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片
一个雪片离开了青天的时候,
他飘来飘去地讲"再见!
再见,亲爱的云,你这样冷淡!"
然后轻轻地向前迈往。
一个雪片寻着了一株树的时候,
"你好!"他说--"你可平安!
你这样的赤裸与孤单,亲爱的,
我要休息,并且叫我的同伴都来。"
但是一个雪片,勇敢而且和蔼,
歇在一个佳人的蔷薇颊上的时候,
他吃了一惊,"好温柔的天气呀!
这是夏季?"--他就融化了。
南山诗(古诗今译)
听说京城的南边,
是群山的渊薮;
东西两头抵到海,
大的小的数不清。
《山海经》,《地理志》,
一概无研究;
想采书文叙一遍,
却怕十分之中漏了九,
即想不写又不能,
只得尽我看见的说一点。
我常在高山上望见,
戢戢小丘往拢凑着,
天晴显出森森的棱角,
还有丝丝的乱脉如同锦绣一般;
一阵山气正是密密地浑着,
忽地里里外两通透--
没有风儿,还自簸动飘摇,
融液和软而且茂盛。
横列的云彩有时又平静地凝着,
露出点点的山岫;
天空里浮着一段长眉,
深绿的颜色,刚才画得;
孤单单地撑着的险岩,
仿佛是在海里洗澡的大鹏伸起来的嘴子。
春阳暗地里润泽他,
就吐出濯濯的秀色,
岩峦虽是嵂崒,
却软弱得同含着重酒一般。
朝日
夜已将他的黑幕卷起了,
世界还被酣梦羁绊着咧;
勤苦的太阳像一家的主人翁,
先起来了,披着他的绣裳,
偷偷地走到各个窗子前来,
喊他的睡觉的骄儿起来作工。
啊!这样寂静灵幻的睡容,
他哪里敢惊动呢?
他不敢惊动,只望着他笑,
但他的笑散出热炙的光芒,
注射到他睡觉的脸上,
却惊动了他的灵魂,摆脱了他的酣梦--
睡觉的起来了!
五月十二日
忠告
人说:"月儿,你圆似弹丸,缺似
弓弦;圆时虽美,
缺的难看!"
我说:"月儿,圆缺是你的常事,
你别存美丑的观念!
你缺到半规,缺到娥眉,我还
是爱你那清光灿烂;
但是你若怕丑,躲在黑云里,
不肯露面,
我看不见你,便疑你像龟鼍的
甲,蟾蜍的衣,夜叉的脸。"
五月十四日
一个小囚犯
妈!我还记得,一个四月天,雨脚刚收,
檐沟正忙得吼吼声,
园里的花香跟湫湿的土气在鼻子里冲突。
一双黄蝴蝶又来偷花粉,
太阳斜着眼珠儿瞅着我笑,
我想是他叫我去逮贼,
马上邀我的朋友赶去。
贼没有逮着,我们反跌了一交,
涂得满身的污泥,手被花刺儿戟破了。
我回家来,望着你哭。
你不问底细,就把我关在房里,再不准我出来了。
我关了一个月,我问你:
"妈!事已经过了,我关得很久了,可不可放我出来?"
你说,"不怕丑的孩子!身上弄得那样脏,还好意思见人吗?"
我说,"妈,请你替我洗洗,换一身簇新的衣服,我再也不顽皮了。"
你攒着眉尖儿想了半天才讲,"人家的孩子们都在家里玩儿咧……"
我关了两个月--关病了--我又问你,一壁哭着,
"妈!你一辈子不放我出来吗?
唉!你不知道我病了吗?
整天儿没吸一点新鲜空气,没见一线阳光,
再不放我出来,我真要活活的闭死了啊!"
你说,"乖儿,你病到这样,外边那大的风雨,你怎能禁得住呢?
医生吩咐你在家里养病。"
我关了半年,尝饱了药味,病减了一点,我又问你,
"妈!我的病好了,现在我该出去玩了吧?"
你说,"你还没好完全,你可以推开窗子望望,但不要走到外边去了。"
窗子开了--哪里淌来的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听!
"放我出来!
这无期的幽禁,我怎能受得了?
放我出来,把那腐锈渣滓,一齐刮掉,
还是一颗明星,永作你黑夜长途的向导。
不放我出来,待我郁发了酵,更醉得昏头跌脑,
莫怪我撞破了监牢,闹得这世界东颠西倒!
放我出来!"
歌儿毕了,我四面寻找。找不出唱歌的人。
我很喜欢,我也失望,我又问你,
"妈!我从前的伴儿不能帮助我,
致令我弄脏了衣服,戟破了手皮;
假若现在来了一个小孩,教我不要捉蝴蝶,也不要踏污泥,
但陪着我好好生生地玩耍,还唱嘹亮的歌儿,
你也不放我出去吗?"
你说,"可以放你,但你又上哪里找这样一个伴儿呢?"
从此以后,我便天天站在窗口喊:
"唱歌的人儿,我们俩一块儿出来吧!"
不晓得唱歌的人儿听见没有。
五月十五日
晚霁见月
好了!风翅掩了,
雨脚敛了,
可惜太阳回了,
天色黯了,
剩下崎岖汹涌的云山云海,
塞满了天空。
忽地紫波银了,
远树沉了,
竟是黄昏死了,
白月生了--
但是崎岖汹涌的云山云海,
塞满了天空!
莫愁太阳自落,
睡煞人儿,
且待月亮照着,
唤醒魂儿。
但是崎岖汹涌的云山云海,
寒满了天空!
七月一日
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的势力,
把一个月亮,和漫天的星,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
树枝拼命地扭来扭去,
但是无法躲避风的爪子。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
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
假使现在梦要来寻我,
我一定拉着他,不放他走;
还要剜出心来,送给他做礼物,
他要收我作个莫逆的朋友。
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
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梦还是没有做成。
哦!原来真的已允厌恶了,
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黄昏
太阳辛苦了一天,
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脸通红,
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
黑暗好比无声的雨丝,
慢慢往世界上飘洒……
贪睡的合欢叠拢了绿鬓,钩下了柔颈,
路灯也一齐偷了残霞,换了金花;
单剩那喷水池
不怕惊破别家的酣梦,
依然活泼泼地高呼狂笑,独自玩耍。
饭后散步的人们,
好像刚吃饱了蜜的蜂儿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马路上头,板桥栏畔飞着。
嗡--嗡--嗡--听听唱的什么?
是花色的美丑?
是蜜味的厚薄?
是女王的专制?
是东风的残虐?
啊!神秘的黄昏啊!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
这辈嚣喧的众生
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
五月二十二日
集外诗
笑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皮树上。
硕健的杨树,
裹着件拼金的绿衫,
一只手叉着腰,
守在池边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墙脚下微笑。
白杨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竖在石青色的天空里发呆。
成年了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脸儿,
笑嘻嘻地脱离了故枝。
(本诗原载于1923年2月19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4期。)
七子之歌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诗人作《凯风》以愍之。吾国自尼布楚条约迄旅大之租让,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臆其悲哀之情,盖有甚于《凯风》之七子,因择其与中华关系最亲切者七地,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亦以励国人之奋兴云尔。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国人视之漠然。不见夫法兰西之AlsaceLorraine阿尔萨斯--洛林,法国北部地名。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诚能如斯,中华"七子"之归来,其在旦夕乎?
澳门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香港
我好比凤阁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分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唆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咷,呼你不应。
母亲呀,忙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台湾
我们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便是台湾。
我胸中还氲氤着郑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
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
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威海卫
再让我看守着中华最古的海,
这边岸上原有圣人的丘陵在。
母亲,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将,
我有一座刘公岛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
我背后葬的尽是圣人的遗骸。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1925年,余上沉、闻一多、梁实秋等留美学生。
广州湾
东海和洲是我的一双管钥,
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
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母亲,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
母亲呀!让我快回到你膝前来,
我要紧紧地拥抱着你的脚踝。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九龙
我的胞兄香港在诉他的苦痛,
母亲呀,可记得你的幼女九龙?
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
母亲,我天天数着归宁的吉日,
我只怕希望要变作一场空梦!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旅顺大连
我们是旅顺,大连,孪生的兄弟。
我们的命运--强邻脚下的烂泥,
母亲呀,我们的昨日不堪回首,
我们的今日更值得痛哭流涕,
母亲,归期到了,快领我们回来。
你不知道儿们如何的想念你!
母亲!我们要回来,母亲!
(《七子之歌》是闻一多先生1925年3月在美国留学期间创作的一首组诗,共有七首。最初发表于1925年7月4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0期。)
我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是黄帝的神明血胤,
我是地球上最高处来的,
帕米尔便是我的原籍。
我的种族是一条大河,
我们流下了昆仑山坡,
我们流过了亚洲大陆,
我们流出了优美的风俗。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五岳一般的庄严正肃,
广漠的太平洋的度量,
春云的柔和,秋风的豪放!
我们的历史可以歌唱,
他是尧时老人敲着木壤,
敲出来的太平的音乐--
我们的历史是一节民歌。
我们的历史是一只金罍,
盛着帝王祀天底芳礼--
我们敬天我们顺天,
我们是乐天安命的神仙。
我们的历史是一掬清泪,
孔子哀悼死麒麟的泪;
我们的历史是一阵狂笑,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我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我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我的智慧来得真离奇,
他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我这歌声中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我心头充满戈壁的沉默,
脸上有黄河波涛的颜色,
泰山的石霤滴成我的忍耐,
峥嵘的剑阁撑出我的胸怀。
我没有睡着!我没有睡着!
我心中的灵火还在燃烧;
我的火焰他越烧越燃,
我为我的祖国烧得发颤。
我的记忆还是一根麻绳,
绳上束满了无数的结梗;
一个结子是一桩史事--
我便是五千年的历史。
我是过去五千年的历史,
我是将来五千年的历史。
我要修葺这历史的舞台,
预备排演历史的将来。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首歌,
还歌着海晏河清的音乐;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杯酒,
又在金罍里给皇天献寿。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滴泪,
我的泪洗尽人类的悲哀;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声笑,
我的笑驱尽宇宙的烦恼。
我们是一条河,一条天河,
一派浑浑噩噩的光被--
我们是四万万不灭的明星,
我们的位置永远注定。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我是东方文化的鼻祖,
我的生命是世界的生命,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本诗原载于1925年7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又载于《现代评论》1925年7月25日第2卷第33期,有改动。)
回来了
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
滚滚的江涛向我迎来,
然后这里是青山,那里是绿水……
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
你莫告诉我这里是遍体疮痍,
你没听见麦浪翻得沙沙响?
这才是我的家乡我的祖国:
打盹的雀儿钉在牛背上。
祖国呀!今天我分外爱你……
风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涌,
让我镇定一会儿,镇定一会儿;
我的心儿他如此在怔忡!
你看江水俨然金一般的黄,
千樯的倒影蠕动在微澜里。
这是我的祖国,这是我的家乡,
别的且都不必提起。
今天风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涌。
我是刚才刚才回到家。
祖国呀,今天我们要分外亲热;
请你有泪儿今天莫洒。
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
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
你看船边飞着簸谷似的浪花,
天上飘来仙鹤般的云彩。
(本诗原载于1925年8月13日《晨报副刊》第1219号。)
叫卖歌
朦胧的曲巷群鸦唤不醒,
东方的天上只是一块黄来一块青。
这是谁催少妇上梳妆?--
"白兰花!白兰花!"
声声落入玻璃窗。
桐荫摊在八尺的高墙底,
"知了"停了,一阵饭香飘到书房里。
忽把孩儿的午梦惊破了--
"薄荷糖!薄荷糖!"
小锣儿在墙角敲。
市声像沸水在铜壶里响,
半壁金丝是竹帘筛进的淡斜阳。
这是谁遮断先生的读书声?--
"老莲蓬!老莲蓬!"
满担清香挑进门。
黄昏要拥注金城去安歇,
纷飞的蝙蝠仿佛是风摧落叶。
这时谁将神秘载满老人心?--
你听啦!你听啦!
算命瞎子拉胡琴。
(本诗原载于1925年9月19日《晨报副刊》第48期。)
纳履歌
桥下的菖蒲拜折了腰,
半日没有鸡儿叫。
秋天的河流分外的细--
一线银丝在沙上洗。
少年的张良是无事忙,
狂奔不向着前途望;
忽然听见了咳嗽一声,
想是只白鹭吃了一惊。
抬头瞧见一个老人样,
板桥底边晒太阳,
脱下了破鞋往板桥下摔,
喊一声:"小子拾起来!"
张良的心头上火星飞,
身边恨没有大铁椎,
祖龙在我手下逃生命,
老头儿你是什么人?
老头儿对着他微微笑,
笑得他心寒怒火消……
本来古礼尊尚白头发,
我张良应分服侍他。
河底拾起了老人的鞋,
老人讲:"替我穿起来!"
老人的尊严比皇帝大,
谁敢不听老人的话?
张良双膝跪落心跪落,
捧鞋送上老人的脚--
只觉老人伟大自身小,
仿佛是鲲鹏比鹪鹩。
"孺子可教!孺子你记着:
再过了五天来会我。"
瞥眼之间不见老人身,
老人不是寻常人!
秋天的河流分外的细--
一线银丝在沙上洗。
桥下的菖蒲拜折了腰,
半日没有鸡儿叫。
(本诗原载于1925年10月5日《晨报副镌》第49期。)
渔阳曲
白日的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着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叮东,叮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勺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的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的满脸。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泪,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棰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棰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寒泉注淌,
像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敲着灵鼍鼓,两眼朝天,
你看他在庭前绕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垒鼓,越打越酣然。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的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么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有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起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他如今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狂涛打岸,
像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愈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了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死灰?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鱼龙走峡,
像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两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本诗原载于1925年3月《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
醒呀
(众)天鸡怒号,东方已经白了,
庆云是希望开成五色的花。
醒呀,神勇的大王。醒呀!
你的鼾声真和缓得可怕。
他们说长夜闭熄了你的灵魂,
长夜的风霜是致命的刀。
熟睡的神狮呀,你还不醒来?
醒呀,我们都等候得心焦了!
(汉)我叫五岳的山禽奏乐,
我叫三江的鱼龙舞蹈。
醒呀!神的元首,醒呀!
(满)我献给你长白的驯鹿,
我献给你黑龙的活水,
醒呀!勇武的单于,醒呀!
(蒙)我有大漠供你的驰骤,
我有西套作你的庖厨。
醒呀!伟大的可汗,醒呀!
(回)我给你筑碧玉的洞宫,
我请你在葱岭上巡狩。
醒呀!神圣的苏丹,醒呀!
(藏)我吩咐喇嘛日夜祷求,
我焚起麝香来欢迎你。
醒呀!庄严的活佛,醒呀!
(众)让这些祷词攻破睡乡的城,
让我们把眼泪来浇醒你。
威严的大王呀,你可怜我们!
我们的灵魂儿如此的战栗!
醒呀!请扯破了梦魔的网吧。
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
醒了吧!醒了吧!威武的神狮!
听我们在五色旗下哀号。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杂志名叫《大江》的了。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沪汉演成这种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谅这番若衷。
作者
(本诗原载于1925年6月27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29期。)
爱国的心
我心头有一幅旌旆,
没有风时自然摇摆;
我这幅抖颤的心旌,
上面有五样的色彩。
这心腹里海棠叶形,
是中华版图的缩本;
谁能偷去伊的版图?
谁能偷得去我的心?
(本诗原载于1925年7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
南海之神
--中山先生颂
一、神之降生
炎风煽惑了龃龉的波浪;
海水熬成了一锅热油--
大波噬着小澜,惊涛扑着骇浪。
妖云在摇旗,迅雷在呐喊,
天是精铜的破镜一面;
世界要变成一场大血战。
贝阙里的老龙睡得不安,
仿佛听见了一阵隐约的哭声,
像是九霄外的哀鸿航过。
慈悲的泪在他脸上开成了珠花。
忽地他长啸一声--天昏地黑,
南海岸山一个婴儿坠地了!
婴儿醒了,呱呱的哭声,
载满了一个民族的悲哀。
婴儿又睡了,沉默笼罩着宇宙。
于是蔚蓝的高天是它的庄严,
葱绿的大地是母的慈爱。
于是畏惧坐镇在人之心上;
鸟儿的歌声涌到喉间又吞了下去,
花瓣儿浮在空中不敢坠落……
一切都敛息屏声,
护持着这新生命的睡眠,
倾听着这新脉搏的节奏。
一切的生命都要让开路来,
尽这一道新生命往前先走。
于是宇宙万物尽他们所有的,
都献给他作为庆贺的仪程了:
巍峨的五岳献给他庄严;
瞿塘滪滟的石壁献给他坚忍;
从深山峭谷里探出路径,
捣石成沙,撞断巫山十二峰,
奔流万里,百折不回的扬子江,
献给他寰球三大毅力之一。
浩荡的太平洋献给他度量,
轻身狎浪的海鸥又献给他冒险精神。
谁献给他慈蔼的美德?--
说苏了小草的春雨和吹着麦浪的熏风;
谁献给他先觉的智慧?--踞阜的晨鸡;
谁献给他决斗的精神?--负隅的困兽。
九月的雷霆献给他震怒;
日月星辰献给他洞察的眼光;
然后造物者又把创造的全能交付给他了。
于是全宇宙长在一个人的躯壳里了;
啊,一个宇宙在人间歌哭言笑!
一个宇宙在人间奔走呼号!--
于是赤县神州有一个圣人,
同北邻建树赤帜的圣人比肩,
同西邻的Mahatma圣雄。争衡,
同太平洋彼岸上为一个奴隶民族,
解脱了枷锁的圣人并驾齐驱!
二、纪元之创造
百尺的朱门关闭了五千年;
黑色的苔藓侵蚀了雕梁画栋,
野蜂在兽环的口里作了巢,
屋脊上的飞鱼、鸱吻、铜雀、宝瓶……
狼藉在臭秽的壕沟里。
宇宙乘除了五千个春秋,
积尘瘗没了浮钉,
百尺的朱门依然没有人来开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候,
忽然来了一个愁容满面的巨人,
擎着一只熊熊的火把,
走上门前拍一拍门环,叫一声:
"开门呀!"
一阵蝙蝠从砖缝瓦罅里飞出来了:
失了胶粘力的灰泥垩粉,
纷纷的洒落在他头上。
他又叫一声,连叫几声……
他耳边但有危梁欹柱解体脱节的异响,
总听不见应门的人声。
滚滚的热泪流到喉咙里来了,
他将热泪咽下了,又大叫数声,
在门扇上拳推脚踢,
在门扇上拳推脚踢,
他吼声如雷,他洒泪如雨……
全宇宙的震怒在他身中烧着了。
他是一座洪炉--他是洪炉中的一条火龙,
每一颗鳞甲是一颗火星,
每一条须髯是一条火焰。
时期到了!时期到了!他不能再思了!
于是他挥起巨斧,巨斧在他手中抖颤--
摩天的巨斧像山岳一般倒下来了,
的一声--阊阖洞开了!
的一声--飞昂折倒了!
的一声--黄阙丹墀变成齑粉了!
于是在第二个盘古的神斧之下,
五千年的金龙宝殿一扫而空--
前五千年的盘据地禅让给后五千年了。
于是中华的圣人创造了一个新纪元,
这圣人是我们中华历史上的赤道,
他的前面是一个半球,
他的后面又是一个半球,
他是中华文化的总枢纽,
他转了四万万生灵的命运!
三、祈祷
神通广大的救星啊!请你听!
请将神光辐射的炬火照着我们;
勇武聪睿的主将啊!请你听!
请将你的大纛掩覆我们战栗的灵魂,
仓公扁鹊--起死回生的国手啊!
请用神灵的刀圭铲除了这遍体的疮痍;
仁爱的牧者啊!我们是亡告的关群,
豺狼当道,请你保护我们的生命!
我们虽是不肖的儿女,背恩的奴隶--
我们自身鄙吝反而猜疑你的恩惠,
自身愚蠢因之妒嫉你的聪明;
但是神明宽厚的主将啊!
请你宽赦我们,请你饶恕我们,
让我们流出忏悔的泪洗你心上的伤痕,
让这四万万颗赤心都焚起一瓣自新的心香,
让心香的馥郁薰灭了你的悲酸的记忆。
广大无边,海函地负的精神啊,
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我们祸孽深重,我们万死不容,
你本不当赐给我们非分的原宥。
我们是龌龊的虮蚤一群,
我闪嘬饮你的血汗来滋养自身的肌肉。
你的神炬作了我们夜劫的火把,
你的战旗是我们行凶时护身的符箓。
你的名字在我们脚下踩成笑柄。
我们都是你的罪人!
你是行天的赤日,光明的输送者,
我们是蜀山中的村犬,
我们在黯谷中生活,反而狂吠你的光明。
我们是饕餮的鸱剥啄着腐鼠,
你是高洁的鹓从我们头上飞过,
我们的猜忌便迸作毒狠的诅骂。
我们是商受不懂圣人的心如何构造,
便将你的心剜了出来查验他的孔窍。
我们戏谑你到了不堪的程度。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让洞庭的波涛涤祛我们的罪恶!
让九天的黑云掩着我们的羞耻!
让十八层地狱的火烧着我们的心脏!
让峨嵋、剑阁和青泥的四万八千哀猿
同声叫着,叫出我们的酸悲!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哦,神秘伟大的灵魂啊!
你戴着痛苦如同戴着荣华一般--
荆棘之冠在你头上变成璀璨的玉冕;
悲哀之泪像倒流的弱水,
流到你心中潴成了仁爱的仙海……
你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伟大!
你定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神秘伟大的神灵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膜拜你!
让我们从你身上支取力量,
因为你是四万万华胄的力量之结晶。
让我们从你身上看到中华昨日的伟大,
从你身上望到中华明日的光荣--
让我们的希望从你身上发生。
伟大的神!仁爱的神!勇武的神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礼拜你!
但是先让我们忏悔,先让我们忏悔!
(本诗原载于1925年10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2期。)
秦始皇帝
荆轲的匕首,张良的大铁椎,
是两只苍蝇从我眼前飞过。
我肋骨槛里囚着一只黑狼,
这一只黑狼他终于杀了我。
我吞噬了六国来喂这黑狼,
黑狼喂肥了,反来吞噬了我;
我筑起阿房来让黑狼游戏,
他游倦了,我们一齐都睡着。
如今什么也惊不醒我们了,
钜鹿的干戈和咸阳城的火……
多情的刺猬抱着我的骷髅,
十丈来的青蛇缠着我的脚。
(本诗原载于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大暑
今天是大暑节,我要回家了!
今天的日历他劝我回家了。
他说家乡的大暑节
是斑鸠唤雨的时候
大暑到了,湖上飘满紫鸡头。
大暑正是我回家的时候。
我要回家了,今天是大暑;
我园里的丝瓜爬上了树,
几多银丝的小葫芦,
吊在藤须上巍巍颤,
初结实的黄瓜儿小得像橄榄……
呵!今年不回家,更待哪一年?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了!
燕儿坐在桥梁上讲话了;
斜头赤脚的村家女,
门前叫道卖莲蓬:
青蛙闹在画堂西,闹在画堂东……
今天不回家辜负了稻香风。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去!
家乡的黄昏里尽是盐老鼠指蝙蝠。,
月下乘凉听打稻,
卧看星斗坐吹箫;
鸬鹚偷着踏上海船来睡觉,
我也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本诗原载于1925年4月1日《京报》副刊第106号。)
故乡
先生,先生,你到底要上哪里去?
你这样的匆忙,你可有什么事?
我要看还有没有我的家乡在;
我要走了,我要回到望天湖边去。
我要访问如今那里还有没有
白波翻在湖中心,绿波翻在秧田里,
有没有麻雀在水竹枝头耍武艺?
先生,先生,世界是这样的新奇,
你不在这里遨游,偏要哪里去?
我要探访我的家乡,我有我的心事;
我要看孵卵的秧鸡可在秧林里,
泥上可还有鸽子的脚儿印"个"字,
神山上的白云一分钟里变几次,
可还有燕儿飞到人家堂上来报喜。
先生,先生,我劝你不要回家去;
世间只有远游的生活是自由的。
游子的心是风霜剥蚀的残碑,
碑上已经漶漫了家乡的字迹,
哦,我要回家去,我要赶紧回家去,
我要听门外的水车终日作鼋鸣,
再将家乡的音乐收入心房里。
先生,先生,你为什么要回家去?
世上有的是荣华,有的是智慧。
你不知道故乡有一个可爱的湖,
常年总有半边青天浸在湖水里,
湖岸上有兔儿在黄昏里觅粮食,
还有见了兔儿不要追的狗子--
我要看如今还有没有这种事。
先生,先生,我越加不能懂你了,
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要回家去?
我要看家乡的菱角还长几根刺,
我要看那里一根藕里还有几根丝,
我要看家乡还认识不认识我,
我要看坟山上添了几块新碑石,
我家后园里可还有开花的竹子俗称竹子开花是凶事的兆朕(作者原注)。。
(本诗原载于1925年8月29日《晨报副刊》第1260号。)
唁词
--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
没有什么!父母们都不要号咷!
兄弟们,姊妹们也都用不着悲恸!
这青春的赤血再宝贵没有了,
盛着他固然是好,泼掉了更有用。
要血是要他红,要血是要他热;
那脏完了,冷透了的东西谁要他?
不要愤嫉,父母,兄弟和姊妹们!
等着看这红热的开成绚烂的花。
感谢你们,这么样丰厚的仪程!
这多年的宠爱,矜怜,辛苦和希望。
如今请将这一切的交给我们,
我们要永远悬他在日月的边旁。
这最末的哀痛请也不要吝惜。
(这一阵哀痛可磔碎了你们的心!)
但是这哀痛的波动却没有完,
他要在四万万颗心上永远翻腾。
哀恸要永远咬住四万万颗心,
那么这哀痛便是忏悔,便是惕警。
还要把馨香缭绕,俎豆来供奉!
哀痛是我们的启示,我们的光明。
(本诗原载于1926年3月25日《国魂周刊》第10期。)
比较
别人的春光歌舞着来,
鸟啼花发鼓舞别人的爱。
我们只有一春苦雨与凄风!
总是桐花暗淡柳惺忪--
我们和别人同不同?
我的人儿她不爱说话,
书斋里夜夜给我送烟茶,
别人家里灯光像是泼溶银,
吴歌楚舞不肯放天明--
我们怎能够比别人?
别人睡向青山去休息,
我们也一同走入黄泉里。
别人堂上的燕子找不着家,
飞到我们的檐前骂落花--
我们比别人差不差?
(本诗原载于1926年4月8日《晨报副镌·诗镌》第2号。)
鸟语
--送友人南归
他们把我关在囚笼里,
可是这囚笼没有墙壁:
削瘦的栏杆围在四旁,
一根根都像白骨一样。
这些栏杆中间的隙缝,
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
为他们看我的羽翰,
还是让我好望见青天?
也许是仙鹤似的白云,
驶过了蓝宝石的天心;
也许是白云似的仙鹤,
从赤日的轮盘边儿晃过。
天上既有飞动的东西,
我怎能辜负我的羽翼?
你看我也打破了监牢;
我原是一只能飞的鸟!
于今回到了我的家乡,
我也该晾晾我的翅膀……
吓,这根柳条真个轻软,
这满塘春水明镜一般。
江南的山林幽深得很,
山上的白云分外氤氲;
明朝你听见歌声如锤,
你怎知道我身在何处!
(本诗原载于1926年5月6日《晨报副镌·诗镌》第6号。)
长城下之哀歌
啊!五千年文化的纪念碑哟!
伟大的民族的伟大的标帜!……
哦,哪里是赛可罗坡的石城?
哪里是贝比楼?哪里是伽勒寺?
这都是被时间蠹蚀了的名词;
长城!肃杀的时间还伤不了你。
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的墓碑,
我是这墓中的一个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开,
可才能找见旧中华的灵魂,
并同我自己的灵魂之所在?……
长城啊!你原是旧中华的墓碑!
长城啊!老而不死的长城啊!
你还守着那九曲的黄河吗?
你可听见他那消沉的脉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虽守不住他的山河,
长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你是一条长万里的苍龙,
你送帝轩辕升天去回来了,
偃卧在这里,头枕沧海,尾榻昆仑,
你偃卧在这里看护他的子孙。
长城啊!你可尽了你的责任?
怎么黄帝的子孙终于"披发左衽"披头散发,衣襟左开,借指沦陷为异族统治。!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绣屏:
我们在屏后的华堂上宴饮--
日月是我们的两柱纱灯,
海水天风和着我们高咏,
直到时间也为我们驻辔流连,
我们便挽住了时间放怀酣寝。
长城啊!你为我们的睡眠担当保障;
待我们睡锈了我们的筋骨,
待我们睡忘了我们的理想,
盗贼们忽都爬过我们的围屏,
我们哪能御抗?我们只得投降,
我们只得归附了狐群狗党。
长城啊!你何曾隔阂了匈奴、吐蕃?
你又何曾障阻了辽、金、元、满?……
古来只有塞下的雪没马蹄,
古来只有塞上的烽烟云卷,
古来还有胡骢载着一个佳人,
抱着琵琶饮泣,驰出了玉关!……
唉!何须追忆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数?
昨日的敌人是可汗,是单于,
都幸而闯入了我们的门庭,
洗尽腥膻,攀上了文明的坛府--
昨日的敌人还是我们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敌人,今日的敌人,
是天灾?是人祸?是魔术?是妖氛?
哦,铜筋铁骨,嚼火漱雾的怪物,
运输着罪孽,散播着战争……
哦,怕不要扑灭了我们的日月,
怕不要捣毁了我们乾坤!
啊!从今哪有珠帘半卷的高楼,
镇日里睡鸭焚香,龙头泻酒,
自然歌稳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从今哪有石坛丹灶的道院,
一树的碧荫,满庭的红日--
童子煎茶,烧着了枯藤一束?
哪有窗外的一树寒梅,万竿斜竹,
窗里的幽人抚着焦桐独奏?
再哪有荷锄的农夫踏着夕阳,
歌声响在山前,人影没入山后?
又哪有柳荫下系着的渔舟,
和细雨斜风催不回去的渔叟?
哦,从今只有暗无天日的绝壑,
装满了幺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蚁一般的,东西驰骋--
从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鹄面鸠形,
抱着金子从矿坑里爬上来,
给吃人的大王们献寿谢恩。
从今只有数不清的烟突,
仿佛昂头的毒蟒在天边等候,
又像是无数惊恐的恶魔,
伸起了巨手千只,向天求救;
从今瞥着万只眼睛的街市上,
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
啊!你们夸道未来的中华,
就夸道万里的秦岭蜀山,
剖开腹脏,泻着黄金,泻着宝钻;
夸道我们铁路络绎的版图,
就像是网脉式的楮叶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的白浪之间。
又夸道,麇载归来的战舰商轮,
载着金的,银的,形形色色的货币,
镌着英皇乔治,美总统林肯,
各国元首的肖像,各国的国名;
夸道西欧的海狮,北美的苍隼,
俯道锻翮,都在上国之前请命。
你们夸道东方的日耳曼,
你们夸道又一个黄种的英伦--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
俯首帖耳的堕入狗党狐群!
啊!新的中华吗?假的中华哟!
同胞啊!你们才是自欺欺人!
哦,鸿荒的远祖--神农,黄帝!
哦,先秦的圣哲--老聃,宣尼!
吟着美人香草的爱国诗人!
饿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壮士!
哦,二十四史里一切的英灵!
起来呀,起来呀,请都兴起--
请鉴察我的悲哀,做我的质证,
请来看看这明日的中华--
庶祖列宗啊!我要请问你们:
这纷纷的四万万走肉行尸,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血裔?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子孙?
神灵的祖宗啊!事到如今,
我当怨你们筑起这各种城寨,
把城内文化的种子关起了,
不许他们自由飘播到城外,
早些将礼义的花儿开遍四邻,
如今反教野蛮的荆棘侵进城来。
我又不懂这造物之主的用心,
为何那里摊着荒绝的戈壁,
这里架起一道横天的葱岭,
那里又停着浩荡的海洋,
中间藏着一座蓬莱仙境,
四周围又堆伏着魍魉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只你那容积,
才容得下我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伟,最沉雄的哀哭者哟!
请和着我放声号咷地哭泣!
哭着那不可思议的命运,
哭着那亘古不灭的天理--
哭着宇宙之间必老的青春,
哭着有史以来必散的盛筵,
哭着我们中华的庄严灿烂,
也将永远永远地烟消云散。
哭啊!最宏伟,最沉雄的太平洋!
我们的哀痛几时方能哭完?
啊!在麦垅中悲歌的帝子!
春水流愁,眼泪洗面的降君!
历代最伤心的孤臣节士!
古来最善哭的胜国遗民!
不用悲伤了,不用悲伤了,
你们的丧失究竟轻微得很。
你们的悲哀算得了些什么?
我的悲哀是你们的悲哀之总和。
啊!不料中华最末次的灭亡,
黄帝子孙最彻底的堕落,
毕竟要实现于此日今时,
毕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经过,
哦,好肃杀,好尖峭的冰风啊!
走到末路的太阳,你竟这般沮丧!
我们中华的名字镌在你身上;
太阳,你将被这冰风吹得冰化,
中华的名字也将冰得同你一样?
看啊!猖獗的冰风!狼狈的太阳!
哦,你一只大雕,你从哪里来的?
你在这铅铁的天空里盘飞;
这八达岭也要被你占了去,
筑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类?
圣德的凤凰啊!你如何不来,
竟让这神州成了恶鸟的世界?
雹雪重载的冻云来自天涯,
推撞着,摩擦着,在九霄争路,
好像一群激战的天狼互相鏖杀。
哦,冻云涨了,滚落在居庸关下,
苍白的冻云之海弥漫了四野--
哎呀!神州啊!你竟陆沉了吗?
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
你我都是赘疣,有些什么难舍?
哦,悲壮的角声,送葬的角声--
画角啊!不要哀伤,也不要诅骂!
我来自虚无,还向虚无归去,
这堕落的假中华不是我的家!
(本诗原载于1925年7月15目《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
园内
序曲
你开始唱着园内之"昨日",
请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浆溅污了满地,
然后模拟掌中的细沙,
从指缝之间溜出的声响。
你若唱到园内之"今日",
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
或如村塾里总角的学童,
走珠似的背诵他的课。
你若会唱园内之"明日",
你当想起我们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风旗飘舞的节奏;
最末,避席起立,额手致敬,
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
一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镝似的音调,
射破这坚固的寂寥!
但是雀儿终于叫不出来,
寂寥还封锁在园内。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雨水泡着的朱扉,
才剩下些银红的霞晕,
雨水洗尽了昨日的光荣。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金黄釉的琉璃瓦,
是条死龙的残鳞败甲,
飘零在四方上下。
在这阴霾的寂寥里,
大理石、云母石、青琅玕、汉白玉,
龟坼的阶墀、矢折的栏柱……
纵横地卧在蓬蒿丛里,
像是曝在沙场上的战骨。
在这悲酸的寂寥里,
长发的柳树还像宫妃,
瞰在胶凝的池边饮泣,饮泣……
半醒的蜗牛在败壁上
拖出了颠斜错杂的篆文,
仿佛一页写错了的历史。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尪瘠的月儿常挂起在松枝上,
像煞一个缢死的僵尸;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疯魔的月儿在松枝上缢死。
在这无聊的寂寥里,
坍碎了的王宫变成一座土地庙;
颤怯的农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进园来,
悄悄地烧了香,磕了头,
又悄悄地溜出园去……
寂寥又封锁在园内了。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闷阴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无聊赖。
二
好了!新生命胎动了!
寂寥的园内生了瑞芝,
紫的灵芝,白的灵芝,
妆点了神秘的芜园。
灵芝生了,新生命来了!
好了,活泼泼的少年,
摩肩接踵地挤进园来了。
饿着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
从长城东头,穿过山海关,
裹着件大氅,跑进来了;
从长城西尾,穿过潼关,
坐在驴车里拉进园来了。
从三峡的湍流里救出的少年,
病恹恹地踱进园里来了;
漂过了南海,漂过了东海,
漂过了黄海,漂过了渤海的少年,
摇着团罗扇,闯进园里来了;
风流倜傥的少年,
碧衫儿荡着西湖的波色,
翩翩然飘进园里来了。
少年们来了,灵芝生满园内,
一切只是新鲜,一切只是明媚,
一切只是希望,一切只是努力;
灵芝不断地在园内茁放,
少年们不断地在园内努力。
三
于是曙色烘醒了东方,
好像浸渐明晰的思想。
晨鸡叫了,晨星没了,
太阳翻身起来了--
金光镀在紫铜盖的穹窿上,
金光燃在龙鳞似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楼顶的旗杆上,
金光洒在战巍巍的松枝上,
金光吻在少年的桃颊上。
少年在太阳的跸道之旁,
瞻望六龙挽着的云发轫,
仿佛诚惶诚恐的村童,
遥望着帝王的法驾西幸,
无限的敬仰,无限的欣羡,
充满了他那蒙稚的心灵。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红荷招展在他脚底,
旭日烂灿在他头上,
早起的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如同对着他的严师,
背诵庄周屈子的鸿文,
背诵沙翁弥氏的巨制。
万籁无声,宇宙在敛息倾听,
驯雀飞于平地来倾听,
金鱼浮上池面来倾听--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着他的生命的课本。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四
于是夕阳涨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赔偿罪恶的代价,
乃是生命膨胀之溢流。
赤血喋染了宇宙,
细草伸出舌尖舐着赤血,
绿杨散开乱发沐着赤血。
喷水池抛开螺钿镶的银链,
吼着要锁住窜游的夕阳;
夕阳跌倒在喷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鲜明的赤血。
红砖上更红的爬墙虎,
紫茎里迸出赤叶的爬墙虎,
仿佛是些血管胀破了,
迸出了满墙的红血斑。
赤血膨胀了夕阳的宇宙,
赤血膨胀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广场上游戏,
球丸在太空里飞腾,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灵,
戏弄着熄了的太阳一样。
少年们踢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抛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顶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抱着熄了的太阳;
生命膨胀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骨,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五
于是月儿窥进了东园,
宇宙被清光浸满,
宇宙晶凉的海水一般。
宇宙变了清光之海--
银波迸入了窗棂,
银波泛滥了庭院,
银波弥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沦在海底里。
哪里有杨柳?哪里有松桧?
这水似的晶蓝的空气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鹄立的铁珊瑚,
拱抱着巍峨的大礼堂,
龙宫似的庄严灿烂。
龙宫的阊阖是黄金锤出的,
龙宫的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国的仙人--
这清空灵幻的少年
飘摇在龙宫之东,龙宫之西;
那雍容闲雅的少年
躅踯在龙宫之南,龙宫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里,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
清光浸入少年的心里,
清光洗在少年的身外。
涤尽浊垢,饮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听啊!哪里来的歌声?
莫非就是泣珠的鲛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鲛人,
坐在紫黑的巉石龛下,
一壁织着愁思之绡,
一壁唱着缠绵之歌?
啊!如此缠绵的歌声,
唱得海水的晶波战栗,
唱得海树的枝叶飕飗,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的杳恨冥愁。
少年听了缠绵的歌声,
唤起了甜蜜的神圣的绝望,
或是热烘烘的玄秘的隐忧,
一种没由来,没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为了滔滔的洪水猛兽?
为了闸不住的情绪之流?
还是抛不下锚的生命之舟?
六
于是月儿愈渐躲入了西园,
楼房的暗影愈渐伸张弥漫,
列着鹅鹳阵的暗影转战而前,
终于占领了凄凉的庭院。
院中垂头丧气的花木,
是被黑暗拘囚的俘虏;
锁在檐下的紫丁香,
锁在墙脚的迎春柳,
含着露珠儿,含着泪珠儿,
莫不是牛衣对泣的楚囚?
画角哀哀地叫了!
悲壮的画角在黑暗里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着盗贼;
锐利的角声在空中咬着,
咬破了黑暗的魔术,
咬破了少年的美梦,
少年们揎开美梦,跳起榻床,
少年们已和黑暗宣战了。
哦!静夜的角声如何哭了?
将少年们的心脏哭融了,
五百个战士的心脏融成一个。
楼上点着蜡烛,
楼下点着蜡烛,
少年们正在会议,
少年们正在努力。
三旗营的铜磬报尽了五更,
报道黑暗的行程将尽,
少年们啊!再点上一支蜡烛,
便撑持过了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来了!
一切又是新鲜,明媚,
一切又是希望,努力。
饿着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们,
凭着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泼泼的少年们,
又在园内不断地努力。
七
然后有一天园内的昨日,
隐入了蒙昧的历史,
园内的今日瓜代了昨日。
然后风云扰攘的天宇
终竟澈体澄清了……
雍穆的蔚蓝临照了一切。
无垠的蔚蓝的天宇
衬出了金碧辉煌的楼阁。
焕丽雄伟的楼阁
像似皇宫帝阙一般--
蓬莱的晓钟鸣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着文献之王。
肃静森严的楼阁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响了,
意志猛似龙象的僧侣们,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着虔诚的香火。
哦,文献的宫殿啊!
哦,理智的寺观啊!
矗峙在蔚蓝的天宇中,
你是东方华胄的学府!
你是世界文化的盟坛!
八
飘啊!紫白参半的旗哟!
飘啊!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哟!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好让这里万人的眼望着你,
好让这里万人的心向着你!
这里万人还在猛烈的工作,
像园内的苍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们的理智的根爪,
挖烂了大地的肌腠,
撕裂了大地的骨骼,
将大地的神髓吸取,
好向中天的红日泄吐。
这里万人还在静默地工作,
像园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静默地滋育了草木,
静默地迸溢了温泉,
静默地驮负了浮图御苑;
春夏他沐着雨露的膏泽,
秋冬他戴着霜雪的伤痕,
但他总是在静默中工作。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像西方式的机械,
大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
但只为他们的理想工作,
为他们四千年来的理想,
古圣先贤的遗训,努力工作。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楼上飘摇着,
近瞩京师,远望长城,
你临照着旧中华的脊骸,
你临照着新中华的心脏。
啊!展开那四千年文化的历史,
警醒万人,启示万人,
赐给他们灵感,赐给他们精神!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在东西文化交锋之时,
你又是万人的军旗!
万人肉袒负荆的时间过了,
万人卧薪尝胆的时期过了,
万人要为四千年的文化
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便是东来的紫气,
你飘出函谷关,向西迈往,
你将挟着我们圣人的灵魂,
弥漫了西土,弥漫了全球!
飘呀!紫白参半的旗呀!
飘呀!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呀!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六日二稿
(本诗原载于1923年4月23日《清华十二周年纪念号·清华生活》。)
抱怨
我拈起笔来在手中玩弄,
空中便飞来了一排韵脚;
我不知如何的摆布他们,
只希望能写出一些快乐。
我听见你在窗前咳嗽,
不由的写成了一首悲歌。
上帝将要写我的生传;
展开了我的生命之纸,
不知要写些什么东西,
许是灾殃,也许是喜事。
你硬要加入你的姓名,
他便写成了一篇痛史。
(本诗原载于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年纪念增刊》。)
欺负着了
你怕我哭?我才不难受了;
这一辈子我真哭得够了!
哪儿有的事?--三年哭两个,
谁家的眼泪有这么样多?
我一个寡妇,又穷又老了,
今日可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你为什么又往家里跑?
再去--去送给他们杀一刀!
看他们的威风有多么大……
算我白养了你们哥儿仨。
我爽兴连这信也不要了,
就算我给你们欺负着了!
为着我教你们上了学校,
没有教你们去杀人绑票--
不过为了这点钱,这点错,
三个儿子整杀了我两个!
这仇有一天我总得报了,
我不能给你们欺负着了!
好容易养活你们这般大,
凭什么我养的让他们杀?
我倒要问问他们这个理,
问问他们杀了可赔得起?……
杀了我儿子,你们就好了?……
我可是给你们欺负着了!
老大为他们死给外国人,
老二帮他们和洋人拼命--
帮他们又给他们活杀死,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儿还帮不帮你们闹了?……
我总算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也送去给他们杀一刀,
杀完了就再没有杀的了!
世界上有儿子的多得很,
我要看他们杀不杀得尽!
我真是给你们欺负恼了!
我可不给你们欺负着了?
(本诗原载于1926年4月1日《晨报副镌·诗镌》第1号。)
答辩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没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旌旗铙鼓不是我的份,
我道上不许用黄土铺,
不许矜骄镀我成金身,
我拒绝"成功"见我一面;
双手掀住挣扎的纷忙,
我对着黎明,也不要看。
锦袍的庄严交给别人,
流汗的快乐得让给我。
上帝许我纯钢的意志,
要我锤出些惨淡的歌。
可是旌旗铙鼓我不要,
我道上不用黄土来铺,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哪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本诗原载于1928年4月10日《新月》第1卷第2期。)
奇迹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
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可是,这灵魂是真饿得慌,我又不能
让他缺着供养,那么,即便是糟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谁不知道
一树蝉鸣,一壶浊酒,算得了什么,
纵提到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平凡,犯得着
惊喜得没主意,喊着最动人的名儿,
恨不得黄金铸字,给装在一支歌里?
我也说但为一阙莺歌便噙不住眼泪,
那未免太支离,太玄了,简直不值当。
谁晓得,我可不能不那样:这心是真
饿得慌,我不得不节省点,把藜藿
权当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放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
来诛求白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份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这些勾当,这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
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便等着,不管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
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
一个奇迹的来临。
总不能没有那一天,
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
扑我,……害怕吗?你放心,反正罡风
吹不熄灵魂的灯,愿蜕壳化成灰烬,
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
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
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
传来一片衣裙的--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本诗原载于1931年1月20日《诗刊》创刊号。)
八教授颂
新中国的
学者,
文人,
思想家,
一切最可敬佩的二十世纪的经师和人师!
为你们的固执,
为你们的愚昧,
为你们的snobbery,
为你们替"死的拉住活的"挽救了
五十年文化
遗产的丰功伟烈,
请接受我这只海贝,
听!
这里
通过辽远的未来的历史长廊,
大海的波涛在赞美你。
政治学家
伊尹
吕尚
管仲
诸葛亮
"这些,"你摇摇头说,
"有经纶而缺乏戏剧性的清风亮节。"
你的目光继续在灰尘中搜索,
你发现了《高士传》:
那边,
在辽远的那边,
汾水北岸,
藐姑射之山中,
偃卧着四个童颜鹤发的老翁,
忽而又飘浮在商山的白云里了,
回头却变作一颗客星,
给洛阳的钦天监吃了一惊,
(赶尽是光武帝的大腿一夜给人压麻了)
于是一阵笑声,
又隐入七里濑的花丛里去了……
于是你笑了。
这些独往独来的精神,
我知道,
是你最心爱的,
虽然你心里也有点忧虑……
于是你为你自己身上的
西装裤子的垂直线而苦恼,
然而你终于弃"轩冕"如敝屣了。
你惋惜当今没有唐太宗,
你自己可不屑做魏徵。
你明知没有明太祖,
可还要耍一套方孝孺;
你强占了危险的尖端,
教你的对手捏一把汗。
你是如何爱你的主角(或配角)啊!
在这历史的最后一出"大轴子"里,
你和他--你的对手,
是谁也少不了谁,
虽则--
不,
正因为
在剧情中,
你们是势不两立的--
你们是相得益彰的势不两立。
正如他为爱他自己
而深爱着你,
你也爱的对手,
为了你真爱你自己。
二千五百年个人英雄主义的幽灵啊!
你带满了一身发散霉味儿的荣誉,
甩着文明杖,
来到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公园里散步;
你走过的地方,
是一阵阴风;
你的口才--
那悬河一般倾泻着的通货,
是你的零用钱,
你的零用钱愈花愈有,
你的通货永远无需兑现。
幽灵啊!
今天公园门口
挂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
(它是几时改作私园的!)
现在
你的零用钱,
即便能兑现,
也没地方用了。
请回吧,
可敬爱的幽灵!
你自有你的安乐乡,
在藐姑射的烟雾中,
在商山的白云中,
在七里濑的水声中,
回去吧,
这也不算败兴而返!
三三(一九四四)年七月一日
(本诗原载于1948年6月11日《诗联丛刊》第1期和1986年《北京盟讯》第7期。)
相遇已成过去
欢悦的双睛,激动的心;
相遇已成过去,到了分手的时候,
温婉的微笑将变成苦笑,
不如在爱刚抽芽时就掐死苗头。
命运是一把无规律的梭子,
趁悲伤还未成章,改变还未晚,
让我们永为素丝的经纬线;
永远皎洁,不受俗爱的污染。
分手吧,我们的相逢已成过去,
任心灵忍受多大的饥渴和懊悔。
你友情的微笑对我已属梦想的非分,
更不敢企求叫你深情的微喟。
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们重逢,
你的风姿更丰盈,而我则依然憔悴。
我的毫无愧色的爽快陈说,
"我们的缘很短,但也有过一回。"
我们一度相逢,来自西东,
我全身的血液,精神,如潮汹涌,
"但只那一度相逢,旋即分道。"
留下我的心永在长夜里怔忡。
旧体诗
拟李陵与苏武诗三首
一
三载同偃息,参商在须臾,
缱绻情难已,握手且踟蹰。
长城界夷夏,飞鸟苦难窬,
从兹不想见,老死各一隅。
岂无盈尊酒,强欢留斯须,
归期不可误,勉子慎征躯!
二
送子止河梁,日暮难前之。
老马萧萧鸣,掉尾作长辞。
明日行路难,便当长相思!
路恶有时尽,相思无刹时;
归时慰妻孥,团或有期。
三
我识别离苦,一日如三秋。
仰首思故人,白云空悠悠;
举目胥非类,言笑难与酬;
朝庭赏归使,讵知留者愁!
人生有离合,崇德勿相缪!
(本诗原载于1916年11月30日《清华周刊》第89期。)
读项羽本纪
垓下英雄仗剑泣,
淫淫泪湿乌江荻。
早知天壤有刘邦,
宁学吴中一人敌?
(本诗原载于1916年11月30日《清华周刊》第89期。)
春柳
垂柳出宫斜,
春来尽发花;
东风自相喜,
吹雪满山家。
(本诗原载于1917年6月15日《辛酉镜》,署名"闻多"。)
月夜遣兴
二更漏尽山吐月,
一曲玉箫人倚楼。
为怕海棠偷睡去,
多心蟋蟀鸣不休。
(本诗原载于1917年6月15日《辛酉镜》,署名"闻多"。)
七夕闺词
卍字回文绣不成,
含愁泪滴杏腮盈;
停针叹道痴牛女,
修到神仙也有情。
(本诗原载于1917年6月15日《辛酉镜》,署名"闻多"。)
昆山午发
半日疲车驾,风尘顿仆仆。
停午发昆山,登船如入屋。
孤帆抱山转,一转图一幅。
万树拥古塔,绀彩挺众绿。
出石生片云,贴空漾文縠。
曲岸卧僵柳,碍楫数株秃。
当空跨危梁,舟穿巨虹腹。
捉鼻未成,浩歌骇幽鹜。
清飔荡丛薄,鸣禽隔深木。
溪回值朝宗,饱帆风如镞。
一苇寄弥漫,向若吾生蹙。
(本诗原载于1919年11月《清华学报》第5卷第1期。)
维摩寺
维摩古寺天下名,金粟堂前午荫清,
山禽楚雀皆梵响,金灶石坛非世情。
说法天仙思缥缈,随缘万鬼忆狰狞,
游人不识广长舌,小立清溪听赞声。
(本诗原载于1919年11月《清华学报》第5卷第1期。)
自言子文学书院
射圃谒言子墓
北山夫子尚遗阡,南国文章叹倒澜,
栖鹄丽龟留射圃,眠龙变石护桐棺。
千秋风气开吴会,六艺渊源祖杏坛,
一瓣心香赊礼谒,瑶墀独立久盘桓。
(本诗原载于1919年11月《清华学报》第5卷第1期。)
辛峰亭远眺
礼墓得奇趣,造极鼓余勇。
细草受芒鞵,腻滑如踏甬毛。
路穷值孤亭,天风趁云涌。
一山压半城,二水浮双珙。
尘骈群栉,逼视高塔竦。
皎旭明绿荠,密港络平垅。
长桥辨渺茫,卧波鳌背耸。
罗子惯雄谈,掉首指氵项溶。
是水因山成,众流二壑捧。
脱非此渟蓄,华城河伯冢。
因思神禹功,微生被恩重。
何当酭千榼,直起三百踊。
(本诗原载于1919年11月《清华学报》第5卷第1期。)
寻桃源石屋二涧皆涸,溯石
屋上游乃得水,因濯足焉
宿雾跨昏旦,照甍朝霞姣。
荒鸡起过客,草食不待饱。
昨夜闻倾盆,沥沥直达卯。
心知二涧涨,急流想皛淼。
鹘步乘兴健,笑语入窅。
日中抵桃源,积石剩枯燥。
更进探石屋,龟坼蒸郁燠。
枯鱼叹未休,上游发渟潦。
清泉不可求,得此亦绝倒。
因之咏沧浪,濯足弄浮藻。
硬黄不盈尺,写图复草草。
四士望翩然,云岩坐缥缈。
得趣在遗形,遑论技拙巧。
小憩石屋中,云泥认鸿爪。
放眼阴云湿,天风作意扰。
慷慨起浩歌,旧邦赞新造。
再歌颂紫白,休誉慎相保。
曲止继狂呼,曳履向归道。
回首众山青,云收白日皎。
(本诗原载于1919年11月《清华学报》第5卷第1期。)
北郭即景
傍郭人家竹树围,
骄阳卓午尽关扉。
稻花香破山塘水,
翠羽时来拍浪飞。
(本诗原载于1919年11月《清华学报》第5卷第1期。)
蜜月著《律诗的研究》
稿脱赋感
春绾香闺镇彩霓,东莱贷笔漫灾梨--
杖摇藜火兼燃梦,管秃龙须半扫眉。
手假研诗方剖旧,眼光独烛故疑西。
洛阳异代疏泉出,谁订"黄初二月"疑!
废旧诗六年矣。
复理铅椠,纪以绝句
六载观摩傍九夷,
吟成舌总猜疑。
唐贤读破三千纸,
勒马回缰作旧诗。
释疑
艺国前途正杳茫,新陈代谢费扶将--
城中戴髻高一尺,殿上垂裳有二王。
求福岂堪争弃马,补牢端可救亡羊。
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万丈长。
天涯
天涯闭户赌清贫,
斗室孤灯万里身。
堪笑连年成底事?--
穷途舍命作诗人。
实秋饰蔡中郎演
《琵琶记》,戏作柬之
一代风流薄幸哉!
钟情何处不优俳?
琵琶要作诛心论,
骂死当年蔡伯喈!
译诗
渡飞矶
"Dover Beach"译Mathew Arnold英国诗人阿诺德(Arnold Mathew,1822-1888)的诗作《多佛滩》。
平潮静素漪,明月卧娟影;
巨崖灿冥湾,清光露俄顷。
夜气策寒窗,铿锵入耳警。
游波弄海石,来任扑打,
冲流断复续,长夜发悲哽。
在昔希腊贤,此声听伊景,
苦海叹茫茫,溯洄递灾眚。
北海千载下,吾乃同深省。
怀彼上世民,天真曷完整,
方寸生春潮,忠信溢耿耿;
季叶风陵迟,此道不复永。
希微荡归汐,凄风送余骋。
但见新奇生,大地成幻境。
岂知嚼腊味,亲仇出暖冷。
风雷无定姿,洪波恣骄逞。
翳曜有浮云,援溺孰从井。
深屑短兵接,奔腾杂顽犷。
月黑风雨晦,终古无怡靖。
(本诗原载于1919年5月《清华学报》第4卷第6期,署名"闻多"。)
沙漠里的星光
Laurence Hope
黄沙万里围着我们的营帐,
静夜的天空燃起了繁星,
沈默中咆哮着寂寞的豺狼,
惊醒了倦马长嘶数声。
只三尺的黄沙隔着我们--
我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营帐;
但是我知道你离我远得很,
你仿佛在极北的远方。
我望着你帐里的灯火暗影,
我在我的营帐前徘徊,探望,
我身中燃烧着饥饿的灵魂,
像东方通夜燃着的星光。
我知道你睡时的模样如此:
我知道你的脑袋向后仰靠,
你的睡眼朦胧,你的乱发如丝,
你的睫毛映出了黑圈一道。
你听着你那应节的呼吸,
从微张的弯唇里吐放出来;
只一层帐幕隔着我和你,
一层帐幕在风中颤摆。
你睡,我默默的守望你的营帐,
好像沙漠海上的白帆一匹;
我知道便是这沙漠的宽广,
也不及你我之间的距离。
你是天空正中的白星一颗,
我是低处燃着的红色星球。
我知道我在你心中不算什么,
还不及荒沙上哀嗥的野兽。
你睡,你睡,沙漠睡在你的四周,
紧张的金星照耀在头上,
我们都睡,你睡到无忧的醒后,
我把失恋的悲哀带入梦乡。
(本诗原载于1925年8月17日《晨报副刊》第1252号。)
樱花
--译郝士曼诗
最可爱的如今是樱花,
鲜花沿着枝丫上悬挂
它站在林野的大路上,
给复活节穿着白衣裳。
算来我的七十个春秋,
二十个已经不得回头,
七十个春减去二十个,
可不只剩下五十给我?
樱花
既然看看开花的世界,
五十个春说不上多来,
我得到林子里去望望,
那白雪悬在樱花树上。
(本诗原载1927年10月8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5期。)
像拜风的麦浪
--译Sara Teasdale
像拜风的麦浪
在海滨的沙地里,
跟着暴风叫唤
不歇气;
像拜风的麦浪
拜倒了又竖起来,
我的头在苦恼里
也能抬;
轻轻的,整天里,
整夜里,你且听我,
把我的悲哀都
变作歌。
(本诗原载于1927年10月29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8期。)
幽舍的麋鹿
哈代著
今晚有人从外边望进来,
从窗帘缝里直望;
窗外亮晶的满地发白,
今晚有人从外边望进来,
我们只坐着想,
靠近那火炉旁。
我们看不见那一只眼睛,
在窗外的雪地上;
桃色的灯光辉映着我们,
我们看不见那一只眼睛,
直发愣,闪着光,
四只脚,肢着望。
(本诗原载于1928年4月10日《新月》第1卷第2号。)
情愿
郝士曼著
是酒,是爱,是战争,
只要能永远使人沈醉,
我情愿天亮就醒来,
我情愿到天黑就睡。
无奈人又有时清醒,
一阵阵的胡思乱想,
每逢他思想的时候,
便把双手锁在心上。
(本诗原载于1928年6月10日《新月》第1卷第4号。)
从十二方的风穴里
郝士曼著
与饶孟侃合译
从十二方的风穴里,
从旭旦黄昏的边际,
生命的丝把我织成,
一阵风吹我到这里。
我还有一息的留连,
还不至于马上消逝--
捉住我的心,告诉我,
你心里有点什么事。
讲出来,我立刻回答;
我能帮你点什么忙,
讲,乘我还没有登程,
走向那缥缈的家乡。
(本诗原载于1928年9月10日《新月》第1卷第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