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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书名:闻一多大全集 作者:闻一多 本章字数:16607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2


第二章

  

  西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

  --Keats这两句诗的作者是英国著名诗人济慈(John Keats,1798-1821 )。现代诗人绿原的译文为:"他有一个快活的春季,当明澈的鉴赏力在安适的瞬息将一切美尽收眼底。"--济慈

  这里是一道河,一道大河,

  宽无边,深无底;

  四季里风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来休息;

  满天糊着无涯的苦雾,

  压着满河无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着,河岸上

  反起了不断的波澜,

  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尽了多少的欣欢!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驯,

  一转眼被虚荣又煽癫!

  鞭下去,煽起来,

  又莫非是金钱的买卖。

  黑夜哄着聋瞎的人马,

  前潮刷走,后潮又挟回。

  没有真,没有美,没有善,

  更哪里去找光明来!

  但不怕那大泽里,

  风波怎样凶,水兽怎样猛,

  总难惊破那浅水芦花里

  那些小草的幽梦--

  一样的,有个人也逃脱了

  河岸上那纷纠的樊笼。

  他见了这宽深的大河,

  便私心唤醒了些疑义:

  分明是一道河,有东岸,

  岂有没个西岸的道理?

  啊!这东岸的黑暗恰是那

  西岸的光明的影子。

  但是满河无期的死睡,

  撑着满天无涯的雾幕;

  西岸也许有,但是谁看见?

  哎……这话也不错。

  "恶雾遮不住我,"心讲道,

  "见不着,那是目的过!"

  有时他忽见浓雾变得

  绯样薄,在风翅上荡漾;

  雾缝里又筛出些

  丝丝的金光洒在河身上。

  看!那里!可不是个大鼋背?

  毛发又长得那样长。

  不是的!倒是一座小岛

  戴着一头的花草:

  看!灿烂的鱼龙都出来

  晒甲胄,理须桡;

  鸳鸯洗刷完了,喙子

  插在翅膀里,百鳞退了--

  满河一片凄凉;

  太阳也没兴,卷起了金练,

  让雾帘重往下放:

  恶雾瞪着死水,一切的

  于是又同从前一样。

  "啊!我懂了,我何曾见着

  那美人的容仪?

  但猜着蠕动的绣裳下,

  定有副美人的肢体。

  同一理:见着的是小岛,

  猜着的是岸西。"

  "一道河中一座岛,河西

  一盏灯光被岛遮断了。"

  这语声到处,是有些人

  鹦哥样,听熟了,也会叫;

  但是那多数的人

  不笑他发狂,便骂他造谣。

  也有人相信他,但还讲道:

  "西岸地岂是为东岸人?

  若不然,为什么要划开

  一道河,这样宽又这样深?"

  有人讲:"河太宽,雾正密。

  找条陆道过去多么稳!"

  还有人明晓得道儿

  只这一条,单恨生来错--

  难学那些鸟儿飞着渡,

  难学那些鱼儿划着过,

  却总都怕说得:"塔个桥,

  穿过岛,走着过!"为什么?

  (本诗出自《红烛·李白篇》。原载1920年9月24日《清华周刊》第191期,收入《红烛》时,文字略有改动。)

  青春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游

  青春像只唱着歌的鸟儿,

  已从残冬窟里闯出来,

  驶入宝蓝的穹窿里去了。

  神秘的生命,

  在绿嫩的树皮里膨胀着,

  快要送出带鞘子的,

  翡翠的芽儿来了。

  诗人呵!揩干你的冰泪,

  快预备着你的歌儿,

  也赞美你的苏生罢!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宇宙

  宇宙是个监狱,

  但是个模范监狱;

  他的目的在革新,

  并不在惩旧。

  (本诗《宇宙》出自《红烛·青春篇》。全诗仅四句共二十五字,读来却意味深长,充分显示了闻一多当时理性思索的要点。)

  国手

  爱人啊!你是个国手:

  我们来下一盘棋;

  我的目的不是要赢你,

  但只求输给你--

  将我的灵和肉

  输得干干净净!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是一首独特的、难得多见的爱情诗。它对于我们解读闻一多的人生态度、个性心理很有助益。)

  香篆

  辗转在眼帘前,

  萦回在鼻观里,

  锤旋在心窝头--

  心爱的人儿啊!

  这样清幽的香,

  只堪供祝神圣的你:

  我祝你黛发长青!

  又祝你朱颜长姣!

  同我们的爱万寿无疆!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春寒

  春啊!

  正似美人一般,

  无妨瘦一点儿!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这首《春寒》仅三句共十四个字,是闻一多最短的诗章,属于诗人典型的"青春期感怀"。)

  爱之神

  --题画

  啊!这么俊的一副眼睛--

  两潭渊默的清波!

  可怜孱弱的游泳者哟!

  我告诉你回头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带榛薮,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

  恐怕就是情人的茔墓吧?

  那里,不是两扇朱扉吗?

  红得像樱桃一样,

  扉内还露着编贝的屏风。

  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

  啊!莫非是绮甸之乐园?

  还是美的家宅,爱的祭坛?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盘锯着的一座迷宫!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春之首章

  浴人灵魂的雨过了:

  薄泥到处啮人的鞋底。

  凉飔挟着湿润的土气

  在鼻蕊间正冲突着。

  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

  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

  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

  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

  春雨过了,芽儿刚抽到寸长,

  又被池水偷着吞去了。

  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

  还没赶上春的榆枝,

  印在鱼鳞似的天上;

  像一页淡蓝的朵云笺,

  上面涂了些僧怀素的

  铁画银钩的草书。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着寥阔的天宇,

  盘算它明日的荣华--

  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

  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

  春啊!明显的秘密哟!

  神圣的魔术哟!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的力气,

  在你那绝妙的文章上

  加进这丑笨的一句哟!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原载于1922年5月12日《清华周刊》第247期,署名"一多"。)

  春之末章

  被风惹恼了的粉蝶,

  试了好几处的枝头,

  总抱不大稳,率性就舍开,

  忽地不知飞向哪里去了。

  啊!大哲的梦身啊!

  了无粘滞的达观者哟!

  太轻狂了哦!杨花!

  依然吩咐两丝粘住吧。

  娇绿的坦张的荷钱啊!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着,

  一心地默祷并且赞美他--

  只要这样,总是这样,

  开花结实的日子便快了。

  一气的酣绿里忽露出

  一角汉纹式的小红桥,

  真红得快叫出来了!

  小孩儿们也太好玩了啊!

  镇日里蓝的白的衫子

  骑满竹青石栏上垂钓。

  他们的笑声有时竟脆得像

  坍碎了一座琉璃宝塔一般。

  小孩们总是这样好玩呢!

  绿纱窗里筛出的琴声,

  又是画家脑子里经营着的

  一帧美人春睡图:

  细熨的柔情,娇羞的倦致,

  这般如此,忽即忽离,

  啊!迷魂的律吕啊!

  音乐家啊!垂钓的小孩啊!

  我读完这春之宝笈的末章,

  就交给你们永远管领着吧!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原载于1922年5月12日《清华周刊》第247期,署名"一多"。)

  谢罪以后

  朋友,怎样开始?这般结局?

  "谁实为之?"是我情愿,是你心许?

  朋友,开始结局之间,

  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剧;

  如今戏既演完了,

  便将那一页撕了下去,

  还剩下了一部历史,

  恐十倍地庄严,百般地丰富--

  是更生的灵剂,乐园的基础!

  朋友!让舞台上的经验,短短长长,

  是恩爱,是仇雠,尽付与时间的游浪。

  若教已放下来的绣幕,

  永作隔断记忆的城墙;

  台上的记忆尽可隔断,

  但还有一篇未成的文章,

  是在登台以前开始作的。

  朋友!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添长,

  完成一件整的艺术品?你试想想!

  朋友!我们来勉强把悲伤葬着,

  让我们的胸膛做了他的坟墓;

  让忏悔蒸成湿雾,

  糊湿了我们的眼睛也可;

  但切莫把我们的心,

  冷的变成石头一个,

  让可怕的矜骄的刀子

  在他上面磨成一面的锋,两面的锷。

  朋友,知道成锋的刀有个代价么?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忏悔

  啊!浪漫的生活啊!

  是写在水面上的个"爱"字,

  一壁写着,一壁没了;

  白搅动些痛苦的波轮。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黄鸟

  哦!森林的养子,

  太空的血胤

  不知名的野鸟儿啊!

  黑缎的头帕,

  蜜黄的羽衣,

  镶着赤铜的喙爪--

  啊!一只鲜明的火镞,

  那样癫狂地射放,

  射翻了肃静的天宇哦!

  像一块雕镂的水晶,

  艺术纵未完成,

  却永映着上天的光彩--

  这样便是他吐出的

  那阕雅健的音乐呀!

  啊!希腊式的雅健!

  野心的鸟儿啊!

  我知道你喉咙里的

  太丰富的歌儿

  快要噎死你了:

  但是从容些吐着!

  吐出那水晶的谐音,

  造成艺术之宫,

  让一个失路的灵魂

  早安了家吧!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艺术的忠臣

  无数的人臣,仿佛真珠

  攒在艺术之王的龙衮上,

  一心同赞御容的光采;

  其中只有济慈一个人

  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

  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

  诗人的诗人啊!

  满朝的冠盖只算得

  些艺术的名臣,

  只有你一人是个忠臣。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我知道你那栋梁之材,

  是单给这个真命天子用的;

  别的分疆割据,属国偏安,

  哪里配得起你哟!

  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真个做了艺术的殉身者!

  忠烈的亡魂啊!

  你的名字没写在水上水上见济慈的"Ode to a grecian urn"。济慈自撰的墓铭曰:"这儿有一个人的名字写在水上了!",

  但铸在圣朝的宝鼎上了!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钟声

  钟声报得这样急--

  时间之海的记水标哦!

  是记涨呢,还是记落呢!--

  是报过去的添长呢?

  还是报未来的消缩呢?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初夏一夜的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

  夕阳将诗人交付给烦恼的夜了,

  叮咛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给他了吧!"

  紫穹窿下洒着些碎了的珠子--

  诗人想:该穿成一串,挂在死的胸前。

  阴风的冷爪子刚扒过饿柳的枯发,

  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

  贴在山腰下佝偻得可怕的老柏,

  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

  失睡的蛙们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

  但依旧努力地叫着水国的军歌。

  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

  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的胆子?

  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

  驮着黑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

  铜舌的报更的磬,屡次安慰世界,

  请他放心睡去,……世界哪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蹋到这样,

  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原载于1922年5月26日《清华周刊》第249期,后收入《红烛》。)

  红荷之魂(有序)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号濂溪,北宋著名哲学家,是学术界公认的理学派开山鼻祖。的《爱莲说》,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的诗人。赋此寄呈实秋梁实秋(1903-1987),中国近代著名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兼上景超吴景超(1901-1968),中国社会学家,与闻一多、罗隆基一同被誉为"清华三才子"。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井的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的文章啊!雏凤的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吧!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吧!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的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坦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的虔诚,

  可爱的--圆满的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吧!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的势力

  蚕食了泽国的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的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的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的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

  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

  你们的义务。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原载于1922年9月11日《清华周刊》第250斯,署名一多,后收入《红烛》。)

  诗债

  小小的轻圆的诗句,

  是些当一的制钱--

  在情人的国中

  贸易死亡的通宝。

  爱啊!慷慨的债主啊!

  不等我偿清诗债

  就这么匆忙地去了,

  怎样也挽留不住。

  但是字串还没毁哟!

  这永欠的本钱,

  仍然在我账本上,

  息上添息地繁衍。

  若有一天你又回来,

  爱啊!要做Shylock夏洛克·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的角色。吗?

  就把我心上的肉,

  和心一起割给你吧!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别后

  哪!那不速的香吻,

  没关心的柔词……

  啊!热情献来的一切的贽礼,

  当时都大意地抛弃了,

  于今却变作记忆的干粮,

  来充这旅途的饥饿。

  可是,有时同样的馈仪,

  当时珍重地接待了,抚宠了;

  反在记忆之领土里,

  刻下了生憎惹厌的痕迹。

  啊!谁道不是变幻呢?

  顷刻之间,热情与冷淡,

  已经百度的乘除了。

  谁道不是矛盾呢?

  一般的香吻,一样的柔词,

  才冷僵了骨髓,

  又烧焦了纤维。

  恶作剧的疟魔呀!

  到底是谁遣你来的?

  你在这一隙驹光之间,

  竟教我更迭地

  作了冰炭的化身!

  恶作剧的疟魔哟!

  (本诗出自《红烛·青春篇》。)

  孤雁

  "天涯涕泪一身遥。"

  --杜甫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的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的密幕里,

  迸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的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破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往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的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的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的面目,

  建筑起财力的窝巢。

  那里只有铜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的鲜血,

  吐出那罪恶的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你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的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暗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归来吧,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吧,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的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梦,

  不如棹翅回身归去吧!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书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棹翅归去来呢?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孤雁》是闻一多诗歌的代表作之一。诗作象征性地描写了一只飞离了雁阵的孤雁,形只影单地奔向那"绝塞"的"水国"。该诗作于闻一多刚刚踏上美国土地之际,孤雁正是他的自我投影。)

  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

  鲜艳的明星哪!--

  太阴的嫡裔,

  月儿同胞的小妹--

  你是天仙吐出的玉唾,

  溅在天边?

  还是鲛人泣出的明珠,

  被海涛淘起?

  哦!我这被单调的浪声

  摇睡了的灵魂,

  昏昏睡了这么久,

  毕竟被你唤醒了哦,

  灿烂的宝灯啊!

  我在昏沉的梦中,

  你将我唤醒了,

  我才知道我已离了故乡,

  贬斥在情爱的边徼之外--

  飘簸在海涛上的一枚钓饵。

  你又唤醒了我的大梦--

  梦外包着的一层梦!

  生活呀!苍茫的生活呀!

  也是波涛险阻的大海哟!

  是情人的眼泪的波涛,

  是壮士的血液的波涛。

  鲜艳的星,光明的结晶啊!

  生命之海中的灯塔!

  照着我吧!照着我吧!

  不要让我碰了礁滩!

  不要许我越了航线;

  我自要加进我的一勺温泪,

  教这泪海更咸;

  我自要倾出我的一腔热血,

  教这血涛更鲜!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3月16日《清华周刊》第273期《文艺增刊》第5期,署名"一多",原题为《大平洋舟见一明星感赋》。)

  玄思

  在黄昏的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的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原载于1922年12月22日《清华周刊》第264期《文艺增刊》第2期,署名"一多",后收入《红烛》。)

  火柴

  这里都是君王的

  樱桃艳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原载于1923年1月13日《清华周刊》第267期《文艺增刊》第3期,署名"一多","樱桃艳嘴的小歌童"原为"红嘴的小歌童"。)

  我是一个流囚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黄昏时候,

  他们把我推出门外了,

  幸福的朱扉已向我关上了,

  金甲紫面的门神

  举起宝剑来逐我:

  我只得闯进缜密的黑暗,

  犁着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壮阁的飞檐,

  像只大鹏的翅子

  插在浮沤密布的天海上:

  卍字格的窗棂里"卍字格的窗棂里"初刊时作"寿字阁的窗子里"。

  泻出醺人的灯光,黄酒一般地酽;

  哀宕淫热的笙歌,

  被激愤的檀板催窘了,

  螺施似的锤进"锤进"初刊时作"锤着"。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觉轻去一半,

  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乐--严懔的快乐--

  抽出他的讥诮的银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乐的罪人"罪人"初刊时作"醉人"。,

  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这里随便打溷呢?

  走吧!再走上那没尽头的黑道吧!

  唉!但是我受伤太厉害;

  我的步子渐渐迟重了;

  我的鲜红的生命,

  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本诗出自《红烛

·孤雁篇》。原载于1923年2月15日《清华周刊》第269期《文艺增刊》第4期,署名"一多",后收入《红烛》。)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的宫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

  可能指示我我的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活之火的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的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的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原载于1922年11月25日《清华周刊》第260期《文艺增刊》第1期,署名"一多",收入《红烛》时有改动。)

  寄怀实秋

  泪绳捆住的红烛

  已被海风吹熄了;

  跟着有一缕犹疑的轻烟,

  左顾右盼,

  不知往哪里去好。

  啊!解体的灵魂哟!

  失路的悲哀哟!

  在黑暗的严城里,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压政策:

  诗人的尸肉在那里仓皇着,

  仿佛一只丧家之犬呢。

  莲蕊间酣睡着的恋人啊!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

  几时珠箔银绦飘着过来,

  可要借给我点燃我的残烛,

  好在这阴城里面,

  为我照出一条道路。

  烛又点燃了,

  那时我便作个自然的流萤,

  在深更的风露里,

  还可以逍遥流荡着,

  直到黎明!

  莲蕊间酣睡着的骚人啊!

  小心那成群打围的飞蛾,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哦!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原载于1922年11月25日《清华周刊》第260期《文艺增刊》第1期,署名"一多",诗末原写有"九月,十日,美国,芝城"。后收入《红烛》有改动。)

  晴朝

  一个迟笨的晴朝,

  比年还现长得多,

  像条懒洋洋的冻蛇,

  从我的窗前爬过。

  一阵淡清的烟云

  偷着跨进了街心……

  对面的一带朱楼

  忽都被他咒入梦境。

  栗色汽车像匹骄马

  休息在老绿荫中,

  瞅着他自身的黑影,

  连动也不动一动。

  傲霜的老健的榆树

  伸出一只粗胳膊,

  拿在窗前的日光里,

  翻金弄绿,不奈乐何。

  除外了一个黑人

  薙草,刮刮地响声渐远,

  再没有一息声音--

  和平布满了大自然。

  和平蜷伏在人人心里;

  但是在我的心内

  若果也有和平的形迹,

  那是一种和平的悲哀。

  地球平稳地转着,

  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

  我也不是不会笑,

  泪珠儿却先滚出来了。

  皎皎的白日啊!

  将照遍了朱楼的四面;

  永远照不进的是--

  游子的漆黑的心窝坎!

  一个恹病的晴朝,

  比年还过得慢,

  像条负创的伤蛇,

  爬过了我的窗前。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原载于1923年1月13日《清华周刊》第267期《文艺增刊》第3期,署名"一多",收入《红烛》时作了较大改动。)

  忆菊

  --重阳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攒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的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的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的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的杰作啊!

  啊!东方的花,骚人逸士的花呀!

  那东方的诗魂陶元亮陶渊明(约365-427),字元亮,号五柳先生,谥号靖节先生,入刘宋后改名潜。东晋末期南朝宋初期诗人、文学家、辞赋家、散文家。

  不是你的灵魂的化身罢?

  那祖国的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的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萝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啊!四千年的华胄的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的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原载于1923年1月13日《清华周刊》第267期《文艺增刊》第3期,署名"一多",原诗题下无"重阳前一日作",诗后写有"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七日美国芝城"。收入《红烛》时有改动。)

  秋色

  --芝加哥洁门合森公园里

  "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

  --陆游

  紫得像葡萄似的涧水

  翻起了一层层金色的鲤鱼鳞。

  几片剪形的枫叶,

  仿佛朱砂色的燕子,

  颠斜地在水面上,

  旋着,掠着,翻着,低昂着……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黄色的大橡叶,

  在绿茵上狼藉着。

  松鼠们张张慌慌地

  在叶间爬出爬进,

  搜猎着他们来冬的粮食。

  成了年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干燥的脸儿,

  笑嘻嘻地辞了故枝。

  白鸽子,花鸽子,

  红眼的银灰色的鸽子,

  乌鸦似的黑鸽子,

  背上闪着紫的绿的金光--

  倦飞的众鸽子在阶下集齐了,

  都将喙子插在翅膀里,

  寂静悄静地打盹了。

  水似的空气泛滥了宇宙;

  三五个活泼泼的小孩,

  (披着橘红的黄的黑的毛绒衫)

  在丁香丛里穿着,

  好像戏着浮萍的金鱼儿呢。

  是黄浦江上林立的帆樯?

  这数不清的削瘦的白杨

  只竖在石青的天空里发呆。

  倜傥的绿杨像位豪贵的公子,

  裹着件平金的绣蟒,

  一只手叉着腰身,

  照着心烦的碧玉池,

  玩媚着自身的模样儿。

  凭在十二曲的水晶栏上,

  晨曦瞰着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松皮上。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些绚缦的祥云--

  琥珀的云,玛瑙的云,

  灵风扇着,旭日射着的云。

  哦!这些树不树了,

  是百宝玲珑的祥云。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紫禁城里的宫阙--

  黄的琉璃瓦,

  绿的琉璃瓦;

  楼上起楼,阁外架阁……

  小鸟唱着银声的歌儿,

  是殿角的风铃的共鸣。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金碧辉煌的帝京。

  啊!斑斓的秋树啊!

  陵阳公样"陵阳公样"即用对称形式结构的纹样,也是唐代织锦中经常采用并有特色的图案形式。的瑞锦,

  土耳其的地毡,

  Notre Dame巴黎圣母院。的蔷薇窗,

  Fra Angelico安吉利科(约1400-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前期佛罗伦萨画派的著名画家。的天使画,

  都不及你这色彩鲜明哦!

  啊!斑斓的秋树啊!

  我羡煞你们这浪漫的世界,

  这波希米亚的生活!

  我羡煞你们的色彩!

  哦!我要请天孙织件锦袍,

  给我穿着你的色彩!

  我要从葡萄,橘子,高粱……里

  把你榨出来,喝着你的色彩!

  我要借义山济慈的诗

  唱着你的色彩!

  在蒲寄尼的La Boheme《波西米亚》,意大利音乐家蒲寄尼作曲的歌剧。里,

  在七宝烧的博山炉里,

  我还要听着你的色彩,

  嗅着你的色彩!

  哦!我要过这个色彩的生活,

  和这斑斓的秋树一般!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

  秋深了

  秋深了,人病了。

  人敌不住秋了;

  镇日拥着件大氅,

  像只煨灶的猫,

  蜷在摇椅上摇……摇……摇……

  想着祖国,

  想着家庭,

  想着母校,

  想着故人,

  想着不胜想,不堪想的胜境良朝。

  春的荣华逝了,

  夏的荣华逝了;

  秋在对面嵌白框窗子的

  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檐下,

  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

  想的伤心时,

  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

  啊!秋是追想的时期!

  秋是堕泪的时期!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

  秋之末日

  和西风酗了一夜的酒,

  醉得颠头跌脑,

  洒了金子扯了锦绣,

  还呼呼地吼个不休。

  奢豪的秋,自然的浪子哦!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的积蓄,

  来供你这般地挥霍呢?

  如今该要破产了吧!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原载于1923年2月15日《清华周刊》第269期《文艺增刊》第4期,署名"一多"。又于1922年7月19日《致梁实秋》信中题作《晚秋》。)

  废园

  一只落魄的蜜蜂,

  像个沿门托钵的病僧,

  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烂纸似的鸡冠花上,

  闻了一闻,马上飞走了,

  啊!零落的悲哀哟!

  是蜂的悲哀?是花的悲哀?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

  小溪

  铅灰色的树影,

  是一长篇恶梦,

  横压在昏睡着的

  小溪的胸膛上。

  小溪挣扎着,挣扎着……

  似乎毫无一点影响。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

  稚松

  他在夕阳的红纱灯笼下站着,

  他扭着颈子望着你,

  他散开了藏着金色圆眼的,

  海绿色的花翎--一层层的花翎。

  他像是金谷园里的

  一只开屏的孔雀吧?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

  记忆

  记忆渍起苦恼的黑泪,

  在生活的纸上写满蝇头细字;

  生活的纸可以撕成碎片,

  记忆的笔迹永无磨之时。

  啊!友谊的悲剧,希望的挽歌,

  情热的战史,罪恶的供状--

  啊!不堪卒读的文词哦!

  是记忆的亲手笔,悲哀的旧文章!

  请弃绝了我吧,拯救了我吧!

  智慧哟!勾引记忆的奸细!

  若求忘却那悲哀的文章,

  除非要你赦脱了你我的关系!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

  烂果

  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

  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

  烂破了我的监牢,

  我的幽闭的灵魂

  便穿着豆绿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

  色彩

  生命是张没价值的白纸,

  自从绿给了我发展,

  红给了我情热,

  黄教我以忠义,

  蓝教我以高洁,

  粉红赐我以希望,

  灰白赠我以悲哀;

  再完成这帧彩图,

  黑还要加我以死。

  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

  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本诗曾抄录与1922年12月1日《致梁实秋》,是作者拟写的长诗《秋林》的一节,收入《红烛》时有改动。)

  梦者

  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

  是墓中人的

  梦里迸出的星光,

  那我也不怕死了!

  (本诗出自《红烛·孤雁篇》。)

  二月庐

  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

  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

  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

  紧紧地被捏在小山的拳心里。

  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

  聪明的燕子--伊唱歌儿

  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

  回声,改正音调的错儿。

  燕子!可听见昨夜那阵冷雨?

  西风的信来了,催你快回去。

  今年去了,明年,后年,后年以后,

  一年回一度的还是你吗?

  啊?你的爆裂得这样音响,

  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

  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

  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雨夜

  "千林风雨莺求友。"

  --黄庭坚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的势力,

  把一天的星月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

  树枝拼命地扭来扭去,

  但是无法躲避风的爪子。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

  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

  假使梦这时要来找我,

  我定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

  还要剜出我的心来送他作贽礼,

  他要收我作个莫逆的朋友。

  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

  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梦依然没有做成。

  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

  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睡者

  灯儿灭了,人儿在床;

  月儿的银潮

  沥过了叶缝,冲进了洞窗,

  射到睡觉的双靥上,

  跟他亲了嘴儿又偎脸,

  便洗净一切感情的表象,

  只剩下了如梦幻的天真,

  笼在那连耳目口鼻

  都分不清的玉影上。

  啊!这才是人的真色相!

  这才是自然的真创造!

  自然只此一副模型;

  铸了月面,又铸人面。

  哦!但是我爱这睡觉的人,

  他醒了我又怕他呢!

  我越看这可爱的睡容,

  想起那醒容,越发可怕。

  啊!让我睡了,躲脱他的醒吧!

  可是瞌睡像只秋燕,

  在我眼帘前掠了一周,

  忽地翻身飞去了,

  不知几时才能得回来呢?

  月儿,将银潮密密地酌着!

  睡觉的,撑开枯肠深深地喝着!

  快酌,快喝!喝着,睡着!

  莫又醒了,切莫醒了!

  但是还响点擂着,鼾雷!

  我只爱听这自然的壮美的回音,

  他警告我这时候

  那人心宫的禁闼大开,

  上帝在里头登极了!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雪

  夜散下无数茸毛似的天花,

  织成一片大氅,

  轻轻地将憔悴的世界,

  从头到脚地包了起来;

  又加了死人一层殓衣。

  伊将一片鱼鳞似的屋顶埋起了,

  却总埋不住那屋顶上的青烟缕。

  啊!缕缕蜿蜒的青烟啊!

  仿佛是诗人向上的灵魂,

  穿透自身的躯壳:直向天堂迈往。

  高视阔步的风霜蹂躏世界,

  森林里抖颤的众生争斗多时,

  最末望见伊的白氅,

  都欢声地喊着:"和平到了!奋斗成功了!

  这不是冬投降的白旗吗?"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黄昏

  太阳辛苦了一天,

  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面通红,

  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

  黑暗好比无声的雨丝,

  慢慢往世界上飘洒……

  贪睡的合欢叠拢了绿鬓,钩下了柔颈,

  路灯也一齐偷了残霞,换了金花;

  单剩那喷水池

  不怕惊破别家的酣梦,

  依然活泼泼地高呼狂笑,独正玩耍。

  饭后散步的人们,

  好像刚吃饭了蜜的蜂儿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马路上头,板桥栏畔飞着。

  嗡……嗡……嗡……听听唱的什么--

  是花色的美丑?

  是蜜味的厚薄?

  是女王的专制?

  是东风的残虐?

  啊!神秘的黄昏啊!

  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

  这辈嚣喧的众生

  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0月22日《清华周刊》第195期,署名"风叶",收入《红烛》时有改动。)

  诗人

  人们说我有些像一颗星儿,

  无论怎样光明,只好作月儿的伴,

  总不若灯烛那样有用--

  还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们说春风把我吹燃,是火样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变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叶儿像铁甲,刺儿像蜂针,

  谁敢抱进他的赤裸的胸怀?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遥山:

  他们但愿远远望见我的颜色,

  却不相信那白云深处里,

  还别有一个世界--一个天国。

  其余的人或说这样,或说那样,

  只是说得对的没有一个。

  "谢谢朋友们,"我说,"不要管我了,

  你们那样忙,哪有心思来管我?

  你们在忙中觉得热闷时,

  风儿吹来,你们无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问是谁送来的,

  自然会觉得他来的正好!"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印象

  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

  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

  花?--

  只在火车窗口像走马灯样旋着。

  仿佛死在痛苦的海里泅泳--

  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

  在噤哑无声的绿波上漂着--

  是簇簇的杨树林攒出禾面。

  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

  骍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

  向地母哀求世界的一线命脉。

  白杨守着休息的--无上的代价!--

  孤零零的一座秃头的黄土堆,

  拥着一个安闲,快乐,了无智识的灵魂,

  长眠,美睡,禁止百梦的纷扰。

  啊!神圣的工作!无上的代价!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原载于1920年10月22日《清华周刊》第195期,后收入《红烛》。)

  风波

  我戏将沉檀焚起来祀你,

  那知他会烧的这样狂!

  他虽散满一世界的异香,

  但是你的香吻没有抹尽的

  那些渣滓,却化作了云雾

  满天,把我的两眼睛障瞎了;

  我看不见你,便放声大哭,

  像小孩寻不见他的妈了。

  立刻你在我耳旁低声地讲:

  (但你的心也雷样地震荡)

  "在这里,大惊小怪地闹些什么?

  一个好教训哦!"说完了笑着。

  爱人!这戏禁不得多演,

  让你的笑焰把我的泪晒干!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原载于1921年5月20日《清华周刊》第220期,原题《爱的风波》,署名"HSL",后收入《红烛》。)

  回顾

  九年的清华生活,

  回头一看--

  是秋夜里一片沙漠,

  却露着一颗萤火,

  越望越光明,

  四围是迷茫莫测的凄凉黑暗。

  这是红惨绿娇的暮春时节:

  如今到了荷池--

  寂静的重量正压着池水

  连面皮也皱不动--

  一片死静!

  忽地里静灵退了,

  镜子碎了,

  个个都喘气了。

  看!太阳的笑焰--一道金光,

  滤过树缝,洒在我额上;

  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

  我是全宇宙的王!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

  志愿

  马路上歌啸的人群

  泛滥横流着,

  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的意志。

  银箔似的溪面一意地

  要板平他那难看的皱纹。

  两岸的绿杨争着

  迎接视线到了神秘的尽头--

  原来哪里是尽头?

  是视线的长度不够!

  啊!主呀,我过了那道桥以后,

  你将怎样叫我逍遣呢?

  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

  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

  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

  好攒进些路人的心里烘着吧!

  只要这样,切莫又赏给我

  这一副腥秽的躯壳!

  主呀!你许我吗?许了我吧!

  (本诗出自《红烛·雨夜篇》。原载于1921年10月1日《清华周刊》第224期,署名"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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