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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名:闻一多大全集 作者:闻一多 本章字数:18685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2


第三章

  

  失败

  从前我养了一盆宝贵的花儿,

  好容易孕了一个苞子,

  但总是半含半吐的不肯放开。

  我等发了急,硬把他剥开了,

  他便一天萎似一天,萎得不像样了。

  如今我要他再关上不能了。

  我到底没有看见我要看的花儿!

  从前我做了一个稀奇的梦,

  我总嫌他有些太模糊了,

  我满不介意,让他震破了;

  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

  重织一个新梦既织不成,

  便是那个旧的也补不起来了。

  我到底没有做好我要做的梦!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时间的教训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

  昨日的烦恼去了,今日的还没来呢。

  啊!这样肥饱的鹑声,

  稻林里撞挤出来--来到我心房酿蜜,

  还同我的,万物的蜜心,

  融合作一团快乐--生命的唯一真义。

  此刻时间望我尽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

  可怕!那笑还是冷笑;

  哪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

  "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

  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

  那骑者还仿佛吼着:

  "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

  哪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0月8日《清华周刊》第193期,后收入《红烛》。)

  快乐

  快乐好比生机:

  生机的消息传到绮甸,

  群花便立刻

  披起五光十色的绣裳。

  快乐跟我的

  灵魂接了吻,我的世界

  忽变成天堂,

  住满了柔艳的安琪儿!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

  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

  一双枣树的影子,像堆大蛇,

  横七坚八地睡满了墙下。

  啊!那颗大星儿!嫦娥的侣伴!

  你无端绊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

  听着,他竟不觉忘却了自己,

  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

  把监牢的铁槛也撞断了;

  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

  屋角的凄风悠悠叹了一声,

  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

  可怜的鸟儿,他如今回了,

  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

  是爱的代价,美的罪孽!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原载于1921年3月11日《清华周刊》第211期,署名"风叶",后收入《红烛》。)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的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濛濛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他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他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黯,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9月15日《清华周刊》第223期,原题《夜来之客》,署名"风叶"。)

  贡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

  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

  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

  哪里知道你的心……唉!

  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澎涨,

  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

  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

  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

  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原载于1922年4月4日《清华周刊·双四节特刊》,原题为《进贡者》,署名"一多"。)

  游戏之祸

  我酌上蜜酒,烧起沉檀,

  游戏着膜拜你:

  沉檀烧地太狂了,

  我忙拿密酒来浇他;

  谁知越浇越烈,

  竟惹了焚身之祸呢!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死

  啊!我的灵魂的灵魂!

  我的生命的生命,

  我一生的失败,一生的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的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的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的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的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原载于1922年4月4日《清华周刊·双四节特刊》,署名"一多"。)

  深夜的泪

  生波停了掀簸;

  深夜啊!--

  深默的寒潭!

  澈虚的古镜!

  行人啊!

  回转头来,

  照照你的颜容吧!

  啊!这般憔悴……

  轻柔的泪,

  温热的泪,

  洗得净这仆仆的征尘?

  无端地一滴滴流到唇边,

  想是要你尝尝它的滋味;

  这便是生活的滋味!

  枕儿啊!

  紧紧地贴着!

  请你也尝尝它的滋味。

  唉!若不是你,

  这腐烂的骷髅,

  往哪里靠啊!

  更鼓啊!

  一声声这般急切;

  便是生活的战鼓吧?

  唉!擂断了心弦,

  搅乱了生波……

  战也是死,

  逃也是死,

  降了我不甘心。

  生活啊!

  你可有个究竟?

  啊!宇宙的生命之酒,

  都将酌进上帝的金樽。

  不幸的浮沤!

  怎地偏酌漏了你呢?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原载于1922年4月4日《清华周刊·双四节诗刊》,署名"一多"。)

  十一年一月二日作

  哎呀!自然的太失管教的骄子!

  你那内蕴的灵火!不是地狱的毒火,

  如今已经烧得太狂了,

  只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躯壳。

  你那被爱蜜饯了的肥心,人们讲,

  本是为滋养些嬉笑的花儿的,

  如今却长满了愁苦的荆棘--

  他的根已将你的心越捆越紧,越缠越密。

  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唉!你(只有你)真正了解生活的秘密,

  你真是生活的唯一的知己,

  但生活对你偏是那样地凶残:

  你看!又是一个新年--好可怕的新年!--

  张着牙戟齿锯的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进又白白地往死嘴里钻!

  高步远蹠的命运

  从时间的没究竟的大道上踱过;

  我们无足轻重的蚁子

  糊里糊涂地忙来忙去,不知为什么,

  忽地里就断送在他的脚跟底……

  但是,那也对啊!……死!你要来就快来,

  快来断送了这无边的痛苦!

  哈哈!死,你的残忍,乃在我要你时,你不来,

  如同生,我不要他时,他偏存在!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花儿开过了

  花儿开过了,果子结实在了:

  一春的香雨被一夏的骄阳炙干了,

  一夏的荣华被一秋的馋风扫尽了。

  如今败叶枯枝,便是你的余剩了。

  天寒风紧,冻哑了我的心琴;

  我惯唱的颂歌如今竟唱不成。

  但是,且莫伤心,我的爱,

  琴弦虽不鸣了,音乐依然在。

  只要灵魂不灭,记忆不死,纵使

  你的荣华永逝(这原是没有的事),

  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的余痕,

  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的生命!

  况且永继的荣花,顿刻的凋落--

  两两相形,又算得了些什么?

  今冬的假眠,也不过是明春的

  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

  所以不怕花残,果烂,叶败,枝空,

  那缜密的爱的根网总没一刻放松;

  他总是绊着,抓着,咬着我的心,

  他要抽尽我的生命供给你的生命!

  爱啊!上帝不曾因青春的暂退,

  就要将这个世界一齐捣毁,

  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

  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来代他!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红豆

  "此物最相思。"

  --王维

  一

  红豆似的相思啊!

  一粒粒的

  坠进生命的磁坛里了……

  听他跳激的音声,

  这般凄楚!

  这般清切!

  二

  相思着了火,

  有泪雨洒着,

  还烧得好一点;

  最难禁的,

  是突如其来

  赶不及哭的干相思。

  三

  意识在时间的路上旅行:

  每逢插起一杆红旗之处,

  那便是--

  相思设下的关卡,

  挡住行人,

  勒索路捐的。

  四

  袅袅的篆烟啊!

  是古丽的文章,

  淡写相思的诗句。

  五

  比方有一屑月光,

  偷来匍匐在你枕上,

  刺着你的倦眼,

  撩得你镇夜不睡,

  你讨厌他不?

  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

  六

  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

  偷偷地咬了一口,

  陡然痛了一下,

  以后便是一阵的奇痒。

  七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

  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

  我的心旌

  只是一片倒降;

  我只盼望--

  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

  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

  建设起宫墙来了呢?

  八

  有两样东西,

  我总想撇开,

  却又总舍不得:

  我的生命,

  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

  九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你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二字。

  十

  我俩是一体了!

  我们的结合,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

  但你是东半球,

  我是西半球,

  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

  做成了这苍茫的太平洋,

  隔断了我们自己。

  十一

  相思枕上的长夜,

  怎样的厌厌难尽啊!

  但这才是岁岁年年中之一夜,

  大海里的一个波涛。

  爱人啊!

  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

  十二

  我们有一天

  相见接吻时,

  若是我没小心,

  掉出一滴苦泪,

  渍痛了你的粉颊,

  你可不要惊讶!

  那里有多少年的

  生了锈的情热的成分啊!

  十三

  我到底是个男子!

  我们将来见面时,

  我能对你哭完了,

  马上又对你笑。

  你却不必如此;

  你可以仰面望着我,

  像一朵湿蔷薇,

  在霁后的斜阳里,

  慢慢儿晒干你的眼泪。

  十四

  我把这些诗寄给你了,

  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

  那也不要紧。

  你可以用手指

  轻轻摩着他们,

  像医生按着病人的脉,

  你许可以试出

  他们紧张地跳着,

  同你心跳的节奏一般。

  十五

  古怪的爱人儿啊!

  我梦时看见的你

  是背面的。

  十六

  在雪黯风骄的严冬里,

  忽然出了一颗红日;

  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

  忽然起了一阵相思--

  这都是我没料定的。

  十七

  讨诗债的债主

  果然回来了!

  我先不妨

  倾了我的家赀还着。

  到底实在还不清了,

  再剜出我的心头肉,

  同心一起付给他吧。

  十八

  我昼夜唱着相思的歌儿。

  他们说我唱得形容憔悴了,

  我将浪费了我的生命。

  相思啊!

  我颂了你吗?

  我是吐尽明丝的蚕儿,

  死是我的休息;

  我诅了你吗?

  我是吐出毒剑的蜂儿,

  死是我的刑罚。

  十九

  我是只惊弓的断雁,

  我的嘴要叫着你,

  又要衔着芦苇,

  保障着我的生命。

  我真狼狈哟!

  二十

  扑不灭的相思,

  莫非是生命之原上的野烧?

  株株小草的绿意,

  都要被他烧焦了啊!

  二十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

  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

  淡白的小菱花儿,

  便是相思的花儿了,

  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

  有尖角的果子了!

  二十二

  我们的春又回来了,

  我搜尽我的诗句,

  忙写着红纸的宜春帖。

  我也不妨就便写张

  "百无禁忌"。

  从此我若失错触了忌讳,

  我们都不必介意吧!

  二十三

  我们是两片浮萍:

  从我们聚散的速率,

  同距离的远度,

  可以看出风儿的缓急,

  浪儿的大小。

  二十四

  我们是鞭丝抽拢的伙伴,

  我们是鞭丝抽散的离侣。

  万能的鞭丝啊!

  叫我们赞颂吗?

  还是诅咒呢?

  二十五

  我们弱者是鱼肉;

  我们曾被求福者

  重看了盛在笾豆里,

  供在礼教的龛前。

  我们多么荣耀啊!

  二十六

  你明白了吗?

  我们是照着客们吃喜酒的

  一对红蜡烛;

  我们站在桌子的

  两斜对角上,

  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

  给他们凑热闹。

  他们吃完了,

  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

  二十七

  若是我的话

  讲得太多,

  讲到末尾,

  便胡讲一阵了,

  请你只当我灶上的烟囱:

  口里虽勃勃地吐着黑灰,

  心里依旧是红热的。

  二十八

  这算他圆满的三绝吧!--

  莲子,

  泪珠儿,

  我们的婚姻。

  二十九

  这一滴红泪:

  不是别后的清愁,

  却是聚前的炎痛。

  三十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

  冒着险将伊的枝儿

  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

  如今我虽带着瘿肿的疤痕,

  却开出从来没有开过的花儿了。

  他们是怎样狠心的聪明啊!

  但每回我瞟出看花的人们

  上下抛着眼珠儿,

  打量着我的茎儿时,

  我的脸上就红了!

  三十一

  哦,脑子啊!

  刻着虫书鸟篆的

  一块妖魔的石头,

  是我的佩刀的砺石,

  也是我爱河里的礁石,

  爱人儿啊!

  这又是我俩之间的界石!

  三十二

  幽冷的星儿啊!

  这般零乱的一团!

  爱人儿啊!

  我们的命运,

  都摆布在这里了!

  三十三

  冬天的长夜,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了,

  还是一块冷冰冰的

  铅灰色的天宇,

  哪里看得见太阳呢?

  爱人啊!哭吧!哭吧!

  这便是我们的将来哟!

  三十四

  我是狂怒的海神,

  你是被我捕着的一叶轻舟。

  我的情潮一起一落之间,

  我笑着看你颠簸;

  我的千百个涛头

  用白晃晃的锯齿咬你,

  把你咬碎了,

  便和樯带舵吞了下去。

  三十五

  夜鹰号咷地叫着;

  北风拍着门环,

  撕着窗纸,

  撞着墙壁,

  掀着屋瓦,

  非闯进来不可。

  红烛只不息地淌着血泪,

  凝成大堆赤色的石钟乳。

  爱人啊!你在哪里?

  快来剪去那乌云似的烛花,

  快窝着你的素手

  遮护着这抖颤的烛焰!

  爱人啊!你在哪里?

  三十六

  当我告诉你们:

  我曾在玉箫牙板,

  一派悠扬的细乐里,

  亲手掀起了伊的红盖帕;

  我曾著着银烛,

  一壁撷着伊的凤钗,

  一壁在伊耳边问道:

  "认得我吗?"

  朋友们啊!

  当你们听我讲这些故事时,

  我又在你们的笑容里,

  认出了你们私心的艳羡。

  三十七

  这比我的新人,

  谁个温柔?

  从炉面镂空的双喜字间,

  吐出了一线蜿蜒的香篆。

  三十八

  你午睡醒来,

  脸上印着红凹的簟纹,

  怕是链子锁着的

  梦魂儿吧?

  我吻着你的香腮,

  便吻着你的梦儿了。

  三十九

  我若替伊画像,

  我不许一点人工产物

  污秽了伊的玉体。

  我并不是用画家的肉眼,

  在一套曲线里看伊的美;

  但我要描出我常梦着的伊--

  一个通灵澈洁的裸体的天使!

  所以为免除误会起见,

  我还要叫伊这两肩上

  生出一双翅膀来。

  若有人还不明白,

  便把伊错认作一只彩凤,

  那倒没什么不可。

  四十

  假如黄昏时分,

  忽来了一阵雷电交加的风暴,

  不须怕得呀,爱人!

  我将紧拉着你的手,

  到窗口并肩坐下,

  我们一句话也不要讲,

  我们只凝视着

  我们自己的爱力

  在天边碰着,

  碰出金箭似的光芒,

  炫瞎我们自己的眼睛。

  四十一

  有酸的,有甜的,有苦的,有辣的。

  豆子都是红色的,

  味道却不同了。

  辣的先让礼教尝尝!

  苦的我们分着囫囵地吞下。

  酸的酸得像梅子一般,

  不妨细嚼着止止我们的渴。

  甜的呢!

  啊!甜的红豆都分送给邻家作种子吧!

  四十二

  我唱过了各样的歌儿,

  单单忘记了你。

  但我的歌儿该当越唱越新,越美。

  这些最后唱的最美的歌儿,

  一字一颗明珠,

  一字一颗热泪,

  我的皇后啊!

  这些算了我赎罪的菲仪,

  这些我跪着捧献给你。

  (《红豆》是闻一多著名的爱情组诗,系诗人献给远在大洋对岸的新婚妻子高孝贞[真]的作品。)

  【按语】《红烛》是闻一多的第一本诗集。1923年9月7日出版,初版本收62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收103首。美国新诗派对他的影响处处可见,气势恢宏,语言狂放。把反帝爱国的主题和唯美主义的形式典范地结合在一起。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或抒发诗人的爱国之情,或批判封建统治下的黑暗,或反映劳动人民的苦难,或描绘自然的美景。构思精巧,想象奇新,语言形象生动。

  死水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闻一多在武汉大学时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6年4月15日《晨报副镌·诗镌》第3号,后收入《死水》。)

  末日

  露水在笕筒里哽咽着,

  芭蕉的绿舌头舐着玻璃窗,

  四围的垩壁都往后退,

  我一人填不满偌大一间房。

  我心房里烧上一盆火,

  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

  我用蛛丝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鳞甲代劈柴。

  鸡声直催,盆里一堆灰,

  一股阴偷来摸着我的口,

  原来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咳嗽一声,就跟着客人来。

  (本诗原载于1925年9月22日《晨报副刊》第1277号,后收入《死水》。)

  春光

  静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叶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里运气的麻雀。

  春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

  蓦地一道阳光晃过我的眼前,

  我眼睛里飞出了万只的金箭,

  我耳边又谣传着翅膀的摩声,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逻巡……

  忽地深巷里迸出了一声清籁:

  "可怜可怜我这瞎子,老爷太太!"

  (本诗原载于1926年4月29日《晨报副镌·诗镌》第5号,后收入《死水》。)

  黄昏

  黄昏是一头迟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许把城门关锁得太早,

  总要等黑牛走进了城圈。

  黄昏是一头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哪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里,

  一早太阳又牵上了西山。

  (本诗原载于1926年4月15日《晨报副镌·诗镌》第3号,后收入《死水》。)

  夜歌

  癞虾蟆抽了一个寒噤,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

  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

  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

  或绷断蟏蛸一根网绳。

  月光底下坐着个妇人,

  妇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红衫子血样的狰狞,

  鬅松的散发披了一身。

  妇人在号咷,捶着胸心,

  癞虾蟆只是打着寒噤,

  远村的荒鸡哇的一声,

  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

  天安门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

  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嗦。

  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

  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脚的,多可怕,

  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扎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

  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

  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

  谁拿老命白白的送阎王!

  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

  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

  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

  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本诗原载于1926年3月27日《晨报副镌》第1370号,后经修改收入《死水》。)

  飞毛腿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

  窝着件破棉袄,老婆的,也没准儿,

  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俩大灯罢,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车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嗐!那天河里漂着飞毛腿的尸首……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许多人忍受不了这侮辱,然而洗衣的职业确乎含着一点神秘的意义,至少我曾经这样的想过,作洗衣歌。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

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哪里不干净哪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年,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本诗原载于1925年7月11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1期,原题《洗衣曲》;又刊于1925年7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目录题为《浣衣曲》,内题《洗衣曲》,后收入《死水》有改动。)

  荒村

  "……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沉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豕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蔼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

  他们都上哪里去了?怎么

  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漂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的鱼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像露珠样圆。

  这秧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

  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

  去得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脱洒,

  可有什么苦衷,许了什么心愿?

  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

  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钻,

  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菜--

  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个个的黑影在岗上等着,

  四合的峦嶂龙蛇虎豹一般,

  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

  (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

  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

  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

  然后笛声送它们踏进栏门里,

  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

  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

  大家挤作一堆,脸偎着脸……

  去!去告诉他们主人,告诉他们,

  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儿一样吗?

  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

  喂!你报信的人也上哪里去了?

  快地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

  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

  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稼汉,

  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

  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

  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

  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天呀!这样的村庄留不住他们;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狼狈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阳

  悠悠的来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留你,

  那颗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黄昏

  藏满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念你,

  那时的心什么也不能想。

  假如落叶像败阵纷逃,

  暗影在我这窗前睥睨;

  假如这颗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这般的寂寥……

  嘿!这是谁在我耳边讲话?

  这分明不是你的声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本诗原载于1925年8月14日《晨报副刊》第1250号,后收入《死水》。)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这原来不算什么,

  人生是萍水相逢,

  让他萍水样错过。

  你莫怨我!

  你莫问我!

  泪珠在眼边等着,

  只须你说一句话,

  一句话便会碰落,

  你莫问我!

  你莫惹我!

  不要想灰上点火。

  我的心早累倒了,

  最好是让它睡着,

  你莫惹我!

  你莫碰我!

  你想什么,想什么?

  我们是萍水相逢,

  应得轻轻的错过。

  你莫碰我!

  你莫管我!

  从今加上一把锁;

  再不要敲错了门,

  今回算我闯的祸,

  你莫管我!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9月17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2期,后收入《死水》。)

  你看

  你看太阳像眠后的春蚕一样,

  镇日吐不尽黄丝似的光芒;

  你看负暄的红襟在电杆梢上,

  酣眠的锦鸭泊在老柳根旁。

  你眼前又陈列着青春的宝藏,

  朋友们,请就在这眼前欣赏;

  你有眼睛请再看青山的峦障,

  但莫向那山外探望你的家乡。

  你听听那枝头颂春的梅花雀,

  你得揩干眼泪,和他一只歌。

  朋友,乡愁最是个无情的恶魔,

  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变作沙漠。

  你看春风解放了冰锁的寒溪,

  半溪白齿琮琮的漱着涟漪,

  细草又织就了釉釉的绿意,

  白杨枝上招展着幺小的银旗。

  朋友们,等你看到了故乡的春,

  怕不要老尽春光老尽了人?

  呵,不要探望你的家乡,朋友们,

  家乡是个贼,他能偷去你的心!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5年3月27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9期,署名"一多",原有副题"春日寄慰在美的友人",收入《死水》时作了较大改动。)

  罪过

  老头儿和担子摔一交,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老头儿爬起来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手破了,老头儿你瞧瞧。"

  "唉!都给压碎了,好樱桃!"

  "老头儿你别是病了吧?

  你怎么直楞着不说话?"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一早起我儿子直催我。

  我儿子躺在床上发狠,

  他骂我怎么还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个不早了,

  没想到一下子睡着了。

  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回头一家人怎么吃饭?"

  老头儿拾起来又掉了,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6月18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死水》有改动。)

  泪雨

  他在那生命的阳春时节,

  曾流着号饥号寒的眼泪;

  那原是舒生解冰的春霖,

  却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泪是连绵的阴雨

  暗中浇熟了酸苦的黄梅;

  如今黑云密布,雷电交加,

  他的泪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怅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泪更多,

  中年的泪定似秋雨淅沥,

  梧桐叶上敲着永夜的悲歌。

  谁说生命的残冬没有眼泪?

  老年的泪是悲哀的总和;

  他还有一掬结晶的老泪,

  要开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心跳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5月20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死水》。)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教我今天怎么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大鼓师

  我挂上一面豹皮的大鼓,

  我敲着它游遍了一个世界。

  我唱过了形形色色的歌儿,

  我也听饱了喝不完的彩。

  一角斜阳倒挂在檐下,

  我蹑着芒鞋,踏入了家村。

  "咱们自己的那只歌儿呢?"

  她赶上前来,一阵的高兴。

  我会唱英雄,我会唱豪杰,

  那倩女情郎的歌,我也唱,

  若要问到咱们自己的歌,

  天知道,我真说不出的心慌!

  我却吞下了悲哀,叫她一声,

  "快拿我的三弦来,快呀快!

  这只破鼓也忒嫌闹了,我要

  那弦子弹出我的歌儿来。"

  我先弹着一群白鸽在霜林里,

  珊瑚爪儿踩着黄叶一堆;

  然后你听那秋虫在石缝里叫,

  忽然又变了冷雨洒着柴扉。

  洒不尽的雨,流不完的泪……

  我叫声"娘子"!把弦子丢了,

  "今天我们拿什么作歌来唱?

  歌儿早已化作泪儿流了!"

  "怎么?怎么你也抬不起头来?

  啊!这怎么办,怎么办!……

  来!你来!我兜出来的悲哀,

  得让我自己来吻它干。

  "只让我这样呆望着你,娘子,

  像窗外的寒蕉望着月亮,

  让我只在静默中赞美你,

  可是总想不出什么歌来唱。

  "纵然是刀斧削出的连理枝,

  你瞧,这姿势一点也没有扭。

  我可怜的人,你莫疑我,

  我原也不怪那挥刀的手。

  "你不要多心,我也不要问,

  山泉到了井底,还往哪里流?

  我知道你永远起不了波澜,

  我要你永远给我润着歌喉。

  "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认了孤舟,

  假如你拒绝了我,我的船坞,

  我战着风涛,日暮归来,

  谁是我的家,谁是我的归宿?

  "但是,娘子啊!在你的尊前,

  许我大鼓三弦都不要用;

  我们委实没有歌好唱,我们

  既不是儿女,又不是英雄!"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5年3月2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第65号,收入《死水》时作了较大的改动。)

  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请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溜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我要回来

  我要回来,

  乘你的拳头像兰花未放,

  乘你的柔发和柔丝一样,

  乘你的眼睛里燃着灵光,

  我要回来。

  我没回来,

  乘你的脚步像风中荡桨,

  乘你的心灵像痴蝇打窗,

  乘你笑声里有银的铃铛,

  我没回来。

  我该回来,

  乘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

  乘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

  乘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

  我该回来。

  我回来了,

  乘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

  乘你的耳边悲啼着莎鸡,

  乘你睡着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来了。

  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么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的美丽!

  (本诗原载于1927年6月23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死水》。)

  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听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长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经忘记了你,

  她什么都记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华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问,

  就说没有那个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本诗为悼亡诗,是作者为怀念早夭的女儿闻立瑛而作的。)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本诗原载于1925年9月19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41期,后收入《死水》。)

  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本诗初刊于1927年9月10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1期,后收入《死水》。)

  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运肯放我们走!

  不要怕;虽然得走过一个黑洞,

  你大胆的走;让我掇着你的手;

  也不用问哪里来的一阵阴风。

  只记住了我今天的话,留心那

  一掬温存,几朵吻,留心那几炷笑,

  都给拾起来,没有差;--记住我的话:

  拾起来,还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怜今天苦了你--心渴望着心--

  那时候该让你拾,拾一个痛快,

  拾起我们今天损失了的黄金。

  那斑烂的残瓣,都是我们的爱,

  拾起来,戴上。

  你戴着爱的圆光,

  我们再走,管他是地狱,是天堂!

  (本诗原载于1927年7月15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署名"屠龙",后收入《死水》。)

  "你指着太阳起誓"

  你指着太阳起誓,叫天边的寒雁

  说你的忠贞。好了,我完全相信你,

  甚至热情开出泪花,我也不诧异。

  只是你要说什么海枯,什么石烂……

  那便笑得死我。这一口气的工夫

  还不够我陶醉的?还说什么"永久"?

  爱,你知道我只有一口气的贪图,

  快来箍紧我的心,快!啊,你走,你走……

  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变卦--

  "永久"早许给了别人,秕糠是我的份,

  别人得的才是你的菁华--不坏的千春。

  你不信?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

  你走不走?去去!去恋着他的怀抱,

  跟他去讲那海枯石烂不变的贞操!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12月3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12期,后收入《死水》。)

  什么梦?

  一排雁字仓皇的渡过天河,

  寒雁的哀呼从她心里穿过,

  "人啊,人啊,"她叹道,

  "你在哪里,在那里叫道我?"

  黄昏拥着恐怖,直向她进逼,

  一团剧痛沉淀在她的心里,

  "天啊,天啊,"她叫道,

  "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意义?"

  道是那样长,行程又在夜里,

  她站在生死的门限上犹夷,

  "烦闷,烦闷,"她想道,

  "我将永远,永远结束了你!"

  决断写在她脸上,--决断的从容……

  忽然摇篮里哇的一阵警钟,

  "儿啊,儿啊,"她哭了,

  "我做的是什么是什么梦?"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7月26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死水》有改动。)

  也许

  --葬歌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着这般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5年3月27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9期,署名"一多"。原题是《薤露词--为一个苦命的夭折的少女而作》,收入《死水》时有改动。)

  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哪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本诗原载于1927年6月23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署名"屠龙",后收入《死水》。)

  【按语】《死水》是闻一多的第二本诗集集,在1926年至1928年所作。作品集中形成了著名的闻一多风格,在颓废中表现出深沉的爱国主义激情。是最典型的"闻体":典丽繁富,外整内腴,凝炼苍劲,比《红烛》中诸诗远为"现代"。其中《死水》一诗,为闻诗中最广为传诵者。

  真我集这是作者自己编辑手抄的一本新诗集,约写于"五四"后的一二年间。

  读沈尹默《小妹》!

  想起我的妹来了也作一首

  今年暑假里有一个晚上,我点着一盏煤油灯看诗;妈坐在我后面,低着头,靠在我的椅子背上。我听见一个发颤的声音讲:

  "这么早没得事,又想起来了……"

  我忽然觉得屋子里起了一阵雾,灯光也发昏了,书上的字也迷糊了;温热的泪珠一颗颗的往我的双腮上淋着。

  十五妹!我喜欢做梦的人,自从在梦乡里,发现了那一个光明的世界,就看着现在这牢狱的世界里,无事不是痛苦;何以在狱里的人,日夜的只怕到哪一天死要来拉他出狱哩?

  十五妹!人家都说你死得可怜。我说你的可怜,是在生前,不在死后。

  漆黑的屋子,衬出豆大的灯光;帐子里仿佛有一个发颤的声音讲:

  "又想起来了!"

  十五妹!我只怕听这一句话。

  (这是一首怀念死去的小妹妹的诗,同时也表现了诗人对生的绝望和对死的赞美。)

  率真

  莺儿,你唱得这样高兴,

  你知道树下靠着一个人是为什么的吗?

  鸦儿,你也唱得这样高兴,

  你不曾听见诅骂的声音吗?

  好鸟儿!我想你们只知道有了歌儿,就该唱,

  什么赞美,什么诅骂,你们怎能管得着?

  咦!鹦哥,鸟族的不肖之子,

  忘了自己的歌儿学人语,

  若是个个鸟儿都似你,

  世界上哪里去找音乐呢?

  五月十四日

  志愿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柔春里的长途散步;我们俩正值朱颜。我听见你讲:"早点预备晚饭,赶快做菜。今晚有新月,让我们设些志愿,我们一块儿去散步……睡觉还早着咧。"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你啸了一个调儿,我把窗户推开了,把窗户推开了,好让小小的新月窥进来。

  我的心很快活,他唱一个小调儿。他唱地像一个鸟样,通夜在我的梦寐里还唱着,一首颠狂的小歌儿。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你的志愿在四方。个个男儿都如此。我的志愿还是旧的志愿,你的志愿成功了。青春迟暮了。朱颜萧索了。新月灰木了。全世界都老了。

  让窗户开着。睡觉还早着咧。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窗户还是开着,一个憔悴的老月,古怪而且昏沉,望着我笑,斜着眼珠儿进来了,像一个老妈子叽哩咕噜讲道:

  有--一次--一个--女--人--

  你……你……你……!

  从她肩背上望过来--

  你……你……你……!

  望--着--我--我那时候--正在--新弦,

  设了--一个--志愿--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你……你……你……!

  可恶的老月……!

  现在我再不早预备晚饭了。为新月忙碌是没有用的。有一个调儿他常常啸着……

  我已经忘了那调儿……

  放荡的老月!柔和的青春!

  关上窗户。过了好久吧--过了一生。

  伤心

  风儿歇了,

  柳条儿舞倦了,

  雀儿的嗓子叫干了,

  春的力也竭了。

  肥了绿的,

  瘦了红的;

  好容易穿透了花丛,

  才找出一个恋春的孤客。

  拉着他的枝儿,

  细细地总看不足,

  忽地里把他放了,

  弹得一阵残红纷纷……

  快放下你的眼帘!

  这样惨的象如何看得?

  唉!气不完,又哭不出,

  只咬着指尖儿默默地想着--

  你又何必这样呢?

  五月十七日

  所见

  小河从槎丫的乱石缝里溜出来,

  声音虽不大,却还带点瀑布的意味。

  在他身上横卧着,是一株老柳,

  从他的干上直竖地射出无数的小枝;

  他仍想找点阳光,却被头上的密荫拦住了,

  所以那一丛绿叶,都变了死白的颜色。

  野藤在这一架天然的木桥下,

  挂起了一束鬅松的鬓丝,

  被瀑布的呼吸吹得悠悠摇动。

  谁家洗衣的女儿,穿着绯红的衫子,

  蹲在绿荫深处,打得砰訇砰訇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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