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斑点带子"奇案
一转眼,八年过去了。在这八年里,我认真研究了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侦破方法,记录的案子也断断续续地已超过七十个。然而粗略浏览后,竟然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悲剧结局。虽然也有喜剧,可是少之又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些案例全都古怪离奇,几乎没有一件是普通平常的。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福尔摩斯破案不仅仅为了当事人的酬金,更主要是他无比热爱这门侦探技术。他感兴趣的案子都是独树一帜或者荒诞不经的,简单明了的案子他向来是不屑一顾,拒绝接手。就在这些案件里,我觉得没有哪一桩比罗伊洛特家族那个案子更令我难忘了。这个家族在萨里郡斯托莫克兰远近闻名。事情发生在我刚认识福尔摩斯不久,那时我们都是独身,在贝克街合租一套公寓。我之所以没有当时就记录该案,是因为我保证过,无论如何会严守这个秘密。上个月,我许诺过的那位女士过早去世了,因此承诺也随之解除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把格雷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因大白于天下。我深知,外界对他的死因众说纷纭,民间也一直广泛流传着各种离奇恐怖的谣言,这比事情真相还要骇人听闻。
我清楚地记得,事情发生在1883年4月初。我与福尔摩斯都爱睡懒觉,可是某天一觉醒来,他竟已穿戴整齐地站在了我床前。我看了一下表,刚七点一刻。我老大不乐意地瞅着他,要知道,我可是向来喜欢有规律的生活的人。
"很抱歉,华生,可我必须叫醒你,"他说,"今天早上我们注定不能睡懒觉了,首先是赫得森太太被敲门声吵醒,她便报复似的来敲我的门,于是我被吵醒了,现在又来吵醒你。"
"出什么事了,失火了吗?"
"不是,是位年轻女士,准确地说是一位委托人。她非要见我,情绪很激动,现在正在起居室等着呢。我想她肯定有急事,你知道,偌大的城市,一位年轻女士大清早跑来吵醒还在床上做梦的人,这很反常,事情肯定不一般。我想你一定不愿错过这个大好时机,更希望从头开始听故事。作为朋友,怎么说也该叫醒你,给你个机会呀。"
"老兄,如此说来,我还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喽?"
事实上,跟在一旁观察福尔摩斯的专业性调查推理还真是我的兴趣。他的判断之迅速敏捷,推论之准确精细,都是我所极度欣赏的。那些结论看似凭直觉作出,实际上却都是建立在逻辑思维的基础之上。他就是靠这些本事解决了委托人的一个又一个难题。几分钟后,我穿戴整齐地跟着我的朋友一块下楼来到了起居室。一位蒙着厚纱,身穿黑衣的女士端坐在窗前。见我们走进房间,她急忙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说,"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是华生医生,你在他面前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说话,不需顾忌什么。因为他是我的挚友兼同事。啊!赫得森太太想得真周道,把壁炉都烧旺了,真让人高兴。我看你在发抖,请往火炉这边坐,我让人给你端杯热咖啡来。"
"我是在发抖,可不是因为天气冷。"那女士说,声音很小,边说边照福尔摩斯建议的那样换了个座位。
"那为什么发抖?"
"因为害怕,先生。"说着她掀开面纱,看起来确实很焦虑,令人同情。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双眼像一头被追捕的动物的眼睛那样惶恐不安。她很憔悴,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银丝,可身材容貌却似乎只有三十岁的模样。歇洛克·福尔摩斯快速打量了她一番,从头到脚。
"别害怕,"他安慰她,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问题,我知道,今天早上你是坐火车来的。"
"你认识我吗?"
"不,你左手手套里有半截回程车票,我看到了。你肯定很早就出发了,而且你在到达车站之前,还曾坐单马车驶过了一段漫长而崎岖的泥泞道路。"
那位女士惊呆了,满脸疑惑地望着我的朋友。
"亲爱的小姐,这一点也不神秘,"他笑了笑,"你外套的左臂上起码有七处新沾的泥土,要知道,只有单马车才会甩起泥巴来。你肯定坐在车夫左边,只有坐在那个位置才会溅到泥。"
"您说的很对,不管您是怎样推断出来的。"那女士说,"六点不到我就离开了家,到莱瑟黑德时已六点二十了。我赶上了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火车,就匆匆赶来了。先生,我很害怕,快受不了啦,再这样下去我非疯了不可,没有人能帮我-- 一个也没有。虽然有那么一个人关心我,可他也毫无办法,他也很可怜。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从法琳托什太太那里听说您的,您在她最需要帮助时帮了她,您的地址也是从她那儿打听来的。哦,先生,您也帮帮我,至少给我指一条出路。我已经跌入黑暗的深渊,走投无路了。我发誓,我不会忘恩负义,虽然目前不能酬谢你,可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之后,等我结婚了,就可以支配自己的收入,届时一定把酬劳付给你。"
福尔摩斯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锁,拿出了一本小小的案例簿,浏览了一下。
"法琳托什,"他说,"哦,对,那个和猫儿眼宝石冠冕有关的案子。华生,你那时候还没来呢。小姐,我乐意为您效劳,就像以前为您朋友做的那样。关于酬劳,我的职业本身就是最好的酬劳。不过,您可以随意支付您能够付出的费用,请把事实讲出来吧。"
"好的,"来客说,"我正处于一种可怕的境地,我所担心的东西都很模糊,我的怀疑和忧虑全由一些琐碎事情引起,所以在别人看来那不值一提。大家都觉得我说的全是一个神经质女人的胡思乱想,连我最亲近、最可能从他那儿得到帮助和指点的人也这样认为。虽然他没说什么,可我一样能觉察出他在回避我,福尔摩斯先生,听说您能洞察人们心中的种种邪恶,所以请您告诉我,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我该怎么办?"
"小姐,我正认真听呢。"
"我叫海伦·斯脱纳,我与我的继父--萨里郡西部边界斯托莫克兰的罗伊洛特家族的最后一个生存者住在一起,这个家族是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一。"
福尔摩斯点头说:"我很熟悉这个名字。"
"这个家族曾经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地盘越过了本郡边界,北到伯克郡,西到汉普郡,非常宽广。但到了上个世纪,由于连续四代子嗣的挥霍,到了摄政时期就已经开始衰败了,最后被一个赌徒弄得倾家荡产,除了几亩土地和老宅邸之外,什么都没有了。而那所有着百年历史的宅邸也被当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地主在那里过着没落贵族的悲惨生活。我的继父便是那地主的独子。他不同于祖辈,很早就学会了适应新环境。他从一个亲戚那里借了一笔钱攻读了医学学位,还出国到加尔各答行医。他医术高明,个性坚强,所以在那里过得还算凑合。但后来家里多次被窃,他觉得是管家的失误,愤怒之余失手打死了印度管家,结果差点被判死刑。后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却被长期监禁。回到英国之后,他变得异常暴躁,活得很潦倒。
"我母亲--斯脱纳太太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脱纳少将的遗孀。罗伊洛特在印度的时候就娶了我母亲。她再婚时,我与孪生姐姐朱丽娅才两岁。母亲很有钱,每年有不少于一千英镑的收入。可我们与罗伊洛特医生住在一起后,母亲便立下遗嘱把所有财产赠给他,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在我和姐姐结婚后,每年必须给我们一笔钱,以保证我们能够生活下去。不幸的是,母亲返回伦敦后不久,就在克普附近的一次火车事故中丧生。那事发生在八年前。罗伊洛特在我母亲逝世后,决定放弃在伦敦重新行医的念头,带着我们回到了他的老家,因为光那些遗产也足够让我们生活得很幸福。
"可是,我继父的脾气在我们回去后发生了可怕的转变。当看到这古老家族的后裔又回到了这座宅邸,邻居们很高兴。可后来人们发现,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论遇到谁都要跟人家无理取闹。这跟他以前完全不同,虽然这种怪脾气在这个家族中有遗传,可我觉得长时间旅居热带地区似乎使之更加重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与邻居们一系列的争吵很令我们蒙羞。有两次,甚至是法庭出面才得以解决。这使得全村人都对他望而生畏,他力大无比,发怒时简直没人能制服得了他,因此人们一看到他的影子,马上就躲开了,生怕惹祸上身。
"但悲剧还是时常发生。上周,村里的铁匠被他从栏杆上扔进了河里,最后,我花光所有的钱,才把事情平息了下去。他没有一个朋友,除了那些流浪的吉卜赛人。他与他们处得倒蛮好。他同意那些人在一块仅有的,象征他家族地位的领地上扎营居住。那是几亩荆棘丛生的土地,他经常过去看他们。每当他去吉卜赛人的帐篷时,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他也很乐意接受。有时,他甚至跟随那些人流浪数周。另外,他还特别喜欢印度动物,那是一个记者送给他的-- 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这两个宠物每天自由自在地在他的领地上跑来跑去,村里人又多了两样害怕的东西,邻居们就像怕它们的主人一样怕它们。
"通过我说的情况,你们也该知道我和姐姐是在怎样的环境里生活了。我们孤独寂寞,没有一个朋友,没人愿意和我们长期相处。我们整日在家操持所有的家务,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架,姐姐三十岁就死了,去世时已两鬓斑白,本来乌黑的秀发里掺杂了许多可怕的白发,甚至和我现在的一样白。"
"你姐姐已经去世了?"
"她去世两年了。我正想告诉您她去世的事情。以我们那种生活环境,根本见不到任何同龄和同等地位的人。但是我们有个姨妈--霍洛拉·韦斯法尔小姐--我母亲的妹妹,她终身未嫁,住在哈罗附近。我们必须得到允许,才能到她家做客,并且时间不能很长。我姐姐两年前去她家过圣诞节,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海军陆战队少校,两人相爱并订了婚。从姨妈家回来后,她把这事告诉了继父,没想到继父大发脾气。结果,离婚礼还不到两个星期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的事,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姐姐死了。"
福尔摩斯在这位女士讲述她的悲惨故事时,一直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但当说到她可怜的姐姐的死,我朋友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他的客人。
"请再详细描述下事情的全部经过。"他说。
"这个简单,我清楚地记住了每一件在那个可怕时刻发生的事。先说说那个宅邸的大体情况吧。它非常古老了,现在只有一侧耳房住人。耳房卧室在一楼,起居室在中间,我们三个人的卧室挨着的。第一间是我继父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第三间我自己住。这些房间相连但却不相通,房间都是朝着同一条过道开门的,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们是否明白?"
"明白了。"
"房间外面有一块草坪,三间屋子的窗户都朝向草坪。事发当晚,我继父很早便回了自己的卧室,可我们知道他并没有睡觉,因为他一直在抽印度雪茄,那烟味把我姐姐熏得痛苦不堪。这种雪茄他已经抽了很久,而且很上瘾。后来,我姐姐实在受不了,便来到我的卧室里呆了一会儿,我们聊了些她婚礼的事。当她回自己房间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我记得她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脚步,还回头问我。
"'海伦,你在深夜听到过有人吹口哨吗?"
"我说:'没听到。"
"'我想你睡着的时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怎么会,你干吗这样问?"
"'因为一连好几夜,大概是清晨三点左右的时候,我总能听见轻轻的口哨声,我睡觉很轻,因此被吵醒了。不知道那声音从哪儿来,可能是来自隔壁,或者来自草坪,当时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听到过。"
"'我一直没听到过,肯定是那些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
"'有可能,可是那口哨要真是来自草坪,你怎么没听到,真奇怪。"
"'哦,可能是我睡得比你沉,不容易被吵醒。"
"'好吧,不管它了,反正无关紧要。"她扭过头,冲我笑笑就出去了,并随手把我的房门拉上。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开她的房门,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
福尔摩斯说:"什么?你们习惯在深夜把自己反锁在屋里?"
"是的。"
"为何要这样做?"
"我刚刚跟您说过,罗伊洛特医生养了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它们在医生的领地上到处乱跑,如果我们晚上不锁门,肯定会觉得安全得不到保障。"
"原来如此,请往下讲。"
"那天晚上听了姐姐说的话,我怎么都睡不着,一种不祥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说过,我与姐姐是孪生姐妹,我们心灵之间的默契是其他姐妹之间不能比的。那晚,狂风暴雨不断,风声雨点不断打在窗户上,吓得我心惊胆战。突然间,一声令人惊恐的尖叫声穿透了夜空,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披巾,披在身上,一头冲向了过道。就在我打开房门时,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口哨声。虽说是慌乱中,但我还是觉得这声音跟姐姐描述的一样。随后我听到一声金属掉到地上的哐啷声。我顺着过道跑到姐姐的房里,发现她的门已被打开,并且正在慢慢开启。我吓呆了,愣愣地盯着门,害怕里面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这时,借着灯光,我看到姐姐出现在门口,她面色苍白,充满恐惧的神色,双手向前摸索,还发抖呢,身体也摇摇晃晃的。我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她此时似乎没一点力气了,瘫倒在地上,痛苦地在那里打滚,四肢抽搐,令人不忍心看。开始我以为她没认出我,可当我俯身想把她抱起时,她突然凄厉地叫了起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叫声。她喊道:'唉,天哪,海伦,那条带子!那条有斑点的带子!"她好像没有表达清楚她的意思,还要说什么,并把手举起,指着医生的房间,张了张嘴,但话没说出来,又开始了可怕的抽搐。看到姐姐痛苦的样子,我急忙跑出去大声叫我继父。他这才穿着睡衣,急忙从他房间里跑出来。当他来到我姐姐身边时,姐姐已经不省人事了。他快速给她灌了白兰地,还把村里的医生请来了,可太迟了,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姐姐已经不行了。她一直昏迷不醒,最后停止了呼吸,我姐姐就这样悲惨地走了。"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肯定你听到了那轻轻的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你肯定吗?"
"当地的验尸官在调查时也这样问过我,我确实听到了,它给我的印象很深,姐姐死之前就跟我说过哨声,这哨声给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但那天晚上风雨交加,声音很杂,还有老房子的嘎吱声,也有可能听错。"
"当时你姐姐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吗?"
"没有,她已经换上睡衣了。她右手拿着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左手握着一个火柴盒。"
"你是说,出事时她点燃了火柴,看了看周围,这能说明一些问题,验尸官的结论怎样?"
"他调查得很仔细,因为我继父的品行在当地已经臭名远扬了。可最后还是没有得出什么令人信服的死因。我能证明,房间绝对安全,因为房门总是反锁着,窗子上有带宽铁杠的老式百叶窗,每晚一拉上百叶窗,就关严实了。墙壁和地板都检查过了,没发现任何问题。虽然烟囱很宽阔,可早已用四个大锁环闩上了,也很安全。从房子的结构来看,我姐姐在出事时,房间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身上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一条划痕也没有。"
"是不是中了毒?"
"医生们也怀疑过,但检查之后否定了。"
"你觉得那位女士是怎么死的?"他问我。
"也许是恐惧和精神上的过度震惊害了她,不知她究竟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出事那天晚上,种植园里有吉卜赛人吗?"
"有,那里总是有些吉卜赛人。"
"从她提到的带子-- 一条有斑点的带子,你能猜到什么?"
"我有时候想,那可能是胡话,她当时的精神已经错乱了。但是有时我又觉得她是在指某些人。或许指的是在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戴着有斑点的头巾,我不知道这能否解释那个令人费解的形容词。"
福尔摩斯摇摇头,似乎不满意她的推测。
他说:"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你接着说。"
"悲剧发生后这两年,我活得更加寂寞孤单,因为我失去了唯一的姐姐。不过后来情况有了改变。一个月前,有一位亲密的朋友来向我求婚,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他叫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是阿米塔奇先生的第二个儿子。他们家就在附近的克兰沃特。因为我继父并没有反对这桩婚事,所以我们决定在春天结婚。但是前两天,这所房子西边的耳房进行了装修,我房间的墙壁上被打了一些洞,我只好搬到姐姐以前的房子里,就是她丧命的地方,并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不料,可怕的事情又出现了。昨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静静地想着姐姐的悲惨遭遇,那可怕的情景让我害怕死了。就在那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口哨声--那曾经预兆姐姐死亡的口哨声。你想,我会吓成什么样子!我马上跳起来,点亮了灯,找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可我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赶忙穿好衣服,不敢再上床睡觉。天刚亮,我就悄悄地逃了出来,在对面的客朗旅店那里雇了一辆单马车,一直坐到莱瑟黑德,又从那里辗转来到您这里,希望您能帮帮我,给我指一条路。"
"你做得很对,"我的朋友说,"不过,你把所有细节都说清楚了吗?"
"是的,凡是我能想起来的都说了。"
"罗伊洛特小姐,你在撒谎,你没说完所有的情况,至少你在为你继父掩饰什么。"
"啊,你说什么?"
作为回答,福尔摩斯拉起她那遮住手的袖口褶边儿,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有五块乌青的伤痕清晰可见,是四个手指和一个拇指的印子。"
福尔摩斯说:"你被虐待过。"
客人满面绯红,重新遮住带伤的手腕说:"他身强力壮,力气大得甚至控制不了轻重。"她声音非常小。
屋里一阵沉默,大家各自思考着自己的问题。福尔摩斯依然招牌式地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火炉。炉火劈啪作响,烧得很旺。
他最后说:"此案非同小可,极其复杂。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必须知道更多细节,越多越好。但时间太紧了,我希望在你继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查看一下那些房间。今天可以吗?"
"可以,正巧继父今天要进城来办事,也许一天都不回家。你们可以自由行动,家里虽然有一位女管家,可她不但上了年纪,而且反应迟钝,我可以随便支开她。"
"太好了,华生,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当然。"
"行,我们一起去。您自己还有什么事吗?"
"我会坐十二点的火车回家,以便等候你们的光临。不过既然我都到了城里,那么在回去之前还是想办一两件事。"
"午后不久,我一定赶到那儿。请安排好一切等着我们,这之前我也有一些小事要处理。愿意再坐一会儿,吃点早餐吗?"
"不了,谢谢,我走啦,向你们倾诉之后,心情愉快多了。我等着你们,下午请一定要来。"她把厚厚的面纱又拉了下来蒙住脸,悄悄地走了出去。
"华生,你有什么想法?"福尔摩斯往后一仰,重新靠在椅背上问我,"我想这是一个蓄谋已久,非常阴险而毒辣的阴谋。"
"的确阴险毒辣,置人于死地,却又在不知不觉中。"
"但这位女士说过,地板和墙壁并未被破坏,门窗和烟囱也进不去,要是这些情况属实,那就可以确定她姐姐无缘无故地死去时,的确是一个人在房间里。"
"那夜里的口哨声又从哪儿来呢?那女人临死之前说的令人费解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点我也解释不出来。"
"夜里奇怪的口哨声;和罗伊洛特医生关系密切的一帮吉卜赛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老医生想阻止他继女结婚;那女子死亡之前说的关于带子的话;还有海伦提到她亲耳听到哐啷一下的金属撞击声(可能是由一根紧扣百叶窗的金属杠落地发出的声音)……只要把这些情况结合在一起考虑,我认为就能找到线索,而沿着这些线索就完全可以解开这个谜。"
"那么,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呢?"
"目前我也不知道。"
"我想这些推理目前都有许多漏洞。"
"是的。正因如此,今天我们才必须亲自去看一下。我想知道这些漏洞到底是可以补救,还是根本就解释不通。喂!谁在那里?"
随着我朋友的一声叫喊,有人突然撞开了我们的门。一个彪形大汉站在门口,他的打扮既像个专家,又像个庄稼汉,看起来不伦不类,相当奇怪。他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穿一件长礼服,脚上穿的却是高筒靴,还带有绑脚。他身材高大,手中挥舞着一根猎鞭,站在那里几乎快把门撑破了。一张宽脸爬满了皱纹,由于太阳的长期炙晒,显得很黄。此时,他正以一副邪恶的表情来回打量着我和福尔摩斯,一双深陷的眼睛闪着凶光,加之细长而高耸的鹰钩鼻,看起来简直活脱一只年老、凶残的猛禽。
这奇怪的老头问:"你们谁是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平静地回答:"我就是,先生,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住在斯托莫克兰的格雷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
"噢,医生。"福尔摩斯亲切地说。
"别跟我套近乎,我一直跟踪我的继女,我知道她刚来过,她都告诉了你什么?"
福尔摩斯说:"今年这里的天气不太好。"
"她都告诉了你什么?"老头暴跳如雷地喊道。
"但我却听说蕃茄花就要开了,并且会很棒。"我的同伴继续谈笑风生。
"你在敷衍我,是吧?"老头挥动手中的猎鞭往前跨了一步,"我对你并不陌生,早就听说过了,你这个无赖。你叫福尔摩斯,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福尔摩斯,爱管闲事的家伙!"
我的朋友更是笑容可掬。
"福尔摩斯,你这个苏格兰场自以为是的、尘土一样的小官儿!"
这一次福尔摩斯笑出声来,说:"你太幽默了,出去时请把门带上,门外的风吹了进来。"
"我说完就走。我警告你,休管我的闲事。我知道斯脱纳小姐找过你,我一直跟着她。告诉你,我可是个危险人物,决不好惹!你看这是什么?"他快速向前走了几步,抓起火
钳,用他那双粗大的手拗弯了它。
"当心别叫我抓住你。"他大叫着把扭弯的火钳扔进壁炉,大步走出房间。
"他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福尔摩斯哈哈大笑,"虽然我没他块头大,不过他要是多呆一会儿,就会知道我的手劲儿并不比他差。"为了证明这点,他边说边捡过那把被扭弯的钢火钳,猛一使劲,又使它恢复了原状。"真是蛮不讲理,竟然把我与警察混为一谈,太可笑了!不过,这段小插曲倒是给我们的侦察工作添了乐趣,我只希望那位小姐不要再遭什么折磨。想不到竟让这个畜牲跟踪了,太让人担心了。行了,华生,咱们吃早饭吧,我吃完饭要去一趟医师学会,希望从那里能找到一些有利于案子的材料。"
歇洛克·福尔摩斯早饭后步行去了趟医师学会,回来时快一点了。他手里拿了一张很潦草地写着笔记及数字的纸。
"我查到了斯脱纳太太的遗嘱,为了弄明白它的真正意义,我必须计算出他们能从那些投资中获利多少。其全部收入在那位女士去世之前略低于一千一百英镑。但现在,因为农产品价格下降的冲击,只剩下七百五十英镑了。根据遗嘱,每个女儿结婚时,每年都有权索要二百五十英镑的收入。显然,如果他的两个继女都结婚的话,那他的财产就剩不了多少了。哪怕只有一位小姐结婚,也会让他很狼狈。上午我工作得很有意义,这些资料可以证明他有阻止两位姑娘结婚的动机。华生,现在时间很紧,而且那老头已经发觉我们在插手这件事,如果不抓紧,就危险了。我们雇辆马车去滑铁卢车站,你最好把你的左轮手枪随身带上。不要忘了,我们的对手能把钢火钳弄弯,不过一把埃利二号应该是对付他的最好工具,除了这个东西,我觉得再带一把牙刷就足够了。"
到了滑铁卢,我们刚好赶上一班开往莱瑟黑德的火车。到站之后,我们在车站旅店雇了辆马车,又在单行车道上赶了五六英里。那天天气好极了,到处洋溢着春的气息,树木伸出了第一批嫩枝,空气中的泥土气息更是使人心情舒畅。眼前的景色和我们正在做的事简直形成了绝妙的对比。景色是春意盎然,赏心悦目,可我们做的却是关于谋杀的调查。我的朋友坐在马车前面,双臂交叉,帽子低垂着盖住了眼睛,头也垂在胸前,明显是在沉思。突然,他抬起头来,拍拍我的肩膀,指向对面的绿草地。
他说:"你看,那边。"
那有一片树木丛生的园地,沿一个很平缓的斜坡往上走,就会看到一片林子。在树林里有一座十分古老的宅邸,隐约可以看见它灰色的墙和高耸的屋顶。
"斯托莫克兰。"福尔摩斯说。
"对,先生,这就是格雷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住的地方。"车夫说。
"那边正在装修,我们的目的地就在那儿。"福尔摩斯说。
马车夫指着左边说:"村子在那边,不过你们顺这条路去拜访罗伊洛特医生会更近一点:篱笆两边有台阶,走过那些台阶,再沿着地里的小路走,就在那边,那位小姐正走的那条小路。"
"那条小路上走着的女人应该是斯脱纳小姐,"福尔摩斯用手挡住光线认真分辨着,"看来是该依照你说的去做。"
下车后,我们付清了车费,马车就原路返回了。
福尔摩斯边走台阶边跟我讲:"我想让那个赶车的家伙以为我们是建筑师,或其他办事人,否则他会说闲话的。中午好,斯脱纳小姐,您看,我们没有食言,准时来了。"
早上刚见过的这位委托人听到此话,急忙跑过来迎接,看起来非常高兴。
"我很着急地等着你们,"她一面热情地跟我们握手,一面说,"我已经按计划安排了一切,十分顺利,罗伊洛特先生进城去了,天黑之前估计不会回来。"
"我们已经见过他了。"福尔摩斯说。
他把医生上午大闹公寓的事讲了一遍,听得斯脱纳小姐的脸都变白了。
她惊叫道:"天哪,如此说来,他一直跟踪我?"
"看来是这样。"
"他很狡诈,我经常能感觉到他在监视我。真不知他回来后会怎样对付我。"
"他肯定会先想方设法自保。因为他也许发现了,有比他高明的人在注意他。今晚你必须把门锁好,别让他进去。他要是敢撒野,我们便送你去你姨妈家。现在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你立刻带我们去检查一下那些房间。"
这座宅邸是用灰色石头砌成的,中间高耸,两边呈弧形,就像一对向两边延伸的蟹钳。墙壁上长满了青苔,一侧边房的窗子已破烂不堪,窗口用木板堵着,房顶也坍了一部分,一副破败凄凉的景象。由于长年失修,几乎惨不忍睹。但是右边的房子还看得过去,挂着窗帘,烟囱里冒着轻烟,这家人明显住在这里。墙边竖着一些脚手架,墙上的石头被凿过,看起来在装修,可并未看到半个工人。福尔摩斯在那块稍稍剪过的草坪上来回走动了一会儿,认真地检查着窗户的外部结构。
"我猜,这间是你的卧室,中间是你姐姐的,挨着主楼的就是你继父的寝室。"
"对,但是,我现在搬到姐姐的卧室里来了。"
"那边的墙似乎不用装修吧?"
"是的,我觉得那只是为了迫使我搬出我的卧室,只是个借口。"
"哦,是有问题呀。这房的另一边是一条通道,三间卧室的门都面向它开,里面有窗户吗?"
"有,但是很小,太狭窄了,人没法儿钻进去。"
"既然你们晚上都反锁自己的房门,那么就不可能从通道这边进入你的房间了。你现在回自己房间,像平时一样闩好百叶窗。"
斯脱纳小姐照福尔摩斯说的去做了。福尔摩斯仔细查看窗子,然后试图打开百叶窗,但是不可能。如果能把刀子塞进去,也许还可能把闩杠撬起来。但是百叶窗上根本没有一条缝隙可以插进刀子。后来,他又用放大镜查看了合叶,发现铁制的合叶牢固地嵌在坚硬的墙壁上。"嗯,"他摸着下巴,十分不解地说,"一定是我的推理有漏洞。看来百叶窗一闩上,没人可以钻进去。行了,再看下卧室里能不能找到线索。"
我们穿过一道小侧门,里边是一条刷得雪白的过道。福尔摩斯略过第三间卧室,径直来到第二个房间。这里现在住着斯脱纳小姐,她可怜的姐姐便是死在这间屋里。里面非常简朴,天花板很低,开口式的壁炉,一切都是照乡村老式宅邸的样式建造的。屋子的一角放着一个带抽屉的柜子,另一角放着一张狭窄的床,床上罩着白色的床罩,窗子左侧放着一个梳妆台。另外还有两把柳条椅子,屋里所有家具就是这些。房间正中央铺了一块四方形的威尔顿地毯,四周的木板和墙上的嵌板是棕色栎木的,已经十分陈旧,上边蛀孔斑驳,还褪了色,它们的历史可能比这房子还久远。福尔摩斯找了把椅子坐在了墙角,但双眼却仍在不停地巡查,看样子似乎已把房间里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记下了。最后,他注意到了床头,那儿有一根粗拉绳垂在枕头上,估计是拴铃叫唤仆人的工具。他指着它问:"这铃通往什么地方?"
"通向管家的房间。"
"它好像比屋里的任何东西都配置得要晚。"
"是的,才装上两年。"
"是你姐姐要求装的?"
"不,我知道她从未用过,我们总是自己去拿我们想要的东西。"
"是啊,看起来,装一个这样的拉铃绳根本没必要。很抱歉,我要花点时间检查一下这块地板。"福尔摩斯拿着放大镜,趴在地上,十分仔细地检查起来。接着,他又以相同的方式查看了屋里的嵌板。最后又来到床前,观察了很长时间。只见他顺着墙上下来回地打量了一番,突然揪住铃使劲拉了一下。
"奇怪!这铃绳根本没用,不过是个样子。"他说。
"没响啊?"
"不但没响,上面还没接线呢。你看,其实绳子的另一端是拴在通气孔上面的钩子上的。"
"这实在是荒唐,以前从未发现。"
"让人真是觉得不可思议!"福尔摩斯手拉铃绳,喃喃地说,"这间屋子有两个奇特的地方,例如,通气孔是朝向隔壁房间,这样做很愚蠢,因为花相同的精力,完全可以使之通向外面。"
"这个通气孔也是最近才有的。"那位女士说。
"它跟铃绳是相同时间装的吗?"福尔摩斯问。
"对,当时还改装了其他几个地方。"
"这真是有趣极了--铃绳只是做个样子,通气孔也不通风。斯脱纳小姐,如果你同意,我们想检查一下里面,看看有什么异常情况。"
罗伊洛特医生的卧室比他继女的稍宽一些,不过家具几乎一样简朴。一张行军床,一个小木书架上放了很多技术性书籍,床边放了一把扶手椅,靠墙有一把普通木椅,还有一张圆桌和一个大铁保险箱,一眼就可以看遍所有的家具和杂物。福尔摩斯绕房间慢慢走了一圈,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并检查了所有家具和杂物。
"这是什么?"他敲了一下那只铁保险箱。
"里面放着我继父业务上的文件。"
"哦?您亲眼看过里面的东西?"
"几年前见过一次,我记得里面满满的都是文件。"
"打个比方,这里边也许会装有一只猫?"
"不可能,您的想法太荒谬了!"
"哦,你看一下这是什么?"他从保险箱上拿起一只盛奶的小碟。
"不,我们从不养猫,家里只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
"嗯,对,猎豹也算一只大猫,但我肯定一碟奶是不够它吃的。另外还有一点,我得证实一下。"他蹲在木椅前边,专心致志地查看椅子表面。
"谢谢,基本上明白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把放大镜装进了衣袋。
"嗨,这里的几件东西很有趣。"
一根打小狗的鞭子吸引了福尔摩斯。这根鞭子挂在床头,卷着打了一个结。
"华生,你作何感想?"
"这不过是一根很平常的鞭子,可让我想不通的是,它为什么要打成结?"
"这鞭子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哎,这个万恶的世界,一个聪明人要是把他的智慧都放在了胡作非为上,那真是悲剧。我觉得我已经查到了想要知道的东西了。斯脱纳小姐,如果你愿意,我们到外面的草坪上散会儿步吧。"
离开现场后,我朋友的脸色异常严峻,以前我从未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表情。我们在草坪上徘徊着,不管是我还是斯脱纳小姐,谁也不想打扰福尔摩斯的思绪,只是耐心地等待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终于,他开口说:"斯脱纳小姐,您必须按我说的去做一切事情,这很重要。"
"我一定听您的。"
"事情非常严重,不能有半点马虎,您的命运就控制在您自己手中,一定要听我的话。"
"我保证一定听您的吩咐。"
"首先,我和我的朋友得在您的房间过夜。"
我和斯脱纳小姐都吓了一跳,迷茫地看着他。"没错,一定要这样做,请听我解释,我猜,那边就是村里的旅店吧?"
"是的,克朗旅店。"
"好,从那边能看见您的窗户吧?"
"是的,能。"
"您继父回来时,您必须把自己关在屋里,假装头痛。夜里,当您肯定他已经睡下时,就打开您房里的百叶窗,解开窗户的搭扣,再把灯放在窗口给我们作信号。然后您带上必备的东西回您原来的房间,记住,要悄悄进去。虽然它还在装修,但还是可以住一个晚上。"
"是,没问题。"
"其他事情就交给我们了。"
"你们想怎样做?"
"我们要住在您的房间里,然后查明扰乱您生活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您已经想好办法了。"斯脱纳小姐激动地拉着他的袖子说道。
"也许吧。"
"那您快告诉我,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等有了更确凿的依据,我一定告诉您。"
"但您至少可以告诉我,姐姐是受惊吓致死的,对不对?"
"不,我觉得不对。我想她的死有更具体的原因。行了,斯脱纳小姐,我们得走了,要是罗伊洛特医生回来碰见我们,那就白费功夫了。再见,勇敢点!您放心,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您的危险很快就会被解除。"
我和福尔摩斯很快在村里的克朗旅店订了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房间在二楼。透过窗子,我们能够俯视斯托莫克兰庄园林荫道旁的大门和住人的边房。黄昏时分,我们看到罗伊洛特医生回来了。在为他赶车的瘦小少年的衬托之下,他高大的身材显得更加突出。我们听到他的大叫声,还看到他朝一位男佣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因为男佣开门时耽搁了点时间。马车进了院子,其中一间起居室不一会儿就亮起了灯,那灯光透过树林,很远处都能看见。
"华生,你知道吗?"福尔摩斯说,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俩坐在一块儿说话,"今晚让你和我一起来,我确实有点顾虑,因为这里的确有危险。"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呢?"
"只要你在场,肯定会帮我大忙。"
"真是如此,我很乐意。"
"非常感谢。"
"你说有危险,肯定是因为在屋里看到了有价值的线索。"
"不,我只是多作了一点推断而已。我想我看到的,你也都看到了。"
"但除了那根铃绳,我几乎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而且不得不承认,我想不出它的用途。"
"你注意那个通气孔了吗?"
"是的。可我觉得两个房间之间有通气孔并不奇怪,且洞口很小,连耗子都钻不过去。"
"在我们未到这之前,我就猜,我们肯定会发现一个通气孔。"
"啊?真的吗?"
"没错。因为斯脱纳小姐说过,她姐姐闻到了罗伊洛特医生的雪茄烟味道,这就说明两个房间之间肯定有通道。但是它肯定非常狭小,否则验尸官在调查时会发现,因此我断定这通道可能只是一个通气孔。"
"可是,它有什么作用呢?"
"你不觉得奇怪吗?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凿了一个通气孔,拉了一根铃绳,还有一位小姐丧了命。"
"我还是想不通三者之间有何联系。"
"你看到那张床有什么不同了吗?"
"没有啊。"
"它是被固定在地板上的,以前你见过固定的床吗?"
"还真没有。"
"那位小姐的床不能动,只能长期放在那里!并且既面对绳索,又对着通气孔,而绳子只是个摆设,根本没起过作用。"
"福尔摩斯,"我叫道,"我似乎明白了。幸好来得及阻止某种可怕的阴谋再次得逞。"
"是很可怕,一个医生要是误入歧途,就会变成最危险的恶人。帕尔莫和普雷察德,算是你们这一行的杰出代表了吧?但都比不上此人的计谋高超。他有胆也有识。天亮以前事儿还多着呢,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我们休息一下,安静地抽支烟,让心情放松一下吧。"
大概九点左右,树丛里透过来的灯光熄灭了,庄园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又过了两小时,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一盏灯出现在了我们视线的正前方,发出耀眼的灯光。"那光来自中间的房间,是给我们的信号。"福尔摩斯说。
我们出去时,跟旅馆老板打了声招呼,让他以为我们是去拜访一位熟人,而且有可能在那里过夜。很快,我们来到了路上,凉飕飕的冷风吹在脸上,漆黑的夜,只有那盏昏黄的灯闪烁在我们前方,指引着我们去完成那沉重的使命。
由于山墙长年未修,所以到处都是残壁断垣,我们轻易进了院子。穿过树丛,越过草坪,正当我们打算从窗子进入房间时,突然,一个形如畸形孩子的丑八怪从一丛月桂树中窜了出来。它扭动着四肢纵身跳到了草坪上,然后飞快地穿过草坪,消失在了黑夜里。"天哪!"我低声叫道,"你看到了没有?"福尔摩斯也和我一样,被吓了一大跳。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非常激动,然后低声笑着在我耳边说:"这一家子太绝了!就是那只狒狒。"
我差点忘了,医生喜欢养奇怪的动物。还有那只印度猎豹呢!没准什么时候它也会忽然趴到我们肩上来。我学着福尔摩斯的样子,脱掉鞋,钻进了卧室,这才松了口气。我的朋友把百叶窗轻轻地关上,又把灯移到桌子上,向房间周围看了看。屋里跟白天一个样子,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我面前,"别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是最小的声音也会让我们的计划失败。"他小声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们得在黑暗中坐着,否则他会从通气孔中看到灯光。"
我又点了点头。
"你千万不能睡着,这至关性命,拿好手枪,也许我们用得着。你坐在那把椅子上,我坐在床边。"
我拿出左轮手枪,放在了桌上。
福尔摩斯则把他带来的那根细长的鞭子也放在了床上。床边还有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头,他把灯吹灭了。于是,我们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可怕的黑夜,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连喘气声都没有,但我知道,我的朋友也正睁大眼睛坐在我旁边,俩人神经都高度紧张。我们只能守候在黑暗中,因为百叶窗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偶尔会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接着又是一声猫叫似的哀鸣从窗前传来,显然是那只印度猎豹发出的。远处的教堂里还会陆续传来钟声,每隔一刻钟敲一次,钟敲了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我们静静地等待着情况的出现……
终于,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突然出现在通气孔的方向,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燃烧煤油和金属加热的气味,旁边的屋里点着了一盏遮光灯。我听到了挪动的声音,尽管十分轻微。半小时后,我突然听到另一种声音--好像水壶烧开了水在嘶嘶地喷着气的声音,而且十分轻柔缓慢。听到那声音时,福尔摩斯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划着了一根火柴,并用那根细长的鞭子使劲抽打床头的绳子。
"华生,你看见了吗?"他压住嗓音问道。
可是我什么也没看见。当福尔摩斯划着火柴的时候,我只听到了一声低沉但清晰的口哨声。突然出现的亮光照在眼睛上,使我不能马上看清他到底在拼命抽打什么,但我却看清了他的脸,苍白无比,一副愤怒、憎恶的神情。
终于,他住了手,向上看着通气孔。就在此时,沉寂的黑夜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尖叫--我从未听过的,无比恐怖的叫声,它交织着痛苦、惊惧和愤怒,令人毛骨悚然。据说这尖叫声都惊醒了那些远在村里,甚至远在教区的人们,使人心惊肉跳。我呆呆地看着福尔摩斯,他也同样望着我。最后,那回声总算消失了,四周又陷入了沉寂。
我心神不定地问:"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说:"已经结束了,而且也许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带上你的枪,让我们去罗伊洛特医生的卧室里看一下。"
我的朋友点亮灯,一脸严肃地带着我穿过过道,敲了两次门,里面都没有反应,他便转动门把,走了进去。我手里握着手枪,紧跟其后。
眼前是一幅这样的景象:桌子上放着遮光灯,遮光板半开着,一道亮光照着保险箱,箱子也半开着。罗伊洛特医生披着一件长长的灰色睡衣,正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睡衣下面露出一双赤裸的脚脖子。他穿着一双土耳其无跟拖鞋,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根短柄长鞭子放在他的膝盖上。医生的下巴向上翘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他的额头上绕着一条奇特的带有褐色斑点的黄带子,我们走进房间时,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带子,那有斑点的带子!"福尔摩斯压低了声音说。
我向前走了一步,只见那奇怪的头饰竟开始蠕动,一条毒蛇从他头发里钻了出来。那毒蛇又粗又短,头像钻石一样呈菱形,胀着脖子蜷在那里,让人看了恶心不已。
福尔摩斯说:"这是一条印度毒蛇,确切地说,是生长在沼地的蝰蛇,医生被它咬到之后十秒钟便丧了命,简直是罪有应得。他还想害别人,没想到是自作自受。我们得把这畜生扔回它的窝里去,然后再把斯脱纳小姐转移到安全地方,最后再告诉警察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从死者手中拿过鞭子,将活结轻轻甩过去,套住了毒蛇的脖子,然后把它拉起来,扔回保险箱里,并随手关上了箱子。
罗伊洛特医生就是这样死的,关于我们是如何把这可怕的经过告诉那个被吓坏了的小姐,又如何乘坐早班车送她到姨妈家,托她照顾她,警察是怎样调查,并得出最终结论等等,实在是太冗长了,没必要在此赘述。不过,第二天在回城的路上,福尔摩斯向我解释了那些我没弄明白的地方。
他说:"华生,我曾经根据不充足的材料推断出一个错误的结论,这真是很危险。因为有吉卜赛人的出现,加之那位小姐临终凭借火柴光下瞬间看到的东西而说了'带子"一词,结果差点把我们引入了一条完全错误的方向。后来我不得不承认,危险不可能来自窗户,也不可能来自房门,这才转换了观点,从而渐渐接近真相。就像我曾经对你说的,我注意到了那个通气孔和那根铃绳,并且发觉那根绳子只是个摆设,床也不能移动,于是就产生了怀疑。我猜那绳子也许是作为桥梁,以便使什么东西从洞孔钻过来。我马上想到了蛇,别忘了医生养了一些印度动物,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时,我认为自己的思路对头了。能想出用一种什么化学试验都检验不出的毒物,这恐怕只有是受过东方式医学训练,且非常冷酷而聪明的人才能做到。验尸官要是没有敏锐的眼光是查不出毒牙咬过的微小黑洞的。然后,我想起了口哨声,为了不让被害人发现毒蛇,他就得在天亮之前把它召唤回去。也许他就是用我们看到的牛奶把蛇训练得一听见召唤便会回到他那里。他一定会在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时间把蛇送过通气孔。相信它会顺着绳子爬到床上,可能会咬人,也可能不会咬床上的人。也许她一个星期每晚都幸免于难,但最后还是难逃死劫。
"我早在进入他房间之前便得出了这个结论。后来检查了他的椅子后,又进一步得到了证实。他为了够到通气孔,通常要站在椅子上。剩下的所有疑问全部被保险箱和那碟牛奶,还有鞭绳的活结消除了。斯脱纳小姐曾听到的金属哐啷声,那应该是他继父慌忙把毒蛇关进箱子而发出的。你看到了,我在现场,我一听到那东西嘶嘶地响,就毫不迟疑地点亮了灯,还使劲抽打它。"
"结果你又把它打回了原处。"
"不光是这样,还使它回过头去咬了它的主人。因为我抽打的那几下,激起了它的毒性,于是它就对准看到的第一个人狠狠地咬了下去。其实,我对医生的死负间接责任,可是,实话实说,我不会感到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