肖像上的那种。圣科尼尔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一句话:"与你那复杂的头饰相比,我更喜欢这一朵简单的玫瑰。"有位英国的爵爷曾经说过:"就像骏马需要披上铠甲一样,女人的打扮虽然必不可少,但还是简约为好。否则的话,连魔鬼都无法辨认她的真实面目。"他不喜欢首饰的想法,大抵就来源于此。他有个习惯,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手里有个东西把玩。昨天晚上,他一边手中拿着情妇的珍珠项链抚摩着,一面对她说道:"亲爱的玛蒂尔德,你知道吗?在我看来,首饰只是掩盖缺点的一种方式而已,不过,你这么完美无瑕,真的不用戴什么首饰。"于是,他的情妇便悄悄在心里记住了他的这番话,今晚就卸去了一切装扮和首饰--戒指、项链、耳环、手镯等等,在她的身上全不见了踪影。在圣科尼尔看来,女人身上还要注意的一点就是她们的鞋子。关于女人如何穿鞋,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和喜好,圣科尼尔自然也不例外。但是,眼前的情景却又不让他担忧:伯爵夫人会不会生病呢?因为刚刚来过一场暴风骤雨,草地上的水迹未干,但他的情妇为了迎合他的癖好,穿着长筒丝袜和黑缎子鞋在草地上走来走去……

  "看来,她是真的很爱我啊!"圣科尼尔心里不禁念叨起来。看到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改变以及自己莫名其妙的喜好,他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不过,他马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心中的情绪很复杂,恼火和高兴各自参半。对于他的只言片语,这位美丽的情人居然都一一记下,并付诸实践,这真是难能可贵!因此当他看到这些,心中自然一片欣慰。

  伯爵夫人楚楚动人地待在他的身旁,她出神地望着他,表情中不乏有浓浓的爱意、悠悠的甜蜜,更有一丝活泼的调皮。今天的她看起来比往日更加引人怜爱。她从一个日本漆盒里不知拿出了什么,小心谨慎地放在掌心,然后慢慢地向圣科尼尔伸出纤细的胳膊。她的娇嫩的手指紧紧合拢,不知手心里藏着什么。

  "那天晚上,"她突然说道,"我不小心弄碎了你的手表,现在我把它修好了,还给你!"

  说着,她松开手指,把手表交给了圣科尼尔。与此同时,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竭力咬着下嘴唇,用一种顽皮而又温顺的眼神望着他。她雪白的牙齿映照着红润的嘴唇,简直美极了!

  圣科尼尔一边接过手表,一边向她道谢。刚要把它放到口袋里的时候,他的情妇说话了。

  "你怎么不仔细看一看呢?"她笑着继续说道:"你快把它打开,看一看啊!你看我修得怎么样?你这么有学问,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哦,修表我可不算是内行啊!"圣科尼尔说道。

  接着,他顺手打开了表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料表壳底部赫然放着德?库尔西夫人的头像,虽然是缩小后的肖像,但也清晰可见。这一惊非同小可,圣科尼尔心中的愤懑一扫而空。面对这么一个婀娜多姿的情人,脑海中的马西尼早就不知去向。他还能不感到幸福吗?看来,这个女人真的十分爱他。

  黎明来了。清晨的云雀用悦耳的叫声唤醒了沉睡的万物。一条白色的光带,冲破东方天空中的云彩,慢慢铺降下来。这个时候,罗密欧与朱丽叶正在告别,也是天底下所有情人难舍难分的时刻。

  圣科尼尔站在壁炉前面,手中揣着花园门的钥匙,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一件装饰品--马西尼送给伯爵夫人的伊特鲁立亚古瓶。对着眼前的花瓶,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不过,他的情绪比昨晚好多了,而且他开始在考虑泰米纳是否在故意撒谎骗他。他快要离开了。与之前一样,伯爵夫人捡起一条围巾披在头上,准备亲自把他送到花园门口。圣科尼尔用手中的钥匙轻轻地敲打着那个美丽的花瓶,不过在他眼里却是一件极为丑陋的饰品。他还在敲打着,一下比一下重,响起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这花瓶在顷刻间就会被击碎似的。

  "我的上帝啊,你慢点儿!"玛蒂尔德喊了起来,"这只名贵的伊特鲁立亚花瓶快要被你打碎了!"

  不等这句话说完,她就已经从圣科尼尔的手中夺下了钥匙。

  圣科尼尔的那股子气愤劲儿又上来了。只不过他不好意思当着情人的面儿发作,只好转过身去,背对着壁炉。他知道,如果继续看着那花瓶,一定要把它打碎不可。他顺手掏出手表,打开表壳,仔细打量着那幅肖像。

  "这是谁帮你画的啊?"圣科尼尔问道。

  "这是R先生帮忙画的……对了,我与他相识,还多亏了马西尼在中间介绍。说起这个马西尼,自从他从罗马回来以后,就自诩是青年艺术家的梅赛纳①。因为他在罗马发现自己是个天生的艺术鉴赏家。不过说真的,这幅肖像的确很像我,虽然个别地方画得有些夸张。"

  听到情妇的这些话,圣科尼尔真想把手表狠狠地摔到地上,使它再也无法修复。但是,他还是把手表放进了口袋,竭力克制住了自己的火气。这时,屋外的天色已经大亮,圣科尼尔不得不离开了。马蒂尔德还想远送,但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迈开步伐,匆匆穿过花园,不一会儿就到了四处无人的田野。

  "马西尼啊,马西尼!"圣科尼尔怒不可遏地喊出了几声,"难道我走到哪里,都会碰见你吗?……

  给她画肖像的那个画家,一定也给马西尼画了一幅。……我太天真了,原以为她爱我,就像我爱她那样……我之所以这么糊涂,就是因为她头上只插了一朵玫瑰,浑身没有戴任何首饰……但是,她的抽屉里可全都是首饰啊……对了,马西尼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非常喜欢看女人穿金戴银……看来,是玛蒂尔德故意投我所好了,她总会想方设法地满足情人的愿望。真是见鬼,原来她是那样一个多变的人!我情愿她是一个妓女,专门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的肉体。假如是那样的话,我还能相信她是爱我的,因为她成了我的爱人,自然不会收我的钱。"

  不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几个星期以后,伯爵夫人为她丈夫守丧的日期快要结束了。这样一来,他就快要与她结婚了。他曾经给过她承诺,答应一定要娶她的。答应?根本没有这种事儿。不,不,这件事在他那里从来没有被提起过。但是,他曾经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对于这一点,伯爵夫人也是心知肚明。因此,这无异于他已经与她结下海誓山盟。如果在前一天的话,拿一个国家的王位跟他交换,他都不愿意舍弃这份情感,他急切地盼望着他们大喜日子的到来。而现在呢?只要他一想起她与马西尼之间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就感到毛骨悚然,浑身颤抖。

  "但是,我必须得娶她啊!"他又想到,"我一定得这样做!可怜的女人,她还以为我知道他们以前的那段私情呢!听他们说,她与马西尼之间的事情大家早就知道了。唉,直到现在,她还不了解我的为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又怎么可能了解我呢?在她心里,一定以为我爱她就像马西尼爱她那样。"想到这些,他仿佛又找到了几日之前的幸福感,无不感慨地说道:"三个月之前,对于爱情,我还是个懵懂之人。经过这三个月,她让我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爱。为了这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我就是搭上性命也心甘情愿。"

  他回到家中,并没有躺下睡觉。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树林中骑马徘徊。陡然间,在维里埃森林的一条小路上,一个人影在晃动。哦,那是一匹骏马,背上坐着一个人。这时,那马背上传来阵阵呼喊着他名字的声音。等过了一会,那马匹越来愈近,才看清楚是阿尔封斯?德?泰米纳。

  其实这个时候,圣科尼尔本想一个人散散心。因此,泰米纳的到来,倒使得他颇为恼火。他这几天正为了马西尼的事情而烦恼不已,此时碰到了泰米纳,更是百感交集。也许泰米纳没有看出来,又或者他是在故意惹怒圣科尼尔。总之他到了之后,便嘻嘻哈哈地说了半天。对于圣科尼尔的置之不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前面有一条小路,非常狭窄,圣科尼尔看见了,连忙驱马过去。如同一个讨厌鬼追逐着自己的猎物一样,泰米纳也紧跟在后面,这样使得圣科尼尔摆脱他的愿望彻底落空了。圣科尼尔在前面走着。泰米纳快马加鞭,立刻又与他齐头并进。这样一来,他又可以与圣科尼尔继续他的有趣话题了。

  我刚才已经交代过了,这条小路很窄,两匹马齐头并进的话,一定会有些碰撞。尽管泰米纳的骑马术相当不错,但是他路过圣科尼尔的时候还是碰到了对方的脚。这一点早在意料之中了。圣科尼尔此时愤怒到了极点,站在马镫上,扬鞭抽了一下泰米纳的马,正好打到了它的鼻子上。

  "我的上帝,圣科尼尔,你今天是不是撞鬼了?"泰米纳大声嚷起来,"你为什么要打我的马啊?"

  "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啊?"圣科尼尔呵斥道。

  "你忘了吗?你和我一直在说话啊,圣科尼尔!"

  "我知道,在我的眼前正有一个自命清高的人在夸夸其谈!"

  "圣科尼尔……我想,你今天一定是疯了……你明天必须向我当面道歉,否则,你要是解释不清的话,我们之间难免一场决斗。"

  "那好啊,伟大的先生,咱们明天见!"

  圣科尼尔头鞭策着马儿,一直向前奔去,不多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泰米纳还怔怔地留在原地。

  圣科尼尔又成了独行,内心也平静了许多。他与生俱来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明天会与泰米纳角斗并被打死。他对此深信不疑。不过,对他来说死亡是一个解脱,因为他对目前的境况十分不满。烦恼还可以停留一天的时间,到了明天就没什么可以牵肠挂肚的了。他这样想着回到别墅。进门之后立即写了一张便条,让仆人给博热上校送了过去。然后,他又奋笔疾书,连续写了好几封信。做完这些,他就赶紧吃晚饭,不知怎的,心情豁然开朗。晚上八点半,他准时来到了情妇的花园门口。

  "圣科尼尔,从你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伯爵夫人问道,"你今天看似高兴得出奇,但是你说的那些玩笑话却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昨天,你好像有点不高兴,但是我却很愉快。今天,咱们倒是颠倒过来了,我今天身体不适,头有些痛。"

  "亲爱的,你说的这些我完全同意。昨天来的时候,我确实有些不痛快。但是,今天我出外散心,活动活动了筋骨,所以现在心情不错。"

  "今早你走后,我睡了一觉,后来起得很晚,一直在做梦。一点也没有休息好,真是烦人!"

  "哦,你做梦了?梦到什么了?你相信梦到的东西吗?"

  "我看你是疯了吧!"

  "我信,我十分相信。我敢保证,有一些悲惨的事情将会发生,并从你的梦里得到验证。"

  "我的上帝啊,我做过的梦总是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这次倒是很奇怪,我却还记得……我梦到了马西尼,你看,这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马西尼?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梦见他应该欢天喜地才对啊!"

  "说起马西尼,他真是一个可怜的人!

  "马西尼,可怜的人?"

  "圣科尼尔,你这是怎么了?感觉你今晚与往日截然不同,你的微笑中明显饱含着恶毒的嘲讽意味,你说的话,好像都不是你的真心话。"

  "你看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感觉就像你的那些老寡妇朋友们对我一样。"

  "你说多了,圣科尼尔,我看你今天一直板着脸,就像与你讨厌的人待在一起一样。"

  "真是个坏家伙,来吧,把手交给我。"

  接着,他把她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这些看似殷勤的一举一动,其间夹杂着稍许的嘲弄。两个人互相望着对方,大概有一分钟的光景,突然圣科尼尔低下头,大声地说道: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做一个好人简直比登天还难。与人交往,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聊些天气或者户外打猎之类的活动,如果是老妇的话,也可以聊聊她们慈善机构的费用支出。"

  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张纸,他拿了起来:

  "来看看,这是一张账单,是帮你洗衣服的女人留下的。我的美人儿,咱们就聊聊这个吧,这样你就会说我好了。"

  "说实话,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看着账单上的字体,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上午在家中发现的一封信。我时常整理书桌,收拾收拾文件,这是你知道的。那是一封情书,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裁缝,后来彼此相爱。这封信就是她写给我的。她写的字很特别,与众不同,很有自己的特色。信中的文体与她的字体一样复杂。那个时候的我轻狂自傲,觉得她写的书信比不上塞维尼夫人的好,就毅然与她断绝交往。虽然我觉得她配不上我,但是今天重新看到这封信,倒是认为她对我是一片赤诚!"

  "听上去不错,那个女人是你包养的吗?……"

  "差不多是这样吧,我每个月给她十五法郎。但是,当时父母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并不多,他们认为过多的奢华会腐蚀年轻人的心灵,还会连累身边的人。"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她一定是死在救济院里了。"

  "圣科尼尔,我觉得你说的是假话。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现在的神情就不会表现得若无其事。"

  "是啊,连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确实没有说真话。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好人,再也不用我接济她了。她出嫁的时候,我还送给她一些嫁妆。"

  "你的心地善良,但是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装作坏人呢?"

  "哦,我很善良,是吗?……不过,现在我回过头想想,她当初是真心对我的……那会我年幼无知,总是根据外在的形象来判断真实的感情。"

  "其实,你应该让我看看那封信。我是不会嫉妒她的……你知道吗?女人天生比男人更敏感,只要让我看看她写的内容,就知道她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感。"

  "但是,你们往往被一些愚蠢的人或者自高自大的家伙欺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壁炉上的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眼睛里冒出了愤怒的火花。他的声音也变了强调,不过玛蒂尔德却没有察觉。

  "你说这话一点儿也不能让人信服。你们男人总是喜欢把自己当做唐璜,接二连三地换情人,但是你们哪里知道,你们遇上的其实是比你们更风流的女唐璜。"

  "你说的这一点,我深表赞同。你们这些可爱的夫人们,总是智谋超群,远远地就能分辨出哪一个是蠢材。因此,我可以断定,你的朋友马西尼简直既蠢又自大,一定到他最后的生命时刻,都保持着无知的童贞,就像一个殉道者那样……"

  "马西尼?他可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不过有些女人倒是很愚蠢。关于马西尼,我必须告诉你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是不是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我也记不清了。"

  "从来没有讲过,你说说看。"圣科尼尔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我死去的丈夫认识马西尼,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好。我丈夫说他是一个儒雅之人,后来就把我介绍给他认识了。有意思的是,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就说爱上了我。刚开始的时候,他表现得很殷勤。又是从施罗特那里买画送给我,又和我谈论音乐和绘画。他还特意说明,那些画是他自己画的。那与我一本正经讨论音乐和绘画的腔调更是可笑。突然有一天,他派人送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夸我说是全巴黎最忠贞的女人,并声称愿意做我的情人。当然了,信中还说了其他一些令人大为不解的事情。那时候,我的表妹牛莉在旁边,这封信我就让她看了。我和表妹素来喜欢搞怪,于是便决定戏弄马西尼一番。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几位客人,其中就有马西尼,我和表妹趁机上演了安排好的恶作剧。只听她说:’今天,我给大家念一封真爱告白的情书。这是我今天上午刚刚收到的,盼望大家仔细聆听。‘接着,她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有声有色地念了起来……当时,马西尼听到后的样子,简直太可怜了……"

  圣科尼尔听到这里,突然高兴得大笑起来。接着,他一把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跪在地上,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同时不停地亲吻着情人的手。

  玛蒂尔德顿时感到莫名其妙,还以为他生病了。此时,圣科尼尔只是不停地说道:"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吧!"

  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起身站起来。与刚才生硬的脸庞相比,现在的他激情勃发,焕然一新。这个时候,他内心中感到无比的幸福,甚至比他的情妇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更加幸福。

  "我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居然有那种罪恶的念头。"他继续大声悔恨地说着,"这几天来,我怀疑你和……唉,我又没有想着对你说清楚……"

  "你怀疑我?怀疑我什么啊?"

  "我真是愚蠢透顶,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有人告诉我说,你和马西尼……"

  "马西尼?我和他?"她大声笑道。然后又恢复了常态,对他说:"圣科尼尔,你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你真是疯了。最重要的是,你还一直隐瞒着,不对我说。你真是虚伪!"她掉下了眼泪。

  "是我错了,我求求你,原谅我一次吧。"

  "我原谅你,怎么会不原谅你呢?不过,我想当着你的面,对上帝发誓……"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相信你,不要再说了。"

  "可是,上帝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们,到底是什么原因鬼使神差地让你怀疑我?"

  "其实没有什么,只是我这个人脑袋比较笨……还有……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是马西尼给你的,所以我还以为……"

  伯爵夫人听到这些,露出满脸惊异的表情。她合掌站在那里,像是在祈祷什么。接着,她又一次笑着喊道:"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

  圣科尼尔也情不自禁地失声笑起来。他脸上的大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把抱住玛蒂尔德,不住地说道:"你要是不肯原谅我,我就不放开你!"

  "你又在说傻话了,我当然原谅你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亲吻着他,"今天第一次看见你为我流泪,我真的很欣慰!要知道,以前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

  接着,她从他的怀抱中走开,一把抓住那个伊特鲁立亚花瓶,使劲地摔在了地上。那花瓶上面画着一个拉皮泰人和一个马人,他们看似是在战斗。每个人物都分别用三种颜色画出来,堪称稀世珍宝。只可惜,顷刻间就粉碎全无了。

  在情妇家中的这段时间,圣科尼尔既感到羞愧难当,又觉得无比幸福。

  又是一个晚上,在托尔托尼咖啡店里,罗坎丁碰到了博热上校,他急切地问道:"这是真的吗?"

  "我的朋友,这消息再确切不过了!"上校的口气中流露出些许悲伤。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吧!"

  "哦,好的,事情是这样的。圣科尼尔对我说,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愿意挨泰米纳一枪,最后再向他道歉。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为强烈,所以我只好答应。接着,泰米纳不同意,说是由抽签来决定谁先开枪。但是圣科尼尔坚决不同意。无奈之下,泰米纳开枪了。我看见圣科尼尔在原地转了一下,就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以前在战场上也见过类似的情景,中弹的士兵总是要转一圈再倒地死去,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是啊,那可真是非同一般!"罗坎丁继续说道,"那后来泰米纳有什么反应?"

  "噢,他当时悔恨地把自己的枪摔在地上,连扳机都掉出来了,可见摔得极其用力。基本上他平时怎么做的,那会就顺其自然地怎么做。可惜那支英国手枪了,它是由曼顿制造的。在巴黎,能否找到一个像样的造枪人再为他打造一支,那可真的不好说了。"

  自从圣科尼尔死去之后,伯爵夫人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一直闭门谢客。一年四季,她都住在乡下的别墅里,而且很少出门,只有身边的一个黑白混血的女仆照料她。尽管这个仆人对夫人与圣科尼尔之间的事情了如指掌,但是她们之间却很少说话。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她的表妹牛莉旅行生活结束,特地登门看望她,结果大吃一惊。眼前的表姐早已不是当年她离去时候的那个样子--一副既消瘦又苍白的脸庞,死气沉沉,活像一具僵尸。她想方设法地把表姐请出一直居住的那所房子,最后一起去了耶尔。三四个月之后,伯爵夫人患肺病死了。她整天闷闷不乐,思虑成疾。给她看病的M医生说,她的病完全是由烦心事引起的。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