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1

第四章波希米亚

书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1 作者:阿瑟柯南道尔 本章字数:135321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21


第四章波希米亚  

  

  ①丑闻夏洛克福尔摩斯始终用“那位女人”来称呼她,我几乎没有听过他用别的称呼。在他 的心目中,她的才貌超群令所有别的女人黯然失色。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对艾恩阿德勒产 生了什么近乎爱情的感情。因为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情感,都和他那强调理性、刻板、 严谨而又令人钦佩的冷静、沉着的头脑格格不入。我觉得他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无瑕的 推理和观察机器。但是,以情人的身份出现时,他却总会把自己放在错误的角度。他的嘴里 从来不会说出温情脉脉的话,甚至相反,他总是用一种讥讽和嘲笑的口吻。而作为一个观察 家,却对这种温情脉脉的情话持赞赏的态度一因为没有比它更能揭示人们的动机和行为的 东西了。不过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理论家,允许这种情感侵扰他自己那种严谨而又细致的性 格,就会导致精力分散的后果,使他对自己所有的心智产生怀疑。精密仪器里落进了沙尘, 或者高倍显微镜的镜头出现了裂纹,都不会比在他这种性格中掺进一种强烈的感情所起到的 扰乱作用更大。然而对于福尔摩斯来说就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于他那模糊不清的、成问题的 记忆当中,这个女人就是艾恩阿德勒。

  我最近很少和福尔摩斯见面。我结婚以后和他的来往就少了。我完美的幸福和首次感觉 自己成为家庭主人而产生的家庭生活乐趣,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然而豪放不羁,对社会 上一切繁缛的礼仪都表示厌恶的福尔摩斯还住在我们在贝克街的房子里,埋头在旧书堆中。 他这个星期服用可卡因,下一个星期又精力充沛,就这样,交替地处于用药物带来的昏沉状 态和他自己那种敏锐天性所带来的旺盛精力状态当中。和往常一样,他仍醉心于对犯罪行为 的研究,并凭借他那非凡的才能和卓越的观察力寻找线索,破解那些难解之谜,而这些难题 都是被官厅警察认定无望破解而放弃了的。我不时了解到一些他活动情况的三言两语:比如①波希米亚:捷克的旧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在奥匈帝国的统治下。

  他被召到敖德萨去处理特雷波夫暗杀案;侦破川康莫利离奇的阿特金森兄弟惨案;还有最后 他巧妙而又出色地完成了荷兰皇家交给他的任务等等。关于这些消息,我和其他读者一样, 只是在报纸上读到。除了这些,我并不知道我的老友和伙伴的其他情况了。

  一天晚上一那是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一我出诊回来(当时我已经又开业行 医了)正好路过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门,我非常熟悉,因为在我的心里它总是和我的求婚, 还有“血字的研究”那一案中的神秘事件联系在一起。当我路过大门的时候,突然非常想去 和福尔摩斯聊聊,想知道他那非凡的头脑正在关注着什么问题。他的房间亮着灯。我抬头仰望, 他那高挑的黑色侧影两次映在窗帘上。他低头垂胸,双手紧背于后,快速而又透着焦急地在 屋里踱着步子。他的各种精神状态和生活习惯我再熟悉不过,所以他不同的姿态和举止都可 以告诉我不同的信息一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刚从服药后的昏沉中挣脱出来,开始兴致 勃勃去探索某些新问题的线索。我按了电铃,然后被引到一个房间里,而这个房间以前有一 部分是属于我的。

  他的态度不怎么热情,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是,我觉得他看到我时还是挺高兴的。他没 说什么,而用他亲切的目光示意我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扔过他的雪茄烟盒,又指了指放在 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苏打水制造器。他站在壁炉前,用他那独有的“内省”的神态盯着我看。 “婚姻生活很适合你,”他说道,“华生,我想你的体重比我们上次见面时增加了七磅半。” “七磅。”我答道。

  “真的丨是七磅多。华生,我认为是七磅多一点。据我看,你又开业诊病了吧?可是以前 你没告诉过我你还打算行医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

  “这是我观察到,并推断出来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最近曾被浇成落汤鸡,还有一位 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女仆呢? ”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道,“你真是太厉害了。你要是早生几个世纪,一定会被绑上 火刑柱烧死的。确实是这样,星期四我走着去过一回乡下,回家时被雨淋得狼狈不堪。可是 我早就换了衣服了啊,我真想不出来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至于那个玛莉珍,她简直是无 可救药,已经让我的妻子给打发走了。但是,这件事我也想不出来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 他已经在嘻嘻笑了,边笑边搓着他那双细长但有力的手。

  “这些事其实非常简单。”他说道,“我的眼睛告诉我,在你左脚那只鞋的内侧,也就是刚好 被炉火照到的地方上有六道基本平行的裂痕。非常明显,这些裂痕是有人想把沾在鞋跟的泥疙 瘩去掉,但是却粗手笨脚地顺着鞋跟刮泥时弄出来的。所以,你看,我因此得出这样两个推断: 你曾经在一个天气恶劣的日子里出去过,你穿的皮靴上那丑得要命的裂痕是伦敦一位年轻、缺 乏经验的女用人的杰作。至于说你开业行医嘛,如果说一位先生走进我的房间,身上有碘的气 味,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色斑点,他的大礼帽右侧面鼓起一块,这表明那里曾放过他的听 诊器,我如果得不出他是医药界的一位积极分子的结论,那我真是愚蠢透顶了。”

  他解释推理是如此轻松,我忍俊不禁。“在听你说这些推理时,”我说,“事情好像总是显 得如此简单,几乎简单得都可笑,甚至我自己也做得到。在你解释推理之前,我却是迷惑不解。但是,我还是认为我的眼力并不输于你。”

  “确实是这样。”他点燃了一支香烟,伸开四肢靠在扶手椅上,答道,“你是在看,在观察。这两者的区别是非常明显的。打个比方,从下面大厅到这间屋子的楼梯你总看“总看到。”

  “看到多少回了?”

  “嗯,至少有几百回了吧。”

  “那么,楼梯有多少级?”

  “多少级?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啦!因为你只是看,而没有观察嘛,这正是我要说的。你瞧,我就知道一共 是十七级楼梯。因为我不仅仅是看,我还观察了。另外,因为你对这类小问题有兴趣,还能 记录下来我的一两个小经验,你也许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他扔过来一张刚才一直放在他桌 子上的、粉红色的厚便条纸。“这是上一班邮差送来的,”他说,“你大声地读一下。”

  便条上没有日期、签名和地址:

  今晚七时三刻将有一人登门拜访,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向阁下请教。阁下最近为 欧洲一王室出力效劳,这表明阁下足可以担当起如此重大的任务。关于这件事我们有各 方面的资料。请您届时留在房中静候。来客如果戴着面具,请不要介意。

  “这件事确实很神秘,”我说,“你怎么看?”

  “现在还没有让我可以进行推断的事实。在没有得到事实之前就进行推测,是非常荒谬的。

  有人不知不觉地就牵强附会地用事实去套用他的理论,而不是从事实中得出理论。但是,现在我们手上只有这样一张便条,你看你能不能从中得出一些什么信息? ”

  我仔细观察这张纸还有上面的笔迹。

  “写这张条子的人可能非常富有,”我说着,模仿着我的伙伴的推理方法,“这种纸半克朗都买不到一沓,非常结实。”

  “非常一正是这两个字,”福尔摩斯说道,“这根本不是一张产自英国的纸。你把它举起来冲着亮光看看。”

  我照做了,我看到纸质纹理中有一个“E”、一个 “g”、一个 “p”、一个 “G” 还有一个“t”。

  “你知道这些字母代表什么吗? ”福尔摩斯问道。

  “毫无疑问,这些是制造者的名字,更确切地说,是他名字缩写的印记。”

  / 152“一点都不对:‘G’和‘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语‘公司’这个词,跟我们的‘Co. ’是一个道理。当然,‘P’代表的是‘Paper’ 一 ‘纸’。现在该说‘Eg’

  了。让我们查一下《大陆地名词典》。”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棕色的书。“Eglow……Eglonitz有了,Egria,这是一个德语国家也就是在波希米亚,离卡尔斯巴德不远,以瓦伦斯坦死在这里而闻名,同时也以其林立的玻璃工厂和造纸厂而闻名。哈哈,老兄,现在你怎么看? ”他的眼睛放着光,兴奋地喷出一大团蓝色的烟雾。

  “这种纸产自波希米亚。”

  “完全正确。写这张字条的是一个德国人。你有没有注意到‘关于这件事我们有各方面的资料’这个句子的特殊结构?法国人或者俄国人不这样写,只有德国人才这样把动词乱用。所以,现在还不清楚的就是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写字、宁愿以面具来掩盖其庐山真面目的德国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一看,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已经来了,他将为我们解开一切疑团。”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从外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马车轮子与路边镶边石摩擦的轧轧声,随后有人猛烈地拉响了门铃。福尔摩斯吹了一声口哨。

  “听声音是两匹马。”他说。“不错,”他接着说,看了一目艮窗外,“一辆不错的小马车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价值一百五十金币呢。华生,这桩案子要是没有什么别的值得称道的东西的话,肯定会带来很多钱。”

  “我看我该走了.福尔摩斯。”

  “你在说什么啊,医生,你就留在这里。我要是没有自己的鲍斯威尔①,会不知所措的。这桩案子看来非常有趣,你要是错过了那就太遗憾了。”

  “但是你的委托人……”

  “不用理他,我大概会需要你的帮助,他可能也是一样。他来了,你就坐在那张扶手椅子上,医生,仔细注意我们吧。”

  我们听到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然后到了过道上,到了门口戛然而止。随后传来的是响亮和带着一股神气活现意味的叩门声。

  “请进! ”福尔摩斯应声说道。

  一个人从外边走了进来,他至少有六英尺六英寸高,胸膛宽阔,四肢有九衣着华丽。不过在英国这地方,那富贵华丽的装束显着有些庸俗。他的袖子及镶有双排纽扣的上衣前襟开叉处都镶有宽宽的羔皮,披在肩上的深蓝色大氅衬里是猩红色的丝绸,一只饰针别在领口,上面镶嵌着一颗火焰形的绿宝石;脚上穿着一双皮靴,靴筒高到小①鲍斯威尔:英国著名作家约翰生的得力助手。

  腿肚,靴口上镶着深棕色的毛皮,这使人们对他更产生了一种外表粗野奢华的印象。他手里拿 着一顶大檐帽,脸的上半部被一只黑色的遮护面具遮住了,面具的下沿盖过了颧骨。很显然, 他刚刚还整理过自己的面具,因为在进屋那一刹那他的手还停留在面具上。看他的下半张脸, 他那丰厚而下垂的嘴唇,又长又直的下巴都显示出他的果断,一种近乎顽固的果断,他看起来 应该是个性格坚毅的人。

  “你收到了我写的便条了吗? ”他开口问道,声音沙哑、深沉,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我 已经和你说过了,我要来拜访你。”他挨个看着我们两个人,好像拿不准应该跟谁说话。

  “请坐。”福尔摩斯说道,“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和同事一华生医生。他总是协助我办案, 非常得力。请问,我应该如何称呼您?”

  “你可以称我范格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贵族。我想这位先生一你的朋友一应该是-位诚实、谨慎,可以托付要事的人,否则,我宁愿跟你一个人谈。”

  我站起来准备走,但是福尔摩斯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又把我推回刚才的扶手椅里。“要谈 就跟我们两个一起谈,否则免谈。”他对来客说,“在这位先生面前,您尽管谈您可以跟我谈 的就行了。”

  这位伯爵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然后说道,“那么我首先要说一点,你们二位要在两年 之内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两年以后这件事就无关紧要了。现在说它重要得甚至可以影响整个 欧洲历史的进程也不为过。”

  “我同意。”福尔摩斯说道。

  “我也是。”

  “你们不介意我戴着面具吧?”我们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继续着他的话,“派我来的那位 贵人不希望你们知道他是谁,所以我现在可以承认,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名号并不是真的。”

  “这我知道。”福尔摩斯的回答冷冰冰的。

  “事情非常敏感,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预防措施,防止这件事发展成一个大丑闻,使欧洲王 室蒙羞。实话实说,这件事牵涉到伟大的奥姆斯坦家族一波希米亚世袭王族。”

  “这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道,随后坐进了他的扶手椅里,闭上了眼睛。

  这时,我们的来客不禁用惊讶的眼光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倦怠的、懒洋洋的人,在他的心 目中,面前的这个人无疑就是被称为全欧洲分析、推理问题最透彻的、精力最充沛的侦探, 福尔摩斯不紧不慢地重新睁开双眼,不耐烦地看着他那身躯魁伟的委托人。

  “如果陛下肯屈尊阐明案情,”他说,“我想我会为您更好地效劳。”

  来客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得无法自制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接着,他以一种不顾一切的 态度扯掉脸上的面具,扔到了地下。

  “你说得没错,”他喊道,“我就是国王,我干吗要隐瞒呢?”

  “嗯,干吗要隐瞒呢?”福尔摩斯喃喃说道,“陛下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威廉卡 兹瑞克西褀门奥姆斯坦,卡索费尔斯坦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交谈。”

  “但是你应该理解,”我们古怪的来客又重新坐了下来,用手摸了一下他那高而白的额头, 说道,“你应该理解我对亲自办这种事是不适应的。但是这件事是如此敏感,以至于如果我找一个代理人,我自己就要任其摆布。我从布拉格微服出行到这里,就是要向你请教的。”

  “那就请说吧。”福尔摩斯说着,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五年前,我去华沙进行长期访问时,认识了著名的女 歌唱家艾恩阿德勒。你肯定很熟悉这个名字。”

  “医生,请你到我的资料索引里查查艾恩阿德勒这个人。”福尔摩斯喃喃地说,依然闭 着眼睛。多年以来他都在使用这个办法,就是摘录了很多人和事的材料,贴上签条备查。 所以,随便提出一个人或事件,他都能马上给出相关的资料。这次我找到了这位女士生平 的材料,她的名字夹在一位犹太法学博士和一位撰写过深海鱼类专题论文的参谋官中间。

  “让我看看,”福尔摩斯说,“嗯! 1858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一嗯丨意大利歌剧院一 嗯丨华沙帝国歌剧院的首席女歌手一对了丨已经退出了歌剧舞台一哈丨住在伦敦一完 全正确丨据我推断,陛下和这位年轻女人有关系,您给她写过几封可能危及自身的信,现在 则急着想弄回那些信。”

  “完全正确。不过,怎么才能……”

  “您曾经跟她有过秘密婚约吗? ”

  “没有。”

  “有法律文件或者证明吗? ”

  “没有。”

  “那我就糊涂了,陛下。如果这位年轻的女人想用这些信来达到讹诈或别的目的,她如何 能证明这些信是真的呢? ”

  “上面有我的字。”

  “呸丨伪造的。”

  “我私人的信笺。”

  “偷的。”

  “我的私章。”

  “伪造的。”

  “我的照片。”

  “买来的。”

  “我们两人在一起的照片。”

  “噢,天哪丨那就坏了。陛下确实太不谨慎了。”

  “我当时真是疯了一说是精神错乱也不为过。”

  “您的行为已经对自己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当时我还只是个王储,还很年轻。现在我也才三十岁。”

  “现在必须把那张相片拿回来。”

  “我们已经试过了,但是都以失败告终了。”

  “陛下必须出钱买回照片。”

  “她不会卖的。”

  “那就偷回来吧。”

  “我们已经偷过五回了。两次是我出钱雇的小偷潜入她的房子搜个遍;一次在她旅行时我们调换了她的行李;还有两次我们在半路拦截了她,都没有成功。”

  “从没有发现那张照片的踪迹? ”

  “一点踪影都没有。”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说道:“这完全是一个小问题。”

  “但是对我来说,这却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国王回了他一句,语气中带着责备。

  “非常严重。确实是这样。那么她打算用这照片干些什么呢? ”

  “毁掉我。”

  “怎么毁? ”

  “我马上结婚了。”

  “我听说了。”

  “我将要和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劳蒂陆德曼萨克斯曼立根结婚。你可能对他 们的严格家规有所了解,她本身就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只要对我的行为产生一点怀疑,这桩 婚事就会告吹。”

  “那么艾恩阿德勒呢? ”

  “威胁我要把照片交到他们手上。她是说得出就干得出来的,我了解她。你不了解她,她 有着钢铁般坚强的个性。她既有一副最美丽的女人的面容,又有一颗刚毅无比的男人的心。 只要我娶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您能确定她现在还没有送出照片吗? ”

  “我能确定。”

  “为什么? ”

  “因为她曾说过,她要在公布婚约的那一天送出照片。指的就是下周一。”

  “噢,这么说留给咱们的时间还有三天。”福尔摩斯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太幸运了,因为 我现在还有一两桩重要的事情要进行调查。当然,陛下要暂时待在伦敦啰?”

  “是的,你可以去兰姆旅舍找我,我登记的名字是范格姆伯爵。”

  “我将通过便条将我们的进展情况通知给您。”

  “那太棒了,我很想知道。”

  “那么,佣金的事?”

  “你说了算。”

  “真的吗? ”

  “我可以这样跟你说,我宁愿拿我领土中的一个省来交换那张照片。”

  “那么目前的花销呢? ”

  国王从他的大氅下取出一个沉重的羚羊皮袋放在桌上。

  “这里是三百镑金币和七百镑钞票。”国王说道。

  福尔摩斯从他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潦潦草草地写了收条,递给了国王。

  “那位小姐的地址? ”福尔摩斯问道。

  “圣约翰林,塞潘廷大街,柏尼小居。”

  福尔摩斯将地址记了下来。“还有一个问题,”他说,“照片是六英寸的吗?”

  “对。”

  “好的,再见陛下,我相信不久您就会得到好消息。华生,再见。”他又接着对我说道, 这时那辆皇家四轮马车正驶向街心。“我想请你在明天下午三点过来,我要跟你聊聊这个小 事情。”

  三点钟整,我来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女房东说他在早晨八点刚过就出去 了。不过我还是在壁炉边坐了下来,准备不管多久都要等他回来,因为我已经对他的调查产 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这桩案子并没有我记录过的那两件案子所具有的两大特征一残忍和 不可思议,但是,这桩案子的性质,还有委托人的高贵地位,却赋予其独一无二的特质。的 确,除了这个特殊的性质以外,福尔摩斯那种精准掌握情况的能力,敏锐的推理能力,还有 那种解决最复杂的谜团所用的迅速而巧妙的方法,都非常值得我去研究和学习,从中还能获 得很大的乐趣。他总是赢家,对此我已是司空见惯。因此,在我的脑海里从未想过他也会失败。

  四点钟左右的时候,屋门开了,一个醉醺醺的马夫走了进来。他的样子非常邋遢,衣衫 褴褛,面红耳赤,留着络腮胡子。尽管我对我朋友惊人的易容术早已习以为常,我还是不得 不看了好几遍才能确定这真的是福尔摩斯。他向我点了一下头就进了卧室。还不到五分钟, 穿着花呢衣服、风度翩翩的他出现在我面前,和往常一样。他的手插在衣袋里,坐在壁炉前, 伸开双腿,尽情地笑了一会儿。

  “噢,的确不错! ”他喊道,忽然呛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笑得都没劲了,躺在椅 子上。

  “怎么回事啊? ”

  “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敢说你肯定猜不到我一上午都在忙什么,或者说最后我忙了些 什么。”

  “我猜不出来。也许你一直在对艾恩阿德勒小姐的生活习惯进行观察,也许你还对她的 房子进行了观察。”

  “正是,但是结局却非常奇特。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今天早晨我八点刚过就出发了,扮 成了一个失业的马车夫。在马车夫中间存在着一种美好的感情,互相同情、怜悯。如果你加 入他们,就会知道所有你想要知道的。我很快就找到了柏尼小居。那是一幢小巧别致、后面 带个花园的别墅,两层,大门冲着马路,上面挂着锁。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室内装饰华丽,长窗几乎落地,但是上面的英国窗闩非常不好,连小孩都能打开。从马车房的房顶可以够到 过道的窗户,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我绕着别墅转了一圈,仔细观察每一个 角度,但还是没有发现一点值得注意的线索。

  “随后我顺着街道溜达,果不出我所料,在靠着花园墙的小巷里我发现了一排马房。我帮助那些马车夫梳洗马匹,他们给了我两个便士、一杯混合酒、两烟斗装得满满的板烟丝 作为报酬,此外还给了我很多我想知道的、和阿得勒小姐有关的情况。不仅如此,他们还 跟我说了住在跟前的另外六七个人的情况,我对这些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又得捺着性 子听下去。”

  “艾恩阿德勒的情况怎么样? ”我问道。

  “噢,她让那一片每一个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是这个星球上最俏美的佳人。在 塞潘廷大街马房,每一个人都这样说。她的生活很悠闲,在音乐会上演唱。每天五点钟出门, 七点钟回家吃晚餐。她除了演出以外很少外出。她只和一个男人来往,而且过从甚密。那个 男人肤色黝黑,体貌英俊,朝气蓬勃。他每天至少来访一次,一般是来两次。这个人是来自 内殿律师学院的戈弗雷诺顿先生。你明白作为心腹车夫的好处吗?这些马车夫为他赶了至 少十几次的车,从塞潘廷大街马房送他回家,对他的情况再熟悉不过。听完他们的讲述以后, 我又开始在柏尼小居附近漫步徘徊,谋划我的行动方案。

  “很显然,这个戈弗雷诺顿是这案子的关键人物。他是个律师,这听起来可不妙。他们 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如此频繁地来看她?她是他的委托人,他的朋友,还是他的 情人?如果是他的委托人,那么照片可能已经被她交给他保存了。如果是他的情妇,那么这 么做的可能性就不大。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我接下来的工作重心:是继续调查柏尼小居呢, 还是转去研究那位先生在坦普尔的住宅。这一点很重要也很微妙,它扩大了我的调查范围。 恐怕这些琐碎的细节会使你感到厌烦,但是,我一定要让你看到我遇到的一点困难,如果你 想全面了解情况的话。”

  “我仔细听着呢。”我回答道。

  “我心里正在盘算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辆双轮马车驶到柏尼小居门前,车里跳 出一位绅士,这是一位非常英俊漂亮的男人,肤色黝黑,鹰钩鼻子,留着小胡子一显然这 就是我听说的那个律师。他好像非常焦急,大声嘱咐车夫等着他。他从替他开门的女仆面前 一掠而过,和进入他自己家里没什么两样。

  “他在屋子里停留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透过起居室的窗户,我隐隐约约看见他走来走去, 挥舞着双臂,兴奋地说着什么。至于那个女人,我根本就没看到。他随后就走了出来,好像 比刚才更着急。在登上马车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看了一眼,随后热切地喊道:‘拼了 你的老命往前赶,先去摄政街的格诺丝汉基旅馆,然后再去爱奇华街圣莫尼卡教堂。你如 果你在二十分钟以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个金币! ’

  “他们一眨眼就消失了,我正在那犹豫是不是应该跟上去,忽然一辆小巧精致的四轮马车 从小巷里冲了出来。那马车夫的上衣扣子只扣上了一半,领带歪到耳朵边上,马具的环带还 翘在扣环外。这辆马车还没有停稳,那位女人就从大门飞奔出来,一头扎进车厢里。我只在那一刹那瞥见了她一眼,但是,我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极其可爱的女人,标致的容貌足以令男人神魂颠倒。

  “‘约翰,给我去圣莫尼卡教堂,’她喊道,‘如果你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个金币! ’

  “华生,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正在考虑怎么跟踪他们,恰好一辆出租马车经过这里。赶车人看了几眼我那寒酸的装束,但是我在他可能表示拒绝之前就已经跳到了车里。

  ‘圣莫尼卡教堂,’我说,‘给你半个金币,如果你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当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很明显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马车夫把车赶得飞一样快,我以前从未坐过这么快的马车,但是那两辆马车已经在我们之前到了。当我赶到的时候,他们的两辆车已经停在门前了,两匹马正喘着粗气,热汗直流。

  我付了车钱后赶紧走进教堂。那里只有我追踪的两个人,和一个身穿白色法衣、好像正在劝他们的牧师。他们三个人围在圣坛前。我就信步顺着两旁的通道往前走,就像一个偶然到教堂里闲逛的人。让我万分诧异的是,在圣坛前的三个人忽然都转过来朝着我。戈弗雷诺顿拼命向我跑来。

  “‘谢天谢地! ’他喊道,‘有了你就可以了。过来丨过来! ’

  “‘什么情况? ’我问了一句。

  “‘过来啊老兄,过来,只需要你三分钟就够了,否则就不合法了。’

  “我被半拖半拉上了圣坛,在我弄清楚我在哪里之前,我就发现自己正对耳边的低语给出喃喃的答复,我在为我其实一无所知的事作证,帮了个忙,让未婚女子艾恩_阿德勒和单身汉戈弗雷诺顿系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然后男的站在我的这一边对我表示感谢.女的站在我的另一边对我表示感谢,而牧师则站在我的对面冲着我微笑。这是我这一生碰到过的最荒谬的场面。刚才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大笑了。看来情况是这样:他们的结婚证明可能有什么地方不合规定,因此如果没有证人,牧师拒绝为他们证婚,幸而当时我出现了,新郎便不用跑到大街上去拉一个伴郎来。

  新娘赏给我一个金币。我准备把它拴在表链上,以纪念我这次奇遇。”

  “这件事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啊。”我说道,“那么后来呢? ”

  “咳,我认为我的计划受到非常严重的干扰。看上去这一对有可能马上就离开这里,所以我必须迅速采取有效的措施。他们在教堂门口分手。他坐车回内殿律师学院,而她则回她自己家。‘我还和往 常一样,五点钟坐车去公园。’她在和他告别时说道,我就听到了这句。他们各自上车,各奔 东西,我也离开了那里,去为我的计划做些准备。”

  “什么准备? ”

  “一些卤牛肉还有一杯啤酒。”他摁了一下电铃,回答我,“我一直忙得废寝忘食,今天晚 上我很可能会更忙。哦,我顺便说一句,医生,我将需要你协助我。”

  “我非常愿意。”

  “你不害怕犯法吗? ”

  “不害怕。”

  “也不害怕会被逮捕吗? ”

  “如果有充分的理由,我不害怕。”

  “噢,这理由再充分不过了。”

  “那么,我一切都听你的了。”

  “我本来就认为我是可以倚仗你的。”

  “可是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

  “杜勒太太把盘子端来,我就跟你详细说说。现在,”他饿3良一样转向女房东端来的简单 食品,又说,“我现在不得不一边吃一边跟你说这件事,因为我没多少时间了。现在马上五点 钟了。我们必须在两个小时以内出现在行动地点。艾恩小姐,不,是夫人,将在七点钟驾车 回家。我们必须在柏尼小居遇到她。”

  “然后呢? ”

  “这以后的事必须由我来完成。接下来怎么做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有一点我一定要坚持, 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能插手。懂了没有?”

  “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吗? ”

  “什么都不做。可能会发生一些小小的、不愉快的事件,你可不要插手。我被送到屋子里 以后,这种不愉快的事就会结束了。大概四五分钟以后起居室的窗户就会被打开。你要守在 外边紧挨着窗户的地方。”

  “行。”

  “你必须要盯着我看,我会让你看得见我的。”

  “好。”

  “我一抬手一就像这样一你就把我让你扔的那个东西扔到屋子里,同时大声喊‘着火 了!着火了丨’你明白了没有?”

  “完全明白。”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只细长的、像雪茄烟的东西,“这是一只 水管工人用的普通烟火筒,两头都有盖子,可以自动燃烧。你就管这东西就行。当你大喊着 火的时候,一定会有不少人赶来救火。到时候你就走到街的另一头去。我会在十分钟之内和 你会合。我希望你对我说的话都已经理解了,是不是? ”

  “我保持置身事外;从外面靠近窗户;盯着你看;一看到你打出的信号就把这东西扔进屋 里;然后大喊着火了;接下来走到街角去等你。”

  “十分正确。”

  “你放心好了。”

  “好极了。我想,现在我应该去为我扮演的新角色做准备了。”

  他消失在他的卧室当中。几分钟以后,他再出来时已经是一个单纯朴素的、和蔼可亲的 新教牧师了。他那宽大的黑帽、白色的领带、宽松的裤子、富有同情心的笑容,还有那高贵 的外表和慈善的好奇心,即便是约翰海尔①先生装扮起来也不过如此。现在的福尔摩斯不仅 仅是装束换了,连他的态度、他的表情,甚至他的灵魂似乎都配合着他所装扮的新角色而发 生了合适的变化。当他成为一位犯罪研究专家时,舞台上就失去了一位出色的演员,甚至科 学界也失去了一位敏锐的推理家。

  我们在六点一刻离开的贝克街。当我们到达塞潘廷大街时比预期提前了十分钟。时近黄昏, 我们在柏尼小居外面徘徊,等着主人回来,刚好屋里的台灯亮了。福尔摩斯给我描述的这所 房子的特点完全正确,但是地点没有我预期的那么安静。正相反,相对于很安静的这条小街 来说,这里热闹得很:街头的拐角处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那里抽烟、说笑,一个磨剪子 的人待在他的磨石轮子旁,两个警卫正在和保姆调情,还有几个衣着体面、嘴里叼着雪茄烟 的年轻人在那里来回闲逛。“你看,”当我们在房子前面徘徊的时候,福尔摩斯跟我说,“他们 的结婚倒使事情简单了。那张照片现在变成一柄双刃剑了。她很怕戈弗雷诺顿看见那张照 片,就好像我们的委托人害怕公主看见一样。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去哪里找那张照片的蛛丝 马迹? ”

  “是啊,我们去哪儿找呢?”

  “她基本不可能随身带着它,因为那是一张六英寸的照片,想把它藏在一件女人的衣服里 可不太容易。而且她很清楚国王会在外边截住她搜身,这类的事已经发生过两回了。所以, 我们可以断定,她不会把它随身带着。”

  “那么,照片会在哪儿呢?”

  “在她的经纪人或者律师的手里,这两种可能性是有的。但是,我却认为这两种可能性都 不现实。女人有个天性就是好保密,她们喜欢自己来隐藏东西。她为什么要把照片交给别人 保管呢?她信得过自己的监护能力,但是并不知道信赖一个生意人会带来什么间接的或政治 的影响。另外,你不要忘了,她是决心在几天之内就将这张照片派上用场的。所以这张照片 一定就在她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一定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但是她的房间已经被翻过两次了。”

  “哼!他们不懂得该怎么去找。”

  “那么你打算怎么去找? ”

  “我根本就不去找。”

  ①约翰海尔:英国著名演员。

  “不找?那你打算怎么办? ”

  “我要让她把照片亮给我看。”

  她怎么会这么干?”

  “她不得不干。我已经听见车轮声了,那就是她坐的马车。从现在开始严格按照我教你的 去做。”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两束马车两侧车灯发出的灯光已经顺着曲折的街道照了过来。那是 一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轧轧地驶到了柏尼小居门前。马车刚停下,一个流浪汉从角落里冲 了上来,准备通过打开车门赚个铜子,但是他却被另一个流浪汉给挤开了,那人有和他一样 的念头,却蹿在了他的前头。于是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周围别的人也加入了进来,两个 警卫站在这个流浪汉一边,而那个磨剪刀的站在另一个流浪汉一边,争吵更加激烈了,接着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两伙人开始厮打起来。这时那位夫人刚好从车上下来,旋即被卷到 了纠缠在一起的人群当中。这帮人面红耳赤,扭在一起,对对方报以拳脚,甚至还用上了棒 子,野蛮无比。福尔摩斯猛地冲到人群当中,想去保护那位夫人。但是,他刚冲到夫人的身 边就大喊一声摔倒在地,脸上鲜血直流。众人一见他倒在了地上就一哄而散,两个警卫拔腿 朝一个方向跑了,那些流浪汉则逃往另一个方向。这时,几个衣着整齐、刚才在看热闹而没 参加殴斗的人挤了进来,为这位夫人解了围,又开始照顾地上这位受伤的先生。艾恩阿德 勒一我还这样称呼她一急忙跑上台阶,但是在最高一层台阶上停住了,门厅里射出的灯 光勾勒出她极其优美的身材的轮廓。她回头转向街道,问道:

  “那位可怜的先生伤得严重吗? ”

  “他已经死掉啦。”几个人异口同声。

  “不,不,他还有气,”另一个声音喊道,“但是在你们把他送进医院之前就会死掉的。” “他真勇敢! ” 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果没有他,那些流浪汉早就抢走了夫人的钱包和表。 他们真是一帮恶棍,最凶恶的那种。啊,他开始呼吸了。”

  “不能让他就这样躺在街上啊,我们能把他抬进房间里去吗,夫人?”

  “好的,把他抬进起居室里吧,那里有一张舒服的长沙发。请往这边来。”大家小心而缓 慢地把他抬进了柏尼小居,抬进了起居室里。我站在屋外靠近窗口的地方目睹了整个事情的 经过。灯都点上了,但是窗帘并没有拉上,所以我能看见福尔摩斯被安放在长沙发上的过程。 当时福尔摩斯对他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一点良心不安我不清楚,但是我很清楚的是,当我看 到那个被我们算计的美人还在如此温柔和仁爱地照顾着伤者,我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羞 愧。但是,如果现在中途放弃福尔摩斯委托给我的任务,又是一种对他最卑鄙的背叛。我只 好硬下心肠,从长外套里掏出烟火筒。我想,我们所做的毕竟不是要伤害她,我们只是不让 她对别人造成伤害而已。

  福尔摩斯靠在那张长沙发上,我看到他的举动,意思是他很想呼吸新鲜空气。一个女仆 匆忙走过来,推开了窗户。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把手举了起来。收到信号的我把烟火筒 顺窗户扔进了房间,大声喊道:“着火啦!”我的喊声刚落,所有那些看热闹的人,不管是穿 得体面的还是穿得不怎么体面的人,还有绅士、马夫和女仆们,也都齐声尖叫起来:“着火啦!”滚滚的浓烟很快充满了整个房间,又从打开的窗户涌了出去。在烟雾中我瞥见了匆忙 跑动的人影,随后我还听到了从房里传出福尔摩斯的喊声,他要大家放心,那不过是一场虚 惊。我迅速穿过喧闹的人群,跑到了街角处。还不到十分钟,我就很高兴地看到了我的朋友, 他挽着我的胳膊迅速逃离喧嚣骚动的现场。他一直默默但快速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了安静 的爱奇华街。

  “医生,你干得真棒! ”他说,“不可能更棒了。一切都很好。”

  “那张照片到手了吗? ”

  “我已经知道在哪儿了。”

  “你是如何发现的? ”

  “就像之前我和你说过的,是她自己把照片亮给我看的。”

  “我还是不懂。”

  “我不想故弄玄虚,”他说着就笑了起来,“这件事非常简单。你当然已经看出来了,那街 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跟我一伙的。今天晚上他们都是我雇来的。”

  “我也猜出来了。”

  “当两边发生打斗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一小块湿的红颜料冲了上去,摔倒在地,迅速把手 捂在脸上,于是一个令人同情的样子就出来了。这已经是一套老把戏了。”

  “这个我也猜到了。”

  “接下来他们把我抬了进去,她有义务把我弄进去,要不她又能怎么办?她把我放到起居 室里,我事先猜测的就是这间屋子。照片就藏在这间屋子里,或者藏在她的卧室里,我决定 看看到底藏在哪。他们将我放在了长沙发上,我摆出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的样子,他们只好把 窗户打开,这样就给了你的机会。”

  “这对你有什么用呢?”

  “这用处很大。当一个女人看到她的房子着火时,会出自本能地去抢救她最宝贵的东西。 我利用这种完全不可控制的本能冲动好几次了。在达林顿顶替丑闻一案中,我利用过,在阿 恩沃思城堡案中也利用过。结了婚的女人赶紧去把她的宝宝抱起来;未婚的女人则会把手伸 向珠宝盒。当时我很清楚,在这所房子里,对于这位夫人来说,我们要找的那件东西就是她 最宝贵的东西,她一定会去保护它。你的着火警报放得非常棒。那浓烟还有惊呼足以让钢铁 般的神经发生波动。她的反应也很棒,那张照片藏在她右边叫人铃绳上方一个拉门后边的暗 格里。她飞快地冲了过去,我瞥见了她把那张照片抽出了一半。当我大声喊那不过是一场虚 惊时,她又把照片放了回去。她瞅了一下烟火筒,就跑到了房间外边,然后我就没再见到她。 我站了起来,准备找个借口从那所房子溜出来。我曾犹豫过,是不是应该当时就把那张照片 弄到手,但是这时马车夫进来了,他小心地盯着我,所以我想还是等一下更保险。否则,一 点鲁莽就有可能让我前功尽弃。”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问他。

  “实际上我们的调查已经成功地结束了。明天我会和国王一起去拜访她。如果你想去也可 以去。到时候会有人把我们领到起居室里等着见那位夫人;不过,当她出来会客时,恐怕是既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那张照片了。如果陛下能够亲手把照片拿回来一定会特别满意。”

  “那么你准备什么时间去拜访她呢? ”

  “上午八点。趁她还没起床,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干。另外,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因 为结婚很可能改变了她的一些生活习惯。我现在得给国王拍个电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贝克街,停在了家门口。福尔摩斯正从口袋里掏钥匙时,有一个路 过的人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当时有好几个人在人行道上,这句招呼好像来自一个匆匆走过的、身形瘦削、穿着长外 套的年轻人。

  “这声音我以前听到过,”福尔摩斯略带惊讶地盯着着昏暗的街道,“但是我想不出来这到 底是谁。”

  当夜我留在了贝克街过夜。第二天早晨,我们正在吃烤面包、喝咖啡的时候,波希米亚 国王猛地冲了进来。

  “你真的拿回那张照片了吗?”他的两手抓住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双肩,满脸热切地看 着他,大声喊道。

  “还没有拿到。”

  “但是有希望拿到吗? ”

  “当然。”

  “那么赶紧去拿吧,我恨不得马上拿到。”

  “我们得雇一辆马车啊。”

  “不用,我的四轮马车就等在外面。”

  “那就省事了。”我们走下台阶,再次出发前往柏尼小居。

  “艾恩阿德勒已经结婚了。”福尔摩斯说道。

  “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 ”

  “昨天。”

  “和谁结的婚?”

  “跟一个叫诺顿的英国律师。”

  “但是她肯定不爱他。”

  “我倒是希望她爱他呢。”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话,陛下就不用害怕再有麻烦了。如果这位女士爱着她的丈夫,那么就不会 爱着陛下。如果她不爱着陛下,那么她就没有理由来干预陛下的婚事了。”

  “有点道理。但是……啊,如果她有我这样的身份就好了,她将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王 后! ”说完,国王又陷入了忧郁的沉默当中,一直到我们停在塞潘廷大街。

  柏尼小居的大门开着,台阶上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看着我们从四轮马车里走下来, 眼神里带着蔑视。

  “我想您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 ”她问道。

  “我是福尔摩斯。”我的伙伴回答,多少有些诧异和惊愕。

  “果然丨我的女主人对我说你大概会来。今天早晨她跟她的丈夫一起走了,坐五点十五分 的火车从查林士前往欧洲大陆了。”

  “什么!”夏洛克福尔摩斯被这句话惊得站立不稳,向后来了一个趔趄,脸色发白,上 面写满了懊恼和惊异。

  “你是说她已经离开英国了? ”

  “是的,再也不回来了。”

  “那张照片呢? ”国王哑着嗓子问道,又说:“全完了! ”

  “让我们看看。”福尔摩斯将这位女仆推开,冲进客厅,国王和我紧随其后。房间里家具 乱七八糟地放着,拆下来的架子和打开着的抽屉到处都是,好像这位女士在她出门以前,曾 经对房间进行了一次匆匆忙忙的翻箱倒柜般的搜查。福尔摩斯冲到叫人铃绳那儿,拉开一扇 小拉门,伸手取出一张照片还有一封信。照片上是穿着晚礼服的艾恩阿德勒本人。信封上 写着这样一行字:“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留交本人来访时亲收。”我的朋友拆开信,我们 三个人围在一起看信。信上的日期是今天的凌晨。信中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干得的确十分漂亮,我完全被你骗过去了。直到火警之后,我都没有产生一点疑 心。但是随后当我发现,我无意中是怎样将自己泄露了出去时,我开始琢磨这件事。在 几个月以前就有人提醒我要提防你了。有人说,如果国王准备雇一位侦探的话,那除了 你不会是别人,他们也把你的地址告诉了我。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让我把你想知道的 秘密拱手奉上。甚至在我产生疑心以后,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那么一位上了年纪、和 蔼可亲的牧师竟然不怀好意。但是你也清楚,我自己就是个演员,女扮男装也不是一窍 不通。我经常用这样的办法换来自由。我派约翰一我的马车夫一监视你,然后跑上 楼换上我的散步便服。我下楼来的时候,你刚好出去。

  随后,我尾随着你到了你家的门口,我就这样下了结论:我果然是你这位著名的夏 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有兴趣的侦察对象。于是,我很冒失地和你道了晚安,然后就动身 去了内殿律师学院看我的丈夫。

  我们俩都达成了共识:被这样一位可怕的对手盯上了,只好一走了之,所以你明 天来时将会发现,这里已是人去楼空。至于那张照片,你的委托人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我爱着一位比他更好的男人,这个男人也很爱我。国王自由了,不必再担心一个 被他屈待的女人会妨碍他。我之所以保留着那张照片,只是要保护我自己。拥有它就 是拥有一件武器,它能永远地保护我,免受他将来可能采取的任何手段的伤害。我现 在留下一张照片,他可能会愿意收下。谨此向您一一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

  艾恩阿德勒诺顿敬上“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一啊,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 ”在我们三个人一起看完这封信时,波希米亚国王这样喊道。

  “我不是已经和你们说过么?她是多么的机敏,多么的果断!如果她能成为我的王后,那她就是一个令人钦佩的王后,难道不是吗?好可惜啊,她没有我这样的地位! ”

  “据我现在的了解,她的确和陛下处在不一样的阶层。”福尔摩斯的态度很冷淡,“我很遗憾,我没能让陛下的事情更圆满地解决。”

  “恰恰相反啊,亲爱的先生,”国王说道,“这个结局是最圆满的了。她是说话算话的,我了解。那张照片现在就跟已经被烧掉一样让我放心了。”

  “听陛下这么说我很高兴。”

  “我很感激你,请告诉我该怎样酬谢你。这只戒指……”他从手指上摘下一只翡翠蛇形的戒指,托在手掌上递给福尔摩斯。

  “陛下有一件在我看来比这戒指价值更大的东西。”福尔摩斯说道。

  “尽管说。”

  “这张照片! ”

  国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艾恩的相片! ”他喊道,“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要的话。”

  “谢谢陛下,那么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吧。我谨祝您过个愉快的早晨。”

  他鞠了个躬,然后转身便走,对国王伸向他的手视而不见。我跟着他一起回了他的住处。

  这就是波希米亚国王如何为一桩可能发生的大丑闻所威胁,然而福尔摩斯的优秀计划又是如何在一个女人的聪明才智下败阵的全部经过。他过去常常嘲笑女人的聪明机智,不过近来这样的嘲笑我很少听到了。当他说到艾恩阿德勒,或者提到她那张照片时,他总是用尊敬的语气将其称为“那位女人”。

  去年的一个秋日,我去拜访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我去时,他正在和一位老先生 说话,那位先生身材矮胖、面色红润,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我为自己的唐突道了歉,随后 就想走,却被福尔摩斯一把拽住了,拽进了房间里,又随手关上了门。

  他非常亲切地说:“你这时候来真是太好了,我亲爱的华生。”

  “我担心你在忙啊。”

  “没错,我是很忙。”

  “这样的话,我去隔壁的屋子里等你。”

  “不用不用,威尔森先生,这位先生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助手,他协助我办理过许多的 案子,非常出色。在处理你的案子时,他同样会给我非常大的帮助,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那位矮胖的先生在椅子里欠了欠身,向我点头致意,不过在他厚厚的眼皮下的那对小眼 睛里,我看见一线将信将疑的目光转瞬即逝。

  “你坐在那把长靠背椅子上吧。”福尔摩斯说道,重新坐上他那张扶手椅,双手的指尖合 拢,他沉浸在思考中时就习惯这样。“亲爱的华生,我很清楚,你和我一样都喜欢稀奇古怪的 东西,而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你如此兴致勃勃地记录下这些东西,足见你 对它们非常有兴趣。我想说,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的做法为我自己的这些小小的冒险事业增 添了不少光彩。”

  我答道:“确实,我对你经手的案子都特别感兴趣。”

  “我想你一定会记得我说的那段话,就是那天我们在说到玛莉苏得兰小姐所提的那个非 常简单的问题之前说的:为了获得新奇的结果和特殊的体验,我们必须面对真实的生活,而 真实的生活本身就比任何大胆的想象都更富有挑战性。”

  “我倒要冒眛地对你的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真的吗,医生?即便如此,你还得对我的看法表示同意。要不然我会举出一系列事实让 你的想法无法成立,然后你就会承认我是正确的。好啦,这位杰布斯威尔森先生今天上午 专程来拜访我是有充足的理由的,他和我讲的事情,很可能是我许久以来所听过的故事中最 为稀奇古怪的。我和你说过,最离奇、最独特的事物,通常和较小的案子有关,而不是和较 大的案子,而且有时甚至可以产生怀疑,是否真的有人犯了罪。就我现在所了解的情况来说,我还不能下结论,现在这桩案子到底是否有犯罪的因素,但是,它的经过绝对是我知道的案 子中最离奇的。威尔森先生,你可否再从头讲讲整件事情是怎么回事?我让你从头讲,一个 原因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刚来,错过了开头,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件事实在奇特,所以我非常 想从你那里了解一切情节,越详细越好。一般说来,当我听到一些极其微小的有价值的细节 时,我总会从记忆中的几千个类似案件中得到启示。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桩案子是独一无 二的。”

  我们矮胖的委托人挺起胸膛,显出有点骄傲。他从大衣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皱 巴巴的报纸平摊在膝盖上,低头看着上面的广告栏。这时我仔细地审视面前这个人,努力想 像我的伙伴那样,从他的服装或外表上找到一些线索。

  然而,我的一番审视没什么收获。从外表上看,这个委托人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英国 商人,胖乎乎的,态度浮躁,动作迟缓。他穿着一条松垮的灰格裤子,一件燕尾服稍有些脏, 前面的扣子没扣,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件土褐色背心,背心上系着一条沉重但是廉价的粗铜链, 上面还装饰着一小块金属片,中间有一个四方窟窿,来回晃荡着。一顶有些磨损的礼帽和一 件褪色的棕色大衣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大衣的线绒领子有些皱褶。在我看来,这个人除了 那一头火红色的头发,脸上极度恼怒和不满的表情以外,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的举动被夏洛克福尔摩斯锐利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当他的眼睛迎上我疑问的目光 时,笑着晃了晃头。“他干过一阵的体力活,平时吸鼻烟,是个共济会会员,去过中国,最近 写过挺多东西。我只能推测出这些显而易见不过的情况了。”

  杰布斯威尔森先生突然挺直了身子,眼睛盯着我的同伴,食指还压在报纸上。

  他喊道:“我的天啊丨福尔摩斯先生,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的?比如,你是如 何知道我干过一阵体力活呢?就是这样的啊,我最早就是船上的木匠啊。”

  “我亲爱的先生,看看你这双手吧,你的右手比左手大不少啊。你总用右手干活,因此右 手的肌肉比左手的要发达不少。”

  “嗯,那么吸鼻烟和共济会会员又是怎么回事呢? ”

  “先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等于看不起你的智力,特别是这和你们团体的严格规定有冲突 啊,你带着一个‘规矩’的徽章呢。”

  “噢,是啰,我把这个忘了。那么最近写了不少东西呢?”

  “还有比这个更明显的吗?那就是:你右手袖口边上足有五寸长的地方被磨得发亮,另外 左手肘靠桌子的地方也有一个被磨光的地方。”

  “那么,去过中国又怎么讲?”

  “你的右手腕上边一点的地方有的鱼形刺青只能是在中国做的。我研究过一点刺青的花纹, 还就此写过文章。用细腻的粉红色给大大小小的鱼上色这种本事除了中国哪都没有。另外, 我看到你的表链上拴着一枚中国钱币,这不是更清楚了吗? ”

  杰布斯威尔森放声大笑:“好啊,好啊,这个我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啊丨我本来想你 简直称得上神机妙算,但是,事情说穿了也不过如此啊。”

  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我才想起来,我真的不应该这样细细地解释啊。‘神秘的东西才是绝妙的’,你知道的,我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我再如此实心眼,迟早是会身败名裂的。 威尔森先生,你还能找到那个广告吗?”

  “能,我已经找到了。”他给出答复时,那又粗又红的手指正停留在那栏广告的中间,“就 在这儿呢,这则广告就是整件事情的起因。先生们,你们自己看看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报纸,念道:

  红发会:

  由于原住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黎巴嫩城的已故伊士堪霍浦金斯的遗赠,现在又有一个 职位空缺,凡是红发会的会员都可以申请。薪水为每周四英镑,工作内容其实很少。只要 是红发男性,二十一岁以上,身体健康,智力健全者都可以申请。有意应聘者请在星期一 上午十一时由本人前往舰队街、教皇场7号红发会办公室向邓肯诺丝处提出申请。

  这个不寻常的广告我读了两遍以后,不禁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椅子上的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个不停,身子都跟着扭动起来,这是他高兴时的样子。 福尔摩斯说道:“这个广告非常诡异,对不对?好啦,威尔森先生,你现在就痛痛快快地把你 的情况,你的家人的情况,还有这个广告对你的影响,全都说出来吧。医生,你先记下报纸 的名称还有日期。”

  “《纪事年报》,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的,整整两个月以前。”

  “非常棒。好了,威尔森先生,请说吧。”

  “唔,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就和我刚才跟你说的一样,”杰布斯一面说,一面用手拭 他的前额,“我在近市区的萨克斯堡广场开了个小当铺。生意不大,近年来我只能勉强糊口。 以前还能雇两个伙计,现在只雇一个。其实就一个伙计我都是雇不起,如果他不是为了学做 生意而甘心只拿一半工资的话。”

  夏洛克福尔摩斯问道:“这位乐于助人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

  “他名叫文生斯波尔丁,其实并不年轻,只是我说不出来他到底多大。福尔摩斯先生, 我这个伙计真的是非常精明强干。有一点我很明白,他是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的,还能拿 到比现如今多两倍的薪水。但是,既然他自己一时心满意足,我又何必要劝他聪明一点呢? ” “不错,何必呢?你雇的伙计的薪水低于市价,好像真的很幸运。在像你这样年纪的雇主 当中,这事情可不平常啊。我不知道你的伙计是不是也很有特点,就像你的广告一样。”

  威尔森先生说:“啊,他也有缺点,就是非常喜欢照相。总是在工作时间拿着照相机到处 照,照完就急急忙忙跑到地下室里洗相,跟兔子似的。这就是他最大的缺点,不过总的说来, 他是个好伙计,没什么坏心眼。”

  “我想,他现在还在你那里工作吧?”

  “对,先生。除他以外,我那里还有一个负责做饭、打扫卫生的十四岁小女孩。我的屋子 里就我们三个,因为我是个鳏夫,没有儿女,我们三个人过着平静的生活;生活中除了收拾 收拾住的房子,按时付清该付的账款以外,就没别的什么了。

  “头一件打扰我们的事就是这个广告。八个星期以前的那天,斯波尔丁拿着这张报纸走进我的办公室里,说道:

  “‘威尔森先生,我向上帝祈祷,我多么希望我有一头红头发啊。,“我问他:‘为什么啊?,“他说道:‘为什么?因为红发会现在又有了个空缺的职位。谁得到这个职位,谁就发了大财。据我所知,空缺比够资格申请的人还多呢,所以受托管理那笔钱的理事们都蒙了,这真是有钱没处花啊。如果我的头发能换一个颜色就美极了.这个相当不错的安乐窝就是我的了。'

  “我接着问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都是 深居简出。我的生意是送上门来的,不需要我去外面四处奔走拉客户、找生意,一连几个星 期足不出户对我来说再正常不过。因此,我可以说是孤陋寡闻,所以我愿意听一听新鲜事。

  “斯波尔丁反问我,两只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你从来没有听说过红发会的事吗? ’

  “‘是的,从来没有。’

  “‘你这样一说,我倒觉着有些奇怪了,因为那个空着的职位你就符合申请的资格啊。

  “‘一年虽然只有二百英镑可拿,但这个工作非常轻松,即使你还有别的工作也完全可以 两不耽误。,“好吧,你们会想到的,这消息真是让我动心了,因为这几年来我的生意一直没什么起 色,如果凭空再有二百英镑可以入手,那真是太好了。

  “就这样我对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全都跟我说说吧。,“他把这个广告指给我看,说道:‘行,你来看啊,红发会有个空缺的职位,这广告上也 把地址写出来了,去那就能办理申请手续。据我所知,红发会的发起人是一个美国百万富翁, 名叫伊士堪霍浦金斯,这个人的性情非常古怪,他自己就有一头红头发,并且对所有和他 一样有红头发的人都怀有极大的认同感。所以他死后将一大笔钱交给财产受托管理人处理, 成立了这个倶乐部,他的遗嘱上说要用他遗产的利息为红头发的男子提供美差。据我了解, 这工作待遇丰厚,却非常轻松。,“我说:‘但是,一定会有数以万计的红头发男子去抢这些岗位的。,“他回答道:‘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多。你想一想吧,其实只有伦敦人才行,还要 是成年男子。这个美国人年轻时在伦敦发迹,所以他想回报这个古老的城市。另外我还听说了,如果你的头发不是真正红得发亮的火红色,而是浅红色或深红色,即便去申请也没戏。行了,威尔森先生,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就去申请好了。不过你也许认为区区几百英镑不值得你去试试。’

  “正如你们现在看到的,先生们,我的头发真是火红火红的。所以我认为,我有很大的希望能成功地申请到这个职位,即便可能会遇到一些竞争者。文生斯波尔丁好像对这桩事了如指掌,所以我想他可能会帮我一把。于是,我就叫他关上百叶窗,马上跟我一起出发了。

  他对于得到一天的假期非常高兴,我们就这样关门停业,前往广告上登的那个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情景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头发带有深浅不一红色的人都涌进城里应征广告。舰队街简直被红头发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教皇场看起来像那些水果小贩装满了橘子的手推车。我真没有想到啊,这么一个小广告竟然招来了全国的那么多人。他们头发的颜色五颜六色一稻草黄色、柠檬色、橙色、砖红色、爱尔兰长毛猎犬红、猪肝红、土红色等。不过,真的像斯波尔丁说的,真正很鲜艳的火红色的倒没几个。

  当我看到那么多的人真的非常失望,真想干脆放弃得了。不过斯波尔丁却怎么都不同意,他当时怎样连推带搡,带着我挤过人群中上了那办公室的台阶前面,我都想象不出来。楼梯上有两股人流,一股是满怀希望往上走的人,另一股是垂头丧气往下来的人。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往前挤,终于挤进了办公室。”

  这时福尔摩斯的委托人停下来使劲吸了一下鼻烟,借此重新整理一下思绪,福尔摩斯先生说道:“你的这段经历真是太有趣了。请你继续将这段非常有趣的事讲完吧。”

  “那个办公室里只有几把木椅还有一张办公桌,一个头发颜色比我还要红的小个子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他会和每一个走到他跟前的候选人说上几句,然后他总是想方设法挑三拣四,说他们被淘汰了。原来想得到一个职位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是不管怎样,轮到我的时候.这个小个子男人远比其他人客气得多。我们进去以后他就关上了门.这样他可以只和我们交谈了。

  “我的伙计对他说道:‘这位是杰布斯威尔森先生,他愿意填补红发会那个空缺的岗位。’

  “对方答道:‘他特别适合这个职位。我们的一切条件他都符合。

  在我的印象里,我还没有看到过比他的头发颜色更漂亮的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歪头盯着我的头发看,看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随后他一个箭步走了过来,拉住了我的手,非常热情地祝贺我应聘成功。

  “他说:‘稍有迟疑都是不公平的。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体谅我必须这样谨慎小心。,他伸出两只手牢牢楸住我的头发,用力地楸,我痛得大声喊了起来,这 时他才松手,然后他对我说:‘你眼泪都淌出来了。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一切都非常理想。但是 我必须这样小心谨慎,因为我们曾两次上了假发的当,一次上了染发剂的当。我还可以跟你 说一些鞋蜡的故事,保准你觉得恶心。,他走到窗户那里以最大的嗓门说道:‘空缺已经有人 填补了。,一阵大失所望的叹息声从窗户下面传了进来,人们四散开,直到除我自己还有那个 干事外,一个红头发的人都没有了。

  “他说:‘我的名字叫邓肯诺丝先生。我本身就是我们仁慈的施主设置的基金受益人。 威尔森先生,你结婚了吗?你有孩子吗? ’

  “我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他脸立刻就沉了下来,非常严肃地说:‘啊丨这可不好啊丨我对此表示遗憾。当然啰, 这笔基金的设立就是为了照顾红头发的人,也是为了繁衍更多红头发的人。你竟然是一个 未婚的光棍儿,这真是再不幸不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听到这些话非常沮丧,我就想这下完了,我还是不能得到这个职 位。但是,他沉思了一会儿以后,又说那没什么。

  “他说:‘要是换成别人,这个缺点对他就是不幸的。但是,你有这样一头漂亮的头发, 我们必须要破一下例啊。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你的新工作? ’

  “我说:‘嗯,还有一点小事情,因为我自己还有一个小生意要照顾。,“文生斯波尔丁说:‘那没什么,我可以替你照顾你的生意。,“我问:‘工作时间是从几点到几点? ’

  “‘早晨十点到午后两点。,“福尔摩斯先生,当铺的生意大多数都在晚上,尤其星期四、星期五两天的晚上,因为这 是发薪的前两天,所以,在上午多赚几个钱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另外我知道我的伙计是 一个不错的人,白天有什么事他完全可以处置好。

  “我说:‘这对我非常合适。薪金怎么样?,“‘周薪四英镑。,“‘那工作内容是什么啊?,“‘非常简单。,“ ‘你说的非常简单是怎么回事呢? ’

  “‘唔,就是这样,在上班时间,你必须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或者至少不能出那栋楼房; 你一旦离开就等于永远放弃了你的工作。这一点在遗嘱上说得非常清楚。如果你在工作时间 里离开办公室一步,那就是违背了约定。,“我说:‘一共不过才四个小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办公室的。,“邓肯诺丝先生说:‘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借口,无论是生病、有事或者任何其他 理由,一概不行。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地待在办公室里工作,你就会丢掉你的工作。,“‘那我的工作是干什么呢? ’

  “‘抄写《大英百科全书》就是你的工作,我们这里有第一卷。墨水、笔和吸墨纸你得自备。

  我们提供给你的只有这张椅子和这把桌子。你明天来上班可以吗?

  “我回答道:‘没问题。’

  “‘那么,杰布斯威尔森先生,再见,让我再一次祝贺你如此幸运,获得了这个非常好 的工作。’说着他给我鞠了个躬。我随后就走了,和我的伙计一起回了家。我为自己的好运气 高兴得手舞足蹈,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唔,我脑子里想这件事想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的情绪又陷入了消沉,因为我总想着 这一定是一个大骗局,虽然我想不出来它是出于什么目的。有人立下这样古怪的遗嘱,或者 出那么多的钱雇人来做抄《大英百科全书》这种轻松的工作,这都不可思议。文生斯波尔 丁极力宽慰我。到晚上睡觉时,我已经得出了结论,无论怎么样,我决定第二天上午去看看 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天一早我花一个便士买了一根羽毛笔、一瓶墨水还有七张大页书写纸, 然后就动身去了教皇场。

  “唔,令我又惊又喜的是,一切非常顺利,桌子已经为我摆好了,邓肯诺丝先生在那里 照看着,以便让我顺利地进行工作。他让我从字母A抄起,然后出去了,但是会不时地走进 来,看看我工作得怎么样了。下午两点钟,他和我道别,还称赞我抄写的量真不少。我离开 办公室以后,他就锁上了门。

  “福尔摩斯先生,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到了星期六的时候,那干事进来付给了我四 个英镑的金币,作为我工作一周的薪水。下个星期是这样,再下个星期还是这样。我每天早晨 十点去那里上班,午后两点下班回家。后来渐渐地,邓肯诺丝先生就不怎么来了,有时候只 在上午来一次,再后来他根本就不出现了。但是我还是不敢离开那个办公室一步,因为我担心 万一他什么时候就来了呢,而这个工作确实又很好,对我来说非常合适,我不想丢掉它。

  “就这样,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已经抄写了‘男修道院院长’、‘盔甲’、‘建筑学’和 ‘雅典人’等词条;我还希望我自己勤奋努力一些,不久就可以开始抄到以B开头的词条。我 花了挺多钱买大幅书写纸,我抄写好的稿子几乎把一个架子都堆满了。但是,这整个事情突 然就结束了。”

  “结束了? ”

  “没错,先生,就在今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十点钟去那里上班,但是门是关着的,还上 了锁,一张方形小卡片钉在门的嵌板中间,这就是那张卡片,你们可以看一下。”

  他举起一张跟便条纸差不多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

  红发会业已解散,敬启。一八九0年十月九曰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看到了这张简短的告示,还有告示背后的那个人懊恼、愁苦之极 的表情,对这件事的滑稽感觉彻底压倒了所有考虑,所以我们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的委托人气得满脸通红,他暴跳如雷,大声嚷道:“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丨如果 你们除了取笑我,什么别的都不会干的话,那我可以去找别人了。”

  福尔摩斯大声说道:“不不不,”他把已经站起来一半的威尔森又推回椅子里,接着说道: “说真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你这个案件。它实在是太诡异了,但是请你别介意,我真 的要说一句,这件事的确有点可笑,哈哈。我问你,当你看到门上的卡片时,你是怎么做 的?”

  “先生,我当时非常震惊,我不知所措。我跟办公室周围的住户打听,但是他们好像也是 一无所知。最后,我又去找了房东,房东就住在楼下,是个会计。我问他能否跟我说一些关 于红发会的事,现在是出了什么事。他说他压根都没有听说过红发会这样一个团体。然后我 又问他知道不知道邓肯诺丝先生。他给我的回答是,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说:‘唔,邓肯诺丝就是住在7号的那位先生啊。,“‘啊,你是说那个红头发的人? ’

  “ ‘就是他。,“他说:‘噢,他的名字是威廉莫里斯啊,是个律师,只是暂住我的屋子,因为他的新 家还没有装修好呢。他在昨天搬走了。,“‘我在哪里能找到他呢? ’

  “‘噢,你可以去他的新办公室,他告诉我他的地址了。是的,就在爱德华国王街17号, 就在圣保罗教堂跟前。,“福尔摩斯先生,我马上就去了那里,但是我发现那里是一个生产护膝的工厂,而且那个 厂子里也没有人听过这样一个人,不管是叫威廉莫里斯或是邓肯诺丝。”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又怎么办了? ”

  “我回了我在萨克斯堡广场的家,我听了伙计的劝告。但是他的劝告压根不能帮我的忙。 他就是让我耐心等待,也许就能等到消息。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不满意啊,我不希望不 经过任何努力就把这么好的工作给丢了。所以,当我听说你愿意为不知道怎么是好的可怜人 提供帮忙时,我就立即来找你了。”

  福尔摩斯先生说:“你的做法非常明智。你的案件是桩非常不寻常的案件,我很乐意接手。 从你所说的事情上来看,它大概牵涉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杰布斯威尔森先生说:“当然非常严重啊丨你想想,这下我每周都少收入四英镑啊! ” 福尔摩斯接着说:“不过就你本人来说,其实我觉着你不用去抱怨这个诡异的团体。相反, 据我所知,你还白白得到了三十多个英镑,而且你还抄了那么多A开头的词,还学了不少知 识呢。你其实没有吃亏嘛。”

  “是没有吃亏啊。不过,先生,我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 要拿我开涮一如果他们确实是拿我开涮的话。他们的花费可是不小啊,三十二个英镑呢。” “这一点我们会努力帮你查清。但是,威尔森先生,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个,让 你看广告的那位伙计在你那里多长时间了? ”

  “在这件事发生以前的差不多一个月时,他来的。”

  “他怎么来到你那的? ”

  “他是看了我登的广告应征而来的。”

  “这个文生斯波尔丁长得什么样? ”

  “个不高,身材健壮,动作敏捷,虽然年龄差不多已经是三十多了,但是皮肤却很光滑。

  他的前额上有白色伤疤,是被硫酸烧伤。”

  福尔摩斯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看起来很兴奋。他说道:“这些我都已经想到了。你注意过没有,他的两只耳朵上是不是有耳洞?”

  “有啊,先生。他和我说过,那是他年轻的时候,一个吉普赛人给他穿的。”

  福尔摩斯“嗯”了一声以后,就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又问:“他现在还在你那儿吗?”

  “是啊,我刚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呢。”

  “你不在的时候,是他一直照料你的生意吗? ”

  “先生,我对他的工作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本来上午生意就少。”

  “行啦,威尔森先生,在一两天之内,我会很愉快地跟你说我对这件事的意见。今天是星期六,我想星期一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了。”

  我们的客人走了以后,福尔摩斯和我说:“行啦,华生,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很坦率地说道:“我什么都没看出来,这件事真是太诡异了。”

  福尔摩斯说:“通常来说,某件事愈是稀奇,一旦真相大白,往往就越不稀奇。那些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色的犯罪.才真正会令人困惑。

  就像一张很普通的面孔是最难以辨认的一样。但是,这件事我必须马上就采取行动了。”

  我问他:“那么你计划怎么办呢?”

  他答道说:“抽烟,这个问题得抽足三斗烟才能解决;同时,我请你在五十分钟之内别跟我说话。”

  他蜷缩在椅子里,瘦削的膝盖几乎要碰到他那鹰钩鼻子了。他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嘴里叼着黑色的陶制烟斗,看起来非常像某种怪鸟的尖长的嘴。我当时认为,他一定是睡着了,我也打起瞌睡来。但是就在此时,他猛地从椅子里一跃而起,脸上是一副决然的神态。

  他把烟斗放在壁炉台上,跟我说:“下午在圣詹姆士厅有一个萨拉沙特的演出。华生,你看怎么样?

  你的病人能让你有几个小时的空闲吗? ”

  “当时就他一个人申请你的岗位吗? ”

  “不是啊,当时申请的有十来个人呢。”

  “那你因为什么选中了他呢? ”

  “因为他看起来机灵,要求的工资还少。”

  “实际上他只拿一半的薪水? ”

  “对。”

  “我今天都没事,我的工作从来都不是忙得离不开啊。”

  “那么你把帽子戴上我们就出发吧。我们路过市区,可以顺路吃点午饭。我看到节目单上有不少德国音乐呢。我觉得和意大利或法国音乐相比,德国音乐更加优美动听。德国音乐有令人深思的功效,我正要做一番深思。走吧。”

  我们搭乘地铁一直坐到奥德斯门站,下了地铁又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萨克斯堡广场,这个地方,就是上午听到的那非常奇特的故事发生的地方。这是一片拥挤、狭窄、破落,但是却还努力显出高贵的穷街陋巷,一个周围装着铁栏杆的围墙之内是四排灰暗的两层砖房。院子里是一片草坪.杂草丛生.草坪上.几簇枯萎的月桂树正在和混浊又完全不协调的环境作着顽强的抗争。街道拐角处有一所房子,上面盯着一块棕色的木板还有三个镀金的圆球,上面刻着几个白色的大字:“杰布斯威尔森”,这个招牌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那位红头发委托人做生意的地方。夏洛克福尔摩斯停在那房子前,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眼睛在密布皱纹的眼皮中闪闪放光。随后他又到街上漫步,过了一会儿又回到了那个街角,盯着那些房子看。最后,他又回到那家当铺门前,用手杖用力敲打了几下那里的人行道,随后走到当铺门口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精明能干、胡子刮得清清爽爽的年轻小伙子,他请福尔摩斯进屋。

  福尔摩斯说道:“劳驾,我只想是问一下,从这里去史全德街应该怎么走。”

  那个伙计立即就给出了回答:“到第三个路口右转,到第四个路口再往左转。”随即就把 门关上了。

  我们从那里离开时福尔摩斯跟我说道:“据我看,他的确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在伦 敦,他至少能排到第四精明强干的人;至于能不能再靠前一点排第三,我还不敢肯定。以前 我对他有一定的了解。”

  我说:“很显然,威尔森先生的这个伙计在这个红发会的神秘事件中发挥了非常大的作 用。你去问路就是想看一看他而已,我看得出来。”

  “不是想看一看他。”

  “那是? ”

  “我想看他裤子上膝盖那个部位。”

  “那你看到了什么呢? ”

  “我看见了我想要看的。”

  “我看到你敲打那的人行道,为什么呢?

  “我的亲爱的医生,现在是留心仔细观察的时候,而不是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是在敌人的地盘里搞侦查呢。我们现在已经了解一些萨克斯堡广场的情况。现在让我们去广场后面那些地方探查一下。”

  当我和福尔摩斯从那偏僻的萨克斯堡广场拐角转过一个弯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两面的景象犹如一幅圃的正面和背面一般迴异。那是从市区通往西北的一条交通干线,涌动的人潮把街道都塞住了,人潮中有往外去的,也有往里来的,放眼看去,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在我们看那一排排富丽堂皇的商业大楼与华丽的商店时,实在不敢相信,它们居然和我们刚刚离开的那死气沉沉的广场是紧挨着的。

  福尔摩斯站在一个街角,顺着那里的一排房子放眼望去,说道,“让我们想一想,我应该能把这里这些房子的顺序都记住。准确地记得伦敦的每一个角落是我的一个癖好。这里有一家名叫莫蒂然的烟草店,那边是一家报亭,再往前是城市与郊区银行的克堡分行、素食饭店、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库,然后就是另一个街区。好啦,医生,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该来点消遣了。来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然后去提琴园地吧,那里的所有事物都是优雅的、悦耳的、和谐的,那里还不会有红头发的委托人的难题来烦我们。”

  我的朋友是位奔放热情的音乐家,他本人不仅在演奏上技艺精湛,还作得一手好曲子。

  整个下午,坐在观众席上的他都显得特别高兴,他跟着音乐的拍子轻轻挥动瘦长的手指;面带微笑的他眼睛中却有一丝傭懒、沉醉。

  这时的福尔摩斯,和那个出色的侦探,那个铁面无私、果断敏捷、多谋善断的大侦探福尔摩斯简直判若两人。在他那古怪的性格中,有着双重交替显现的性格,我常常看到他那极其细致、敏锐的反应,和他偶尔流露出来的富有诗意和沉思的神态,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他的性格就是来回转换,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时而憔悴异常,时而精力旺盛。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最严肃的时候就是连着好几天窝在扶手椅中苦思冥想时。然后,强烈的追逐欲望又会突然在他心中升起,于是他的推理能力就会恢复高超,犹如直觉一般,以至于那些对他的习惯不了解的人,对他的与常人不一样的知识投来质疑的眼光。那天下午,在圣詹姆士厅,我看着他完全沉醉在音乐声中,我知道,他下定决心要追捕的人要倒霉了。

  当我们听完音乐走出来的时候,他说:“医生,你看来是想回家了吧。”

  “是啊,我是该回家了。”

  “我还有一点事要去办,得耗费我几个小时。发生在萨克斯堡广场的这桩案子非常 严重。”

  “为什么非常严重呢? ”

  “有人正在策划一个重大的阴谋。我们会及时地制止他们的,我有充分理由相信这一点。 不过,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事情就复杂了。我需要你帮我,就今晚。”

  “什么时f矣? ”

  “十点钟,十点钟就够早了。”

  “我十点钟会到贝克街。”

  “非常好。不过,医生,我得说,这件事可能有一些小危险,请你把你那支军用左轮手枪 带上。”他向我招了招手,然后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这个人,并不比我的朋友们愚笨,我坚信这一点,但是,在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交往 时,我总会有这样一种压力:我自己真是太笨了。就拿现在这个事来说吧,他看到的我也都 看到了,他听到的我也都听到了,但是,从他的话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来,他不仅对已经发 生的事情了如指掌,还预见到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呢,仍然是一头雾水。当我坐车 回到我在肯辛顿的家时,我又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下,从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词条 的那个红头发人莫明其妙的遭遇,到去萨克斯堡广场访问,再到分手时福尔摩斯和我说的那 些充满凶险征兆的话语。要在夜间行动是怎么一回事?要我带上武器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准 备去哪?去做什么?福尔摩斯提到过,当铺老板的那个有着光滑脸庞的伙计是个难对付的角 色,这家伙可能会玩一些狡猾的花招。我总是想把这些事情想清楚,但是却总在失望中结束, 只好先把它们抛到脑后,反正今天晚上就会水落石出了。

  我从家里出发时是九点十五分,我从公园穿过去,再穿过牛津街就到了贝克街。门前停 着两辆双轮双座马车。当我在过道里走的时候就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声音。我进了福尔摩斯 的房间,看到他正和两个人热烈地交谈。其中一个人我认识,警察局的官方侦探彼得琼斯; 另一个人是个高个子男人,面黄肌瘦的,戴着一顶非常亮眼的帽子,身穿一件合体的双排扣 礼服大衣。

  福尔摩斯说:“好啊,我们的人来齐了。”他一面说话一面扣上他粗呢上衣的扣子,又从 架子上取下他那根笨重的狩猎棒。他对我说:“华生,你认识这位来自苏格兰场的琼斯先生 吧?让我介绍你认识麦瑞华德先生,他今晚将和我们一起进行冒险行动。”

  琼斯非常傲慢地说:“医生,你看,我们又重新作为搭档一起狩猎了。我们这位朋友是一 位追捕高手。他只需要一条经验丰富的狗帮他捕获猎物。”

  麦瑞华德不无悲观地说:“我希望这次追捕的结果不是一无所获。”

  那个警探又高傲地说:“先生,你应该对福尔摩斯先生很有信心才是,他很有自己的一 套。他的那一套,请恕我实话实说,就是多少有点过于理论化和异想天开,不过他还算是具备成为一名侦探所必备的素质。有那么一两回吧,比如薛尔特凶杀案和阿格拉珍宝盗窃案, 他的判断比官方侦探的要准确。我并没有夸大其词。”

  那个陌生人倒是很顺从:“琼斯先生,你这么说我并没什么意见。不过我还得声明一句一 今晚我的桥牌时间被占用了,这是我二十七年以来,头一次在星期六晚上没有打桥牌。”

  夏洛克福尔摩斯说:“我想你过一会儿就会发现,今天晚上你下的赌注将会超过你以往 下过的那些,而且,这次打牌的场面将是激动人心的。麦瑞华德先生,对于你来说,赌注差 不多价值三万英镑;而对于琼斯先生你来说,赌注是你希望将其绳之以法的人。

  “约翰克雷是一个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他年纪不大,麦瑞华德先生,但 他却是这伙罪犯的首脑。我希望将手铐铐在他的手上的愿望远远超过伦敦的任何其他罪犯, 这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物,他的祖父是个王室公爵,他自己也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上过学。 他的头脑同他的手段一样奸诈。虽然我们可能在每个事件里都发现他的踪迹,但是,我们就 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本人。他这个星期在苏格兰抢劫,而下一个星期却在康伯威尔为兴办 一个孤儿院筹集善款。我跟踪他已经好多年了,但还是没能找到他。

  “我希望我今晚能够有幸把他介绍给你。我也和这个约翰_克雷打过一两次交道。你刚才 说的我很同意,他是一个盗窃集团的首脑。好啦,现在已经十点多了,我们应该出发了。你 们二位乘坐第一辆马车,我和华生坐第二辆马车在后面跟着。”

  在漫长的路途中,夏洛克福尔摩斯几乎没有讲话;他靠在车厢的座位上,口里哼着今 天下午听的曲子。马车轧轧地在煤气灯照耀下的、似乎无止境、错综复杂的马路上行驶,一 直到了富林顿街。

  我的朋友说:“现在我们离现场很近了。麦瑞华德这人是一个银行的董事,他对这桩案子 非常有兴趣。我觉得带着琼斯一起来会有帮助。这个人还算不错,虽然从他的职业来说,他 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不过他有一个优点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他勇猛得像条獒犬,一旦 他抓住了罪犯,就会像只龙虾一向顽强,死不放手。好了,我们到了,他们在那等着我们呢。” 我们到了上午来过的那条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道。打发走了马车以后,在麦瑞华德先生 的引领下,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进了一扇他为我们打开的旁门。里面是一条小走廊, 尽头处是一扇巨大的铁门。麦瑞华德先生打开铁门,里面是盘旋式石板楼梯,通向另一扇令 人看着就害怕的大门。麦瑞华德先生停了下来,点上提灯,然后领着我们往下走,我们沿着 一条带有泥土气息的通道往下走,然后又打开了第三道门,我们就进到了一个庞大的带有拱 顶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里面堆满了板条箱和很大的盒子。

  福尔摩斯举起提灯四下察看一番,又说道:“想从上面突破你们这个地下室倒是挺费劲。” 麦瑞华德先生说道,还用他的手杖敲打着脚下的石板:“想从下面突破同样挺费劲。”话 音未落他就惊讶地抬起头,说道:“哎呀丨听这声音,这下面是空的! ”

  福尔摩斯神色严峻地说,“你们小点声丨你的行为已经妨碍了我们这次远征的彻底胜利。 我请你坐到那个箱子上面去,不要乱插嘴行不行? ”

  这位庄重的麦瑞华德先生只好找了一只板条箱坐了上去,脸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这 时跪在石板地上的福尔摩斯手持提灯和放大镜对石板之间的缝隙进行仔细查看。他很快就结束了查看,站起身来将放大镜放到了口袋里。

  他说:“我们最少要等一个小时,因为在那个善良的当铺老板沉睡以前,他们不会动手 的。一旦他沉睡了,他们就会立刻动手了,因为他们下手越早,留给自己逃跑的时间就越多。 医生,你应该已猜到了,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伦敦的一家大银行市内分行的地下室里。麦 瑞华德先生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给你答案,为什么伦敦的那些胆大包天的罪犯现在会 对我们所在的这个地下室如此感兴趣。”

  那位董事长低声说道:“那是因为我们的法国金币。我们已经接到了不止一次警告,说有 人要打它们的主意。”

  “你们的法国金币? ”

  “对,在几个月以前,我们为了增加资金来源,从法兰西银行那儿借了三万法国金币。我 们一直没倒出时间开箱取出这些钱,所以它们还放在地下室里,这些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 屁股下面的这个板条箱子里面就装着两千法国金币,被一层一层的锡箔纸包着的。我们现在 的黄金储备远远超出一家分行平常所拥有的数量,所以董事们一直很担心这件事。”

  福尔摩斯说:“他们的担心是非常合理的。现在我们应该来安排一下我们小小计划的具体 步骤了。我认为,在一小时之内,整个事情就会水落石出。现在,麦瑞华德先生,我们必须 拿布灯罩把这暗色提灯罩上。”

  “我们摸着黑坐等吗? ”

  “恐怕得这样。我口袋里有一副牌。我本来预备我们正好四个人凑一桌,玩玩你想玩的桥 牌。但是,现在我看我们的对手准备如此充分,我们便不能冒这个险了,玩牌可能漏出亮光。 首先,我们一定要选好位置。这是一帮胆大妄为的恶棍,但是我们会打他个冷不防。我们必 须谨慎小心,否则有可能受伤。我会藏在这个板条箱的后面,你们都去藏到那些箱子的后面。 我会用灯光晃一下他们。华生,如果他们胆敢开枪伤人,你就毫不留情地开枪击倒他们。”

  我把左轮手枪放在我藏身的木箱上,手枪已经推上了子弹。福尔摩斯迅速拉下了提灯的 滑板,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一以前我从没有待在这么黑暗的地方。金属被烤热了的气味 让我们知道灯还亮着,一得到信号就会发出亮光。我当时静静地等待着,我的神经兴奋度达 到了期待的最高潮,在那寒冷阴湿的地下室里,在那突然的黑暗中,我突然有一种压抑和沮 丧的感觉。

  福尔摩斯低声说道:“他们的退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退回屋子里去,然后出屋去萨克斯堡 广场。琼斯,我想你已经按我说的办好了吧?”

  “在前门那里我已安排了一个巡官还有两个警官。”

  “这么说我们把他们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我们现在必须静静地在这里等着。”

  这段时间怎么这么漫长啊丨事后我们通过对表才知道,当时我们不过等了一小时一刻钟, 但是当时的感觉好像是等了整整一夜,似乎黎明即将来临。因为我不敢变换姿势,所以我手 脚都麻了。我的神经极度紧张,但是听觉还很敏锐,不仅同伙们轻轻的呼吸声我能听见,我 还能分辨出来那大块头琼斯又深又粗的吸气声和那银行董事轻轻的叹息声。越过我面前的箱 子可以看到石板地。忽然,我看见地上隐约闪现一丝亮光。

  最早,那只是在石板地上闪现的点点火光;然后火光连成了一条黄色的光束。忽然,地 面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一只手从裂缝里伸了出来,那是一只又白又嫩的、好像女人的手,在 闪着亮光的一小块地方的中间摸索着。大概过了一分钟,这只指头转动的手伸到了地面上。 然后,它突然又缩了回去,就像它突然伸出来一样,周围重归一片漆黑,只有石板的缝隙那 里被一点灰黄色的火星照亮了,显示出轮廓。

  但是,那只手只是消失了不一会儿。忽然,一阵刺耳的撕裂声响传来,地板中间,一块 宽大的白石板被翻了过来,一个四方形的洞口出现了,接着一线提灯的亮光从洞口里射了出 来。一张清秀、好像孩子一般的面庞出现在洞口的边缘,他迅速向四周围扫视了一圈,然后 用两只手撑着洞口缺口的两边往上爬,直到肩膀和腰都到了洞口之上,然后单膝跪地。随后 他已经站在了洞口的边上,又把他的一个同伙拽了上来。同伙和他一样,是个动作敏捷的小 个子,面色苍白,有着一头蓬乱的、鲜艳的红头发。

  他小声地和他的同伙说:“一切顺利。凿子和袋子你都带来没?噢,天啊,不好丨阿尔奇, 你赶紧跳下去,这边由我来对付! ”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跃而起,将这个偷偷潜入的人的衣领一把揪住了。他的同伙猛地跳 进了洞里。我听到衣服撕破的声音,琼斯一把将他的衣服的下摆抓住了。忽然,亮光中闪出 一枝左轮手枪的枪管,但是福尔摩斯的狩猎棒猛地打在那个人的手腕上,只听‘当,的一声, 手枪落到了石板地上。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约翰克雷,没用的,这回你逃不掉了。”

  对方的回答也很冷静:“哼,那又如何。我想我的好友安全了,虽然我看到了,你们曾抓住了他的衣摆。”

  福尔摩斯回答:“那边的门口有三个人在等着他呢。”

  “噢,是嘛,你们办得很漂亮。我该向你们致意! ”

  福尔摩斯答道:“彼此彼此,你的那个红头发的主意非常有创意,也很成功。”

  琼斯说:“你马上就会和你的伙伴有一个愉快的会面了,虽然他钻洞的动作比我快不少。把手伸出来,让我给你铐上。”

  当手铐扣在我们的俘虏的手腕上时,他说:“我请你们不要用你们那肮脏的手碰我。你们也许不知道我有皇族的血统。我还要求,你们在和我说话时,一定要用‘先生,和‘请,这类词,任何时候都要用。”

  琼斯瞪了他一眼,然后忍住了笑说道:

  “好吧,唔,‘先生,能不能‘请,你走上楼,到了上面,能不能允许我们弄辆马车将阁下送去警察局?”

  约翰克雷平静地说:“这样就好多了。”他朝我们三人鞠了一个躬,然后在探长的监护 下,静静地走出了地下室。

  当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地下室时,麦瑞华德先生说:“我真不知道我们银行该如何感谢 和酬劳你们。毫无疑问,你们发现了,并用最好的办法粉碎了这个我经历过的策划最精心的 一起银行盗窃案。”

  福尔摩斯说:“我自己跟那个约翰克雷就有一两笔账要算。不过我为这桩案子有多一点 花销,我希望银行将这些钱补还给我。不过,除了这个之外,我还得到不少别的方面的优厚 报酬,这次破案中获得的经验在不少方面都是非常独特的,另外光是听那红发会的诡异故事, 就是一个不小的收获了。”

  早上,我们在贝克街喝着兑了苏打水的威士忌时,福尔摩斯给了我解释:“华生,你瞧, 从最初就非常明显,这个红发会的古怪透顶的广告,还有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这样一件 古怪的事,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把这个糊里糊涂的当铺老板每天从他的当铺调开几个小时。 这种做法非常新奇,说实话,要想出比这更巧妙的办法确实很难。这个办法充分地说明了克 雷的诡计多端,他利用了他的同谋的红头发。每周四英镑的薪水,是引当铺老板上钩的诱饵。 对他们这些把成千成万的英镑当作谋夺目标的人来说,这点钱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在报纸上 登了广告,一个流氓弄了一个临时办公室张开罗网,另一个流氓则怂恿他去申请那个工作。 他们一唱一和,于是实现了让他每天上午都不在他的当铺。从我听老板说那个伙计只拿一半 的薪水时,我就知道了,很显然,他到那当铺去当伙计肯定是怀有某种特殊目的的。”

  “但是,你是怎么推断出他的目的的呢?”

  “如果在那个当铺里有女人的话,那么我本来会往无非是一些桃色事件上去想。但是那个 当铺根本就没有女人。这个当铺老板经营着小本生意,当铺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根 本不会让他们这样精心策划,花那么大的成本。所以,他们的目标肯定不是这个当铺。那么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呢?老板说过这个伙计喜欢照相,又说过他经常往地下室跑。地下室丨这 就是这个无比复杂的案件的关键线索。随后我又对这个神秘伙计的情况进行了一番调查。我 发现,我的对手堪称全伦敦头脑最冷静、最胆大妄为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里搞什么名堂, 而且要连续干几个月,每天干许多小时才能干完。他能在搞什么呢?在我看来,只可能是挖 一条通往别的楼房的地道。

  “当我们去作案地点察看时,我心里就很清楚了。你对我用手杖敲打门前的人行道表 示惊讶,我当时是要弄清楚,地下室是往前延伸还是往后延伸。我探查的结果是它不是往 前延伸。然后我按响了门铃,出来开门的是那伙计,这正是我希望的。我们以前打过一些 交道,不过从未见过面。我都没看他的脸,他的膝盖才是我想要看的地方。你自己应该也 看到了,他的裤子膝盖那有多脏、多皱。这些情况都告诉我,他确实花了不少时间去挖地 道。这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他们为什么要挖地道?于是,我在那街角周围 查看了一番,原来城市与郊区银行紧挨着我们朋友的房子。我认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当你 在我们从音乐会出来坐车回家时,我去拜访了苏格兰场还有这家银行的董事长,结果怎么样,你都看到了。”

  我问他:“那你怎样断定他们就会在当天晚上下手呢?

  “嗯,他们的红发会办公室关闭是个信号,杰布斯威尔森先生人在不在当铺里他们已经 不在乎了。换而言之,他们的地道已经挖好了。但是,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地道有可能 被人发现,银行的金币也有可能被转移,所以他们一定会尽快下手。对他们来说星期六下手 再好不过,因为他们会有两天的时间可逃之夭夭。根据上述这些理由,我断定他们会在当天 晚上动手。”

  我毫不掩饰我的钦佩之情赞叹道:“你的推理真是棒极了。这一连串的推理真的够长了, 但是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他回答道:“这免得我觉着无聊。”他打个哈欠,又说,“唉,我觉得生活已经够无聊的了。 我在追求我的一生不是在庸庸碌碌中虚度光阴,这些小小的案件在这个问题上帮了我的忙。” 我说:“你真是上帝对人类的恩赐啊! ”

  他耸了耸肩:“唔,总而言之,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用处。就像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乔 治桑的信中说的那句话:‘人是渺小的一一他的工作才具有真正的价值。’”

  身份之谜我和福尔摩斯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贝克街他寓所的壁炉前,他说道:“老兄,生活要比人们 所能想象出来的奇妙得多;甚至有些真正存在的很平常的事情,也是我们所想象不出来的。 假如我们能够手拉手地从那个窗户飞出去,在这个大城市的上空翱翔,轻轻地把那些屋顶揭 开,窥视里边正在发生的各种不平常的事情:奇怪的巧合、密谋的策划、闹别扭,以及令人 惊奇的一连串的事件,它们一代接一代不断重复发生着,导致各种稀奇古怪的结果,这些都 会使得那些老套的、一看开头就能猜到结局的小说,变得味同嚼蜡而永远地被留在仓库里。” 我回答说:“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这种说法。报纸上登载的那些案件,一般来说,都是十 分真实,十分普通的。尽管警察在报告里已经尽可能地夸张了,但是我不得不说,既不有趣, 更谈不上艺术性。”

  福尔摩斯说道:“要产生实际的效果,一定要运用一些选择还有判断。警察报告里缺少的 就是这些,也许他们不得不把重点放到官方的陈词滥调上,这样就缺少了那些对整个事件必 不可少的细节。毫无疑问,这太理所当然了。”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你这种想法我很理解。当然,以你的身份,身为地球上每一个 困惑的人的非正式顾问和助手,你当然接触到一切稀奇古怪的人和事。但是,在这儿”一 我从地上捡起一份晨报一“让我们作个测试吧,这个是我上来就看到的标题:《丈夫虐待妻 子》。半栏的篇幅都给这条新闻占了,但是我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里边说的是什么内容。当然了, 其中肯定是扯到了另一个女人、酗酒、推搡、打架、伤痕累累还有同情她的姊妹或者是房东 太太等等。怎么恶心怎么来,怎么粗暴怎么来。”

  福尔摩斯伸手接过报纸,大致扫了一眼,说道:“其实,你举的这个例子,对你的论点来 说是非常不合适的。这是汤达士分居的案子,当时我曾被找去弄清楚此案的一些细节。丈夫 滴酒不沾,也没有别的女人;他之所以被指控,是因为他养成了一个恶心的习惯,那就是每 次吃完饭,常常摘下他的假牙扔向他的妻子。你得承认,一般讲故事的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吧。 医生,来一点鼻烟,你得承认,在你所举的这个例子上来说,胜利的是我。”

  他伸手取出他的古老金鼻烟壶,壶盖的中心嵌着一颗紫色水晶。这个华丽的烟盒同他的 朴素作风和简单生活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于是我忍不住问了他。

  “呵,”他说,“我忘了有几个星期没看到你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为我在艾恩_阿德勒相片案中对他的帮助而送给我的,作为酬谢,一件小小纪念品而已。”

  “那么那个戒指呢? ”我看着他手指上光彩夺目的钻戒,又问道。

  “这是荷兰王室送给我的,但是我为他们破的案件实在是太敏感了,所以即便是一直诚诚 恳恳地记述着我的一两件小事迹的你,我也不能透露丝毫。”

  “那么,现在你手头上有什么案子吗? ”我非常感兴趣地问道。

  “有那么十一二件吧,但是一件特别有趣的都没有。它们都很重要,但是你知道,都没 有什么意思。我发现,通常在那些不太重要的事件里,倒总有细致观察和因果关系分析的 空间,这样的调查工作才有意思。越大的案子,往往越简单;因为一般来说,案子越大, 动机就越明显。这些案件里,也就马赛的那个案件挺复杂,其他的就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不过,也许马上就会有一件非常有趣的案件送上门来,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现在就有一 位委托人来了。”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站到窗帘拉开了的窗前,往下看着晦暗而萧瑟的伦敦街道。我越 过他的肩膀往外看,在对面人行道上有一个高大的女人站在那里,脖子上围着厚毛皮的围脖, 戴着宽边帽子,上面插着一支大而卷曲的羽毛,一副德文郡公爵夫人卖弄风情的样子。盛装 之下的她确实带着一副紧张的神情,迟疑不决地向上瞅着我们的窗户,身体不住地前后摆动, 手指烦躁不安地摆弄着手套上的扣子。突然,好像游泳者从岸边一跃入水,她向前一冲,快 速穿过马路,随后我们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门铃声。

  福尔摩斯把烟蒂扔进壁炉里,说道:“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在人行道上徘徊不前,一般 是爱情事件的征兆。她想要来征询一下别人的看法,但是又犹豫应不应该跟别人说这么敏感 的事情。不过这类事情也得分几种情况。当一个女人觉得一个男人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的时候, 她就不会徘徊,她会猛拉门铃。现在这个,我们可以认定为是一桩爱情事件,不过这个女子 并不是愤怒,只是忧伤或者迷惘。幸好她现在自己上门来,我们的疑惑也就马上可以解开了。” 他说话的时候外边有人敲门,侍役的小男童进来报告说玛莉苏得兰小姐来访。话音未 落,这位女客就在小男童矮小身材后出现了,好像跟着领港小船扬帆而来的一艘商船。福尔 摩斯很有礼貌地请她进来,随手将门关上,微微鞠了一躬,请她在扶手椅上落座,片刻之间, 他就用他那特有的心不在焉的神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他问道:“你眼睛近视,还打那么多字,不觉得有些费劲吗?”

  那个女子回答:“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费劲,但是我现在不用看键盘就知道字母在哪 了。”突然,她领悟到他这问话的所有含义,异常震惊,抬起头来仰望福尔摩斯,她的宽阔而 和善的脸上流露出害怕和惊奇的神色。她大声叫道:“福尔摩斯先生您一定是听说过我吧,要 不然您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 ”

  福尔摩斯边说边笑道:“没什么,了解一些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可能我已把自己锻炼得能 够看到为别人所忽略的地方。否则,你怎么会来向我请教呢?”

  “先生,我是从爱得瑞琪太太那儿知道的您。警察和其他人都认定她的丈夫已经死了而放 弃寻找了,但是却被您毫不费力地给找到了。哦,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也能帮我一把。 我并没有太多的钱,但是除了打字的那一点收入以外,靠我自己继承的财产,我每年还会有一百英镑的进项。我愿意全部拿出来,只要能得到霍斯默尔安吉先生的消息。”

  福尔摩斯问道:“你怎么会这样匆匆忙忙地从家里出来找我呢? ”他手指尖相对,眼睛盯 着天花板看。

  惊讶的神色再一次出现在玛莉苏得兰小姐的有些茫然若失的脸上,她说:“是这样的, 我是突然从家里跑出来的。因为看到温德班克先生一他是我的父亲一对这件事漠不关心, 我就特别气愤。他不肯去报警,也不肯来您这里,他只会一遍遍地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 事的。’这让我非常生气,我穿上外衣就跑了出来,来找您求助。”

  “你的父亲,”福尔摩斯说,“那肯定是你的继父,因为你们的姓不一样。”

  “是的,他是我的继父。我是叫他父亲,尽管这听起来非常可笑,因为他的年纪只比我大 五年零两个月。”

  “你的母亲还在吗? ”

  “没错,我母亲还在。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母亲在我的亲生父亲刚死不久就再婚了,而且 这个男的比她小了十五岁,我对此很不高兴。我父亲是在陶顿汉场做管子工的。他留下了一 个商店,由我母亲和工头哈迪先生继续经营着。但是温德班克先生一来就逼着我母亲把这个 商店卖掉了。他是个酒行的推销员,很高人一等的模样。那个商店的商誉再加上利息,一共 卖了四千七百英镑。如果我父亲还活着,肯定能卖一个比这高得多的价。”

  我本来以为这种杂乱无章和没头没脑的叙述,会让福尔摩斯感到厌烦,没想到事实正相 反,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女子的讲述。

  福尔摩斯发问:“你自己的那一点收入是从这个商店里获得的吗? ”

  “啊,不是,先生,不是的。那是另外一笔进项。是我在奥克兰的纳德伯父留给我的。存 在纽西兰,四分五厘的利率,这笔本金有二千五百英镑,但是我能动用的只有利息。”

  福尔摩斯说:“你的话让我非常感兴趣。你既然每年能有一百英镑这样一笔不小的进项, 加上你工作的收入,你可以去旅行,过上舒适的生活。我相信,对于一位单身的女士来说, 一年六十英镑左右的收入,可以生活得很不错了。”

  “福尔摩斯先生,哪怕数目比这个小得多,我也能过得很不错。但是您知道的,只要我还 住在家里,我就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因此,他们在花我的钱,当然,这是暂时的。每季度 温德班克先生提出我的利息,交给我的母亲。我只用打字挣的那点钱就能过得非常不错了。 打一张纸可以有两便士的收入,我现在一天能打十五到二十张呢。”

  福尔摩斯说:“你的情况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你在他 面前可以跟在我面前一样,不用拘束。现在请你把你和霍斯默尔安吉先生的事情都告诉 我们吧。”

  一片红晕泛上了萨瑟兰小姐的脸庞,她紧张地用手摆弄着短外衣的镶边,说道:“我是在 一个煤气装修工的舞会认识的他。我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们总给他送票。后来我父亲去世了, 他们还记得我们,总给我母亲送票。温德班克先生不想让我们去参加舞会,我们去任何地方 他都不乐意,甚至我去教堂做礼拜都会惹他生气。但是这一回,我下定了决心要去。我就是 要去,他凭什么不让我去?他说那些人不适合交往,但是那些人是我父亲的朋友。他还说,我没有合适的参加舞会的衣服。但是我的那件紫色长毛绒衣服还没怎么穿过呢。最后,他没 辙了,就出差去法国了。我和母亲两个人随着从前给我们当工头的哈迪先生一起去了。我就 是在那里认识的霍斯默尔安吉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想,温德班克先生从法国出差回来以后,对你去参加舞会一定非常生 气吧。”

  “啊,那倒没有,他的态度还可以。我记得他笑了笑,耸了耸肩膀,还说不让女人做她想 做的事是徒劳的,她总是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我了解了。你是在一个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认识了一位名叫霍斯默尔安吉的先生的。” “先生,是这样的。我在那天晚上遇见了他。第二天他登门来访,看一下我们是不是都安 然到家了。从这以后,我们还见过他,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说,我跟他一起散步两次,但是 后来我父亲回来以后,霍斯默尔安吉先生就不能再来我家了。”

  “不能吗? ”

  “是的,您知道我父亲不喜欢这种事。他总是极力阻止任何客人来家里拜访,如果他能做 到的话。他总说,一个女人应当安于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不用接触外人。但是我却不 认同这样的观点,就像我总跟母亲说的,一个女人一定要有她自己的小圈子,但是我现在还 没有。”

  “那么霍斯默尔安吉先生又如何了?他没有想想办法来看你吗? ”

  “嗳,父亲一星期后又要出差去法国了,霍斯默尔来信说,在我父亲走之前我们最好不要 见面了,这样才保险。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通信,而且他每天都给我写信。我一早就去取信, 所以父亲不知道这件事。”

  “你和那位先生订没订婚啊? ”

  “啊,我们已经订婚了,福尔摩斯先生。在第一次散步以后我们就订婚了。霍斯默尔安 吉先生……他是莱登霍尔街一家公司的出纳员,而且……”

  “什么公司? ”

  “福尔摩斯先生,问题就在这呢,我不知道。”

  “那么他住在什么地方? ”

  “就住在公司里啊。”

  “你竟然连他的地址都不知道? ”

  “不知道啊……只知道是在莱登霍尔街。”

  “那么,你的信往什么地址寄呢?”

  “寄到莱登霍尔街的邮局啊,等着他本人去取。他说寄到他的公司去会被他的同事们嘲笑 的。所以,我说我给他写的信也可以用打字机打出来,就像他给我的信那样,但是他又不让, 他说看着我亲笔写的信就像跟我直接交往,而用打字机,就会觉着我们俩中间被一部机器给 隔开了。福尔摩斯先生,这正好能够证明他有多么的喜欢我,即便是一些小事情他也想得非 常周到。”

  福尔摩斯说:“这当然很能说明问题了。我一直觉着小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还能回想起霍斯默尔安吉先生的别的小事吗? ”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一个特别腼腆的人。和我散步的时间,他宁愿选择晚上也不选择白 天,因为他说他不愿意引人注目。他举止文雅,态度潇洒,甚至他说话的声音都是非常轻柔 的。他跟我说过,他小的时候得过扁桃腺炎和腮腺肿大,所以长大以后嗓子就不大好,说起 话来声音低哑。他的衣着总是非常讲究,整洁而且素雅,但是他跟我一样眼神不太好,所以 总戴着浅色眼镜,以遮挡强烈的光线。”

  “好,你继父温德班克先生再去法国以后又怎样呢? ”

  “霍斯默尔安吉先生又来了我家,跟我说要在父亲回来前就结婚。他很认真地要我手放 在圣经上起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永远忠于他。母亲跟我说,他要我起誓是很对的,这 是他对我的感情的体现。最早母亲对他的印象就很好,甚至喜欢他的程度还要超过我。这样, 当他们说到要在一星期内就把婚礼办了的时候,我就提到了父亲的问题。但是他们俩都说, 不用担心父亲的事,以后跟他说一声就行了。母亲还说呢,她会和父亲谈这件事,让我放心 好了。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他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我结婚却要得到他的同意,这事说起来未 免有些可笑,但是,我还是不想偷偷摸摸的,因此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往他公司驻法国 办事处所在的波尔多,但是,就在我举办婚礼的那天早晨,这封信被退回来了。”

  “这么说,这封信他并没有收到?”

  “对啊,先生,因为这封信寄到法国时,他正好已经出发回英国了。”

  “哈哈丨真是不巧。这么说你的婚礼是在星期五了,是在教堂举行吗?”

  “对啊,先生,但是很低调的,一点都没张扬。我们将教堂选在了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 主教堂。举行完婚礼以后再去圣班槐斯饭店吃早饭。霍斯默尔坐着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来接我们, 由于我们是两个人,所以他让我们两个先坐上这辆马车,当时街上正好路过另一辆四轮马车, 他自己就登上了那一辆马车,跟在我们的后边。我们的马车先到了教堂,那辆四轮马车随后 到达,我们等着他从车里下来,但是等了好久也没见他的人影。当马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下 来去查看时,车厢里已经没有人了丨马车夫说他无法想象人哪里去了,因为他亲眼看着他进 的车厢。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上个星期五的事,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福尔摩斯说:“在我看来,你是遭受了极大的侮辱。”

  “啊,不不,先生,不是这样。他对我非常好、非常体贴,他不会就这样离开我的。您看, 他之前就跟我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忠于他。哪怕发生了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将 我们分开,我也铭记不忘我对他的誓言,他迟早会实践他的誓言的。在婚礼当天早晨说这种 话似乎有一些不可思议,但是,从以后发生的事情判断,这些话显然包含深意。”

  “确实,这肯定是包含一定的深意的,这毋庸置疑。那么,你怎么看这件事,你也认为他 遭遇了人力不可抗拒的什么糟糕事情? ”

  “可不是吗,先生。我是这样认为的,他肯定是预料到了什么危险,否则他不会跟我说那 些话的。后来,我想是他所预料的事到底发生了。”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呢?”

  “没有想过。”

  身份之谜“对了我再问你,这件事情你母亲怎样看的呢? ”

  “她非常生气,她跟我说,以后永远再也不许提起这件事。”

  “那么你的父亲呢?你和他说了吗? ”

  “说了,他好像同我不谋而合,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过我一定会等到霍斯默尔的消息 的。就像他说的,把我带到教堂门口以后自己失踪了,这究竟会有什么好处呢?行,如果是 他跟我借了钱,或者他已经同我结了婚,我的财产已经转到了他的名下,那么这也许还有点 道理,但是在钱这个问题上,霍斯默尔从来都是很独立的,他连我的一个先令都不看在眼里。 既然是这样,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连信也不给我写一封呢?唉,想起这些来, 我就苦恼得不行,我已经要疯掉了,我现在是彻夜难眠。”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捂着脸 哭了起来。

  福尔摩斯站了起来,同时说道:“我将帮你办这件案子,我们必将会得出结果的,这点毋 庸置疑。现在让我来负责这件事吧,你就不用再跟着操心了。对了,有一点尤为重要,那就是, 把霍斯默尔先生在你的记忆中抹去吧,就像他在你的生活中消失了那样。”

  “您的意思是,您认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是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么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

  “这个问题你交给我去办就行了。我希望得到对这个人的准确描述,还要你现在把他的信 件都保留下来。”

  她说:“我在上星期六的《纪事报》上登过一次广告寻找他,就是这条广告。这是他写来 的四封信。”

  “谢谢你。给我你的通信地址? ”

  “康柏威尔,里昂街31号。”

  “我知道你不知道安吉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的办公地址呢?”

  “他是西屋及马庞公司的推销员,那家公司在范切契街,是一家很有名的法国红葡萄酒进 口商。”

  “谢谢你。你已经把事情说得非常清楚了。请你把这些文件留在我这,记住我对你的忠告, 这个事件已经结束了,不要让它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是太仁慈了,但是这个我无法做到,我要对霍斯默尔忠贞不贰。我 时刻准备着等他回来。”

  我们的客人,尽管头上戴着一顶奇异的帽子,脸上是茫然若失的表情,但是她那纯朴的 心灵体现出来的一种高尚情操,让我们肃然起敬。她把一小扎信件放在桌上就走了,答应我 们随叫随到。

  有几分钟福尔摩斯陷入了沉默,手指尖对顶着,两腿往前伸,仰视着天花板。随后,他 从架子上取下那支年头久远、满是油腻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好像是他思考时的一个顾问。点 燃烟丝以后,福尔摩斯靠在椅子上,任凭蓝色的浓烟萦绕在他周围,他的脸上是一副沉思的 神情。

  他说:“对于研究来说,那个姑娘自己就是一个很有趣的对象。我发现和她的小问题相 比,她本人要更有意思。嗯,顺便说一句,她那个问题不过非常平常。去我的索引卡里翻 翻就能找到差不多的例子,1877年的安杜佛案,去年的海牙案都差不多。虽然都是一些老 掉牙的把戏了,但是在我看来,其中倒是有一两个情节是新鲜的。不过这位姑娘本人提供 了最多的线索。”

  我说:“你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东西,这些我都看不出来。” “不是看不出来,华生, 是你没注意到。你不知道应该看哪里,所以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忽略掉了。我从来没有告诉 过你袖子有多重要,去从大拇指的指甲中了解信息,或者从鞋带上发现大线索。好了,从这 个姑娘的外表上,你都看到了什么呢?你给我描述一下吧。” “唔,她头上是一顶蓝灰色的宽 边草帽,一根砖红色的羽毛插在上面。她穿着灰黑色的短外套,上面缝缀着黑色的珠子,衣 边镶嵌着小小的黑玉饰物。里面的上衣是褐色的,比咖啡色要深,领部和扣子上镶着窄窄的、 紫色的长毛绒。她的手套是浅灰色的,右手食指尖儿已经磨破了。她穿着什么鞋我倒没有留心。 她的身材稍稍有点胖,戴着下垂的金耳环,总体来看比较富裕,神态倒是平平常常、安然闲 适、自由自在。”

  福尔摩斯一边轻轻地拍着手,一边抿着嘴笑。

  “华生,不是我奉承你,你有了不小的进步。你这番描述的确非常好。虽然所有重要的东 西都被你忽略了,但是你至少已经掌握了正确方法,你察言观色起来目光很敏锐。老弟,你 绝不能靠着一般印象,而要集中精力观察细节。看女人,我第一眼总是去看袖子。看一个男 人嘛则要看他裤子的膝部。就像你看到的,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是长毛绒,这是最能透露信息 的材料。她的手腕再往上一点有两条纹路,打字员压着桌子就会在这个地方形成这种痕迹, 看起来很明显。操作手摇式的缝纫机也会留下差不多的痕迹,不过那会在左臂上,远离大拇 指的一侧,和打字员的那种正好横过最阔的部分不一样。然后我又看了看她的脸,鼻梁的两 边都有带着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于是我大胆地说她近视,说她总打字,她似乎很惊奇。” “我也很惊奇。”

  “但是这是正确的,非常明显。我接着往下看,很惊奇、又饶有兴趣地看到,她穿的两只 靴子不是一双的:一只靴尖上有花纹,另一只则没有;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只有下面两个扣 上了,而另一只则是第一、第三和第五个扣子扣上了。喏,当你看到一位穿戴整洁的青年女 子,出门时穿着的靴子却不是一双的,靴子上的扣子还只扣上了一半,这说明她离家的时候 肯定特别匆忙,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还有呢?”我又问,我的朋友清晰透彻的推理经常会引起我非常强烈的兴趣。

  “顺便说一句,我看出来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写了一张字条,不过是先穿戴好后写的字条。 你也看到了她右手套的食指尖儿那个地方破了,不过你显然没看到,她的手套还有食指上都 沾了紫色的墨水。这说明她写的时候非常匆忙,蘸墨水的时候笔插得太深了。事情肯定是今 天早晨发生的,否则她的手指上不会现在还有清晰的墨迹,这一切虽然非常简单,但是却挺 有意思。不过我得回归正题,华生,给我念一下寻找霍斯默尔安吉先生的那个广告好吗?” 我伸手把一张印刷的字条伸到灯前:

  镜,声音低沉。失踪时身穿黑色丝镶边大礼服,黑背心,灰色哈里斯花呢长裤,褐色的 绑腿,两侧有松紧带的靴子。背心上挂一条金表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家公司任 职。如果有人能……“可以了,”福尔摩斯说,“至于那些信嘛,”他只瞟了一眼就继续说:“非常一般。除了有 一次引用了巴尔扎克的话以外,没有任何和霍斯默尔先生有关的线索。不过有一点很有价值, 它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

  “这些信件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仅是信的内容,连签名也是打字机打出来的。你看信的结尾处这几个工工整整的小字: ‘霍斯默尔安吉'还有日期,但是地址只有‘莱登霍尔街'非常含糊。这个签名非常能说 明问题,事实上,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线索。”

  “和哪方面有关? ”

  “我的好朋友,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这个签名在本案的重要地位吗? ”

  “我还是不敢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也许他想在一旦有人起诉他的毁约行为时,通过这个来 说明那不是他的签名。”

  “不,不是这个地方。不过我要写两封信。这样问题就能解决了,一封写给伦敦的一个商 行,另一封写给那位年轻小姐的继父温德班克先生,问他能不能在明晚六点钟跟我们在这里 见上一面。我们不妨跟她的男性亲属打打交道。好吧,医生,在这两封信还没有收到回音之前, 我们没什么事儿可做,我们可以暂时把这小小的问题放一边。”

  我的朋友在行动中推理细腻、精力过人,对于这一点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相信,因此我 想他对这个奇特的疑案那种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态度,一定是很有把握的。我知道他只失 过一次手,那就是波希米亚国王和艾恩阿德勒的照片案;但是当我回顾‘四签名’那种怪 案,还有和‘血字的研究’有关的那些非常诡异的案情时,我觉得,如果连他都解决不了的话, 那么,那样的案子真是玄妙透顶了。

  我走的时候他还抽着他那只黑色的陶制烟斗,我相信,明晚我再来时就会发现,他已经 掌握了找出玛莉苏得兰小姐的失踪新郎的全部线索。

  当时,我正忙于给一个病情比较严重的患者治疗,第二天,我又在病床边上忙了一整天, 一直到快六点钟,我才闲了下来,于是我跳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奔贝克街,我有些担心,我 会不会去晚了,赶不上为破案帮忙。我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家,瘦长 的身子蜷缩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他正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一排排烧瓶和试管散发出清 新但是刺鼻的盐酸气味,这说明他整天都在做他酷爱的化学试验。

  “嘿,怎么样,解决了吗?”我边问边走进屋里。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是不是,我在说那个案子啊! ”我叫道。

  “啊,那个啊丨我刚才一直在想我在试验的这种盐。虽然我昨天已经说过了,这桩案子其 实一点神秘的地方都没有,但是,有一些细节还是挺有意思的。唯一有一点缺憾,那就是我 担心没有哪一条法律可以对那个恶棍进行惩处。”

  “他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抛弃苏得兰小姐? ”

  我刚说出问题,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楼道里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后“嗒 嗒嗒”有人敲门。

  “那位姑娘的继父詹姆士 温德班克先生来了。”福尔摩斯说道,“他在给我的回信中说, 将在六点钟来。请进!”从外面进来的男人身体健壮,中等身材,三十多岁,胡须刮得干干 净净,淡黄色的皮肤,态度温和,略带谦卑,一双灰色的眼睛锐利逼人。他用询问的目光扫 视了我们俩一眼,摘下那顶带有光泽的圆式帽子放在了边架上,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就侧身 坐在跟前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士 温德班克先生,”福尔摩斯问道,“我想这封用打字机打出的信是出自你 的手吧,你在信中和我们约好六点钟见面,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恐怕有点来晚了,不过我是身不由己啊。对苏得兰小姐拿这种鸡毛蒜皮 的事情来麻烦你,我表示非常抱歉,我觉得还是家丑不要外扬的好。我是不同意她来找你们 的。相信你们也已经看到了,她这个姑娘好发脾气、容易冲动,一旦决定干什么就不撞南墙 不回头。当然我对你们倒不怎么介意,因为你们与官方警察倒没什么联系;不过这种家丑外 扬却也不是让人高兴的事。而且还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你根本不可能找到霍斯默尔安吉这 个人啊! ”

  “正相反,”福尔摩斯的语气非常平静,“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能找到霍斯默尔安吉 先生。”

  温德班克先生听了他的话,身子猛地震了一下,手套都掉在了地上,他说:“我听到你这 番话非常高兴。”

  “很奇怪,”福尔摩斯说道,“打字也能像手写一样,将一个人的个性表现出来。除非是一 台新的打字机,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肯定存在差别。有的字母比其他字母磨损得更严 重些,而有的字母磨损得就少一些。温德班克先生,请看一下你自己打的这张短笺,字母、, 都是有些模糊,字母‘r,的尾巴则有点缺损。除了这两处以外,还有其他十四处比较明显的 特征。”

  “我们的来往信函都是从事务所里的那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它当然会有些磨损了。”我们 的客人一边说,一边用他发亮的小眼睛扫了一下福尔摩斯。

  “温德班克先生,现在我将和你说一个真正有意思的研究。”福尔摩斯继续说道,“我想最 近再写一篇短一点的专题论文,论述一下打字机以及打字机和犯罪之间的关系,这个题目我 很重视。我手边有四封信,上面写明了来自那个已经失踪了的男人,全部是打字机打出来的。 每封信中,不仅每个字母‘e,都是模糊的,每个字母‘r,都是尾巴缺损的,而且如果你愿 意拿着我的放大镜看一看的话,就会发现我提到的那其余十四处特征也都清晰可见。”

  温德班克先生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抓起他的帽子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把我 的时间浪费在听这类无稽之谈上。如果你能抓到那个人那就去把他抓来好了,抓到他时,通 知我一声就行。”

  福尔摩斯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并锁上了门,说道:“那么我现在就要通知你,我已经把他抓 到了。”

  “什么,在哪呢?”温德班克先生喊道,嘴唇惨白,眼睛不住地眨巴着,好像一只掉进了 捕鼠笼里的老鼠。

  “啊,你不用嚷嚷,那一点用都没有。”福尔摩斯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温德班克先生, 你赖不掉的。事情非常清楚。你说我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解决不了,真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 那确实是一个很容易的问题丨请你坐下,我们来好好谈谈。”

  我们的客人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额上热汗直淌,说话也结巴了: “这……这……这 大概还不够提起诉讼。”

  “确实是这样,恐怕是还不够。但是,温德班克先生,我可以私下和你说,这是我知道的 最残酷、最自私、最丧心病狂的鬼把戏了。让我先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讲一遍,哪里说错了你 可以反驳我。”

  这个人在椅子中缩成一团,头耷拉到胸前,一副被彻底打垮的模样。福尔摩斯抬起脚放 到壁炉台的壁角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身体向后仰着,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个男人为了金钱,跟一个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女人结了婚。”他说道,“只要女人的女儿 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他就可以花着她的钱。根据他们所处的地位来说,这笔钱相当可观了。 如果没了这笔钱,那么境况将会大有改变,所以去拼命地保住它也是值得的。女儿心地良善、 和蔼,性子温柔而又多情。很显然,她这样的品貌,还有如此收入的姑娘是不可能一直空守 闺房的。如果她嫁了人,那么就意味着一年损失了一百英镑,那么,她的继父该如何才能防 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也是很显然,他想方设法把她关到家中,不让她和同龄的朋友们交往。 没过多久,他觉察到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他的女儿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坚持自主权,最后竟 然声称一定要去参加舞会了。这样一来,她那个诡计多端的继父该如何是好呢?他想出了一 个阴损的计策。得到了妻子的默许和帮助之后,他为自己做了一番伪装,为锐利的眼睛戴上 墨镜,再戴上假胡子,又故意装出沙哑低沉的声音,因为他的女儿是个近视眼,所以他的伪 装更加保险。他以霍斯默尔安吉先生的形象出现,并向自己的女儿求爱,免得她爱上了别 的男人。”

  “我不过是想跟她开一个小玩笑,”我们的客人小声地说道,“根本没想到她会如此痴情。” “你那根本不是开玩笑。不过,那位年轻的姑娘也确实一时糊涂,完全相信了她的继父 是在法国,而没有怀疑过自己上了当。她为自己被那位先生殷勤奉承而满心欢喜,同时来 自她母亲的一片赞扬声又让她更加高兴。就这样,安吉先生开始登门拜访,因为有了一点 进展事情就要继续发展下去。见过几次面,订了婚,这就确保了姑娘不会芳心另属。但是 这套把戏不能永远玩下去,装着出差法国也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所以,干脆用一个戏剧 性的收场为整个事情做一个了结,好在姑娘的心上留下一个永久的印象,以防止她将来再会看上别的求婚男子。就这样,手按圣经发誓白头偕老,婚礼当天早晨暗示可能发生某种 事情等等,事情一幕幕上演。詹姆士 温德班克希望苏得兰小姐对霍斯默尔安吉忠贞不贰, 而他却是生死未卜,这样,就可以确保以后十年她都不会听从别的男人的话。霍斯默尔陪 着她走到了教堂门口,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于是耍起了老套的把戏,从四轮马车的这一侧 门钻进去,又从另一侧门钻了出来,自顾自地溜走了。我认为这就是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温德班克先生! ”

  在福尔摩斯叙说经过时,我们客人的自信恢复了一些,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苍白的脸 浮现出一种讥讽的神态。

  “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真是聪明过人啊,你应该更聪 明一点才好嘛,这样你就会发现,在触犯法律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做什 么足够让你起诉我的事情,但是,你锁上了门,我就凭这件事就可以起诉你‘攻击人身和 非法拘留,”

  “就算像你说的,法律不能拿你怎么办,”福尔摩斯边说边打开了门,“但是,再没有谁应 该比你更应该受惩罚了。如果这位年轻姑娘有兄弟或者朋友的话,就应该狠狠地揍你一顿! ” 福尔摩斯看到那个男人脸上刻薄冷漠的笑容,他愤怒得脸都涨红了: “我对我的委托人并没 有要承担这样的责任,但是我的手边正好有一条狩猎棒,我想就让我来……”他快步走过去 拿狩猎棒,但是棒子还未到手,楼梯上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脚步声,随后听见沉重的大厅门 “嘭”地发出一声响。我们看见詹姆士温德班克先生正拼命地飞奔在马路上。

  “真是个冷酷的浑蛋! ”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笑了出来,重新坐到他的扶手椅上,“那家 伙一定会咎由自取的。从某些角度来看,这个案件并不是完全索然无味的。”

  “你的推理步骤我现在还不能全部明白。”我说,“唔,很显然,首先应该想到的是:这个霍斯默尔安吉先生的古怪行径必定是有一定的目的。同样很显然的是,唯个能够从这事件中真正获益的人,只有这个继父,这一点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然后,我们又看到了这 个事实:这两个人从来没同时出现过,总是一个人出现的时候另一个人不在。这无疑是非常 有启发性的。墨镜,还有怪异的说话声音,跟浓密的络腮胡子一样,都暗示着伪装。这些同 样是非常有启发性的。他的签名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所以可以推测,她是如此熟悉他的笔 迹,以至于哪怕只是一个字都会被她认出来。这个奇怪的做法让我的怀疑更加重了。你应该 能看到,所有这些单独的事实,再加上大量的细节,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你是如何证明它们呢? ”

  “一旦找到了犯人,证明罪行就很容易了。我知道这个人工作的公司。我一拿到那份印刷 出来的寻人启事,就把启事中描述的外貌特征中可能是伪装的部分去掉一络腮胡子啊、眼 镜啊、奇怪的声音啊一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寄给那家公司,请他们告诉我,他们商行里是否 有一位推销员符合剩下的那部分外貌特征。我还注意到了打字机的特点,我就写信给他的办 公地点,写给他本人,问他能否来这里一趟。正如我预料到的,他是用打字机打的回信,上 面显露出的打字机的种种细微的特征和霍斯默尔安吉的信上完全一样。同一个邮局又给 我送来一封来自范切契街西屋及马庞公司的信,信上说,那外貌描述与他们的推销员詹姆士温德班克完全相符。这就是全部的情况。”

  “那么,苏得兰小姐呢?”

  “我要是把真相和她说了,她肯定不会相信。你也许还记得这样一句波斯谚语:‘打消一 个女人心中的痴想,和从虎爪下抢走小老虎一样危险。,这句话对于哈法斯和贺拉斯有着 一样的意义。”

  ①哈法斯:14世纪波斯诗人。

  ②贺拉斯:古罗马抒情诗人、讽刺家。

  有斑点的带子八年来,我对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进行研究,将七十多个案例记录下 来。我大致翻阅一下记录,发现有不少案例是悲剧性的,同时也有一部分是喜剧性的,还有 很大的一部分,是稀奇古怪的,仅此而已,分不出来是喜剧还是悲剧。但是这些案件中没有 一个是平淡无奇的。因为,他接活儿与其说是为了拿酬金,还不如说是为了满足他对工作的 狂热。所以,他对那些平淡的、不需要思考的案子从来都是不肩一顾。可是,在所有这些离 奇多变的案例当中,我却想不出来,有哪个比那个发生在舍瑞郡的史都克摩伦、那个知名的 罗列特家族的案子更独特了。我们现在说的这件事,是发生在我和福尔摩斯刚认识的那段时 间。那时,我们还都是单身汉,合住在贝克街的公寓。本来我早就可以讲述这件事,但是, 因为当时我保证过要严守秘密,直到上个月,要我作保证的那位女士不幸早逝,我们的这种 约束方得解除。现在应该是将真相说出来的时候了,因为我的确知道,对于甘士比罗列特 医生的死,外界众说纷纭,谣言四起。因为这些谣言的存在,这桩案子听起来比真实情况更 骇人听闻。

  事情发生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一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穿得整整齐齐的夏洛克福 尔摩斯站在我的床边。通常来说,他比较爱睡懒觉,但是壁炉架上的时钟告诉我此时才七点 一刻,我有点诧异,冲他眨了眨眼睛,心里还有点不高兴,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习惯是比较有规律的。

  “华生,抱歉把你叫醒了。”他说,“但是,你我今天的早晨都是命该如此,先是赫德森太 太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接着,她又报复似的来把我吵醒,现在,是我来把你吵醒。”

  “发生了什么事啊一是失火了吗? ”

  “不,来了一位委托人。好像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情绪非常激动,坚持要见我。现在她 正等在起居室里。你看,如果一位年轻的女士这么一大早就在这个大都市里徘徊,甚至还吵 醒了那些还在梦乡的人,我认为她肯定有一件紧急的事儿,不得不找别人商量。如果这是一 件有意思的案子,那么我敢肯定,你当然会希望从一开始就参与进来。所以我觉着无论如何 也应该叫醒你,给你这个机会。”

  “我的老兄,我当然无论如何也不会错失良机啊。”

  对福尔摩斯专业性的调查工作进行观察是我最大的乐趣,我很欣赏他能够迅速地做出推论,他推论的迅捷,好像直觉一样,但是却有逻辑作为基础。他就是依靠这些将委托人给他出的疑难问题解决的。我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几分钟后就收拾妥当,跟着我的朋友下楼到了起居室。窗前端坐着一位女士,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厚厚的面纱。我们走进屋里时,她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打着招呼,“我的名字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挚友和伙伴华生医生,你在他面前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地畅所欲言,不必有顾虑。哈丨赫德森太太考虑得真周到,我很高兴地看到她已经把壁炉烧旺了。请靠近炉火吧,我叫人给你端一杯热咖啡来,我看到你在发抖。”

  “我的发抖不是因为冷。”这位女人低声地说道,不过同时她还是照福尔摩斯说的换了个座位。

  “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

  “是因为害怕、恐惧.

  福尔摩斯先生,”她边说边把面纱掀了起来,我们看出来了,她的确非常焦虑,让人不禁产生怜悯之情。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萎靡,憔悴不堪,双眼惊惶不安,好像一只被追逐的动物。看她的身材相貌像是三十岁左右,但是,她的头发却未老先衰,已有白发夹杂其间。

  夏洛克福尔摩斯迅速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安慰道,“我们很快就会处理好你的事情,对此我毫不怀疑。我知道,你是今天早晨乘火车来的。”

  “这么说你认识我? ”

  “不认识,我注意到你左手的手套里露出了半截回程的车票。你很早就出发了,而且在上 火车之前,还坐着单马车在崎岖、泥泞的道上走了好长的一段。”

  那位女士大吃一惊,困惑地盯着我的同伴。

  “这没什么神奇的,亲爱的小姐,”他笑着说,“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七处泥点子,都是新 沾上的。只有乘坐单马车并且坐在车夫的左边才会溅上这样的泥点子。”

  “无论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得非常对。”她说,“我六点钟前就离开家出发了,六点二十 分的时候到了赖德汉,然后坐上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火车赶来这里。先生,我再也受不了了, 再继续下去我会疯掉的。我是求助无门一我连一个能帮忙我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人关心 我,他自己也是个可怜的人儿,对我也是爱莫能助。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你,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用害怕,”他往前探了探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我是从费英泰西太太那儿听说你的,在她急需帮助的时候你曾施以援手。我也是从她那儿得 到的你的地址。噢,先生,你可不可以也帮帮我?至少可以为深陷黑暗深渊的我指出一条明 路吧。现在我支付不起佣金,但是在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以内我就结婚了,那时我就可以支配 我自己的收入了,你至少会发现,我绝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福尔摩斯转过身,走向他的办公桌,把抽屉的锁打开,找出一个小小的案例簿翻了一下。

  “费英泰西,”他说,“啊,是的,我记起来了那个案子,和猫儿眼宝石的女冠冕有关。 华生,那时候你还没来呢。小姐,我只能说,我非常乐意为你效劳,就像我以前为你的朋 友效劳一样。至于酬劳嘛,工作本身就是对我的酬劳;不过你可以在你认为最合适的时候, 随意支付我为这件事上付出的花销。那么,现在请你把对这件事作出判断有帮助的一切都 和我们说说吧。”

  “唉,”我们的来客答道,“我处境的恐怖之处,在于我所担心害怕的东西非常模糊,我的 担心完全是由一些琐碎的小事引出来的。在别人看来,这些小事可能是微不足道的,随便哪 个人,甚至我最有权利获得帮助和指点的那个人,也会认为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 人的胡思乱想。虽然他并没有这么说,但是从他安慰我的答话还有回避的眼神中,我能觉察 得到。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你能看透人们心中的种种邪恶。请你告诉我,处在危机四伏中 的我该怎么办。”

  “我会非常认真地听你说,小姐。”

  “我的名字叫海伦史东纳,我和我的继父生活在一起,他是位于舍瑞郡西部边界的史都 克摩伦的罗列特家族一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的最后一个还健在的人。”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说道:“我很熟悉这个名字。”

  “这个家族一度位居英伦最富有的家族之列,它的产业占地极广,甚至扩展到了舍瑞郡之 外,北至波克郡,西至罕普郡。不过到了上个世纪,这个家族的四代继承人都是生性荒淫浪 荡、挥霍无度的人,到了摄政时期,这个家族终于在一个赌棍的糟蹋下倾家荡产,也就剩下 了几亩土地和一座二百年的古老宅邸,不过这座宅邸也已被典押得差不多了。最后的一位地 主在那里过着落魄王孙的可悲生活,苟延残喘着。不过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的继父,认识 到自己必须去适应这种新情况,于是在一位亲戚那里借了一笔钱去读了一个医学学位,然后 出国去加尔各答行医,在那里,他靠着自己的医术和坚强的个性取得了不错的业绩。但是, 因为家里几次遭贼,盛怒之下的他把自己的本地管家殴打致死,还差点被判死刑。就这样, 他在监狱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回到了英国,他变成了一个性格暴躁又失意潦倒的人。

  “罗列特医生在印度的时候和我的母亲结婚。我的母亲当时是孟加拉炮兵司令史东纳少将 的年轻遗孀史东纳太太。我和我的姐姐茱丽娅是孪生姐妹,我母亲再婚的时候我们只有两岁。 她有一笔数目不菲的财产,每年至少有一千英镑的进项。我们和罗列特医生住在一起时,她 就立下了遗嘱,所有的财产都要留给他,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我们结婚以后,每年 都要拨给我们一笔钱。我们回到英伦没多久我们的母亲就去世了,她丧生于八年前槐卫附近①摄政时期:指的是英王乔治四世皇太子的摄政时期,即1811年到1820年。

  的那次火车事故。随后罗列特医生不再打算继续在伦敦开业行医,而是带着我们一起回到了史都克摩伦这座祖先留下的古老宅邸里生活。我母亲留下的钱足够我们的一切支出,看来我们是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但是,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可怕的变化发生在我们的继父身上。最初看到史都克摩伦的罗列特家族的后裔回到这座古老的宅邸,邻居们都很高兴。可是他却一反常态,从不和邻居们交朋友或互相往来,而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深居简出,无论遇到谁,都会穷凶极恶地和其争吵。这种近乎癫狂的暴戾脾气是他们家族的遗传。同时我认为我的继父长期居住在热带,使这种脾气更加严重了。就这样,在他的周围发生了一系列让人丢脸的事。其中两次一直吵上了违警罪法庭才算结束。结果,他成了村里人见人怕的人。人们一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因为他力大无穷,当他暴怒的时候没有谁能控制得了他。

  “上星期的时候,村里的铁匠被他从栏杆上面扔到了小河里,我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才避免了又一次当众出丑。

  他的朋友只有那些四处流浪的吉卜赛人。他允许那些流浪的人在几亩象征着家族地位的,满是荆棘的土地上安营扎寨。他会去他们的帐篷里,接受他们作为回报的殷勤招待,有时候还会跟着他们出去流浪,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他还对印度的动物有着强烈的喜爱,他在那边的生意人会送给他一些动物。现在他养着一只印度豹和一只狒狒,这两只动物每天自由自在地奔跑在他的土地上,村里人非常害怕它们,就像害怕它们的主人一样。

  “根据我所说的这些情况,你们不难想象,我和我可怜的姐姐茱丽妞所过的生活实际是没有什么乐趣可言的。没有人愿意接触我们,很长一段时期内,我们操持着全部的家务。我姐姐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但是她已是两鬓斑白了,甚至跟我现在的头发一样。”

  “这么说你的姐姐已经死了? ”

  “她已经去世整整两年了,我想跟你说的正是和她去世有关的事。你应该会理解,我们过 着我刚才说的那种生活,几乎看不到一个和我们年龄、地位都接近的人。不过我们有一个姨 妈,她叫韩诺瑞亚魏斯法小姐,她是我母亲的妹妹,住在哈诺附近,偶尔我们会被允许去 她家玩几天。两年前的圣诞节,茱丽妞去了她家,认识了一位领半薪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并 和他订了婚。她回来以后,我继父知道了,不过并没有表示反对。但是,在离婚礼还差两周时, 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夺走了我唯一的伙伴。”

  福尔摩斯一直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头枕在椅背靠垫上。不过这时他半睁开眼,看了一下他的客人。

  “请再详细地说一下细节。”他说。

  “这对我来说再容易不过了,因为那恐惧的时刻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已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 当中。我前面说过,庄园的宅邸是非常古老的,只有一侧的耳房现在有人住,卧室在一楼, 起居室在房子的中间。几个卧室当中,第一间是罗列特医生的,第二间住的是我的姐姐,第 三间我住。这些房间彼此没有门窗相通,但是房门都开向同一条走廊。我说得够清楚吗?” “很清楚。”

  “三个卧室的窗户都开向草坪。在不幸发生的那个晚上,罗列特医生很早就回了他的屋, 但是我们知道他并没有睡觉,因为他那强烈的印度雪茄烟味熏得我姐姐苦不堪言,他抽这种 雪茄已经成瘾了。所以,痛苦的姐姐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在我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我们说 起她即将到来的婚礼。十一点钟的时候她起身回自己的屋子,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 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和我说,海伦,’她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听没听到过有人在吹口哨?’

  “‘从来没有啊,’我回答。

  “‘我想你睡着了不会吹口哨,是吧?’

  “‘当然不会了啊,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呢?’

  “‘因为这几天的半夜,大约在凌晨三点钟左右,我总是听到轻轻的但是很清晰的口哨声。 我的睡眠很轻,所以就被弄醒了。我不能说出那声音来自哪里,可能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 也可能是从窗外的草坪传来的。当时我就想,我得问问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没有啊,我从没听到过。肯定是种植园里那些烦人的吉卜赛人。’

  “‘很有可能。不过如果是从草坪那里来的,那就奇怪了,你怎么会没有听到呢?’

  “‘啊,不过我一般睡得比较沉啊。’

  “‘好吧,不管怎么说,没什么事。’她转过头冲我笑了笑,然后就关上了我的房门。接着 我又听到了钥匙在她的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什么?”福尔摩斯说,“你们习惯晚上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是的,一向如此。”

  “为什么呢? ”

  “我想我说过了,医生养了一只印度豹和一只狒狒。不锁上门我们不放心。”

  “的确如此。你继续说吧。”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忽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模模糊糊地压在我心头上。你记得的, 我们姐儿俩是孪生姐妹,你也懂得,两个人的灵魂有一种非常微妙的联系。那个夜晚是一个 暴风雨肆虐的夜晚,外面狂风怒号,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地砸在窗户上。突然,一声女人惊 恐的狂叫夹在风雨嘈杂声中传进我的耳朵,我听出来那是我姐姐的声音,一下子就从床上跳 了下来,把一块披巾裹在身上就冲向了走廊。就在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一声口哨 声,轻轻的,就像我姐姐说的那样,随后,我又听到哐啷一声,好像是一块金属的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我顺着走廊跑过去,看到姐姐的房门已经打开,房门缓慢移动,当时我吓得呆 住了,瞪大双眼看着,不知道门里面会出现什么东西。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到我姐姐出现 在门口,她的脸因为恐惧而惨白得像一张纸,双手摸索着寻求帮助,整个身体摇摇晃晃,像 一个醉汉。我跑上前去,伸出双手抱住了她。这时她好像是双腿无力,颓然倒在了地上。她 像是在经受剧痛,身体不住地翻滚扭动,四肢可怕地抽搐起来。开始我以为她没认出我是谁, 可是,当我俯下身要去抱她时,她突然发出凄厉无比的叫声,那叫声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的:‘啊,海伦丨天哪丨是那条带子丨那条有斑点的带子丨’她好像还没说完,还想再说点什 么,她的手伸向空中,指着医生的房间,但是这时她再次抽搐起来,已经不能说话。我迅速 跑了出去,大声地喊我的继父,正碰上穿着睡衣的他匆匆忙忙地从房间里赶过来。他来到我 姐姐身边时,她已是不省人事。尽管我的继父给她灌下了白兰地,又从村里找来了医生,但 是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因为她已是奄奄一息。直至咽气,她都没有再醒过来一下。这就是我 那亲爱的姐姐的无比悲惨、可怕的结局。”

  “等一下,”福尔摩斯问道,“你能肯定吗,你当时听到了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

  “当时做调查的本郡验尸官也正是这样问我的。当时我听到了,它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 印象。但是,当时窗外狂风暴雨,身处嘎嘎吱吱的老房子当中,我并不能排除听错的可能。” “你姐姐当时穿的还是白天的衣服吗? ”

  “不是,她穿着睡衣。在她的右手中有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左手有一个火柴盒。”

  “这说明在出事的时候,她点着了火柴查看四周,这一点非常重要。验尸官调查之后是什“他特别认真地对这桩案子进行了调查,因为罗列特医生的品行在郡里已是臭名昭著、众 所周知,但是,他没能找到任何一点有说服力的死因。我可以证明,房门总是上锁,锁在室 内,窗户上也有老式百叶窗护挡着,百叶窗上有宽铁杠,每天晚上都关得紧紧的。他们仔细 地敲过了墙壁,发现四面都是非常坚固的,也彻底检查了地板,一样的结果。烟囱倒是非常 宽阔,但是那里也有四个闩上的大锁环拦路。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发生不幸的时候,房间 里只有我姐姐一个人。另外,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受过暴力的痕迹。”

  “有没有可能是毒药? ”

  “医生们也做了检查,但是也没有发现什么。”

  “那么,你觉着这位不幸的女士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呢? ”

  “尽管我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东西吓倒了她,但是我相信,致她死命的纯粹是恐惧,还有 精神上的震惊。”

  “当时吉卜赛人在种植园里吗? ”

  “在,那里总能看到一些吉卜赛人。”

  “啊,对她说到的带子一‘有斑点的带子,一你如何看的?”

  “有时我不禁认为那仅仅是精神错乱时说出的胡话而已,有时又认为,她可能指的是某一 帮人①,可能就是种植园里那些吉卜赛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的脑袋上都戴着带斑点的头巾,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和她用的那个奇怪的形容词对上。”

  福尔摩斯摇摇头,好像他对这样的想法非常不满意。

  “这里面可是大有文章。”他说,“请你继续说吧。”

  “从那以后过去了两年,一直到最近,我过着比以前更加孤单寂寞的生活。不过就在一个 月前,很幸运的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密友向我求婚,他的名字叫阿米特基一珀西阿米特 基,他是住在瑞丁附近昆水镇的阿米特基先生的次子。对这件婚事我继父没有表示异议,我 们商量好春天结婚。在两天前,这所房子西边的耳房开始进行一些修缮工作,在我卧室的墙 壁钻了一些洞,这样我不得不搬去了我姐姐丧命的那个房间,睡在她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上。 就在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回忆着她那恐怖的遭遇。忽然,在这万籁倶寂的深 夜里,我听到了曾经预兆了她的死亡的那轻轻的口哨声,你们可以想想看,当时我被吓成什 么样子丨我蹦了起来,点上了灯,但是房间里什么都没看到。可是当时的我实在是魂不附体, 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上床睡觉了,就这样我穿上了衣服待了一宿,天刚亮我就溜了出来,到宅 邸对面的皇冠旅店雇了一辆单马车,乘车到赖德汉,随后又到了你这里,我此行只有一个目 的,那就是来拜访你,向你请教我应该怎么办。”

  “你的做法非常聪明,”我的朋友说道,“但是你是否把一切都说了?”

  “是啊,我都说了。”

  “罗列特小姐,你并没有全都说出来,你在袒护你的继父。”

  ①一帮人:带子的原词“band”也有一帮的意思。

  “啊丨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福尔摩斯用行动回答了她的话,他掀起了盖着我们客人放在手上的黑花边袖口褶边。白 晳的手腕上有五处乌青的伤痕,是五个手指的指痕。

  “你被虐待过。”福尔摩斯说道。

  这位女士满脸通红,把受伤的手腕遮住了,又说:“他是个狂暴的人,也许他自己都不知 道自己有多大的力气。”

  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思,福尔摩斯双手托着下巴,盯着劈啪作响的炉火。 最后,他说道:“这是一件非常复杂的案子。我还要了解好多好多的细节,才能做出决定 采取什么行动。不过,现在是刻不容缓了。如果我们今天去史都克摩伦,能不能去那里查看 一下,不让你继父知道?”

  “很巧啊,他说过今天要到城里办几个重要的事儿,很有可能一整天都不在家,这样你们 就可以放开手脚干了。现在我们那还有个女管家,但是那是个老眼昏花、愚笨透顶的人,我 可以非常容易就支开她。”

  “非常好,华生,你不介意走一趟吧?”

  “当然不。”

  “这样,我们两个都去。你自己要办什么事吗?”

  “既然进城了,有一两件事我想亲自去办一下。不过我会坐十二点钟那班的火车回去,以 便能在那儿等着你们。”

  “你可以在午后过一点在那边等着我们。我自己还要去处理一些业务上的小事。你不在这 待一会儿,吃些早点吗?”

  “不了,我得走啦。我把我的烦恼事吐露出来以后,心情就好多了。我希望下午能再看到 你们。”她拉下了厚厚的黑色面纱,轻轻地走了。

  “华生,你对这一切怎么看?”夏洛克福尔摩斯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问我。

  “我认为,这是一个阴险毒辣至极的阴谋。”

  “绝对阴险毒辣。”

  “但是,如果就像这位女士所说的那样,地板和墙壁都没有任何破坏,门窗和烟囱也钻不 进去,她的姐姐莫明其妙地死去时,屋里确实是只有一个人。”

  “但是,那半夜的口哨声又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临死时说的那非常奇怪的话又怎样 解释? ”

  “我想不明白。”

  “半夜的口哨声;和这位老医生关系非常密切的一帮吉卜赛人的出现,当你把这两点联系 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个事实:老医生企图阻止他继女结婚。还有那句临 死时说的什么带子的话;最后还有海伦史东纳小姐听到的,哐啷一下的金属撞击声(大概 是一根扣紧百叶窗的金属杠回到原处发出的声音),这两点至关重要,应该就是这个神秘的案 子的关键所在。”

  “那么那些吉卜赛人都做了些什么呢? ”

  “我想不出来。”

  “我觉得这样的推理还有不少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确实是这样,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才要去史都克摩伦一趟。我想看看这些还讲不通的地方是彻底不能得到证明呢,还是可以解释得通的。但是,上帝!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的伙伴之所以发出突如其来的喊叫,是因为忽然之间,我们的门被撞开了,我们看到一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他的装束非常古怪,看起来又像一个专家,又像一个庄稼汉。他头上戴着黑色大礼帽,身上是一件长礼服,脚上穿的却是一双有绑腿的高筒靴,手中还挥舞着一根狩猎棒。他的身材如此高大,帽子都顶到房门的横楣上了。他的块头如此之大,把整个门堵得严严实实。他那张被太阳晒得发黄、满是皱纹、神情邪恶的宽脸,一会儿对着我看看,一会儿对着福尔摩斯看看。他的那双深陷的、凶光毕露的眼睛,还有那细长的鹰钩鼻子,都让他看起来酷似一头老迈但是残忍的猛禽。

  “你们俩谁是福尔摩斯? ”这个怪人开口问道。

  “先生,我就是福尔摩斯,但是我不认识你啊。”我的伙伴平静地回答道。

  “我是史都克摩伦的甘士比罗列特医生。”

  “哦,医生,”福尔摩斯非常和蔼地说,“请坐。”

  “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我知道我的继女来过你这里,我跟踪了她。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今年都这个时候了,天气怎么还这么冷? ”福尔摩斯说。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老头暴跳如雷,大喊起来。

  “但是,我听说今年的番红花将会开得非常不错。”我的伙伴谈笑自若。

  “哈丨你想敷衍我,对不对?”我们这位新客人往前跨了一步,挥舞着手中的狩猎棒,说 道,“我知道你这个人,你是个无赖丨我早就听说过你了,你是福尔摩斯,一个专门爱管闲事 的家伙。”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福尔摩斯,一个专门爱管闲事的家伙! ”

  他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福尔摩斯,你这个苏格兰场的跳梁小丑! ”

  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说话真风趣,”他说,“劳烦你出去的时候关上门,穿堂风很强烈的。”

  “我说完话就走,你竟敢管我的事,我知道史东纳小姐来过这,我跟踪了她。告诉你,我 可不怎么好惹!你来看! ”他往前急走了几步,操起火钳,用他那双褐色的大手用力将其拗弯。

  “你给我小心点,别落到我手里! ”他咆哮着,顺手把拗弯的火钳扔进了壁炉里,大踏步 地出去了。

  “他真像一个特别和蔼可亲的人。”福尔摩斯大笑着说,“我的块头是没他大,但是,如果 他在这儿再待一会儿,我就会让他看到,我的手劲和他也差不多。”说着,他捡起来那条钢火 钳,猛一使力,又给拗直了。

  “真是好笑哈,他居然如此蛮横,竟然把我和苏格兰场的人混为一谈丨不过,这段小插曲 却为我们的调查平添笑料,我现在只希望,我们的小朋友不会因为粗心大意被这个畜生跟踪 了而遭受什么折磨。行了,华生,我们叫他们开早饭吧,吃完以后我要走着去医师协会,我 希望我能在那里搞到一些对我们处理这件案子有帮助的材料。”

  夏洛克福尔摩斯回来时已经快一点了。他手里拿着一张蓝纸,上面记着一些笔记和数 字,字迹十分潦草。

  “那位已故的妻子的遗嘱我看到了,”他说,“为了确定它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不得不将遗 嘱中所列的那些投资的具体进项计算出来。在那位女人去世时,全部收入比1100英镑稍少一 些,现在因为农产品价格下跌,所以不会超过750英镑。不过,每个女儿一结婚,就会拿走 其中的250英镑。所以,非常明显,如果两个小姐都结了婚,那么这个家伙的收入就会大减, 甚至只是一个结了婚,也会把他弄得很3良狈。我早上的工作很有价值,因为它证明了这样一 点:他有着最强烈的动机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华生,我们必须要抓紧了,否则就太危险了, 尤其那个老头已经知道了我们对他的事产生了非常浓烈的兴趣;因此,如果你已经做好了准 备,那我们就去雇一辆马车去滑铁卢车站。如果你悄悄地带上你的左轮手枪,我也会十分感 激的。对于一位能把钢火钳掰弯的先生,没有什么工具比一支‘埃利二号’更能解决争端的了。 我想再加上一把鞭子就是我们所有需要带的了。”

  我们在滑铁卢正好赶上一班去赖德汉的火车。到了赖德汉以后,我们在车站旅店雇了一辆 双轮轻便马车,顺着可爱的舍瑞的单行车道走了五六英里。那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白 云飘飘。树木和道旁的树篱刚刚露出第一批嫩枝,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泥土 气息。反正至少我觉得,这春意盎然的景色,和我们进行的这件不祥的案件调查形成了奇特的 对照。我的伙伴抱着臂膀坐在马车的前边,帽子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脑袋垂在胸前,陷入 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可是,他又忽然抬起头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用手指着对面的草地。

  “你看那边。”他说。

  那边是一片树木茂密的园地,顺着不怎么陡的斜坡往上延伸,在最高的地方已经形成了 一片丛林。丛林之中矗立着一座非常古老的宅邸,我们可以看见其灰色的山墙和高高的屋顶。

  “史都克摩伦? ”他说。

  “是的,先生,那是甘士比罗列特医生的家。”马车夫说。

  “那边正在大兴土木,”福尔摩斯说,“我们就是要去那。”

  “村子在那边,”马车夫远远地指着左面的一簇屋顶说,“不过如果你们想去那幢房子那里, 还是这么走会近一点:跨过篱笆两边的台阶,然后顺着地里的小路往前走。就是那儿,那位 小姐正走着的那条小路。”

  “我认为那位小姐就是史东纳小姐,”福尔摩斯用手遮着阳光,仔细地看着说。“是的,我 看我们最好还是听你的。”

  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以后,马车轧轧地回了赖德汉。

  当我们上台阶的时候,福尔摩斯说:“我觉着还是让这个家伙认为我们是这里的建筑师, 或者是来办事的人最好,省得他说些闲话。午安,史东纳小姐。你看,我们可是说到做到了。” 我们这位早上已经来过的委托人急急忙忙地走上前来迎我们,脸上露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我一直在焦急地盼着你们来,”她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大声地说道,“一切都很顺利。罗列特 医生进城了,看样子他傍晚之前是不能回来了。”

  “我们已经很愉快地认识了医生。”福尔摩斯说。接着他把经过大致叙述了一下,史东纳 小姐听着听着,脸色变得惨白。

  “上帝啊! ”她叫道,“这么说,他一直在跟踪我了。”

  “看起来是这样的。”

  “他真是太狡猾了,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他的控制。他回来以后能说些什么呢?”

  “他必须得保护他自己了,这是因为他可能发现,有比他更加狡猾的人在跟踪着他。今天 晚上,你一定要锁上门,别让他进来。如果他发作起来,我们就送你去哈诺你的姨妈家里。 眼下嘛,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所以,请你马上带我们去那些要检查的房间。”

  这座宅邸是用灰色的石头砌成的,石壁上满是青苔,中间的部分高高耸立着,两边弧形的边房向前延伸,好像一对蟹钳。一侧的边房的窗子都已经破碎了,堵着木板,房顶也有的 地方坍陷了,实在是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中间部分也是年久失修。不过右边那一侧边房还 算新,窗户里窗帘低垂,烟囱上坎烟袅袅,这说明这家人现在就住在这里。一些脚手架靠着 山墙立在那里,墙壁的石头部分已经凿通了,不过我们到那里时还没看到工人。福尔摩斯在 那块草草修剪的草坪上缓慢地踱着步,仔细地从外边查看了窗户。

  “我想,这是你原来的卧室,中间那间是你姐姐的房间,挨着主楼的那间是罗列特医 生的。”

  “是的。但是现在我睡在当中那间。”

  “我想这是因为房子处在修缮中。顺便说一句,那座山墙好像没什么紧急修缮的必要吧。” “根本不用,我相信,那就是一个借口罢了,就是要我从我的房间里搬出来。”

  “啊,这非常能说明问题。嗯,这狭窄边房的另一侧是那一条走廊,三个房间的房门都朝 它开,当然里面也有窗户是吧?”

  “有窗户,不过都很窄小,人根本钻不进去。”

  “既然你俩晚上都把自己的房门锁上,那么是不可能从那一边进入你们的房间的。现在, 麻烦你进你的房间里去,再把百叶窗闩上。”

  史东纳小姐照做了。福尔摩斯很仔细地对开着的窗子进行了检查,然后用尽各种方法 想从外边打开百叶窗,但都失败了。窗户上连一条能插进去一把刀子撬起闩杠的缝隙都没 有。他又用放大镜检查了合叶,可是铁制的合叶牢牢地固定在坚硬的石墙上。“嗯,”他搔 着下巴说,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解,“看来我的推理肯定有不合理的地方。如果闩上这些百叶 窗,那就不可能钻进去了。行了,我们再来看看里边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对我们弄清楚事 情的真相有所帮助。”

  一扇小小的侧门通向粉刷得雪白的走廊,三间卧室的房门都开向这个走廊。福尔摩斯没 想检查第三个房间,所以我们直接来到第二间,也就是史东纳小姐现在的卧室,也是她的姐 姐不幸丧命的那个房间。这是一间颇为简朴的小房间,里面是乡村旧式宅邸的样式,低低的 天花板,还有一个开放式的壁炉。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一只带抽屉的褐色橱柜,另一个角 落放着一张窄窄的、罩着白色床罩的床,窗户的左侧放着一个梳妆台。这些家具,还有两把 柳条椅子,就是这个房间的所有陈设了,地的正当中还有一块正方形的威尔顿地毯,房间四 周的木板还有墙上的嵌板是满是蛀孔的棕色栎木,陈旧而且褪色,它们的历史可能和这座房 子一样久远。福尔摩斯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墙角,默默地坐了上去,眼睛上上下下、前前后后 地打量着这个房间,他的观察是如此细致入微,注意到了房间的每个细节。

  最后,他指着一根粗粗的、悬挂在床边的铃拉绳问,“这个铃通到哪里?”那绳头的流苏 已经搭在了枕头上。

  “它通到管家的房间里。”

  “看起来它比别的东西都要新些。”

  “是的,也就刚装上一两年吧。”

  “是在你姐姐的要求下装上的,是吗?”

  “不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的姐姐用过它,我们想要用什么物品,一般都自己去取。”

  “对啊,那看来在那儿安装这么好的一根铃绳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对不起,让我花几分钟 把这地板搞清楚。”他趴在地板上,手里举着他的放大镜,迅速地前后匍匐,非常仔细地检查 着木板间的裂缝。接着,他又给房间里的嵌板以同样的检查。最后,他走到床前,盯着它看 了好一会儿,又顺着墙上下来回看着。最后他伸手抓住铃绳,突然用力拉了一下。

  “嗯?原来只是做做样子。”他说。

  “不会响吗? ”

  “不会,上面根本都没接上线。这非常有趣,现在你能看清楚吧,绳子正好系在了那个小 小的通气孔上面的钩子上。”

  “这样的做法好荒唐啊!我以前从来都没注意过。”

  “十分奇怪!”福尔摩斯一边拉着铃绳,一边喃喃自语,“这房间里有一两处非常奇怪的 地方。比如建造房子的人是多么的愚蠢啊,竟然把通气孔开到隔壁的房间,他本来可以把它 开到户外的,而花费的工夫是一样的。”

  “那也是最近的事了。”这位小姐说道。

  “是和铃绳一起安装的吗? ”福尔摩斯问道。

  “对,有好几处小改动都是那时候弄的。”

  “这几样东西真是太有意思了一一做样子的铃绳,不通气的通气孔。如果可以的话,史东 纳小姐,我们想去里面那一间检查检查。”

  和他继女的房间相比,甘士比罗列特医生的房间更加宽敞一些,但是房间里的陈设都 很简朴。一张行军床,一个小木头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大部分是技术性的,床边放着一 把扶手椅,靠着墙那里有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张圆桌还有一只大的铁保险柜,房间里一眼就 能看到的主要家具和杂物就这么多。福尔摩斯在房间里慢慢地踱了一圈,聚精会神地,挨个 检查了一遍。

  他敲了敲那个保险柜,问道:“这里面有什么?”

  “里面是我继父业务上的文件。”

  “噢,这么说你看到过里面?”

  “就一回,好几年以前了,我记得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文件。”

  “举个例子,里边会不会有一只猫?”

  “啊,对,当然丨嗯,一只印度豹就是一只大猫而已,不过,我敢说想喂饱这“不会!这想法太奇怪了! ”

  “哦,你看看这个呢! ”他在保险柜上拿起一只盛着奶的浅碟。

  “不不,我们没养着猫,不过有一只印度豹和一只狒狒。”

  个大猫,一碟奶恐怕不够。还有一个奇特的地方,我必须确定一下。”他蹲在木椅前,全神贯 注地检查了椅子面。

  “非常感谢你,差不多能解决了。”他说着便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放大镜放回口袋。“喂, 这儿有件非常有趣的东西! ”

  挂在床头上的一根小打狗鞭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那根鞭子是卷着的,而且还打上了 结,好让鞭绳盘成了一个圈。

  “你怎么看这个,华生?”

  “那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鞭子。不过我想不通,为什么要打上结呢?”

  “并不是那么普通吧,唉,这真是个万恶的世界,一个聪明人如果把他的脑子用来为非作 歹,那真是一件糟透了的事情。我想我的检查已经差不多了,史东纳小姐,如果可以的话, 我们去外面草坪走走。”

  我以前从没见到过我的朋友从调查现场离开时,脸色是如此严峻,或者说,他的表情是 如此阴沉。我们在外边的草坪上来来回回走,无论是史东纳小姐还是我,都不想把他的思路 打断,一直到他自己从沉思中走出来。

  “史东纳小姐,”他说,“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必须完全照我说的去做,所有地方 都是。”

  “我都听你的。”

  “这桩案子太严重了,不能有丝毫犹豫。你是否听我的话决定了你的命运。”

  “我向你保证,我一切都听从你的安排。”

  “第一,今晚我的朋友和我都要在你的房间里过夜。”

  史东纳小姐和我都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

  “是的,一定要这样,我来进行一下解释。我相信,那儿就是村里的旅店,是不是?”

  “对,那是皇冠旅店。”

  “非常好。从那里能看见你的窗子吗? ”

  “能看见。”

  “你继父回来的时候,你必须假装头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晚上当你听到他就寝 以后,就把那扇窗户的百叶窗打开,窗户的搭扣也打开,放一盏灯在那儿,作为给我们的信 号,然后你就带上你用的东西溜回到你原来住的那个房间。我毫不怀疑,尽管那个屋子还在 修缮,不过你在那里住一宿应该还可以。”

  “噢,对,可以的。”

  “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处理好了。”

  “不过,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

  “我们今晚要在你的卧室里住,我们要调查困扰你的那种声音的来源。”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你已经胸有成竹了。”史东纳小姐拉着我同伴的袖子说道。

  “大概是吧。”

  “那么请你发发慈悲吧,告诉我,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我倒希望这一切在我拿到更确切的证据后再说。”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的想法对不对啊,她可能是被吓死的“不,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是某种更加具体的原因。行啦,史东纳小姐,我们得离开你了,因为要是我们被回来的罗列特医生看到了,那我们这次就算白来了。再见,你要勇敢一点些,只要你照我说的话去做,就可以高枕无忧,我们会很快把威胁着你的危险解除。”

  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我很容易就在皇冠旅店订了一间卧室还有一间起居室,房间在二楼, 我们可以从窗子俯瞰着史都克摩伦庄园林荫道旁的大门,还有那住着人的边房。黄昏时刻, 我们看到了甘士比罗列特医生驱车经过,和他身旁的、为他赶车的瘦小少年相比,他那壮 硕的身体更加突出。那男仆在打开沉重的大铁门时稍有些耽搁,我们就听到了医生那嘶哑的 咆哮声,还看到他愤怒地冲男仆挥舞着拳头。马车继续往前走。过一会儿,我们看到一道灯 光从树丛里映出来了,原来一间起居室把灯点上了。

  “你知道吗,华生?”福尔摩斯说道,这时天色渐暗,我俩坐在一起,“今天晚上让你跟 我一起来,我确实有一点顾虑,因为这里确实危险。”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

  “你在场可能会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

  “那么我理所当然应该来。”

  “非常感谢! ”

  “你说到了危险,很显然,你在这些房间里看到了比我多得多的东西。”

  “那倒没有,不过我认为,我多的是推断出来的一些东西,我想你和我看到的东西是一样 多的。”

  “值得注意的是我只看到了那个铃绳,至于那个东西有什么用,我承认,我想不出来。”

  “那个通气孔你也看到了吧? ”

  “是的,但是我觉着在两个房间中间开个小洞没什么奇怪啊。那洞口那么小,就算是耗子 都钻不进去。”

  “在我们没来史都克摩伦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将发现一个通气孔。”

  “啊,亲爱的福尔摩斯! ”

  “哦,是的,我早就知道了。你应该还记得,她介绍情况时提到过,她姐姐能够闻到罗列 特医生的雪茄烟味。显然这表明,在两个房间之间必定存在一个通道。可是,它一定是一个 非常窄小的,不然它会出现在验尸官的询问当中的。所以,我推测将会有一个通气孔。”

  “但是,那又会有什么用呢?”

  “嗯,至少在时间上有非常微妙的巧合,凿出了一个通气孔,挂上了一条绳子,睡在床上 的一位小姐丧了命。这些难道还不能让你注意吗? ”

  “我还是看不出来这其间有什么关系。”

  “那张床有什么非常特殊的地方,你注意到没有? ”

  “没有。”

  “它被螺钉固定在了地板上,你以前见过一张这样被固定住的床吗? ”

  “我可不敢说我见过。”

  “被固定住了意味着那位小姐无法移动她的床,所以那张床就必然一直在一个位置上,又 对着通气孔,又对着铃绳一也许我们能够这样叫它,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它从来就没发挥 过铃绳的作用。”

  “福尔摩斯,”我喊了出来,“我好像隐约地明白了,你在暗示着什么。我们刚好来得及阻 止某个阴险而恐怖的罪行发生。”

  “真够阴险恐怖的。一个医生走上了邪路,他就是罪魁祸首。他算得上有胆有识。包尔默 和布契德就是他们这一行中的顶尖人物,但这个人更加高深莫测。不过,华生,我认为和他 们相比,我们会更加高明。不过在天亮之前,还有很多会让人担心害怕的事情;看在上帝的 分上,在这段时间里,让我们静静地抽上一斗烟,换一下脑筋,想点别的高兴的事儿吧。”

  大约在九点钟,树丛中映出来的灯光熄灭了,庄园宅邸那边漆黑一片。两个小时慢慢地 过去了,就在时钟敲响十一点的时候,一盏孤灯突然出现在我们的正前方,发出明亮的光芒。

  “给我们的信号,”福尔摩斯跳了起来,“那灯光来自中间那个房间。”

  我们往外走时,他和旅店老板说了几句,对此时外出给出的解释是我们要去连夜拜访一 个密友,有可能留在那里过夜。不一会儿,我们就走上了漆黑的路,凉飕飕的风吹在脸上, 朦胧夜色之下,昏黄的灯光闪烁在我们的前方,引领着我们去完成那个神秘的使命。

  山墙年久失修,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我们很容易就进入了庭院当中。我们先后穿过树丛 和草坪,正准备从窗子进屋时,突然,一丛月桂树中窜出了一个样子丑陋、好像个畸形的孩 子似的东西,它扭动着四肢,纵身跳到草坪上,然后迅速跑过草坪,消失在了黑暗中。

  “上帝啊! ”我低沉地叫了一声,“你看见没?”

  当时福尔摩斯跟我一样也吃了一惊。激动中的他用老虎钳似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随后 他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凑到了我的耳朵上说:

  “这家伙真不错丨那就是那只狒狒了。”

  我都忘了医生喜欢奇特动物这回事了,还有一只印度豹呢丨我们随时有可能发现这只大 猫正趴在我们的肩膀上。我和福尔摩斯一样脱了鞋钻进卧室。我承认,此时我才觉得心放下 来了一些。我的伙伴不出声地关上了百叶窗,把那盏灯放到桌子上,看了一眼房间的四周。 房间里的一切,和我们白天见到的完全一样,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我,用手圈成个喇叭形,冲 着我的耳朵低声说道:“哪怕是最低的声音都会让我们的计划失败。”他的声音如此之轻,我 刚刚能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我以点头的方式表示我听到了。

  “我们只能摸黑坐着,如果点灯他会从通气孔发现的。”

  我再次点了点头。

  “千万不能睡着,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准备好你的手枪,以防万一,我们可能用得上 它。我坐到床边,你坐到那把椅子上。”

  我把左轮手枪掏了出来放在桌角上。

  福尔摩斯带来了一根藤鞭,又细又长,他把它放在了身边的床上。床边还有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头。然后,他把灯吹灭,我们就静默在黑暗当中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那次可怕的守夜。我听不到任何一点声音,甚至包括喘气声音都听不到。但是我知道,就在咫尺之间,我的伙伴正瞪着眼睛坐在那里,和我一样处在神经绷紧的状态。百叶窗遮住了所有可能照进房间的光线,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等待着。

  偶尔外面会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还有一次,我们听见两声长长的、好似猫叫的哀鸣,就在我们的窗前,这表明那只印度豹确实就在外边到处乱跑。我们还听见了远处教堂传来的低沉钟声,每隔一刻钟,就会沉重地敲响一次。每一刻钟都那么漫长丨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相继敲响,我们一直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突然,一道亮光在通气孔那个方向闪现,转瞬即逝,随后一股煤油燃烧和金属被加热的强烈气味传来。在隔壁房间里,有人点上了一盏遮光灯。我听到了轻轻挪动什么东西的声音。

  随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不过那气味却越来越浓烈。我竖着耳朵坐在那里,足有半个小时,突然,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种非常轻缓、非常柔和的声音,就像烧开了的水壶嘶嘶地喷着气,只是比那声音小得多。就在我听到这声音的一刹那,福尔摩斯从床上跳了起来,点燃了一根火柴,挥舞着他的那根藤鞭,猛抽那根铃绳。

  “你看到没有,华生? ”他大声地喊着,“你看到没有?”

  但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就在福尔摩斯点燃火柴的一瞬间,我听到一声低沉但是清晰的口哨声。不过我疲倦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耀眼亮光晃耀着,我无法看清我朋友正在狠命抽打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我能看到的是,他的脸死一样惨白,表情是如此恐怖,又满是憎恶。

  他已不再抽打,抬头盯着那个通气孔,随后就在这深夜的寂静当中,突然传来一声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尖叫声,而且叫声的调门越来越高,这是尖声哀号,其中饱含痛苦、恐惧和愤怒等复杂的感情。据说远在村里,甚至远教区的、处在熟睡中的人们都被这叫声惊醒。我们也被这叫声弄得毛骨悚然。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福尔摩斯,他也同样呆呆地看着我,一直到最后的回声都消失不见,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有些忐忑不安。

  “这表明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福尔摩斯回答道,“而且,从总体来看,这个结局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带上你的手枪,我们去罗列特医生的房间看看。”

  他点上了灯,先出去走过走廊,表情异常凝重。他敲了两下那间卧室的房门,没有得到回应,他随后拧开门把手进入房中,我紧随其后,手里握着手枪。

  一幅奇特的景象出现在我们眼前: 桌上放着一盏遮光灯, 遮光板半开着,一道亮光照到铁保险柜上,柜门半开。甘士比罗列特医生坐在桌旁边的那把木椅 上,身披着一件长长的灰色睡衣,睡衣下面露出一双光着的脚脖子,双脚套在红色的土耳其 式无跟拖鞋中,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把短柄长鞭横搭在他的膝盖上。他的下巴上翘,眼睛恐怖 而又僵直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角落,一条奇怪的、带有褐色斑点的黄带子缠绕在他的额头 上,似乎缠得很紧,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没有出声,并且一动不动。

  “带子丨有斑点的带子! ”福尔摩斯压低了嗓音说道。

  我往前走了一步,只见他那条古怪的头饰开始蠕动起来,一条又粗又短、脑袋呈菱形的、 脖子胀鼓鼓的、令人恶心的毒蛇从他的头发中间昂然钻了出来。

  “这是一条沼地蝰蛇! ”福尔摩斯喊道,“全印度最为剧毒的毒蛇,被咬十秒钟之内医生 就死掉了。绝对是恶有恶报,阴谋家掉进他为害别人挖的陷坑里了。我们先把这个畜生弄回 它的窝里去吧,然后我们再把史东纳小姐转移去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再让地方警察知道这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从死者的膝盖上拿过打狗鞭子,甩过去那个活结,套在了那条爬虫 的脖子上,把它从它令人恐惧的盘踞地里拉了起来,伸长了胳膊提着扔进铁柜子里,又随手 关上了柜门。

  这就是史都克摩伦的甘士比罗列特医生死亡的真实经过。我的这个叙述已经很长了, 至于后来我们是怎样和那被吓坏了的小姐说了这悲痛的消息;怎样乘坐早车陪着她,把她送 去了哈诺,让她好心的姨妈照看她;啰唆的警方怎样调查、怎样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医生是玩火自焚,被自己危险宠物咬死的等等,就不用再一一赘述了。在第二天回城的路上,福尔 摩斯和我说了这件案子里我还不太了解的一些情况。

  “亲爱的华生,”他说,“我曾经得到一个不正确的结论,这说明,用不太充分的材料进 行推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那些吉卜赛人的存在,那位可怜的小姐使用的‘band’这个词, 这肯定是表示她仓皇中在火光下所看到的东西,这些情况足以引导我顺着一个彻底错误的线 索跟踪下去。当我认识到,那对房间里的人构成的危险,是不可能来自窗子的,同样也不可 能来自房门时,我立即将我的想法推翻重来,只有这一点我认为可以算得上我的成绩。正像 我已经告诉过你的那样,那个通气孔、那个悬挂在床头的铃绳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当我 发现那根铃绳不过是个样子货,那张床又是被螺钉固定在地板上而不能移动时,我立刻产生 了怀疑,我怀疑,那根绳子起到的是桥梁的作用,好让什么东西能够钻过洞孔,下到床上来。 我马上就想到了蛇,我们知道医生养了一些印度来的动物,当我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时, 我觉着我的思路很可能是正确的。使用一种用任何化学试验都查不出来的毒物,这种念头非 常有可能出自一个受过东方式锻炼的、聪明而又残酷的人。站在他的角度看,这种毒药发挥 作用非常迅速也是一个优点。确实是这样,只有眼光最敏锐的验尸官才能检查出那两个毒牙 咬出的小黑洞。随后,我又想到了那口哨声。当然,他必须在天亮时把蛇召唤回去,以防被 他要谋害的人看到。那碟我们看见的牛奶,很可能就是他用来训练那条蛇能够一听到召唤就 回去的工具。他会在他认为有可乘之机之时将蛇送过通气孔,确保它会顺着绳子下到床上。 蛇可能会咬床上的人,也可能不咬,对于那位小姐来说,不咬就是侥幸的。她可能在整整一 周的每个晚上都幸免于难,但是,被咬是迟早的事。

  “在进入他的房间之前我就已经得到了这个结论。我通过对他椅子的检查证明了他总是站 在椅子上,这当然是要去够那个通气孔。看到了保险柜、那一碟牛奶还有鞭绳的活结,我余 下的所有怀疑都消除了。很明显,史东纳小姐听到的哐啷的金属撞击声,是他继父匆忙把他 那条可怕的毒蛇关进保险柜时发出来的。一旦作出了判断,我采取了些什么步骤对其进行验 证你都知道了。我听到那东西发出嘶嘶的声音时,我敢肯定你也听到了,我马上点上了灯, 并且抽打它。”

  “结果把它顺着通气孔又赶了回去。”

  “结果还把它引向了另一头,它反噬其主。它被我那几下藤鞭子抽得够受的,这把它的毒 蛇本性激起来了,所以,它照着第一个看到的人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样一来,我无疑得对甘 士比罗列特医生的死负间接的责不过凭良心说,我并不太为此而内疚。”

  工程师的大拇指在我们交往非常密切的那些时间里,我的朋友夏洛克_福尔摩斯处理的所有问题当中, 只有两件案子是我介绍过去,从而引起他的注意的:一件是韩舍利先生大拇指案,另一件是 魏布顿上校发疯案。这两个案子中,如果说读者是一位机敏而又有独到见解的人,那么后一 件应该更值得进行探讨。不过前一件从一开始就非常奇特,具体细节又特别富有戏剧性,所 以,它也许更值得我记述下来,虽然它没怎么用到我朋友那些用来取得卓越成就的演绎推理 法。我相信,这个故事被登载在报纸上不止一回了。但是,和别的这类案件叙述一样,它只 占了半栏篇幅,只是笼统的叙述,所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让事实在你的眼前慢 慢地展开,同时,让谜团随着每一项对让人进一步了解事实真相的新细节被发现,而最终得 到解决,这样的做法是更为引人入胜的。我对当时的情景印象非常深刻,尽管已经过去两年 了,我还是记忆

犹新。

  我即将简要讲的故事,发生在我刚结婚后不久的一八八九年夏天。那时我已经重新开业 行医,并且终于将福尔摩斯一个人留在了贝克街的寓所里,虽然我经常去探望他,甚至偶尔 还会劝说他,让他放下那豪放不羁的习性,到我家来做客。我的业务越来越好。正好我家离 帕丁顿车站挺近,所以有几位铁路警察到我这看病。因为我曾经治好了他们当中一位困扰他 多年的病,所以,这个人经常到处为我的医术做宣传,尽可能地把他能够影响的每一个病人 都拉到我这里来。

  一天早晨,快七点钟,女佣的敲门声把我吵醒了。她对我说从帕丁顿来了两个人,正等在 诊室里。我赶紧穿上衣服,匆匆下楼。因为经验告诉我,从铁路上来的人一般都是相当严重的 病。我到楼下,看到我的老伙计一一那个铁路警察从诊室里走了出来,随手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把他带到这里来了,”他伸出大拇指往肩膀后边指了一下,小声地说:“他现在没什么 大问题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让我觉着他好像把一个怪物关进了我的房间里。

  “是一个新病人。”他小声地说,“我觉着还是亲自送他来最好,这样他就不能溜掉了。我 马上就得走了,医生,我跟你一样还得去值班,现在他在里边没什么事了。”我的这位忠实的 介绍人说完就走了,甚至没给我道谢的机会。

  我走进诊室,看到桌子旁边坐着一位先生。他衣着朴素,穿着一身花呢的衣服,一顶软帽放在我的一些书上。他的一只手上裹着一块手帕,手帕上斑斑点点的全是血迹。他看起来非常年轻,最多二十五岁,相貌英俊,脸色苍白。他给了我这样的印象:他正在用他全部的意志来抑制某种痛苦,这种痛苦来自某种剧烈的震动。

  “我为这么早就吵醒了您表示深深的歉意,医生,”他说,“我昨天夜里遭遇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故。今天早晨我坐着火车来到这里,在帕丁顿车站打听哪里可以找到医生时,一位好心人很热心地护送着我来到了这里。我递给女佣一张名片,我见到她把它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了。”

  我拿起那张名片看了一下,上面写着:维克韩舍利先生,水利工程师,维多利亚街16号A (四楼)。这就是这位来访者的姓名、身份还有地址。“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说着,便坐在了我的靠椅上,“我看得出来,您刚刚坐了一宿的火车,坐夜车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单调乏味的事儿。”

  “啊,我这一宿可不能说单调乏味。”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又尖又高。他靠在椅子上,大笑不止,我凭着做医生的直觉感觉出他的笑声很不正常。

  “别笑了丨”我喊道,“镇定一下! ”我从玻璃水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

  但是我的话根本没有用,他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这种歇斯底里通常产生在性格坚强的人在度过一场巨大危难之后。不一会儿,他清醒了过来,筋疲力尽、面色惨白。

  “我真是出尽了洋相。”他气喘吁吁地说。

  “没有,喝下这个吧。”我往水里掺了一点白兰地,他那一点血色都没有的双颊开始泛起些红润。

  “好不少了!”他说,“那么请医生费心看看我的大拇指吧,准确地说,看看我的大拇指原来在的地方。”

  他把手帕解开露出了那只手,眼前的场面即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不忍心看丨我看到四根正常的手指,和一处鲜红的、可怕的海绵状断面,这里本应该是大拇指,但是大拇指已被连根剁下.或者是被硬拽下来了.反正是没有了。

  “上帝啊! ”我喊着,“这创伤太可怕,肯定流了很多的血。”

  “对啊,流了很多的血。受伤以后我昏了过去,我相信我肯定失去知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它还在流血呢,于是我拿手帕紧紧地缠上,又用一根小树枝将它固定。”

  “你这包扎得很不错!您本来应该去当一名外科医生啊! ”

  “噢,您看,这其实是一个水利学问题,在我的专业知识领域之内的。”

  这是用一件十分沉重、锋利的器具砍的。”我检查着他的伤口。

  好像是一把屠夫用的切肉刀。”他说。

  我看这是一个意外事故,是不是? ”

  “绝对不是。”

  “什么?难道是谁蓄意砍的吗? ”

  “嗯,的确有可能。”

  “真是太吓人了。”

  我先用海绵洗涤了他的伤口,揩拭干净以后敷上了药,最后用脱脂棉还有消毒绷带包扎上。他躺在那里,并没有因为疼痛而颤动一下,尽管他还是不时地咬紧了牙关。

  包扎完以后,我问他:“现在您感觉如何?”

  “好多了,您的白兰地和绷带让我觉着自己脱胎换骨,原来我虚弱得很。但是还有很多的事等着我去办。”

  “我觉着您最好还是别说这件事了。显而易见,这是在折磨您的神经。”

  “噢,不会,至少现在不会了。我还得跟警察报告这件事呢;但是,实话跟您说,如果我不是有这个伤口佐证的话,他们才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这个事情实在太不寻常了,而我又没有什么实在的证据来证明我说的都是真实的。况且,就算他们相信了我,我能提供的线索又是那样的模糊,他们能不能为我伸张正义也是一个问题。”

  “嘿! ”我大喊一声,“如果您确实想解决什么问题,那么我倒可以为您推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你不妨先去找他,在你去找警察之前。”

  “噢,这个人我听说过。”我的客人答道,“如果他受理了我的案子我会非常高兴的,尽管同时我还得报下警。您可以为我引荐一下吗?”

  “岂止为您引荐啊,我可以亲自陪您去他那走一趟。”

  “那真是感激不尽了! ”

  “我们雇上一辆马车一起去吧,我们还来得及和他一起吃些早餐。您觉得您的身体可以吗? ”

  “可以,不把我的遭遇讲出来我心里就不舒坦。”

  “这样,我让我的用人到外边雇一辆马车。我自己去去就来。”我匆匆跑到楼上,跟我的妻子简单解释了几句。五分钟以后,我和这位新相识的朋友已经坐在一辆双轮小马车上,直奔贝克街。

  正像我所预料的那样,夏洛克-福尔摩斯正穿着他的晨衣在他的起居室里踱步,同时读着《泰晤士报》上的寻人、离婚等专栏,早餐前抽的烟斗还叼在嘴上。这个烟斗装的都是头一天抽剩的烟丝还有烟草块。这些东西先是被小心地烘干,然后就堆放在了壁炉架的角落上。他非常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们,吩咐把咸肉片和鸡蛋端上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大快朵颐了一番。餐后,他将我们的新相识安置在沙发上,在他的头后边放了一个枕头,又端来一杯掺水的白兰地放在了他的手边。

  “不难看出,您的遭遇非常奇特,韩舍利先生。”他说,“您可以在这里随意躺着,不用拘束。您尽可能地把经过和我们说,感觉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可以喝口酒提提神。”

  “非常感谢,”我的病人说道,“但是在医生给我包扎完以后,我就觉着和之前已是判若两人了,而我又认为,您的这顿早餐使整个治疗过程实现了完满。我尽可能少地浪费您的宝贵时间,所以,我这就开始说我那奇特的经历吧!”

  福尔摩斯坐在他的大扶手椅上,一脸倦容,他那敏锐和热切的心情都被遮盖住了。我在他的对面坐着,一起静静地倾听着我们的客人详细地叙述他那个奇特的事件。

  “您两位需要知道,”他说,“我是一个孤儿,又是个单身汉,孤身一人住在伦敦。说起我的职业,我是一名水利工程师,我曾在格林威治的一家著名的公司做了七年的学徒,那是范能及马舍森公司,我在那的七年中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在两年前的时候,我的学徒期满了。我可怜的爸爸去世以后,我又获得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于是我决定自己创业,并在维多利亚大街租了几间办公室。

  “我认为随便谁都会发现的,第一次自己创业是非常枯燥乏味的,对我来说,尤是如此。

  在两年的时间里,我只接过三次咨询以及一件小活儿,而这些就是我的职业为我带来的所有工作。二十七英镑十先令.这就是我的所有收入。每天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到下午四点,我都坐在我的斗室里,期待着,一直等到心灰意冷。我终于认识到了,不会再有主顾来了。

  “但是,就在昨天我想离开办公室时,我的办事员进来通报,有位先生要见我,是业务上的事,同时还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雷三德史达克上校的名字,这个上校紧跟着他就进了屋。他身材中等偏上,只是非常的瘦,是我见过的最瘦的人。他的整张脸瘦得只剩下鼻子和下巴了,两颊的皮肤紧紧地绷在凸起的颧骨上。不过他这种憔悴的模样看起来是天生就这样,而不是后天生病所致。不过他目光炯炯,步履轻快,举止自如,衣着简朴而整齐。我看他大约快四十岁了。

  “‘您是韩舍利先生吗?’他说,带着一点德国口音:‘韩舍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荐了您,他说您不但业务熟练,而且为人谨慎小心,口风极严。’

  “给我鞠了一个躬,任何一个青年都会像我这样,听了这类恭维就会觉着飘飘然。‘我想冒眛地问一下,把我说得这么好是哪一位呢? ’

  “‘哦,也许现在还不是和您说的时候。也是那个人说的,说您是孤儿出身,现在还是一 个单身汉,并且是独自一人住在伦敦。’

  “‘完全正确,’我回答说,‘不过请您原谅,我没有看出来这些跟我的业务能力有什么关 系,据我了解,您是为了一件业务上的事情才登我的门的。’

  “‘确实是这样。但是您会发现的,我半句废话都不会有。我们有一件工作想找您来做, 但是,有一点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保密,绝对保密,你明白吗?当然,我们可以这样认为: 和一位与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人相比,一位独居的人更能守口如瓶。’

  “ ‘您绝对可以放心,’我说,‘如果我跟您承诺严守秘密,那我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在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这是我见过的最猜忌、最多疑的眼光。 “最后,他问:‘这么说,您作出承诺了? ’

  “‘是的,我承诺绝对保密。’

  “‘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还有整个事情过程中,您都要彻底保持缄默,绝对不会提起这 件事,无论是口头上还是书面上,可以吗? ’

  “‘我已经向您承诺过了。’

  “‘那太好了。’他猛地跳了起来,闪电一样地跑到门口,砰的一声把门推开,夕卜面走廊上 一个人都没有。

  “‘挺好丨’他走回来,‘我知道有些办事员们有时对他们老板的事情非常好奇。现在,我 们可以放心地说话了。’他把椅子拉到和我非常近的地方,又一次用满是怀疑和深思的眼光上 下打量我。

  “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人行为如此古怪,我不由得心生反感,还有一种近乎恐怖的感觉, 甚至丢掉主顾的顾虑也不能抑制住我流露出来的那种不耐烦的情绪。

  “‘请您把您的事说说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非常宝贵。’希望上帝饶恕我脱口而出的后一句话吧。

  “‘工作一个晚上得五十个金币的报酬,你觉着怎么样?’他问。

  “‘挺多。’

  “‘我说是工作一个晚上,其实可能一个小时就完事,我就是想请您去看一台齿轮脱开 的水力冲压机。您只需指出问题在哪里,我们自己很快就会修好它。您觉得这样一个工作 怎么样?'

  “ ‘工作看来非常轻松,报酬却是非常优厚。’

  “ ‘对极了,我们的计划是请您今晚乘坐末班车过来。’

  “‘去哪里? ’

  “‘去波克郡的爱佛镇,离牛津郡不远的一个小地方,离瑞丁还不到七英里。在帕丁顿 十一点十五分左右有一班车,可以把您送到那里。’

  “‘非常好。’

  “ ‘到时我会乘一辆马车来接您。’

  “‘就是说还得坐马车走一段了? ’

  “‘对,那个小地方就是在乡下,离爱佛镇车站足有七英里远呢。’

  “‘如此说来,午夜前我们是不能赶到那里了。我估计回程的火车是赶不上了,看来我得 在那里过夜了。’

  “ ‘是的,我们会为您安排住的地方的。’

  “‘那样多不方便啊,我在一个比较方便的时候去不行吗? ’

  “ ‘我们觉着您还是晚上来最好。我们向您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年轻人出那么丰厚的报酬, 也正是出于为您的不方便进行补偿的考虑。去找您这一行中最优秀的,这个价钱也是绰绰有 余的。当然,如果您想拒绝这笔业务,现在还来得及。’

  “我想到了那五十个金币,还想到了这笔钱对我将有多么大的用处。‘您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说:‘我会非常高兴地满足您的愿望。我倒是想了解得更多一些,关于您要我做的工作。’

  “‘是的,我们要您必须保证严守秘密,这必然会引起您的好奇心,这是很自然的。我们 并没有打算委托您办一件事情,但是又把您蒙在鼓里。我想,现在不会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 话吧?,“‘绝对没有。,“‘是这样一回事,您也许知道,漂白土是一种十分贵重的矿产,在英国也只有一两个地 方发现了这种矿藏。’

  “‘嗯,我听说过。’

  “‘在不久以前,在离瑞丁还不到十英里有个地方,我在那买了一小块地一非常小一 我十分幸运地发现,那里有漂白土矿床。不过在一番探查以后我发现,这个漂白土矿床比较 小。但是,它却和左右两个要大得多的矿床相连一但是,那两个矿床都在我的邻居的地上。 他们的土地里蕴藏着和金矿一样贵重的矿藏,那些善良的人们却一无所知。当然,在他们认 识到自己的土地真正价值之前,买下他们的地非常划算。但是,不幸的是,我没有那么多资 金。于是,我找了几个朋友秘密商量这件事。他们给我的提议是,偷偷地去开采在我们土地 上的那矿床,以此筹钱去买邻居的土地。截至现在,我们已经付诸实施有一段时间了。为了 便于我们的操作,我们安装了一台水压机。正像我刚才说过的,这台机器出了问题,我们希 望你能指点一下。我们谨慎地保守着秘密,但是,一旦有人发现我们曾经把水利工程师请进 了我们的小房子,一定会引起他们的好奇。到那时,一旦真相泄露了出去,那么获得这些土 地还有进一步实行我们的计划就全都泡汤。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您保证,不能和任何人说起您 今天晚上要去爱佛镇去。我希望我已经将一切都说明白了。’

  “‘我听得很清楚,’我说:‘只有一点还不太明白,你挖漂白土要水压机做什么用?据我 所知,漂白土是像从矿坑里掏沙砾那样开采出来的。,“‘啊,’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办法,我们将土压成砖坯,这样搬运的时 候别人就不会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但这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我已经把全部的秘密都跟您 说了,韩舍利先生,同时还向您表示了我对您充分的信任。,他说着站了起来。‘那么,我们 十一点十五分在爱佛镇见。’

  “‘我一定会去的。’

  “‘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起。’最后,他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伸出 他那湿冷的手跟我握了一下,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后来,您二位当然能想象得出来,在我冷静下来以后,重新彻底考虑这件事时,我非常 惊讶,对于我刚接受的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业务。一方面我当然很高兴,因为如果让我为我的 任务定个酬金的话,他出的酬金至少超出十倍,另外很可能的是,这次任务还会带来一些别 的任务。但是另一方面,我的主顾的那副尊容还有举止,给了我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印象,我 认为他给出的漂白土的解释没有什么说服力,并不能作为我必须深夜前往的理由,也不能作 为他如此担心,生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的理由。无论如何,我将一切恐惧都置于脑后,饱餐 了一顿晚饭以后驱车前往帕丁顿,然后就上了路,我严格信守了主顾要我守口如瓶的要求。

  “在瑞丁,我不仅要换车,还得换车站。但是,我还是正好赶上了开往爱佛镇的最后一班 火车,过了十一点钟我就到了那个灯光暗淡的小站,在那里下车的乘客只有我一个人。站台 上除了一个提着灯笼、困倦不已的搬运工人之外,再没有别人了。不过在我从检票口走出来 的时候,我发现我早上认识的那个人正在另一边没有灯光的地方等着我。他什么都没说,上 来攥住了我的胳膊,让我赶紧上了一辆车门一直敞开着的马车。他把两边的窗子拉上,又敲 了敲马车的木板,马就飞快地跑了起来。”

  “就一匹马吗? ”福尔摩斯突然插了一句。

  “是的,就一匹。”

  “您注意到它是什么颜色了吗? ”

  “嗯,注意到了,当我进车厢时借着边灯看了一眼,是一匹栗色的马。”

  “看起来非常蔫,还是生气勃勃?”

  “唷,生气勃勃,毛色光润异常。”

  “谢谢,抱歉打断了您的话,您的叙述非常有趣,请继续讲吧。”

  “就这样,我们上了路,马车走了至少有一个小时。雷三德史达克上校之前说只有七英 里远,但是我总认为,从我们走的速度和花的时间上判断看,至少有十二英里了。路上他一 直默默地在我的身旁坐着,有几回我往他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发现他一直在非常紧张地盯着 我看。那里的乡间道路看来不怎么样,因为车子非常颠簸,把我们弄得东倒西歪。我尽力想 往窗外看,好看看我们这是到了哪里。但是窗子上是毛玻璃,除了偶尔在路过有灯的地方能 看见一片模糊的光亮以外,什么都看不清。我还时不时地说几句话找点话题,以此打破气氛 的沉闷,但是上校的回答都是三言两语,这样我也没法说下去了。最后,马车不再在崎岖不 平的路上颠簸前进,而是在砾石路上平稳前行,然后就停了下来。雷三德上校从马车上跳下 来,我跟在后面,他突然一把把我拉进了我们面前敞开着的大门里。我们就像一从马车上下 来就进到了大厅里似的,我根本没有大致看一眼房子正面的机会。我刚跨进门槛,大门就在 我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马车离开时那吱吱嘎嘎的车轮声隐隐约约传进我的耳朵。

  “房子里一团漆黑,上校摸索着找火柴,嘴里低声地嘀咕着什么。这时突然在走廊的另一 端打开了一扇门,一道长长的黄色灯光射向我们,灯光越来越亮,接着一个女人出现了,手里的灯高高举在头上,她往前探身看着我们。我看得很清楚,她非常漂亮,灯光照在她那黑 色的衣服上,我通过反射出来的光能看出来,那衣服非常华丽。她说了几句外国话,听口气 好像是在询问什么。当我的伙伴粗暴地用只言片语回答她时,她非常吃惊,手里的灯都差点 没拿住而掉下来。史达克上校贴近她耳语了几句,然后就把她推回了她刚出来的那个房间里。 随后,他手里提着灯,走向我。

  “‘也许得请您在这个屋子里稍微等上几分钟,’他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另一个房门。这是一 个小房间,僻静、陈设简单。房间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有几本德文书散乱地堆在上面。史达 克上校顺手把灯放在了门旁边一架小风琴上。‘不会让您等太久的。’说着,他就消失在了黑 暗中。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书,虽然我并不懂德文,但是我还是看出来,其中的两本是科学论 文,剩下的是诗集。随后我走到窗口,想看看乡间的景色,但是窗户被一扇紧紧关着的栎木 百叶窗挡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出奇的寂静,一座旧钟在走廊里不知哪个角落滴答滴答地响着。 此外的一切都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渐渐被一阵模模糊糊的不安的感觉支配:这些德国人是干 什么的?他们藏在这穷乡僻壤弄些什么勾当?这里又是哪儿?我知道的只有这里离爱佛镇差 不多十英里,但是分不出来东西南北。

  “就说这里的位置,瑞丁还有别的一些大镇子大概都在这个半径范围之内,因此这里可能 也没有那么偏僻。但是,这里如此寂静,我敢肯定我们是在乡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低 声地哼着小曲给自己壮胆,并感觉到我百分之百是为了那五十金币的报酬来的。

  “突然,就在这极度的寂静当中,我事先什么都没听到,我所在房间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那个女人出现在门缝处,身后是一团漆黑的大厅,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那美丽而饱含热情的脸 上。我立刻就看出她非常惶恐不安,这个情景使我有些胆战心惊。她哆哆嗦嗦地举起一根手指, 示意我不要出声,随后,飞快地跟我说了一句不太通顺的英语。她的眼睛好像一匹受惊的马 驹,匆匆地回头看身后的地方。

  “‘我要是您,我就走了,,她说道。看来她是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 来,‘我要是您,我就走了,我不会留下来。留下来对您任何好处都没有。,“‘不过,夫人,,我说,‘我为此而来的工作我还没有做呢。我得看过机器以后才能走啊。, “‘那不值得您等,,她继续说,‘您可以从这扇门走,不会有谁阻拦您的。,她看我微笑着 摇摇头,突然不再局促不安,而是往前走了一步,两手紧握。‘看在上天的份儿上丨’她低声 说,‘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逃!,“但是我这个人天生有点倔强,在工作中遇到挫折时我会坚持不懈。我想到了我那五十金 币的报酬,这一次让我疲惫的旅行,还有即将到来的,似乎会非常不愉快的夜晚。所有这些 都白费了吗?我为什么要没有完成他们委托给我的任务,也不拿上我应得的报酬就偷偷溜走 呢?就我所看到的,眼前这个女人可能有些偏执。所以,尽管她的神态给予我的震动远超过 我所愿意承认的程度,我的态度却很坚定,我还是摇了摇头,表明我准备留在那里。她刚想 再次劝说我,这时楼上传来很响的关门声,紧随其后的是楼梯上的一些脚步声。她倾听了一 下,然后举起双手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和她来时一样。

  “进来的是雷三德史达克上校和一个身材矮胖的人,他的双下巴的褶痕上长着栗鼠般的 胡须。上校向我介绍,这位是费格森先生。

  “‘他是我的秘书兼经理,’上校说,‘对了,我记得我刚才把这扇门关上了啊。我担心您 被穿堂风吹着。’

  “‘噢,不是。’我说道,‘我刚才打开的门,因为我觉着房间里有点闷。’

  “他用狐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好吧,我们还是开始干正事吧。’他说,‘费格森先生和 我准备带您去上面查看一下机器。’

  “ ‘我想我还是把帽子戴上为好。’

  “‘噢,不用,它就在这栋房子里面。’

  “‘什么?你们在房子里开采漂白土? ’

  “‘不是不是。我们只是在这里压砖坯。不过这个不重要。我们就希望您检查一下机器, 并告诉我们是什么问题就行了。’

  “我们一起往楼上走,上校提着灯在前面走,胖经理和我跟在后面。这是一座迷宫一般的 老房子,里面有许多的过道、走廊、低矮的小门、狭窄的盘旋式楼梯,在几代人的践踏下, 所有的门槛都已凹陷了下去。底层的地板上没铺地毯,也看不出来像是摆放过家具,墙上的 灰泥已经剥落斑驳,绿色的肮脏污渍上还在冒着潮气。我尽可能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但是那位夫人的警告我并没有忘记,尽管我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我还是留心注意着我的两位 同伴。费格森看起来是个乖僻少言的人,不过从他有限的几句话里,我还是判断出来,他至 少是我的同胞。

  “最后,雷三德史达克上校停在了一扇矮门前,打开了门锁。门里是一个小小的方形房 间,容不下我们三个人。费格森留在外面,上校领着我走了进去。

  “‘现在,’他说道,‘我们实际上是在水压机里,如果谁开动它的话,那么我们将遇到一 桩十分不愉快的事。这个小屋的天花板,实际上就是下降活塞的底盘,它降到这个金属地板 上时,压力会有好几吨。在外面有一个小水柱,里面的水受压力后就将其加倍并传导出去, 那个方式您很熟悉的。机器运转很容易,就是有一些不灵活,一小部分压力被浪费掉了。请 您费心查看一下是怎么回事,并且告诉我们怎样才能修好它。’

  “我从他手里接过灯,非常仔细地检查那个机器。这的确是一台庞大的、能够产生巨大压 力的机器。但是,当我来到外面压下操纵杆时,就听到了飕飕的声音,我立刻就明白了,这 机器里出现细微的裂隙,有了裂隙,水就能从一个侧气缸回流。检查后我发现,一根传动杆 头上的橡皮垫圈已经皱缩了,所以已经无法塞住在其中往复运动的杆套。很明显,这就是一 部分压力被浪费的原因,我为我的伙伴指出了这一点。他非常认真地听着我的话,又问了几 个实际的问题,都是关于该怎么把这台机器修理好。我和他们交代清楚以后,又回到了机器 的主室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好好地检查了一下这个小房间。只看一眼我就明白,什么 漂白土,全是胡扯的。因为拿这个如此强劲的机器来做这么一件区区小事,那真是太荒唐可 笑了。这个房间的墙壁是木制的,但是地板却是一个大铁槽。当我仔细看它时,发现上面积 存了满满一层的金属肩。我弯腰伸手去挖,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时,我听到一声低沉的惊呼,是德语的,同时我看到上校那张死灰色的脸正往下看着我。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他问我。

  “因为我被他那精心编造的谎言骗了,所以我很生气。‘我正在欣赏您的漂白土,,我说,‘我认为,如果我知道了你们到底用这台机器来做什么,我是不是能向您提供一些更有用的建议呢? ’

  “但是我话一出口,就立刻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邪恶的光芒从灰色的眼睛里射出。

  “‘非常好丨’他说,‘这机器的一切你会知道的丨‘他往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就把小门关上了,扭动了插在锁孔里的钥匙。我冲向门,用力拉把手,但是这门关得非常紧,在我的连踢带推之下仍是纹丝不动。

  “‘喂丨’我大喊大叫。‘喂,上校丨让我出去! ’

  “就在这时,在一片寂静之中,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把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那是杠杆运转的铿锵声和水管漏水的飕飕声。他把机器打开了。灯还在地板上呢,我刚才检查铁槽时放在那的。借着灯光我看见黑黝黝的房顶正慢慢地、摇晃着朝我压来。不会有谁比我更清楚了,在它的压力下用不了一分钟我就会变成烂肉酱。我高声呼叫,用身体撞门,用手去抠门锁。我苦苦哀求着上校,让他放我出去,但是我的呼喊淹没在了无情的杠杆铿锵声中。房顶离我的脑袋只剩下一两英尺了,我抬手就能摸到那坚硬而又粗糙的表面。当时一个念头突然掠过我的心头,我想到一个人死亡时的痛苦程度和临死时的姿势有很大的关系。

  一想到骨头被压断时可怕的劈啪声,我不禁浑身发抖。也许换个姿势会好一点,然而我是否有胆量仰面朝上躺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团致命的黑影摇晃着压向我呢?我已经无法站直身体了,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一个东西上,心里顿时迸发出希望的火花。

  “我已经说过了,虽然房顶和地板都是铁的,但是墙壁却是木头的。在我向四周投去最后一眼时,我看到一线微弱的黄色亮光从两块墙板中间透了过来。随着一小块嵌板被向后拉去,亮光也越来越亮,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确实有一扇让我死里逃生的门。我迅即就从那儿冲了出去,随后便失魂落魄地躺倒在墙的另一边,在我身后,嵌板又合上了。那盏灯的碎裂声,还有紧随其后的两块铁板的撞击声表明,我的脱险是怎样的千钧一发。

  如果我是趴在地上,那么重量就会压在脊背上。

  “有人发疯一样拽着我的手腕把我给弄醒了。我发现我自己躺在一条狭窄走廊的石头地面上,一个女人在我身旁,右手拿着一根蜡烛,左手在用力拉着我。她就是那位善良的朋友!

  当初我拒绝了她的警告是多么的愚蠢!

  “‘快快丨快丨’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他们马上就要来了,他们会看见您不在那儿。

  哎呀,千万不要浪费这无比宝贵的时间啦,快快! ’

  “我这回没有再把她的劝告当耳旁风。我摇晃着站了起来,跟着她顺着走廊往前跑去,紧接着又从一条盘旋式楼梯跑下去。楼梯下面有一条宽阔的走廊。我们刚刚跑到走廊,就听到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和两个人的叫喊声传来。一个人在我们刚才在的那一层,另一个在他下面的一层,两个人互相呼应着。为我领路的人停了下来,好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张望着四周,紧接着她推开了一扇房门,那扇门通向一间卧室,从窗外照进来的皎洁月光照亮了卧室。

  “‘这是您唯一的逃命机会了,’她说,‘这挺高,但您可能也跳得下去。’

  “她正说着话,灯光在走廊的尽头处闪现。我看到雷三德史达克上校那飞速跑过来的瘦削的身影,他的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凶器,好像是屠夫用的切肉刀。我拼命冲过卧室,猛地一把推开窗户往外看。月光照耀下的花园如此恬静,充满芳香,生机盎然,这里的高度大概有三十英尺。我爬上窗台,但是在我听到我的救命恩人和追赶我的暴徒之间说了些什么之前,我犹豫了,没有往下跳。因为如果她被虐待,那么我将义无反顾回去帮她。

  我的脑海里刚出现这个念头,上校就到了门口,想把那女人推开闯过来,但是她伸开两臂把他抱住.并且用力往后推。

  “‘费兹!费兹! ’她用英语喊着,‘记住你上次那件事以后对我的诺言。你说过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他不会说出去的!哎呀,他不会说出去的! ’

  “‘你是不是疯啦,伊利斯丨’他大声咆哮着,奋力甩开她。‘你会把我们都毁了的。他看到了太多的东西,我说,你靠边,让我过去丨’他将她摔在一旁,然后冲到窗口,抡起那沉重的凶器砍向我。这时我身子已经离开窗口,当他一刀砍下来的时候,我的两手还抓着窗台没放。我感觉到阵剧痛,手松开了,然后我就掉到了下面的花园里。

  “我只是摔了一下,不过并没摔伤,我 赶紧站起来,拼命冲进矮树丛,我非常清 楚,我还远没有脱离危险。可是,我正往 前跑着呢,突然感觉一阵非常剧烈的晕眩和恶心。我瞅了一眼我那只正在抽搐的手,才发现我的大拇指被人砍掉了,血正从伤口处不 断地往外冒呢。我赶用拿手帕把伤口包裹上了,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耳鸣,然后就晕倒在蔷 薇花丛中。

  “昏迷了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但时间一定很长,因为当我醒过来时,已经是月落星沉, 旭日东升。露水打湿了我的衣服,伤口流出的血浸透了我的袖子。伤口剧烈的疼痛马上让我 想起夜里的惊险遭遇,一想到我也许还没摆脱那些追杀我的人,我一下子就跳了来。但是,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环顾周围张望,却看不到那栋房子还有花园。原来我当时躺在树篱的一 个角落里,紧挨着公路,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长长的建筑物。我走过去才知道,就是那个 火车站,我昨天晚上就是在这儿下的车。要不是我手上有这么一个骇人的伤口,我很可能以 为在这段可怕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我昏昏沉沉地走进了火车站,去询问早班火车的时间,得知一小时以内就有一班去瑞丁 的火车。我发现,值班的人员还是我来的时候就在那儿的那个搬运工。我问他,有没有听说 过雷三德_史达克上校这个人,他的反应告诉我他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我又问他有没有注 意到昨天晚上等我的那辆马车,他说没注意;我问他附近有没有警察局,他告诉我在三英里 外有一个。

  “对我这样伤疲交加的人来说,三英里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我决定先回到城里,然后再 报警。回到城里时才六点刚过,所以我先去把伤口好好包扎一下。难为这位医生了,陪着我 并把我送到这里,我现在将这桩案子托付给您,我完全听您的。”

  我们俩听完这段奇特的叙述以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夏洛克福尔摩斯在架子上 取了一个笨重的大本子,里面贴的都是剪报。

  “这里有一则广告,你们都会感兴趣的。”他说,“时间大约是一年前,所有的报纸都出现 过。我纟合您念念:

  寻人。杰米海林先生,现年二十六岁,职业是水利工程师,于本月九日晚十时从 寓所出去后下落不明。身穿……“等等,哈丨我认为,这说明上一次上校也对他的机器大检修过。”

  “天哪! ”我的病人喊道。“那么,那夫人所说的话就有了解释了。”

  “确实。显而易见,上校是一个非常冷酷的亡命之徒,他绝不会让任何东西阻碍了他的计 划,跟那些海盗一样,不会让他们抢到的船上留一个活口。好啦,现在的每一分钟都非常珍 贵,因此,如果您还能撑得住,那我们马上就去苏格兰场报案,在我们去爱佛镇之前。”

  大约三个小时以后,我们一起乘火车从瑞丁动身前去波克郡的小村子。一行人包括: 夏洛克福尔摩斯、水利工程师、苏格兰场的布雷兹特里特巡官、一位便衣侦探,还有我。 布雷兹特里特在他的座位上把一张本郡的军用地图铺开,用圆规以爱佛镇为中心画了一个 圆圈。

  “就在这里了,”他说,“这个圆圈是以这个火车站为中心、以十英里为半径画的。我们要找的那个地方大概就在这圆周线附近的某个地方。先生,我记着您说过,是十英里。”

  “马车至少跑了一个小时呢。”

  “您认为他们是在您昏迷的时候,把您从那么老远的地方送回来的吗? ”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我模模糊糊地有点感觉,我被抬起来送去过什么地方。”

  “我无法理解,”我说,“发现昏迷在花园里的您,他们为什么会饶了您?也许那个坏蛋在 那个女人求情下心软了? ”

  “我认为可能不是。那是我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冷酷的面孔。”

  “哦,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布雷兹特里特说。“瞧,我已经把这个圆圈画好了,我唯一 想知道的是,我们能在哪一点上把我们要找的那个家伙找出来。”

  “我想我能指出来那一点。”福尔摩斯的声音非常平静。

  “是真的吗?就现在?”巡官叫了起来,“您已经判断出来了!行,让我们看看,谁和您 持一样的看法吧。我认为在南面,因为那一带乡下更加荒凉。”

  “我认为在东面。”我的病人说道。

  “我认为在西面,”那便衣侦探给出他的看法,“那一片有几个非常僻静的小村子。”

  “我的看法是在北面,”我说,“因为那一带没有山,都是平地,而我们的朋友说过,他注 意到马车一路上没上过坡。”

  “咳! ”巡官一边笑着一边说,“我们的意见分歧还真不小啊,我们四个人四个答案,您 这决定性的一票将会投给谁呢? ”

  “你们全都错了。”

  “但是我们不可能同时都错呀! ”

  “哦,对,你们全都错了。你们来听听我的看法,”他的手指伸到圆圈的中心,“这就是我 们要去找他们出来的地方。”

  “但是,那十二英里的路程如何解释? ”韩舍利气喘吁吁地说。

  “去六英里,回来六英里。太简单了。您自己说的,当您上马车的时候,那匹马是精神饱 满,毛色光亮。一匹已经跑了十二英里的那么难走的路的马是不可能这个样子的。”

  “确实,肯定就是这么一个把戏。”布雷兹特里特说道,好像是若有所思,“当然,至于这 个团伙是干什么的那也就毫无疑问了。”

  “那当然是,”福尔摩斯说,“他们是大规模制造假币的团伙,他们用那台机器来铸造合金, 用以代替白银。”

  “我们发现有一伙狡猾的恶棍从事这个有一阵子了。”巡官说,“他们一直制造大批量的 半克朗硬币。我们甚至追踪他们的脚步到了瑞丁,但是到这线索就中断了,因为他们隐蔽 得非常好,这表明,他们是精于此道的老手。但是现在,多亏有这个天赐良机,他们是在 劫难逃了。”

  但是这位巡官说错了,这些罪犯又逃脱了。当我们坐的火车开进爱佛镇车站时,只见附 近的一个小树丛后面冒出一股巨大的浓烟,好像一片硕大无比的鸵鸟羽毛挂在了美丽的田园上空。

  “是房子失火了吗? ”布雷兹特里特问道,这时火车已经喷着气开出车站。

  “对,先生。”车站站长给出了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着的? ”

  “我听说是半夜里开始着的,先生。但是火越着越旺,现在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谁家的房子? ”

  “比彻医生的。”

  “告诉我,”工程师插话道,“比彻医生是个德国人,特别瘦,鼻子又长又尖,对不对?”

  站长哈哈大笑:“错了,先生,比彻医生是个英国人,在我们这个教区里属他穿得最讲究了。据我所知,倒是有一位先生跟他住一块儿,那位先生是个外国人,是个病号,不过看那样子,您请他来一顿优等的牛排,他也不会认为太油腻的。”

  站长的话还没说完,我们已经匆忙地奔向失火的地方去了,眼前的这条路一直通往一座 低矮的小山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外边刷着白灰。火舌从每一扇窗, 每一道缝喷出来,前面的花园里有三辆救火车,正在徒劳地尽力想压下火势。

  “就是这儿! ”韩舍利大喊着,显得非常激动,“看这沙石路丨看那蔷薇花丛,我在那躺 过!我就是从那第二扇窗跳出来的!”

  “那么,”福尔摩斯说,“至少您的仇已经报了。很显然,那台机器压碎您的油灯时,点 燃了木板墙。他们在追您的时候一定是太激动了,所以当时没发觉。您现在睁大眼睛仔细看 看,您昨天晚上的那几位朋友在没在人群里?不过,我认为他们现在恐怕已经在一百英里以 外了。”

  福尔摩斯的担心果然变成了事实。从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不管是那个美丽的女人, 那个阴险的德国人,或是那个乖僻的英国人,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一点踪迹。当天早晨,有一 位农民曾经看见一辆马车上面载着几个人还有几个沉重的大箱子飞快地驶向瑞丁。但是,这 些亡命之徒逃到那里以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甚至足智多谋如福尔摩斯,也不能发现他们去 向的线索,一点也没有。

  消防队员们发现,房子里面的布置非常奇怪,这让他们大伤脑筋。有一点更让他们不安, 那就是,他们在三楼的一个窗台上发现一截被砍下来的大拇指。大约是黄昏时分,他们的努 力终于见了成效,这场大火被控制住了。但是房顶已经烧塌了,整个现场已是一片废墟,我 们那位不幸的朋友为之付出了巨大代价的那台机器,剩下了一些弯曲的气缸和铁管子,再没 有任何别的遗迹。我们在一间附属的外屋里发现了大量贮藏在那里的镍锭和锡锭,但是并没有发现硬币。这情况也许可以和上面提过的那沉重的大箱子对应上了。

  如果不是那块松软的泥土上保留了清晰的足迹,那么我们这位水利工程师是怎么从花园 里被送到了他苏醒后的地方将永远是个谜。很明显,他是被两个人抬过去的,一个人的足迹 很小,另一个人的脚则大得出奇。大概是这样:那个沉默寡言的英国人可能不像他的同伙那 样胆大妄为,或者说没有他那么凶残,是他和那个女人把失去知觉的工程师抬过去的。

  当我们再次乘火车回到伦敦的时候,我们的这位工程师先生非常沮丧地说,“唉,这件事对我来说真是太糟糕了。我丢了我的大拇指,丢了五十金币的酬金,但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经验! ”福尔摩斯笑着说道,“您应该清楚,这可能有间接的某种价值;只要这事被宣 扬出去,那么您的事务所将会获得非常好的声誉。”

  已经不为上流社会的人士们感兴趣 将发生在四年前的这一出戏剧性事长久以来,圣席蒙勋爵的婚事,还有那奇怪的结局,了。新的丑闻让其黯然失色,它们的剧情更加妙趣横生,件推到了台下。但是,首先我有理由认为,这件案子的所有真相从来没透露给大众,同时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又曾为弄清这件事贡献巨大,因此,我觉得如果不简要地描述一下这一不同寻常的事件,那么我对他的业绩的记录将不能称之为完整。

  那时我还和福尔摩斯一起住在贝克街,在我结婚前几个星期的一天,福尔摩斯午后散步归来,看到桌子上有一封写给他的信。那天天气突变,阴雨绵绵,还有瑟瑟的秋风,我的胳臂一里面还有作为我当年参加阿富汗战役的纪念品的那粒步枪子弹一又开始隐隐作痛,所以我整天都待在家里。我躺在一张安乐椅上,双腿搭在另一张椅子上,埋头于摆满身旁的报纸堆中,直到最后我的脑袋里被当天的新闻灌满,我才丢开报纸,没精打采地躺在那里,盯着桌子上那封信的信封上面的大大饰章,还有交织着的字母,心里懒洋洋地猜想着,是哪位贵族写给我的朋友的。

  他进屋的时候,我说:“这里有你一封很时髦的信。如果我的记忆正确的话,你早晨的那些来信来自一个鱼贩子,还有一个海关的检查员。”

  “是的,我的信件内容肯定丰富多彩、引人入胜。”他笑着回答我,“一般是写信的人越普通,写来的信越是有意思。但是,这封信看起来像是一张社交传唤、不受欢迎的信,不是让人厌烦,就是教你说谎。”

  他把信封拆开读了一下里面的内容。

  ‘噢,你来看,这有可能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呢! ”

  “这么说,不是社交传唤了?”

  “不,很显然,这是我业务上的。”

  “一位贵族的委托人给你写的? ”

  “英国地位最高的贵族中的一位。”

  “老兄,恭喜你啊。”

  “实话实说,华生,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对你说,这位委托人的社会地位对我来说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他的案情才是我更感兴趣的。 但是,在调查这件新案件中,他的社会地位的情况很有可能也是必须要了解的。你最近一直 非常认真地在看报,是不是?”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我沮丧地说,同时用手指着角落里的一大堆报纸,“我没什么事可 做啊,只能做这个。”

  “我太幸运了,你也许能给我提供一些最新的消息。报纸我只看犯罪的消息和寻人广告栏。 寻人广告栏总是很有启发性的。你既然这样留心新近发生的事,那一定看到了圣席蒙勋爵和 他婚礼的事吧? ”

  “噢,是的,我看那个消息时是非常有兴趣的。”

  “非常好,我手里的这封信就是圣席蒙勋爵写来的。我来念给你听听,你也得把这些报纸 上和这件事有关的消息都告诉我。他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拜克华德尔勋爵告诉我,我可以完全信赖您的分析和判断力,所以我决定登门拜 访,就我的婚礼上发生的痛心异常的意外事件向您请教。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已经 受理了我的这一案件。不过他还跟我声明,他不反对我和您合作,他甚至还认为,跟您 的合作可能对案子会有一定的帮助。我会在下午四点登门求教,您在这个时间若已有其 他安排约会,希望您将其延后,因为此事至关重要。

  您忠实的圣席蒙“这封信从格罗夫纳大厦发来的,是用鹅毛笔写的。尊贵的勋爵没留神到,一滴墨水沾在 了他右小指的外侧上。”福尔摩斯说道,顺手把信叠上。

  “他和你约定的是四点钟。现在是三点,一小时内他就会来了。”

  “那好,在你的帮助下我还来得及弄清楚这件事。拿着这些报纸,以时间为顺序排好有 关的摘录,我来了解一下我们这位委托人的背景。”他伸手从壁炉架旁的一排参考书里抽出 一本红皮的书。“在这里呢,”他坐了下来,那本书平铺在他的膝盖上,“罗伯特华兴姆德 维尔圣席蒙勋爵,包莫诺公爵的次子。呵丨这有勋章丨底色是天蓝,黑色的盾形中带有 三个铁蒺藜。生于一八四六年,现年四十一岁,这年龄结婚够老的了。在上届内阁中出任 殖民地事务副大臣。他的父亲,那位公爵,一度出任外交大臣。他们是金雀花王朝的直系 后裔,母系血统则来自都铎王朝。哈丨这些都没有什么用。华生,我看还得请你来给我提 供一些更有用的信息。”

  “我没怎么费事就把想要找的信息找到了,”我说,“事情就是最近发生的,又给我留下了 深刻的印象。然而,当时我没敢和你说,是因为我知道那时候你手头有别的案子,而你又不 喜欢被别的事打扰。”

  “噢,你说的是格诺斯维诺广场家具货车的那个小事吧,现在都已彻底搞清楚了一其实 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现在请你告诉我翻检报纸的结果吧。”

  “这是我找到的第一条新闻,刊载在《晨邮报》的启事栏里。你看,日期是几星期以前的:

  (据说)包莫诺公爵的次子,罗伯特圣席蒙勋爵,和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 阿罗索斯.陶伦先生的独生女海蒂.陶伦小姐的婚事已经准备就绪,如果传闻属实,婚 礼最近即将举行。

  “就这么多。”

  “简单明了。”福尔摩斯说,把他那细长的腿伸到火炉边上。

  “同一周的一份社交界报纸上有一段关于此事的更详细报道。啊,在这儿呢。”

  婚姻市场上很快就会采取保护政策了,因为现在这种自由贸易式的婚姻政策,看起 来对我们英国同胞是非常不利的。大不列颠的名门望族大权旁落,一个又一个地落到我 们在大西洋彼岸的表兄弟手中。上周在被这些妩媚的入侵者带走的战利品名单中,又新 增了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二十多年以来,圣席蒙勋爵从未和哪位女士坠入情网,目前却 明确宣布,即将和一位加利福尼亚百万富翁的迷人女儿海蒂陶伦小姐结婚。陶伦小姐 是一位独生女,在西堡的庆典欢宴上,她优雅的体态和惊人的美貌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 注。最近有传闻说,她的嫁妆将远远超过六位数,预期将来还会增加。最近几年包莫诺 公爵被迫出卖自己的藏画,这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而圣席蒙勋爵名下的财产也只有桦 树地那点菲薄的产业,因此,这位加利福尼亚的女继承人通过这一联姻使自己从一位共 和国的年轻女郎,一跃而成不列颠的贵妇,但是,显而易见,占了便宜的不止是她。

  “还有别的什么吗? ”福尔摩斯打着哈欠问我。

  “噢,有啊,还有不少呢。《晨邮报》上还登了一条短讯:

  婚礼将一切从简,将在罕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届时仅有几位至亲好友获 邀参加;婚礼之后,新婚夫妇及亲友等将回到阿罗索斯陶伦先生在兰开斯特门的,一 栋已经布置完成的新寓所。

  “两天以后,也就是上个星期三,又有一个非常简短的通告,说婚礼已经举行。新婚夫妇 将在彼得斯场附近的拜克华德尔勋爵别墅度过蜜月。这些就是新娘失踪之前的所有报道。”

  “在什么之前? ”福尔摩斯非常吃惊地问。

  “在这位小姐失踪之前啊。”

  “那么她是在何时失踪的呢? ”

  “在婚礼后用早餐时。”

  “有这样的事?看来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非常富有戏剧性。”

  “对啊,就是因为很奇怪,我才感兴趣了呢。”

  “一般逃婚的女人都是在举行结婚仪式之前失踪,也有一些是在蜜月期间消失的。但是,我还想不出来有哪一件是这次这样,在婚礼刚刚结束就消失的,现在请你告诉我全部的细节。”

  “我可先说好,这些细节材料不怎么完整。”

  “我们可以将它们凑到一起。”

  “就是这样,昨天晨报上有一篇比较详细的文章,我念给你听听。文章的题目是:《上流社会婚礼中的奇怪事件》。”

  罗伯特圣席蒙勋爵在举行婚礼时发生了离奇的不幸事件,让他们全家都惊恐万分。

  昨天报纸上已经简要报道了,在前天上午举行的婚礼,但是直到现在,不断流传出来的奇怪谣言才得到了证实。尽管朋友们都在设法掩盖,但是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广泛关注。所以,这样一件已成为公众谈资的事情,当时摆出不予理睬的姿态,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婚礼在罕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仪式简单,非常低调。参加婚礼的只有新娘的父亲阿罗索斯陶伦先生、包莫诺公爵夫人、拜克华德尔勋爵、尤斯特斯勋爵和克拉拉圣席蒙小姐(新郎的弟弟和妹妹)以及爱莉西亚威丁顿夫人。婚礼结束以后,一行人前往在兰开斯特门阿罗索斯陶伦先生的寓所。寓所里已经准备好早餐,这时好像一个女人引发了一些小麻烦。现在她的姓名还不得而知。这名女子跟在新娘及其亲友后边,企图强行闯入寓所,声称她对圣席蒙勋爵有所要求。纠缠了好一阵,她才被管家和仆役撵走。幸亏当时新娘在这件不愉快的纠纷发生之前就已进入室内,和亲友一同共进早餐,但是.她突然表示感到身体不适.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这一去就是好久.好长时间都没出来.在场的&们开始议论纷纷。她父亲随即去她的房间找她,但是据她的女仆说,她只在她的卧室停留片刻,很快就拿着一件长外套和一顶无边软帽,匆匆忙忙下楼去了走廊。一个男仆表示他看到一个如此装束的太太从寓所离开,但是不敢确信那就是他的女主人,因为他以为她当时还和大家在一起。阿罗索斯陶伦先生确定女儿确实失踪以后,就立刻和新郎一道报了警。目前警方已经在大力调査。这件离奇的事情可能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但是,直到昨天深夜为止,这位失踪的小姐还是下落不明。现在谣言四起,有的说新娘可能已经遇害。据说警方将那个早先引发纠纷的女人拘留,认为她出于妒忌或者别的动机,而与新娘的离奇失踪有关。

  “报纸上就这些消息吗? ”

  “在另一份晨报上还有一条短消息,但是非常具有启发性。”

  “什么内容? ”

  “弗劳拉_米勒小姐,就是那个捣乱的女人,实际已经被拘留。

  她以前可能在阿里格诺做过芭蕾舞女演员。她和新郎认识好多年了。

  细节就这么多了,就现在报纸上这些已经发表的新闻来看,所有的情况都和你说了。”

  “看来这件案子真是十分有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的。华生,你听,门铃响了,刚过四点钟,我敢肯定,我们高贵的委托人已经来了。别老想着走啊华生,我特别希望有一个见证人在这儿,即便只是负责核对一下我的记忆也好。”

  “罗伯特_圣席蒙勋爵到丨”我们的童仆推开房门,向我们报告。一位绅士走了进来。他的面容很喜人,显得非常有教养。他面色苍白,鼻子高高的,嘴角微带一丝愠意,有着养尊处优的那类人通常具有的神色平静、睁得大大的眼睛。他行动敏捷,但是他整个外表却给人一种和他的年龄非常不符的印象。他走路时身体略向前屈,还有点屈膝。他的头发也是,当他摘下那顶有着高卷的帽檐的帽子时,只见他的头发两侧是灰白的颜色,头顶上则是稀稀拉拉。他的穿着则是考究得近乎奢华:高高的硬领,黑色双排扣的大礼服,白背心,黄手套,黑皮鞋和浅色的绑腿。他慢慢走到屋里,眼睛从左往右扫视了一遍,右手不住摆弄着金丝眼镜上的链子。

  “你好,圣席蒙勋爵。”福尔摩斯说着站了起来,又鞠了一个躬。“请您坐在这把柳条椅 上吧。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请您往火炉这边来一点,让我们来听听您的这件 事吧。”

  “你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是痛心 疾首啊。先生,我知道你曾经办过几个这种复杂的案子,尽管我猜这些案子的委托人的社会 地位和我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是不可同日而语,委托人的社会地位下降了。”

  “什么?对不起,请您再说一遍。”

  “我上次这种案子的委托人是一位国王。”

  “啊,真的吗?我真没有想到,那是哪位国王啊?”

  “斯堪的那纳维亚国王。”

  “什么丨他的妻子也是失踪了吗?”

  “你懂的,”福尔摩斯非常和蔼地说,“我对其他委托人的事情守口如瓶,和我答应为你的 事情守口如瓶一样。”

  1“当然是这样,非常对丨完全正确丨我要请你原谅。至于我这桩案子,我准备把一切对你 作出判断有帮助的情况都告诉你。”

  “谢谢,我已经把报纸上的全部报道都看了,也就是说从报纸上了解了一些。我想,我可 以认定这些报道属实吧一比如这篇报道新娘失踪的新闻。”

  圣席蒙勋爵看了一下:“是的,这篇报道说的都是属实的。”

  “但是,在提出自己的看法之前,还需要补充大量的材料。我想,取得我所需要的真相,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问你。”

  “请你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海蒂陶伦小姐的? ”

  “一年以前的旧金山。”

  “当时你正在美国旅行? ”

  “对。”

  “你们是在那时候订的婚吗 ”

  “不是。”

  “当时还只是朋友? ”

  “我能和她交往非常高兴,她也能看出的。”

  “她的父亲很富有? ”

  “据说是太平洋那边最富有的人。”

  “他是怎样致富的呢? ”

  “开矿。他在几年以前还是一无所有呢。直到有一天,他挖到了金矿,于是投资开发金矿, 就此飞黄腾达,成了有钱人。”

  “现在说你对这位年轻的小姐一你的妻子的性格有什么样的印象? ”

  这位贵族盯着壁炉,系在他眼镜上的链子摇摆得更剧烈了。“你知道的,福尔摩斯先生,” 他说,“在她的父亲暴富以前,我的妻子已经是二十岁的姑娘了。在那以前,她在矿镇上整 天都是无拘无束,可以在山上或树林里四处游荡,所以说大自然才是她的老师,而不是学校。 她是我们英国人所说的那种顽皮姑娘。她性格任性、泼辣、粗野、放荡不羁。她的性子很急, 我几乎想用暴躁这个词。她总是很冲动,一旦决定便不会畏惧或退缩。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 要不是我认为她的本质上还是一位高贵的女人的话,”他威严地咳嗽了一下,“我是绝对不会 让她拥有高贵的姓氏的。我坚信,她能够做出英勇的自我牺牲,对任何有辱名誉的事情都嗤 之以鼻。”

  “她的照片你有吗? ”

  “我随身带着一张呢。”他把表链上的小金盒打开,我们因此看到了一位特别漂亮的女人 的面容。那里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象牙袖珍像。艺术家将那光亮的黑发、大而且黑的 眼睛,还有优美的小嘴的感染力充分发挥了出来。福尔摩斯认真地端详那画像好长时间,然 后合上小盒,还给了圣席蒙勋爵。

  “这样,是这位年轻的小姐来了伦敦以后,你们又开始重叙旧情?”

  “对,她父亲和她来参加这一次伦敦岁末举办的社交活动。我和她见了几次面,并且订了婚约,现在又和她结了婚。”

  “我听说她带来了一份数目不小的嫁妆? ”

  “嫁妆是相当丰厚的,符合我们家族一般的情况。”

  “既然这桩婚姻已经是既定事实了,这份嫁妆自然就归你了? ”

  “我确实还没心思去考虑这件事。”

  “很正常。在婚礼的前一天你看到过陶伦小姐吗? ”

  “是的。”

  “她的心情好吗? ”

  “她的心情非常好,她一直在说着我们未来生活的计划。”

  “是么?真有意思。那么结婚当天早上怎样呢? ”

  “她喜气洋洋,非常高兴,至少一直到婚礼结束都是这样。”

  “那么从这以后,你发现到她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

  “啊,我实话实说,当时我看见了我从前从没看见过的一个迹象。她看起来有些急躁。不过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不会跟这个案件扯上什么关系的。”

  “尽管如此,你还是讲一讲吧。”

  “唉,简直是有点小儿科。那是当我们去教堂置物的小房间时,她手中拿的花束掉了下来。

  当时她正经过教堂里第一排的座位,花束就掉在了座位的前面。随后座位上的先生捡起来花束递给了她。那束花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毁坏。不过当我和她说起这个的时候,她回答我时语气却非常生硬。回家在马车里的时候,她好像还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意乱心烦,这真是可笑。”

  “是么?你是说一位先生坐在第一排座位那儿,这么说当时在教堂里还有外人? ”

  “哦,对,教堂是开放性的,不能赶别人走啊。”

  “那么这位先生有没有可能是你妻子的一位朋友?”

  “不会的,不会的,我称他先生不过是出于礼貌,他看上去实在太平常了,我都没有留意他的长相。但是,我认为我们已经离题万里了。”

  “圣席蒙夫人婚礼结束回来时,心情比去时差很多。那么当她又回到她爸爸的住处时,她都做了些什么?”

  “我看到她在和她的女用人说话。”

  “她的女用人是谁? ”

  “女用人是个美国人,名叫爱丽丝,从加利福尼亚跟她一起来的。”

  “一名贴心用人? ”

  “也许是有点过了。据我看,她的女主人对她好像非常随便,不拘礼仪。当然也许他们美 国人对这种事情和我们的看法不一样。”

  “她和这位爱丽丝说了多长时间的话? ”

  “哦,就几分钟,当时我正在想着一些其他的事。”

  “她们说些什么你有没有听到? ”

  “听见圣席蒙夫人说什么‘强占别人土地'她总说这种俚语。我不清楚她指的是什么。” “美国的俚语有时候非常形象化。你的妻子在和女用人说话以后又做了些什么事? ”

  “她进到了用早餐的房间。”

  “是你挽着她一起去的吗? ”

  “不,是她自己去的。她一向不怎么在乎这一类小节,随后,大约是我们坐下十分钟以后, 她匆匆忙忙地站起身,嘴里咕哝着几句道歉的话,然后就离开了房间,从此一去不复返。”

  “不过,据我所知,那位女用人爱丽丝作证说,女主人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一件长外套罩 在新娘的礼服外,又戴上一顶软帽后,就走了。”

  “对的。后来,有人看到她和弗劳拉米勒一起去了海德公园。弗劳拉米勒就是现在被 拘留起来的那个女人。当天早上她曾在陶伦的寓所里引发一场风波。”

  “啊,对。我想知道一点这位年轻妇女的具体情况,还有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圣席蒙勋爵耸了耸肩,扬了一下眉毛,“我们是老相识了,可以说关系非常友好。她过去 常在阿里格诺。我对她并没有什么亏欠,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我的。不过福尔摩斯先生,你 清楚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弗劳拉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是性子非常急,又非常热切地爱恋着 我。当她知道我要结婚后,给我写了几封非常吓人的信。我承认,我之所以如此低调地举行 婚礼,就是担心万一我在教堂里出丑。她刚巧在我们回来的时候来到陶伦先生的门前,就是 想闯进去,她还用非常难听的话对我的妻子进行辱骂,甚至还对她进行威胁。但是我之前就 估计到了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在那儿安排了两名便衣警察。他们很快就把她赶了出 去,当她知道吵架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时,就不再吵闹了。”

  “你的妻子听到了这些事吗? ”

  “没听到,谢天谢地,她什么都没听到。”

  “后来,有人见过她正是和这个女人走在一起? ”

  “对,这也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为什么将这件事看得这样严重的原因。他认为,可 能是弗劳拉诱骗走了我的妻子,把她引入了之前布好的某种可怕的圈套。”

  “噢,这种推测也有可能。”

  “你也这样认为吗? ”

  “我并没有说可能就是这样,但是你自己也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我觉着弗劳拉都不会伤害一只苍蝇。”

  “但是,妒忌是能神奇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的。请你和我说,你自己是怎么分析这件 事的呢?”

  “哦,真是的,我来到这里来是寻求你的解答的,不是来提出我自己的见解的。我已经和 你说了所有的事实。既然你问了我,那我就不妨说一下,我认为,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对她的 刺激,就是说她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突然提高了那么多,因而精神有些错乱。”

  “一句话,她突然就精神错乱了? ”

  “哦丨是的,当我想到她抛弃了一我不想说是我,但是这是如此多的女人梦寐以求而又 得不到的一我给不出来别的解释。”

  “噢,当然了,这当然也是一种可能。”福尔摩斯笑道,“现在,圣席蒙勋爵,我想我已 经掌握几乎所有的材料了。我想再问一个问题,你们坐在早餐桌旁,是不是能看到窗外的 情况? ”

  “我们可以看到马路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公园。”

  “果然,这样我想没什么必要再耽搁你的时间了,我以后会再联系你的。”

  “但愿你运气足够好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委托人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我已经把问题解决了。”

  “是吗?什么意思? ”

  “我是说这个案件我已经破了。”

  “那么我的妻子在什么地方? ”

  “那不过是一个细节,我很快就能告诉你。”

  圣席蒙勋爵摇了摇头,“我大概是需要一个比你或者比我聪明一点的脑袋。”他说完,行 了一个庄严的老式鞠躬礼,然后就走了。

  “承蒙圣席蒙勋爵把我的脑袋和他的脑袋相提并论,我真是感到不胜荣幸。”夏洛克福 尔摩斯笑了出来。“这么久的盘问之后,我想我需要一杯苏打威士忌和一支雪茄。在我们的委 托人来以前,我就已经得出这桩案子的结论了。”

  “老兄,你真行! ”

  “我以前经历过好几个这类的案件,就是像我说的那样,没有一个像这个这样干脆。我的 所有调查对肯定我的推测是有帮助的,有的时候,旁证非常具有说服力,用索洛的话来说,‘那和你在牛奶里发现了一条鳟鱼差不多。’ ”

  “但是,你所听到的一切我也都听到了。”

  “然而,你缺少一样东西:以往案例的知识,这对我起了很大的帮助。几年前,在阿伯丁 有一个差不多的案子。普法战争后一年,在慕尼黑也发生过一件非常相似的事情。不过,喂, 雷斯垂德来了丨你好啊,雷斯垂德丨在餐具柜上有一个特大号的酒杯,盒子里有雪茄烟。”这①索洛:亨利索洛( 1817—1862),美国作家。

  位官方侦探身上是一件水手的粗呢上衣,打着一条老式的领带,显然一副水手打扮。他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帆布提包,和我们简单地随便聊了几句就坐下了,点着了一根递过去的雪茄。

  “发生了什么事啊?”福尔摩斯问道,同时眨了眨眼睛,“看你这样子好像很不满意。”

  “我的确是觉着很不满意。就是圣席蒙勋爵结婚那个倒霉的案子,我现在对这件案子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是真的吗?我真为你感到吃惊。”

  “有谁听说过一件如此乱糟糟的事情?每一条线索似乎眼睁睁地从我的手指中溜走了。我一整天了都在忙活这件事。”

  “看起来你忙活得浑身全都湿透了。”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搭在他那件粗呢上衣的袖子上。

  “对啊,我正在塞彭廷湖里打捞呢。”

  “天哪,你为什么这么做啊? ”

  “为了寻找圣席蒙夫人的尸体啊。”

  福尔摩斯不禁靠在椅子上,放声大笑了起来。

  “你要不要去特法加广场的喷水池打捞一下呢? ”他问道。

  “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因为,你在那里找到这位夫人的机会和在塞彭廷湖里是一样的。”

  雷斯垂德气得瞪了我的同伴一眼,“你好像全知道。”他咆哮着说。

  “唔,我是刚刚才知道的事情经过,不过我已经得出结论了。”

  “噢,是么?那么你认为,塞彭廷湖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我认为是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好.请你解释一下吧.

  我们为什么会在那里找到这些东西?”他说着,把他的提包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件波纹绸结婚礼服,一双白缎子鞋还有一顶新娘戴的花冠和面纱,乱糟糟的都倒到了地板上。这些东西都吸满了水,还掉了色。“还没完呢,”他说着,又拿出一只崭新的结婚戒指放在这堆东西上。“这个难题可是要你来解决啦,我的福尔摩斯大师。”

  ①塞彭廷湖:伦敦海德公园里的一个人工水池。

  “噢?当真?”我的朋友说着,向空中吐出一个个蓝色的烟圈。“你是从塞彭廷湖里打捞 出来的这些东西? ”

  “不是,是一个园丁在湖边发现了这些漂浮着的东西。已经确认了,这些是她的衣服,我 觉着既然衣服在那里,那么尸体也不会离着太远啊。”

  “根据每个人的尸体都应该在他的衣物附近发现这样英明的推论,那么,请问你试图通过 这些得出什么结论? ”

  “找出弗劳拉米勒与失踪有关系的证据。”

  “我认为你恐怕很难找到。”

  “是么?你真的是这样想吗?”雷斯垂德生气地喊着。“我觉着,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演 绎法和推理的实用性实在不怎么样。你在两分钟内就出现两次大的错误,这些衣服的确和弗 劳拉米勒小姐有关系。”

  “此话怎讲? ”

  “衣服上的口袋里面有一个名片盒,名片盒里有一张便条,那张便条在这呢。”他把便条 扔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你听我读读看这上面写了些什么:‘一切准备好以后,你自然会看到 我。到时候请立即来。——F.H.M’

  “我一直认为圣席蒙夫人是被弗劳拉_米勒诱骗走的。很显然,她和她的同谋要为这一失 踪事件负责。这张便条上的署名就是她名字的缩写字母。毫无疑问,她是在门口的时候,悄 悄地把这个塞给这位夫人的,然后就诱骗她落进了她们的圈套之中。”

  “真是太妙了,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着笑了起来,“你真的很不简单啊,让我看看。” 他随手拿起那张字条,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什么吸引住了,随后发出一个代表满意的声音。 “这确实特别重要。”他说。

  “哈哈,你也认为是这样一回事了呗?”

  “绝对是啊。我要热烈祝贺你啊。”

  雷斯垂德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站了起来,但是又低头看了一眼。“这是怎么了?”他失声尖 叫,“你看反了! ”

  “没没没,这面才是正面。”

  “正面?你是不是疯了!这面才是便条,用铅笔写的。”

  “哦,这面看起来是一张旅馆的账单,这使我很感兴趣。”

  “那上面也没有什么,我又不是没看。”雷斯垂德说道,“‘十月四日,房费八先令,早 餐两先令六便士,鸡尾酒一先令,午餐两先令六便士,葡萄酒八便士。’我没看出来这有什 么用。”

  “你可能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它还是非常重要的。至于那个便条,也挺重要,或者说至 少那几个缩写字母的签字也非常重要,所以我要再次向你表示祝贺。”

  “我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雷斯垂德说着同时站起身来,“我相信艰苦的工作,而不是 坐在壁炉边上高谈阔论。再见了,福尔摩斯先生,走着瞧吧,谁先将整个事情调查清楚。”他 把那些衣服收拾起来塞进提包里,走向门口。

  “我给你一点提示吧,雷斯垂德。”在他的对手走出房间之前,福尔摩斯懒洋洋地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的真正答案。圣席蒙夫人是位虚构的人物,过去、现在都不曾存在过这 样一个人。”

  雷斯垂德不无阴郁地瞅了我的同伴一眼,又回头瞅瞅我,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三下, 一本正经地晃了晃头,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刚把房门关上,福尔摩斯就站起身穿上了外衣。“这家伙说的户外调查工作不是一点道 理都没有。”他说,“所以我觉着,华生,我得把你扔下一会儿了。你继续看报纸吧。”

  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五点钟走的,但是我根本没有觉着寂寞。因为,他走了还不到一个 小时,就有一个点心铺的伙计送来一个非常大的平底食盒,跟他一起来的年轻人帮着他打开 了食盒,我立即就非常惊奇地看到我们寒酸寓所的餐桌上出现了一份丰盛异常的冷食晚餐: 一只野鸡,两对山鹬,一块肥鹅肝饼,还有几瓶陈年老酒。将这些佳肴美酒摆放停当之后, 他们就倏忽消失了,就像天方夜谭里的精灵一样。他们除了说这些东西的账已经付过了,他 们是按照吩咐送来的以外,别的什么都没说。

  快九点钟的时候,福尔摩斯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他表情非常严肃,但是两眼闪闪放光, 我因此相信,他得出的结论并没有让他失望。

  “看来,他们把晚餐都摆上了。”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

  “你好像有客人要来啊,他们摆上了五套餐具。”

  “对,我相信会来一些客人的。”他说。“我非常奇怪的是,为什么圣席蒙勋爵还没有来。 哈哈,我敢说我已经听到了他上楼梯的脚步声。”

  来的人确实是我们那位上午曾来过的客人。他匆忙地走了进来,眼镜更起劲地晃动着, 非常不安的表情出现在他那充满贵族气派的面容上。

  “这么说我的信差去过你那里了? ”福尔摩斯问道。

  “是的,我承认信的内容让我非常震惊。你有确凿的根据证明你说的吗?”

  “当然有。”

  圣席蒙勋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捂着脑门。

  “如果公爵听说他的家庭成员中的一员遭遇如此羞辱,会说些什么呢? ”他小声地嘀咕着。

  “这是一场纯粹的误会,我没觉着这是一种羞辱。”

  “啊?你我的立场不同。”

  “我没有看出有谁应被责备,我想不出来这位小姐除了这样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虽 然她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有些鲁莽,这是令人觉着遗憾的。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没有母亲,也 没有别人帮她出主意。”

  “这是一种侮辱,先生,公然的侮辱。”圣席蒙勋爵说道,手指敲打着桌面。

  “你得要原谅这位可怜的姑娘啊,她的处境任谁都没有经历过。”

  “我绝不能原谅她,我被人家玩弄了,我非常恼火。”

  “我好像听到了门铃响,”福尔摩斯说,“对,楼梯口有脚步声。如果我无法劝说你以宽容 的胸怀对待这件事的话,圣席蒙勋爵,我请来了一位对我的看法表示支持的人,这个人也许能成功。”他打开门,让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走了进来。

  “圣席蒙勋爵,”他说,“请允许我为你介绍一下,这是法兰西斯海摩顿先生和其夫人。 我想你是见过这位女士的。”

  我们的委托人一看到进来的人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眼下垂,一 只手插在大礼服的前胸里,看起来他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那位女士往前紧走几步,伸 出了双手,但是他还是不肯抬头看她,他这样做可能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因为她那诚恳的 神情让人难以拒绝。

  “你生气了,罗伯特。”她说,“对,我想你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你不用跟我道歉,”圣席蒙勋爵妒火中烧地说。

  “哦,对,我知道我真是非常对不起你。我在出走前应该跟你说一声的,但是当时的我有 些心慌意乱。从我在这儿又看到了法兰克起,我简直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和做了些什么。我 当时竟没在圣坛前摔倒和昏过去,真有点奇怪。”

  “摩顿太太,你在进行解释时,也许希望我和我的朋友暂时回避一下吧?”

  “如果我可以说一下我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开口了,“我们对这件事保密得有些过了。 就我自己来说,我倒愿意欧洲和美洲所有的人都来听听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位先生身材 瘦长结实,皮肤黝黑,脸上刮得干干净净,面庞轮廓分明,举止行为看来非常机警。

  “这样,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事情的经过吧。”那位女士说道,“我和这位法兰克是一八八四 年在落基山附近的麦夸尔营地认识的。当时我的爸爸正在经营一个矿场。我和法兰克订了婚。 后来有一天,我爸爸突然开采到了一个富矿,从那以后便发了财。但是这位可怜的法兰克先 生的土地上的矿脉却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没有了。我的爸爸越来越富有,法兰克却越来越贫 穷。所以,爸爸后来坚决不同意我们履行婚约了。他带我去了旧金山。尽管这样,法兰克不想放弃,也跟着去了那里,还瞒着爸爸跟我见面。让爸爸知道后很生气,所以,我们就自己安 排着一切。法兰克说,他也要去发一笔财,直到他和我的爸爸一样富有,才会回来娶我。我当 时答应他,要等他一辈子,我还发了誓,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会和别人结婚。‘那么,我们为 什么不马上就结婚呢?’他说,‘这样我就放心你了,不会出现在我回来以后,还要求别人承认 我是你的丈夫。’哦,就这样,我们商量以后他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请好了一位牧师,当 时就举行了婚礼。然后,法兰克就离开了我去为他的前程奋斗,而我则继续待在爸爸的身边。

  “我再次听说法兰克的消息是他去了蒙大拿,接着在亚利桑那,后来又听说他去了新墨西 哥。再往后我在报上看到过一篇长报道,说有一个矿工营地被亚利桑那印第安人袭击,在死 亡者的名单中我发现了我的法兰克的名字,我当时就昏厥了过去,接着我卧床不起好几个月, 病体沉重。爸爸还以为我得了痨病,带我去看过了旧金山差不多一半的医生。一年多以来, 法兰克音信全无,因而我认定法兰克真的死了。后来,圣席蒙勋爵来到旧金山,我们又到了 伦敦。婚事定好了,爸爸特别高兴。但是,我总觉得我的心已经给了我那可怜的法兰克,世 界上再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取代他的位置。

  “话虽这样说,如果我嫁给了圣席蒙勋爵,我当然会尽我对他的义务。我们的爱情我不能 勉强,但是我们的行动却多少可以勉强。我在和他一起走向圣坛的时候,确实是心怀着尽我 所能、作他的好妻子的良好意愿。但是你们可以想象出来我当时的那种感觉,那就是:当我 走到圣坛前的栏杆时,我回头一看,忽然看到法兰克正站在第一排座位那里看着我。最开始 我还以为那是他的鬼魂,但是当我定神再看时,发现他还在那里,眼睛带着几分疑惑的神情, 好像在问我,我看见他是高兴还是悲伤。我对我当时没有昏过去感到非常奇怪,我只觉着天 旋地转,牧师说的话在我听来就像一只蜜蜂嗡嗡地回响在我的耳朵里。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难道我要把正在进行的仪式打断,在教堂里大闹一场吗?我又看了他一眼,他看来好像很清 楚我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伸出手指贴在嘴唇上,那意思是要我别出声。接着我看到他拿出一 张纸在上面草草写了几个字,我知道他是在给我写一张便条。我往外走经过那排座位时,把 花束掉在了他座位的前面,当他把花束捡起来递给我时,悄悄地把字条塞进了我的手里。字 条上就一行字,要我在他给我信号时就出来跟他走。当然,我没有一丝怀疑,我第一要履行 的义务是向他尽责,并且已下定决心完全听他的。

  “回到寓所,我和我的女用人说了这件事。她原来在加利福尼亚时就认识他,跟他关系也 不错。我嘱咐她什么都不能说,我就想收拾一些东西,拿上我的长外套。我知道,我应该去 和圣席蒙勋爵说一下,但是,他母亲和那些大人物都在那,我难以启齿,于是我只好不辞而 别了,解释的事以后再说。我坐在餐桌边还不到十分钟,就看到法兰克在窗外马路的另一边。 他和我招了招手,然后就走进了公园,我穿戴整齐就溜了出来,和他会合。这时有一个女人 走了过来,跟我说了一些圣席蒙勋爵的闲话。我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似乎在结婚以 前也拥有他个人的一点小秘密。我设法摆脱了这个女人以后很快就赶上了法兰克。我们乘上 了一辆出租马车前往他在戈登广场租的住处。在盼望了那么长的时间之后,我这次才真的算 是结婚了。法兰克在亚利桑那被印第安人囚禁了起来,后来他找机会越狱逃跑,又长途跋涉 到了旧金山。他发现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还去了英国,就追踪过来,终于在我第二次婚礼的当天早晨找到了我。”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这位美国人补充道。“报纸上说了教堂的名字,但是没说女 方的住处。”

  “接下来我们就商量应该怎么办,法兰克认为应该完全公开。但是对这一切我非常惭愧, 我宁愿就此销声匿迹,永远都不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一也许我会给爸爸写张便条,表 明我还活着就是了。我一想到那些爵士们、夫人们正围坐在早餐桌边上等着我回去,我的心 里就万分忐忑。就这样,法兰克为了不让别人找到我,就把我的结婚礼服和别的东西收拾在 一起捆成了一个包,扔到一个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本来我们可能明天就去巴黎了,如果不 是这位善良的福尔摩斯先生今晚来找我们的话。虽然我想不出来他是怎样找到我们的住处的, 但是他的开导是善意的,也是清晰的,他指出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法兰克是正确的,而我们 如此怕人家知道会犯下非常大的错误。然后,他提出为我们提供一个和圣席蒙勋爵单独见面 的机会,我们就这样来到了这里。好了,罗伯特,你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吧。如果我让你痛苦, 那我真的感到万分的歉意。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圣席蒙勋爵那僵硬的姿势一点没有放松,他在听着这篇冗长的叙述时眉头皱着,嘴唇紧 绷着。

  “对不起,”他说,“我非常不习惯如此公开地讨论这个完全是我个人私事的事情。”

  “这么说你是不肯原谅我了?你难道不肯在我走之前和我握一下手吗? ”

  “噢,这个当然可以,如果这样做能让你感到高兴的话。”他伸出手,非常冷漠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我本来还希望着,”福尔摩斯提议道,“你能和我们共进一顿愉快的晚餐。”

  “我认为你的要求有些过分了。”勋爵回答,“对最近的事态发展我可能会被迫承认,但是别指望我会非常愉快。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要祝你们各位晚安。”他向我们大家迅速鞠 了个躬,然后就昂首阔步地走了。

  “这样我相信,至少你们会给我一点面子是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说,“结识一个美 国人总是令人高兴的,摩顿先生,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多年以前的一位君王的愚蠢 行为,还有一位大臣的错误,并不会成为我们的子孙在某一天同为一个大国公民的妨碍,米 字旗和星条旗镶嵌在一起的国旗仍可飘扬在这个国土上。”

  “这桩案子非常有趣。”我们的客人走了以后,福尔摩斯说,“因为它十分清楚地表明,一 件看起来几乎不能解释的事情,等到解释起来却是如此简单。这位女士所叙述的事情发生的 先后顺序非常自然。但是,还有一些人,例如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在他看来,这个事 情的结局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么,你在这桩案子里一直就是正确的吗?”

  “从一开始,我就对两件事情非常清楚。一件是那位女士本来非常情愿结婚的;另一件是, 但是在回家后的几分钟里,她就后悔了。那么这就很明显了,一定是早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事让她改变了主意。那么这件发生的事可能是什么呢?在出门以后她不可能和任何人说过话, 因为新郎一直在她左右陪着。那么,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熟人呢?如果有的话,那么这个人 肯定来自美国。因为她是刚刚来到这个国家,不能有什么人对她影响如此大,大得只看了那 么一眼,就让她彻底改了计划。你看,一系列去伪存真的分析之后,我们已经可以得出这样 一个结论:她可能看见了一个美国人。继续说,这个美国人又会是谁呢?为什么他会对她有 如此大的影响?有可能是她的情人,也有可能是她的丈夫。我们知道的,她年轻时生活在一 个艰难而又奇特的环境当中。我在听圣席蒙勋爵的叙述之前,了解的只有这么多。他和我们 说了下面这些情况:在第一排座位里有一位男人,新娘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花束掉了显然是 为了弄到字条而玩的把戏;她向她的贴心女仆求助,还有她提过的‘侵占土地’一在采矿 者的行话中这表示占据了别人原来已有的探矿权一这是一个含意非常丰富的暗示。这样整 个情况就非常明朗了。她跟一个男人走了,那么这个男人或者是她的情人,或者是她过去的 丈夫,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呢? ”

  “本来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是幸亏有雷斯垂德老兄,他自己的手里已经掌握了他还 没发现价值的情报。当然,那几个姓名的缩写字母很重要,但是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那就 是我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在一周之内,他曾在伦敦一所最高级的旅馆里结过账。”

  “你是怎么知道是最高级的旅馆呢? ”

  “根据如此昂贵的价格:一个床位要八先令,一杯葡萄酒要八便士,由此可以看出这家旅 馆非常豪华。伦敦并没有太多家收费这么高的旅馆。在诺桑伯兰街我去找的第二家旅馆里, 我通过查阅登记簿就发现了一位美国先生:法兰西斯_海_摩顿,就在前一天离开。在对他 名下的账目进行查找时,我又恰巧发现了那些跟便条的后面一模一样的消费账目。这位美国 先生嘱咐要将他的信件转到高登广场226号。于是我就去了那里,非常幸运地发现这对爱侣 刚好就在家里。我有些冒眛地以长辈的身份给他们提了一点意见。我为他们指出,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最好应该向公众,尤其是向圣席蒙勋爵将他们的处境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邀请他们来这里和圣席蒙勋爵见面,并且,正像你所看到的,我让他守约了。”

  “但是,结局不太理想啊。”我说,“他的举止肯定算不上大方。”

  “哈,华生,”福尔摩斯笑着说,“如果换成你经过求婚、结婚等一堆麻烦事以后,却又 发现妻子和财富在瞬间都消失了,恐怕你也不会非常大方的。我想我们不妨宽容一点去看 待圣席蒙勋爵,并且还要谢天谢地,我们不会有一天落到这样的境遇。请你把椅子向前挪 挪,递给我那把小提琴。现在我们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把接下来的凄凉秋夜消磨 过去。”

  』天早晨,我站在凸窗前俯视着街景,说道:“福尔摩斯你看,一个疯子正往这儿走呢。

  他的家人竟然会让他一个人跑出来,真是可悲。”

  躺在扶手椅里的我的朋友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双手插在晨衣的口袋里,越过我的肩头望了过去。那是一个二月的晴朗早晨,地上还铺着一层厚厚的、昨天下的雪,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贝克街马路中间的雪被过往的车辆辗出来一条灰褐色、呈带状的轨迹,但是两旁人行道上堆起来的高高的雪,却仍然非常洁白,和刚下时一样。灰色的人行道已经被清扫过了,不过还是非常滑,所以,路上的行人比平时稀少了很多。其实从大都会车站方向往这边走的也只有这位孤零零的先生了,他古怪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关注。

  他看来差不多有五十岁,身材魁梧,脸庞宽阔,仪表堂堂,说是相貌非凡也不为过。他的衣着虽然看起来色泽暗淡,但是却非常时髦、奢华,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大礼服,头上戴着一顶闪着光的帽子,脚上是一双系着绑腿的棕色高筒靴,式样雅致。他的珠灰色裤子剪裁考究。但是,和他端庄严肃的衣着和仪表相比,他的举止行为却是如此荒唐可笑。他正在快步跑着,偶尔还来一个小跳,好像一个不习惯使自己的双腿在疲惫困乏时所做的那样。他跑的时候双手还抽筋似的上下舞动,脑袋也晃来晃去,脸部扭曲,非常难看。

  “他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我不禁问了起来,“他在看着这几个房子的门牌号码。”

  “我相信他是来我们这里的。”福尔摩斯说道,搓着手。

  “来这里? ”

  “是的,我想他是有什么事来向我请教,我看到了这征兆。哈丨我刚刚和你说过是吗?”说话间,那个人已经气喘嘘嘘地跑到了我们房屋的门口,门铃被他拉得响彻整个房子。

  片刻之后,他已经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了,还在气喘吁吁做着什么手势,但是忧愁失望却布满了他的两眼。看到这种情况,我们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还觉着震惊和些许同情。他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手抓着 自己的头发,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突然又跳了起来,脑袋用力向墙撞去,我们两人吓得 赶紧把他拉住,把他拖到了房间的中间。夏洛克福尔摩斯把他按到一张安乐椅上让他坐下, 自己坐在旁边,轻轻地拍着他的手,熟练地用他那令人轻松、宽心的语气和他聊了起来。

  “你来我这儿,是要和我说你的事情,对不对?”他问,“你匆匆忙忙地跑累了,请稍微 休息一会儿。等你缓过来,我会非常高兴地对你可能跟我提出的任何一个小问题进行研究。”

  那个人在那里坐了一两分钟,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极力想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他拿 出手帕擦了擦前额,紧闭着嘴,转脸看着我们。

  他说:“你们一定觉着我是不是疯了?”

  “我看你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福尔摩斯回答。

  “天晓得啊,我惹上了大麻烦丨这麻烦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让我丧失了理智。我可能要 因此蒙受公开的羞辱,虽然我从来都是一个气质上无可挑剔的人。任何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 烦恼,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但是这两件事以如此可怕的形式同时降临到我的头上,我确实被 搞得六神无主了。而且,这件事还不是我个人的事,如果这件可怕的事情得不到解决,那么 很可能连累了我国最尊贵的人。”

  “先生,请先冷静一下。”福尔摩斯说,“让我们先来弄清楚,你是谁?到底出了什么 事情。”

  “你们也许很熟悉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回答说,“我是针线街何德尔及史迪文森银行的 亚历山大何德尔。”

  这个名字我们确实非常熟悉,这是伦敦城中第二大私人银行的主要合伙人。到底是什么 事情会让这位伦敦一流公民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我们非常好奇地盼着他再次振作起精神, 好讲述他的遭遇。

  “我认为时间最宝贵,”他说,“所以当警察建议我来和你们合作时,我就立刻赶过来了。 我是坐地铁然后急急忙忙走到贝克街来的,马车在雪地上走太慢了。所以我刚才气都喘不上 来了,这是因为我平时缺乏锻炼。现在我觉着好一点了,我尽可能简单明了地和你们说说整 个事情吧。

  “当然,你们都清楚地知道,一家银行要想成功,必须要善于为我们的资金找到有利的投 资来源,同时,还要能增加业务联系和储户的数量。其中一个最能获利的投资方式,就是在 绝对可靠的担保前提下,把钱贷出去。这几年来,我们做了不少笔这种生意,不少名门望族 用他们珍藏的名画、图书或者是金银餐具作抵押,在我们这借贷了大笔的资金。

  “昨天上午,我正在银行办公室里,我的职员送来一张名片。我看到上面的名字就吓了一 跳,因为这不是别人,而是一他的名字,即便是对你们,我最好还是就说那是一个在全世界都家喻户晓的名字吧个全英国最尊贵、最崇高的名字。他刚进来我就深感受宠若惊,正想说一下我的不胜荣幸之情,但是他却开门见山地说起正事来,好像在急急忙忙赶完一个 不怎么情愿的任务似的。

  “‘何德尔先生,’他说:‘我听说你们在放贷款。”

  “‘如果抵押品有足够的价值,本行确实办理这种业务。’我回答说。‘我急需,’他说,‘五万英镑,马上就要。当然,我可以在我的朋友那里借到这笔小钱的十倍,但是我宁愿以一种正规的手续来获取这笔钱,而且还得我亲自办。在我这个地位,你能明白,随随便便接受别人的恩惠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

  “‘我能否问一下,您这笔款项要用多长时间?’我问。

  “下星期一的时候我就可以收到一大笔到期的款项,到时候我就归还这笔借款,不管利息是多少,你认为合适就可以,只要我能马上拿到就行,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这个数目对我个人来说稍微有点大,我本可以非常乐意地把我私人的钱贷给您,我们就不用进一步商谈了,’我说,‘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银行的名义来办理这笔项目,那么为了对我的合伙人公平起见,即使是对您,我也得坚持,应当要有例行的可靠保证。”

  “‘我倒是非常情愿这样做。’他说着,伸手端起一只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刚才一直放在他座椅的旁边,‘你当然听说过绿玉皇冠吧? ’

  “ ‘这是我们帝国最贵重的一件宝物。’我说。

  “‘完全正确丨’他打开盒子,柔软的、肉色的天鹅绒衬着的就是他所说的那件珍贵、华丽、灿烂夺目的宝物。他又说:‘这上面有三十九块大绿宝玉,光是上面的镂金雕花就是无价之宝。这顶皇冠最低的估价,也值我的贷款的两倍。我准备将它放在你这儿,当作抵押品。’

  “我将这贵重的盒子拿在手中,目光从盒子转向这位高贵的委托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你在怀疑它的价值?’他问我。

  “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些拿不准……’

  “‘至于我把它留在这儿是否合适,你大可放心,不用考虑。如果我不是绝对有把握在四天之内赎回它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这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这件抵押品够不够吗?'

  “‘简直太够了。’

  “‘何德尔先生,你要清楚,根据我所了解的和你有关的一切,我这样做充分地表明了我对你的信任。我首先寄希望于你的小心谨慎,以此杜绝一切因此而产生的流言蜚语,另外还有更重要的,是你要尽一切的可能来保护这顶皇冠。如果它受到任何一点损坏,不用我说,那必然是一起轰动全世界的特大丑闻了。对它的任何一点损坏,基本上和把它丢了是一样的严重,因为这些绿玉是举世无双的,想找一些来更换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现在非常信任地把它留在你这里,星期一上午我将亲自来 把它取走。’

  “看到我的委托人急着要走,我就没再说什么,立刻把出纳员叫来,叫他付给委托人五十 张面值是一千英镑的钞票。当我再次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时,面对着放在桌上的这只贵重的盒 子,我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因为我需要承担这样巨大的责任。它毫无疑问是一件国宝,如果 它遭到一点意外,肯定招致可怕的公愤。我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当时我怎么会同意负责保 管它呢?但是,后悔也没有用了,一切都不能改变了,我只好将它锁进我私人的保险箱,然 后继续我的工作。

  “到了晚上,我认为把如此贵重的东西留在办公室里是非常不谨慎的。以前银行的保险箱 曾经遭撬,所以我的保险箱就不能排除不会被撬。一旦发生了这种事,那我的处境将是极其 可怕的。所以我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要一直随身带着这只盒子,寸步不离身。做好了 决定,我就带着这件珍宝、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回了史翠森的家。

  “我将盒子拿到了楼上,锁进了我起居室的大柜橱里,这才算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我介绍我家里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希望你全面地了解一下情况。我的马 夫和听差不睡在这栋房子里,所以他们俩就不用说了。我有三个女用人,她们都是跟着我好 多年的了,非常可靠,这一点也毋庸置疑。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叫露西包尔的侍女助手,虽 然在我家里服侍的时间还短,只有几个月,但是她的优秀品格让我非常满意。她非常美丽, 所以有时会招惹一些爱慕者围在她身边,这是我们在她身上发现的唯一一个缺点。不过无论 从哪个角度说,我们都相信她确实是一个好姑娘。

  “关于仆人的情况就这么多,我家庭本来非常简单,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我是个鳏夫, 只有一个独生子,名叫亚瑟。他让我非常失望,福尔摩斯先生,我真的很伤心啊。这当然是 我的错儿,人家都说他是被我给宠坏了,事实很可能就是这样。在我的爱妻去世以后,我觉 得他是唯一一个需要我疼爱的人,甚至看到他有片刻的不开心,我都受不了。我对他从来都 是有求必应的,没有二话。如果以前我对他严格一点,那可能对我们俩都是一件好事,但是, 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希望他好。

  “我当然希望他以后能继承我的事业,但是,他不具备那种才能,他个性放荡,又非常任 性。实话实说,我都不敢让他经手大笔的款项。虽然他还很年轻,但是已经参加了一家贵族 倶乐部,在那里他因为举止风流倜傥,很快找了一批挥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狐朋狗友。他学 会了在牌桌上下大赌注,在赛马场上挥霍金钱,又不时跑来求我,要我把零用钱预支给他去 还赌债。他已经多次想和他那帮害人的朋友断绝关系,但是在他的朋友乔治潘威尔爵士的 鼓动下,他还是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而且,我一点都不奇怪,像乔治潘威尔爵士这样的人能够对他产生影响,我儿子总是 把他带到家里来,我觉得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被他的翩翩风度所影响。他年纪比亚瑟大,是 一个彻头彻尾的玩世不恭的人,阅历丰富,能说会道,而且品貌不俗。但是,当我摆脱他仪 容的魅力后,冷静地考虑他的为人时,他那冷嘲热讽的谈吐,还有我观察到的他那看人的眼 神,都让我认识到这是一个绝对不可信赖的人。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的小玛莉也有和我是一样的看法,她具备女性特有的那种能看透一个人的气质的洞察力。

  “讲到现在,就只剩下玛莉一个人还需要介绍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了, 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的。我收养了她,把她当成我的女儿。她是我家里 的阳光一可爱、温柔、美丽,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而且她还具有妇女应该有的那种气质, 文雅恬静,非常温顺。她是我的左右手,如果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一件事她没 有顺从我的意愿,我的儿子两次跟她求婚,他确实是诚心诚意地爱着她,但是两次都被她拒 绝了。我想,如果说有谁能够引导我的儿子走上正路,那也就只有她了,我想如果他们结婚 的话,那么他婚后的生活将会大有改变。但是现在,哎呀丨已经是无法挽回了,永远都无法 挽回了。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家里所有人的情况你都了解了,下面我开始讲这个不幸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吃过晚饭以后,在客厅里喝咖啡,我将这件事讲给亚瑟和玛莉听,还和 他们说了,那件贵重的宝物现在就在我们的屋子里,我就没说委托人的名字。我敢肯定,露 西包尔在把咖啡端来以后就离开了房间,但是她出去时是不是带上了门,我就不敢肯定了。 玛莉和亚瑟听了非常感兴趣,还想见识一下这顶著名的皇冠,但是我认为最好还是别动它。 “‘你把皇冠放在哪了?’亚瑟问我。

  “‘在我自己的柜子里。’

  “‘唔,但愿夜里别被偷走。’他说。

  “‘柜子都锁上了。’我回答道。

  “‘唉,那个柜子随便拿个什么旧钥匙都能打开。我小时候就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打开过。’

  “他说话经常是很轻率的,所以他的话我很少听进去。但是,那天晚上他跟着我进了我的 房间里,脸色非常沉重。

  “‘爸爸,’他耷拉着眼皮说,‘你能不能给我二百英镑?’

  “‘不能,我不能丨’我的回答非常严厉,‘在金钱上我向来对你是太慷慨了!”

  “‘你向来就是非常仁慈的,’他说,‘但是这笔钱我必须得有啊,要不然我一辈子都没脸 再进那个倶乐部了! ’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丨’我嚷道。

  “‘那是。但是你不能让我如此丢脸地离开吧,’他说,‘我真的无法忍受那样的丢脸。我 必须要弄到这笔钱。你要是不给我,那我就得想想别的法子了。’

  “我当时特别生气,因为这已经是这个月里他第三次找我要钱了。‘你别想再从我这儿拿 到一个便士丨’我大声喊道。他鞠了一躬以后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打开大柜橱,查看我的宝物是不是安然无事,然后我又锁上了柜子。接 下来我在房子各个地方巡视一番,看看是否一切正常。平时我总是让玛莉来做这个,但是我 想今天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吧。当我走下楼梯时,看见玛莉自己站在大厅的边窗那里。而在 我走近的时候,她关上了窗户又插上了插销。

  “‘告诉我,爸爸,’她跟我说,神情好像有些慌张,‘是你让侍女露西今晚出去的吗?’ “‘没有啊。,“‘她刚刚从后门进来。我相信她刚才是去边门那儿和什么人见面,我认为这样太不安全 了,一定要拦住她。,“‘明早你得和她说说,如果你希望我去讲的话那就我去。你确定各处门窗都关好了吗?, “‘确定,爸爸。,“‘那么,晚安丨’我吻了她一下,就上楼回了卧室,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尽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你听,福尔摩斯先生,这也许跟案件有些关系,我什么地 方没讲清楚,请你一定要提出来。”

  “不不不,你的叙述非常清楚。”

  “现在我要着重指出那部分情节了。我睡觉不是很沉,另外还有心事,无疑让我比平时睡 得还轻。大约在凌晨两点钟时,我被屋里的什么响声弄醒了。我还没完全清醒呢,这声音就 消失了,不过我隐隐约约觉着,好像是什么地方的一扇窗户被轻轻关上了的声音。我侧着身 子、聚精会神地听着。忽然,在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轻轻走动的,但是很清晰的脚步声,这 让我非常惶恐。我满怀恐惧地轻声下了床,透过我起居室的门角往夕卜看。

  “‘亚瑟丨’我大声尖叫起来,‘你这流氓,你这个强盗丨你怎么敢碰那顶皇冠? ’

  “我放在那儿的煤气灯还在那半亮着,我那不幸的孩子身上穿着衬衫还有裤子,站在煤气 灯旁,手里是那顶皇冠。他好像是在用尽全力扳着、扭着它。他听见我的喊声,手一松,皇 冠就掉在了地上。他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我拿过皇冠一看,发现在一个金质的边角处少了 三块绿玉。

  “‘你这浑蛋丨’我气得简直发狂了,大声嚷了起来。‘你把它给弄坏了丨你这是让我丢一辈子的脸!你把偷走的那几块宝石弄哪儿去了? ’

  “‘偷? ’他喊了起来。

  “‘没错,你这个贼! ’我大声叫着,摇晃着他的肩膀。

  “‘没有掉什么,不可能会掉啊。’他说。

  “‘这里少了三块绿玉。你当然知道它们在哪呢。你是要我不光说你是贼,还要说你是骗 子吗?我刚才都看见了你正想着把另外一块绿玉掰下来! ’

  “‘你骂我已经骂够了吧,’他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既然你这样肆意辱骂我,那么我 不会再就这件事跟你提一句。明天一早我就会离开这里去别处谋生。’

  “‘你必须要被警察抓走! ’我有些气急败坏了,疯狂喊道,‘这件事我会追查到底! ’

  “‘你别想从我这儿知道一丁点情况。’我没想到,他竟然一反常态,非常激动地说,‘如 果你愿意把警察招来,那就让警察去搜好了丨’

  “这时候,我处在盛怒中的大喊大叫把全家人都惊动了。玛莉第一个跑进我的房间,一看 见那顶皇冠还有亚瑟的脸色,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发出一声尖叫之后就昏倒在地。我立 刻让女用人去报警,请警察马上来展开调查。当一位探长带着一位警士进屋时,亚瑟抱着两 臂,悻悻地站在那里,问我是不是有控告他偷窃的打算。我的回答是,既然这顶被损坏的皇 冠是国家的财产,那么这就不是私事而是公事了,我不得不都按照法律来行事。

  “‘至少,’他说,‘你不会让人马上把我抓走吧,我如果能离开这间屋子五分钟,那么对 你我两人都是有益的。’

  “‘那样你就会逃之夭夭了,也许还会去把偷得的东西藏起来了。’我说。当时我意识到了 我的处境有多可怕,我恳求亚瑟要知道,现在不仅仅是我的荣誉,还有一位比我高贵得多的 人的荣誉也在非常危险的关头,这极有可能引发一场震惊全国的丑闻。但是,现在他可以让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只要他告诉我那三块失踪的绿玉的去处就行。

  “‘你现在应该正视这件事,’我说,‘你是被当场抓住的,拒不承认会让你的罪行加重, 如果你想补救,那就告诉我绿玉藏在了哪里,这样今天晚上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留着你的宽恕给那些向你乞求宽恕的人吧。’他轻蔑地笑了笑,转身走了。我看他已经 顽固到了无法用言语打动的程度了。我别无办法,只好叫探长进来把他看管了起来。全面搜 查立即展开,他的身上,他的房间,还有屋里一切他可能藏宝石的地方都被搜了个遍,但是 一点宝石的影子都没有。尽管我们使尽了种种手段,包括劝诱和恐吓,这倒霉的孩子还是什 么都不说。今天上午的时候他被送进了牢房。而我在办完了警方要我办的所有手续以后,就 急忙赶来向你求助了。警察已经公开承认了,他们现在是一无所获。你可以开个价。我已经 悬赏了一千英镑。天啊,我该怎么办啊?就在一夜之间,我的信誉,我的宝石还有我的儿子 我全都失去了丨啊丨我该怎么办啊?”

  他双手抱着脑袋,身体不停地摇晃着,嘴里不断地嘟哝着,就像是一个有无法说出痛苦 的小孩儿。

  夏洛克福尔摩斯静静地坐了几分钟,他眉头紧皱,两眼凝视着炉火。

  “你平时要在家里接待很多客人吗? ”他问。

  “也就是我的合伙人和他的亲属,偶尔还会有亚瑟的朋友。乔治潘威尔最近来过几回。 我想不出还有谁了。”

  “你总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吗? ”

  “亚瑟总去。玛莉和我一般都待在家里,不爱去。”

  “对于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这非常不寻常啊丨”

  “她生性安静。另外,她已经算不上很年轻了,她都二十四岁了。”

  “这件事情,按照你说的,好像也让她震惊不小。”

  “非常震惊丨她的震惊程度可能比我还厉害。”

  “你们俩人都认定你的儿子有罪是吗? ”

  “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曾亲眼看见了他手里拿着皇冠。”

  “我并不觉着这是确凿的证据。皇冠的别的部分损坏了没有? ”

  “嗯,被扭歪了。”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要弄直它? ”

  “上帝保佑丨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但是这个任务真是太艰巨了。他到 底在那里干什么呢?如果他真的是无辜的,那么他为什么不说出来?”

  “对啊。但是反过来想,如果他真的有罪,为什么不编造一个谎言出来?在我看来,他保 持沉默等于默认了。这案子有几个非常奇怪的地方。警察怎么看把你从睡梦中吵醒的声音? ” “他们认为这大概是亚瑟关他卧室房门的声音。”

  “说得倒像是那么回事呢丨这就是说一个存心作案的人却故意大声关门,吵醒了全家。行, 那么他们又是怎么看那些宝石的失踪? ”

  “他们现在还在敲地板、翻家具呢,希望能把它们找出来。”

  “他们有没有想到去看看房子的外面? ”

  “想到了,他们干劲十足,已经仔细地检查了整个花园。”

  “那么,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说,“现在你还看不出来么,这桩案子比你或者警察起 初估计的要复杂得多。你们认为这个案件真是再简单不过了,但在我看来它似乎十分复杂。 想想你们是怎么分析的:你猜想你的儿子下了床,冒着极大的风险进了你的起居室,打开柜 子取出了皇冠,然后费了好大的劲儿从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去了一个什么地方,把三块绿 玉用谁都无法发现的办法藏好了,然后又冒着极大的风险带着剩下的三十六块回到房间里。 现在请允许我问你,这个分析能讲得通吗? ”

  “但是也不能有别的分析了啊?”这位银行家有些失望地嚷着,“如果他是清白的,那他 为什么不辩解呢? ”

  “这正是我们的目标,弄清楚真相。”福尔摩斯回答说,“因此,如果现在可以的话,何德 尔先生,我们就一起出发去你家,花上一个小时,再仔细地查看一下。”

  我的朋友坚持要我跟着他们一起去,正好我也非常想去,因为我们刚刚听到的讲述已经 把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都激起来了。我承认,我当时和这位不幸的父亲有着一样的看法:银 行家的儿子就是罪犯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但是我仍然十分相信福尔摩斯的判断力,所以觉得既然他并不满意现在已经被大家接受了的解释,那么没准儿有什么理由表明这事情还有其他的解释。在去南郊的路上,福尔摩斯始终一言不发,下巴贴在胸口上,帽子拉了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沉浸在深思之中。我们的委托人,因为又有了一线希望,所以也显得有了新的勇气和信心,他甚至胡乱跟我聊一些银行业务上的事儿。坐了一会儿火车,又走了不长的一段路,我们就到了这位大银行家住的不算豪华的寓所费尔班克。

  费尔班克是一所比较大的、用白石砌成的房子,离马路不算近。一条双行的马车路和一块积雪的草坪一直延伸到紧关着的两扇大铁门前。右面是一小片丛林,延伸到一条小路边,小路有小树篱,这条小路从马路口一直通到厨房的门前,这是送货的商贩进出的小道。在左边也有一条小路通到马厩,这条小路不在庭院之内,因此成为一条不怎么用的公共马路。福尔摩斯让我们站在门口,他一个人慢慢地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经过屋前沿着那送货的商贩走的小道,又绕到了花园后面通往马厩的小路。他来回走了好久,何德尔先生和我干脆进屋,在餐室的壁炉边等着他。当我们正沉默地坐在那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了,从外边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士。她身材中上.体态苗条,头发和眼睛都是漆黑的,在她十分苍白的皮肤衬托下好像显得更黑了。我好像从未见过脸色如此苍白的女子。她的嘴唇也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的眼睛因为痛哭而红肿。她静悄悄地走了进来,给我的印象是,好像她的痛苦比银行家还要严重,因为她很明显是一位个性非常强、自制力也很强的女子,这样的矛盾令我惊讶。她不顾着我在场,径直走向她的叔父,带着妇女特有的温情抚摸着他的头。

  “你已经让他们把亚瑟放了,是吗,爸爸? ”她问道。

  “没有,没有,我的姑娘,这件事一定要追查到底。”

  “但是我的的确确相信他是无辜的,女人们的本能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的。我很清楚他没 做过任何错事,你如此严厉地对待他,是会后悔的。”

  “如果他真的是清白的话,为什么却默不作声? ”

  “那谁知道啊?也许他是因为你竟会这样怀疑他而生气。”

  “我怎么能不对他产生怀疑呢?当时我确实看到他拿着那顶皇冠啊。”

  “哎,他只不过是拿起来看看。哦,相信我的话吧丨他是无辜的。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吧, 不要再提起来了。想一想,我们亲爱的亚瑟被投进了监狱,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

  “我不找到绿玉绝不会罢休一绝不,玛莉,你对亚瑟的感情让你没有看到它为我带来的严重后果。我绝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从伦敦请了一位先生来对这件事情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就是这位先生? ”她问道,同时转过身来看着我。

  “不是他,是他的朋友。他请我们让他一个人在外边走走。他现在正在马厩那条小路边 上呢。”

  “马厩那条小路? ”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挑。“能指望在那里发现什么?哦,我想这就是 那位先生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证明我所坚信的是对的,那就是我的堂兄亚瑟是无辜的。”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观点,而且我还相信,有你在,我们就能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 一边回答,一边走回擦鞋垫上,蹭掉鞋底上的雪。“我认为我是非常荣幸地在和玛莉何德尔 小姐说话,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两个问题? ”

  “可以,先生,如果这对澄清这个可怕的事件有好处的话。”

  “在昨天半夜里你没听到什么吗? ”

  “我什么都没听见啊,直到被我的叔父大喊惊醒,我这才下来。”

  “你昨晚关上了所有的门窗,但是,是不是闩上了所有的窗户呢?”

  “是的,都闩上了。”

  “今天早晨的时候这些窗户是不是都还闩着? ”

  “是的,都还闩着。”

  “你家有个女仆,她有个情人是吧?据我了解,你昨晚曾经跟你叔叔说,她溜出去见情 人了?”

  “对,就是那个在客厅里侍候着的女仆,她也许听到了叔叔说的关于皇冠的话。”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可能出去和他的情人说了这件事,而他们俩可能密谋盗窃这顶 皇冠。”

  “但是这些空洞的理论又顶什么用?”银行家有些不耐烦地喊了起来,“我不是跟你说过 了,我当时亲眼所见亚瑟手里拿着那顶皇冠?”

  “何德尔先生,不要着急。我们一定要追问一下这件事。何德尔小姐,对于这个女仆,我 想你看见了她是从厨房的门那里回来的,是不是? ”

  “对,当时我去查看那扇门是不是已经闩好了,我正碰到她溜了进来,那个男人我也看见 了,躲在暗地里。”

  “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

  “噢,我认识的丨他是给我们送蔬菜的贩子,名叫法兰西斯包士柏。”

  “他站在,”福尔摩斯说,“门的左侧一准确地说,离门两步左右的路上?”

  “对,就是这样。”

  “他有一条腿是木头的彳假腿? ”

  这位年轻小姐表情丰富的黑眼珠突然流露出一丝害怕。“怎么?你真的和一个魔术师一样 啊!”她说,“你怎么知道的?”她当时露出了笑容。但是,福尔摩斯瘦削而显得热切的脸上 没有丝毫迎合对方笑容的意思。

  “我非常想现在到楼上去。”福尔摩斯说,“我极有可能需要在房子外边再走上一圈,也许在上楼之前,我最好再查看一下楼下的窗户。”

  他从一个个窗户前很快地走过,只在一扇大窗口前停留了一下,在那里可以从大厅看到马厩小路。他把那扇窗户打开,用随身带着的高倍放大镜十分仔细地检查着窗台。最后,他说道:“我们现在可以到楼上去了。”

  这位银行家的起居室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小房间,地上铺的是一块灰色地毯,上面放着一个大柜橱还有一面长长的镜子。福尔摩斯首先走近大柜橱,凝视着上面的锁。

  “是用哪把钥匙把这锁打开的? ”他问道。

  “就是我儿子提到的那把一那把贮藏室食品橱上的锁的钥匙。”

  “那钥匙还在你这儿吗? ”

  “就在那呢,就放在化妆台上。”

  福尔摩斯伸手拿了过来,打开了大柜橱。

  “这把锁是无声的,”他说,“难怪打开时你没有被吵醒。我想这只盒子就是装那顶皇冠的 吧。我们需要看一下。”他把盒子打开,取出皇冠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件华丽异常的珠宝工艺 品,那三十六块绿玉是我见过的玉石中最精美的。皇冠的一侧有一道裂口,一个角上少了三 块绿玉,被掰掉了。

  “现在,你来看,何德尔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个边角和那不幸少了绿玉的边角是对称 着的。我请你试一试看,能不能把它掰开。”

  那银行家有些惊慌地向后退缩。他说:“我做梦都不敢去掰它。”

  “那么让我来试一下吧,”福尔摩斯猛地使劲掰它,但是却徒劳无功。“我想它有些松动了,” 他说,“但是,尽管我的手指特别有力,想把它掰开也是非常费劲儿的。换成一个普通人,把 它掰开那是不可能的。行了,何德尔先生,如果我真的把它掰开了,那会是怎么样呢?那就 会发出一声像枪响的声音。这一切就是在离你的床数码远的地方发生的,你敢说你什么声音 都没听见? ”

  “我什么都不敢想,我什么问题都看不出来。”

  “但是事实也许会越来越清晰了。对此你是怎么看的,何德尔小姐?”

  “我承认,我和我的叔叔一样,对此迷惑不解。”

  “你看到你的儿子站在那里,脚上没有穿鞋或者拖鞋,是不是?”

  “他只穿着裤子和衬衫。”

  “谢谢你的回答。从这次询问中,我们可谓获益匪浅,真是太走运了,如果我们还不能弄清楚真相的话,那就根本是我们自己的毛病了。何德尔先生,请允许我再去外面继续查看一下。”

  他要求自己去,他的解释是,人去得多了会留下一些多余的脚印,可能对他的工作造成干扰。他在外边忙活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最后回来时脚上都是积雪,而他的面孔还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情。

  “我想这里我已经看过了所有我要看的,何德尔先生,”他说,“我想回到我的住处去,这对你是最有用的。”

  “但是福尔摩斯先生,那些绿玉,它们在什么地方?”

  “我还不清楚。”

  “那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它们了!”这位银行家大声喊道,搓着双手,“还有我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呢?你不是给了我一点希望吗? ”

  “我的意见并没有改变。”

  “那么,我的上帝,昨晚上在我屋子里发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能在明天上午的九到十点钟来我在贝克街的住所找我,我会愉快地、尽我所能地、详细地告诉你。我的理解是这样的:你全权委托我帮你办这件事,只要我能把那些绿玉找回来,我能支取的款项数目是没有限制的。”

  “我愿拿出我的全部财产换回它们。”

  “非常好,我将用明天上午之前的这段时间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再见,我也可能傍晚之前还得再来一会儿。”

  我很清楚,我的伙伴对这个案件现在已是成竹在胸,至于他到底得出了些什么结论,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好几次想从他那里打探出点什么,但是总被他岔开了话题,最后我只好不无失望地放弃了。我们在还不到下午三时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迅速走进他的房间,几分钟以后,他就打扮成一个普通的流浪汉,走下楼。他把领子翻上去,穿着磨得发亮的破外套,系着红领带,脚上是一双破旧的皮靴,真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流浪汉了。

  “我这身打扮还像吧,”他说着,还在壁炉上的镜子上照了一下,“我真心希望咱俩一起去,华生,但是恐怕还是不行。我可能已经找到了这桩案子的线索,但也有可能是跟着鬼火瞎跑,但是, 用不了多久我就知道是哪种可能。我希望我会在几个小时内回来。”他把餐柜上放着的大块牛 肉割下了一块,用两片面包夹着,然后将这干f良塞进口袋里,就出去探险了。

  我刚喝完茶,就见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里晃着一只边上有松紧带的旧靴子。他把它 扔在角落里,然后就去倒茶喝。

  “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一下,”他说,“马上还得走。”

  “去哪里? ”

  “噢,去西区那边,估计我得去好久。如果太晚我还没回来,你就不用等我了。”

  “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

  “噢,还算可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出发以后又去了史翠森,就是没进屋。那个小疑 点倒是挺有意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就放过它。我不能一直坐在这里说闲话,我得脱下 这套下等人的服装,重新把我自己那套上等人的服装穿上。”

  从他的一举一动当中,我能看出来,他远比他谈话中所流露出来的更满意。他的眼睛里 闪耀着光芒,他菜色的脸上甚至泛有红晕。他匆匆忙忙地上了楼,几分钟以后,大厅的门发 出砰的一声响,我知道,这是他又一次出去从事他天生愿意的追捕去了。

  一直等到半夜三更他还没回来,我就先回房休息了。他连续几天几夜在外边追踪一个线 索是司空见惯的,所以他今天迟迟不归我并没有觉着奇怪。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知道, 但是当我第二天上午下楼用早餐时,看到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一只手拿着一份报纸,另一只 手端着咖啡,衣容整洁,精神饱满。“对不起,华生,我没等你就自己先吃起来了。”他说,“不 过你得知道,我们的委托人今天上午和我们有一个约会。”

  “怎么,现在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我答道,“我想我听到的门铃声肯定是他的。”

  来的果然是我们这位金融家朋友。我对他身上发生的变化非常震惊:他原来又宽阔又 结实的脸庞现在不仅是消瘦,甚至是瘪了下去,他的头发好像也更灰白了。他一脸萎靡困 顿的倦容,显得更加痛苦,甚于前一天早晨那种狂暴的样子,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给他的 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我这是做了什么缺德事,让我遭受如此残酷的折磨。”他说,“就在两天前,我 还是一个幸福的、富有的人,生活无忧无虑。现在我却沦落到晚年孤独、耻辱的地步了。这 真是祸不单行啊,我的侄女玛莉把我抛弃了。”

  “把你抛弃了? ”

  “对,今天早晨发现她的床并没有睡过的痕迹,她的房间已经是人去楼空,在大厅的桌子 上有一张留给我的便条。我昨晚不是气愤而是忧伤地和她说过,要是她和我儿子结了婚,那 么他会一切都好的。可能我这么说太欠考虑了,她的便条里也提到了这个:

  我最亲爱的叔叔:

  我觉着我已经为你带来了苦恼,如果我当初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就很有可能不会发 生这可怕的不幸事件了。我心里即已有这种念头,那就再也不能愉快地生活在你家了。

  而且,我会永远离开你。不用为我的前途担心,因为我已经安排好了。最重要的是,不 要试图找我,那必然是徒劳的,还会为我带来麻烦。无论我是生是死,我永远是一你亲爱的玛莉“她这张便条说的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觉着她是在暗示要自杀吗?”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这么回事。这可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我相信,何德尔先生, 你的这些苦恼事快要结束了。”

  “哈!你能肯定吗?你听到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那些绿玉 在什么地方? ”

  “你不会认为一千英镑一块绿玉的价钱有些贵吧? ”

  “我宁愿出一万英镑。”

  “那倒不用。这件事三千英镑就可以了。我认为还得有我一笔小小的酬金,你随身带着支 票簿吗?给你支笔,你开一张四千英镑的支票就行了。”

  这位银行家神色茫然地照着福尔摩斯的话开了支票。福尔摩斯走到他的写字台跟前,拿 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金纸包,里面是三块绿玉,随手把它扔到了桌子上。

  我们的委托人发出一声喜悦的尖叫,一把抓住了它。

  “你把它们弄到手了! ”他急促地说,“我有救了丨我有救了! ”

  这狂喜的反应和他之前的愁苦来得一样激烈,他把这几颗失而复得的绿玉紧紧贴在胸前。 “你另外还欠了一笔债,何德尔先生。”福尔摩斯说话的口气非常严肃。

  “欠债! ”他又把笔拿了起来,“欠多少啊?我这就还上。”

  “不不,你的这笔债不是欠我的。你应该向那个品格高尚的小伙子,就是你的儿子道歉。 你去向他好好道个歉,是他将这件事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要是我看到我的儿子这样做,我会 感到非常骄傲的,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儿子的话。”

  “这么说不是亚瑟拿走的? ”

  “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现在我再重复一遍,不是他拿走的。”

  “你肯定是这样丨那么我们现在就去他那里吧,告诉他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

  “他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把事情全部搞清楚以后,就去找他聊过,我发现他还是不肯向我 吐露实情,于是我干脆全跟他说了,他听后被迫承认我说的完全正确,并且还补充了几处我 还不是非常清楚的细节。你今天早晨带来的最新消息,一定会让他开口的。”

  “我的上帝啊!那么,请你快点和我说说这离奇至极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

  “我是准备这样做的,并且我还要把我为弄清事情的真相所采取的步骤都告诉你。让我从 头开始跟你说,首先,这话我认为太难说出口,你也会觉着很难入耳的,那就是:乔治潘 威尔爵士和你的侄女玛莉两人勾结。他们俩现在已经一起逃走了。”

  “我的玛莉?这事不可能! ”

  “非常不幸,它不只是可能,而且还是确定无疑的事实。当你们把这个人招到你们家里 时,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儿子,都根本不了解他的真实禀性。他是全英国最危险的几个人物之个穷困潦倒的赌徒,一个穷凶极恶的流氓,一个没有心肝、没有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对这样的人一无所知。当他对她信誓旦旦,就像他以前向几百个别的女人所做的那样时, 她沉醉、得意,认为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打动了他的心。这个恶魔深知怎样用花言巧语来利 用她,他成功了,她几乎每晚都跑出去和他幽会。”

  “我不能,也绝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银行家嚷道,脸色非常灰白。

  “那么,让我把前天晚上你家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你的侄女,在认为你已经回到自 己的房间以后,就悄悄地溜出来,站在那扇朝向马厩小路的窗口前,和她的情人说话。他站 在那里很久,因此他的脚印深深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说起了那顶皇冠。这消息把他对 金子的邪恶贪欲点燃了,他就强迫她听他的话。她是爱你的,这一点我并不怀疑,但是总会 有这种女人,对情人的爱会把对别的所有人的爱都淹没,而在我看来,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还没有听完他的话,就看到了你下了楼,赶紧关上窗户,又跟你说那女仆和她那装木头{假 腿的情人越轨的事,那倒是确实有这么回事。

  “你的儿子亚瑟和你说完以后,便回屋上床睡觉,不过他因为心里有欠倶乐部的债的事而 心神不安,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他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他的房门经过,于是他起床 往外看,吃惊地看到他的堂妹正蹑手蹑脚地顺着走廊往前走,最后消失在你的起居室里。这 孩子看得目瞪口呆,匆忙披上一件衣服,站在暗地里,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他看 见她从起居室里走了出来,在走廊灯光的亮光下,你儿子看到她手中拿着那顶珍贵的皇冠往 楼梯走,他觉着一阵恐慌,跑了过去,藏在靠着门口的帘子后面,从那里看下面大厅一览无 余。他看到她偷偷打开窗户,从窗口把皇冠递了出去交给躲在阴影里的什么人。然后又重新 关上窗户,就在离他站得非常近的地方一他躲在帘子的后面一经过,匆匆地回了自己的 房间。

  “只要她还在那儿,他就不会有什么举动,因为那样会让他心爱的女人的可耻行径暴露。 但是她刚一回去,他就意识到了这件事将会给你带来多大的不幸,并意识到纠正它有多么的 重要。他急忙跑下楼,披着衣服,光着脚,把那扇窗户打开、跳到了外面的雪地里,顺着小 路追了出去,在月光里他看到了一个黑影:乔治潘威尔爵士正试图逃跑,但是被亚瑟抓到 了,两个人在那里争抢了起来,你的孩子和他的对手分别抓着皇冠的两端。在厮打当中,你 的儿子揍了乔治爵士眼睛一拳。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扯断了,当时你的儿子发现自己已经 夺回了皇冠,就赶紧跑回来,关上了窗户,上楼进了你的房间,正在察看那被扭坏了的皇冠, 并使劲想要把它弄正时,你来了。”

  “可能是这样的么?”那银行家说道,手里捏了一把汗。

  “正当他觉着自己的行为值得你最热烈的感谢时,你却对他大加谩骂,这无疑激起了他的 怒火,但他却不能把真实情况说出来,那样就会伤及那个他顾念的人。他认为自己应该有绅 士风度,于是就藏起了她的秘密。”

  “这就是她一看到那顶皇冠就发出一声尖叫昏了过去的原因! ”何德尔先生大声嚷着, “噢丨我的天丨我真是一个瞎了眼的笨蛋丨对,他说过让他出去五分钟丨这亲爱的孩子是想去 他们争夺的地方找那皇冠丢失的部分。我当时如此残酷地冤枉了他! ”

  “当我去了你家的时候,”福尔摩斯继续说,“我立即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看看雪地上 有没有什么对我的调查有帮助的痕迹。我知道,从前天晚上一直到现在再没下过雪,同时这 期间正好下了重霜,印迹因此得到了更好的保护。我走上商贩所走的那一条小路,但是那里 的脚印都已经被践踏得看不出来什么了。不过,就在它的这一边,离厨房门稍有些远的地方, 我却发了一个女人站在那儿和一个男人说话时留下的痕迹,那里有一个圆形的脚印,这说明 这个人有一条木制的假腿。我甚至可以判断出来,有人惊动了他们的谈话,因为我发现了那 个女人迅速跑回门口的痕迹,这些可以从雪上的前脚印深、后脚印浅的特征推测出来。看起 来那个有一条木头彳假腿的人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才走。我当时猜,这大概是那个女仆和她的 情人。他们的事你已经和我说了,后来我的调查也证明了一点。我去花园绕了一圈,只看见 了一堆杂乱的脚印,我知道这些脚印属于那些警察。但是,当我走到了通往马厩的小路时,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用脚印写在雪地上的一段很长很复杂的故事。

  “那里有两行穿靴子的人的脚印,另外还有两行脚印,我非常高兴地看到这来自一个赤脚 的人。根据你告诉我的,我立刻判断出后两行脚印是你儿子的。头两行脚印是走着的,而另 两条则是快跑留下的,而且光脚的脚印有些地方盖在了那个靴印上,显然在时间上他是在后 边的。我跟着这些脚印走,发现它们都通向大厅的窗户,那穿靴的人在这里等着的时候,脚 把周围所有的雪都踩化了。随后我去了另一边,大概顺着那小路走下去差不多有一百多码的 地方,我看见那穿靴的人曾经转过身来,地上的雪被践踏得纵横交错,杂乱不堪,好像那里 曾发生了一场搏斗。最后我还在那里发现了几滴溅下的血迹,这说明我的思路是正确的。这时, 那穿皮靴的人又顺着小路跑了,在那里又发现一小滩血迹,说明受伤的是他。脚印一直到了 大路上另一头,那里的人行道边已经被清扫过了,因此线索到那里就中断了。

  “你记得的,我在进屋子时曾用我的放大镜检查大厅的窗台和窗框,马上看了出来,有人 曾在这里进出过。我能够看到一只脚的轮廓,因为一只湿脚跨进来时曾经踩过这里。当时, 对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初步的想法就已成形了: 一个人曾经在窗外等着,另一个人把绿 玉皇冠拿了过去;这情况让你的儿子看到了,他去追那个贼,并和他搏斗厮打起来;他们两 个人同时抓住了那皇冠,奋力争夺,才造成了非一人之力能造成的损坏。他夺回了东西,但 是却把一小部分留在了他对手手中。我当时就能弄清楚这些。现在我遇到的问题是,外边的 那个人是谁?又是谁在屋里把皇冠拿给他的?

  “我记得有这样一句古老的格言:当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无论多么不可思 议,都是真相。我知道的,把皇冠拿到下面来的肯定不是你,那么剩下的只有你的侄女还有 女仆们。但是如果是女仆们,那么你的儿子为什么会甘心替她们受过?找不到站得住脚的理 由。他爱着他的堂妹,所以他要为她保守秘密,这样能解释通,尤其这秘密还是一件非常不 光彩的事,他更要这样做了。当我想起你曾说过,曾看到了她站在窗户那儿,后来看到皇冠 又昏了过去,我对自己的猜测更加肯定了。

  “但是,谁有可能成为她的同伙呢?显然是一个情人,因为除了情人,不会有人在她心上 的位置超过她对你的爱和感恩之情。我知道你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你的朋友很少,但是其 中之一就是乔治_潘威尔爵士。我以前曾听说过这个人,他在女人圈里可谓臭名昭著。穿靴子的,并且拿着少了的绿玉的人肯定是他。尽管他知道亚瑟已经发现了是他,他仍然认为自 己会安然无恙,因为他知道这小伙子不会说出危及他家庭的任何一个字。

  “行啦,凭你自己不错的辨别力,可以想出我下一步会怎么做。我打扮成流浪汉的样子去 了乔治爵士的住处,结识了他的贴身仆人,了解到他的主人前天夜里划破了头的事。最后我 出了六个先令买下了一双旧鞋,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我带着那双鞋去了史翠森,一番核对 后,我看到它和那脚印完全符合,一点不差。”

  “昨天晚上,我在那条小路上是看见了一个衣衫破烂的流浪汉。”何德尔先生说道。

  “没错,那就是我,我认为我已经锁定了我所要调查的人,于是回家换了一身衣服。这里 我要扮演一个微妙的角色,因为我认为,想不出现丑闻,必须不能闹到官方去,而且我也清 楚,这个非常狡猾的恶棍一定会看出来,我们在这件事上是有非常多的顾忌的。我登门去找 他,他刚开始自然矢口否认,不过当我跟他说出每一个具体的细节以后,他从墙上取下一根 护身棒想威胁我。但是我深知我面前对付的是什么人,在他举棒打我之前,我的手枪已经对 准了他的脑袋。这时他才开始恢复了理性。我和他说,我们可以出钱买下他手里的绿玉一 块一千镑。这时他显出一种懊悔异常的样子。‘啊唷,太糟糕了丨’他说那三块绿玉他已经以三块六百英镑的价格卖出去了。在答应不告发他以后,他就告诉了我收赃人的住址。我找到了那个人,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以一千镑一块的价格赎回了绿玉。然后我就去找你的儿子,和他说所有的事都办好了。终于,在绝对称得上艰难辛苦的一天以后,我上床睡觉了,那是在两点钟。”

  “这样的一天,可以说是挽救英国免于一桩公开的大丑闻。”银行家边说边站了起来,“先生,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来谢谢你,但是你必然会看到,我不会辜负你所做出的一切的,你的高超本领我实在是前所未闻。现在我必须马上地去找我亲爱的儿子,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于你所说的关于可怜的玛莉的事让我伤心透顶。即便你有再大的本领,恐怕也不能说出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吧! ”

  “我认为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说,”

  福尔摩斯回答道,“乔治潘威尔爵士现在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我同样还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不管她犯的是什么罪,他们即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一天早上,我正在同我的妻子用早餐,女仆给我送来了一封电报,来自夏洛克福尔摩 斯,电报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能抽出几天时间吗?刚刚收到一封电报,和英国西部波士堪谷发生的惨案有关。

  你能来的话我会很高兴。那里的空气和风景都非常好。十一时十五分从帕丁顿出发。

  “亲爱的,你怎么看? ”我的妻子隔着餐桌问我,“你想不想去?”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有好多事要做呢。”

  “噢,安斯舒德会把你的工作都完成的。你最近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些苍白。我想换换环 境对你是有帮助的,再说夏洛克福尔摩斯侦查的案件,你又总是那么有兴趣。”

  “想一想我从他办案中获得的好处,我要是不去那就非常对不起他了。”我回答道,“但是, 我要是去就得马上收拾行装,因为现在距离出发的时间就剩下半个小时了。”

  我在阿富汗经历的戎马生涯,至少让我养成了行动快速、随时可以出发的好习惯。

  我并没有多少需要随身携带的生活用品,因此还不到半小时,我就拿着我的旅行皮包 上了出租马车,车声轧轧地前往帕丁顿车站。夏洛克福尔摩斯正在站台上踱着步,他穿 着一件灰色的、长长的旅行斗篷,头上戴的是一顶紧紧的便帽,因此让他的身躯显得更加 枯瘦细长。

  “华生,你能跟我一起去真是太棒了。”他说道,“有个可以信赖的人跟我一起,情况就完 全不一样了。来自地方上的协助通常不是毫无帮助,就是带有偏见。你去把那角落里的两个 座位占上,我去买票。”

  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乘客,福尔摩斯随身带来了一大卷乱七八糟的报纸。他在这堆报纸 里东翻西找,有时候看,有时候记一点笔记,有时候停下来沉思,一直到我们都已经过了瑞 丁。他忽然将所有的报纸卷成了一大捆,扔上了行李架。

  “你听到过和这桩案子有关的什么情况吗? ”他问道。

  “一无所知。我都好几天没怎么看报纸了。”

  “伦敦报纸上的报道都不怎么详细。我一直在看这几天的报纸,想了解一些具体的情况。

  据我估计,这件案子应该属于那种最难侦破的简单案件。”

  “这话听起来好像自相矛盾。”

  “但是,这是一个事实。几乎所有的异常现象都可以为你提供侦破的线索,越是简单的、普 通的案件越不好破。不过,他们已经将这个案件定性了,这是一起儿子谋杀父亲的严重案件。”

  “如此说来,这是一个谋杀案了?”

  “嗯,他们是这样估计的。在我有机会亲自对这个案件进行调查之前,我绝对不会想当然 地肯定这个说法。我现在就和你简单地说一下我了解到的所有情况。

  “波士堪谷在海佛郡,那是一个乡间地区,离诺丝不远。约翰杜勒先生是那里最大的农 场主。他在澳大利亚发财致富,几年前回到故乡。他将他的农场中的一个,海得利农场,租给 了也在澳大利亚生活过的查理士麦卡锡先生。他们俩是在殖民地认识的。所以,当他们决定 安顿下来时,就很自然地住在临近的地方,好彼此有个照应。显然杜勒比较有钱,所以麦卡锡 当了他的佃户。但是他们看起来还是和过去时一样,关系完全平等。麦卡锡有一个儿子,十八 岁了,杜勒有个一样大的独生女。他们两位的妻子都已经去世。他们好像一直躲着邻居的人家, 不和他们有任何的来往,过着他们自己的隐居生活。麦卡锡父子俩倒是挺喜欢运动,经常可以 在附近的赛马场上看到他们的身影。麦卡锡有两个仆人,一男一女。杜勒一家人口比较多,差 不多有五六口。以上就是我尽全力了解到的这两家人的具体情况。下面再说一些具体的事儿。

  “六月三日,也就是上星期一下午的三点钟左右,麦卡锡从他在海得利的家里出来,走着 去了波士堪池塘。这个池塘是由波士堪谷流下来的溪水汇集而成的一个小湖。上午他曾经和 他的仆人去了诺丝,还和仆人说过,他一定要抓紧时间办事,因为在下午三点钟有一个非常 重要的约会。他没有从这个约会活着回来。

  “海得利农场离波士堪池塘有四分之一英里,当他走过这里时曾被两个人看到了。一个是 位老妇人,报纸上没说她的姓名,另一个是杜勒先生雇用的猎场看守人威廉古德。这两个 人证都已经宣誓作证,当时麦卡锡先生是自己路过那里的。那个猎场看守人还说,他看到麦 卡锡先生走过去几分钟以后,又看见了麦卡锡先生的儿子詹姆士麦卡锡先生也从同一条路 上走了过去,腋下夹着一支枪。他还确信,那时父亲是在跟在他后面的儿子视程以内。他再 没有想过这件事,直到晚上听说了发生的那个惨案。

  “在猎场看守人威廉古德看到麦卡锡父子走过直至消失以后,还有别人看到过他们。波 士堪池塘附近都是非常茂密的树林,池塘周围则是丛生的杂草和芦苇。波士堪谷庄园看门人 的女儿培心摩伦,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当时正在那附近的树林里采花。她说她看见麦卡 锡先生父子在树林边上、靠近池塘的地方,当时他们俩好像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听到了老 麦卡锡先生正在大骂他的儿子,她还看到那儿子举起了手,好像要揍他的父亲。他们暴烈的 行为吓得她赶紧跑回了家,她跟她的母亲说起麦卡锡父子两人正在波士堪池塘附近吵架,她 害怕他们即将动手。她的话音刚落,小麦卡锡就跑了进来,说他发现他的父亲已经死在树林 里,他是来向看门人求助的。他当时非常激动,他没带着枪和帽子,他的右手和袖子上都有 血迹,是刚沾上去的。他们跟着他去了那里,看到老麦卡锡先生的尸首倒在池塘旁边的草地 上。死者头部被人用什么沉重的钝器猛击,已经凹了进去。根据这个伤痕判断,很可能是他儿子用枪托打的,那枝枪扔在离尸体不几步远的草地上。因此那个年轻人立刻被逮捕了,星 期二在传讯他的时候,他被定为犯有‘蓄意谋杀’罪,星期三这桩案子提交给了诺丝地方法 官审判,诺丝地方法官现在已经把这个案件提交给了巡回审判法庭审理。这些就是主要的事 实经过。由验尸官和违警罪法庭处理后得到的。”

  我当即说道:“我简直想不出来比这个罪行更确定的案件了,所有的现场证据都指向一个 罪犯。”

  福尔摩斯回答道,好像若有所思:“只靠现场证据是非常靠不住的。它好像可以直截了当 地为某一种可能做证实,但是,如果你换一个观点,那你就可能会发现,它同样好像还可为 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可能做出明确无误的证实。但是,我也得承认,案情对这个年轻人非常不 利。他也有可能确实就是杀人犯。那附近倒是有那么几个人,其中包括农场主的女儿杜勒小姐, 坚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并且将这桩案子委托给了雷斯垂德,为小麦卡锡作辩护一你也许还 记得,雷斯垂德就是跟‘血字的研究’那个案子有关的那个人一但是雷斯垂德发现这桩案 子相当棘手,于是向我求助。所以,这就是两个中年绅士在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向西飞 奔,而不是在吃饱早餐以后待在家里享受的原因。”

  我说:“我觉着这些事实已经非常明显了,估计你从处理这桩案子中不会得到什么好处。” 他微笑了起来:“明显的事实是最容易让你上当的。况且我们可能还会找到一些别的明显 事实,也许在雷斯垂德看来并不明显。我说,我们将用雷斯垂德不能甚至不懂的方法来肯定, 或者是推翻他的那一套说法,以你对我的了解,不会认为我是在吹牛吧?我可以随便举个例 子,我非常清楚地看出来,你卧室的窗户是在右边,而雷斯垂德先生能否注意到这样一个显 而易见的事实,我表示怀疑。”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

  “我亲爱的伙伴,我对你非常了解,我很清楚你保持着军人所特有的那种爱整洁的习惯。 你每天早上都要刮胡子,现在这个季节里你会借着阳光的光亮刮。看你的左脸颊,越往下刮 就越不干净,到下巴底下已经是很不干净了。很明显,左边的光线不如右边的。像你这样爱 干净的人,两边一样的光线,却把脸刮成这个样子,我是无法想象的。这只是我随便举出的 一个观察和推理的例子。这种情况在我的工作中屡见不鲜,在调查过程中,随时可能冒出新 的线索。不过,这次审查和传讯中有几处小疑点倒是值得考虑一下。”

  “是哪几处? ”

  “比如没有当场逮捕他,而是在他回了海得利农场以后才将他逮捕。当巡官通知他被捕时, 他表示并不感到奇怪,这是他罪有应得的。他的这段话自然起到了作用,将验尸陪审团心中 还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点怀疑都清除了。”

  我不禁说道:“这是他自己坦白交代了。”

  “不是,这是因为随后有人表示异议,认为他是清白无辜的。”

  “有这么多确凿的罪证,这话的可信度太低了。”

  福尔摩斯说道:“恰恰相反,那是我现在在黑暗中所看到的唯一一线光芒。我们且不论他 是不是无辜的,他不可能愚蠢到看不出来当时的情况对他非常不利。如果他在被捕时表示出惊讶,或者是气愤,我倒会认定这非常可疑,因为这种情况下这样的反应绝对是不自然的, 而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的脱身妙计。他坦然承认了当时的情况,这说明他或者是清白无辜的, 或者他是个自制力非常强的人。至于他说自己罪有应得,你考虑一下就会发现这是自然的, 因为他就站在自己父亲的尸体旁,而且毫无疑问,他极有可能想的是,他没有尽到做子女的 责任,竟然还和他父亲吵了起来,甚至正如那个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证据的小女孩所说的,他 还举起了手,好像想打他的父亲。我认为,他的自我谴责和内疚的反应,是一个身心健全的 人的正常表现,而不是犯了罪的人的表现。”

  我摇了摇头,说道:“有不少人已经死在了绞刑架上,能证明他们有罪的证据远没有这桩 案子的证据多。”

  “确实,但是有很多被绞死的人是冤枉的。”

  “那个年轻人自己是怎样说的? ”

  “他自己的说法对支持他的人们没有多大的鼓舞作用,不过其中倒有那么一两点给人一些 启发。就在这里呢,你自己看吧。”

  他在那一大捆报纸里抽出一份海佛郡当地的报纸,将其中一页翻折过来,指出来那不幸 的年轻人介绍发生的事情的那一大段。我把自己安顿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开始仔细看报, 内容是这样的:

  死者的独生子詹姆士麦卡锡先生当时出庭作证如下:

  “我曾离开家走了三天,去了布里斯托,在上星期一(三曰)上午回的家。我到家 时父亲没在家,女用人和我说他和马车夫约翰柯布驾车去了诺丝。我刚到家不久,就 听到了他的马车开进院子的声音,我从窗口往外看,看到他下了车就出了院子,我当时 并不清楚他要去哪儿。于是我扛着枪,随便地走向波士堪池塘那个方向,打算去池塘另 一边的养兔场看一看。正像猎场看守人威廉古德在他的证词里所说的那样,我在路上 看到了他,但是他却误以为我在跟踪我的父亲,他弄错了。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父亲正走 在我的前面。当我来到离池塘差不多有一百码远的地方时,我听见了‘库伊! ’的喊声, 这是我们父子间常用来联络的信号。于是我赶紧往那边走,看到我的父亲在池塘旁边。 他当时看到我好像非常惊讶,并且粗声粗气地问我去那里干什么。我们说了几句,然后 就吵了起来,甚至差点动手,我的父亲脾气非常粗暴。我看出他的火气越来越大,即将 失控,就离开他转身回海得利农场,但是我刚走了也就一百五十码远,就听到一声可怕 的喊叫从我背后传来,我赶紧快步跑了回去,我发现我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 上,头部受了重伤。我把枪扔到一边,把他抱起来,但是他立刻就断了气。我在他身旁 跪了约几分钟,然后就去了杜勒先生的看门人那里寻求帮助,因为他的房子是离得最近 的。当我听到喊声回去时,没有看见在我父亲附近有任何人,我根本不清楚他是怎样被 伤着的。他不是一个有着好人缘的人,因为他待人冷漠,行为举止令人望而生畏;但是, 据我所知,他还没有什么仇家。这件事我所了解的就这么多。”

  验尸官:“临终前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吗?”

  证人:“他说了几句话,但是都含糊不清,我只听出他好像说了一个词‘老鼠’。” 验尸官:“你觉着这是什么意思?”

  证人:“我不明白,我觉着他当时已经神志昏愦。”

  验尸官:“你和你父亲最后一次发生争吵是因为什么? ”

  证人:“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验尸官:“看来我不得不坚持一下,你必须回答。”

  证人:“我真的不能跟你说。我可以保证,这和后来发生的惨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验尸官:“这得法庭说了算。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在将来可能提出起诉时,拒绝 回答问题对你是非常不利的。”

  证人:“我还是拒绝回答。”

  验尸官:“据我所知,‘库伊’的喊声是你们父子之间常用来交流的信号。”

  证人:“对。”

  验尸官:“那么,他还没有看着你,甚至还不清楚你已经从布里斯托回来了,就发 出了这个信号,为什么呢?”

  证人(显得非常慌乱):“这个,这个,我可不清楚。”

  一个陪审员:“当你听到喊声,又看到你父亲身受重伤,你有没有看到什么让你起 疑的东西?”

  证人:“不太确定。”

  验尸官:“此话怎讲?”

  证人:“我快速跑回那片空地时,我的思绪很乱,非常紧张,我脑子里只有我的父 亲。但是我当时有这样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在我往前跑的时候,在我左侧的地上有一 件什么东西。它好像是灰色的,好像是件大衣一类的东西,也许是一件方格呢的披风。 当我在我父亲身旁起身,转身去找它的时候,它已经没了。”

  “你的意思是,在你去求援之前,那个东西就已经没了?”

  “对,已经没了。”

  “你不能确定它是什么?”

  “不能,我只是觉着那里有件什么东西。”

  “它离尸体大概有多远?”

  “差不多十几码吧。”

  “离树林的边缘呢?”

  “差不多一样远。”

  “那么,如果有人拿走了它,那是发生在离你只有十几码远的地方了?”

  “对,不过我一直背对着它。”

  对证人的审讯到这里结束。

  我看着这个专栏同时说道:“我认为验尸官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对小麦卡锡非常严厉。他有非常充足的理由,来提醒证人对供词中矛盾的地方加以注意,就是他父亲还没有看着他就发出了信号。而且小麦卡锡拒绝交代他和他父亲谈话的细节,还有他提到的死者临终前说的那些奇特的话。正如他所说的,所有的这些都是对小麦卡锡非常不利的。”

  福尔摩斯轻轻地笑了起来,他半躺在软垫靠椅上,伸着腿,说道:“你和验尸官都想突出那些最有说服力的要点,让其对这个年轻人不利。但是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在你们的叙述中,这个年轻人时而想象力非常丰富,时而又缺乏想象力,这是为什么呢?他都不会编造一个他和他父亲吵架的原因,来博得陪审团的同情,这是他缺乏想象力的表现;他说的死者临终前提到的‘老鼠'还有那忽然消失的衣服,这些表明他想象力相当丰富。先生,不是这样的,我将在认定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都是真的基础上,去处理这桩案子,看看这样一个假设能将我们引到什么地方。这是我的袖珍本《彼特拉克诗集》,在我们亲临作案现场之前,我不会再说一句和这桩案子有关的话了。我们去史温顿吃午餐。我估计我们用不了二十分钟就会到那里的。”

  在我们路过风景秀丽的斯特劳德溪谷还有宽广迷人的塞文河以后,终于在快四点钟的时候,抵达了诺丝这个风景宜人的小乡镇。一个侦探模样的贼头贼脑的男人正在站台上等着我们。尽管他入乡随俗地穿着浅棕色的风衣,打着皮绑腿,我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一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我们和他一起乘车去了海佛湾,我们在那里已经预定了房间。

  在我们坐好了喝茶时,雷斯垂德说道:“我已雇好了一辆马车。我了解你那刚毅的个性,你是恨不得立刻就去作案现场的。”

  福尔摩斯答道:“你真是太客气了,我们去还是不去,全取决于晴雨表现在多少度。”

  雷斯垂德听了就愕然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

  “现在水银柱上是多少度? 二十九度。没有风又没有云。我这里有整整一盒等着我抽的香烟,而这里的沙发又远比一般乡村旅馆那令人厌恶的家具好。我想今天晚上我大概用不着马车了吧。”

  雷斯垂德哈哈大笑:“你肯定是已经根据报纸上的报道得出了结论。这桩案子的案情再清楚不过,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清楚。当然,我们也实在不好将这样一位意志坚定的女士的要求拒绝。她对你的大名有所耳闻,想征询你的意见,虽然我跟她说了好几遍,我都办不了的事你自然也办不了。啊,我的上帝啊丨她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位年轻妇女已经急促地走进了我们的房间,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秀丽的女子。她蓝色的眼睛明亮晶莹,两颊微现红晕,双唇张开。她当时非常激动而又忧心忡忡,以致完全放下了 她天生的矜持。

  她喊了一声:“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然后挨个打量着我们两个人,终于凭着女 人特有的机敏直觉盯上了我的同伴,“你来了我太高兴了,我赶来这里是要向你说明一件事, 我清楚地知道,詹姆士不是凶手。我希望你在开始办案时就知道这点,绝对不要怀疑。我们 从小就对对方很熟悉,他的缺点我是最清楚的,他这个人非常心软,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的。只要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会认为这种控告实在是荒谬至极。”

  福尔摩斯说道:“我希望我们能够为他洗脱冤屈。请你相信我,我会尽力而为的。”

  “证词你已经看过了。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一点结论了?你有没有看到其中有漏洞和缺点? 难道你自己不觉得他是清白的吗? ”

  “我认为他很可能是清白的。”

  她的头向后一仰,用轻蔑的眼光盯着雷斯垂德看,喊道:“行啦丨你留神听着丨他给了我 很大的希望! ”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我觉着我的同事下的结论过于轻率。”

  “但是他是对的。噢!我清楚他是对的。詹姆士绝对没有干这种事。至于他和他父亲为什 么争吵,我敢肯定,他之所以不想跟验尸官说,那是因为里面牵涉到了我。”

  福尔摩斯问道:“怎么牵涉到了你?”

  “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隐瞒任何事实了。詹姆士和他父亲因为我发生了不小的矛盾。麦卡 锡先生急切地希望我们俩结婚。我和詹姆士从小就像亲兄妹一样相亲相爱。当然,他还有些 年轻,没什么生活经验,还……还……嗯,他自然还不愿意现在就结婚。因此他们就吵了起 来,我肯定这就是他们吵架的原因之一。”

  福尔摩斯问道:“那么你的父亲呢?他是否同意这门亲事? ”

  “不,他也不同意。只有麦卡锡先生一个人赞成。”

  当福尔摩斯用怀疑的眼光看她时,她鲜艳的、娇嫩的脸蛋忽然红了。

  他说:“谢谢你为我们提供的情况。我如果在明天登门拜访,可以见一下你父亲吗? ”

  “恐怕医生不会允许你见他的。”

  “医生? ”

  “对啊,你不知道吗?我可怜的父亲身体不好有些年了,而这件事让他的身体完全垮了下 来。他不得不卧床在家,魏楼士医生说,他的健康遭到极度的损坏,他的神经系统也是极度 衰弱。麦卡锡先生是以前在维多利亚时我父亲唯一的朋友。”

  “哈丨在维多利亚丨这非常重要。”

  “是的,在那里的矿场。”

  “果然,在金矿场:据我所知,杜勒先生是在那儿发财致富的。”

  “是的,就是这样。”

  “谢谢你,杜勒小姐。你给了我非常重要的帮助。”

  “如果你明天有任何消息,请马上告诉我。你一定会去监狱里探望詹姆士的。噢,如果你去的话,福尔摩斯先生,请转告他,我知道他是清白的。”

  “我会照办的,杜勒小姐。”

  “我现在得回家了,因为我爸爸病得非常厉害,而且我离开了总是放心不下。再见吧,上 帝保佑你们一切都好。”她从我们的房间出去的时候,和进来时一样,激动而又仓促。随后就 听到马车发出的辚辚车轮声。

  雷斯垂德有几分钟没说话,然后非常严肃地说:“福尔摩斯,我真为你感到羞愧。你怎么 能让她对毫无希望的事怀有希望呢?我的心肠并不软,但是我觉着你的做法太残忍了。”

  福尔摩斯说:“我觉着我有办法为詹姆士麦卡锡平反昭雪。你有没有得到准许去监狱里 看他的命令? ”

  “有的,但只能咱俩去。”

  “那么,我得重新考虑一下今晚是否出去的决定了。今天晚上乘火车去海佛看他还来得 及吗?”

  “时间非常充足。”

  “那么我们就这样吧。华生,我担心你会认为事情进行得过于缓慢了,不过我这回去一两 个小时就行了。”

  我和他们一起走去了火车站,然后在这个小乡镇的街头溜达了一阵儿,最后还是回了 旅馆。我躺在旅馆的沙发上,拿过一本黄色封面的廉价通俗小说,希望能在里面找到点乐 趣以打发时间。但是那小说微不足道的情节,和我们正在办的神秘案子比起来,真是太肤 浅了。所以,我的注意力不断地从小说虚构的情节中跳出来,落到眼前的现实中,最后我 终于扔掉了那本小说,全心全意地去想今天发生的事件。如果说这个不幸的青年人所说的 完全是真的,那么,从他离开他的父亲,到他听到他父亲的尖叫而跑回来的刹那之间,到 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发生了什么出乎意料、异乎寻常的灾难呢?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有可能 是什么呢?难道我不能运用我医生的直觉,从死者的伤痕上发现什么问题吗?我拉铃叫人送来了具电出版的固报。固报卜把审讯iP,录诼字诼句的登载我在自己的脑袋上找到了那被猛击的部位,很明显,这一猛击是从死者背后而来的。在 某种程度上,这个情况对被告有利,因为有人看到他和他父亲争吵是面对面的。不过,这一 点不能说明根本的问题,因为他也有可能是趁死者不注意把他打死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 有必要提醒福尔摩斯注意这一点。另外,那个人临死时喊了一声“老鼠”,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不能是神志糊涂时说的胡话。一般来说,挨了突然一击而马上要死的人,是不会说胡话的。 不会的,这好像更像是他想说他是如何被害的。但是,这又可以说明些什么呢?为了得出合 理的解释,我冥思苦想。还有小麦卡锡看见了灰色的衣服那个事儿。如果真有这么回事,那 么那肯定是凶手逃跑时掉下的衣服,也许就是他的大衣,而且,他竟然敢在小麦卡锡跪下来 的那一刹那,就在他背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取走了掉下的衣服。这整个案情是多么错综复杂, 不可思议啊丨对于雷斯垂德的一些意见,我并不觉得奇怪。但是,由于我非常相信夏洛克福 尔摩斯的洞察力,因此,只要不断地有新的事实来加强他认为小麦卡锡是无辜的这一信念, 那么我觉着还是有希望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回来得非常晚。因为雷斯垂德住在了城里,他是自己回来的。

  他坐下来的时候跟我说,“晴雨表的水银柱还是挺高,希望在我们去现场检查以前千万别 下雨,这很重要。另一方面,我们要去进行这种细致的工作,一定要精神饱满、感觉敏锐才 可以。我们可不想在长途跋涉、非常疲惫时去工作。我见到小麦卡锡了。”

  “你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情况? ”

  “什么情况都没了解到。”

  “他一点线索都不能提供吗? ”

  “他什么线索都不能提供。我一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知道是谁干的,他在为那个人掩 盖。但是我现在确信了,他跟别人一样,对这件事感到很困惑。他不是一个非常机敏的青年, 虽然有着很漂亮的相貌,我倒是觉得他还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人。”

  我说:“如果他真不愿意和像杜勒小姐这样魅力十足的年轻姑娘结婚,那我觉着他的眼力 真是太差了。”

  “噢,这里面还有一桩非常痛苦的故事呢。这个小伙子爱她爱得简直发了疯。但是,差不 多在两年前,他还不过是个少年的时候,也就是在他对她有真正的了解以前,曾经离家五年 去了一所寄宿学校上学。在布里斯托,这个傻瓜让一个酒吧女郎给缠住了,还在婚姻登记所 登记结婚了,你看看,他有多傻?这件事谁都不知道,而你能想象得出来,在他被逼着去干 他显然该做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不可能的事,心里有多懊悔。当他父亲在和他最后一次谈 话中,极力劝他去向杜勒小姐求婚时,他就为自己那件疯狂而又愚蠢的事而急得双臂乱舞。 另外,他养不起自己,而他的父亲又很刻薄,如果他知道真相肯定会彻底抛弃他的。他在布 里斯托尔那三天是和那个酒吧女郎妻子在一起的。当时他父亲对他在哪儿一无所知。请留心 这一点,这非常重要。不过,坏事变成了好事,那个酒吧女郎从报纸上得知他身陷囹圄,案 情严重,很有可能被送上绞刑架,干脆就抛弃了他。她写信给他,说自己原是有夫之妇,丈 夫在百慕大码头干活,所以在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并不成立。我想这个消息对于备受煎熬的 小麦卡锡来说,无疑是一种告慰。”

  “但是,如果他是清白的,那么凶手到底是谁呢?”

  “哦丨是谁吗?我得提醒你,一定要注意两点:第一,被害者和某人约好在池塘见面,这 个人不能是他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当时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他不清楚。第二,在被害者 知道他儿子从布里斯托回来以前,有人听到了他大喊‘库伊’ !这两点是能不能破案的关键 所在。现在,如果你愿意,让我们来聊一聊乔治梅瑞秋斯吧。我们明天再去想那些次要的 问题。”

  正如福尔摩斯所希望的,那天没下雨,早晨就是晴空万里。上午九时,雷斯垂德坐着马 车来接我们。我们当即出发去海得利农场和波士堪池塘。

  雷斯垂德说:“今天早上有了一个重大新闻。据说庄园里的杜勒先生病重,已是奄奄 一息。”

  福尔摩斯说:“我想他可能是个老头儿吧。”

  “六十岁上下,他在国外的时候身体就已经垮下来了,他身体持续衰弱很多年了。现在这 件事对他影响非常大。他和麦卡锡是老朋友了,而且我还要补充一下,他还是麦卡锡的大恩 人呢,因为据我所知,他租海得利农场给麦卡锡,是不要租金的。”

  福尔摩斯说:“真的?这倒挺有意思。”

  “噢,是这样!他想尽办法帮助麦卡锡先生,这一带的人都赞扬他的仁慈友爱。”

  “真的是这样?那么看来这个麦卡锡本是一无所有啊,他受了杜勒如此多的恩惠,竟然 还想让自己的儿子和杜勒的女儿结婚,而且很显然,这个女儿将来会继承她父亲全部的产 业,他的态度又是这么骄横,好像这不过是一个程序,只需提一下即可,别人只要遵循就 行了似的。对这一切你们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尤其是,我们知道杜勒本人是不同意这门亲 事的,这不更奇怪吗?这些都是杜勒的女儿亲口和我们说的。从这些情况中你就没有推测 出点什么来吗? ”

  雷斯垂德一边跟我使了个眼色,一边说:“演绎法我们已经用过了。福尔摩斯,我认为, 不把空发议论和想入非非抛开,我们很难找到事实。”

  福尔摩斯很风趣地说:“你是对的,你会发现找到事实确实很难。”

  雷斯垂德的回答有点激动:“无论怎样,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你似乎没有找到的事实。”

  “那就是……”

  “那就是麦卡锡是被小麦卡锡所杀,与此相悖的所有说法都是错的。”

  福尔摩斯笑着回答:“唔,月光总是比迷雾更明亮一些。左边那不就是海得利农场了吗, 你们看是不是那儿? ”

  “对,就是那儿。”

  那是一所占地面积非常大的两层石板瓦顶楼房,样式看起来很舒服,灰色的墙上有大片 大片的黄藓。但是窗帘低垂着,烟囱也没有冒烟,样子显得很凄凉,好像这个事件的恐怖气 氛还沉甸甸地笼罩在上面。我们在门口叫门,里面的女仆在福尔摩斯的要求下,给我们看了①月光:月光一词moonshine,也有空谈的意思,这里是一语双关。上穿的靴子,也给我们看了小麦卡锡的一双靴子,虽然不是他那时穿的那一双。福尔摩斯仔细地量了这些靴子上的七八个部位,又要求女仆领我们去院子里,我们从院里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来到了波士堪池塘。

  每当福尔摩斯这样开始投入地探究细查时,他就会变得和以前判若两人。如果你只熟悉贝克街那个寡言少语的思想家和逻辑学家,那么你不会认出来现在的他。他的脸色时而涨得通红,时而阴沉得发黑;双眉紧皱,拧成了两道粗粗的黑线,刚毅的光芒从眉毛下那双眼睛中射出。他脸冲下,两肩往前躬着,嘴绷得紧紧的,他那细长但是坚韧的脖子上青筋突出,好像鞭绳。他张大鼻孔,实在像一只渴望捕获猎物的野兽。他是如此全神贯注地侦察,谁要跟他说句话、提个问题,他都充耳不闻,或者最多给你一个急促的、粗暴的、不耐烦的回答。他悄无声息而快速地沿着横贯草地的这条小路往前走,穿过树林走到了波士堪池塘。那里是一块沼泽地,地面潮湿,附近都是这样,地面上有非常多的脚印,小路和路两旁生有短草的地面上也有脚印。福尔摩斯时而迅速往前赶,时而停下来一动不动。还有一次他稍稍绕了一下,走进了草地。雷斯垂德和我跟在后边,这个官方侦探的态度是冷漠和蔑视的,而我呢,当时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的朋友的一举一动,因为我深信他的每个行动都是有一定的目的的。

  波士堪池塘方圆大约五十码,周围长满了芦苇,它在海得利农场和富裕的杜勒先生私 人花园中间的边界上。池塘对岸是一片树林,我们能看到从树林上面露出来的房子的红色 尖顶,这表明那是有钱的地主家。挨着海得利农场这一边池塘的树林非常茂密;从树林边 上到池塘边上的一片芦苇中间有一片狭长的湿草土地,只有二十步宽。雷斯垂德将发现尸 体的准确位置告诉我们,那里的地面非常潮湿,我能清楚地看到死者倒在这里的印迹。而 对于福尔摩斯来说,根据他脸上那热切的表情还有锐利的目光,我就能看出来,他将在这 被众人践踏过的草地上,获取不少东西。他跑了一圈,就像一只已经嗅到了气味的狗,转 身冲着我的同伴。

  他问道:“你去过池塘里,干什么去了?”

  “我拿着草耙在周围搜索了一下,我想我也许能发现某种武器或者别的。但是,我的上帝 呀……”

  “噢,够啦丨够啦丨我可没有功夫听你瞎扯这个丨这里到处都是你向里边去的、左脚的脚印。即便一只鼹鼠都能跟踪你的脚印。脚印在芦苇那边就没了。唉,如果我在他们像一群水 牛似的在这里胡乱打滚一气之前就过来,那么事情会非常简单。看门人带着那帮人就从这儿 过来的,尸体周围六到八英尺的范围之内全是他们的脚印。但是,这里有三对脚印没有和这 些脚印连在一起,属于同一双脚。”他掏出一个放大镜,趴在防水油布上,好看得更清楚一 些,在此后的时间里,他与其说是跟我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些脚印是年轻的 麦卡锡。他来回走了两回,一回跑得非常快,因为脚印非常深,几乎看不到脚后跟的印。这 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他看到他父亲倒在地上,就马上跑了过来。这就是他父亲在这里来 回踱步的脚印了。噢,这个是什么呢?这是儿子站在那儿、细听父亲讲话时,枪托拄地的印 儿。那么这个又是什么呢?哈,哈丨这又是个什么东西留下的印迹呢?脚尖的印儿丨脚尖的 印儿丨还是方头的,这可不是一双普通的靴子丨这个是往这边走的脚印,那是往那边去的脚 印,然后又是往这边走的脚印……当然了,这个是回来取走大衣的脚印。那么,这一串脚印 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来回看着,有时脚印没了,有时又出来了,一直到了树林的边上,到 了一棵大山毛榉树一周围最大的一棵树一的树荫之下。福尔摩斯继续往前追,一直到了 另一边,然后他又一次脸冲下趴到了地上,还发出了轻轻的,表示得意的喊声。他在那儿趴 了好长时间,用手翻动着枯枝树叶,我还看到他好像是把泥土似的什么东西装进一个信封里。 他拿着放大镜不但看地面,还看他能看到的树皮。在苔藓中间有一块锯齿状的石头,他也仔 细检查了一番,还把它捡起来拿走了。他又顺着一条小路穿过树林,往前一直走到了公路那 儿,在那里就什么踪迹都没有了。

  他说:“这个案件十分有趣。”他这时才恢复了常态。“我想右边这个灰色的房子就是门房 了,我应该去那里跟摩伦说句话,或者写个便条给他也行。然后我们就可以坐马车回去吃午 饭了。你们可以先走到马车那儿去,我随后就来。”

  我们差不多走了十分钟就到了马车那儿,随后我们乘着马车回了诺丝,福尔摩斯把他在 树林里捡来的那块石头带着了。

  他拿出那块石头,跟雷斯垂德说,“雷斯垂德,你也许会对这个产生兴趣,它就是杀人的 凶器。”

  “我没看到有什么迹象。”

  “是没什么迹象。”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是凶器的呢? ”

  “石头下面的草还没被压死,这说明这块石头放在那里最多几天,而且拿起这块石头以 后,地面完全没有自然形成的凹痕。这块石头的形状和死者的伤痕完全吻合。此外根本没有 找到别的武器。”

  “那么凶手是谁呢? ”

  “凶手是一个高个子男子,是个左撇子,右腿有点瘸,穿着一双厚底狩猎靴,一件灰色的 大衣,他用烟嘴抽印度雪茄,在他的口袋里有一把非常钝的小刀,用来削鹅毛笔的。还有几 个别的迹象,不过,这些差不多就够用来侦查了。”

  雷斯垂德笑着说:“恐怕我还是个怀疑论者。理论当然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我们要面 对的英国陪审团是非常讲究实际的。”

  福尔摩斯非常冷静地说,“我们自会有办法。你去用你的方法办,我按我的方法来就行了。 今天下午我会非常忙,差不多坐晚班的火车回伦敦。”

  “让你的案子就这么挂着吗? ”

  “没啊,案子已经完事了。”

  “但是那个疑团还没解决呢? ”

  “那个疑团都已经解决了啊。”

  “那么杀人犯是谁? ”

  “就是我所描述的那个人啊。”

  “可是那具体是谁呢? ”

  “要把这个人找出来肯定不难,这附近没多少居民。”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膀,说道:“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我总不能在这里四处乱转,去寻 找一个左撇子的瘸腿先生,那样我就成了苏格兰场的笑料了。”

  福尔摩斯非常平静地说:“行,我可是已经给过你机会的。到你住的地方了。再见,我走 之前,会给你写个便条的。”

  我们让雷斯垂德在他住的地方下车以后,就回了下榻的旅馆,我们进旅馆时,桌上已经 摆好了午饭。福尔摩斯什么都没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这是对 处境感到困惑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在把餐桌收拾完以后,他说道:“华生,听着,你就坐在这把椅子上,让我跟你唠叨几 句。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还不能十分确定,所以我想听一下你的宝贵意见。点上根雪茄吧, 让我先说说我的看法。”

  “你说吧。”

  “嗯,在我们思考这桩案子时,小麦卡锡的叙述中,有两个地方马上就被咱俩注意到了,尽管正好相反,我的观点对他有利,而你的意见对他不利。第一点是据他所说,他的父亲还 没看到他就喊了 ‘库伊'第二点是死者临死时说了 ‘老鼠'他当时喃喃地说了好几个词, 不过他儿子只听清了这个词。我们需要从这两点着手,去对案情展开分析,我们开始进行分 析时不妨假设这个小伙子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这个‘库伊’是什么意思呢?”

  “唔,很明显,这个词不可能是对他儿子喊的。他当时还以为他儿子在布里斯托。他儿子 当时只是偶然听到了 ‘库伊’这个词。死者当时喊‘库伊'是要引起他要见的那个人的注意。 而‘库伊’当然是澳大利亚人的一种用法,还只用在澳大利亚人中间。所以,我们可以大胆 地假设,麦卡锡要在波士堪池塘边上见的那个人,曾去过澳大利亚。”

  “那‘老鼠’这个词又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他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叠着的纸摊开放在桌上:“这张地图是维多利亚 殖民地。我昨天晚上给布里斯托打电报弄来的。”他用手指着地图的一个地方上,用手盖住了 一点,说:“你念一下这里的名字?”

  我照念道:“ARAT。”

  他把手拿了起来:“再念。”

  “BALLARAT。”

  “对了吧,那个人喊的就是这个词,但是他的儿子只听清这个词的最后两个音节,就成了 ‘老鼠'他当时是努力想说出杀害他的人的名字,巴勒拉特①的某人。”

  我赞叹道:“真是太妙了!”

  “非常明显,行了,你看,我已经大大地缩小了研究的范围。现在还是认定那儿子的话 都是真的,这么说这个人有件灰色大衣这件事也就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事实了。凶手是一个 有件灰色大衣,来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亚人,我们原来有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现在明 确很多了。”

  “对。”

  “他对这个地区很熟悉,因为要来这个池塘,一定要经过这个农场或庄园,生人基本进不 来这个地方。”

  “的确。”

  “因此我们现在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我对现场进行了检查,知道了一些案情的细节,我已 经跟低能的雷斯垂德说了这个罪犯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细节你是怎样知道的? ”

  “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那就是对细小的事情进行观察。”

  “我知道你从他的步幅差不多就可以判断出高度,他的靴子也可以从他的脚印看出来。” “是的,那是一双非常特别的靴子。”

  “但是怎么看出来他是个瘸子呢? ”

  ①巴勒拉特:巴勒拉特的原词是Ballarat,最后两个音节是老鼠的意思。

  “他的右脚印总是没有左脚印清楚,所以说右脚使的力量较小,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走 路一瘸一拐的,所以他是个瘸子。”

  “那他是个左撇子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

  “审讯中法医对死者伤痕的记载你自己已经看过了,那一击是紧挨着他背后打的,攻击来 自正后方,而且是在左边。你想一想,如果不是来自一个左撇子,又怎么会在左边呢?当父 子俩说话的时候,这个人一直躲在树的后面,还在那儿抽烟了呢。我发现了雪茄灰,我对烟 灰进行过专门的研究,所以能看出来他抽的是印度雪茄。我在这方面曾花过很大的工夫,我 还写过一些论文对一百四十种不一样的烟斗丝、雪茄和香烟的灰进行论述,这个你知道。发 现烟灰后,我又在附近寻找,就在苔藓里找到了他丢掉的烟头。那是印度雪茄的烟头,这种 雪茄跟在鹿特丹卷制的雪茄很像。”

  “那么雪茄烟嘴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

  “能看出来,烟头上没有在嘴里叼过的痕迹,可见他用了烟嘴。雪茄烟的末端是用刀切断 的,而不是用嘴咬断的,但是切口参差不齐,所以我判断那是用一把非常钝的,用来削鹅毛 笔的小刀切的。”

  我说:“福尔摩斯,你已经在这个人身边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肯定逃不掉了,你还拯救了 一个无辜的人的性命,就像你斩断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我已经看到了,一切都在朝这方 向发展。但是那凶手究竟是……”

  “约翰杜勒先生来访。”旅馆的侍者说道,同时把我们起居室的房门打开,将来客领了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他相貌不凡,步伐缓慢,一瘸一拐,弯腰驼背让他显得老态龙钟,但是,他那皱纹深陷而表情坚定严峻的脸以及健壮的四肢,都让人感觉到他还有不寻常的体力和个性。他那弯曲的胡须、银灰色的头发,还有很有特色的、下垂的眉毛结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尊贵、威严而又不失风度,但是他脸色苍白,嘴唇和鼻端都是深紫蓝色。我一眼就看了出来,他重病缠身。

  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说道:“请您坐在沙发上。我的便条你收到了?”

  “对,你的看门人给我了。你说你想和我在这里见面,以避免出现什么闲话。”

  “我想如果我去了你的庄园,会让人们议论纷纷。”

  “你怎么会想要见我呢? ”他用一种疲倦、绝望的眼光看着我的同伴,好像他的问题已得到了回答一样。

  福尔摩斯说:“对。”这是给他的眼光的回答,而不是他的话。“是这样,麦卡锡的一切我都了解。”

  这个老人低下了头,两手掩面,大声喊道:“上帝保佑我吧丨不过我不能让这个年轻人受苦。我跟你保证,如果他被巡回审判法庭宣判有罪,我将站出来。”

  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说:“听到你这么说我非常高兴。”

  “要不是考虑到我亲爱的女儿,我早已经说出来了。那会让她非常痛心的……当她听说我被捕会非常痛心的。”

  福尔摩斯说:“也许不至于会腦甫吧。”

  “你什么意思? ”

  “我不是官方的侦探。我清楚,是你女儿要我来这儿的,现在我是为她办事。不管怎样,一定要让小麦卡锡被无罪开释。”

  老杜勒说:“我是个离死不远的人了。

  我患有糖尿病好多年了。我的医生说我还能不能活一个月都不一定。但是,我宁愿在自己家里死去,也不想死在监狱里。”

  福尔摩斯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又坐了下来,拿起笔,他的面前有一沓纸。他说:“只要 你把事实真相告诉我,我摘录大概内容,然后你在上面签字,这位华生可以当见证人。以后, 我可能将你的自白书出示,但是那只是为了拯救小麦卡锡,还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向你 保证,除非万不得已,我肯定不会动用它。”

  那老人说:“这样也行。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巡回审判法庭开庭的时候呢,所以,这对 我来说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让爱丽丝感到震惊就是了。现在我会跟你说出所有的真相, 这些事情的时间跨度很大,但是我说出来倒花不了多长时间。

  “这个死者麦卡锡你们都不了解,他堪称魔鬼的化身。我这是实话实说。愿上帝保佑你, 千万别被他这种人抓到你的把柄。最近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控制着我不放,毁了我的一生。 我说说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是早期开矿的时候,我当时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爱冲动,也不 怎么安分守己,什么都想试试,就和一群坏人结成一帮,整天饮酒作乐,想要什么就抢什么, 就是你们说的拦路抢劫。我们一帮一共六个人,过着胡作非为的生活,总去抢劫车站,还拦 截开往矿场的马车。我当时用了个化名:巴勒拉特的黑杰克,现在在那个殖民地还有人记得 我们这个匪帮,他们叫我们巴勒拉特帮。

  “有一天,一个黄金运输队从巴勒拉特前往墨尔本,我们埋伏在路旁,对它发动了袭击。 那个运输队有六名骑兵护送,我们也是六个人,差不多势均力敌,不过我们一开枪,就把四 个骑兵打落马下。但是我们也有三个小伙子丧了命,才弄到了那笔钱。我拿手枪顶着那马车 夫的脑袋,他就是这个麦卡锡。我多么希望当时开枪打死了他啊,但是我没有,我饶了他一 条性命,虽然当时他用他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好像要牢牢地记住我脸上的所 有特征。我们弄到了黄金,成了大富翁,又来到了英国,丝毫没有引起谁的怀疑。在英国, 我和原来的老伙计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我决心从此以后安分守己,过正当的生活。我 买下了当时正在出卖的这份产业,想拿我的钱做点好事,好补偿一下我当年大发横财时的胡 作非为。我还娶了妻子,虽然她很年轻就去世了,但是给我留下了亲爱的小爱丽丝。甚至在 她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她的小手就指引我走上了正途,好像以前的事从没有发生过。总之, 我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尽我所能弥补我过去的罪过。本来一切都非常顺利,但是,我却被 麦卡锡的魔掌抓住了。

  “我当时是去城里办一件生意上的事,在摄政街遇到了他,他当时一文不名、衣不蔽体。

  “他拉着我的胳膊跟我说:‘杰克,我们又碰面了。我们就像你的家人一样。我们就是父 子俩人,你收留我们吧。如果你不同意……英国是讲究法律的国家,只要我喊一声,就可以 把警察招来。’

  “就是这样,他们来到了西部,从这以后我怎么也无法摆脱他们,他生活在我最好的土地 上,不拿一分钱的租金。我是不得安生,家无宁日,老是想着过去,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那 狡猾的、狞笑的面孔都会跟在我的背后。爱丽丝渐渐长大,情况更糟了,因为他也迅速地看 了出来,我害怕她了解我的过去,甚至甚于让警察知道。只要他想要的,肯定要弄到手不可, 而无论是什么,我都会一声不吭地给他,包括土地、金钱、房子,直到最后,他想要我不能 给的东西一一他想要我的爱丽丝。

  “你看,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健康状况不怎么好, 所以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让他的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我所有的财产。但是,我坚决不同意 这件事。我绝不会让他那该死的血统玷污我们家的血统的,我不是讨厌那个小伙子,只是因 为他的身上流淌着他老子的血,这就足够了。我坚决不同意。麦卡锡就威胁我。我跟他说, 即使他使出最毒辣的手段,我都不在乎。我们约好在两所房子中间那个池塘见面,要把这个 事情做个了断。

  “当我走去那儿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跟他的儿子说话,我只好在一棵树后面等待,点燃 了一支雪茄烟,准备等他自己在那儿的时候我再过去。但是,当我听着他说的时候,我简 直愤怒到了极点。他正在那极力催促他儿子跟我女儿结婚,根本不考虑她本人的想法,就 好像她是站在街边的妓女一样。一想起我和我所心爱的所有东西竟然被这样一个人控制, 我就恼火得要命。我是否能打破这个束缚呢?我已经是一个没几天活头,也没什么希望的人 了,虽然我头脑还比较清醒,四肢还算强壮,但是我清楚我的这一生已经结束了。但是,我 记忆中的往事还有我的女儿啊丨如果我能让这条邪恶的舌头就此保持沉默的话,那我记忆中 的往事还有我的女儿都会保全。福尔摩斯先生,是我干的,如果让我再来一次我还这么干。

  我自知罪孽深重,所以过一辈子活受罪的生活而赎罪是应该的。但是我不能忍受把我的女儿也卷到束缚我的罗网当中来。我将他打翻在地,就像在打一头非常凶恶的野兽,心中没有一点不安。他的呼喊声让他儿子跑了过来;这时我已经跑进树林里藏了起来,我倒是又被迫跑回去,拿我那件逃跑时扔下的大衣。先生,这就是事情的所有经过了。”

  那老人在我记录的那份自白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福尔摩斯马上说道:“好啦,我没有权力审判你。希望我们永远都不会受到这样一种诱惑,而不能控制住自己。”

  “先生,我也希望是这样。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理呢? ”

  “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什么都不打算做。你自己也清楚,你过不了多久,就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去天堂接受审判了。我会保存好你的自白书。如果麦卡锡被判定有罪,我就不得不拿它出来。如果没有,那么它将永远不会为任何人看到。不管你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我都会为你保密。”

  那老人庄严地说:“这么说,再见了。当你自己在临终之时,如果想到曾让我安然而去,你会觉着更安宁的。”这个身躯高大的人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出了房间。

  福尔摩斯好长时间没说话,后来他说:“上帝保佑我们丨命运为什么老是和穷苦贫困而又孤立无援的普通人开玩笑?这是一个我前所未闻的案件,我不禁想起了拜克斯特牧师的话:

  ‘为了上帝的荣耀,矢志无悔地去干吧,夏洛克福尔摩斯。'

  在巡回法庭上.詹姆士-麦卡锡被判定无罪释放,因为福尔摩斯写了一些非常有力的申诉意见,这些意见送到了辩护律师手上。在和我们的那次谈话以后,老杜勒又在人世间待了七个月,现在已经去世了。将来这样的场景极有可能出现:那个儿子和那个女儿终于过上了幸福无比的生活,他们根本不会知道,在过去的岁月中,不祥的乌云曾经笼罩在他们的上空。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1》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