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闻一多大全集

第八章

书名:闻一多大全集 作者:闻一多 本章字数:54631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2


第八章

  

  宫体诗的自赎

  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

  我们该记得从梁简文帝当太子到唐太宗宴驾中间一段时期,正是谢脁已死,陈子昂未生之间一段时期。这其间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那是一个以声律的发明与批评的勃兴为人所推重,但论到诗的本身,则为人所诟病的时期。没有第一流诗人,甚至没有任何诗人,不是一桩罪过。那只是一个消极的缺憾。但这时期却犯了一桩积极的罪。它不是一个空白,而是一个污点。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制造了些有如下面这样的宫体诗:

  长筵广未同,上客娇难逼。

  还杯了不顾,回身正颜色。(高爽《咏酌酒人》)

  众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邓铿《奉和夜听妓声》)。

  这里所反映的上客们的态度,便代表他们那整个宫廷内外的气氛。人人眼角里是淫荡:

  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鲍泉《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

  人人心中怀着鬼胎:

  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李义府《堂词》)

  对姬妾娼妓如此,对自己的结发妻亦然(刘孝威《郡县寓见人织率尔赠妇》便是一例)。于是发妻也就成了倡家。徐悱写得出《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那样一首诗,他的夫人刘令娴为什么不可以写一首《光宅寺》来赛过他?索性大家都揭开了:

  知君亦荡子,贱妾自倡家。(吴均《鼓瑟曲有所思》)

  因为也许她明白她自己的秘诀是什么。

  自知心所爱,出入仕秦宫。

  谁言连尹屈,更是莫遨通?(简文帝《艳歌篇十八韵》)

  简文帝对此并不诧异,说不定这对他,正是件称心的消息。堕落是没有止境的。从一种变态到另一种变态往往是个极短的距离,所以现在像简文帝《娈童》,吴均《咏少年》,刘孝绰《咏小儿采莲》,刘遵《繁华应令》,以及陆厥《中山王孺子妾歌》一类作品,也不足令人惊奇了。变态的又一型类是以物代人为求满足的对象。于是绣领,袙腹,履,枕,席,卧具……全有了生命,而成为被玷污者。推而广之,以至灯烛,玉阶,梁尘,也莫不踊跃地助他们集中意念到那个荒唐的焦点,不用说,有机生物如花草莺蝶等更都是可人的同情者。

  罗荐已擘鸳鸯被,绮衣复有葡萄带。

  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上官仪《八咏应制》)

  看看以上的情形,我们真要疑心,那是作诗,还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在那种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诗!所以常常是那套褪色的陈词滥调,诗的本身并不能比题目给人以更深的印象。实在有时他们真不像是在作诗,而只是制题。这都是惨淡经营的结果:《咏人聘妾仍逐琴心》(伏知道),《为寒床妇赠夫》(王胄),特别是后一例,尽有"闺情""秋思""寄远"一类的题面可用,然而作者偏要标出这样五个字来,不知是何居心。如果初期作者常用的"古意""拟古"一类暧昧的题面,是一种遮羞的手法,那么现在这些人是根本没有羞耻了!这由意识到文词,由文词到标题,逐步的鲜明化,是否可算作一种文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赞叹事实的"诗"变成了标明事类的"题"之附庸,这趋势去《游仙窟》一流作品,以记事文为主,以诗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内容又何尝远?《游仙窟》正是宫体诗必然的下场。

  我还得补充一下宫体诗在它那中途丢掉的一个自新的机会。这专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文字为务的宫体诗,本是衰老的,贫血的南朝宫廷生活的产物,只有北方那些新兴民族的热与力才能拯救它。因此我们不能不庆幸庾信等之入周与被留,因为只有这样,宫体诗才能更稳固地移植在北方,而得到它所需要的营养。果然被留后的庾信的《乌夜啼》《春别诗》等篇,比从前在老家作的同类作品,气色强多了。移植后的第二、三代本应不成问题。谁知那些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样,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他们马上又屈服了,除薛道衡《昔昔盐》《人日思归》,隋炀帝《春江花月夜》三两首诗外,他们没有表现过一点抵抗力。炀帝晚年可算热忱的效忠于南方文化了,文艺的唐太宗,出人意料之外,比炀帝还要热忱。于是庾信的北渡完全白费了。宫体诗在唐初,依然是简文帝时那没筋骨、没心肝的宫体诗。不同的只是现在词藻来得更细致,声调更流利,整个的外表显得更乖巧,更酥软罢了。说唐初宫体诗的内容和简文帝时完全一样,也不对。因为除了搬出那僵尸"横陈"二字外,他们在诗里也并没有讲出什么。这又教人疑心这辈子人已失去了积极犯罪的心情。恐怕只是词藻和声调的试验给他们羁系着一点作这种诗的兴趣(词藻声调与宫体有着先天与历史的联系)。宫体诗在当时可说是一种不自主的、虚伪的存在。原来从虞世南到上官仪是连堕落的诚意都没有了。此真所谓"委靡不振"!

  但是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

  在窒息的阴霾中,四面是细弱的虫吟,虚空而疲倦,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这首诗在当时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他这样开始: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这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首先已够教人们如大梦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车骑,载着长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现,通过"五剧三条"的"弱柳青槐"来"共宿娼家桃李蹊"。诚然这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但这颠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态的无耻:

  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简文帝《乌栖曲》)

  如今这是什么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后: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似有"劝百讽一"之嫌。对了,讽刺,宫体诗中讲讽刺,多么生疏的一个消息!我几乎要问《长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宫体诗?从前我们所知道的宫体诗,自萧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识的口供,那些作者只在诗里,这回卢照邻却是在诗里,又在诗外,因此他能让人人以一个清醒的旁观的自我,来给另一自我一声警告。这两种态度相差多远!

  寂寂寥寥杨子居,

  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

  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篇末四句有点突兀,在诗的结构上既嫌蛇足,而且这样说话,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态度的偏狭,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对于人性的清醒方面,这四句究不失为一个保障与安慰。一点点艺术的失败,并不妨碍《长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宫体诗中一个破天荒的大转变。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颓废,教给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给他欲望的幻灭。这诗中善与恶都是积极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说《长安古意》的恶的方面比善的方面还有用。不要问卢照邻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败的。欲望本身不是什么坏东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只有疏导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无效的。庾信对于宫体诗的态度,是一味地矫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宫体代宫体。反之,卢照邻只要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救宫体诗,他所争的是有力没有力,不是宫体不宫体。甚至你说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胜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对的方法吗?

  矛盾就是人性,诗人作诗本不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原来《长安古意》的"年年岁岁一床书",只是一句诗而已,即令作诗时事实如此,大概不久以后,情形就完全变了,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便是铁证。故事是这样的:照邻在蜀中有一个情妇郭氏,正当她有孕时,照邻因事要回洛阳去,临行相约不久回来正式成婚。谁知他一去两年不返,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这时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丢了。"悲鸣五里无人间,肠断三声谁为续"!除了骆宾王给寄首诗去替她申一回冤,这悲剧又能有什么更适合的收场呢?一个生成哀艳的传奇故事,可惜骆宾王没赶上蒋防、李公佐的时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适宜于小说,而作者手头却只有一个诗的形式可供采用。这试验也未尝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记了《孔雀东南飞》的典型。凭一枝作判词的笔锋(这是他的当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韵语的书札而已。然而是试验,就值得钦佩。骆宾王的失败,不比李百药的成功有价值吗?他至少也替《秦妇吟》垫过路。

  这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的文士,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都是他于的。《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里没讲出具体的故事来,但我们猜得到一半,还不是卢、郭公案那一类的纠葛?李荣是个有才名道士。(见《旧唐书·儒学罗道琮传》,卢照邻也有过诗给他。)故事还是发生在蜀中,李荣往长安去了,也是许久不回来,王灵妃急了,又该骆宾王给去信促驾了。不过这回的信却写得比较像首诗。

  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丝,

  年去年来不自持。

  初言别在寒偏在,

  何悟春来春更思。

  一类响亮句子,而是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的成功,仅次于《长安古意》。

  和卢照邻一样,骆宾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着他那篇幅的。上文所举过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宫体诗中的云冈造像,而宾王尤其好大成癖(这可以他那以赋为诗的《帝京篇》、《畴昔篇》为证)。从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扩充到卢、骆二人洋洋洒洒的巨篇,这也是宫体诗的一个剧变。仅仅篇幅大,没有什么。要紧的是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人们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言的,"不废江河万古流"。

  从来没有暴风雨能够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们也吃不消,所以我们要它适可而止。因为,它究竟只是一个手段,打破郁闷烦躁的手段;也只是一个过程,达到雨过天晴的过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时效的,过程的期间也不宜太长,所以在宫体诗的园地上,我们很侥幸地碰见了卢、骆,可也很愿意能早点离开他们,--为的是好和刘希夷刘希夷(约651-?),唐代诗人。一名庭芝,字延之(一作庭芝),汝州(今属河南)人。其诗以歌行见长,多写闺情,辞意柔婉华丽,且多感伤情调。会面。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公子行》)

  这不是什么十分华贵的修辞,在刘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诣;但在宫体诗里,我们还没听见过这类的痴情话。我们也知道他的来源是《同声诗》和《闲情赋》。但我们要记得,这类越过齐、梁,直向汉、晋人借贷灵感,在将近百年以来的宫体诗里也很少人干过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公子行》)

  这连同它的前身--杨方《合欢诗》,也不过是常态的,健康的爱情中,极平凡、极自然的思念,谁知道在宫体诗中也成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宝。回返常态确乎是刘希夷的一个主要特质,孙翌编《正声集》时把刘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这一点来了。看他即便哀艳到如:

  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

  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春女行》)

  携龙长叹息,逶迤恋春色。

  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

  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

  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采桑》)

  也从没有不归于正的时候。感情返到正常状态是宫体诗的又一重大阶段。惟其如此,所以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就在此刻,恋人才变成诗人,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创似地哀叫出来: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公子行》)

  但正当他们叫着"伤心树"、"断肠花"时,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变渺小了,暂忽了,一切都没有了。自然认识了那无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变成哲人了: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白头翁》)

  相传刘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时,吃一惊,吟到"年年岁岁……"二句,又吃一惊。后来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让给他,诗人不肯,就生生地被宋之问给用土囊压死了。于是诗谶就算验了。编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说,刘希夷泄露了天机,论理该遭天谴。这是中国式的文艺批评,隽永而正确,我们在千载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动它半点。不过我们可以用现代语替它诠释一遍,所谓泄露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识之谓。从蜣蜋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可太远了,太惊人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

  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着介绍,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谈谈。就宫体诗发展的观点看,这首诗尤有大谈的必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它超过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自己也知道。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恐惧,只有憧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时,或另一个初唐诗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气。在相反的方向,刘希夷又一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无涯"的徒劳,而徒劳地为它哀毁着,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凡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三十年八月二十二日陈家营

  (本篇原载于《当代评论》第10期。)

  孟浩然

  (六八九-七四○)

  当年孙润夫家所藏的王维画的孟浩然像,据《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说,是个很不高明的摹本,连所附的王维自己和陆羽、张洎等三篇题识,据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鉴定大概是对的,但他并没有否认那"俗工"所据的底本--即张洎亲眼见到的孟浩然像,确是王维的真迹。这幅画,据张洎的题识说,

  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证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我们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断定他当瘦。实在经验告诉我们,什九人是当如其诗的。你在孟浩然诗中所意识到的诗人那身影,能不是"颀而长,峭而瘦"的吗?连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设,丝毫不可移动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编《孟浩然集》的王士源应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错,他在序文里用来开始介绍这位诗人的"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八字,与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谓"清朗奇素",无一不与画像的精神相合,也无一不与浩然的诗境一致。总之,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再没有比孟浩然更具体的例证了。

  张祜曾有过"襄阳属浩然"之句,我们却要说:浩然也属于襄阳。也许正惟浩然是属于襄阳的,所以襄阳也属于他。大半辈子岁月在这里度过,大多数诗章是在这地方、因这地方、为这地方而写的。没有第二个襄阳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阳,更爱襄阳的。晚年漫游南北,看过多少名胜,到头还是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实在襄阳的人杰地灵,恐怕比它的山水形胜更值得人赞美。从汉阴丈人到庞德公庞德公,生卒年待考。襄阳人。东汉名士。庞德公与当时隐居襄阳的徐庶、司马徽、诸葛亮过从甚密,称诸葛亮为"卧龙",司马徽为"水镜",庞统为"凤雏",被誉为知人。,多少令人神往的风流人物,我们简直不能想像一部《襄阳耆旧传》,对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个影响。了解了这一层,我们才可以认识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诗。

  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济,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在构成这事实的复杂因素中,家乡的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点。

  在一个乱世,例如庞德公的时代,对于某种特别性格的人,入山采药,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开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吗?然则为什么三番两次朋友们伸过援引的手来,都被拒绝、甚至最后和本州采访使韩朝宗约好了一同入京,到头还是喝得酩酊大醉,让韩公等烦了,一赌气独自先走了呢?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他这回,无疑的那成为默契的对象便是庞德公。孟浩然当然不能为韩朝宗背弃庞公。鹿门山不许他,他自己家园所在,也就是"庞公栖隐处"的鹿门山,绝不许他那样做。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幽人究竟是谁?庞公的精灵,还是诗人自己?恐怕那时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为心理上他早与那位先贤同体化了。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实在,鹿门山的家园早已使隐居成为既成事实,只要念头一转,承认自己是庞公的继承人,此身便俨然是《高士传》中的人物了。总之,是襄阳的历史地理环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毕竟是襄阳的孟浩然。

  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矛盾是常态,愈矛盾则愈常态。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后天又是伊、皋,这是行为的矛盾。当巢、由时向往着伊、皋,当了伊、皋,又不能忘怀于巢、由,这是行为与感情间的矛盾。在这双重矛盾的夹缠中打转,是当时一般的现象。反正用诗一发泄,任何矛盾都注销了。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诗作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的制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自然,反过来说,矛盾愈深愈多,诗的产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除在张九龄的荆州幕中当过一度清客外,也没有半个官职,自然不会发生第一项矛盾问题。但这似乎就是他的一贯性的最高限度。因为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没有完全忘却魏阙。下面不过是许多显明例证中之一: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听李白这番热情的赞叹,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时代多么远: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矛盾与诗的因果关系,许多诗是为给生活的矛盾求统一,求调和而产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对于他,诗的需要便当减少了。果然,他的诗是不多,量不多,质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时人作见证,杜甫讲过的:"吾怜孟浩然……赋诗虽不多,往往凌鲍、谢。"质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见到。苏轼曾经批评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这话诚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里所承认的,是说尽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释。才如果是指才情与才学二者而言,那就对了,如果专指才学,还算没有说尽。情当然比学重要得多。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式的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论前者,质和量当然都不如杜甫,论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甚至"不材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十才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熏。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佇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鸟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

  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做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读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我们得到一如张洎从画像所得到的印象,"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这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的另一解释。

  超过了诗也好,够不上诗也好,任凭你从环子的哪一点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并没有第二个诗人到过这境界。东坡说他没有才,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谁能了解庄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诗,当然也得承认那点"累"。至于"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渊明,还有谁呢?

  (本篇原载于《大国民报》。)

  贾岛

  (七七九-八四三)

  这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的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的,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作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做一种阴黯情调的五言律诗(阴黯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躲在幽静的角落里作诗,这现象现在看来不免新奇,其实正是旧中国传统社会制度下的正常状态。不像前两种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权位上有说话做事的机会和责任,这般没功名、没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职业上可说尚在"未成年"时期,种种对国家社会的崇高责任是落不到他们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为是情势所不许的,所以恐怕谁也没想到那头上来。有抱负也好,没有也好,一个读书人生在那时代,总得作诗。作诗才有希望爬过第一层进身的阶梯。诗做到合乎某种程式,如其时运也凑巧,果然混得一"第",到那时,至少在理论上你才算在社会中"成年"了,才有说话做事的资格。否则万一你的诗做得不及或超过了程式的严限,或诗无问题而时运不济,那你只好做一辈子的诗,为责任作诗以自课,为情绪作诗以自遣。贾岛便是在这古怪制度之下被牺牲,也被玉成了的一个。在这种情形下,你若还怪他没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团,那你也可算不识时务了。

  贾岛和他的徒众,为什么在别人忙着救世时,自己只顾作诗,我们已经明白了;但为什么单做五律呢?这也许得再说明一下。孟郊等为便于发议论而做五古,白居易等为讲故事而做乐府,都是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当时习惯以外,匠心的采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贾岛一派人则没有那必要。为他们起见,当时最通行的体裁--五律就够了。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帖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种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然而作诗为什么老是那一套阴霾、凛冽、峭硬的情调呢?我们在上文说那是由于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点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这点,便明白了整个的贾岛。

  我们该记得贾岛曾经一度是僧无本。我们若承认一个人前半辈子的蒲团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与他后半辈子完全无关,则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

  坐学白骨塔,

  或

  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

  的禅味,不但是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

  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

  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

  甚至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的渊源。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惟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的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藉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

  鹦鹉惊寒夜唤人

  句一定比

  山雨滴栖鹉

  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

  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

  较之

  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

  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著而邻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著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

  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的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

  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

  和

  柳转斜阳过水来。

  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揉合在一起,

  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

  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

  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

  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栖鸟"不在绿杨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那怕琐屑到

  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到,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的、彻底的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像他给与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

  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

  休息又休息。对了,惟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他居然被崇拜到这地步:

  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唐才子传》九)

  南唐孙晟……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郡斋读书志》十八)

  上面的故事,你尽可解释为那时代人们的神经病的征象,但从贾岛方面看,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的被偶像化过;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行动,但为什么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钟、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宁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分遗产中得来的赢余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当不可以部分的接受他,作为一种调济,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本篇原载于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18期。)

  杜甫

  引言

  明吕坤曰:"史在天地,如形之景。人皆思其高曾也,皆愿睹其景。至于文儒之士,其思书契以降之古人,尽若是已矣。"数千年来的祖宗,我们听见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生平的梗概,我们仿佛也知道一点,但是他们的容貌、声音,他们的性情、思想,他们心灵中的种种隐秘--欢乐和悲哀,神圣的企望,庄严的愤慨,以及可笑亦复可爱的弱点或怪癖……我们全是茫然。我们要追念,追念的对象在哪里?要仰慕,仰慕的目标是什么?要崇拜,向谁施礼?假如我们是肖子肖孙,我们该怎样的悲恸,怎样的心焦!

  看不见祖宗的肖像,便将梦魂中迷离恍惚的,捕风捉影,摹拟出来,聊当瞻拜的对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慰情的办法。我给诗人杜甫绘这幅小照,是不自量,是渎亵神圣,我都承认。因此工作开始了,马上又搁下了。一搁搁了三年,依然死不下心去,还要赓续,不为别的,只还是不奈何那一点"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苦衷罢了。

  像我这回掮起的工作,本来应该包括两层步骤,第一是分析,第二是综合。近来某某考证,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作得不少了;关于杜甫,这类的工作,据我知道的却没有十分特出的成绩。我自己在这里偶尔虽有些零星的补充,但是,我承认,也不是什么大发现。我这次简直是跳过了第一步,来迳直做第二步;这样作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自己也明白。好在这只是初稿,只要那"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心情不变,永远那样的策励我,横竖以后还可以随时搜罗,随时拼补。目下我绝不敢说,这是真正的杜甫,我只说是我个人想象中的"诗圣"。

  我们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纵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龌龊了。因此我不能忘记杜甫;有个时期,华茨华斯也不能忘记弥尔敦,他喊--

  "Milton!thou shouldst be living at this hour:

  England hath need of thee:she is a fen

  Of stagnant waters:alter sword,and pen,

  Fireside,the heroic wealth of hall and bower,

  Have forfeited their ancient English dower

  Of in ward happiness,We are selfish men:

  O raise us up,return to us again;

  And give us manners virtue freedom power"

  一

  当中一个雄壮的女子跳舞。四面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内中有一个四龄童子,许是骑在爸爸肩上,歪着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脚和丈长的彩帛渐渐摇起花来了,看着,看着,他也不觉眉飞目舞,仿佛很能领略其间的妙绪。他是从巩县特地赶到郾城来看跳舞的。这一回经验定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面一段是他几十年后的回忆:

  "燔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当代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四岁的看客后来便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岁时看的东西,过了五十多年,还能留下那样活跃的印象,公孙大娘的艺术之神妙,可以想见,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睿宗先天元年(712年);原籍襄阳,曾祖依艺作河南巩县县令,便在巩县住家了。子美幼时的事迹,我们不大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母亲死得早,他小时是寄养在姑母家里。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为难了。儿子和侄儿都病着,据女巫说,要病好,病人非睡在东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东南角的床铺只有一张,病人却有两个。老太太居然下了决心,把侄儿安顿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儿子填了侄儿的空子。想不到决心下了,结果就来了。子美长大了,听见老家人讲姑母如何让表兄给他替了死,他一辈子觉得对不起姑母。

  早慧不算希奇;早慧的诗人尤其多着。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这种比拟,从现今这开明的时代看去,倒有一种特别恰当的地方。因为谈论到这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谁不感觉寻常文字的无效?不,无效的还不只文字,你只顾呕尽心血来悬拟、揣测,总归是隔膜,那超人的灵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谜语一样,绝不是寻常的脑筋所能猜透的。你只懂得你能懂的东西;因此,谈到杜甫,只好拿不可思议的比不可思议的。凤凰你知道是神话,是子虚,是不可能。可是杜甫那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伟大了,伟大得可疑吗?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绝对可靠吗?一切的神灵和类似神灵的人物都有人疑过,荷马有人疑过,莎士比亚有人疑过,杜甫失了被疑的资格,只因文献,史迹,种种不容抵赖的铁证,一五一十,都在我们手里。

  子美自弱冠以后,直到老死,在四方奔波的时候多,安心求学的机会很少。若不是从小用过一番苦功,这诗人的学力哪得如此的雄厚?生在书香门第,家境即使贫寒,祖藏的书籍总还够他餍饫的。从七八岁到弱冠的期间中,我们想象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诗,作赋,读书,写擘窠大字,……无论如何,闲游的日子总占少数。(从七岁以后,据他自称,四十年中做了一千多首诗文;一千多首作品是要时候作的。)并且多病的身体当不起剧烈的户外生活,读书学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构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的飞翔,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久而久之,他定觉得那些庄严灿烂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实在,而且渐渐活现起来了,于是他看得见古人行动的姿态,听得到古人歌哭的声音。甚至他们还和他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他成了他们其间的一员。于是他只觉得自己和寻常的少年不同,他几乎是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关系比和今人的关系密切多了。他是在时间里,不是在空间里活着。他为什么不那样想呢?这些古人不是在他心灵里活动,血脉里运行吗?他的身体不是从这些古人的身体分泌出来的吗?是的,那政事、武功、学术震耀一时的儒将杜预便是他的十三世祖;那宣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的著名诗人杜审言,便是他的祖父;他的叔父杜升是个为报父仇而杀身的十三岁的孝子;他的外祖母便是张说所称的那为监牢中的父亲"菲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额色,伤动人伦"的孝女;他外祖母的兄弟崔行芳,曾经要求给二哥代死,没有诏准,就同哥哥一起就刑了,当时称为"死悌"。你看他自己家里,同外家里,事业、文章、孝行、友爱,--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这样多;他翻开近代的史乘,等于翻开自己的家谱。这样读书,对于一个青年的身心,潜移默化的影响,定是不可限量的。难怪一般的少年,他瞧不上眼。他是一个贵族,不但在族望上,便论德行和智慧,他知道,也应该高人一等。所以他的朋友,除了书本里的古人,就是几个有文名的老前辈。要他同一般行辈相等的庸夫俗子混在一起,是办不到的。看看这一段文字,便可想见当时那不可一世的气概: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

  子美所以有这种抱负,不但因为他的血缘足以使他自豪,也不仅仅是他不甘自暴自弃;这些都是片面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紧的,是他对于自己的成功,如今确有把握了。崔尚、魏启心一般的老前辈都比他作班固、扬雄;他自己仿佛也觉得受之无愧。十四五岁的杜二,在翰墨场中,已经是一个角色了。

  这时还有一件事也可以增长一个人的兴致。从小摆不脱病魔的纠缠,如今摆脱了。这件事竟许是最足令人开心的。因为毕竟从前那种幽闭的书斋生活不大自然,只因一个人缺欠了健康,身体失了自由,什么都没有办法。如今健康恢复了,有了办法,便尽量的追回以前的积欠,当然是不妨的,简直是应该的。譬如院子里那几棵枣树,长得比什么树都古怪,都有精神,枝子都那样剑拔弩张的挺着,仿佛全身都是劲。一个人如今身体强了,早起在院子里走走,往往也觉得混身是劲,忽然看见它们那挑衅的样子,恨不得拣一棵抱上去,和它摔一交,决个雌雄。但是想想那举动又未免太可笑了。最好是等八月来,枣子熟了,弟妹们只顾要枣子吃;枣子诚然好吃,但是当哥哥的,尤其筋强力壮的哥哥,最得意的,不是吃枣子,是在那给弟妹们不断的供应枣子的任务。用竹篙子打枣子还不算本领。哥哥有本领上树,不信他可以试给他们看看。上树要上到最高的枝子,又得不让枣刺轧伤了手,脚得站稳了,还不许踩断了树枝;然后躲在绿叶里,一把把的洒下来;金黄色的、朱砂色的,红黄参半的枣子,花花刺刺的洒将下来,得让孩子们抢都抢不赢。上树的技术练高了,一天可以上十来次,棵棵树都要上到。最有趣的,是在树顶上站直了,往下一望;离天近,离地远,一切都在脚下,呼吸也轻快了,他忍不住大笑一声;那笑里有妙不可言的胜利的庄严和愉快。便是游戏,一个人的地位也要站得超越一点,才不愧是杜甫。

  健康既经恢复了,年龄也渐渐大了,一个人不能老在家乡守着。他得看看世界。并且单为自己创作的前途打算,多少通都广邑,名山大川,也不得不瞻仰瞻仰。

  二

  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诗人便开始了他的飘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游览(仍旧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濛濛的长空飞去。他胁下只觉得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的云雀一般,他是

  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三十五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的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沈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

  子美第一次出游是到晋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县),在那边结交的人物,我们知道的,有韦之晋。此后,在三十五岁以前,曾有过两次大举的游历:第一次到吴、越,第二次到齐、赵。两度的游历,是诗人创作生活上最需要的两种精粹而丰富的滋养。在家乡,一切都是单调、平凡,青的天笼盖着黄的地,每隔几里路,绿杨藏着人家,白杨翳着坟地,分布得驿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背景一样的单调。我们到过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大概从唐朝到现在是不会有多少进步的。从那样的环境,一旦踏进山明水秀的江南。风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的惊喜。我们还记得当时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谢的风流,在那里当然还留着够鲜明的痕迹。江南本是六朝文学总汇的中枢。他读过鲍、谢、江、沈、阴、何的诗,如今竟亲历他们歌哭的场所,他能不感动吗?何况重重叠叠的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剑池、虎邱、姑苏台、长洲苑、太伯的遗庙、阖闾的荒冢,以及钱塘、剡溪、鉴湖、天姥--处处都是陈迹、名胜,处处都足以促醒他的回忆,触发他的诗怀。我们虽没有他当时纪游的作品,但是诗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是到了姑苏,船也办好了,却没有浮着海。仿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须得等四五年后游齐、赵时,才许他见面。

  在叙述子美第二次出游以前,有一件事颇有可纪念的价值,虽则诗人自己并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种--生徒、贡举、制举。已经在京师各学馆,或州县各学校成业的诸生,送来尚书省受试的,名曰生徒;不从学校出身,而先在州县受试,及第了,到尚书省应试的,名曰贡举。以上两种是选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诏行一次,以举非常之士,便是制举。开元二十三年(736年)子美游吴、越回来,挟着那"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的气焰应贡举,县试成功了,在京兆尚书省一试,却失败了。结果没有别的,只是在够高的气焰上又加了一层气焰。功名的纸老虎如今被他截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学问,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许这次下第,不但不能损毁,反足以抬高他的身价。可恨的许只是落第落在名职卑微的考功郎手里,未免叫人丧气。当时士林反对考功郎主试的风潮酝酿得一天比一天紧,在子美"忤下考功第"的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举人的辱骂,朝廷从此便改用侍郎主试。

  子美下第后八九年之间,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个时期,游历了许多名胜,接交了许多名流。可惜那期间是他命运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几年的经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辉;因为从那以后,世乱一天天的纷纭,诗人的生活一天天的潦倒,直到老死,永远闯不出悲哀、恐怖和绝望的环攻。但是末路的悲剧不忙提起,我们的笔墨不妨先在欢笑的时期多留连一会儿,虽则悲惨的下文早晚是要来的。

  开元二十四五年之间,子美的父亲--闲--在兖州司马任上,子美去省亲,乘便游历了兖州、齐州一带的名胜,诗人的眼界于是更加开扩了。这地方和家乡平原既不同,和秀丽的吴、越也两样。根据书卷里的知识,他常常想见泰山的伟大和庄严,但是真正的岱岳,那"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奇观,他没有见过。这边的湍流、峻岭、丰草、长林都另有一种他最能了解,却不曾认识过的气魄。在这里看到的,是自然的最庄严的色相。唯有这边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郁结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这里一丘一壑,一株树,一朵云,都能引起诗人的共鸣。他在这里勾留了多年,直变成了一个燕、赵的健儿;慷慨悲歌、沈郁顿挫的杜甫,如今发现了他的自我。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一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驾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缨,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后来避讳改名源明。)在他左首并辔而行的,装束略微平常,双手横按着长槊,却也是英风爽爽的一个丈夫,便是诗人杜甫。两个少年后来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回同着打猎的经验,子美永远不能忘记,后来还供给了《壮游》诗一段有声有色的文字: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邱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岗;

  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鹜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原来诗人也学得了一手好武艺!

  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我们不能不腾出篇幅,把两首诗的全文录下。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系凡鸟,毛血洒平芜!

  --(《画鹰》)

  这两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时期里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实在也奠定了诗人全部创作的基础。诗人作风的倾向,似乎是专等这次游历来发现的;齐、赵的山水,齐、赵的生活,是几天的骄阳接二连三的逼成了诗人天才的成熟。

  灵机既经触发了,弦音也已校准了,从此轻拢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弹去,都是绝调。艺术一天进步一天,名声也一天大一天。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下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车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屣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看来,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谥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琼,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一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识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结识李邕在诗人生活中确乎要算一件有关系的事。李邕的交游极广,声名又大,说不定子美后来的许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适诸人,许是由李邕介绍的。

  三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谪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此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么,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么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味,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埽";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东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宝四载夏天,诗人便取道如今开封归德一带,来到济南。在这边,他的东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们常时集会,宴饮,赋诗;集会的地点往往在历下亭和鹊湖边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来的名士;内中我们知道的还有李邕的从孙李之芳员外,和邑人蹇处士。竟许还有高适,有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确乎是在济南。当初他们两人是否同来的,我们不晓得;我们晓得他们此刻交情确是很亲密了,所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便是此时的情况。太白有一个朋友范十,是位隐士,住在城北的一个村子上。门前满是酸枣树,架上吊着碧绿的寒瓜,滃滃的白云镇天在古城上闲卧着--俨然是一个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带子美到这里喝酒谈天。星光隐约的瓜棚底下,他们往往谈到夜深人静,太白忽然对着星空出神,忽然谈起从前陈留采访使李彦如何答应他介绍给北海高天师学道箓,话说过了许久,如今李彦许早忘记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子美听到那类的话,只是唯唯否否;只等话头转到时事上来例如贵妃的骄奢,明皇的昏聩,以及朝里朝外的种种险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的涌来。两位诗人谈着话,叹着气,主人只顾忙着筛酒,或许他有意见不肯说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见。

  (本文未完,原载于1928年8月10日《新月》第1卷第6期。)

  英译李太白诗

  (《李白诗集》The Works of Li Po,The Chinese Poet

  小畑薰良译Done into English Verse by Shigeyoshi Obata,EPDutton&Co,New York City,1922)

  小畑薰良先生到了北京,更激动了我们对于他译的《李白诗集》的兴趣。这篇评论披露出来了,我希望小畑薰良先生这件惨淡经营的工作,在中国还要收到更普遍的注意,更正确的欣赏。书中虽然偶尔也短不了一些疏忽的破绽,但是大体上看起来,依然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如果还有些不能叫我们十分满意的地方,那许是应该归罪于英文和中文两种文字的性质相差太远了;而且我们应注意译者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打了这几个折扣,再通盘计算起来,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小畑薰良先生的毅力和手腕。

  这一本书分成三部分:(一)李白的诗,(二)别的作家同李白唱和的诗,以及同李白有关系的诗,(三)序、传,及参考书目。我把第一部分里面的李白的诗,和译者的序,都很尽心的校阅了,我得到无限的乐趣,我也发生了许多的疑窦。乐趣是应该向译者道谢的,疑窦也不能不和他公开的商榷。

  第一我觉得译李白的诗,最要注重鉴别真伪,因为集中有不少的"赝鼎",有些是唐人伪造的,有些是五代中国人伪造的,有些是宋人伪造的,古来有识的学者和诗人,例如苏轼讲过《草书歌行》《悲歌行》《笑歌行》《姑熟十咏》,都是假的;黄庭坚讲过《长干行》第二首和《去妇词》是假的;萧士赟怀疑过的有七篇,赵翼怀疑过的有两篇;龚自珍更说得可怕--他说李白的真诗只有一百二十二篇,算起来全集中至少有一半是假的了。

  我们现在虽不必容纳龚自珍那样极端的主张,但是讲李白集中有一部分的伪作,是很靠得住的。况且李阳冰讲了"当时着作,十丧其九",刘全白又讲"李君文集,家有之而无定卷",韩愈又叹道:"惜哉传于今,泰山一毫芒"。这三个人之中,阳冰是太白的族叔,不用讲了。刘全白、韩愈都离着太白的时代很近,他们的话应当都是可靠的。但是关于鉴别真伪的一点,译者显然没有留意。例如:《长干行》第二首,他便选进去了。鉴别的功夫,在研究文艺,已然是不可少的,在介绍文艺,尤其不可忽略。不知道译者可承认这一点?

  再退一步说,我们若不肯断定某一首诗是真的,某一首是假的,至少好坏要分一分。我们若是认定了某一首是坏诗,就拿坏诗的罪名来淘汰它,也未尝不可以。尤其像李太白这样一位专仗着灵感作诗的诗人,粗率的作品,准是少不了的。所以选诗的人,从严一点,总不会出错儿。依我的见解,《王昭君》《襄阳曲》《沐浴子》《别内赴征》《赠内》《巴女词》,还有那证明李太白是日本人的朋友的《哭晁卿衡》一类的作品,都可以不必翻译。至于《行路难》《饯别校书叔云》《襄阳歌》《扶风豪士歌》《西岳云台歌》《鸣皋歌》《日出入行》等等的大作品,都应该入选,反而都落选了。这不知道译者是用的一种什么标准去选的,也不知道选择的观念到底来过他脑筋里没有。

  太白最擅长的作品是乐府歌行,而乐府歌行用自由体译起来,又最能得到满意的结果。所以多译些《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一类的诗,对于李太白既公道,在译者也最合算。太白在绝句同五律上固然也有他的长处,但是太白的长处正是译者的难关。李太白本是古诗和近体中间的一个关键。他的五律可以说是古诗的灵魂蒙着近体的躯壳,带着近体的藻饰。形式上的秾丽许是可以译的,气势上的浑璞可没法子译了。但是去掉了气势,又等于去掉了李太白。"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古朴的气势!你看译到英文,成了什么样子?

  Why have I come hither,after all?

  Solitude is my lot at Sand Hill city

  There are old trees by the city wall

  And many voices of autumn,day and night

  这还算好的,再看下面的,谁知道那几行字就是译的"人烟寒桔柚,秋色老梧桐。"

  The smoke from the cottages curls

  Up around the citron trees,

  And the hues of late autumn are

  On the green paulownias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中文的"浑金璞玉",移到英文里来,就变成这样的浅薄,这样的庸琐?我说这毛病不在译者的手腕,是在他的眼光,就像这一类浑然天成的名句,它的好处太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禁不起翻译的。你定要翻译它,只有把它毁了完事!譬如一朵五色的灵芝,长在龙爪似的老松根上,你一眼瞥见了,很小心的把它采了下来,供在你的瓶子里,这一下可糟了!从前的瑞彩,从前的仙气,于今都变成了又干又瘪的黑菌。你搔着头,只着急你供养的方法不对。其实不然,压根儿你就不该采它下来,采它就是毁它,"美"是碰不得的,一粘手它就毁了,太白的五律是这样的,太白的绝句也是这样的。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The autumn moon is half round above Omei Mountain;

  Its pale light falls in and flows with the water of the Pingchang River

  Innight I leave Chingchi of the limpid stream for the Three Canyons,

  And glides down past Yuchow,thinking of you whom I can not see

  在诗后面译者声明了,这首诗译得太对不起原作了。其实他应该道歉的还多着,岂只这一首吗?并且《静夜思》《玉阶怨》《秋浦歌》《赠汪伦》《山中答问》《清平调》《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类的绝句,恐怕不只小畑薰良先生,实在什么人译完了,都短不了要道歉的。所以要省了道歉的麻烦,这种诗还是少译的好。

  我讲到了用自由体译乐府歌行最能得到满意的结果。这个结论是看了好几种用自由体的英译本得来的。读者只要看小畑薰良先生的《蜀道难》便知道了。因为自由体和长短句的乐府歌行,在体裁上相差不远;所以在求文字的达意之外,译者还有余力可以进一步去求音节的仿佛。例如,篇中几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全篇音节的锁钥,是很重要的。译作"The road to Shu is more difficult to climb than to climb the steep blue heaven"两个climb在一句的中间作一种顿挫,正和两个"难"字的功效一样的;最巧的"难"同climb的声音也差不多。又如"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洄川"译作:

  Lo,the road mark high above,where the six dragons circle the sun!

  The stream far below,winding forth and winding back,breaks into foam

  这里的节奏也几乎是原诗的节奏了。在字句的结构和音节的调度上,本来算韦雷(Arthur Waley)最讲究。小畑薰良先生在《蜀道难》《江上吟》《远别离》《北风行》《庐山谣》几首诗里,对于这两层也不含煳。如果小畑薰良同韦雷注重的是诗里的音乐,陆威尔(Amy Luwell)注重的便是诗里的绘画。陆威尔是一个imagist,字句的色彩当然最先引起她的注意。只可惜李太白不是一个雕琢字句、刻画词藻的诗人,跌宕的气势--排奡的音节是他的主要的特性。所以译太白与其注重词藻,不如讲究音节了。陆威尔不及小畑薰良只因为这一点;小畑薰良又似乎不及韦雷,也是因为这一点。中国的文字,尤其中国诗的文字,是一种紧凑非常--紧凑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种句子连个形容词动词都没有了;不用说那"尸位素餐"的前置词、连读词等等的。这种诗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现出来的。你读这种诗仿佛是在月光底下看山水似的。一切的都幂在一层银雾里面,只有隐约的形体,没有鲜明的轮廓;你的眼睛看不准一种什么东西,但是你的想像可以告诉你无数的形体。温飞卿只把这一个一个的字排在那里,并不依着文法的规程替它们联络起来,好像新印象派的画家,把颜色一点一点的摆在布上,他的工作完了。画家让颜色和颜色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辉映--诗人也让字和字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辉映。这样得来的效力准是特别的丰富。但是这样一来中国诗更不能译了。岂只不能用英文译?你就用中国的语体文来试试,看你会不会把原诗闹得一团糟?就讲"峨眉山月半轮秋",据小畑薰良先生的译文(参看前面),把那两个the一个is一个above去掉了,就不成英文,不去,又不是李太白的诗了。不过既要译诗,只好在不可能的范围里找出个可能来。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是能够不增减原诗的字数,便不增减,能够不移动原诗字句的次序,便不移动。小畑薰良先生关于这一点,确乎没有韦雷细心。那可要可不要的and,though,while……小畑薰良先生随便就拉来嵌在句子里了。他并且凭空加上一整句,凭空又给拉下一句。例如《乌夜啼》末尾加了一句for whom I wonder是毫无必要的。《送汪伦》中间插上一句It was you and your friends come to bid me farewell,简直是画蛇添足。并且译者怎样知道给李太白送行的,不只汪伦一个人,还有"your friends"呢?李太白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一层。《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里有两句"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他只译作And lo,the river swelling with the tides of Three Canyons

  试问"江带峨眉雪"的"江"字底下的四个字,怎么能删得掉呢?同一首诗里,他还把"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十个字整个儿给拉下来了。这十个字是一个独立的意思,没有同上下文重复。我想定不是译者存心删去的,不过一时眼花了,给看漏了罢了(这是集中最长的一首诗;诗长了,看漏两句准是可能的事)。可惜的只是这两句实在是太白作这一首诗的动机。太白这时贬居在夜郎,正在想法子求人援助。这回他又请求韦太守"勿弃贾生才。"小畑薰良先生偏把他的真正意思给漏掉了;我怕太白知道了,许有点不愿意罢?

  译者还有一个地方太滥用他的自由了。一首绝句的要害就在三、四两句。对于这两句,译者应当格外小心,不要损伤了原作的意味。但是小畑薰良先生常常把它们的次序颠倒过来了。结果,不用说了,英文也许很流利,但是李太白又给挤掉了。谈到这里,我觉得小畑薰良先生的毛病,恐怕根本就在太用心写英文了。死气板脸的把英文写得和英、美人写的一样,到头读者也只看见英文,看不见别的了。

  虽然小畑薰良先生这一本译诗,看来是一件很细心的工作,但是荒谬的错误依然不少。现在只稍微举几个例子。"石径"绝不当译作stony wall,"章台走马著金鞭"的"著"绝不当译作lightly carried,"风流"绝不能译作wind and stream,"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席"也绝不能译作pillow,"青春几何时"怎能译作Green Spring and what time呢?扬州的"扬"从"手",不是杨柳的"杨",但是他把扬州译成了willow valley。《月下独酌》里"圣贤既已饮"译作Both the sages and the wise were drunkers,错了。应该依韦雷的译法--of saint and sage I have long quaffed deep,才对了。考证不正确的例子也有几个。"借问卢耽鹤"卢是姓,耽是名字,译者把"耽鹤"两个字当作名字了。紫微本是星的名字。紫微宫就是未央宫,不能译为imperialpalace of purple。郁金本是一种草,用郁金的汁水酿成的酒名郁金香。所以"兰陵美酒郁金香"译作The delicious wine of Lanling is of golden hue and flavorous,也不妥当。但是,最大的笑话恐怕是《白纻辞》了。这个错儿同Ezra Pound的错儿差不多。Pound把两首诗抟作一首,把第二首的题目也给抟到正文里去了。小畑薰良先生把第二首诗的第一句割了来,硬接在第一首的尾巴上。

  我虽然把小畑薰良先生的错儿整套的都给搬出来了,但是我希望读者不要误会我只看见小畑薰良先生的错处,不看见他的好处。开章明义我就讲了这本翻译大体上看来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一件翻译的作品,也许旁人都以为很好,可是叫原著的作者看了,准是不满意的,叫作者本国的人看了,满意的许有,但是一定不多。Fitzgerald译的Rubaiyat在英文读者的眼里,不成问题,是译品中的杰作,如果让一个波斯人看了,也许就要摇头了。再要让莪默自己看了,定要跳起来嚷道:"牛头不对马嘴!"但是翻译当然不是为原著的作者看的,也不是为懂原著的人看的,翻译毕竟是翻译,同原著当然是没有比较的。一件译品要在懂原著的人面前讨好,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假使小畑薰良先生的这一个译本放在我眼前,我马上就看出了这许多的破绽来,那我不过是同一般懂原文的人一样的不近人情。我盼望读者--特别是英文读者不要上了我的当。

  翻译中国诗在西方是一件新的工作(最早的英译在一八八八年),用自由体译中国诗,年代尤其晚。据我所知道的,小畑薰良先生是第四个人用自由体译中国诗。所以这种工作还在尝试期中。在尝试期中,我们不应当期望绝对的成功,只能讲相对的满意。可惜限于篇幅,我不能把韦雷、陆威尔的译本录一点下来,同小畑薰良先生的作一个比较。因为要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小畑薰良先生的翻译同陆威尔比,要高明得多,同韦雷比,超过这位英国人的地方也不少。这样讲来,小畑薰良先生译的《李白诗集》在同类性质的译本里,所占的位置很高了。再想起他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那么他的成绩更有叫人钦佩的价值了。

  (本篇原载于1926年6月3日《北平晨报》副刊。)

  神话篇

  姜嫄履大人迹考

  周初人传其先祖感生之故事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诗·大雅·生民》)

  武各家皆训迹,敏《尔雅》训拇,谓足大趾,然"武敏"双声,疑系连语,总谓足迹耳。歆各家多读为欣,训喜,疑字本作喜,祀子喜止四字为韵。"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弗读为祓,毛、

郑皆以为祀郊禖之祭,《御览》一三五引《春秋元命苞》"周本姜嫄,游门必宫,其地扶桑,履大迹,生后稷",门必宫即禖宫,说与毛、郑同。上云禋祀,下云履迹,是履迹乃祭祀仪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种象征的舞蹈。所谓"帝"实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随其后,践神尸之迹而舞,其事可乐,故曰"履帝武敏歆",犹言与尸伴舞而心甚悦喜也。"攸介攸止",介林义光读为愒,息也,至确。盖舞华而相携止息于幽闲之处,因而有孕也。《论衡·吉验篇》:

  后稷之时,履大人迹,或言衣帝喾衣,坐息帝喾之外,有妊。

  此说当有所本。帝喾与衣,说并详后,其云"坐息帝喾之处",则与《诗》"攸介攸止"合,此可证息为与帝同息,犹前此之舞亦与帝同舞也。

  关于履迹事,汉人尚有一异说,亦可注意。《尔雅·释训》"履帝武敏",《释文》引舍人本敏作畝,注云:

  古者姜嫄履天帝之迹于畎畝之中,而生后稷。

  如舍人说,则"履帝武敏歆"为"践帝之迹于畎畝之中而欣喜",于文略嫌晦涩,似仍不若以"武敏"为连语,义较明畅。然畎畝与后稷之关系则至明显,舍人此说,要亦不为无因。窃意履迹确系在畎畝中,但不必破敏字为畝耳。此可以畤之沿革及形制证之。

  《史记·封禅书》言"自禹兴而修社祀,后稷稼穑,故有稷祠",下即历叙秦以来所作诸畤,计有:

  秦襄公作西畤,祭白帝;

  文公作鄜畤,祭白帝;(白当为青,详下。)

  宣公作密畤,祭青帝;

  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

  献公作畦畤,祭白帝;

  汉高祖作北畤,祭黑帝。

  是畤本社稷之变相,盖稷出于社,畤又出于稷也。《史记》又曰:

  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吴阳武畤,雍东有好畤,皆废无祠。或曰自古雍州积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时亦郊焉。其语不经见,搢绅者不道。

  云"其语不经见,搢绅者不道",是史公审慎处。实则畤之起源甚早,了无可疑。既云"虽晚周时亦郊",则武畤、好畤即周人所立。畤出于稷,本系周物,雍为周地,故群畤聚焉,非以其积高为神明隩故也。平王东迁,始封秦襄公为诸候,赐之岐以西地,襄公始国而作西畤。畤本周人郊天配后稷之处,秦未列侯前,不得郊天,即不得有畤。秦之有畤,以有周地而修周故事,犹后此汉代秦祚,复因秦故事以立畤也。虽然,秦立国后,郊天则可,立畤则不可。何以言之?汉人传畦畤形"如种韭畦",然畤字从田,疑凡畤皆然,不但畦畤。"如种韭畦"即田畴之状,周祖后稷教稼穑,故祭之之坛如此;秦虽郊天,不当以周人之祖配食,焉有为坛如田畴之状哉?晚周礼乐废弛,立畤郊天,但存仪式,而意义全失,秦人不察,辄承其制,不为典要矣。要之,畤本周人旧俗,周人郊天,以后稷配享,而后稷始教稼穑者,故祭之之处,设畤以象田畴焉。汉人所传秦时畦畤在人先祠下,秦承周制,是周诸畤所在之祠宜亦有"人先"之名。坛状如田畴而祠名"人先",非后稷而谁?故曰畤出于稷也。如周人郊天配稷,以畤为坛,则舍人说"履帝武敏"为"履天帝之迹于畎畝之中",果不为无因,而余所疑履迹为祭礼中一种象征的舞蹈,其所象者殆亦即耕种之事矣。古耕以足踏耜,其更早无耜时,当直以足践土,所谓畯是也。《公羊传·宣六年》注:"以足蹋曰踆。"《续汉书·郡国志》注引《博物志》"东阳县多麋,十千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名曰麋畯",畯之言踆也,以足践而耕之曰畯,麋畯犹言麋耕耳。履帝迹于畎畝中,盖即象征畯田之舞,帝(神尸)导于前,姜嫄从后,相与践踏畎畝之中,以象耕田也。

  周祖后稷,字当作畟,稷乃谷之类名。《说文》"畟,治稼畟畟进也",畟当从田从夋省,畟畯一声之转,本为一字。周人称其田神曰畯,实即后稷也。传言弃为帝喾子,帝喾者一曰帝俊,俊亦与畯同。古周字从田,而周畴音复同,周盖即田畴本字。天神曰俊,田神曰畯,先祖曰后稷,氏曰有周,义皆一贯,然则郊祀而有象耕之舞,又何疑哉?

  《论衡》云"衣帝喾衣",帝喾即帝俊,为周人之上帝,说已详上,衣者,《周颂·丝衣序》"《丝衣》绎宾尸也,高子曰灵星之尸也",《通典》礼四引刘向《五经通义》:"灵星为立尸,故曰:‘丝衣其,会弁俅俅。’传言王者祭灵星,公尸所服之衣也。"说者谓高子即《孟子》所载论《小弁》诗之高子,是其人生于战国,而灵星亦当为周时祀典,故《论衡·明雩篇》曰"今有灵星,古昔之礼也",《史记·封禅书》曰:

  汉兴八年,或曰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当以岁时祠以牛。

  《续汉书·礼仪志》曰"言祠后稷而谓之灵星者,以后稷又配食灵星也",是灵星亦周郊祀之异名。祠灵星,公尸衣丝衣,载会弁,以象天帝,是姜嫄衣帝喾衣,即衣尸衣,衣尸衣而坐息于尸处,盖即"攸介攸止"时行夫妇事之象征,此或据晚世之制言之,其事虽与古异,其意则同也。

  以上专就《生民》诗为说。诗所纪既为祭时所奏之象征舞,则其间情节,去其本事之真相已远,自不待言。以意逆之,当时实情,只是耕时与人野合而有身,后人讳言野合,则曰履人之迹,更欲神异其事,乃曰履帝迹耳。

  "履帝武敏"之解释,既如上述,请进而论此事与姬姓之关系。

  《左传·隐八年》众仲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此释姓氏二字之义最晰。考氏即古地字,如云"有周氏"即保有周地之人,故曰"胙之土而命之氏";姓生一字,某姓即某所生,故曰"因生以赐姓"。传说修已吞薏苡而生禹,故禹为姒姓,简狄吞燕卵而生契,故契为子姓,姜嫄履大人迹而生弃,故弃为姬姓。苡姒例为同字,姒姓者犹言苡所生也,卵一曰子,子姓者犹言卵所生也,此皆易晓。独迹姬字形字义,了不相涉,履大人迹而姬姓,其故难详,故王充疑其非实。其言曰:

  失意之道,还反其字。苍颉作书,与事相连。姜嫄履大人迹,迹者基也,姓当为"其"下"土",乃其"女"旁"臣姬,从女从臣,本篇中臣字应为字。疑形近而误。",非基迹之字,不合本事,疑非实也。(《论衡·奇怪》篇)

  案王说非是。姬字从臣,臣古颐字,颚骨也。古语臣齿通称(详《说臣》),齿从止声,故臣声字或变从止。(一)《尔雅·释草》"斩茝,麋芜",樊光本茝作芷。《礼记·内则》"妇或赐之茝兰",《释文》本茝又作芷,《名医别录》"白芷一名白茝"。(二)《玉篇》亦赜字。案《易·系辞上传》"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依文义,赜当为,从足与从止同。(三)《字汇补》有歵字,音义与赜同,当即赜之别构。《隶释》汉碑颐作,从正亦与从止同。以上列三事例之,则姬亦可作。汉碑姬作姃,从正与从止同,是其确证。止为趾本字,古通称足为止,足迹亦为止。姬从臣犹从止,是姬姓犹言足迹所生矣。王氏拘于字形,不知求之于声,因疑乎周初以来所不以为疑者,而斥为"不合本事",不亦诬乎?且王氏知迹训基。而不知姬基音同,音同则义同,故姬亦可训基。《广雅·释言》"姬,基也",《史记·三代世家》褚先生曰"姬者,本也",本亦基也。王氏训诂逊褚、张辈远远矣。又《说文》巸古文作戺,《书·顾命》"夹两阶戺",《西京赋》"金阶玉戺",戺即基字,《公羊传·庄十三年》注"土基三尺土阶三等曰坛",阶戺即阶基。墙之基址谓之巸,齿之基止谓之颐,足所基止处谓之赜,其义一也。赜一字,说具上文,而于许书又为迹之重文,然则谓"姬之为言赜也,赜迹一字,故履迹而生即得姬姓",亦无不可。王氏必执女旁姬之字与迹无涉,岂其然乎?

  复考旧传古帝王感生之事,由于履迹者,后稷而外,惟有伏羲。

  《御览》七八引《孝经钩命决》"华胥履迹,怪生皇牺";

  同上引《诗含神雾》"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宓牺";

  《山海经·海内东经》引《河图》"大迹出(各本误在)雷泽,华胥履之而生伏羲";

  《潜夫论·五德志》篇"大人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

  余尝疑伏羲为犬戎之祖,犬戎与周或本同族,故传言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之,而《易》称《周易》。今复得此证,益信前说之不谬。《乐记》疏引《孝经钩命决》曰:

  伏羲乐为立基。

  立大古字通,基者迹也,立基即大迹耳。立基为伏羲乐名,正"履帝武敏"为舞之比。《封禅书》"秦宣公作密于渭南,祭青帝",伏羲字或作宓若虙,密宓虙一字,密畤即伏羲之畤,故曰青帝也。《封禅书》又曰:"德公……用三百牢于鄜畤,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菑。"鄜伏音近,鄜畤亦伏羲之畤,伏祠即伏羲之祠,因知上文云文公作鄜畤,祭白帝,白实青之误。伏字从犬,伏羲、盘古、槃瓠本一人,传说槃瓠为犬,与此祭伏祠,磔狗以御蛊菑亦合。盖平王受逼于犬戎而东迁,秦襄公逐犬戎,收周故地,因受封焉,秦立伏羲之畤,因犬戎之神而祭之也。伏羲履迹而生,后稷亦履迹而生,事为同例,然则秦因犬戎之俗祭伏羲于畤,亦周祭后稷于畤之比矣。

  二十九年一月九日,晋宁

  (本篇原载于昆明《中央日报·史学》第72期。)

  龙凤

  前些时接到一个新兴刊物负责人一封征稿的信,最使我发生兴味的是那刊物的新颖命名--"龙凤",虽则照那篇《缘起》看,聪明的主编者自己似乎并未了解这两字中丰富而深邃的含义。无疑的他是被这两个字的奇异的光艳所吸引,他迷惑于那蛇皮的夺目的色彩,却没理会蛇齿中埋伏着的毒素,他全然不知道在玩弄色彩时,自己是在与毒素同谋。

  就最早的意义说,龙与凤代表着我们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两个单元--夏民族与殷民族,因为在"鲧死,……化为黄龙,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鸟(即凤),降而生商"两个神话中,我们依稀看出,龙是原始夏人的图腾,凤是原始殷人的图腾(我说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为历史上夏殷两个朝代,已经离开图腾文化时期很远,而所谓图腾者,乃是远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种制度兼信仰),因之把龙凤当作我们民族发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若有人愿意专就这点着眼,而想借"龙凤"二字来提高民族意识和情绪,那倒无可厚非。可惜这层历史社会学的意义在一般中国人心目中并不存在,而"龙凤"给一般人所引起的联想则分明是另一种东西。

  图腾式的民族社会早已变成了国家,而封建王国又早已变成了大一统的帝国,这时一个图腾生物已经不是全体族员的共同祖先,而只是最高统治者一姓的祖先,所以我们记忆中的龙凤,只是帝王与后妃的符瑞,和他们及她们宫室舆服的装饰"母题",一言以蔽之,它们只是"帝德"与"天威"的标记。有了一姓,便对应地产生了百姓,一姓的尊荣,便天然地决定了百姓的苦难。你记得复辟与龙旗的不可分离性,你便会原谅我看见"龙凤"二字而不禁怵目惊心的苦衷了。我是不同意于"天王圣明,臣罪当诛"的。

  《缘起》中也提到过"龙凤"二字在文化思想方面的象征意义,他指出了文献中以龙比老子的故事,却忘了一副天生巧对的下联,那便是以凤比孔子的故事。可巧故事都见于《庄子》一书里。《天运篇》说孙子见过老聃后,发呆了三天说不出话,弟子们问他给"老聃"讲了些什么,他说:"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翔)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喈,舌举而不能讯,予又何规老聃哉!"这是常用的典故(也就是许多姓李的楹联中所谓"犹龙世泽"的来历)。至于以凤比孔子的典故,也近在眼前,不知为什么从未成为词章家"獭祭"的资料,孔子到了楚国,著名的疯子接舆所唱的那充满讽刺性的歌儿--

  凤兮凤兮!何如(汝)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不但见于《庄子》(《人间世篇》),还见于《论语》(《微子篇》)。是以前读死书的人不大认识字,不知道"如"是"汝"的假借,因而没弄清话中的意思吗?可是汉石经《论语》"如"作"而","而"字本也训"汝",那么歌辞的喻意,至少汉人是懂得。另一个也许更有趣的以凤比孔子的出典,见于唐宋《类书》所引的一段《庄子》佚文:

  老子见孔子从弟子五人,问日:"前为谁?"对曰:"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贡为智,曾子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武。"老子叹曰:"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凤鸟之文,戴圣婴仁,右智左贤,……"

  这里以凤比孔子,似乎更明显。尤其有趣的是,那次孔子称老子为龙,这次是老子回敬孔子,比他作凤,龙凤是天生的一对,孔老也是天生的一对,而话又出自彼此的口中,典则同见于《庄子》。你说这天生巧对是庄子巧思的创造,意匠的游戏--又是他老先生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吗?也不尽然。前面说过原始殷人是以凤为图腾的,而孔子是殷人之后,我们尤其熟悉。老子是楚人,向来无异词,楚是祝融六姓中芈姓季连之后,而祝融,据近人的说法,就是那"人面龙身而无足"的烛龙,然则原始楚人也当是一个龙图腾的族团。以老子为龙,孔子为凤,可能是庄子的寓言,但寓言的产生也该有着一种素地,民俗学的素地(这可以《庄子》书中许多其他的寓言为证)。其实凤是殷人的象征,孔子是殷人的后裔,呼孔子为凤,无异称他为殷人。龙是夏人的,也是楚人的象征,说老子是龙,等于说他是楚人,或夏人的本家。中国最古的民族单元不外夏殷,最典型中国式而最有支配势力的思想家莫如孔老,刊物命名为"龙凤",不仅象征了民族,也象征了最能代表民族气质的思想家,这从某种观点看,不能不说是中国有刊物以来最漂亮的名字了!

  然而,还是庄子的道理,"腐臭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腐臭",--从另一种观点看,最漂亮的说不定也就是最丑恶的。我们在上文说过,图腾式的民族社会早已变成了国家,而封建的王国又早已变成了大一统的帝国,在我们今天的记忆中,龙凤只是"帝德"与"天威"的标记而已,现在从这角度来打量孔老,恕我只能看见一位"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而谄上骄下的司寇,和一位以"大巧若拙"的手段"助纣为虐"的柱下史(五千言本也是"君人南面之术")。有时两个身影叠成一个,便又幻出忽而"内老外儒",忽而"外老内儒",种种的奇形怪状。要晓得这条"见首不见尾"的阴谋家--龙,这只"戴圣婴仁"的伪君子--凤,或二者的混合体,和那象征着"帝德"、"天威"的龙凤,是不可须臾离的。有了主子,就用得着奴才,有了奴才,也必然会捧出一个主子,帝王与士大夫是相依为命的。主子的淫威和奴才的恶毒--暴发户与破落户双重势力的结合,压得人民半死不活。三千年惨痛的记忆,教我们面对这意味深长的"龙凤"二字,怎能不怵目惊心呢!

  事实上,生物界只有穷凶极恶而诡计多端的蛇,和受人豢养,替人帮闲,而终不免被人宰割的鸡,哪有什么龙和风呢?科学来了,神话该退位了。办刊物的人也得当心,再不得要让"死的拉住活的"了!

  要不然,万一非给这民族选定一个象征性的生物不可,那就还是狮子罢,我说还是那能够怒吼的狮子罢,如果它不再太贪睡的话。

  楚辞篇

  读骚杂记

  《史记·屈原列传》,正如它其余的部分,未必完全可靠。不拘就思想或文体上观察,《渔父》明明是一篇子虚的文字,而史公却把它当做实事,编入传中。这是可疑的-点。谏怀王入秦的,据《楚世家》说是昭睢,而《列传》则以为屈原,显然的自相矛盾。这是第二点。把这两点综合起来看,则王懋竑王懋竑(1668-1741),字予中,因居白田草堂,所以又被称为白田先生。生于康熙七年,卒于乾隆六年,年七十四。他学术渊源,主要得力于他的叔父"天下人服"的状元王式丹,对以"学术气节显"的姨父乔可聘也略有所承。他一生精力,尽瘁于《朱子年谱》一书。又别为《年谱考异》四卷,并附录《朱子论学切要语》二卷。此外,尚有《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读书论疑》十六卷,尚有《续集》《别集》《朱子集注》《朱子语录注》等多种。说屈原死在怀王入秦以前,似乎可信。王氏这一说并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正面的理由。不过从反面推测,假定屈原真死在怀王入秦以前,则谏入秦的,自然与屈原无干,而顷襄王时也不会有屈原再度被放以及和渔父在江滨问答的事了。这样,既可以避免《列传》与《世家》间的冲突,又可以省得教一篇寓言冒充了史迹。这比说屈原死在顷襄王时确乎合理得多。至于二十五篇连真带假的屈赋中,对于怀王被诱入秦那样严重的事,绝没有露一丝口风,也不妨附带的算作屈原,死在顷襄王时的一个反证。

  然而王懋竑的话果能成立,其重要之点,还不在缩短了屈原几十年的寿算,订正了一个史实的错误。这件事本身的意义甚小。因这件史实的修正,而我们对于屈原的人格的认识也得加以修正,才是关系重大。怀王丧身辱国,屈原既没有见着,则其自杀的基因确是个人的遭遇不幸所酿成的,说他是受了宗社倾危的刺激而沉江的,便毫无根据了。

  历来解释屈原自杀的动机者。可分三说。班固《离骚序》曰:"忿忍不容,沉江而死。"这可称为泄忿说。《渔父》的作者曰:"宁赴常流而葬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这可称为沽身说。东汉以来,一般的意见渐渐注重屈原的忠的方面,直到近人王树枬王树枬(1851-1936),字晋卿,晚号陶庐老人。在晚清学界独树一帜。精通经史,富收藏,尤多石刻精拓。其著书共53种685卷。提出尸谏二字,可算这派意见的极峰了。这可称为忧国说。三说之中,泄忿最合事实,洁身也不悖情理,忧国则最不可信。然而偏是忧国说流传最久,势力最大。

  一个历史人物的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与时间成正比的。时间愈久,偶像化的程度愈深,而去事实也愈远。在今天,我们习闻的屈原,已经变得和《离骚》的作者不能并立了。你若认定《离骚》,是这位屈原作的,你便永远读不懂《离骚》。你若能平心静气地把《离骚》读懂了,又感觉《离骚》不像是这位屈原作的。你是被你自己的偶像崇拜的热诚欺骗了。真正的屈原、汉人还能看得清楚。班固说:

  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然数责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絮狂狷景行之士。

  这才真是《离骚》的作者,但去后世所谓忠君爱国的屈原是多么辽远!说屈原是为爱国而自杀的,说他的死是尸谏,不简直是梦呓吗?

  一种价值观念的发生,必有它的背景。是混乱的战国末年的《渔父》的作者才特别看出,屈原的狷洁,是大一统的帝王下的顺民才特别要把屈原拟想成一个忠臣。《庄子·刻意篇》曰:

  刻意尚意,离世异佶,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诽)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

  这大概即指屈原一流的人,所以以洁身来解释屈原的死,是合乎情的。这一方面与他的时代风气正相合。但是,帝王专制时代的忠的观念,绝不是战国时屈原所能有的。伍子胥便是一个有力的反证。为了家仇,伍子胥是如何对待他的国和君,而他正是个楚国人。司马迁曾经"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倒还没有忘掉屈原的时代。

  总之,忠臣的屈原是帝王专制时代的产物,若拿这个观念读《离骚》,《离骚》是永远谈不通的。至于王懋竑的话若能成立,则后世所以能把屈原解成一个忠臣,或许还要归咎于史公。《史记·屈原列传》若不教屈原死在顷襄王的时代,则后人便无法从怀王客死于秦和屈原自杀两件事之间看出因果关系来,因而便说屈原是为忧国而死的。

  (本篇原载于1935年4月3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

  端午节的历史教育

  端午那天孩子们问起粽子的起源,我当时虽乘机大讲了一顿屈原,心里却在暗笑,恐怕是帮同古人撒谎罢。不知道是为了谎的教育价值,还是自己图省事和藏拙,反正谎是撒过了,

  并且相当成功,因为看来孩子们的好奇心确乎得到了相当的满足。可是,孩子们好奇心的终点,便是自己好奇心的起点。自从那天起,心里常常转着一个念头:如果不相信谎,真又什么呢?端午真正的起源,究竟有没有法子知道呢?最后我居然得到了线索,就在那谎里。

  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欧回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谓曰,"君常见祭,甚善。但常所遗,苦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楝树塞其上,仍以五彩丝约缚之。此二物,蛟龙所惮也。"回依其言。世人作粽,并带五彩丝及楝叶。皆泪罗之遗风也。

  --《续齐谐记》

  这传说是如何产生的,下文再谈,总之是不可信。倒是"常所遗(粽子)苦为蛟龙所窃"这句话,对于我的疑窦,不失为一个宝贵的消息。端午节最主要的两个节目,无疑是竞渡和吃粽子。这里你就该注意,竞渡用的龙舟,粽子投到水里常为蛟龙所窃,两个主要节目都与龙有关,假如不是偶合的话,恐怕整个端午节中心的意义,就该向龙的故事去探寻罢。这是第一点。据另一传说,竞渡的风俗起于越王勾践,那也不可靠。不过吴越号称水国;说竞渡本是吴越一带的土风,总该离事实不远。这是第二点。一方面端午的两个主要节目都与龙有关,一方面至少两个节目之一,与吴越的关系特别深,如果我们再能在吴越与龙之间找出联系来,我们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吴越与龙究竟有没有联系呢?古代吴越人"断发文身"是我们熟知的事实。这习俗的意义,据当时一位越国人自己的解释,是"处海垂之际,……而蛟龙又与我争焉,是以翦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将以避水神也。(《说苑·奉使篇》记诸发语)所谓"水神"便是蛟龙。原来吴越都曾经自认为蛟龙的儿子(龙子),在那个大前题下,他们想,蛟龙是害人的东西,不错,但绝不会残杀自己的"骨肉"。所以万一出了岔子,责任不该由蛟龙负,因为,他们相信,假若人们样子也长的和蛟龙一样,让蛟龙到眼就认识是自己的族类,那会有岔子出呢?这样盘算的结果,他们便把头发剪短了,浑身刺着花纹,尽量使自己真像一个"龙子",这一来他们心里便踏实了,觉得安全真有保障。这便是吴越人断发文身的全部理论。这种十足的图腾主义式的心理,我在别处还有更详细的分析与说明。现在应该注意的是,我们在上文所希望的吴越与龙的联系,事实上确乎存在。根据这联系推下去,我想谁都会得到这样一个结论:端午本是吴越民族举行图腾祭的节日,而赛龙舟便是这祭仪中半宗教、半社会性的娱乐节目。至于将粽子投到水中,本意是给蛟龙享受的,那就不用讲了。总之,端午是个龙的节日,它的起源远在屈原以前--不知多远呢!

  据《风俗通》和《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古代还有以彩丝系臂,名曰"长命缕"的风俗。我们疑心彩丝系臂便是文身的变相。一则《国策》有"祝发文身错臂,瓯越之民也"的话(《赵策》二)。可见文身术应用的主要部分之一是两臂。二则文身的目的,上文已讲过,是给生命的安全作保障。彩丝系臂,在形式上既与错臂的文身术有类似的效果,而"长命缕"这名称又证明了它也具有保障生命的功能,所以我们说彩丝系臂是古代吴越人文身俗的遗留,也是不会有大错的。于是我又恍然大悟,如今小孩们身上挂着五彩丝线缠的,或彩色绸子扎的,或染色麦草编的,种种光怪陆离的小玩意儿,原来也都是文身的替代品。文身是"以像龙子"的。竞渡与吃棕子,上文已说过,都与龙有关,现在我们又发现彩丝系臂的背景也是龙,这不又给端午是龙的节日添了一条证据么?我看为名副其实,这节日干脆叫"龙子节"得了。

  我在上文好像揭穿了一个谎。但在那揭谎的工作中,我并不是没有怀着几分惋惜的心情。我早已提到谎有它的教育价值,其实不等到谎被揭穿之后,我还不觉得谎的美丽。如果明年孩子们再谈起粽子的起源,我想,我的话题还是少不了这个谎,不,我将在讲完了真之后,再告诉他们谎中的真。我将这样说:

  "吃粽子这风俗真古得很啊!它的起源恐怕至少在四五千年前。那时人们的文化程度很低。你们课本中有过海南岛黎人的插图吗?他们正是那样,浑身刺绣着花纹,满脸的狞恶像。但在内心里他们实在是可怜的。那时的人在自然势力威胁之下,常疑心某种生物或无生物有着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量,因此他们就认定那东西为他们全族的祖先兼保护神,这便是现代术语所谓‘图腾’。凡属于某一图腾族的分子,必在自己身体上和日常用具上,刻画着该图腾的形状,以图强化自己和图腾间的联系,而便于获得图腾的保护。古代吴越民族是以龙为图腾的,为表示他们‘龙子’的身份,藉以巩固本身的被保护权,所以有那断发文身的风俗。一年一度,就在今天,他们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图腾祭,将各种食物,装在竹筒,或裹在树叶里,一面往水里扔,献给图腾神吃,一面也自己吃。完了,还在急鼓声中(那时许没有锣)划着那刻画成龙形的独木舟,在水上作竞波的游戏,给图腾神,也给自己取乐。这一切,表面上虽很热闹,骨子里却只是在一副战栗的心情下,吁求着生命的保障,所以从冷眼旁观者看来,实在是很悲的。这便是最古端午节的意义。

  "一二千年的时间过去了,由于不断的暗中摸索,人们稍稍学会些控制自然的有效方法,自己也渐渐有点自信心,于是对他们的图腾神,态度渐渐由献媚的,拉拢的,变为恫吓的,抗拒的,(人究竟是个狡猾的东西!)最后他居然从幼稚的,草昧的图腾文化挣扎出来了,以至几乎忘掉有过那么回事。好了,他现在立住脚跟了,进步相当的快。人们这时赛龙舟,吃粽子,心情虽还有些紧张,但紧张中却带着点胜利的欢乐意味。他们如今是文明人啊!我们所熟习的春秋时代的吴越,便是在这个文化阶段中。

  "但是,莫忙乐观!刚刚对于克服自然有点把握,人又发现第二个仇敌--他自己、以前人的困难是怎样求生,现在生大概不成问题,问题在怎样生得光荣。光荣感是个良心问题,然而要晓得良心是随罪恶而生的。时代一入战国,人们造下的罪孽想是太多了,屈原的良心担负不起,于是不能生得光荣,便毋宁死,于是屈原便投了汨罗!是呀,仅仅求生的时代早过去了,端午这节日也早失去了意义。从越国到今天,应该是怎样求生得光荣的时代,如果我们还要让这节日存在,就得给他装进一个我们时代所需要的意义。

  "但为这意义着想,哪有比屈原的死更适当的象征?是谁首先撤的谎,说端午节起于纪念屈原,我佩服他那无上的智慧!端午,以求生始,以争取生得光荣的死终,这谎中有无限的真!"

  准备给孩子们讲的话,不妨到此为止。纵然这番意思,孩子还不太懂,但迟早是应当让他们懂得的。是不是?

  一九四三年七月

  (本篇原载于1943年7月3日昆明《生活导报》第32期。)

  人民的诗人

  --屈原

  古今没有第二个诗人像屈原那样曾经被人民热爱的。我说"曾经",因为今天过着端午节的中国人民,知道屈原这样一个人的实在太少,而知道《离骚》这篇文章的更有限。但这并不妨碍屈原是一个人民的诗人。我们也不否认端午这个节日,远在屈原出世以前,已经存在,而它变为屈原的纪念日,又远在屈原死去以后。也许正因如此,才足以证明屈原是一个真正的人民诗人。惟其端午是一个古老的节日,"和中国人民同样的古老",足见它和中国人民的生活如何不可分离,惟其中国人民愿意把他们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转让给屈原,足见屈原的人格,在他们生活中,起着如何重大的作用。也惟其远在屈原死后,中国人民还要把他的名字,嵌进一个原来与他无关的节日里,才足见人民的生活里,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端午是一个人民的节日,屈原与端午的结合,便证明了过去屈原是与人民结合着的,也保证了未来屈原与人民还要永远结合着。

  是什么使得屈原成为人民的屈原呢?

  第一,说来奇怪,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却不是一个贵族。战国是一个封建阶级大大混乱的时期,在这混乱中,屈原从封建贵族阶级,早被打落下来,变成一个作为宫廷弄臣的卑贱的伶官,所以,官爵尽管很高,生活尽管和王公们很贴近,他,屈原,依然和人民一样,是在王公们脚下被践踏着的一个。这样,首先在身分上,屈原是属于广大人民群众的。

  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离骚》的形式,是人民的艺术形式,"一篇题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诗》一样的歌舞剧"。虽则它可能是在宫廷中演出的。至于他的次要的作品--《九歌》,是民歌,那更是明显,而为历来多数的评论家所公认的。

  第三,在内容上,《离骚》"怨恨怀王,讥刺椒兰",无情地暴露了统治阶层的罪行,严正地宣判了他们的罪状,这对于当时那在水深火热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个安慰,也是一个兴奋。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愤怒,《离骚》的成功不仅是艺术的,而且是政治的,不,它的政治的成功,甚至超过了艺术的成功,因为人民是最富于正义感的。

  但,第四,最使屈原成为人民热爱与崇敬的对象的,是他的"行义",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对于当时那在暴风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毙的楚国人民,屈原的《离骚》唤醒了他们的反抗情绪,那么,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绪提高到爆炸的边沿,只等秦国的大军一来,就用那溃退和叛变的方式,来向他们万恶的统治者,实行报复性的反击。(楚亡于农民革命,不亡于秦兵,而楚国农民的革命性的优良传统,在此后陈胜吴广对秦政府的那一着上,表现得尤其清楚。)历史决定了暴风雨的时代必然要来到,屈原一再地给这时代执行了"催生"的任务,屈原的言、行,无一不是与人民相配合的,虽则也许是不自觉的。有人说他的死是"匹夫匹妇自经于沟壑",对极了,匹夫匹妇的作风,不正是人民革命的方式吗?

  以上各条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为真正的人民诗人。尽管陶渊明歌颂过农村,农民不要他,李太白歌颂过酒肆,小市民不要他,因为他们既不属于人民,也不是为着人民的。杜甫是真心为着人民的,然而人民听不懂他的话。屈原虽没写人民的生活,诉人民的痛苦,然而实质的等于领导了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报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

  (本篇原载于1945年6月《诗与散文》诗人节特刊。)

  什么是九歌

  一、神话的九歌

  传说中九歌本是天乐。赵简子梦中升天所听到的"广乐九奏万舞",即《九歌》与配合着《九歌》的韶舞。(《离骚》"奏(九歌》而舞韶兮"。)《九歌》自被夏后启偷到人间来,一场欢宴,竟惹出五子之乱而终于使夏人亡国。这神话的历史背景大概如下。《九歌》韶舞是夏人的盛乐,或许只郊祭上帝时方能使用。启曾奏此乐以享上帝,即所谓钧台之享。正如一般原始社会的音乐,这乐舞的内容颇为猥亵。只因原始生活中,宗教与性爱颇不易分,所以虽猥亵而仍不妨为享神的乐。也许就在那次郊天的大宴享中,启与太康父子之间,为着有仍二女(即"五子之母")起了冲突。事态扩大到一种程度,太康竟领着弟弟们造起反来,结果敌人--夷羿乘虚而入,把有夏灭了。(关于此事,另有考证。)启享天神,本是启请客。传说把启请客弄成启被请,于是乃有启上天作客的故事。这大概是因为所谓"启宾天"的"宾"字,(《天问》"启棘宾商"即宾天,《大荒西经》"开上三嫔于天",嫔宾同。)本有"请客"与"作客"二义,而造成的结果。请客既变为作客,享天所用的乐便变为天上的乐,而奏乐享客也就变为作客偷乐了。传说的错乱大概只在这一点上。其余部分说启因《九歌》而亡国,却颇合事实。我们特别提出这几点,是要指明《九歌》最古的用途及其带猥亵性的内容,因为这对于下文解释《楚辞·九歌》,是颇有帮助的。

  二、经典的九歌

  《左传》两处以九歌与八风,七音,六律,五声连举(昭二十年,二十五年)看去似乎九歌不专指某一首歌,而是歌的一种标准体裁。歌以九分,犹之风以八分,音以七分,……那都是标准的单位数量,多一则有余,少一则不足。歌的可能单位有字、句、章三项。以字为单位者又可分二种。(一)每句九字,这句法太长,古今都少见。(二)每章九字,实等于章三句,句三字。这句法又嫌太短。以上似乎都不可能。若以章为单位,则每篇九章,连《诗经》里都少有。早期诗歌似乎不能发展到那样长的篇幅,所以也不可能。我们以为最早的歌,如其是以九为标准的单位数,那单位必定是句--便是三章,章三句,全篇共九句。不但这样篇幅适中,可能性最大,并且就"歌"字的意义看,"九歌"也必须是每歌九句。"歌"的本音应与今语"啊"同,其意义最初也只是唱歌时每句中或句尾一声拖长的"啊,……"(后世歌辞多以兮或猗、为、我、乎等字拟其音。)故《尧典》曰"歌永言",《乐记》曰"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然则"九歌"即九"啊"。九歌是九声"啊,"而"啊"又必在句中或句尾,则九歌必然是九句了。《大风歌》三句共三用"兮"字,《史记·乐书》称之为"三侯之章,"兮侯音近,三侯犹言三兮。《五噫诗》五句,每句末于"兮"下复缀以"噫",全诗共用五"噫"字,因名之曰"五噫"。九歌是九句,犹之三侯是三句,五噫是五句,都是可由其篇名推出的。

  全篇九句即等于三章章三句。《皋陶谟》载有这样一首歌。(下称《元首歌》)

  元首起哉!股肱喜哉!百工熙哉!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元首丛脞哉!股肱情哉!庶事堕哉!

  唐立庵先生根据上文"萧韶九成""帝用作歌"二句,说它便是《九歌》。这是很重要的发现。不过他又说即《左传》文七年郤缺引《夏书》"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之九歌,那却不然。因为上文已证明过,书传所谓九歌并不专指某一首歌,因之《夏书》"劝之以九歌"只等于说"劝之以歌"。并且《夏书》三句分指礼、刑、乐而言,三"之"字实谓在下的臣民,而《元首歌》则分明是为在上的人君和宰辅发的。实则《元首歌》是否即《夏书》所谓九歌,并不重要,反正它是一首典型的《九歌》体的歌,(因为是九句)所以尽可称为《九歌》。

  和《元首歌》格式相同的,在《国风》里有《麟之趾》《甘棠》《采葛》《著》《素冠》等五篇。这些以及古今任何同类格式的歌,实际上都可称为《九歌》。(就这意义说,九歌又相当于后世五律,七绝诸名词。)九歌既是表明一种标准体裁的公名,则神话中带猥亵性的启的九歌,和经典中教诲式的《元首歌》,以及《夏书》所称而郤缺所解为"九德之歌"的九歌,自然不妨都是九歌了。

  神话的九歌,一方面是外形固守着僵化的古典格式,内容却在反动的方向发展成教诲式的"九德之歌"一类的九歌,一方面是外形几乎完全放弃了旧有的格局,内容则仍本着那原始的情欲冲动,经过文化的提炼作用,而升华为飘然欲仙的诗--那便是《楚辞》的《九歌》。

  三、"东皇太一""礼魂"何以是迎送神曲

  前人有疑《礼魂》为送神曲的,近人郑振铎郑振铎(1898-1958),中国现代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和社会活动家,著名作家、学者、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翻译家、艺术史家,也是收藏家、训诂家。、孙作云孙作云(1912-1978),字雨庵,辽宁省复县西海村人,著名民俗学家、民间文艺学家、历史学家。、丁山诸氏又先后一律主张《东皇太一》是迎神曲。他们都对,因为二章确乎是一迎一送的口气。除这内在的理由外,我们现在还可举出一股祭歌形式的沿革以为旁证。

  迎神送神本是祭歌的传统形式,在《宋书·乐志》里已经讲得很详细了。再看唐代多数宗庙乐章,及一部分文人作品,如王维《祠渔山神女歌》等,则祭歌不但必须具有迎送神曲,而且有时只有迎送神曲。迎送的仪式在祭礼中的重要性于此可见了。本篇既是一种祭歌,就必须含有迎送神的歌曲在内。既有迎送神曲,当然是首尾两章。这是常识的判断,但也不缺少历史的证例。以内容论,汉《郊祀歌》的首尾两章--《练时日》与《赤蛟》相当于《九歌》的《东皇太一》与《礼魂》,(参看原歌便知。)谢庄又仿《练时日》与《赤蛟》作宋《明堂歌》的首尾二章(《宋书·乐志》:"迎送神歌,依汉《郊祀》三言四句一转韵。")而直题作《迎神歌》,《送神歌》。由《明堂歌》上推《九歌》,《东皇太一》《礼魂》是迎送神曲,是不成问题的。

  或疑《九歌》中间九章也有带迎送意味,甚至明出迎送字样的(《湘夫人》"九疑缤兮并迎",《河伯》"送美人兮南浦"。)怎见九章不也有迎送作用呢?答:九章中的迎送是歌中人物自相迎送,或对假想的对象迎送,与二章为致祭者对神的迎送迥乎不同,换言之,前者是粉墨登场式的表演迎送的故事,后者是实质的迎送的祭典。前人混为一谈,所以纠缠不清。

  除去首尾两章迎送神曲,中间所余九章大概即《楚辞》所谓《九歌》。《九歌》本不因章数而得名,已详上文。但因文化的演进,文体的篇幅是不能没有扩充的。上古九句的《九歌》,到现在--战国,涨大到九章的《九歌》,乃是必然的趋势。

  四、被迎送的神只有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既是迎神曲,而歌辞只曰"穆将愉兮上皇"(上皇即东皇太一),那么辞中所迎的,除东皇太一外,似乎不能再有别的神了。《礼魂》是作为《东皇太一》的配偶篇的送神曲,这里所送的,论理也不应超出先前所迎的之外。其实东皇太一是上帝,祭东皇太一即郊祀上帝。只有上帝才够得上受主祭者楚王的专诚迎送。其他九神论地位都在王之下,所以典礼中只为他们设享,而无迎送之礼。这样看来,在理论原则上,被迎送的又非只限于东皇太一不可。对于九神,既无迎送之礼,难怪用以宣达礼意的迎送神的歌辞中,绝未提及九神。

  但请注意:我们只说迎送的歌辞和迎送的仪式所指的对象,不包括那东皇太一以外的九神。实际上九神仍不妨和东皇太一同出同进,而参与了被迎送的经验,甚至可以说,被"饶"给一点那样的荣耀。换言之,我们讲九神未被迎送,是名分上的未被迎送,不是事实的。谈到礼仪问题,当然再没有比名分观念更重要的了。超出名分以外的事实,在礼仪的精神下,直可认为不存在。因此,我们还是认为未被迎送,而祭礼是专为东皇太一设的。

  五、九神的任务及其地位

  祭礼既非为九神而设,那么他们到场是干什么的?汉《郊祀歌》已有答案:"合好效欢虞太一,……《九歌》毕奏斐然殊。"《郊祀歌》所谓"九歌"可能即《楚辞》十一章中之九章之歌,(详下)九神便是这九章之歌中的主角,原来他们到场是为着"效欢"以"虞太一"的。这些神道们--实际是神所"凭依"的巫们--按照各自的身分,分班表演着程度不同的哀艳的,或悲壮的小故事,情形就和近世神庙中演戏差不多。不同的只是在当时,戏是由小神们做给大神瞧的,而参加祭礼的人们是沾了大神的光而得到看热闹的机会;现在则专门给小神当代理人的巫既变成了职业戏班,而因尸祭制度的废弃,大神只是一只"土木形骸"的偶像,并看不懂戏,于是群众便索兴把他撇开,自己霸占了戏场而成为正式的观众了。

  九神之出现于祭场上,一面固是对东皇太一"效欢",一面也是以东皇太一的从属的资格来受享。效欢时是立于主人的地位替主人帮忙,受享时则立于客的地位作陪客。作陪凭着身分(二三等的神),帮忙仗着伎能(唱歌与表情)。九神中身分的尊卑既不等,伎能的高下也有差,所以他们的地位有的作陪的意味多于帮忙,有的帮忙的意味多于作陪。然而作陪也是一种帮忙,而帮忙也有吃喝(受享),所以二者又似可分而不可分。

  六、二章与九章

  因东皇太一与九神在祭礼中的地位不同,所以二章与九章在十一章中的地位也不同。在说明这两套歌辞不同的地位时,可以有宗教的和艺术的两种相反的看法。就宗教观点说,二章是作为祭歌主体的迎送神曲,九章即真正的《九歌》,只是祭歌中的插曲。插曲的作用是凑热闹,点缀场面,所以可多可少,甚至可有可无。反之,就艺术观点说,九章是十一章中真正的精华,二章则是传统形式上一头一尾的具文。《楚辞》的编者统称十一章为"九歌",是根据艺术观点,以中间九章为本位的办法。《楚辞》是文艺作品的专集,编者当然只好采取这种观点。如果他是《郊祀志》的作者,而仍采用了这样的标题,那便犯了反客为主和舍己从人的严重错误,因为根据纯宗教的立场,十一章应改称"楚《郊祀歌》",或更详明点,"楚郊祀东皇太一《乐歌》",而《九歌》这称号是只应限于中间的九章插曲。或许有人要说,启享天神的乐称《九歌》,《楚辞》概称祀东皇太一的全部乐章为《九歌》,只是沿用历史的旧名,并没有什么重视《九歌》艺术性的立场在背后。但他忘记诸书谈到启奏《九歌》时不满的态度。不是还说启因此亡国吗?须知说启奏《九歌》以享天神,是骂他胡闹,不应借了祭天的手段来达其"康娱而自纵"(《离骚》)的目的,所以又说:"章闻于天,天用弗式。"(《墨子·非乐篇》引《武观》)他们言外之意,祭天自有规规矩矩的音乐,那太富娱乐性的《九歌》是不容搀进祭礼来以亵渎神明的。他们反对启,实即反对《九歌》,反对《九歌》的娱乐性,实即承认了它的艺术性。在认识《九歌》的艺术性这一点上,他们与《楚辞》的编者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在运用这认识的实践行为上,他们是凭那一点来攻击启,《楚辞》的编者是凭那一点来欣赏文艺而已。

  七、九章的再分类

  不但十一章中,二章与九章各为一题,若再细分下去,九章中,前八章与后一章(《国殇》)又当分为一类。八篇所代表的日、云、星(指司命,详后)、山、川一类的自然神,(《史记·留侯世家》"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物即自然神。)依传统见解,仿佛应当是天神最贴身的一群侍从。这完全是近代人的想法。在宗教史上,因野蛮人对自然现象的不了解与畏惧,倒是自然神的崇拜发生得最早。次之是人鬼的崇拜,那是在封建型的国家制度下,随着英雄人物的出现而产生的一种宗教行为。最后,因封建领主的逐渐兼并,直至大一统的帝国政府行将出现,像东皇太一那样的一神教的上帝才应运而生。八章中尤其《湘君》《湘夫人》等章的猥亵性的内容(此其所以为淫祀),已充分暴露了这些神道的原始性和幼稚性。(苏雪林苏雪林(1897年2月24日-1999年4月21日),原名苏梅,字雪林,笔名绿漪。一生跨越两个世纪,杏坛执教50载,创作生涯70年,出版著作40部。她的作品涵盖小说、散文、戏剧、文艺批评,在中国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研究中成绩卓著,被喻为文坛的常青树。女士提出的人神恋爱问题,正好说明八章宗教方面的历史背景,详后。)反之,《国殇》却代表进一步的社会形态,与东皇太一的时代接近了。换言之,东君以下八神代表巫术降神的原始信仰,《国殇》与东皇太一则是进步了的正式宗教的神了。我们发觉国殇与东皇太一性质相近的种种征象,例如,祭国殇是报功,祭东皇太一是报德,国殇在祀家的系统中当列为小祀,东皇太一列为大祀等等都是。这些征象都使国殇与东皇太一贴近,同时也使他去八神疏远。这就是我们将九章又分为八神与《国殇》二类的最雄辩的理由。甚至假如我们愿走极端,将全部十一章分为二章(《东皇太一》,《礼魂》),一章(《国殇》),与八章三个平列的大类,似亦无不可。我们所以不那样做,是因为那太偏于原始论的看法。在历史上,东皇太一,国殇,与八神虽发生于三个不同的文化阶段,而各有其特殊的属性,但那究竟是历史。在《九歌》的时代,国殇恐怕已被降级而与八神同列了。至少楚国制定乐章的有司,为凑足九章之歌的数目以合传统《九歌》之名,已决意将国殇排入八神的班列,而让他在郊祀东皇太一的典礼里,分担着陪祀意味较多的助祀的工作。(看歌辞八章与《国殇》皆转韵,属于同一型类,制定乐章者的意向益明。)他这安排也许有点牵强,但我们研究的是这篇《九歌》,我们的任务是了解制定者用意,不是修改他的用意。这是我们不能不只认八章与《国殇》为一大类中之两小类的另一理由。

  为醒目起见,我们再将上述主要各点依一种新的组织制成下表。

  神道及其意义歌辞内容的特征与情调外形客

  体东君运中

  君湘君湘

  夫人大司

  命小司命

  河伯山鬼自然神(物)淫祀助祀国殇鬼小祀陪祀报功杂曲(九章)用独白或对话的形式抒写悲欢离合的情绪似风

  (恋歌)哀艳长短句叙述战争的壮烈颂扬战争的英勇似雅

  (挽歌)悲壮七字句转

  韵主体东皇太一神大祀正祀报德迎神

  曲送

  神曲

  (二章)铺叙祭礼的

  仪式和过程似颂

  (祭歌)肃穆长短句不转韵有些意思,因行文的限制,上文来不及阐明的,大致已在表中补足了。

  八、"赵伏秦楚之讴"

  《汉书·礼乐志》曰:

  武帝定郊祀之礼,词太一于甘泉,……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为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

  "有赵、代、奏、楚之讴"对我们是一句极关重要的话,因为经我们的考察,九章之歌所代表诸神的地理分布,恰恰是赵、代、秦、楚。现在即依这国别的顺序,逐条分述如下:

  1《云中君》罗膺中无生曾据"览冀州兮有余"及《史记·封禅书》"晋巫构五帝东君、云中君,……"之语,说云中即云中郡之云中。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云中是赵地,(《史记·赵世家》:"武灵王……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赵是三晋之一,正当古冀州城。

  2《东君》依照以东方殷民族为中心的汉族本位思想,日神羲和是女性,(《大荒南经》"有女子名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七发)》"神归日母"。)但《九歌》的日神东君是男性,(《九歌》诸神凡称君的皆男性。)可能他是一位客籍的神。《史记·赵世家》索隐引谯周曰"余尝闻之,代俗以东西阴阳所出入,宗其神谓之王母父",阴阳指日月,(《大戴记·曾子天圆篇》:"阳之精气日神,阴之精气月灵。")似乎以日为阳性的男神,本是代俗。据《封禅书》,东君也是晋巫所祠,代地本近晋,古本歌辞次第,《东君》在《云中君》前,(今本错置,详掘著《楚辞校补》。)是以二者相次为一组的《史记·封禅书》及《索隐》引《归藏》亦皆东君、云中君连称。这种排列,大概是依农业社会观念,象征着两个对立的重要自然现象--晴与雨的。云中君在赵,东君的地望想必与他相近,不然是不会和他排在一起的。

  3《河伯》《穆天子传》--"天子西征,骛行至阳纡之山,河伯无冯夷之所都",据《尔雅·释地》与《淮南子·地形》篇,阳纡是秦的泽薮,可见河伯本是秦地的神,所以祭河为泰国的常祀。《史记·六国年表》"秦灵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封禅书》"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又地名山大川鬼神,……水曰河,祠临晋"是其证。《封掸书》又曰"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案即水神玄冥)。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这是秦祀河的理论根据。

  4《国疡》歌曰"带长剑兮挟秦弓",罗先生据此疑国殇即《封弹书》所谓"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我们以为说国殇是秦人所祀则可,以为即二世则不可。二世是赵高逼死在望夷宫中的,并非死于疆场。且若是二世,《九歌》岂不降为汉代的作品?但截至目前,我们尚无法证明《九歌》必非先秦楚国的乐章。

  56《湘君》《湘夫人》这还是南楚湘水的神。即令如钱宾四先生所说,湘水即汉水,那还是在楚境。

  78《大司命》《少司命》大司命见于金文《洹子(即田桓子)孟姜壶》,而《风俗通·礼典篇》也说"司命……齐地大尊重之",似乎司命本是齐地的神。但这时似乎已落籍在楚国了。歌中空桑、九坑皆楚地名可证。(《大招》"魂乎归来,定空桑只。"九坑《文苑》作九冈,九冈山在今湖北松滋县,即昭十一年《左传》"楚子……用隐太子于冈山"之冈山。)《封掸书)且明说"荆巫词司命"。

  9《山鬼》顾天成《九歌解》主张《山鬼》即巫山神女,也是《九歇》研究中的一大创获。详孙君作云《九歌·山鬼考》。我们也完全同意。然则山鬼也是楚神。

  以上除(2)(4)二项证据稍嫌薄弱,其余七项可算不成问题,何况以(2)属代,以(4)属秦,充其量只是缺证,并没有反证呢?"赵、代、秦、楚之讴"是汉武因郊祀太一而立的乐府中所诵习的歌曲,《九歌》也是楚祭东皇太一时所用的乐曲,而《九歌》中九章的地理分布,如上文所证,又恰好不出赵、代、秦、楚四国的范围,然则我们推测《九歌》中九章即《汉志》所谓"赵、代、秦、楚之讴",是不至离事实太远的。并且《郊祀歌》已有"《九歌》毕奏斐然殊"之语,这"《九歌》"当亦即"赵、代、秦、楚之讴"。《礼乐志》称祭前在乐府中练习的为"赵、代、秦、楚之讴",《郊祀歌》称祭时正式演奏的为"《九歌》",其实只是一种东西。(《礼乐志》所以不称"《九歌》"而称"赵、代、秦、楚之讴",那是因为"有赵、代、秦、楚之讴"一语是承上文"采诗夜诵"而言的。上文说"采诗",下文点明所采的地域,文意一贯。)由上言之,赵、代、秦、楚既恰合九章之歌的地理分布,而《郊祀歌》又明说出"《九歌》"的名字,然则所谓"赵、代、秦、楚之讴"即《九歌》,更觉可靠了。总之,今《楚辞》所载《九歌》中作为祀东皇太一乐章中的插曲的九章之歌,与夫汉《郊祀歌》所谓"合好效欢虞太一,……《九歌》毕奏斐然殊"的《九歌》,与夫《礼乐志》所谓因祠太一而创立的乐府中所"夜诵"的"赵、代、秦、楚之讴",都是一回事。

  承认了九章之歌即"赵、代、秦、楚之讴",我们试细玩九章的内容,还可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九章之歌依地理分布,自北而南,可排列如下:

  《东君》代

  《云中君》赵

  《河伯》《国荡》秦

  《大司命》《少司命》《山鬼》楚

  《湘君》《湘夫人》南楚

  国殇是人鬼,我们曾经主张将他和那八位自然神分开。现在我们即依这见解,暂时撇开他,而单独玩索那代表自然神的八章歌辞。这里我们可以察觉,地域愈南,歌辞的气息愈灵活,愈放肆,愈顽艳,直到那极南端《湘君》《湘夫人》,例如后者的"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二句,那猥亵的含义几乎令人不堪卒读了。以当时的文化状态而论,这种自北而南的气息的渐变,不是应有的现象吗?

  九、楚九歌与汉郊祀歌的比较

  虽然汉郊祀太一是沿用楚国的旧典,虽然汉祭礼中所用以娱神的《九歌》也就是楚人在同类情形下所用的《九歌》,但汉《郊祀歌》十九章与楚《九歌》十一章仍大有区别。汉歌十九章每章都是祭神的乐章,因为汉礼除太一外,还有许多次等的神受祭。但楚歌十一章中只首尾的《东皇太一》与《礼魂》(相当于汉歌首尾的《练时日》与《赤蛟》),是纯粹祭神的乐章。其余九章,正如上文所说,都只是娱神的乐章。楚礼除东皇太一外,是否也有纯粹陪祭的次等神如汉制一样,今不可知。至少今《九歌》中不包含祭这类次等神的乐章是事实。反之,楚歌将娱神的乐章(九章)与祭神的乐章(二章)并列而组为一套歌辞。汉歌则将娱神的乐章完全屏弃,而专录祭神的乐章。总之楚歌与汉歌相同的是首尾都分列着迎送神曲,不同的是中间一段,一方是九章娱神乐章,一方是十七章祭次等神的乐章。这不同处尤可注意。汉歌中间与首尾全是祭神乐章(迎送神曲也是祭神乐章)、他的内容本是一致的,依内容来命名,当然该题作"《郊祀歌》"。楚歌首尾是祭神,中间是娱神,内容既不统一,那么命名该以何者为准,便有选择的余地了。若以首尾二章为准,自然当题作"楚《郊祀歌》"。现在他不如此命名,而题作"《九歌》",可见他是以中间九章娱神乐章为准的。以汉歌与楚歌的命名相比较,益可证所谓"《九歌》"者是指十一章中间的九章而言的。

  十、巫术与巫音

  苏雪林女士以"人神恋爱"解释《九歌》的说法,在近代关于《九歌》的研究中,要算最重要的一个见解,因为他确实说明了八章中大多数的宗教背景。我们现在要补充的,是"人神恋爱"只是八章的宗教背景而已,而不是八章本身。换言之,八章歌曲是扮演"人神恋爱"的故事,不是实际的"人神恋爱"的宗教行为。而且这些故事之被扮演,恐怕主要的动机还是因为其中"恋爱"的成分,不足因为那"人神"的交涉,虽则"人神"的交涉确乎赋予了"恋爱"的故事以一股幽深、玄秘的气氛,使它更富于麻醉性。但须知道在领会这种气氛的经验中,那态度是审美的,诗意的,是一种make believe,那与实际的宗教经验不同。《吕氏春秋·古乐篇》曰:"楚之哀也,作为巫音。"八章诚然是典型的"巫音",但"巫音"断乎不是"巫术,"因为在"巫音"中,人们所感兴趣的,毕竟是"音"的部分远胜于"巫"的部分。"人神恋爱"许可以解释《山海经》所代表的神话的《九歌》,却不能字面的literally说明《楚辞》的《九歌》。严格的讲,二千年前《楚辞》时代的人们对《九歌》的态度,和我们今天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差别。同是欣赏艺术,所差的是,他们是在祭坛前观剧--一种雏形的歌舞剧,我们则只能从纸上欣赏剧中的歌辞罢了。在深浅不同的程度中,古人和我们都能复习点原始宗教的心理经验,但在他们观剧时,恐柏和我们读诗时差不多,那点宗教经验是躲在意识的一个暗角里,甚至有时完全退出意识圈外了。

  怎样读九歌

  《九歌》需要解释的地方太多了,现在只谈一个"兮"字。为初步的欣赏《九歌》,这样谈谈不但尽可够用,说不定还是最有效的办法。

  "兮"字就音乐或诗的声律说,是个"泛声",就文法说,是个"虚字",但文法家有时也称之为"语尾",那似乎又在贴近音乐的立场说话了。总之,一般的印象,恐怕都以它为一个有声无义的字。"兮"在句末,如

  帝高阳之苗裔兮。

  诚然是那"兮"上一个字音的变质的延长,其作用纯是音乐性的。但如果在句中,如

  吉日兮辰良。

  作用便不能单是音乐的了。举一个简单的消极证明:上面那"兮"字不被放在句中任何地位,如"吉"或"辰"后,而必须在"吉日"--一个天然的文法段落后,便可见它的用途,是受着文法规律的支配的,因此我们就尽可疑心"兮"在这里是兼有文法作用的。一再比较下列二句:

  邅吾道兮洞庭,(《九歌》),

  邅吾道夫昆仑兮。(《离骚》)。

  在音乐上,前句的"兮"固不异于后句的"兮"在文法上,则前句的"兮"分明相当后句的"夫"。至于

  载云旗兮委蛇,(《九歌》),

  载云旗之委蛇,(《离骚》)。

  或

  九嶷缤兮并迎,(《九歌》),

  九嶷缤其并迎,(《离骚》)。

  前面"兮"当于"之,"后面的当于"其,"尤其明显。因上述诸例的鼓励,我曾将《九歌》中兮字,除少数例外(详后),都按他们在各句中应具的作用,拿当时通行的虚字代写出来,(有时一兮字须释为二虚字)结果发现这里的"兮"竟可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本来"诗的语言"之异于散文,在其弹性,而弹性的获得,端在虚字的节省。诗从《三百篇》、《楚辞》进展到建安(《十九首》包括在内),五言句法之完成,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句中虚字数量的减少,或完全退出,才是意义重大,因为,我们现在读到建安以后作品,每觉味道与《三百篇》、《楚辞》迥乎不同,至少一部分原因就在这点炼句技巧的进步。(此说本之季君镇淮)。《九歌》以一浑然的"兮",代替了许多职责分明的虚字,这里虚字,似在省去与未省之间,正是炼句技巧在迈进途中的一种姿态。(《山鬼》、《国殇》二篇的"兮"字,译成虚字,不如完全省去更为了当,那里节省虚字的趋势似乎又进了一步。)《九歌》的文艺价值所以超越《离骚》,意象之美,固是主要原因,但那"兮"字也在暗中出过大力,也是不能否认的。

  不用讳言,语言增加了弹性,同时也增加了模糊性与游移性;艺术的收获便是理性的损失。然而不要紧。虚字的空泛化,(如《九歌》),或濒近敛迹(如一部分五言诗),诚给读者于辨文义时,平添了一道难关,但你可猜到这难关是作者意匠的安排,为使你--读者好在克服困难中,赚得一点胜利的愉快。(一切艺术的欣赏中,都含有这类意味。)可是劳力虽即欣赏,过度的劳力又会妨碍欣赏,所以对于不惯阅读古代文艺的初学者,在钻求文义的劳役上,有给以相当扶助的必要。下面那篇《九歌兮字代释略说》,便是在这个目的下写成的,虽则我最初属稿时的动机并不在此。

  诚如上文所说,钻求文义以打通困难,是欣赏文艺必需的过程。但既是过程,便不可停留得过久,更不用提把它权当了归宿。所以在参详了那篇《代释》以后,我请读者还是马上回到《九歌》的原文,现在让"兮"字还是"兮"字--不,我想起来了,不能读"兮"如"兮",要用它的远古音"啊"读它。("兮"即最原始的"啊"字,理由我在别处谈过,这里且不必去管它。)因为"啊"这一个音是活的语言,自然载着活的感情;而活的感情,你知道,该是何等神秘的东西!不信,你试试

  袅袅啊秋风,

  洞庭波啊木叶下,

  或

  若有人啊山之阿

  被薛荔啊带女罗

  你是否就在那声"啊--"中"神往"了呢?若读如今音"兮",有这效果吗?

  先以各虚字代释"兮",揭穿了它的文法作用,再读"兮"如"啊,"又发挥了它的音乐作用--如此一翻玩索,一翻朗诵,我想以后你必更爱《九歌》了!

  《九歌》的结构

  王夫之首先主张《礼魂》为送神曲,后来王邦采、王闿运、梁启超等皆赞成之。近人郑振铎、孙作云、丁山诸先生又以《东皇太一》为迎神曲。这一来,十一篇除去首尾二篇,余下九篇,篇目与篇名的数字合了,于是九歌之所以称为《九歌》,他们说是得到了解释。但有人以为这说法太巧,不敢置信,依然倾向九为虚数的解释,那未免太拘泥了。然而这拘泥也许是有点道理的。因为专凭一个数字的吻合来断定《东皇太一》《礼魂》为迎送神曲,这种说法确乎是太重视形式,而且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其实十一篇中的二篇(《东皇太一》《礼魂》)自有其本然的和内在的独立性;这独立性并不因中间是否恰恰九篇而动摇。换言之,假如中段是八篇或十篇,那首尾两篇依然应当是迎送神曲。

  迎神送神本是祭歌的传统形式,沈约说得最透彻:

  宋及东晋,太祝惟送神而不迎神。近议者或云:"庙以居神,恒如在也,不应有迎送之事。"意以为并乖其衷。立庙居灵,四时致享,以申孝思之情。夫神升降无常,何必恒安所处?故《祭义》云:"乐以迎来,哀以送往。"郑《注》云:"迎来而乐,乐亲之来,送往而哀,哀亲之往,其享否不可知也。"《尚书》曰:"祖考来格。"《诗》云:"神保遹归。"《注》曰:"归于天地也。"此并言神有去来,则有送迎明矣。即周"肆夏"之名,备迎送之乐。古以尸象神,故《仪礼》祝有迎尸送尸。近代虽无尸,岂可阙迎送之礼?又傅玄有迎神送神哥(歌)辞,明江左不迎,非旧典也。(《宋书·乐志》一)

  《东皇太一》、《礼魂》中迎送的口气,原文已表现得相当显著。再看两汉以来继承《九歌》系统的祭歌。便更明白。汉《郊祀歌》是仿《九歌》而作的,《练时日》与《赤蛟》相当于《东皇太一》与《礼魂》,其间迎送的口气至少是依然保存着,假如没有加强的话。

  谢庄作宋《明堂歌》,其首尾两篇直题曰《迎神歌》《送神歌》,而《宋书·乐志》明说这"迎送神歌,依汉郊祀三言四句一转韵"。

  《明堂歌》出于《郊祀歌》,《郊祀歌》出于《九歌》。《明堂歌》有迎神送神,则《九歌》的《东皇太一》《礼魂》即迎送曲,更觉可靠了。此后唐代的宗庙乐章,如《五郊》《朝日》《祭神州》《祭太社》《蜡百神》等,往往只有迎送神曲二章。尤其有趣的是文人模仿《九歌》体的作品,如王维《祠渔山神女歌》,也沿用着这种格式。我们因此疑心一迎一送是原始祭歌的本然形式,《九歌》中段九篇是演化过程中随后插入的。二篇的原始形式是固定的,插入的部分便可不拘定数,故《九歌》插入九篇,《郊祀歌》十七篇,《明堂歌》七篇。唐宗庙乐章和王维《祀渔山神女歌》只入一迎一送共两篇,可说明又回到原始祭歌的本然形式。

  由此看来,我们又可以说,今《九歌》十一篇中首尾两篇是主体,其余九篇是客体。今以《九歌》统称十一篇,不免有反客为主的嫌疑。

  九歌汉郊祀歌迎

  神吉日兮辰良练时日兮侯有望蕙肴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性茧粟兮粢盛香。尊(奠)桂酒兮宾八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众嫭并兮绰奇丽,颜如茶兮兆(逃)逐靡,被华文兮厕雾縠,曳阿锡兮佩珠玉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东皇太一)灵巳坐兮五音饬,虞(娱)至百兮承灵亿(意)(练时日)送

  神成礼兮会鼓礼乐成兮灵将归长无绝兮终古(礼魂)托玄德兮长无衰(赤蛟)就历史上祭歌形式的沿革来推求两篇的独立性,只是一种表面的,初步的观察。那样的结论只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假设,我们还得分析《九歌》本身,来试验那假设的准确性。我们最好能在内容和音节等方面,找出二篇与九篇的差别,以为坐实那假设的根据。现在即依理想,将我们分析《九歌》的结果列表于下:

  内容音节篇幅二篇《东皇太一》

  《礼魂》铺叙祭祀的仪式与过程肃穆似颂祭歌不转韵短九篇《东君》

  《云中君》

  《湘君》

  《湘夫人》

  《大司命》

  《少司命》

  《河伯》

  《山鬼》用独白或对白的方式陈述悲欢离合的故事哀艳似风恋歌转韵多数长《国殇》铺陈战争的壮烈,赞颂战士的英勇悲壮似小雅挽歌虽然九篇中本身也不甚一致(这问题下文再讨论),但二篇之当单独为一类,则甚显然。音节上转韵或不转韵是一个最干脆最富客观性的事实,恰巧在这一栏里,二篇与全部九篇有立于相反的地位,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内容四栏的顺序排列下来的,在第四栏里我们直认两篇为祭歌,而九篇之中两组皆否,这与上文我们说两篇是《九歌》的主体,九篇是客体,意义完全一致。这是极端重要的一点,因为它表明历史的观察与九歌本文的分析--内证与外证--完全符合了。《东皇太一》与《礼魂》在十一篇中,不但合构成一个独立的单位,而且是主要的基本的单位。根据上文所引沈约的话,祭祀中最主要最基本的活动,莫过于迎神送神,《东皇太一》、《礼魂》在乐章中既是主要的基本的部分,那么二者即迎送神曲,自然不成问题了。

  既然只有迎送神曲才是真正的祭歌,而十一篇中迎神题作《东皇太一》,送神题作《礼魂》,看来这祭典中被祭的对象很可能只《东皇太一》一神。《东皇太一》词曰:"穆将愉兮上皇。"上皇即"东皇太一",那么,唱《东皇太一》时所迎的神,即"东皇太一",是不成问题的。迎的既有"东皇太一",而《礼魂》正是配合着《东皇太一》而为一迎一送的送神曲,那么唱《礼魂》时所送的神似乎也还是"东皇太一"了。就《礼魂》的标题看,诚然不能得到这结论(详下),就歌词看,却是可能的。比方歌词中"春兰兮秋菊"一语,所表示的致祭的季节,便与谬忌方祀太一所谓"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史记·封禅书》)相合,若谬忌方与《礼魂》相参证,《礼魂》与《东皇太一》的关系便不难窥见了。总之,《东皇太一》所迎的,与夫《礼魂》所送的神应该都是"东皇太一",这也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

  在前面的表里,我们指出了二篇是祭歌,同时也指出九篇的前八篇是恋歌,后一篇是挽歌,总之都是非祭歌。九篇既非祭歌,然则那九种神是干什么来的呢?这问题汉《郊祀歌》中有了答案:

  千童罗舞成八溢(佾),

  合好效欢虞(娱)太一,

  九歌毕奏斐然殊,

  鸣琴竽瑟会轩朱。(《郊祀歌·天地章》)

  这九歌正指那除去一头一尾的九篇。"九歌毕奏"既是"虞(娱)太一"的手段,那么九篇便该是娱神的节目,或侑神的乐章,因之那九种神的地位便等于被请来助祭或助兴的陪客。现在参照着汉人所记载的汉制,我们可以想象出当时祭场上有如这样的一幅画面:代表东皇太一的灵保(神尸)庄严而玄默的坐在广三十步高三十丈"有文章采镂黼黻之饰"的八觚形的紫坛上,在五音繁会之中,享用着那蕙肴兰藉,桂酒椒浆的盛馔,坛下簇拥着扮演各种神灵及其从属的童男童女,多则三百人,少亦七十人,分为九班,他们依次的走到坛前,或在各自被指定的班位上,舞着唱着,表演着种种程度不同的哀情的以及悲壮的小故事,以"合好效欢虞太一"。这情形实在等于近世神庙中的演戏,不同的只是在古代,戏本是由小神们演出给大神瞧的,而参加祭典的人们只是沾大神的光而得到看热闹的机会而已。在上述情形之下所演出的九出小歌舞剧,便是所谓《九歌》了。

  讲到这里,我们必定马上想到现在《楚辞》中《九歌》的总标题和一部分小标题很不妥当。被祭的神本只有东皇太一,而祭东皇太一的典礼,实即郊祀,这是可以从下列各汉人记载推测出来的:

  古者天子春秋祭太一东南郊。(《史记·封禅书》引廖忌方)鼓和乐于东郊,致灵魂,下太一之神。(《初学记》一五引《乐叶图征》)

  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汉书·礼乐志》)

  合好效欢虞太一。(《汉郊祀歌》)

  汉《郊祀歌》辞出于《九歌》,上文已经提到,汉郊祀礼大概也出于楚制。汉人祭太一的歌辞称《汉郊祀歌》,楚祭东皇太一的歌辞,所以应称《楚郊祀歌》,或详细点,叫《楚郊祀东皇太一乐歌》。十一篇中首尾二篇今称《东皇太一》与《礼魂》,也不妥当,不如仿《汉郊祀歌》摘篇首数字为题之例,称为《吉日》与《成礼》,或径称为《迎神歌》与《送神歌》亦可。今将新旧标题对照列表于后:

  楚郊祀东皇太一乐歌九歌吉日(迎神歌辞)东皇太一东君东君云中君云中君湘君湘君湘夫人湘夫人大司命大司命少司命少司命河伯河伯山鬼山鬼国殇国殇成礼(送神歌辞)礼魂一切混沌的观念被澄清了,淆乱的各称被纠正了以后,侑神歌辞恰恰剩下九篇,我们满以为《九歌》的名称便是适应这九篇的数字而产生的。其实不然。问题还不只那样简单。九篇侑神辞并不成为一个单纯的、统一的单位,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了。关于九篇中前八篇与后一篇《国殇》的差别,在前面我们只指出一部分。现在合并前面已经指出的,再将全部的差异点列成下表:剧中人物歌唱对象歌词内容歌词形式八篇自然神以一个中心人物或二个对手人物为对象恋歌哀艳似风参差的长短句国殇人鬼似无中心人物的群体为对象挽歌悲壮似小雅整齐的七字句诚然八篇之中也有些不一致的地方,但其差别远不如八篇与《国殇》之间大。对于《国殇》,八篇又自成一单位,是很显著的事实。

  然而问题的复杂性似尚不止此。《礼魂》这标题的意义是可疑的。今本《楚辞》题为《礼魂》的歌词,是送神,不成问题。但《礼魂》二字的意义却与送神(东皇太一)无涉。东皇太一即上帝,上帝不当称魂(魂只是人的精气)。以"成礼兮会鼓"与"礼魂"字面相同为理由,来证明《礼魂》为此篇原有的标题,是似是而非的话。《成礼》之礼分明是名词,《礼魂》之礼则非动词即形容词,两礼字根本不是一回事,那只是字面的偶合而已。《礼魂》似当与《国殇》为一类。洪兴祖曰:"或曰:《礼魂》谓以礼善终者。"意谓其与死于非命的国殇为同类而相反的两种人鬼,这似乎是最合理的一种解释。我们还可以引汉人的话来支持他。

  "宗庙小祀,谓祭殇与无后,及司勋功臣亦祭于庙。"(《周礼》酒正、肆师两《疏》引马融说。)

  很可能《国殇》即殇与无后,《礼魂》即司勋功臣,而祭东皇太一(上帝)是宗庙大祀,祭国殇、礼魂是随着大祀举行的小祀。如果这推测是对的,则今本《楚辞》的《礼魂》有目无词,后人以《礼魂》之目加之于送神的《成礼》章的词上,是张冠李戴。这样看来,除迎送神曲二篇外,《九歌》本有十篇。第十篇即《礼魂》,原辞之所以被遗失,许即误于那历史上相传的《九歌》的旧名。原始《九歌》之"九"本不是代表篇目的数字。(但也不是虚数,说详下。)楚郊祀侑神乐歌,相沿亦称《九歌》。后人误会,以为《九歌》不当有十篇,于是删去最后一篇,以求合于歌名数字。然而词删而目未删。未被删去的目无所附丽,久而久之便黏上了距程最短的送神曲,而成为今本《楚辞》的《礼魂》了。依上文的分析,十一篇之词又当分为下列三组:

  (一)《东皇太一》,二篇(迎神送神)

  (二)《国殇》《礼魂》--二篇亡一篇

  (三)《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八篇

  就宗教的意义讲,郊祀的对象是东皇太一,所以(一)是主体,(二)(三)都是客体,因之(二)(三)性质相近,可合为一类。就伦理的意义讲,(一)祭上帝(东皇太一),所谓宗庙大祀,是报德。(二)祭国殇、礼魂,所谓小祀,是报功,二者都是较理性化,较进步的宗教祀曲。相反的,(三)东君以下都是自然神(二司命本是星名),他们的出场实代表着较幼稚、较原始的巫术降神。所以依这种观点,(一)(二)性质反而相近,可合为一类,(三)则独为一类。依前一种看法,(二)(三)合为一类,则《九歌》有十篇。依后一种看法,(三)单独为一类,则九歌只八篇。所以经过仔细分析,所谓《九歌》者偏偏任凭怎么计算,总不是九篇。但正如前面我们所说的,纵使中间是八篇或十篇,也不妨害那首尾两篇是迎送神曲。

  (本篇原载于1980年《中国社会科学》第4期。)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闻一多大全集》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