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2
需要卖命的士卒的任务,自然更不在他们分内。所谓"好人不当兵",便等于说"管家不管卖命"。本来管的是旁人的家,为旁人的事卖自己的命,"好人"当然不干,所以自古只闻有儒将(数目也不太多),不闻有"儒兵"之称。这一切的症结只在国家的主人是帝王,在管家的看来,谁做主人都不是一样?犯得上为新旧主人间的厮杀,卖自己的命吗?但是如果谁自己想当主人,那情形就不同了,那他就不妨把自己的家族变成子弟兵,而自身也得身先士卒,做个卖命的表率。这一来。问题的真相便更明白了,要"好人"当兵,便非允许他做自家的主人不可。在原则上,辛亥革命以后,每一个中华民国的国民,已经取得了主人的资格,但打了七年仗,为什么直到最近,才有真正的"儒兵"出现呢?这可见我们的"好人"一向只以得到主人的名为满足,而不顾主人的实,所以他们既不愿意尽主人的义务,也不大关心于主人的权利。今天成千的青年知识分子,为了一个神圣的呼唤,站起来了,准备以他们那宝贵的"好人"的血捍卫他们自己的"家",这是二千年来"好人"阶级第一次决心放弃"管家"的职业,亲身负起主人的责任。我们相信义务与权利之不可分离,有其绝对的必然性,所以我们看出成千的尽义务的身手,也就是讨权利的身手,正如那数目更为广大的在各级学校里尽义务的唇舌,也就是索权利的唇舌一样。
不要忽略知识青年从军的政治意义,这是民主怒潮中最英勇的急先锋。
先尽义务,不怕权利不来,人民进步了,政府也必然进步!
至于在君政治下,那不属于管家阶级的不会想,不会讲的人群,在主人眼里原是附属于土地上的一种资产,既是资产,就可被爱惜,也可供挥霍,全凭主人的高兴,所以卖命几乎是这般人不容旁贷的责任。所谓"寓兵于农",便等于说:"劳了力的还要卖命,卖命的也要劳力。"
为什么没听说:"寓兵于士"呢?是否"好人"既不屑劳力,更说不上卖命呢?好了,君主政治下是谈不到平等的,所以,我们要民主。但是中华民族抗战了七年,也还一向是某一种出身的人单独担任着"成仁"的工作,这是平等吗?姑无论在那种不平等的状态下,胜利未见真能到手,即令能够,这样的胜利,与其说是光荣,不如说是耻辱。因此我们又得感谢这群青年,耻辱已经由他们开始洗清了,他们已正式加入了伟大的行列,分担着艰难的责任。为了他们的行动,从今天起,中国人再无须有"好人"与"非好人"的分别,又是知识青年从军所代表的重大的社会意义,这一点也是我们不应忽略的。
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刚在发轫的期间,它的规模还不够广大,但它的意义是深远的,而且丰富的。如何爱护,并培养这个嫩芽,使它滋生,长大,开出灿烂的花,结成肥硕的果,这是国家,社会,尤其是该团各位长官的责任!
但是可爱的孩子们!你们脚下是草鞋,夜间只有一床军毯,你们脸上是什么?
风尘,还是莱色?还有身上的,是疮疤,还是伤痕?然而我知道,你们还没上过战场!长官们,好生看着你们的孩子吧!他们的父母会心疼的,何况这些又是国家的光荣,民族的命脉呢!
(本篇原载于1944年6月4日昆明《正义报》第二版"星期论文"栏。)
可怕的冷静
一个从灾荒里长成的民族,挨着一切的苦难,总像挨着天灾一样,以麻木的坚忍承受打击,没有招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呻吟,像冬眠的蛰虫一般,只在半死状态中静候着第二个春天的来临,--这样便是今天的中国,快挨过了第七个年头的国难,它还准备再挨下去,直到那一天,大概一觉醒来,自然会发现胜利就在眼前。客观上,战争与饥饿本也久已打成一片了,因此,愈是实质的战斗员,愈有挨饿的责任,不像人家最前线的人们吃得最好最饱,我们这里真正的饿莩恰恰就是真正的兵士。抗战与灾荒既已打成一片,抗战期中的现象,便更酷肖荒年的现象了。照例是灾情愈重,发财的愈多,结果贫穷的更加贫穷,富贵的更加富贵。照例是灾情严重了,呼吁的声音海外比国内更响,于是救济的主要责任落在外人身上,而国内人士,相形之下,便愈能显出他们那"不动心"的沉着而雍容的风度了。现在一切荒年的社会现象在抗战中又重演一次,不过规模更大,严重性更深刻些罢了。但是说来奇怪,分明是痼疾愈深,危机愈大,社会表层偏要装出一副太平影象的面孔。配合着冠冕堂皇的要人谈话和报纸社评的,是一般社会情绪--今天一个画展,明天一个堂会,"顾左右而言他"的副刊和小报一天天充斥起来,内容一天比一天软性化。从抗战开始以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的景象,这不知道是肺结核患者脸上的红晕呢,还是将死前的回光返照!
一部分人为着旁人的剥削,在饥饿中畜生似的沉默着,另一部分人却在舒适中兴高采烈的粉饰着太平,这现象是叫人不能不寒心的,如果他还有一点同情心与正义感的话。然而不知道是为了谁的体面,你还不能声张。最可虑的是不通世故而血气方刚的青年,面对这种事实,又将作何感想?对了,怕动摇抗战,但饥饿能抗战吗?粉饰饥饿就是抗战吗?如果抗战是天经地义,不要忘记当年的青年,便是撑持这天经地义最有力的支柱,可见青年盲目而又不盲目,在平时他不免盲目,在非常时期他却永远是不盲目的。原来非常时期所需要的往往不是审慎,而勇气,而在这上面,青年是比任何人都强的。正如当年激起抗战怒潮的是青年,今天将要完成抗战大业的力量,也正是这蕴藏在青年心灵中的烦躁。这不是浮动,而是活力的脉搏。
民族必需生存,抗战必需胜利,在这最高原则之下,任何平时的轨范都是可以暂时搁置的枝节。火烧上了眉毛,就得抢救。这是一个非常时期!
如果老年人中年人能负起责任,那自然更好,但事实上,战争先天的是青年人的工作(它需要青年的体质和青年的热情),所以如果老年人中年人背负起责任,也只是参加青年的工作,或与青年分工合作,而不是代替青年的工作。战争既先天的是青年的工作,那么战时的国家就得以青年的意志为意志,虽则在战争的技术上,老年人中年人的智慧也是不可少的。
从抗战开始到今天,我们遭遇过两个关键,当初要不要抗战,是第一个关键,今天要不要胜利,是第二个关键,而第一个关键本来早已决定了第二个,因为既打算抗战,当然要胜利。但事实上目前的一切分明是朝着与胜利相反的方向发展,所以可怪的,是一部分人虽然看出方向的错误,却还要力持冷静,或从一些烦琐的立场,认为不便声张,不必声张。眼看青年完成抗战,争取胜利的意志必须贯彻,然而没有老年人中年人的智慧予以调节与指导,青年的力量不免浪费。万一还有人固执起来,利用他们的地位与力量,阻止了青年意志的贯彻,那结果便更不堪设想了。时机太危急了,这不是冷静的时候,希望老年人中年人的步调能与青年齐一,早点促成胜利的来临!大众的坚忍的沉默是可原谅的,因为他们是灾荒中生长的,而灾荒养成了他们的麻木,有有着粉饰太平的职责的人们是可原谅的,因为他们也有理由麻木。可是负有领导青年责任的人们,如果过度的冷静,也是可怕的,当这不宜冷静的时候!
(本篇原载于1944年6月25日《云南日报》第二版"星期论文"栏。)
愈战愈强
回忆抗战初期,大家似乎不大讲到"胜利",那时的心理与其说是胜败置之度外,还不如说是一心想着虽败犹荣。敌人是以"必定胜"的把握向我们侵略,我们是以"不怕败"的决心给他们抵抗。你无非是要我败,我偏偏不怕败,我不怕败,你便没有胜。那时人民的口号是:"豁出去了!""跟你拼了!"政府的策略是"破釜沉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人民和政府都不怕败,自然大家也不讳败,结果是我们愈败愈奋勇,而敌人是真把我们没办法。
武汉撤退以后,渐渐听到"争取胜利"的呼声,然而也就透露了怕败的顾虑了。
开罗会议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1943年11月22~26日,中国、美国、英国三国政府首脑在开罗举行的国际会议。参加会议的有美国总统FD富兰克林·罗斯福、英国首相WLS温斯顿·丘吉尔和中国国民党政府主席蒋介石。会议的目的在于加强反法西斯同盟国之间在军事和政治上的协调行动,讨论制定联合对日作战计划和解决远东问题。会议签署了《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简称《开罗宣言》。以后,胜利俨然已经到了手似的,而一般现象,则正好表示着一些人的工作,是在"争取失败"。事实昭彰,凡是有眼睛的都看到了,有良心的都指出了,这里无需我再说,我也不忍再说,于是愈是趋向失败,愈是讳言失败,自己讳言失败,同时也禁止旁人言失败。是否表面上"失败"绝迹了,暗地里便愈好制造失败呢?抗战到了这地步,大概也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罢?好了,那我以老百姓的资格,也就"豁出去了!""跟你拼了!"
所以我今天想要算账!
算账是一件麻烦事,但不要紧,大的做大的算,小的做小的算,反正从今以后,我不打算有清闲日子了!
比如眼前在我们昆明,就有一笔不大不小的账值得算一算。
昨天早起出门找报看,第一家报纸给了我一个喜讯,它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衡阳的仗咱们打好一点,我当然很高兴。但是看到第二家报纸,却把我气昏了,就因为那标题中"我军愈战愈强"六个大字。
编辑先生!我是有名有姓的,我虽不知道你姓名,但你也必然有名有姓,你若是好汉,就请出来跟我算清这笔账!你所谓"愈战愈强"者,如果就是今天另一家报纸标题所谓"愈战愈奋"的意思,那我就原谅你,我可怜你中国人不大会处理中国文字。如果你那"强"字是什么"四强之一"那类"强"的意思,那我就要控告你两大罪状:一、你侮辱了我们老百姓的人格。二、你出卖了你的祖国。
难道你就忘记了,芦沟桥的烽火一起,我们挺身应战,是为了我们有十二万分胜算的把握吗?老实告诉你,除了存心利用抗战来趁火打劫的败类之外,我们老百姓果真是怕败的话,就早已都投汪精卫去了。我相信在自由中国,每一个良善的中国人,当初既是抱了拼命的决心,胜也要打,败也要打,今天还是抱定了决心,胜也要打,败也要打,何况国际的客观环境已经好转,谁又是那样的傻子,情愿让它"功亏一篑"呢?所以你如果多多给我们报导些自身的缺点,那只会增加我们的戒惧心,刺激我们的努力。你以为我们真是那样"闻败则馁"的草包吗?你若那样想,便把我们看同汪精卫之流了,你晓得那是侮辱别人的人格吗?
闻败则馁的必也闻胜则骄,你既把我们当闻败则馁的人,那你泄露了(杜撰罢?)许多乐观的消息,难道又不怕我们骄起来了吗?明知骄是抗战的鸩毒,而偏要用"愈战愈强"来灌溉我们的骄,那你又是何居心?依据你自己的逻辑,你这就是汉奸行为,因此你是出卖了你的祖国,你又晓得吗?
我们倒不怕承认自身的"弱",愈知道自身弱在那里,愈好在各人自己的岗位上来尽力加强它。你说我们"愈强",我倒要请你拿出事实来,好教我们更放心点。谁不愿意自己强呢!但信口开河是不负责任,存心欺骗更是无耻。六个字的标题,看来事小,它的意义却很重大。
用这字面的,本不只你一人,但是,先生,恕我这回拶住你了!你气得我一顿饭没吃好啊!然而如果在原则上你是受了谁的指示,那个指示你的人不也该是有名有姓的吗?如果他高兴,就请他出来说明也好。抗战是大家的抗战,国家是大家的国家,谁有权利来禁止我发问!
(本篇原载于1944年7月《生活导报》。)
一个白日梦
林荫路旁侍立着一排像是没有尽头的漂亮的黄墙,墙上自然不缺少我们这"文字国"最典型的方块字的装饰,只因马车跑得太快,来不及念它,心想反正不是机关,便是学校,要不就是营房。忽然两座约莫二丈来,影壁不像影壁,华表不像华表,极尽丑恶之能事的木质构造构闯入了视野,像黑夜里冷不防跳出一声充满杀气的"口令!"那东西可把人吓一跳!那威凛凛的稻草人式的构造物,和它上面更威风的蓝地白书的八个擘窠大字:
顶天立地
继往开来
也不知道是出自谁人的手笔,或那部"经典",对子倒对顶稳的。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那些,我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不是吓唬的,(稻草人可吓得倒人?)我的头昏眼花恰恰是像被某种气味薰得作呕时的那一种。我问我自己,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气味?怎么那样冲人?
我想起了十字牌的政治商标,我明白了。不错,八个字的目的如果在推销一个个人的成功秘诀,那除了希特勒型的神经病患者,谁当得起?如果是标榜一个国家的立国精神,除了纳粹德国一类的世界里,又那儿去找这样的梦?想不出我们黄炎子孙也变得这样伟大!果然如此,区区个人当然"与有荣焉",--我的耳根发热了。
个人主义和由它放大的本位主义的肥皂水,居然吹起了这样大而美丽的泡,看,它不但囊括了全部的空间(顶天立地),还垄断了整个的时间(继往开来)!怕只怕一得意,吹得太使劲儿,泡炸了,到那时原形毕露,也不过那么小小一滴而已,我真为它--也为我自己--捏一把汗。
个人之于社会等于身体的细胞,要一个人身体健全,不用说必需每个细胞都健全。但如果某个细胞太喜欢发达,以至超过它本分的限度而形成瘿瘤之类,那便是病了。健全的个人是必需的,个人发达到排他性的个人主义却万万要不得。如今个人主义还不只是瘿瘤,它简直是因毒菌败坏了一部分细胞而引起的一种恶性发炎的痈疽,浮肿的肌肉开着碗口大的花,那何尝不也是花花绿绿的绚烂的色彩,其实只是一堆臭脓烂肉。唉!气味便是从那里发出的吧!
从排他性的个人主义到排他性的民族主义,是必然的发展。我是英雄,当然我的族类全是英雄。炎性是会得蔓延的,这不必细说。
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必然也是个唯心主义者。心灵是个人行为的发号施令者,夸大了个人,便夸大了心灵。也许我只是历史上又一个环境的幸运儿,但我总以为我的成功,完全由于自己的意志或精神力量,只因为除了我个人,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知道向自己身上去发现成功的因素,追得愈深,想得愈玄,于是便不能有堕入唯心论的迷魂阵中。
一切环境因素,一切有利的物质条件,一切收入的账都被转到支出项下了,我惊讶于自身无尽的财富,而又找不出它的来源,我的结论只好是"天生德于予"了。于是我不但是英雄,而且是圣人了!
由不曾失败的英雄,一变而为不曾错误的圣人,我便与"真理"同体化了,因而"我"与"人"就变成"是"与"非"的同义语了。从此一切暴行只要是出于我的,便是美德,因为"我"就是"是"。到这时,可怜的个人主义便交了恶运,环境渐渐于我不利,我于是猜忌,疯狂,甚至迷信,我的个人主义终于到了恶性发炎的阶段,我的结局……天知道是什么!
(本篇原载于1944年12月10日《自由论坛》第11期。)
什么是儒家
--中国士大夫研究之一
"无论在任何国家,"伊里奇在他的《国家论》里说,"数千年间全人类社会的发展,把这发展的一般的合法则性,规则性,继起性,这样的指示给我们了:即是,最初是无数阶级社会--贵族不存在的太古的,家长制的,原始的社会;其次是以奴隶制为基础的社会,奴隶占有者的社会。……奴隶占有者和奴隶是最初的阶级分裂。前一集体团不仅占有生产手段--土地,工具(虽然工具在那时是幼稚的),而且还占有了人类。这一集团称为奴隶占有者,而提供劳动于他人的那些劳苦的人们便称为奴隶。"中国社会自文明初发出曙光,即约当商盘庚时起,便进入了奴隶制度的阶段,这个制度渐次发展,在西周达到它的全盛时期,到春秋中叶便成强弩之末了,所以我们可以概括的说,从盘庚到孔子,是我们历史上的奴隶社会期。但就在孔子面前,历史已经剧烈的变革着,转向到另一个时代,孔子一派人大声急呼,企图阻止这一变革,然而无效。历史仍旧进行着,直到秦汉统一,变革的过程完毕了,这才需要暂时休息一下。趁着这个当儿,孔子的后学们,以董仲舒以代表,便将孔子的理想,略加修正,居然给实现了。在长时期变革过程的疲惫后,这是一帖理想的安眠药,因为这安眠药的魔力,中国社会便一觉睡了两千年,直到孙中山先生才醒转一次。孔子的理想既是恢复奴隶社会的秩序,而董仲舒是将这理想略加修正后,正式实现了,那么,中国社会,从董仲舒到中山先生这段悠长的期间,便无妨称为一个变相的奴隶社会。
董仲舒的安眠药何以有这大的魔力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头说起。相传殷周的兴亡是仁暴之差的结果,这所谓仁与暴分明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奴隶管理政策。大概殷人对于奴隶榨取过渡,以致奴隶们"离心离德"而造成"前途倒戈"的后果,反之,周人的榨取比较温和,所以能一方面赢得自己奴隶的"同心同德",一方面又能给太公以施行"阴谋"的机会,教对方的奴隶叛变他们自己的主人。仁与暴是漂亮的名词,实际只是管理奴隶的方法有的高明点,有的笨点罢了。周人还有个高明的地方,那便是让胜国的贵族管理胜国的奴隶。《左传》定四年说:"周公相王室,分鲁公以……殷民六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使之职事于鲁,……分之土田陪敦(附庸,即仆庸),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殷民七族。……"这些殷民族六族与七族便是胜国投降的贵族,那些"备物典策,官司彝器"的"祝宗卜史"便是后来所谓"儒士"--寄食于贵族的智识分子。让贵族和智识分子分掌政教,共同管理自己的奴隶(附庸),这对奴隶们和奴隶占有者(周人)双方都有利的,因为以居间的方式他们可以缓和主奴间的矛盾,他们实在做了当时社会机构中的一种缓冲阶层。后来胜国贵族们渐趋没落,而儒士们因有特殊智识的技能,日渐发展成一种宗教文化的行帮企业,兼理着下级行政干部的事务,于是缓冲阶层便为儒士们所独占了。(当然也有一部分没落的胜国贵族,改业为儒,加入行帮的。)
明白了这种历史背景,我们就可以明白儒家的中心思想。因为儒家是一个居于矛盾的两极之间的缓冲阶层的后备军,所以他们最忌矛盾的统一,矛盾统一了,没有主奴之分,便没有缓冲阶层存在的余地。他们也不能偏袒某一方面,偏袒了一方,使一方太强,有压倒对方的能力,缓冲者也无事可做。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便是要使上下在势均力敌的局面中和平相处,而切忌"同"于某一方面,以致动摇均势,因为动摇了均势,便动摇自己的地位啊!儒家之所以不能不讲中庸之道,正因他是站在中间的一种人。中庸之道,对上说,爱惜奴隶,便是爱惜自己的生产工具,也便是爱惜自己,所以是有利的;对下说,反正奴隶是做定了,苦了是吃定了,只要能吃少点苦就是幸福,所以也是有利的。然而中庸之道,最有利的,恐怕还是那站在中间,两边玩弄,两边镇压,两边劝谕,做人又做鬼的人吧!孔子之所以宪章文武,尤其梦想周公,无非是初期统治阶级的奴隶管理政策,符合了缓中阶层的利益,所谓道统治者,还是有其社会经济意义的。
可是切莫误会,中庸绝不是公平。公平是从是非观出发的,而中庸只是在利害上打算盘。主奴之间还讲什么是非呢?如果是要追究是非,势必牵涉到奴隶制度的本身,如果这制度本身发生了问题,那里还有什么缓冲阶层呢?
显然的,是非问题是和儒家的社会地位根本相抵触的。他只能一面主张"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一面用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论,维持现有的秩序(既成事实),然后再苦口婆心的劝两面息事宁人,马马虎虎,得过且过。我疑心"中庸"这庸字也就是"附庸"之庸字,换言之"中庸"便是中层或中间之佣。自身既也是一种佣役(奴隶),天下那有奴隶支配主义的道理?所以缓冲阶层的真正任务,也不过是恳求主子刀下留情,劝令奴才忍重负辱,"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天秤上的码子老是向重的一头移动着,其结果,"中庸"恰恰是"不中庸"。可不是吗?"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果然你辞了爵禄,蹈了白刃,那于主人更方便(因为把劝架的人解决了,奴才失去了掩蔽,主人可以更自由的下毒手),何况爵禄并不容易辞,白刃更不容易蹈呢?实际上缓冲阶层还是做了帮凶,"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冉求的作风实在是缓冲阶层的唯一出路。孔子喝令"小子鸣鼓而攻之!"是冤枉了冉求,因为孔子自己也是"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的,冉求又怎能饿着肚子不吃饭呢?
但是,有了一个建筑生产关系上的社会,季氏便必然要富于周公,冉求也必然要为之聚敛,这是历史发展的一定的法则。这法则的意义是什么呢?
恰恰是奴隶社会的发展促成了奴隶社会的崩溃。缓冲阶层既依存于奴隶社会,那么冉求这辈的替主义聚敛,也就等于替缓冲阶层自掘坟墓。所以毕竟是孔子有远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冉求是自己给自己毁坏青山啊!
然而即令是孔子的远见也没有挽回历史。这是命运的作剧吧?做了缓冲阶层,其势不能不帮助上头聚敛,不聚敛,阶层的地位便无法保持,但是聚敛得来使整个奴隶社会的机构都要垮台,还谈得到什么缓冲阶层呢?所以孔子的呼吁如果有效,青山不过是晚坏一天,自己便多烧一天的柴。如果无效,青山便坏得更早点,自己烧柴的日子也就更有限了,孔子的见地远是远点,但比起冉求,也不过是"以百步笑五十步"而已。结果,历史大概是沿着冉求的路线走的,连比较远见的路线都不曾蒙它采纳,于是春秋便以高速度的发展转入了战国,儒家的理想,非等到董仲舒是不能死灰复燃的。
话又说回来了,儒家思想虽然必需等到另一时代,客观条件成熟,才能复活,但它本身也得有其可能复活的主观条件,才能真正复活,否则便有千百个董仲舒,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正如上文所说,是奴隶社会的产物,而它本身又是拥护奴隶社会的。我们都知道,奴隶社会是历史必须通过的阶段(它本身是社会进步的果,也是促使社会进步的因)。既然必须通过,当然最好是能过得平稳点,舒服点。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表章的奴隶社会,因为有了那缓和的榨取政策,和为执行这政策而设的缓冲阶层,它确乎是一比较舒服的社会,因为舒服,所以自从董仲舒把它恢复了,二千年的历史全在它的怀抱中睡着了。诚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后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为儒家则一,换言之,他们的中心思想是一贯的。二千年来士大夫没有不读儒家经典的,在思想上,他们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们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
如上文所说,儒家思想是奴隶社会的产物,然则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是什么,也就值得深长思之了!
(本篇原载于1945年1月13日昆明《民主周刊》第1卷第5期。)
关于儒·道·土匪
医生临症,常常有个观望期间,不到病势相当沉重,病象充分发作时,正式与有效的诊断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病人方面,往往愈是痼疾,愈要讳疾忌医,因此恐怕非等到病势沉重,病象发作,使他讳无可讳,忌无可忌时,他也不肯接受诊断。
事到如今,我想即使是最冥顽的讳疾忌医派,如钱穆教援之流,也不能不承认中国是生着病,而且病势的严重,病象的昭著,也许赛过了任何历史记录。惟其如此,为医生们下诊断,今天才是最成熟的时机。
向来是"旁观者清",无怪乎这回最卓越的断案来自一位英国人。这是韦尔斯先生观察所得:
"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人类的命运》)
为了他的诊断的正确性,我们不但钦佩这位将近八十高龄的医生,而且感激他,感激他给我们查出了病源,也给我们至少保证了半个得救的希望,因为有了正确的诊断,才谈得到适当的治疗。
但我们对韦尔斯先生的拥护,不是完全没有保留的,我认为假如将"儒家,道家,土匪",改为"儒家,道家,墨家",或"偷儿,骗子,土匪",这不但没有损害韦氏的原意,而且也许加强了它,因为这样说话,可以使那些比韦氏更熟悉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人,感着更顺理成章点,因此也更乐于接受点。
先讲偷儿和土匪,这两种人作风的不同,只在前者是巧取,后者是豪夺罢了。"巧取豪夺"这成语,不正好用韩非的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来说明吗?而所谓侠者不又是堕落了的墨家吗?至于以"骗子"代表道家,起初我颇怀疑那徽号的适当性,但终于还是用了它。"无为而无不为"也就等于说:无所不取,无所不夺。而看去又像是一无所取,一无所夺,这不是骗子是什么?偷儿,骗子,土匪是代表三种不同行为的人物,儒家,道家,墨家是代表三种不同的行为理论的人物,尽管行为产生了理论,理论又产生了行为,如同鸡生蛋,蛋生鸡一样,但你既不能说鸡就是蛋,你也就不能将理论与行为混为一谈。所以韦尔斯先生叫儒家,道家和土匪站作一排,究竟是犯了混淆范畴的逻辑错误。这一点表过以后,韦尔斯先生的观察,在基本意义上,仍不失为真知灼见。
就历史发展的次序说,是儒,墨,道。要明白儒墨道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的病,我们得从三派思想如何产生讲起。
由于封建社会是人类物质文明成熟到某种阶段的结果,而它自身又确乎能维持相当安定的秩序,我们的文化便靠那种安定而得到迅速的进步,而思想也便开始产生了。但封建社会的组织本是家庭的扩大,而封建社会的秩序是那家庭中父权式的以上临下的强制性的秩序,它的基本原则至多也只是强权第一,公理第二。当然秩序是生活必要的条件,即便是强权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好。尤其对于把握强权,制定秩序的上层阶级,那种秩序更是绝对的可宝。儒家思想便是以上层阶级的立场所给予那种秩序的理论的根据。然而父权下的强制性的秩序,毕竟有几分不自然,不自然的便不免虚伪,虚伪的秩序终久必会露出破绽来,墨家有见于此,想以慈母精神代替严父精神来维持秩序。无奈秩序已经动摇后,严父若不能维持,慈母更不能维持。儿子大了,父亲管不了,母亲更管不了,所以墨家之归于失败,是势所必然的。
墨家失败了,一气愤,自由行动起来,产生所谓游侠了,于是秩序便愈加解体了。秩序解体以后,有的分子根本怀疑家庭存在的必要,甚至咒诅家庭组织的本身,于是独自逃掉了,这种分子便是道家。
一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是在夫妇结婚不久以后,有了数目不太多的子女,而子女又都在未成年的期间。这时父亲如果能够保持着相当丰裕的收入,家中当然充满一片天伦之乐,即令不然,儿女人数不多,只要分配得平均,也还可以过得相当快乐,万一分配不太平均,反正儿女还小,也不至闹出大乱子来。但事实是一个庞大的家庭,儿女太多,又都成年了,利害互相冲突,加之分配本来就不平均,父亲年老力衰,甚至已经死了,家务由不很持平的大哥主持,其结果不会好,是可想而知了,儒家劝大哥一面用父亲在天之灵的大帽子实行高压政策,一面叫大家以黄金时代的回忆来策励各人的良心,说是那样,当年的秩序和秩序中的天伦之乐,自然会恢复。他不晓得当年的秩序,本就是一个暂时的假秩序,当时的相安无事,是沾了当时那特殊情形的光,于今情形变了,自然会露出马脚来。墨家的母性的慈爱精神不足以解决问题,原因也只在儿女大了,实际的利害冲突,不能专凭感情来解决,这一层前面已经提到。在这一点上,墨家犯的错误,和儒家一样,不过墨家确乎感觉到了那秩序中分配不平均的基本症结,这一点就是他后来走向自由行动的路的心理基础。墨家本意是要实现一个以平均为原则的秩序,结果走向自由行动的路,是破坏秩序。只看见破坏旧秩序,而没有看见建设新秩序的具体办法,这是人们所痛恶的,因为,正如前面所说的,秩序是生活的必要条件。尤其是中国人的心理,即令不公平的秩序,也比完全没有秩序强。
这里我们看出了墨家之所以失败,正是儒家之所以成功。至于道家因根本否认秩序而逃掉,这对于儒家,倒因为减少了一个掣肘的而更觉方便,所以道家的遁世实际是帮助了儒家的成功。因为道家消极的帮了儒家的忙,所以儒家之反对道家,只是口头的,表面的,不像他对于墨家那样的真心的深恶痛绝。因为儒家的得势,和他对于墨道两家态度的不同,所以在上层阶级的士大夫中,道家还能存在,而墨家却绝对不能存在。墨家不能存在于士大夫中,便一变为游侠,再变为土匪,愈沉愈下了。
捣乱分子墨家被打下去了,上面只剩了儒与道,他们本来不是绝对不相容的,现在更可以合作了。合作的方案很简单。这里恕我曲解一句古书,《易经》说"肥遁,无不利",我们不妨读肥为本字。而把"肥遁"解为肥了之后再遁,那便是说一个儒家做了几任"官",捞得肥肥的,然后撤开腿就跑,跑到一所别墅或山庄里,变成一个什么居士,便是道家了。─-这当然是对己最有利的办法了。甚至还用不着什么实际的"遁",只要心理上念头一转,就身在宦海中也还是"遁",所谓"身在魏阙,心在江湖",和"大隐隐朝市"者,是儒道合作中更高一层的境界。在这种合作中,权利来了,他以儒的名分来承受,义务来了,他又以道的资格说,本来我是什么也不管的,儒道交融的妙用,真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在这种情形之下,称他们为偷儿和骗子,能算冤曲吗?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些古语中所谓王侯如果也包括了"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道家,便更能代表中国的文化精神。事实上成语中没有骂到道家,正表示道家手段的高妙。讲起穷凶极恶的程度来,土匪不如偷儿,偷儿不如骗子,那便是说墨不如儒,儒不如道。韦尔斯先生列举三者时,不称墨而称土匪,也许因为外国人到中国来,喜欢在穷乡僻壤跑,吃土匪的亏的机会特别多,所以对他们特别深恶痛绝。在中国人看来,三者之中,其实土匪最老实,所以也最好防备,从历史上看来,土匪的前身墨家,动机也最光明。如今不但在国内,偷儿骗子在儒道的旗帜下,天天剿匪,连国外的人士也随声附和的口诛笔伐,这实在欠公允,但我知道这不是韦尔斯先生的本意,因为我知道在他们本国,韦尔斯先生的同情一向是属于那-种人的。
话说回来,土匪究竟是中国文化的病,正如偷儿骗子也是中国文化的病。我们甚至应当感谢韦尔斯先生在下诊断时,没有忘记土匪以外的那两种病源─-儒家和道家。韦尔斯先生用《春秋》的笔法,将儒道和土匪并称,这是他的许多伟大贡献中的又一个贡献。
(本篇原载于1944年7月20日昆明《中央日报》第二版"周中专论"栏。)
"五四"运动的历史法则
大家都知道,近百年来,中国社会是处于一种半封建半殖民地性的状态中。封建的主人地主官僚与殖民国的主人帝国主义,这两个势力之能够同时并存在于我们这里,已经说明了它们之间的一种奇异的关系,一种相反而又相成,相克而又相生的矛盾关系。在剥削人民的共同目的上,它们利害相同,所以能够互相结合,互相维护。同时分赃不匀又使它们利害冲突而不能不互相龃龉。然而它们却不能决裂。因为,他们知道,假如帝国主义独占了中国,任凭它的武器如何锋利,民族的仇恨会梗塞着它的喉头,使它不能下咽,假如封建势力垄断了中国,那又只有加深它自己的崩溃,以致在人民革命势力之前,加速它自己的灭亡。总之,被压迫被榨取的,究竟是"人",而人是有反抗性的,反抗而团结起来,便是力量,不是民族的力量,便是民主的力量,这些对于帝国主义或封建势力,都是很讨厌的东西。于是他们想好分工合作,让地主官僚出面执行榨取的任务,以缓和民族仇恨。(这是帝国主义借刀杀人!)让帝国主义一手把着枪炮,一手提着钱袋,站在背后保镖,以软化民主势力。(这是地主官僚狗仗人势!)它们是聪明的,因为,虽然它们的欲都有着垄断性与排他性,它们却都愿意极力克制这些,彼此互相包容,互相照顾,互相妥协,而相安于一种近乎均势的状态中。果然,愈是这样,它们的寿命愈长,那就是说,惟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人民的解放才愈难实现。
可是,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寿命偏是不能长,而中国人民毕竟非解放不可!基于资本主义国家间内在的矛盾,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威力大大的受了制约,矛盾尖锐化到某种程度,使它们自相火拼起来,帝本主义就得暂时退出中国。帝本主义退出了中国,人民的对手便由两个变成一人,这便好办了!
只要能让人民和封建势力以一比一的力量来斗,最后胜利定属于人民。我说最后胜利,因为一上来,封建势力凭了它那优势的据点和优势的武器,确乎来势汹汹,几乎有全盘胜利的把握。但它究竟是过了时的乏货,内部的腐化将逼得它最后必需将据点放弃,武器交出,而归于失败。五四运动及前前后后,便是这个历史事实的具体说明。
一九一四年以前,活动于中国这个政治经济战场上的,是一种三角斗争,包括(一)各个字号的帝国主义,(二)以袁世凯为中心的封建残余势力,以及(三)代表人民力量的市民层民主革命的两股潜伏势力:(甲)国民党政治集团,(乙)北京大学文化集团。那时三个力量中,帝国主义势焰最大,封建势力仅次于帝国主义,政治上代表人民愿望的国民党,几乎是在苟延残喘的状态中保持着一线生机,至于作为的后来文化革命据点的北京大学,在政治意义上,更是无足轻重。但等一九一四年,欧洲诸帝国主义国家内在的矛盾,尖锐化到不能不爆发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的情形便大变了。欧洲列强,不论是协约国或同盟国,为着忙于上前线进攻,或在后方防守,忽然都退出了中国。欧洲帝国主义退出了,中国社会的本质,便立时由半封建半殖民地,变为约当于百分之九十的封建,百分之十的殖民地(这百分之十的主人,不用说,就是日本)。于是袁世凯和他的集团忽然交了红运,可是袁世凯的红运实在短得可怜,而他的余孽,北洋军阀的红运也不太长。真正走红运的倒是人民,你不记得仅仅距袁氏称帝后四年,督军团解散国会和张勋复辟后二年,向封建势力突击的文化大进军,五四运动便出现了吗?从此中国土地上便不断的涌着波澜日益壮阔的民主怒潮,终于使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北洋军阀彻底崩溃。这时人民力量不但铲除了军阀,还给刚从欧洲抽身回来的帝国主义吃了不少眼前亏。请注意:帝国主义突然退出,封建势力马上抬头,跟着人民的力量就将它一把抓住,经过一番苦斗,终于将它打倒--这一历史公式,特别在今天,是值得我们深深玩味的!
谁说历史不会重演?虽然在细节上,今天的"五四"不同于二十六年前的"五四",可是在主要成分上,两个时代几乎完全是一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帝国主义退出,于是中国半殖民地的色彩取消了,半封建便一变而为全封建,(请在复古空气和某种隆重礼物的进献中注意筹安会的鬼,还有这群鬼群后的袁世凯的鬼!)现在封建势力正在嚣张的时候,可是,人民也并没有闲着,代表人民愿望,发挥人民精神,唤醒人民力量的政治、文化种种集团也都不缺少,满天乌云,高耸的树梢上已在沙沙发响了,近了,更近了,暴风雨已经来到,一场苦斗是不能避免的。至于最后的胜利,放心吧!有历史给你做保证。
历史重演,而又不完全重演。从二十六年前的"五四"到今天,恰是螺旋式的进展了一周。一切都进步了。今天帝国主义的退出,除了实际活动力量与机构的撤退,还有不平等条约的取消,中国人卖身契的撕毁。这回帝国主义的退出是正式的,至少在法律上,名义上是绝对的,中国第一次,坐上了"列强"的交椅。帝国主义进一步的撤退,是促使或放纵封建势力进一步的伸张的因素,所以随着帝国主义的进步,封建势力也进步了。战争本应使一个国家更加坚强,中国却愈战愈腐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腐化便是封建势力的同义语,不是战争,而是封建余毒腐化了中国。今天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腐化方面,比二十六年前更变本加厉,是公认的事实。时髦的招牌和近代化的技术,并不能掩饰这些事实。反之,都是加深腐化的有力工具,和保育毒菌的理想温度。然而封建势力的进步,必然带来人民力量的进步,这可分四方面讲。(一)西南大后方市民阶层的民主运动。这无论在认识上,组织上或进行方法上,比起五四时都进步多了,详情此地不能讨论。(二)敌后的民主中国。这个民主的大本营,论成绩和实力,远非五四时代的广东所能比拟,是人人都知道的。(三)封建势力内部的醒觉分子。这部分民主势力,现在还在潜伏期中,一旦爆发,它的作用必然很大。这是五四时代几乎完全没有过的一种势力,今天在昆明,它尤其被一般人所忽略。以上三种力量都是自觉的,另有一种不自觉的,但也许比前三者更强大的力量,那便是(四)大后方水深火热中的农民。虽然他们不懂什么是民主,但是谁逼得他们活不下去,他们是懂得的。五四时代,因帝国主义退出,中国民族工业得以暂时繁荣,一般说来,人民的生活是走上坡路的。今天的情形,不用说,和那里正相反。这情形是政治腐化的结果,而政治腐化的责任,正如上文所说,是不能推在抗战身上的。半个民主的中国不也在抗战吗?而且抗得更多,人民却不饿饭。(还不要忘记那本是中国最贫瘠的区域之一。)原来抗战在我们这大后方,是被人利用了,当作少数人吸血的工具利用了。黑幕已经开始揭露,血债早晚是要还清的,到那时,你自会认识这股力量是如何的强大。
帝国主义的进步,封建势力的进步,结果都只为人民的进步造了机会,为人民的胜利造了机会。不管道路如何曲折,最后胜利永远是属于人民的,二十六年前如此,今天也如此。在"五四"的镜子里,我们看出了历史的法则。
一九四五年四月廿七日
(本篇原载于1945年5月10日昆明《民主周刊》第1卷第20期。)
"五四"断想
旧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个跟一个,--这是演化。
新的已经来到,旧的还不肯去,新的急了,把旧的挤掉,--这是革命。
挤是发展受到阻碍时必然的现象,而新的必然是发展的,能发展的必然是新的,所以青年永远是革命的,革命永远是青年的。
新的日日壮健着(量的增长),旧的日日衰老着(量的减耗),壮健的挤着衰老的,没有挤不掉的。所以革命永远是成功的。
革命成功了,新的变成旧的,又一批新的上来了。旧的停下来拦住去路,说:"我是赶过路程来的,我的血汗不能白流,我该下来舒舒服服。"新的说:"你的舒服就是我的痛苦,你耽误了我的路程",又把他挤掉,……如此,武戏接二连三的演下去,于是革命似乎永远"尚未成功"。
让曾经新过来的旧的,不要只珍惜自己的过去,多多体念别人的将来,自己腰酸腿痛,拖不动了,就赶紧让。"功成身退",不正是光荣吗?"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这也是古训啊!
其实青年并非永远是革命的,"青年永远是革命"这定理,只在"老年永远是不肯让路的"这前提下才能成立。
革命也不能永远"尚未成功"。几时旧的知趣了,到时就成功身退,不致阻碍了新的发展,革命便成功了。
旧的悠悠退去,新的悠悠上来,一个跟一个,不慌不忙,那天历史走上了演化的常轨,就不再需要变态的革命了。
但目前,我们还要用"挤"来争取"悠悠",用革命来争取演化。"悠悠"是目的,"挤"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于是又想到变与乱的问题。变就是悠悠的演化,乱是挤来挤去的革命。若要不乱挤,就只得悠悠的变。若是该变而不变,那只有挤得你变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训也发挥了变的原理。
(本篇原载于1945年5月西南联大《悠悠体育会周年五四纪念特刊》。)
五四历史座谈
时间--三十三年五月三日晚
地点--联大新舍南区十号教室
刚才周炳琳周炳琳(1892-1963),字枚荪,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县(今称黄岩区)人。被选为民革中央委员,后任全国政协二、三届委员。有《周炳琳文集》。先生报告了五四时候北大的情形,五四运动的中心是在北大,而清华是在城外,五三那天的会不能够去参加。(记者按:周炳琳先生方才说到五三晚上北大学生集会于北大第三院大礼堂,决定次日的游行示威)。至于后来的街头演讲,清华倒干得很起劲,一千多人被关起来,其中有许多是清华的。我那时候呢?也是因为喜欢弄弄文墨,而在清华学生会里当文书。我想起那时候的一件呆事,也是表示我文人的积习竟有这样深:五四的消息传到了清华,五五早起,清华的食堂门口出现了一张岳飞的《满江红》,就是我在夜里偷偷地去贴的。所以我今天看了许多同学的壁报,觉得我那时候贴的东西真太不如今天你们的壁报了。我一直在学校里管文件,没有到城里参加演讲,除了有一次是特殊的之外。那年暑假到上海开学生总会,周先生(炳琳)代表北大,我代表清华到上海听过中山先生的演讲,我的记忆极坏,此外没有什么事实可以报告,只知道当时的情绪,就像我的贴《满江红》吧!
方才张先生说五四是思想革命是正中下怀(记者按:张奚若张奚若(1889-1973),陕西大荔县朝邑镇人。字熙若,自号耘。中国政治学家,爱国民主人士。早年参加同盟会。辛亥革命后,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获政治学硕士学位。先生说道:"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则是思想革命")。但是你们现在好像是在审判我,因为我是在被革的系--中文系里面的。但是我要和你们里应外合!张先生说现在精神解放已走入歧途,我认为还是太客气的说法,实在是整个都走回去了!是开倒车了,现在有些人学会了新名词,拿他来解释旧的,说外国人有的东西我国老早就都有啦!我为什么教中国文学系呢?五四时代我受到的思想影响是爱国的,民主的,觉得我们中国人应该如何团结起来救国。五四以后不久,我出洋,还是关心国事,提倡Nationalism,不过那是感情上的,我并不懂得政治,也不懂得三民主义,孙中山先生翻译Nationalism为民族主义,我以为这是反动的。回国以后在好几次的集会中曾经和周先生站在相反的立场。其实现在看起来,那是相同的,周先生:你说是不是?我在外国所学的本来不是文学,但因为这种Nationalism的思想而注意中文,忽略了功课,为的是使中国好,并且我父亲是一个秀才,从小我就受《诗》云子曰的影响。但是愈读中国书就愈觉得他是要不得的,我的读中国书是要戳破他的疮疤,揭穿他的黑暗,而不是去捧他。我是幼稚的,但要不是幼稚的话,当时也不会有五四运动了。青年人是幼稚的,重感情的,但是青年人的幼稚病,有时并不是可耻的,尤其是在一个启蒙的时期,幼稚是感情的先导,感情一冲动,才能发出力量。所以有人怕他们矫枉过正,我却觉得更要矫枉过正,因为矫枉过正才显得有力量。当时要打倒孔家店,现在更要打倒,不过当时大家讲不出理由来,今天你们可以来请教我,我念过了几十年的《经》书,愈念愈知道孔子的要不得,因为那是封建社会底下的,封建社会是病态的社会,儒学就是用来维持封建社会的假秩序的。他们要把整个社会弄得死板不动,所以封建社会的东西全是要不得的。我相信,凭我的读书经验和心得,他是实在要不得的。中文系的任务就是要知道他的要不得,才不至于开倒车。但是非中文系的人往往会受父辈《诗》云子曰的影响,也许在开倒车……负起五四的责任是不容易的,因为人家不许我们负呀!这不是口头说说的,你在行为上的小地方是会处处反映出孔家店的。
(本篇原载于《大路》第5期。)
人民的世纪
--今天只有"人民至上"
才是正确的口号廿六年的光阴似乎白费了。今年我们这样热烈的迎接"五四",证明我们还需要它,不,我们今天需要的,是一个比当年更坚强,更结实的"五四",因为,很简单,今天的局面更严重了。
在说明这一点前,有一个观念得先弄弄明白,那便是多年来人们听惯了那个响亮的口号"国家至上",国家究竟是什么?今天不又有人说是"人民的世纪"吗?假如国家不能替人民谋一点利益,便失去了它的意义,老实说,国家有时候是特权阶级用以巩固并扩大他们的特权的机构。假如根本没有人民,就用不着土地,也就用不着主权。只有土地和主权都属于人民时,才讲得上国家,今天只有"人民至上",才是正确的口号。
知道国家并不等于人民,知道国家与人民的对立,才好进而比较今天和二十六年前的中国。
二十六年前的中国,国家蒙受绝大的耻辱,人民的地位却暂时提高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袁世凯和日本帝国主义签订的二十一条件,是国家主权的重大损失,中国一心想趁巴黎和会的机缘把它收回,而终归失败,这对国家是直接的损失,对人民,老实说,并没有多大影响,而因了欧洲发生战事,帝国资本主义暂时退出,中国民族工业却侥倖的得着一个繁荣机会,这对于人民的经济生活,倒是有一点实惠。今天情形和二十六年前,恰好是个反比例,国家在四强之一的交椅上,总算出了从来没有出过的风头,人民则过着比战前水准更低的生活。英美不但将治外法权自动取消,而且看样子美国还要非替中国收复失地不可,八年抗战,中国国家的收获不能算少,然而于人民何所有?老百姓的负担加重了,农民的生活尤其惨,国家所损失的己经取偿于人民,万一一块块的土地和人民赖以生存的物资连同人民一块儿丢给敌人,于国家似乎也无关痛痒,今天我才明白,所谓中国愈战愈强,大概强的是国家而不包括人民。
二十六年前,我们的国家还不大明白主权之所属,所以还不惜拿一大堆关系自己命脉的主权去为一个人换一项过时的,褪色而戴起了并不舒服的皇冕,结果那人皇冕没有戴上,国家的主权已经失了,若不是人民起来一把拦住,还差点在卖身契上亲自打下手印,当然人民之所以这样做,当然以为主权还有着自己很大的分儿,所以实际上,那回是人民帮了国家一个大忙。虽则国家和人民都不知道。
经过二十六年的学习与锻炼,国家聪明了,它知道主权之可贵,所以对既失的主权,想尽方法向帝国主义索回,一方面对于未失去的主权,尽量从人民手里集中到自己手里来,有时它还会使点权术,牺牲点尚未集中的主权给邻居,这是因为除非是集中了主权不能算是它自己的主权,它当然也知道向人民不断的保证:凡是主权都是人民的,叫人民献出一切,缩紧腰带,拼了老命,捍卫了国家,自己却一无所得,连原有难足维持的生活的那点,都要丢光,这样,目前的国家和人民便对立起来了。
然而二十六年的光阴对人民也不能说是完全白费。至少,人民学了不少的乖,"上一回当,学一回乖",人民永远是上当的,所以人民永远是进步的。
进一步的认识便是进一步的力量,所以今天我们期待着的"五四"是一个比二十六年前更坚强更结实的"五四",我们要争取民主的国家,因为这是一个人民的世纪呀!
(本篇是闻一多为纪念三十四年"五四"写的,原载于1945年5月昆明《大路周刊》创刊号。)
八年的回忆与感想
说到联大的历史和演变,我们应追溯到长沙临时大学的一段生活。最初,师生们陆续由北平跑出,到长沙聚齐,住在圣经学校里,大家的情绪只是兴奋而已。记得教授们每天晚上吃完饭,大家聚在一间房子里,一边吃着茶,抽着烟,一边看着报纸,研究着地图,谈论着战事和各种问题。有时一个同事新从北方来到,大家更是兴奋的听他的逃难的故事和沿途的消息。大体上说,那时教授们和一般人一样只有着战争刚爆发时的紧张和愤慨,没有人想到战争是否可以胜利。既然我们被迫得不能不打,只好打了再说。人们只对于保卫某据点的时间的久暂,意见有些出入,然而即使是最悲观的也没有考虑到战事如何结局的问题。那时我们甚至今天还不大知道明天要做什么事。因为学校虽然天天在筹备开学,我们自己多数人心里却怀着另外一个幻想。我们脑子里装满了欧美现代国家的观念,以为这样的战争,一发生,全国都应该动员起来,自然我们自己也不是例外。于是我们有的等着政府的指示:或上前方参加工作,或在后方从事战时的生产,至少也可以在士兵或民众教育上尽点力,事实证明这个幻想终于只是幻想,于是我们的心理便渐渐回到自己岗位上的工作,我们依然得准备教书,教我们过去所教的书。
因为长沙圣经学校校舍的限制,我们文学院是指定在南岳上课的。在这里我们住的房子也是属于圣经学校的。这些房子是在山腰上,前面在我们脚下是南岳镇,后面往山里走,便是那探索不完的名胜了。
在南岳的生活,现在想起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时物价还没有开始跳涨,只是在微微的波动着罢了。记得大前门纸烟涨到两毛钱一包的时候,大家曾考虑到戒烟的办法。南岳是个偏僻地方,报纸要两三天以后才能看到,世界注意不到我们,我们也就渐渐不大注意世界了,于是在有规则性的上课与逛山的日程中,大家的生活又慢慢安定下来。半辈子的生活方式,究竟不容易改掉,暂时的扰动,只能使它表面上起点变化,机会一来,它还是要恢复常态的。
讲到同学们,我的印象是常有变动,仿佛随时走掉的并不比新来的少,走掉的自然多半是到前线参加实际战争去的。但留下的对于功课多数还是很专心的。
抗战对中国社会的影响,那时还不甚显著,人们对蒋委员长的崇拜与信任,几乎是没有限度的。在没有读到史诺的《西行漫记》一类的书的时候,大家并不知道抗战是怎样起来的,只觉得那真是由于一个英勇刚毅的领导,对于这样一个人,你除了钦佩,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有一次,我和一位先生谈到国共问题,大家都以为西安事变虽然业已过去,抗战却并不能把国共双方根本的矛盾彻底解决,只是把它暂时压下去罢了,这个矛盾将来是可能又现出来的。然则应该如何永久彻底解决这矛盾呢?这位先生认为英明神圣的领袖,代表着中国人民的最高智慧,时机来了,他一定会向左靠拢一点,整个国家民族也就会跟着他这样做,那时左右的问题自然就不存在了。现在想想,中国的"真命天子"的观念真是根深蒂固!可惜我当时没有反问这位先生一句:"如果领袖不向平安的方向靠,而是向黑暗的深渊里冲,整个国家民族是否也就跟着他那样做呢?"
但这在当时究竟是辽远的事情,当时大家争执得颇为热烈的倒是应否实施战时教育的问题。同学中一部分觉得应该有一种有别于平时的战时教育,包括打靶,下乡宣传之类。教授大都与政府的看法相同:认为我们应该努力研究,以待将来建国之用,何况学生受了训,不见得比大兵打得更好,因为那时的中国军队确乎打得不坏。结果是两派人各行其是,愿意参加战争的上了前线,不愿意的依然留在学校里读书。这一来,学校里的教育便变得单纯的为教育而教育,也就是完全与抗战脱节的教育。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并不是全体学生都主张战时教育而全体教授都主张平时教育,前面说过,教授们也曾经等待过征调,只因征调没有消息,他们才回头来安心教书的。有些人还到南京或武汉去向政府投效过,结果自然都败兴而返。至于在学校里,他们最多的人并不积极反对参加点配合抗战的课程,但一则教育部没有明确的指示,二则学校教育一向与现实生活脱节,要他们炮声一响马上就把教育和现实配合起来,又叫他们如何下手呢?
武汉情势日渐危急,长沙的轰炸日益加剧,学校决定西迁了。一部分男同学组织了步行团,打算从湖南经贵州走到云南。那一次参加步行团的教授除我之外,还有黄子坚,袁复礼,李继侗,曾昭抡等先生。我们沿途并没有遇到土匪,如外面所传说的。只有一次,走到一个离土匪很近的地方,一夜大家紧张戒备,然而也是一场虚惊而已。
那时候,举国上下都在抗日的紧张情绪中,穷乡僻壤的老百姓也都知道要打日本,所以沿途并没有作什么宣传的必要。同人民接近倒是常有的事,但多数人所注意的还是苗区的风俗习惯,服装、语言和名胜古迹,等等。
在旅途中同学们的情绪很好,仿佛大家都觉得上面有一个英明的领袖,下面有五百万勇敢用命的兵士抗战,反正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只希望到昆明后,有一个能给大家安心读书的环境,大家似乎都不大谈,甚至也不大想政治问题。有时跟辅导团团长为了食宿闹点别扭,也都是很小的事,一般说来,都是很高兴的。
到昆明后,文法学院到蒙自呆了半年,蒙自又是一个世外桃源。到蒙自后,抗战的成绩渐渐露出马脚,有些被抗战打了强心针的人,现在,兴奋的情绪不能不因为冷酷的事实而渐渐低了。
在蒙自,吃饭对于我是一件大苦事,第一我吃菜吃得咸,而云南的菜淡得可怕,叫厨工每餐饭准备一点盐,他每每又忘记,我也懒得多麻烦,于是天天只有忍痛吃淡菜。第二,同桌是一群著名的败北主义者,每到吃饭时必大发其败北主义的理论,指着报纸得意洋洋说:"我说了要败,你看罢!现在怎么样?"他们人多势众,和他们辩论是无用的。这样,每次吃饭对于我简直是活受罪。
云南的生活当然不如北平舒服。有些人的家还在北平,上海或是香港,他们离家太久,每到暑假当然想回去看看,有的人便在这时一去不返了。
等到新校舍筑成,我们搬回昆明。这中间联大有一段很重要的历史,就是在皖南事变1940年10月19日,何应钦、白崇禧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名义,强令黄河以南的新四军、八路军在一个月内全部撤到江北;中国共产党从维护抗战大局出发,答应将皖南的新四军调离;1941年1月4日,新四军军部及所属的支队9000多人由云岭出发北移;6日,行至皖南泾县茂林时,遭到国民党军8万多人的伏击;新四军奋战七昼夜,弹尽粮绝,除约2000人突围外,大部分被俘或牺牲;叶挺与国民党军队谈判时被扣押,项英、周子昆被叛徒杀害。时期,同学们在思想上分成了两个堡垒。那年我正休假,在晋宁县住了一年,所以校内的情形不大清楚,只听说有一部分同学离开了学校,但是后来又陆续回来了。
教授的生活在那时因为物价还没有显著的变化,并没有大变动。交通也比较方便,有的教授还常常回北平去看看家里的人。如刘崇先生就回去过几次。
一般说来,先生和同学那时都注重学术的研究和学习,并不像现在整天谈政治,谈时事。
《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在我一个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领袖原来是这样想法的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的向"五四"宣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
大学的课程,甚至教材都要规定,这是陈立夫做了教育部长后才有的现象。这些花样引起了教授中普遍的反感。有一次教育部要重新"审定"教授们的"资格",教授会中讨论到这问题,许多先生,发言非常愤慨,但,这并不意味着反对国民党的情绪。
联大风气开始改变,应该从三十三年算起,那一年政府改三月二十九日为青年节,引起了教授和同学们一致的愤慨。抗战期中的青年是大大的进步了,这在"一二·一"运动中,表现得尤其清楚。那几年同学中跑仰光赚钱的固然有,但那究竟是少数,并且这责任归根究底,还应该由政府来负。
这两年来,同学们对学术研究比较冷淡,确是事实,但人们因此而悲观,却是过虑。政治问题诚然是暂时的事,而学术研究是一个长期的工作。有些人主张不应该为了暂时的工作而荒废了永久的事业,初听这说法很有道理,但是暂时的难关通不过,怎能达到那永久的阶段呢?而且政治上了轨道,局势一安定下来,大家自然会回到学术里来的。
这年头愈是年青的,愈能识大体,博学多能的中年人反而只会挑剔小节,正常青年们昂起头来做人的时候,中年人却在黑暗的淫威面前屈膝了。究竟是谁应该向谁学习?想到这里,我觉得在今天所有的不合理的现象之中,教育,尤其大学教育,是最不合理的。抗战以来八九年教书生活的经验,使我整个的否定了我们的教育,我不知道我还能继续支持这样的生活多久,如果我真是有廉耻的话!
(本篇原载于西南联大学生出版社1946年7月出版的《联大八年》。)
妇女解放问题
认清楚对象
争取妇女解放的对象该是整个社会而不是男性。一切问题都是这不合理的社会所产生,都该去找社会去算账。但社会是看不见的,在这里只能用个人的想象来把它看成一个集体的东西--房屋。我们在这房屋中间生活了几千年,每人都被安放在一个角落上,有的被放得好,放得正,生活过得舒服,有的被放得不正,生活不舒服,就想法改良反抗,于是推推挤挤拿旁人来出气,其实,旁人也没有办法,也不能负责的,这是整个社会结构的问题,就像一座房屋,盖得既不好,年代又久了,住得不舒服,修修补补是没有用处的,就只有小心地把房屋拆下,再重新按照新的设计图样来建筑。对于社会而言,这种根本的办法,就是"革命"。革命并非毁灭,只是小心地把原料拆下来,重新计划改造。所以计划得很好的革命,并不是太大的事情。
奴隶制度产生的因素有二:
一是种族,二是两性
现在的社会是不合理的,因为这社会里有阶级,阶级的产生由于奴隶制度。奴隶制度产生的因素有两个:一是种族,二是两性。在两个种族打仗的时候,甲族的人被乙族俘去了,作为生产工具,即是奴隶,原来平等的社会就开始分裂成主奴两个阶级。奴隶的数目愈来愈多的时候,这两个阶级的分别也愈为明显,倘没有另外的种族,那么一切不平等,阶级产生的可能性也可减少。其次,问到最初被俘的甲族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回答说是女的。被俘来的有仅作奴隶,还可作妻子。因为在图腾社会中有一种很重要的制度叫"外婚制",就是男子不能和他本族的女子结婚,一定得找外族的女子作配偶。在这制度下两族本可交换女子结婚,但因古代婚姻,不单是解决两性的问题,重要的还是经济的问题,大家都需要生产,劳动力,女子在未嫁前帮娘家作活,娘当然不愿她出嫁而减少一个帮手,使自己受到损失,所以老把女儿留在家里。但另一边同样急切地需要她去生产孩子,在这争持的情形下,产生了抢婚的行为,她既是被抢来的生产工人,便怕她逃回去,或被娘家的人抢回,才用绳子捆起,成为这族的奴隶,所以谈到奴隶制度时,两性的因素不可缺少,甚至"奴隶制"是"外婚制"的发展呢!
女性·奴性和妓性
中国的古人造字,"女"字是""或"",象征绳子把坐着的人捆住,而"女"字和"奴"字在古时不但声音一样,意义也相同,本来是一个字,只是有时多加一只手牵着""而已,那时候,未出嫁的女儿叫"子",出嫁后才叫"女"或"奴",所以妇女的命运从历史的开始起,就这么惨了。
现在的社会里,奴隶已逐渐解放了,最先被解放的奴隶是距主人最远的农业奴隶,主人住在城里,他们住在乡间。其次被解放的是贵族的工商职奴隶,主人住在内城,他们住在外城。再其次是在主人身边伺候主人的听差老妈子,而资格最老,历史最久的奴隶--妇女--却还没有得到解放,因为她们和她们的主子--丈夫--的距离太近,关系太密切了,而且生活过得也还可以,不觉得要解放。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女性,就是奴性的同义字,三从四德就是奴性的内容。再不客气地说一句,近代西洋女性的妓性比较起来也好不了多少,只是男女关系不固定些而已。奴则老是呆在家里,不准外出,而且固定屈于一个男子,妓则要自由得多,妓固有被迫去当的,但自动去当妓,多少带点反抗性,所以近代西洋的妓性比中国的奴性要好一点,因为已解放了一纲,只是不彻底而已。
真女性应该从母性出发而不从妻性出发
彻底解放了的新女性应该是真女性。我们先设想在奴隶社会没开始时的那个没有阶级,没有主奴关系的社会,真女性就该以那社会中的天然的,本来的,真正的女性做标准。有人说女子总是女子,在生理上和男子不同,就进化来证明女子该进厨房,其实是不对的。根据人类学,在原始时的女性中心社会里的女子,长得和这时代的女子不同,胸部挺起,声量宽洪,性格刚强,而那时的男子反因坐得久了,脂肪积储在下体,使臀部变大,同时又因须抚养儿女,性情温柔,声音细弱,所以除了女子能生育而产生母子关系而外,和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真女性就应该从母性出发而不从妻性出发,(从妻性出发不成为奴即成妓。)母亲对待儿子总是慈爱的,愿为儿子操劳,忍耐,甚至勇敢地牺牲,从母性出发的真女性是刚强的具备一切美德如:仁慈,忍耐,勇敢,坚强。就是雌性的动物在哺乳的时候,总是比雄的还来得凶,来得可怕,俗语中的"母大虫","雌老虎",古书上称猎得乳虎的做英雄,都是这个意思。女子彻底解放以后,将来的文化要由女子来领导,一切都以妇女为表率,为模范,为中心。
我们不反对女子中看又中用,
但最要紧的还是中用
妇女的解放,并不是个人的努力所能成功的,必须从整个社会下手,拆下旧房屋,再按照新计划去盖造,使成为没有阶级,没有主奴关系的社会。历史照螺旋形发展,从当初开始有奴隶的社会到今天刚好绕了一圈,现在又要到没有奴隶的社会了,这并不是进化,不过这得有理想,有魄力,才能改变到一个新社会,三千年来的历史全错了,要是有一点地方对的,也是偶然碰上了而已。
我的这种想法也许有点大胆,有点浪漫;但在有些地方--譬如苏联,已经试验成功了。台维斯的《出使莫斯科记》里说:"美国的女子中看不中用,苏联的女子中用不中看。"苏联的女子就是从母性出发的真女性,是实际有用的,并不是供人看看的花瓶。当然我们不反对女子中看不中用,但最要紧的还是中用,倘以中看为标准而做去,充其量,只是表现出妓性。还有《延安一月》的作者告诉我们延安妇女已不像女性,也就是说延安的妇女是真正的解放了,已不再是奴隶了。现在既有具体的,试验成功的榜样供大家学习,为什么还躲在这社会里呻吟而逃避呢?毕竟妇女解放问题被提出了,热烈地展开讨论了,表示妇女解放的条件已成熟,离真正解放的日子也不远了,一旦妇女真正解放,文化也就变成新的,文学艺术各部门都要以新姿态出现了!
(本篇原载于《大路》第5期。)
谨防汉奸合法化
百年以来,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部不断的反帝国主义反封建的斗争史,八年抗战依然是这斗争的继续。由于帝国主义与封建势力永远是互相勾结,狼狈为奸的,所以两种斗争永远得双管齐下。虽则在一定的阶段中,形式上我们不能不在二者之中选出一个来作为主要的斗争的对象,但那并不是说,实质上我们可以放松其余那一个。而且斗争愈尖锐,他们二者团结得也愈紧,抓住了一个,其余一个就跑不掉,即令你要放走他,也不可能。这恰好就是目前的局势。对外民族抗战阶段中的敌伪,就是对内民主革命阶段中的帝(帝国主义)封(封建势力),这是无须说明的,而目前的敌伪,早已在所谓"共荣圈"中,变成了一个浑一的共同体,更是鲜明的事实。现在日寇已经投降,惩治日寇战犯的办法,固然需待同盟国商讨,但惩治汉奸是我们自己的事,然而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听见任何关于处理汉奸的办法。
当初我们那样迫切要求对日抗战,一半固然因为敌人欺我太甚,一半也是要逼着那些假中国人和抱着委曲勉强做中国人的中国人,索性都滚到他们主子那边去,让我们战线上黑白分明,便于应战,并且到时候,也好给他们一网打尽。果然抗战爆发,一天一天,汉奸集团愈汇愈大,于是一年一年,一个伪组织又一个伪织组,一批伪军又一批伪军。但是那时我们并不着急,我们只高兴,因为,正如上面所说,这样在战术上于我们绝对有利的。可是到了今天,八年浴血苦斗所争来的黑白,恐怕又要被搅成八年以前黑白不分的混沌状态了。这种现象是中国人民所不能忍受的。硬把汉奸合法化了,只是掩耳盗铃的笨拙的把戏,事实的真相,每个人民心头是雪亮的。并且按照逻辑的推论,人民也会想到:使汉奸合法化的,自己就是汉奸,而对于一切的汉奸,人民的决心是要一网打尽的。因此,我又深信八年抗战既已使黑白分明,要再混淆它,已经是不可能的。谁要企图这样做,结果只是把自己混进"黑名单"里,自取灭亡之道!
(本篇原载于1945年9月3日昆明《中央日报胜利日特刊》第3版。)
兽·人·鬼
刽子手们这次杰作,我们不忍再描述了,其残酷的程度,我们无以名之,只好名之曰兽行,或超兽行。但既已认清了是兽行,似乎也就不必再用人类的道理和它费口舌了。甚至用人类的义愤和它生气,也是多余的。反正我们要记得,人兽是不两立的,而我们也深信,最后用胜利必属于人!
胜利的道路自然是曲折的,不过有时也实在曲折得可笑。下面的寓言正代表着目前一部分人所走的道路。
村子附近发现了虎,孩子们凭着一般锐气,和虎搏斗了一场,结果遭牺牲了,于是成人们之间便发生了这样一串纷歧的议论:
--立即发动全村的人手去打虎。
--在打虎的方法没有布置周密时,劝孩子们暂勿离村,以免受害。
--已经劝阻过了,他们不听,死了活该。
--咱们自己赶紧别提打虎了,免得鼓励了孩子们去冒险。
--虎在深山中,你不惹它,它怎么会惹你?
--是呀!虎本无罪,祸是喊打虎的人闯的。
--虎是越打越凶的,谁愿意打谁打好了,反正我是不去的。
议论发展下去是没完的,而且有的离奇到不可想像。当然这里只限于人--善良的人的议论。至于那"为虎作伥"的鬼的想法,就不必去揣测了。但愿世上真没有鬼,然而我真担心,人既是这样的善良,万一有鬼。是多么容易受愚弄啊!
(本篇原载于1945年12月9日三版《时代评论》第6期。)
一二·一运动始末记
自从民国三十三年双十节,昆明各界举行纪念大会,发表国是宣言,提出积极的政治主张,这里的学生,配合着文化界、妇女界、职业界的青年,便开始团结起来,展开热烈的民主运动,不断地喊出全国人民最迫切的要求。
各大中学师生关于民主政治的无数次演讲、讨论和各种文艺活动的集会,各界人士许多次对国是的宣言,以及三十三年护国纪念,三十四年五四纪念的两次大游行,这些活动,和其他后方各大城市的沉默,恰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在这沉默中,谁知道他们对昆明,尤其昆明的学生,怀抱着多少欣羡,寄托着多少期望!
三十四年八月,日本正式投降,全国欢欢鼓舞,以为八年来重重的苦难,从此结束。但是不出两月,便在十月三日,云南省政府突然改组,驻军发生冲突,使无辜的市民饱受惊忧,而且遭遇到并不比一次敌机的空袭更少的死伤。昆明市民的喘息未定,接着全国各地便展开了大规模的内战。人人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瞪视着这民族自杀的现象。昆明,被人们欣羡和期望着的昆明,怎么办呢?是的,暴风雨是要来的,昆明再不能等了,于是十一月二十五日晚,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国立云南大学,私立中法大学,和省立英语专修学校等四校学生自治会,在西南联大新校舍草坪上,召开了反对内战呼吁和平的座谈会,到会者五千余人。似乎反动者也不肯迟疑,在教授们的讲演声中,会场四周,企图威胁到会群众和扰乱会场秩序的机关枪、冲锋枪、小钢炮一齐响了,散会之后,交通又被断绝,数千人在深夜的寒风中踯躅着,抖颤着。昆明愤怒了!
翌日,全市各校学生,在市民普遍的同情与支持之下,相率罢课,表示抗议,并要求当局查办包围学校开枪的军队,撤销事前号称地方党政军联席会议所颁布的禁止集会游行的非法禁令。当局对学生们这些要求的答复是什么呢?除种种造谣诬蔑和企图破坏学生团结的所谓"反罢课委员会"的卑劣阴谋外,便是十一月三十日,特务们的棍子、石头、手枪、刺刀,对全市学生罢课联合委员会宣传队的沿街追打。然而这只是他们进攻的序幕。十二月一日,从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大批的特务和身着制服、佩带符号的军人,携带武器,分批闯入云南大学,中法大学,联大工学院,师范学院,联大附中等五处,捣毁校具,劫掠财物,殴打师生。同时在联大新校舍门前,暴徒们于攻打校门之际,投掷手榴弹一枚,结果南菁中学教员于再先生中弹重伤,当晚十时二十分,在云大医院逝世。同时在联大师范学院,正当铁棍、石头飞舞之中,大批学生已经负伤倒地,又飞来三颗手榴弹,中弹重伤的联大学生李鲁连君,仅只奄奄一息了,又在送住医院的途中,被暴徒拦住,惨遭毒打,遂至登时气绝。奋勇救护受伤同学的联大学生潘琰小姐,已经胸部被手榴弹炸伤,手指被弹片削掉,倒地后,腹部上又被猛戳三刀,便于当日下午五时半在云大医院的病榻上,喊着"同学们团结呀!"与世长辞了。昆华工校学生张华昌君,闻变赶来救援联大同学,头部被弹片炸破,右耳满盛着血液,红色上浮着白色的脑浆,这条仅只十七岁的生命,绵延到当日下午五时在甘美医院也结束了。此外联大学缪祥烈君,左腿骨炸断,后来医治无效,只好割去,变成残废。总计各校学生受重伤者十一人,轻伤者十四人,联大教授也有多人痛遭殴辱的。各处暴徒从肇事逞凶时起,到任务完成后,高呼口号,扬长过市时止,始终未受到任何军警的干涉。
这就是昆明学生的民主运动,和它的最高潮"一二·一"惨案的概略。
"一二·一"是中华民国建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但也就在这一天,死难四烈士的血给中华民族打开了一条生路。从这天起,在整整一个月中,作为四烈士灵堂的联大图书馆,几乎每日都挤满了成千成万,扶老携幼的致敬的市民,有的甚至从近郊几十里外赶来朝拜烈士们的遗骸。从这天起,全国各地,乃至海外,通过物质的或精神的种种不同的形式,不断地寄来了人间最深厚的同情和最崇高的敬礼。在这些日子里,昆明成了全国民主运动的心脏,从这里吸收着也输送着愤怒的热血的狂潮。从此全国的反内战、争民主的运动,更加热烈地展开,终于在南北各地一连串的血案当中,促成了停止内战,协商团结的新局面。
愿四烈士的血是给新中国的历史写下了最初的一页,愿它已经给民主的中国奠定了永久的基石!如果这愿望不能立即实现的话,那么,就让未死的战士们踏着四烈士的血迹,再继续前进,并且不惜汇成更巨大的血流,直至在它面前,每一个糊涂的人都清醒起来,每一个怯懦的人都勇敢起来,每一个上疲乏的人都振作起来,而每一个反动者都战栗地倒下去!四烈士的血不会是白流的。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闻一多撰
(本篇是闻一多为"一二·一"四烈士所撰碑文,镌刻在昆明四烈士墓前两根石柱的基座上。)
真的屈原
战国时有一派"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非",并且"易愧而轻死"的不合作主义者,当时称为"廉士",或"烈士",或"枯槁之士"。要知道当时统治阶级及其走狗们如何痛恨他们,只看他们的代表人物陈仲的声誉就行了。齐使到赵国,赵威后问道:"於陵仲子(即陈仲)尚在乎?……何为至今不杀乎?"苟卿也叹惜"盗名不如盗货,田(同陈)仲史不如盗也!"
韩非则编了一个故事,在那里面假手于太公望,把齐国的"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的"狂矞、华士昆弟二人"一齐杀掉,那大概也是影射陈仲一流人物的。韩非为什么要这样主张呢?他借太公望的口吻袒白的说道:
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无求于人者,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且无上名,虽知(智)不为望用,不仰君禄,虽贤不为望功。不仕则不治,不任则不忠。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则刑罚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则望当谁为君乎?
他又用一个比喻来进一步的阐发他的理论:
今有马于此,为骥之状者,天下之至良者也,然而驱之不前,却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则臧获虽贱,不托其足。
最后,他的结论是:既不被我用,就得毁灭他--"是以诛之!"
闻一多大全集古典文学研究卷唐诗篇
类书与诗
检讨的范围是唐代开国后约略五十年,从高祖受禅(618年)起,到高宗、武后交割政权(660年)止。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上官仪伏诛,算是强制的把"江左余风"收束了,同时新时代的先驱,"四杰"及杜审言,刚刚走进创作的年华,沈、宋与陈子昂也先后诞生了,唐代文学这才扯开六朝的罩纱,露出自家的面目。所以我们要谈的这五十年,说是唐的头,倒不如说是六朝的尾。
寻常我们提起六朝,只记得它的文学,不知道那时期对于学术的兴趣更加浓厚。唐初五十年所以像六朝,也正在这一点。这时期如果在文学史上占有任何位置,不是因为它在文学本身上有多少价值,而是因为它对于文学的研究特别热心,一方面把文学当作学术来研究,同时又用一种偏向于文学的观点来研究其余的学术。给前一方面举个例,便是曹宪、李善等的"选学"(这回文学的研究真是在学术中正式的分占了一席。)后一方面的例,最好举史学。许是因为他们有种特殊的文学观念(即《文选》所代表的文学观念),唐初的人们对于《汉书》的爱好,远在爱好《史记》之上,在研究《汉书》时,他们的对象不仅是历史,而且是记载历史的文字。便拿李善来讲,他是注过《文选》的,也撰过一部《汉书辨惑》,《文选》与《汉书》,在李善眼里,恐怕真是同样性质,具有同样功用的物件,都是给文学家供驱使的材料。他这态度可以代表那整个时代。这种现象在修史上也不是例外。只把姚思廉姚思廉(557-637),字简之,一说名简,字思廉,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唐朝初期史学家。除开,当时修史的人们谁不是借作史书的机会来叫卖他们的文藻--尤其是《晋书》的著者!至于音韵学与文学的姻缘,更是显著,不用多讲了。
当时的著述物中,还有一个可以称为第三种性质的东西,那便是类书,它既不全是文学,又不全是学术,而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一种东西,或是说兼有二者的混合体。这种畸形的产物,最足以代表唐初的那种太像文学的学术,和太像学术的文学了。所以我们若要明白唐初五十年的文学,最好的方法也是拿文学和类书排在一起打量。
现存的类书,如《北堂书钞》和《艺文类聚》,在当时所制造的这类出品中,只占极小部分。此外,太宗时编的,还有一千卷的《文思博要》,后来从龙朔到开元,中间又有官修的《累璧》六百三十卷、《瑶山玉彩》五百卷、《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增广皇览》及《文思博要》)、《芳林要览》三百卷、《事类》一百三十卷、《初学记》三十卷、《文府》二十卷、私撰的《碧玉芳林》四百五十卷、《玉藻琼林》一百卷、《笔海》十卷。这里除《初学记》之外,如今都不存在。内中是否有分类的总集,像《文馆词林》似的,我们不知道。但是《文馆词林》的性质,离《北堂书钞》虽较远,离《艺文类聚》却接近些了。欧阳询在《艺文类聚·序》里说是嫌"《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的办法不妥,他们(《艺文类聚》的编者不只他一人)才采取了"事居其前,文列于后"的体例。这可见《艺文类聚》是兼有总集(《流别》《文选》)与类书(《皇览》《遍略》)的性质,也可见他们看待总集与看待类书的态度差不多。《文馆词林》是和《流别》《文选》一类的书,在他们眼里,当然也和《皇览》《遍略》差不多了。再退一步讲,《文馆词林》的性质与《艺文类聚》一半相同,后者既是类书,前者起码也有一半类书的资格。
上面所举的书名,不过是就新、旧《唐书》和《唐会要》等书中随便摘下来的,也许还有遗漏。但只看这里所列的,已足令人惊诧了。特别是官修的占大多数,真令人不解。如果它们是《通典》一类的,或《大英百科全书》一类的性质,也许我们还会嫌它们的数量太小。但它们不过是"兔园册子"的后身,充其量也不过是规模较大品质较高的"兔园册子"。一个国家的政府从百忙中抽调出许多第一流人才来编了那许多的"兔园册子"(在太宗时,房玄龄,魏徵,岑文本,许敬宗等都参与过这种工作),这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岂不滑稽?不,这正是唐太宗提倡文学的方法,而他所谓的文学,用这样的方法提倡,也是很对的。沈思翰藻谓之文的主张,由来已久,加之六朝以来有文学嗜好的帝王特别多,文学要求其与帝王们的身分相称,自然觉得沈思翰藻的主义最适合他们的条件了。文学由太宗来提倡,更不能不出于这一途。本来这种专在词藻的量上逞能的作风,需用学力比需用性灵的机会多,这实在已经是文学的实际化了。南朝的文学既已经在实际化的过程中,隋统一后,又和北方的极端实际的学术正面接触了,于是依照"水流湿,火就燥"的物理的原则,已经实际化了的文学便不能不愈加实际化,以至到了唐初,再经太宗的怂恿,便终于被学术同化了。
文学被学术同化的结果,可分三方面来说。一方面是章句的研究,可以李善为代表,另一方面是类书的编纂,可以号称博学的《兔园册子》与《北堂书钞》的编者虞世南虞世南(558-638),唐代诗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字伯施,余姚人,唐初政治家,书法家,文学家。隋炀帝时官起居舍人,唐时历任秘书监、弘文馆学士等。唐太宗称他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为五绝("世南一人,有出世之才,遂兼五绝。一曰忠谠,二曰友悌,三曰博文,四曰词藻,五曰书翰")。为代表。第三方面便是文学本身的堆砌性,这方面很难推出一个代表来,因为当时一般文学者的体干似乎是一样高矮,挑不出一个特别魁梧的例子来。没有办法,我们只好举唐太宗。并不是说太宗堆砌的成绩比别人精,或是他堆砌得比别人更甚,不过以一个帝王的地位,他的影响定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而且他也曾经很明白的为这种文体张目过(这证据我们不久就要提出)。我们现在且把章句的研究,类书的纂辑,与夫文学本身的堆砌性三方面的关系谈一谈。
李善绰号"书簏",因为,据史书说,他是一个"淹贯古今,不能属辞"的人。史书又说他始初注《文选》,"释事而忘意",经他儿子李邕补益一次,才做到"附事以见义"的地步。李善这种只顾"事",不顾"意"的态度,其实是与类书家一样的。章句家是书簏,类书家也是书麓,章句家是"释事而忘意",类书家便是"采事而忘意"了。我这种说法并不苛刻。只消举出《群书治要》来和《北堂书钞》或《艺文类聚》比一比,你便明白。同是钞书,同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但拿来和《治要》的"主意"的质素一比,《书钞》、《类聚》"主事"的质素便显着格外分明了。章句家与类书家的态度,根本相同,创作家又何尝两样?假如选出五种书,把它们排成下面这样的次第:
《文选注》,《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初唐某家的诗集。
我们便看出一首初唐诗在构成程式中的几个阶段。劈头是"书簏",收尾是一首唐初五十年间的诗,中间是从较散漫、较零星的"事",逐渐的整齐化与分化。五种书同是"事"(文家称为词藻)的证集与排比,同是一种机械的工作,其间只有工作精粗的程度差别,没有性质的悬殊。这里《初学记》虽是开元间的产物,但实足以代表较早的一个时期的态度。在我们讨论的范围内,这部书的体裁,看来最有趣。每一项题目下,最初是"叙事",其次"事对",最后便是成篇的诗赋或文。其实这三项中减去"事对",就等于《艺文类聚》,再减去诗赋文便等于《北堂书钞》。所以我们由《书钞》看到《初学记》,便看出了一部类书的进化史,而在这类书的进化中,一首初唐诗的构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来了。你想,一首诗做到有了"事对"的程度,岂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吗?余剩的工作,无非是将"事对"装潢成五个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对联,拼上韵脚,再安上一头一尾罢了。(五言律是当时最风行的体裁,但这里,我没有把词平仄算进去,因为当时的诗,平仄多半是不调的)这样看来,若说唐初五十年间的类书是较粗糙的诗,他们的诗是较精密的类书,许不算强词夺理吧?
《旧唐书·文苑传》里所收的作家,虽有着不少的诗人,但除了崔信明的一句"枫落吴江冷"是类书的范围所容纳不下的,其余作家的产品不干脆就是变相的书类吗?唐太宗之不如隋炀帝,不仅在没有作过一篇《饮马长城窟行》而已,便拿那"南化"了的隋炀帝,和"南化"了的唐太宗打比,像前者的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甚至
鸟击初移树,鱼寒不隐苔。
又何尝是后者有过的?不但如此,据说炀帝为妒嫉"空梁落燕泥"和"庭草无人随意绿"两句诗,曾经谋害过两条性命。"枫落吴江冷"比起前面那两只名句如何?不知道崔信明崔信明,生卒年不详。青州益都(今山东省益都)人。唐初官吏、诗人。之所以能保天年,是因为太宗的度量比炀帝大呢,还是他的眼力比炀帝低。这不是说笑话。假如我们能回答这问题,那么太宗统治下的诗作的品质之高低,便可以判定了。归真的讲,崔信明这人,恐怕太宗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并没有留给我们那样测验他的度量或眼力的机会。但这更足以证明太宗对于好诗的认识力很差。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话,恐怕当日撑持诗坛的台面的,是崔信明、王绩,甚至王梵志王梵志(?-约670),唐初白话诗僧。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人。诗歌以说理议论为主,多据佛理教义以劝诫世人行善止恶,对世态人情多讽刺和揶揄,对社会问题间或涉及。,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药李百药(565-648),字重规,定州安平(今属河北)人,唐朝史学家、诗人。一流人了。
讲到这里,我们许要想到前面所引时人批评李善"释事而忘意",和我批评类书家"采事而忘意"两句话。现在我若给那些作家也加上一句"用事而忘意"的案语,我想读者们必不以为过分。拿虞世南、李百药来和崔信明、王绩、王梵志比,不简直是"事"与"意"的比照吗?我们因此想到魏征的《述怀》,颇被人认作这时期中的一首了不得的诗,《述怀》在唐代开国时的诗中所占的地位,据说有如魏征本人在那时期政治上的地位一般的优越。这意见未免有点可笑,而替唐诗设想,居然留下生这意见的余地,也就太可怜了。平心说,《述怀》是一首平庸的诗,只因这作者不像一般的作者,他还不曾忘记那"诗言志"的古训,所以结果虽平庸而仍不失为"诗"。选家们搜出魏征来代表初唐诗,足见那一个时代的贫乏。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药,以及当时成群的词臣,做了几十年的诗,到头还要靠这诗坛的局外人魏征,来维持一点较清醒的诗的意识,这简直是他们的耻辱!
不怕太宗和他率领下的人们为诗干的多热闹,究竟他们所热闹的,与其说是诗,无宁说是学术。关于修辞立诚四个字,即算他们做到了修辞(但这仍然是疑问),那立诚的观念,在他们的诗里可说整个不存在。唐初人的诗,离诗的真谛是这样远,所以,我若说唐初是个大规模征集词藻的时期。我所谓征集词藻者,实在不但指类书的纂辑,连诗的制造也是应属于那个范围里的。
上述的情形,太宗当然要负大部分的责任。我们曾经说到太宗为堆砌式的文体张目过,不错,看他亲撰的《晋书·陆机传论》便知道:
观夫陆机、陆云,实荆、衡之杞梓,挺珪璋于秀实,驰英华于早年。风鉴澄爽,神情俊迈;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迭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千条析理,则电拆霜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其词则深而雅,其义则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己。
因为他崇拜的陆机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西晋文学家、书法家,与其弟陆云合称"二陆"。,是"文藻宏丽",与夫"迭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的陆机,所以太宗于他的群臣中就最钦佩虞世南。褚亮在《十八学士赞》中,是这样赞虞世南的:
笃行扬声,雕文绝世;网罗百家,并包六艺。
两《唐书·虞世南传》都说,他与兄世基同入长安,时人比作晋之二陆,《新传》又品评这两弟兄说:
世基辞章清劲过世南,而赡博不及也。
这样的虞世南,难怪太宗要认为是"与我犹一体",并且在世南死后,还有"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之叹。这虞世南,我们要记住,便是《兔园册子》和《北堂书钞》的著者。这一点极其重要。这不啻明白的告诉我们,太宗所鼓励的诗,是"类书家"的诗,也便是"类书式"的诗。总之,太宗毕竟是一个重实际的事业中人;诗的真谛,他并没有,恐怕也不能参透。他对于诗的了解,毕竟是个实际的人的了解。他所追求的只是文藻,是浮华,不,是一种文辞上的浮肿,也就是文学的一种皮肤病。这种病症,到了上官仪的"六对""八对",便严重到极点,几乎有危害到诗的生命的可能,于是因察觉了险象而愤激的少年"四杰",便不得不大声急呼,抢上来施以针砭了。
(本篇原载于《大公报》文艺副刊第52期。)
四杰
继承北朝系统而立国的唐朝的最初五十年代,本是一个尚质的时期,王、杨、卢、骆都是文章家,"四杰"这徽号,如果不是专为评文而设的,至少它的主要意义是指他们的赋和四六文。谈诗而称四杰,虽是很早的事,究竟只能算借用。是借用,就难免有"削足适履"和"挂一漏万"的毛病了。
按通常的了解,诗中的四杰是唐诗开创期中负起了时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们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四人中三人死于非命)--因为行为浪漫,所以受尽了人间的唾骂,因为遭遇悲惨,所以也赢得了不少的同情。依这样一个概括、简明,也就是肤廓的了解,"四杰"这徽号是满可以适用的,但这也就是它的适用性的最大限度。超过了这限度,假如我们还问到:这四人集团中每个单元的个别情形,和相互关系,尤其他们在唐诗发展的路线网里,究竟代表着哪一条,或数条线,和这线在网的整个体系中所担负的任务--假如问到这些方面,"四杰"这徽号的功用与适合性,马上就成问题了。因为诗中的四杰,并非一个单纯的、统一的宗派,而是一个大宗中包孕着两个小宗,而两小宗之间,同点恐怕还不如异点多,因之,在讨论问题时,"四杰"这名词所能给我们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纠葛多。数字是个很方便的东西,也是个很麻烦的东西。既在某一观点下凑成了一个数目,就不能由你在另一观点下随便拆开它。不能拆开,又不能废弃它,所以就麻烦了。"四杰"这徽号,我们不能、也不想废弃,可是我承认我是抱着"息事宁人"的苦衷来接受它的。
四杰无论在人的方面,或诗的方面,都天然形成两组或两派。先从人的方面讲起。
将四人的姓氏排成"王、杨、卢、骆"这特定的顺序,据说寓有品第文章的意义,这是我们熟知的事实。但除这人为的顺序外,好像还有一个自然的顺序,也常被人采用--那便是序齿的顺序。我们疑心张说《裴公神道碑》"在选曹见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和郗云卿《骆丞集序》"与卢照邻、王勃、杨炯文词齐名",乃至杜诗"纵使卢王操翰墨"等语中的顺序,都属于这一类。严格的序齿应该是卢、骆、王、杨,其间卢、骆一组,王、杨一组,前者比后者平均大了十岁的光景。然则卢、骆的顺序,在上揭张、郗二文里为什么都颠倒了呢?郗序是为了行文的方便,不用讲。张碑,我想是为了心理的缘故,因为骆与裴(行俭)交情特别深,为裴作碑,自然首先想起骆来。也许骆赴选曹本在先,所以裴也先见到他。果然如此,则先骆后卢,是采用了另一事实作标准。但无论依哪个标准说,要紧的还是在张、郗两文里,前二人(骆、卢)与后二人(王、杨)之间的一道鸿沟(即平均十岁左右的差别)依然存在。所以即使张碑完全用的另一事实--赴选的先后作为标准,我们依然可以说,王、杨赴选在卢、骆之后,也正说明了他们年龄小了许多。实在,卢、骆与王、杨简直可算作两辈子人。据《唐会要》卷八二,"显庆二年,诏征太白山人孙思邈孙思邈(581-682),唐代著名医学家。入京,卢照邻、宋令文、孟诜皆执师贽之礼。"令文是宋之问的父亲,而之问是杨炯同寮的好友。卢与之问的父亲同辈,而杨与之问本人同辈,那么卢与杨岂不是不能同辈了吗?明白了这一层,杨炯所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便有了确解。杨年纪比卢小得多,名字反在卢前,有愧不敢当之感,所以说"愧在卢前",反之,他与王多分是同年,名字在王后,说"耻居王后",正是不甘心的意思。
比年龄的距离更重要的一点,便是性格的差异。在性格上四杰也天然形成两种类型,卢、骆一类,王、杨一类。诚然,四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浮躁浅露"不能"致远"的殷鉴,每人"丑行"的事例,都被谨慎的保存在史乘里了,这里也毋庸赞述。但所谓"浮躁浅露"者,也有程度深浅的不同。杨炯,相传据裴行俭裴行俭,绛州闻喜(今山西闻喜东北)人。唐高宗时名臣。裴仁基之子。著有《选谱》十卷,以及《草字杂体》,今均佚。说,比较"沉静"。其实王勃,除擅杀官奴那不幸事件外(杀奴在当时社会上并非一件太不平常的事),也不能算过分的"浮躁"。一个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经完成了这样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
《舟中纂序》五卷,《周易发挥》五卷,《次论语》十卷,《汉书指瑕》十卷,《大唐千岁历》若干卷,《黄帝八十一难经注》若干卷,《合论》十卷,《续文中子书序诗序》若干篇,《玄经传》若干卷,《文集》三十卷。
能够浮躁到哪里去呢?同王勃一样,杨炯也是文人而兼有学者倾向的,这满可以从他的《天文大象赋》和《驳孙茂道苏知几冕服议》中看出。由此看来,王、杨的性格确乎相近。相应的,卢、骆也同属于另一类型,一种在某项观点下真可目为"浮躁"的类型。久历边塞而屡次下狱的博徒革命家,骆宾王不用讲了,看《穷鱼赋》和《狱中学骚体》,卢照邻也不像是一个安分的分子。骆宾王在《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里,便控告过他的薄幸。然而按骆宾王自己的口供,
但使封侯龙额贵,讵随中妇凤楼寒?
他原也是在英雄气概的烟幕下实行薄幸而已。看《忆蜀地佳人》一类诗,他并没有少给自己制造薄幸的机会。在这类事上,卢、骆恐怕还是一丘之貉。最后,卢照邻那悲剧型的自杀,和骆宾王的慷慨就义,不也还是一样?同是用不平凡的方式自动的结束了不平凡的一生,只是一悱恻,一悲壮,各有各的姿态罢了。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发展;由年龄的两辈和性格的两类型,到友谊的两个集团。果然,卢、骆二人交情,可凭骆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诗来坐实,而王、杨的契合,则有王的《秋日饯别序》和杨的《王勃集序》可证。反之,卢或骆与王或杨之间,就看不出这样紧凑的关系来。就现存各家集中所可考见的说,卢、王有两首同题分韵的诗,卢、杨有一首同题同韵的诗,可见他们两辈人确乎在文酒之会中常常见面。可是太深的交情,恐怕就谈不到。他们绝少在作品里互相提到彼此的名字,有之,只杨在《王勃集序》中说到一次"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辍九攻",这反足以证明卢、骆与王、杨属于两个壁垒,虽则是两个对立而仍不失为友军的壁垒。
于是,我们便可谈到他们--卢、骆与王、杨--另一方面的不同了。年龄的不同辈,性格的不同类型,友谊的不同集团和作风的不同派,这些不也正是一贯的现象吗?其实,不待知道"人"方面的不同,我们早就应该发觉"诗"方面的不同了。假如不受传统名词的蒙蔽,我们早就该惊讶,为什么还非维持这"四"字不可,而不仿"前七子""后七子"的例,称卢、骆为"前二杰",王、杨为"后二杰"?难道那许多迹象,还不足以证明他们两派的不同吗?
首先,卢、骆擅长七言歌行,王、杨专工五律,这是两派选择形式的不同。当然卢、骆也作五律,甚至大部分篇什还是五律,而王、杨一派中至少王勃也有些歌行流传下来,但他们的长处绝不在这些方面。像卢集中的:
风摇十洲影,日乱九江文(《赠李荣道士》)
川光摇水箭,山气上云梯(《山庄休沐》)
和骆集中这样的发端:
故人无与晤,安步陟山椒……(《冬日野望》)
在那贫乏的时代,何尝不是些夺目的珍宝?无奈这些有句无章的篇什,除声调的成功外,还是没有超过齐、梁的水准。骆比较有些"完璧",如《在狱咏蝉》之类,可是又略无警策。同样,王的歌行,除《滕王阁歌》外,也毫不足观。便说《滕王阁歌》和他那典丽凝重,与凄情流动的五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杜甫《戏为六绝句》第三首中"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这里是以卢代表卢、骆,王代表王、杨,大概不成问题。至于"劣于汉魏近风骚",假如可以解作王、杨"劣于汉魏",卢、骆"近风骚",倒也有它的妙处,因为卢、骆那用赋的手法写成的粗线条的宫体诗,确乎是《风》《骚》的余响,而王、杨的五言,虽不及汉魏,却越过齐、梁,直接上晋、宋了。这未必是杜诗的原意,但我们不妨借它的启示来阐明一个真理。
卢、骆与王、杨选择形式不同,是由于他们两派的使命不同。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而乐府新曲又是宫体诗的一种新发展,所以卢、骆实际上是宫体诗的改造者。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成都市中的轻薄子,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庭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正如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庭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台阁上只有仪式的应制,有"句绘章,揣合低昂"。到了江山与塞漠,才有低徊与怅惘,严肃与激昂,例如王的《别薛升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杨的《从军行》《紫骝马》一类的抒情诗。抒情的形式,本无须太长,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处。前乎王、杨,尤其应制的作品,五言长律用的还相当多。这是该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杨才正式成为定型,同时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诗也是这时才出现的。
将卢、骆与王、杨对照着看,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我在旁处曾说明过从卢、骆到刘(希夷)张(若虚)是一贯的发展,现在还要点醒,王、杨与沈、宋也是一脉相承。李商隐早无意的道着了秘密:
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属对能。(《漫成章》)
以沈、宋与王、杨并举,实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律"之"变",本来在王、杨手里已经完成了,而沈、宋也是"落笔得良朋"的妙手。并且我们已经提过,杨炯和宋之问是好朋友。如果我们再知道他们是好到如之问《祭杨盈川文》所说的那程度,我们便更能了然于王、杨与沈、宋所以是一脉相承之故。老实说,就奠定五律基础的观点看,王、杨与沈、宋未尝不可视为一个集团,因此也有资格承受"四杰"的徽号,而卢、骆与刘、张也同样有理由,在改良宫体诗的观点下,被称为另一组"四杰"。一定要墨守着先入为主的传统观点,只看见"王、杨、卢、骆"之为四杰,而抹煞了一切其他的观点,那只是拘泥、顽冥,甘心上传统名词的当罢了。
将卢、骆与王、杨分别的划归了刘、张与沈、宋两个集团后,再比较一下刘、张与沈、宋在唐诗中的地位,便也更能了解卢、骆与王、杨的地位了。五律无疑是唐诗最主要的形式,在那时人心目中,五律才是诗的正宗。沈、宋之被人推重,理由便在此。按时人安排的顺序,王、杨的名字列在卢、骆之上,也正因他们的贡献在五律,何况王、杨的五律是完全成熟了的五律,而卢、骆的歌行还不免于草率、粗俗的"轻薄为文"呢?论内在价值,当然王、杨比卢、骆高。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卢、骆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凭他们那新式宫体诗,一举摧毁了旧式的"江左余风"的宫体诗,因而给歌行芟除了芜秽,开出一条坦途来。若没有卢、骆,哪会有刘、张,哪会有《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和《秦妇吟》,甚至于李、杜、高、岑呢?看来,在文学史上,卢、骆的功绩并不亚于王、杨。后者是建设,前者是破坏,他们各有各的使命。负破坏使命的,本身就得牺牲,所以失败就是他们的成功。人们都以成败论事,我却愿向失败的英雄们多寄予点同情。
(本篇原载于《世界学生》第2卷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