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失踪的"海军协定"
那是我刚结婚不久的一个七月,至今令人难忘。我很荣幸地与福尔摩斯一起破获了三件大案,并进一步研究了他独特的侦破方法。在我的记录中,这三起大案分别是《第二块血迹》《失踪的"海军协定"》和《疲倦的船长》。
其中第一起大案堪称举足轻重,涉及到了王国中的许多权势之人,因此多年未能公开。但是,我认为,在福尔摩斯破获的所有案件中,该案件最能显示他的侦破功力和水准,也必将给世人留下最深的印象。
我至今仍保留着那份现场的谈话记录。这是福尔摩斯向巴黎警方的杜布克先生以及格坦斯克的着名刑侦专家弗里茨·冯沃尔鲍讲述案件真相的谈话。此二人在该案中花费了不少精力,但最终都是因小失大,无功而返。然而,该案恐怕只能等到下个世纪才可能方便公开呈现。在此,我只能将所记录的第二个案子发表,该案曾一度关系到国家重大利益,其中一些情节更是格外特别,令人关注。
学生时代,我曾与珀西·费尔普斯交往频繁。我们俩同岁,他却比我高两级。珀西才华横溢,几乎获得过学校设立的全部奖项。由于成绩突出,他毕业时获得了奖学金,由此得以进入剑桥大学继续学习。
在我印象中,他家有不少权贵亲戚。当我们还是孩子时,就知道他舅舅是一位有名的保守党政客,我们称他为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虽然亲戚地位显赫,但他在学校里并未因此与众不同。相反,我们还经常在运动场上戏弄他,用玩具铁环撞他,以此为乐。
不过,当大家都长大成人,步入社会之后,情况就大相径庭了。我听说他凭借着卓越才华与贵戚,在外交部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再之后,我就渐渐将他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这才又想起他。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华生:
我敢肯定,你还记得"蝌蚪"费尔普斯,那时我比你高两级。或许你已听说,我凭借舅舅的权势,在外交部找到了一份好差事,颇受人的信赖与尊敬。但是,一场可怕的灾祸断送了我的前程。
在这里我没必要给你讲这件可怕的事,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请求,那我将亲口告诉你一切。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神经错乱,现在总算恢复了一点,却仍然很虚弱。你是否能与福尔摩斯一起来看我?虽然警方告诉我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但我认为福尔摩斯一定有办法。我在恐惧之中惶惶不可终日,望你能尽快邀他前来。请你一定向他解释,我没有及时请他帮忙,并非不尊重他的才能,而是由于灾难降临时我神志不清。现在,我的大脑虽已恢复正常,但我怕它再次复发,所以不敢多想。现今我仍很虚弱,只能由别人代笔写这封信。请一定和福尔摩斯一块儿来。
你的老校友珀西·费尔普斯
读完此信我很受震动,他多次提到福尔摩斯,言辞恳切,实在值得同情。大受感动之余,我决心无论困难多大,也一定要尽力帮帮他。我深知福尔摩斯嗜案如命,况且只要委托人信任他,他总是乐意倾力相助的。我妻子也赞成我的看法,建议尽快告诉福尔摩斯。于是匆忙吃过早饭,我又回到了贝克街的旧家。
我的朋友穿着睡衣,正坐在靠墙的桌子边专心致志地做着化学实验。本生灯的蓝色火焰上架着一个曲形大蒸馏瓶,瓶里的水剧烈地沸腾着,蒸馏水正缓缓地滴入一个容量为两升的容器里。我进来时他没抬头,想必正在做一个重要的实验。于是我便坐在扶手椅上一边旁观一边等他。他仔细地观察着每个瓶子,然后用玻璃吸管分别从每个瓶子里吸出一点液体,接着又取出一试管液体放在桌子上,同时右手拿起一张酸碱试纸。
"你来得正好,华生,一起看看。要是这张纸还是蓝色,那就一切正常;要是它呈现了红色,那这溶液就可以杀死人。"
他将试纸浸入溶液,试纸立即呈现暗红色。他大声喊:"果然是这样,华生,我很快就有时间了,那边波斯拖鞋上有烟叶,自己拿。"
他走到书桌旁,迅速写了几封电报,将它们交给小听差,这才一屁股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双膝弯曲,双手紧抱着两腿。
"这仅是件一般的谋杀案,"他说。"我想你是给我带来有趣的案子了吧,华生?否则你不会回来。讲吧,什么事?"
我将那封信递给他,他认真地读了一遍。
然后他将信递给我问:"他没有向我们说清情况,是吗?"
我回答:"是的,他几乎什么都没说。"
"只是笔迹值得研究。"
"这不是他的笔迹。"
"的确,这是一个女人写的。"
我大声说:"不会的,一定是男人的笔迹。"
"不,确实是女人写的,而且这位妇女的性格很特别。你看,有一点很重要,从调查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你的委托人与另一个人关系很密切,而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性格不一般。这案子还真勾起了我的兴趣,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拜访那位不幸的外交官,还有为他代笔的那位女士。"
我们来得正好,恰恰赶上了滑铁卢车站的首班车。一小时后,我们已经来到了沃金的冷杉和石楠树林中。从车站步行,仅用几分钟就到了布里尔布雷大宅里。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宽阔的土地上。我们送上名片,被带到了一间很别致的客厅。几分钟后,一个很健壮的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四十岁上下,面色红润,目光中透着兴奋,却总给人一种幼稚的顽童形象。
他与我们握了手,然后说:"很高兴你们能来。整个早晨珀西都在盼着你们。唉,他现在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是他的父母派我来迎候你们的,因为他们一提到这事都会痛苦万分。"
福尔摩斯说:"我们还不了解他的情况,而且我认为你也不是他的家人。"
那人十分惊奇,他低了一下头,然后放声大笑。
"你是看到我项链坠上的字母'JH'了吧,我还以为你有其他高招呢。我叫约瑟夫·哈里森,珀西很快就要和我妹妹结为夫妻了,因此我也算他的一个姻亲吧。我妹妹安妮一定在珀西房中呢,这两个月以来,她不知疲倦地照料着珀西。我们现在就进去吧,你们不清楚珀西是多么急于见你们。"
珀西的房间与客厅在同一层楼,布置得很雅致,到处都摆着芳香的鲜花,既像卧室,又像起居室。沙发上躺着一个面如土色、十分虚弱的年轻人。沙发在窗户旁边,沁人心脾的花香和着新鲜的空气从窗外飘进来。一个女子坐在年轻人身边,见我们进来,赶忙站了起来。
她问:"我有必要回避吗,珀西?"
珀西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
珀西热情地说:"你好,亲爱的华生!你留了短须,我几乎认不出你了,我肯定,你也认不出我了。至于这位,我想,一定是你那名扬四海的侦探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吧?"
我作了简单的介绍,然后我们一起坐下。那个接我们的人出去了,而他妹妹应病人的要求留了下来。
她很讨人喜欢,只是身材有点矮胖,显得不很匀称,但她的橄榄色面庞非常漂亮,眼睛乌黑,头发黑亮,像意大利人。在她美丽面容的衬托下,苍白的珀西显得更加憔悴。
珀西撑起身子,接着说:"我不愿意浪费你们的时间,所以就直截了当地谈这件事吧。我原来是一个幸福且小有成就的人,福尔摩斯先生,我快要结婚了。但是一件出人意料的祸事却断送了我的前程。
"华生或许告诉你了,我现在在外交部工作,由于我舅舅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的缘故,我即将被提升。我舅舅是本届政府的外交大臣,他常把些重要的事情交付给我,而我也总能出色地完成。总之,我赢得了他对我才能的认可。
"十个星前的一天,确切来讲是五月二十三日,他叫我去他的私人办公室,首先称赞了我的工作能力,接着对我说,他有一件新的重要事情要我去做。
"他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个灰色纸卷,然后对我说:'这是英国和意大利签定的秘密协定的原件,但事情有些麻烦,报纸已经透露了一些细节,重要的是,绝对不能再透漏任何消息。法国与俄国大使馆正在竭尽全力获取这份文件里面的内容。如果不是确实需要一个副本,我是绝对不会取出它的。你办公室有保险箱吗?'
"'有,先生。'
"'那么,把文件拿去锁在保险箱里吧。但我要提醒你:最好等到下班以后,你留下来认认真真抄一份副本给我,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到。抄完后,你再把原件与副本一起锁进保险箱,明天一早务必亲自交给我。'
"我拿上原件,就……"
福尔摩斯突然说:"对不起,打扰一下,你们说话时,还有别人在场吗?"
"没有。"
"房间大吗?"
"大约三十英尺。"
"你们是站在房间中央吗?"
"是的,几乎在中央。"
"谈话的声音大吗?"
"不大,我舅舅说话一向声音很低,而我几乎没开口。"
福尔摩斯闭上双眼,又说:"你请继续。"
"我完全照他的话去做了。下班以后,只有查尔斯·戈罗特因一点公事没做完呆在办公室,于是我就先去吃饭,希望回来时他已离开办公室。吃完饭,他果然已离开了。我急忙去做我该做的事,因为我知道约瑟夫--就是刚才接待你们的哈里森先生--也在本城,要乘十一点钟的火车去沃金,我也想赶这趟车。
"我一看这份协议,发现果然非同小可,舅舅说的一点不夸张。无需细看,我已基本知晓了它的内容。它确定了大不列颠王国对三国同盟的立场,预定了一旦法国海军对意大利海军在地中海完全占优势时,英国海军将采取的措施。总之,协定内容是关于海军方面的。协定最后是双方高级官员的签字。我简单浏览了一遍后急忙开始抄写。
"这份文件很长,是用法文写的,总共有二十六项条款。我虽然刻意加快了速度,但直到晚上九点,我才抄了九条。如此看来,赶十一点的火车无望了。工作了一整天,晚饭又没吃好,此时我的头脑已很不清醒,直打瞌睡,于是就想喝杯咖啡提提神。楼下有门房,一个看门人整夜都会呆在那里,为值夜班的人用酒精灯煮咖啡。我按铃叫了他。
"使我吃惊的是,进来的竟是一个十分高大粗俗的老妇人。她系着一条围裙,说是守门人的妻子,在这里做杂役。我就吩咐她去煮咖啡。
"我又抄了两条,脑袋更加胀痛,只好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活动一下双腿。但是咖啡还没送进来,我想知道为什么,便沿着走廊向门房走去。从我办公室出来是一条很直的走廊,里面灯光很暗。走廊的一头是我办公室的唯一出口,另一头则是曲折的楼梯,门房就在楼梯下的走廊旁。楼梯中间有个平台,平台可以通向另一条走廊,呈丁字形。另一条走廊的尽头也有一段楼梯,该楼梯通向旁门,专供仆人们出入,也是去查尔斯街的捷径。办公室的地形大致如此。"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我已经听明白你所讲的事了。"
"请注意,下面是最紧要的时候了。我走下楼梯,守门人在门房中睡得正香,酒精灯上的咖啡剧烈沸腾着,还溢到了地板上一些。我取下壶,熄灭酒精灯,正要叫醒他。突然,他头顶上的铃声大作,他一下醒来了。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我说:'费尔普斯先生!'
"'我来取咖啡的。'
"他看了看我,又望了望仍然响着的电铃,说道:'我正在煮,可不知怎么睡着了。'说完,他忽然更加惊奇。
"他问:'先生,既然您在这里,那谁在按铃呢?'
"我大惊道:'按铃?按什么铃?'
"'这铃是在您的办公室里按的。'
"我的心立即揪了起来。这么说,我办公室一定还有人,而我那份重要文件就放在桌子上。福尔摩斯先生,你能想到,当时我像发疯一样冲上楼梯,跑向走廊,可是走廊里并没有人,屋里也没人。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只是我刚刚抄的那份原件不见了,桌上仅剩下抄到一半的副本。"
福尔摩斯笔直地坐在那里,双手不停地搓着,看来这案子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他低声问:"请原谅,那时你做了什么?"
"我马上想到,那贼一定是从旁边进来的,因为如果他从正门进来,一定会遇到我。"
"你确定他没有在屋里或走廊里藏着?你说过走廊十分昏暗。"
"这不可能,因为,不管是室内还是走廊里,都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谢谢,请继续。"
"看门人看见我慌张失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忙跟着我上来了。后来,我们二人顺着走廊跑向与查尔斯街相通的楼梯,楼下旁门关着却没上锁。我们立即推开门冲出去。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钟正好敲了三下,是九点四十五分。"
福尔摩斯在衬衣袖口上写了些东西,然后说:"这是很重要的线索。"
"那天夜里下着小雨,天色很暗,查尔斯街上空无一人,但大街尽头的白厅路却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我们连帽子也没来得及戴,一起顺着小路跑,结果在右边的拐弯处遇到了一个警察。
"我喘着粗气说:'发生了盗窃案,有人偷走了外交部的一份重要文件,你看到什么人路过这里吗?'
"'我在这里仅站了十五分钟,先生。这段时间只有一个老妇人经过,她个子很高,披着佩兹利花头巾。'
"守门人大声说:'那是我妻子,还有别人吗?'
"'没有。'
"守门人拉着我的袖子说:'这样说来,小偷一定是从左边拐弯处逃跑了。'
"但是我并没有相信他,他试图将我引开的举动却加深了我对他的怀疑。
"'那个女人从哪里走了?'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看见她急急忙忙地从这里走过去,但没太在意她。'
"'她走了多长时间?'
"'啊,不是很长。'
"'有五分钟吗?'
"'不到五分钟。'
"'现在时间很宝贵,但是,先生,你在浪费时间!'看门人大声说道,'请相信我,这事与她没有关系,快到街对面找找吧!你不去,我去!'说完,他跑向左边。
"我马上追过去,拉住他问道:
"'你家在哪里?'
"'布里克斯顿的艾维巷十六号,'他回答道,'不过,您不要被假相迷惑,费尔普斯先生,我们最好到这条街的左边去找找,看是否可以找到点线索。'
"我一想,或许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我们三人又匆忙跑到对面,可街上的人都忙着赶路,人人都想赶快回家避雨,没有谁肯停下来跟我们搭腔。
"我们只好又回到外交部,搜查了楼梯和走廊,但一无所获。在通向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一种漆布,颜色很浅,有脚印就会被发现,我们认认真真地检查了几遍,却没有发现任何脚印。"
"那天晚上一直下雨吗?"
"是的。"
"那么,那个女人大约九点进入办公室,她的鞋应该带泥,怎么会没有脚印?"
"我很高兴您也考虑到了这点。这个女杂役工有个习惯,在楼下进门时要脱鞋,然后换上布拖鞋。"
"知道了。这就是说,那天晚上虽然下了雨,但却没有脚印留下,是吗?这是很重要的信息。后来你们又做了什么?"
"我们又检查了一遍房间。这房间没有暗门,窗户离地大约三十英尺。两扇窗户都从里面插了插销。地板上铺着地毯,不会有地道,天花板是用普通的白灰漆的。我敢拿性命担保,无论谁偷走了文件,也只能从房门出去。"
"壁炉呢?"
"没有壁炉,只有一个火炉。我的写字台右边是电铃,谁想按铃都必须走过去。但是窃贼为什么要按铃呢?这个问题很难解释。"
"是很奇怪。接下来你们做了什么?我想,你们搜查了屋子,难道没有找到任何窃贼留下的痕迹,像烟头、手套、发夹等小东西吗?"
"没有。"
"没有闻到什么特殊气味吗?"
"哦,这我们倒没注意。"
"在案件调查中,即使很淡的烟草气味对我们也是有用的。"
"我从来不吸烟,所以如果当时房间里有烟草味,我一定能闻出来。的确没有一点烟草味。唯一的线索就是守门人的妻子坦盖尔太太,她选择那个时间慌慌张张跑出去,就连看门人自己都无法作出解释。他只是说他妻子通常都在这时候回家。我和警察都认为,如果确实是那女人偷走了文件,那么最好在文件转手前逮捕她。
"这时,苏格兰场接到了我们的报案,侦探伍波斯先生马上赶到了,并当即投入到侦破中。我们雇了一辆双轮马车,半小时后就到了守门人的家。坦盖尔太太的大女儿给我们开的门。她说她母亲还未到家,让我们在客厅等一会儿。
"过了十分钟,有人敲门,当时我们做错了一件事,就是没有亲自开门。这只能怪我们自己。姑娘开门时说:'妈妈,客厅有两个人,他们想见你。'接着我们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在过道响起。伍波斯一把拉开门,我们跑向后屋,可是那女人已先于我们进去了。她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但认出是我时,又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您是费尔普斯先生吧?'
"我的同伴问她:'喂!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为什么要跑?'
"她说:'我以为是和我们有纠纷的旧货商呢。'
"'这借口不够好。'伍波斯说,'我们有证据证明你是偷走外交部文件的人,你急忙跑进来是想处理掉它。你必须跟我们回趟苏格兰警场。'
"她抗议了半天,但还是被带走了。我们雇了一辆四轮马车,三个人都坐在里面。临走以前,我们认真检查了那个后屋,尤其是里面的灶火,想知道她是否将文件烧了。然而,我们没有发现纸灰。一到苏格兰警场,我们就马上把她交给了女搜查员。我们很着急,等了好久才得到女搜查员的报告,但报告却说一无所获。
"至此,我才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可怕。之前只顾找文件了,没来得及考虑这点。起初我总认为能找到那份协定,所以根本没有想到什么后果。但现在一看搜察工作毫无结果,这才担心起自己的处境来。后果实在很严重。华生或许跟你说过,我上学的时候就特别敏感、胆小,这就是我的性格。一想到舅舅还有那些内容中被提到的官员,想到我给他们带来的羞耻,以及给亲友们带来的羞耻,我简直无法承受。而且我个人的命运倒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这给国家带来的损失与耻辱。我被可耻地毁掉了。之后我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只觉得迷迷糊糊有好多人围着我,安慰我。我想我是出尽了风头。有一位同事陪我去了滑铁卢,然后把我送上了回家的火车。我相信,如果不是当时巧遇了我的邻居费里尔医生,同事肯定会送我回家。那位医生十分细心地照料着我,也多亏了他的照顾,因为我在车站就昏倒了一次。总之到家时,我已完全成了胡言乱语的疯子。
"你可以想象,当医生按铃叫醒我的家人,他们看见我的模样时,可怜的母亲与安妮伤心成什么样子。费里尔医生将在车站听侦探讲的事告诉了我的家人。大家都清楚,看来我的病短期内很难治好了。于是约瑟夫搬出了他心爱的卧室,将它作为我的病房。福尔摩斯先生,我在这儿睡了九个星期,整日昏迷,脑神经完全错乱。如果没有安妮小姐精心照料和医生的持续治疗,我恐怕早已死了。白天是安妮小姐陪着我,晚上则另有一位护士来照料。因为我的病发作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直到最近三天,我才慢慢苏醒,记忆力也渐渐恢复了,但却更加心事重重。我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负责此案的伍波斯警官发了一封电报。他接到电报就赶来了,介绍了我昏迷以后的情况。他们虽然已竭尽全力,却始终没有发现一点儿线索。守门人和他的妻子也被反复审查过数次,没有迹象显示他们与这个案子有关。后来,他们又将年轻的戈罗特作为疑犯,因为那天他呆在办公室的时间最长。他身上的确有两个疑点:一是那天他走得最迟,二是他的法国名字。但是,实际上在他离开之前,我还没有取出那份文件。另外,他的祖先是法国新教徒胡格诺派教徒。不过作为英国人,他的生活习性与情感取向都跟我们一样。所以无论怎么看都没有确实证据怀疑他。案子就此搁置了。福尔摩斯先生,您是我最后的希望,如果您也使我失望,那我的一切就全完了。"
由于谈得时间过长,病人有些累了,便斜靠在垫子上。护士为他送来一杯镇静剂。福尔摩斯仰起头,闭起双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别人也许会认为他是在养神,但我知道,他正在紧张地思考。
终于,他开口道:"讲得很清楚了,因此我要问的问题不多。但是,有个最重要的问题一定要弄清楚,你抄写这份文件的事有其他人知道吗?"
"没有。"
"比如说,连安妮小姐也不知道?"
"是的。在我接受命令和执行任务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回来过。"
"你的亲朋好友中没有谁恰巧去拜访过你吗?"
"没有。"
"那亲朋好友中有人清楚怎么去你办公室吗?"
"有,这个他们都知道。"
"如果你没有把有关文件的事告诉过其他人,那么这些询问就毫无意义。"
"我对谁都未曾说过。"
"你对看门人了解吗?"
"我只知道他是个老兵。"
"哪个部队的?"
"据说是科尔特里斯警卫队的。"
"谢谢你。相信我还能从伍波斯那里知道更多的情况。警方很善于搜集资料,只是不善于运用它们而已。哦,玫瑰花真可爱!"
他绕过长沙发,走到窗前,用手扶起一支垂下的玫瑰花枝,欣赏起美丽的花朵来。这倒是他性格中不曾有过的一面,以往我从未见过他对大自然的草木感兴趣。
他靠着百叶窗,说:"宗教是天下最需要逻辑推理的事,这种方法也许可以由推理学者们逐渐完善为一门精确的科学。我认为,根据推理法,我们对仁慈的上帝的最高信仰也许就彰显在鲜花之中。因为别的东西:我们的本领、我们的欲望、我们的粮食,以及所有生活所需品,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而鲜花就不同,它的香味与颜色都是对生命的点缀,而非生存的前提基础。惟有仁爱善美才能造就非凡的品质。所以我想说,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无比美好的愿望。"
珀西与他的护理人惊奇地望着高谈阔论的福尔摩斯,面面相觑,显出失望的表情。福尔摩斯却依然手执玫瑰,沉思不已。几分钟后,那位女子打破了沉默。
她用生硬的口气问:"福尔摩斯先生,看样子您认为没有希望解开谜团了?"
福尔摩斯愣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答道:"啊,的确是谜团!如果不承认这个案子的复杂性是不明智的。不过,我向你们保证,我一定会认真调查这件事,并且一有消息会马上通报你们。"
"您有线索了?"
"你已经为我提供了七条线索,但我必须先检查一遍,才可以确定。"
"您怀疑是谁?"
"没有,我只怀疑自己。"
"什么?"
"怀疑我的结论下得过快了。"
"那就请尽快回伦敦证实您的结论吧。"
福尔摩斯站起来,说:"哈里森小姐,您的建议非常好。我想,华生,我们也差不多了。费尔普斯先生,你也不要报太大希望,这件事委实不是一般的棘手。"
费尔普斯叫道:"我急切盼望着再次见到您。"
"好的,虽然我不一定能为你们带来好消息,但明天同一时间肯定会再来看你。"
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愿上帝保佑您能成功!我知道您有办法,这给了我生存的力量。顺便提一句,我收到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的一封信。"
"啊?!他在信中怎么说?"
"他的态度冷淡,但不是很严厉。相信是因为我有病在身,所以才没有责备我。他多次提到事关绝密,又说只有我恢复了健康,才有可能挽救我的过错。至于我的前程,恐怕无法挽回,也就是说被革职是不可避免的了。"
"嗯,也算考虑周全,合情合理了。走吧,华生,我们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忙呢!"
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用马车送我们到火车站。我们很快坐上了去往朴次茅斯的火车。福尔摩斯一路始终沉默不语,持续地思考着。直到过了克拉彭枢纽站,他才开口:
"真是赏心悦目呀。我发现,任何一条去往伦敦的铁路都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到这些房子。"
车外的景色破落不堪,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他马上解释道:
"你瞧那些孤单的房子,它们坐落在青石之上,就像灰色海洋中的砖瓦小岛一般。"
"这是住宿学校吧。"
"不,华生,那是灯塔!将来照耀航程的灯塔!每座灯塔--学校中都孕育着许许多多光明灿烂的小种子,未来的国家在他们手中想必会更文明、更富强。我猜,费尔普斯不会喝酒吧?"
"我也这样想。"
"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应该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在内。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中了,是否能帮他摆脱困境,对我们也是考验。你认为哈里森小姐怎么样?"
"好像有点性子。"
"不错。但她人不算坏。她与她哥哥是诺森伯兰附近一个铁器制造商的孩子。去年冬天旅行时,她与费尔普斯订了婚,她哥哥陪着她来到这儿与未婚夫家人见面。现在发生了这件不幸的事,她就只能留下来照料费尔普斯了。而约瑟夫·哈里森觉得这里一切都很舒服,于是也留了下来。我已经做了简单的调查。不过今天还得继续。"
"我的诊所业务……"我刚要开口。
福尔摩斯老大不高兴地说:"啊,如果你认为你的诊所业务比这案子更重要……"
"我只是想说,我要在今年生意最清淡的季节,将诊所业务搁置几天。"
福尔摩斯又高兴了,大声说:"那太好了,让我们再一起研究一下吧。我认为我们应该首先拜访一下伍波斯。他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细节,然后,我就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了。"
"你的意思是,你找到线索了?"
"是的,有了几条线索,不过必须进一步侦察才能验证它的对错。没有犯罪动机的案子最难破,但这件案子并非没有犯罪动机。什么人能从中得到好处呢?法国大使还是俄国大使,可以将文件出卖给大使的人还是霍尔德赫特勋爵?"
"他?"
"是的,可以这样认为。一个政治家出于某种政治目的,有时会不择手段。"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可是有光荣履历的内阁大臣啊。"
"这只是一种可能,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我们今天就去拜访这位勋爵,看看他是否能为我们提供新线索。事实上,我们的调查工作已经展开了。"
"已经展开了?"
"对,我在沃金车站给伦敦各家晚报发了电报,他们都将刊登这份启事。"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纸条,上面是铅笔字迹:
五月二十三日晚九点四十五分,在查尔斯街外交部门口或附近,有一位乘客从马车上下来,有知情者请将马车号通知贝克街221号乙,赏金十镑。
"你肯定那人是坐马车来的吗?"
"即使不是也没关系。如果费尔普斯没有说错,即办公室和走廊里确实没有藏身之处的话,那么,盗贼一定是从外面进来的。如果他在那个阴雨天从外面进来,几分钟后检查时又没有任何脚印,那只能证明他是乘马车来的。是的,我断定他是乘马车来的。"
"是有一定道理。"
"这是其中一个线索,它可以让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同时,铃声也是这个案子的关键点。他按铃的目的是什么呢?也许是故弄玄虚;也许是有人看见了贼,故意按的铃,提醒主人;也许是无意中按了铃;也许是……"
他又开
始了紧张的思考,我很了解他,他一定是突然想到了新的可能性。
大约三点二十分,我们抵达了终点站。
在一个小餐馆匆匆忙忙吃过午饭,我们直奔了苏格兰警场。因为我的朋友已经给那里发了电报,所以伍波斯正在等我们。
伍波斯身材矮小,鼠头鼠脑,态度一点儿也不友善。当他知道我们来此的目的后,态度就更加冷淡了。
他刻薄地说:"以前我多次听说你的办案方法,福尔摩斯,你喜欢利用警方收集的资料自己破案,然后让警方丢人。"
福尔摩斯说:"实际正好相反,在过去我所破的五十三个案子中,只有四件署了我的名,而警方却获得了其余案件的全部荣誉。我不怪你,因为你还年轻,经验不足,也不了解情况。但是如果你想在工作上取得进步,就最好与我们合作,而不是抵触。"
这位侦探马上改变了态度,和气了不少:"我很愿意听你的吩咐,先生,直到现在,我还确实没有从办案中得到荣誉。"
"你进行到了哪一步?""一直在监视守门人坦盖尔,但他退休时名声特别好,我们也没发现嫌疑。不过他的妻子却很糟糕,我认为她一定了解不少情况,难脱干系。"
"你监视她了吗?"
"我们派了一个女警探监视她。坦盖尔太太喜欢喝酒,女警探陪她喝了两次,可是一无所获。"
"据说有一些旧货商去过她家?"
"不错。但是她已还清了欠他们的债。"
"哪儿来的钱?"
"看门人前不久刚领了年薪,但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很有钱。"
"那天晚上,费尔普斯先生按铃要咖啡,她上去了,这作何解释?"
"她说,她的丈夫已经很累了,所以她代他上去。"
"哦,当时她丈夫正在门房睡觉,这也就与事实相符了。这样说来,那个女人只是品行不好,没有什么其他罪证。那天她为什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连警察都看见她慌张的神情了。"
"她说那天她回家时已经很晚了,所以很着急。"
"那你和费尔普斯先生比她晚去二十分钟,却先于她到家,她又做何解释?"
"她说双轮马车比公共马车快得多。"
"那她为什么回家后急忙去了后屋?"
"她说她的钱放在后屋,准备取钱付给旧货商。"
"她回答了每一个问题。那么你是否问过她,离开那里时在查尔斯街上看见或遇到了什么人没有?"
"她只看到了一名警察。"
"好,你做得很好。除了这些,你还做了什么?"
"这两个月来,我们一直在监视戈罗特,但也没有结果。我们没发现他有什么嫌疑。"
"还有吗?"
"我们已无技可施了,因为什么证据都没有。"
"你想过没有,电铃是怎么回事?"
"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确实蹊跷。无论是谁偷走了文件,他也真够嚣张的了,不但偷了东西,还发出警报。"
"不错,确实很蹊跷。谢谢你,等我们抓住了这个人一定告诉你。华生,我们走吧。"
离开警察厅后我问:"现在去哪儿?"
"拜访内阁重臣--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未来的英国总理。"
非常幸运,当我们到达唐宁街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还在办公室。福尔摩斯递上名片,我们马上被接见了。这位内阁大臣用旧式礼节接待了我们。我们分别坐在壁炉两侧豪华的安乐椅上,他则站在我们的中间。此人又瘦又高,脸上轮廓清晰,态度和蔼,银灰色的卷发,显得气宇轩昂,具有典型的贵族风度。
他微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您的大名早有耳闻。当然,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我很清楚,本部发生的事件一定引起了您的兴趣。不过,我想知道,您的委托人是谁?"
我的朋友回答:"珀西·费尔普斯先生。"
"啊,是我那不幸的外甥!您知道我们有亲戚关系,但是我也不能庇护他。这件意外的事对他的前程非常不利。"
"但是,如果找到文件呢?"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我想请教您一两个问题。"
"请讲。"
"你是在这里将文件交给他的?"
"不错。"
"那有没有人能偷听到你们的谈话?"
"绝对没有。"
"您是否曾经对其他人说过,要让人抄写这份文件?"
"没有。"
"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好的,既然你与费尔普斯都没向别人提过此事,而且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那么,盗贼把文件偷走就是偶然发生的。他恰巧遇到这个机会,就顺手牵羊了。"
内阁大臣笑了,说道:"我没办法回答你。"
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问他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据我所知,您担心文件一旦公开,就会导致严重后果。"
内阁大臣脸上立刻显出忧虑的神情,说道:"当然会导致严重后果。"
"已经出现了吗?"
"还没有。"
"如果这份文件被法国人或俄国人拿到了,您会得知消息吗?"
外交官稍有不悦地说:"会的。"
"如此说来,既然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消息,那就可以断定,由于某种原因,俄法外交部的人并没有拿到这份协定。"
外交官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不敢相信,福尔摩斯先生,盗贼偷走这份文件仅仅是为了把它藏起来。"
"也许他正在等待时机,以便高价卖出。"
"再过一段时间,那份协定就毫无价值了。因为几个月后,这秘密就要被公开了。"
"这一点很重要,"福尔摩斯说,"当然,我们可以假设盗贼突然生病了……"
内阁大臣扫了福尔摩斯一眼,然后说:"比如说他患了脑炎,神经失常了?"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好吧,我想我们可以告辞了,很抱歉占用您的时间。"
内阁大臣把我们送出来,对我们说:"祝您成功抓住盗贼,无论他是谁。"
走到白厅街时,我的朋友说:"他很出色,不过他不得不为了保住自己的官职而进行一番斗争。他不是很有钱,但开销却特别大。你也许也看到了,他的长统靴换过底儿了。华生,现在我不能再耽误你的医务工作了。除非我登的那个启事有回音,否则今天没什么事可做了。不过,要是明天你能和我乘昨天我们乘过的那班车去沃金,我将十分感激。"
第二天早上,我们按时见了面,一起乘火车去了沃金。他说,登的启事还没有回音,案子因此也没有新线索。他说话时脸呆板得像个印第安人,我根本无法判断他是否满意现在的进展。
我记得,他提到了贝蒂荣(贝蒂荣,生于1853年,死于1941年,法国资产阶级侦察家,曾提出"人身测定法",即根据年龄,通过比较骨骼,结合摄影与指纹等方法来识别罪犯,被称为"贝蒂荣测量法"--译者注)测量法,并对这位这位学者非常钦佩。
我们的委托人仍由他的未婚妻悉心照料着,情况比原来好多了。看到我们进来,他竟轻而易举地站了起来。
他急切地问:"找到线索了吗?"
福尔摩斯说:"正如我所预料的,没有好消息给你们。我去见了伍波斯,也拜访了你舅舅,然后又调查了几个可能有问题的线索。"
"这样说来,你还有信心?"
"当然有!"
哈里森小姐说:"上帝保佑你!很高兴听您这么说,只要我们有信心和耐心,什么难题都会解决的。"
费尔普斯又坐在了沙发上,然后说:"你没告诉我们多少,但我们有许多事要告诉你。"
"希望能有新情况。"
"的确是新情况。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您是否知道,我现在已成了一个罪恶阴谋的核心,不仅我的名誉是他们的目标,现在连我的性命也成了他们的目标。"
福尔摩斯惊道:"啊?!"
"这的确使人难以置信。因为据我所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仇人。但是从昨天晚上的经历来看,我只能相信是有人要故意加害于我。"
"请仔细讲给我们听一听。"
"昨天晚上,我头一次没叫人在我房内照料。我自己一个人睡,感觉很好,认为已不再需要护理了。不过夜里我还点着灯。
"大约凌晨两点,我正昏昏欲睡。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将我惊醒,好像是老鼠啃木板的声音。我躺在床上静静听了一会儿,还以为真是老鼠。但声音越来越响,还伴随有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诧异地坐起来,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开始是有人用工具撬窗户的声音,后来是打开窗闩的声音。
"接着安静了大约十分钟,来人好像在观察我是否已被刚才那声音惊醒。接着就传来了轻微的咯吱声,窗户被慢慢打开了。因为我的神经现在很脆弱,所以当时就忍耐不住了。我从床上跳下来,突然拉开百叶窗。有个人正蹲在窗户旁,但转眼间就没了踪影。他脸上蒙着一块布,下半部分全被遮住,所以我没能看清他是谁。我只记得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刀。在他转身逃跑的瞬间,刀光还一闪一闪的。"
福尔摩斯说:"这太重要了。请问后来怎样?"
"如果我身体不那么虚弱,一定会跳出去追他。但当时我只能按铃将家人唤醒。这样就耽搁了一段时间,因为铃安在厨房,而仆人们都在楼上睡。
"不过,我的喊叫声惊醒了约瑟夫,他把别人也叫醒了。约瑟夫和马夫在房外的花坪上发现了脚印,但是由于最近天气干燥,他们追踪到草地后就找不到脚印了。挨着路边的木栅栏有个地方有些破损,他们说那人好像是从那儿逃走的,翻过去的时候还碰断了栏杆尖。因为我想先听听您的看法,所以就没有报警。"
费尔普斯的话对福尔摩斯而言就像一支强心剂。他站起来,控制着内心的兴奋,在屋子里来回走着。
"真是祸不单行啊。"费尔普斯苦笑着说。这次意外显然令他再一次受到了刺激。
我的朋友说:"确实很危险,你是否能陪我一起到院子里走走?"
"当然可以。我也想晒晒太阳。约瑟夫,一块去吧。"
哈里森小姐说:"我也要去。"
我的朋友摇着头说:"你最好不去。我想请你呆在这里。"
姑娘失望地留下来了,她的哥哥则和我们一起走了出来。
我们穿过草坪走到费尔普斯的窗子外边。正如他说,花圃上的确有脚印,但是已经很模糊了,难以辨认。福尔摩斯弯腰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站起来。
他说:"我看从这些痕迹上找不出有用的东西,去其他地方看看吧,看看盗贼为什么选中你的房间。我认为,客厅与餐厅都是大窗户,按说更有吸引力。"
约瑟夫说:"但是那些窗户在大路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不错。可是这里有门,他完全能从这门进出。这门是干什么的?"
"供商贩进出的,不过晚上都锁着。"
"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吗?"
我们的委托人说:"没有。"
"你房间里有什么吸引盗贼的珍贵东西吗?"
"没什么珍贵的东西。"
福尔摩斯双手插兜,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粗心大意的神情,在屋子里来回走着。
"对了,"福尔摩斯对约瑟夫说,"刚才你说有人是翻过栅栏逃跑的,让我们去看看那个地方。"
约瑟夫把我们领到那儿,有一根木栏杆尖断损了,一小段木片还在上面垂着。福尔摩斯把它折下来,仔细地查看着。
"这好像不是昨天晚上折断的,它的痕迹看起来有些陈旧了,你看呢?"
"哦,也有可能。"
"而且这儿也没有脚印。我想在这儿只是浪费时间,我们还是回去吧。"
珀西由他未婚妻的哥哥搀扶着,走得很慢。福尔摩斯则很快穿过草坪,来到了卧室的窗子前,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严肃地说:"你一定要整天呆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能离开,这非常重要。"
姑娘十分惊讶地说:"好的,先生。"
"晚上离开这里去睡觉的时候,要从外面将门锁上,自己带着钥匙。请答应我。"
"那珀西呢?"
"我们将一块儿去伦敦。"
"那我却要留在这儿?"
"不错,这都是为了他。你这样做将会帮他一个大忙。快点!你就答应了吧!"
她点点头,表示答应了。这时,那两个人恰好走进来。
她哥哥大声说:"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发愁呢,安妮?去晒晒太阳吧。"
"不,谢谢你的关心,约瑟夫,我的头有点痛,屋里比较凉爽,正合我意。"
珀西问:"您现在有何打算,福尔摩斯先生?"
"啊,我们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放弃了主要调查对象。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伦敦,那就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现在就走吗?"
"不错,越快越好,一小时之内就走,你觉得怎么样?"
"我感到身体已经很有力了,我真的能帮你吗?"
"非常可能。"
"今天晚上你让我住在伦敦吗?"
"我是这么想的。"
"那么,那位深夜走访我的朋友就会落空了。福尔摩斯先生,我都听你的安排,您有何需求,请尽管讲。您看是否要叫约瑟夫一起走,以便他能照顾我?"
"啊,不用了。你知道,华生是位医生,他会照料你的。如果你同意,那我们在这儿吃过午饭后一起进城。"
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哈里森小姐找了个借口,仍然呆在屋里。我实在想不通福尔摩斯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他想使那姑娘与费尔普斯分开?
费尔普斯因为刚恢复了健康并希望参与我们的行动,所以显得很高兴。但是,就在我们一起吃过午饭后,又发生了一件更让人惊奇的事--福尔摩斯和我们一起去了火车站,但在我和费尔普斯上车后,他却说要留在沃金。
他说:"还有几件小事需要我去办。费尔普斯先生,你离开这里,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我的工作。华生,你答应我,到达伦敦后,马上和我们的朋友一起乘车赶回贝克街,直到我们再见面。好在你们是老同学,在一起一定有很多话可说。今天晚上,就让费尔普斯先生在我的卧室睡吧。我明早坐八点的火车回去,正好能和你们一起吃早饭。"
费尔普斯失望地说:"那么我们在伦敦要做的事怎么办?"
"那些事我们明天再做,我现在留下来更为重要。"
火车开动时,费尔普斯大声说:"你回去后告诉他们,明天晚上我就回去。"
"我不一定能见到他们。"福尔摩斯答道。火车出站时,他使劲地向我们挥手说再见。
我们一路上都在议论这件事,但是谁也不能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想,他可能是要去找昨天夜里盗窃案的线索。就我个人而言,我完全不信那是个一般的盗贼。"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呢?"
"老实说,虽然你可能会认为这是因为我的神经衰弱,但我确信,某种秘密的政治阴谋正在我周围进行着,并且由于某种我想不到的原因,那些阴谋家要谋杀我。这听起来好像很荒诞,但是想想实际情况吧,为什么盗贼会选中无贵重物品的卧室?他的手里为什么又拿着长刀?"
"你肯定那不是撬棍吗?"
"肯定,那确实是一把长刀,我清楚地看见了刀光。"
"可他为什么要杀害你呢?"
"啊,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好,假如福尔摩斯也这么想,那就可以解释他行动的原因了。假设你的想法是对的,他能抓住那个想谋害你的人,那就向找到盗取文件的人这个目标前进了一大步。因为你绝不可能同时有两个仇敌,一个想偷你的东西,另一个想要你的命,这绝对不可能。"
"但是福尔摩斯说他不一定要去布里尔布雷。"
我说:"我们相处已有很长时间了,我知道他不会没有充分理由就去干某件事。"
说到这儿,我们的话题转向了别处。
一天的旅行使我筋疲力尽,费尔普斯也仍然很虚弱,昨晚的事使他更容易激动、紧张。于是我设法讲了我在阿富汗、印度的军营生活,还讲了许多社会问题和趣事,以便逗他开心。但却于事无补,他总是忘不了那份文件,不停地猜测着福尔摩斯去做什么了,他舅舅正在做什么,明早我们能得到什么消息……深夜时,他因紧张而变得异常痛苦。
"你很信任福尔摩斯吗?"
"我亲眼见他破了好多离奇案件。"
"可是还没遇到过如此复杂、重大的案件吧?"
"不大清楚。但我知道他曾为欧洲三家王室破过十分重要的案件。"
"你很了解他,华生。他的确很有本事,我实在琢磨不透他。你认为他能成功吗?他对破这个案子有信心吗?"
"他没说什么。"
"那就不是好兆头。"
"正好相反。据我所知,当他没有线索时总是会很诚实地说没有。但当他找到了线索却不能肯定时,往往就会话很少。亲爱的朋友,别为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烦恼了,对你没好处。你应该先去睡觉,明天早上再想吧。"
我的同伴终于被我说服去睡觉了。但从他那紧张的神情看来,他是没有希望安然入睡的。
的确,他的情绪也影响着我,我自己也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忍不住要想这件奇怪的事,甚至还作了许多推测,但没有一个能成立。
福尔摩斯为什么呆在了沃金?为什么让哈里森小姐整天留在屋里?为什么他不让布里尔布雷的人知道他没离开?我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睡着了。
早上醒来已是七点,我下了床马上就去找费尔普斯。他脸色苍白,显然一夜没睡。他看见我就问福尔摩斯是否回来了。
我说:"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按时回来。"
我的话马上应验了。刚到八点,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我的朋友跳下车来。我们隔窗看到了他。他左手裹着绷带,脸色苍白,进屋之后,在楼下稍作停留才走上楼来。
"情况看来不大好,他好像非常疲倦。"费尔普斯说。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看来线索还得在城里找。"
费尔普斯叹息了一声,说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抱着很大的希望等他回来。可是他的手昨天还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走进来时,我忙问:"福尔摩斯,你受伤了?"
他向我们点头问候早安,然后说:"没什么,不小心擦破了点皮,费尔普斯先生,你这件案子与我以往办过的相比,确实棘手得多。"
"我怕你会力不从心。"
"算是一次难得的经验教训吧。"
我说:"你手上的绷带说明你遇到了危险,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吃完早饭再说吧,亲爱的华生,不要忘了我是从三十英里远的地方赶回来的。哦,我的那份启事还没有回音吧?好了,我们不能指望每件事都那么顺利。"
餐桌已摆好,我正准备按铃,赫德森太太已经送来了茶水与咖啡。过了几分钟,她又送来三份早餐。我们围桌而坐,福尔摩斯大口地吃起来,我好奇地看着他,费尔普斯则显得很不高兴,没有一点精神。
福尔摩斯打开咖喱鸡盘的盖子说:"赫德森太太很会应急,虽然她只会做几样菜,但跟其他苏格兰女人一样,早餐总能准备得很讲究。华生,你的菜是什么?"
我回答:"一份火腿鸡蛋。"
"太好了!费尔普斯先生,你喜欢咖喱鸡还是火腿鸡蛋?喜欢什么自己动手。"
费尔普斯说:"谢谢您,但我什么也不想吃。"
"啊,请你还是随便吃点吧。"
"谢谢,可我确实吃不下。"
福尔摩斯调皮地眨眨眼,说:"嗯,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盛情吧。"
费尔普斯只好打开了他的那份。他刚掀起盖子,就尖叫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坐在那里死死地盯着盘子。原来,盘子里放着一个蓝灰色的纸卷。
他一把抓起来,两眼放光地看了好久,然后一把将纸卷捂在胸前,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他手舞足蹈,然后栽倒在一张扶手椅中,由于过分激动而显得疲惫不堪。
我只好灌了他一点白兰地,以免他不支昏倒。
福尔摩斯拍了拍费尔普斯,安慰他说:"好了!好了!这样突然将东西给你确实有些恶作剧,不过华生先生知道,我总是喜欢富有戏剧性的事情。"
费尔普斯抓起福尔摩斯的手不停地亲吻起来。
他大声说:"上帝保佑你,先生!你不仅挽救了我的名誉,也挽救了我的性命。"
福尔摩斯说:"是呀,你知道,这也关系到我的名誉。不过请你相信,我办案失败跟你文件丢失的痛苦是一样的。"
费尔普斯将这份重要的协定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上衣里面的口袋。然后说:"虽然我不想打扰您吃饭,可真的很急于知道您是怎么拿到手的。"
我的朋友吃完早饭,又喝了一杯咖啡,这才站起来点上烟斗,轻松地坐在了椅子上。
"我先说说我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吧。"他缓缓地说,"在车站送走你们以后,我就开始在街上漫步而行。先是经过了风景优美的萨里地区,然后来到一个名叫力布利的小村庄,并在那里的小餐馆吃了晚饭。饭后我往水壶里灌了水,又将一块夹心面包装在了口袋里,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晚上出发。傍晚我回到沃金,大约黄昏时分赶到了布里尔布雷旁边的公路。
"一直等到路上再无行人,我这才翻过栅栏,来到屋子后的宅地。"
费尔普斯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扇大门从来不关呀!"
"不错,不过我喜欢这样做。我选取了三棵枞树,在枞树的隐蔽下我慢慢向屋子靠近。此时,屋里的人不会看到我。我趴在临近的灌木丛里,从一棵树下爬到另一棵树下--这也是我裤子膝盖破成这样的原因,一直爬到你卧室前的杜鹃花旁边。我在那儿蹲了下来,等着好戏上演。
"你屋里的窗帘没拉上,哈里森小姐正在屋里看书。终于,她放下书,关牢窗子离开时,大约十一点十五。
"我听见她关上门,然后用钥匙将门锁上了。"
费尔普斯忙问:"什么钥匙?"
"哦,这是我事先安排的。我告诉哈里森小姐,去睡觉时要从外面将你那屋子的门锁上,然后亲自带着钥匙。她认真地完成了我交待的各项任务。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她的帮忙,你现在就不会看到那份协定了。她走后,灯也灭了,我仍然蹲在那里。
"虽然星空灿烂,但守候实在让人乏味。当然,心情十分激动,就像渔人在河边等待鱼群的感觉。等了很长时间,华生,就像查'冷酷无情的继父'案时,我们在那间阴沉的屋里呆的时间一样漫长。沃金教堂的钟不断地响过,我也曾几次担心,是不是不会发生什么了。可是,在凌晨两点,我终于听到了门闩响动和钥匙转动的声音,仆人们进出的门被打开了,约瑟夫出现在月光下。"
费尔普斯喊道:"约瑟夫?"
"他没有戴帽子,身上披着件黑色斗篷,可能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以便立即蒙上脸用的。他蹑手蹑脚地沿着墙壁走向窗子,将一把长刀插进窗缝,拉开窗闩,打开了窗户。接着,他又将刀子插入百叶窗中,打开了百叶窗。
"我在那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在室内的一举一动。他先点着了壁炉上的两支蜡,然后拉起靠近门一边的地毯。过了一会儿,他俯身从地板上取下一块小木板,那是供修理工接煤气管道时用的。木板下是丁字形的煤气管接口,有一条管专为厨房供煤气,所以通向下面的厨房。约瑟夫从这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又将木板重新铺好,拉平地毯,吹灭蜡烛。由于我站在那里等着他,结果他正好撞在了我身上。
"啊,他比我所想的要凶恶得多。他拿刀扑向我,我马上抓住了他,但在我占优势前,他的刀划伤了我的指节。搏斗结束了,他仍然杀气腾腾地斜着一只眼瞪着我。不过,最终他还是听了我的劝说,交出了协定。我拿到协定后放他走了。早上我已发电报通知了伍波斯,他现在应该已经得知了详细情况。如果他行动快的话,就能抓住想抓的那个人。不过据我估计,当他赶到时,那人可能已经逃跑了。当然,这也正合政府之意。我以为,霍尔德赫斯特勋爵与珀西都不愿意将这件案子交给法庭。"
珀西低声说:"上帝呀!真不敢相信,在这痛苦的三个多月中,这份协定竟一直与我在一起。"
"确实是这样。"
"那么约瑟夫!约瑟夫是个无耻之徒!"
"我相信约瑟夫的内心远比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更加恶毒,更加凶险。他告诉我,自己炒股赔了本钱,为了改变运气,便什么坏事都肯干。作为一个如此自私自利的人,一旦遇到机会,他根本顾不得妹妹的幸福与妹夫的前程。"
珀西倒在椅子上,说道:"我都昏了头了,你的话使我更加糊涂。"
福尔摩斯继续说道:"这个案子最大的难题就是线索非常多,因而关键的线索反倒被各种假象遮挡。我们身边总会有很多事实,但我们所应选择的必须是最主要的部分,然后再按主次轻重将它们串联起来,这才有可能重现事实的真相。
"我最早怀疑约瑟夫的根据是,失窃的那晚,你曾准备与他一起坐火车回家。这就意味着,他有可能去找过你,加之他对外交部很熟悉,即便出现在那里也不会被人怀疑。
"后来又听说有人想闯入你的卧室,联系到你曾说过,出事当晚大夫送你回家时,是约瑟夫将他的房间让出来给你,所以我认为他很可能是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这屋里。尤其是第一次没有护士护理你的当夜就有人企图闯入,正说明此人对你的情况非常了解。"
"我真是有眼无珠呀!"
"我推断,案子的大致过程是这样的:那晚,约瑟夫在查尔斯街下了车,从旁门进入外交部--因为他路熟。恰巧在你去门房时,他直接进了办公室,看到室内无人便按了电铃。但就在按铃的同时,他看见了桌上的文件。
"第一感觉告诉他这是个好机会,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份珍贵的国家文件,真是千载难逢。于是他将文件放进口袋便慌忙离去。
"直到几分钟之后,你在门卫的提醒下才注意到铃声,而这段时间足够他逃跑的了。
"他乘第一班火车返回了沃金,仔细查看了那份文件后,他相信那一定是份价值连城的东西,于是赶忙小心地将它藏在了卧室里,打算等合适的时机取出来,交给法国大使馆或其他愿意高价购买的人。
"可是你却突然被送回到家里,令他措手不及,只好被迫搬出去。从那以后,屋里一直至少有两个人。这使他再也没有机会拿到文件,差点急坏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等到了机会。那晚他试图进入你的房间,可你却没彻底睡着,结果破坏了他的计划。你也许还记得,当晚你没有喝往常天天喝的药。"
"的确如此。"
"我认为,他一定在药里放了东西,因此他确认你睡熟了。
"当然,我清楚,无论如何,只要有机会他肯定会再次冒险。你进城令他非常高兴。
"我之所以吩咐哈里森小姐在屋里整整呆了一天,就是不想给他机会取出文件。
"一方面,我让他错误地认为不会有风险,另一方面,我却在时刻关注着室内的情况。
"我早就想到,文件多半还在屋里,但我不想亲自找寻,要让他自己拿出来。这样我就避免了许多麻烦。
"还有什么我没说明白的吗?"
我问:"那晚他完全可以经由门进去,可他为什么要撬窗户呢?"
"从门里进去,得经过七间卧室,而翻窗的话则只需要经过草坪。"
"你不认为他有谋杀的打算吗?"费尔普斯问,"那刀子足够用作武器。"
福尔摩斯耸肩说:"有可能。而且我敢肯定地说,他就是一个伪君子,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