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魔鬼的足迹
在对我与我的老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那些奇特的经历以及有趣的往事的记录中,因 为他本身的不想公之于众而常常让我感到颇为为难。他的性子沉郁,不喜欢俗套,也不太在 意对人们的赞扬。每当案件完结,他都对要将破案报告交给官方的做法嗤之以鼻,而不太想 装出一副笑脸去聆听那些并不真诚的齐声道贺。对我的朋友来说,态度无非如此。而且 ,后 来的一些较为有趣的材料也促使我公开发表了极少数案情。其中几次冒险事件我还是亲身经 历的,这可算是我所特有的条件,但却让我更需慎重考虑,细心斟酌。
上星期二的时候,我相当意外地接到一封福尔摩斯拍来的电报一只要可以拍电报,他 是绝不会写信的——电文是这样的:
怎么不把我承办的那件最为奇特的康威郡恐怖事件奉送给读者
我想不通是怎样的回忆让他在过去的思绪中触及了这桩事,或是别的什么怪念头令他想 让我公开此事。在他说不定发另外一封要求取消这个要求的电报前,我立即翻出之前的笔记 。 上面记载了本案的具体内容,谨在此向读者作如下披露。
一八九七年的春天。福尔摩斯夜以继日地操劳,他那本是铁打的身体也渐渐吃不消了, 再加上他平时对身体并不注意,健康情况逐渐恶化。三月份的时候,在哈里街住的莫尔艾 加医生一关于他是如何认识福尔摩斯的戏剧性情节可以改日再叙一明确要求我的朋友把 他的全部案件都放下,好好休息一番,要是他不想身体彻底垮掉的话。他全心全意地工作, 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健康情况。可是,为了以后能够长期工作,他还是听从了劝告,决定换个 环境,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就在当年春天,我们一同前往康威郡半岛的尽头,到波尔都 海湾 边上的一座别墅小住。
这个地方是相当奇妙的,尤其适合我的朋友那病后恶劣的心情。我们这所刷了白漆的宅 子就位于一处绿草茂盛的海岬上。由窗口朝下面看去,能够看到整个芒茨湾的半圆形的险要 地势。在这地方,海船常常失事,周围那些黝黑的悬崖以及海浪日夜拍打的礁石都埋葬了很 多海员。每当北风呼啸,海湾就变得平静又隐蔽,那些受风吹浪打的船只就会前来这里 避风。
但风向会突然猛转,西南风跟着刮起,铁锚都会被拖曳着,那些背风的海岸,都会被滔滔白浪所淹没。经验老到的海员会早早离开这个险恶的是非之地。
我们周围的陆地往往与海上同样阴沉。这附近分布着起伏连绵的沼泽地,孤寂且阴暗, 偶尔会有个教堂的钟楼出现,能看出这应当是一处乡村的旧址。沼泽地的旁边,也经常能发 现处处早已消失的某个民族所遗留下来的痕迹。那个奇怪的石碑就是它唯一遗留下来的记录, 死者的骨灰埋在那些零乱的土堆中,以及史前战斗使用的奇形怪状的土制武器。这个 地方有 着某种神奇的魅力,甚或是它特有的鲜为人知的与民族有关的不祥气氛,都让我的朋友深深 沉醉。在沼泽地上,他常常散步到很远的地方,一个人陷入深思。他对古时的 康威郡语也颇 感兴趣。我还记得,他曾认为康威郡语与古巴比伦语十分相像,应当是从腓尼基商人那里传 来。他已经弄到了不少和语言学有关的书籍,正安心对这一论题做一番 研究。但是,突然有 件事让我发起愁来,而他却对此深感高兴,因为我们发觉自己虽处于这梦幻之地,还依旧有 些发生在家门口的怪异事情打扰着我们。相比于我们在伦敦遇到 的那些问题,这件事情都更 加紧张而吸引人,更加神秘。我们本来简单的生活与宁静安详的日常规律开始被严重扰乱, 也因此被牵扯进一系列不但令康威郡震惊不已,甚至惊动 了整个西英格兰的大事件。相当一 部分读者应该还会记起一些和当时称作“康威郡恐怖事件”有关的情况,虽然伦敦报界发出 去的报道非常不完整。事隔十三年的现在,我会把 这个非常奇妙的怪事的真相揭露出来。
我曾描述过,教堂钟楼的分散说明康威郡附近是有一些零落的村庄的。其中离这里最近 的村子就当属崔丹尼克渥拉斯,在那儿,一个被青苔覆盖的古老教堂被几百户村民的小屋 围了起来。朗德里先生就是这个教区的牧师,此外,他还是个考古学家。福尔摩斯认识他就 是因为他懂考古。他仪表堂堂,是个十分和蔼可亲的中年人,学问深湛并且对当地的情 况颇 为熟悉。他曾邀我们去他教区的住宅喝茶,在那儿,我们又结识了一位自食其力的绅士一 莫提摩崔舍纳斯先生。他是牧师那座大而分散的宅子中的几个房间的房客之一,这 多少能 让牧师增加一些收入。因为一直单身,这位教区牧师倒也颇为喜欢这样的安排,尽管他与这 位房客差别很大。崔舍纳斯先生身材瘦而且黑,戴了一副眼镜,腰弯着,让人 能感到他的身 体相当别扭。我还记着,我们那次的拜访虽然短暂,牧师却始终喋喋不休,而他的房客却一 直沉默着,愁容满面,在那儿坐着,心不在焉,很明显他在想着自己的 心事。
三月十六日是星期二,用过早餐,我与福尔摩斯在一起坐着吸烟,就在准备去沼泽地作 每天习惯性的游逛时,他们二人突然来到我们那小小的起居室。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激动地说道,“昨晚发生了一件最离奇悲惨的事情,我几乎从没听 过这样的事。现在万幸您还在,这绝不仅仅只是巧合,整个英格兰,我们现在最需要的 人就是您。”
我瞧着这位破门而入的牧师,眼神并不友好,但福尔摩斯却把烟斗从嘴边抽了出来,从 椅子上坐了起来,那样子活像一只猎犬听到了呼唤它的声音。他指了指沙发。我们那激动难 言的来访者与他那十分不安的同伴在沙发上紧挨着坐了下来。看起来莫提摩崔舍纳斯先生 要更加镇定一些,但他那不停抽搐的双手,炯炯发光的黑色眼珠,却明白无误地表明这 二人 的情绪无甚分别。
“咱们俩谁先说呢? ”他问牧师道。
“唔,无论如何,事情是你最先发现的,牧师的消息也来自你这里。我看最好你先说吧。” 福尔摩斯提示道。
我瞧了瞧牧师,见他的衣服穿得很匆忙。而他身旁端坐的他的房客,却衣衫整齐。几句 极为简单的推论,他们看着福尔摩斯的眼神里就充满惊讶,我看着就觉得好笑。
“我先说说我知道的情况吧,”牧师说道,“之后您再判断是不是还要崔舍纳斯先生说说更 具体的情况,或者咱们是不是应该马上去这桩怪事发生的现场看看。我要说的是,昨天 晚上 我们的朋友与他的两兄弟欧文和乔治及他们的妹妹布兰塔都在崔丹尼克华沙的房子中。这个 房子就位于沼地里的一个石头十字架旁边。因为兴致很高,他们就在餐桌上玩起 牌来。十点 钟刚过,他就和他们分开了。他总是起床很早。今天早上还没用早餐,他就往那个方向走去。 正好在前面遇到了赶着马车的理查德医生。理查德医生表示刚刚有人请 他去崔丹尼克华沙看 急诊。于是莫提摩崔舍纳斯先生就与他一起走了。他刚刚抵达崔丹尼克华沙,就遇到了怪 事。就像他离开时一样,他的两兄弟和妹妹还是围坐在桌边,纸牌 也在他们面前放着,蜡烛 已经一直烧到了烛架的底端。可是他的妹妹却僵死在了椅子上,而那两兄弟则在她的两旁又 笑又叫,疯疯癫癫地唱着歌。他们三人一两个发狂的男人和 一个死了的女人一脸上都现 出一种极为惊恐的神情,那惊惧的样子甚至让人不敢去看。除了厨师和管家波特太太外,没 有别的人来过。波特太太则表示她睡熟了,晚上什么动静 都没听到。所有的东西都在,屋里 也没被人翻过的痕迹。不知道是怎样的恐怖能将一个女人吓死,将两个强壮的男人吓得疯掉, 真是难以理解。简单来说,事情就是如此,福尔 摩斯先生,要是您能侦破这件案子,那可真 是做了一件大事啊。”
我最初满心觉得能用别的方式引开我同伴的注意,以保持我们来此旅行的平静目的,但 他那一脸兴奋、双眉紧皱的样子一入我眼,我就彻底知道这种希望已经破灭了。他沉默着坐 了一会儿,神情专注地思考这桩将我们的平静打破的怪事。
。让我好好想一下,”他开口说道,“表面看来,这案子和别的案子的性质很不一样。你亲 自去了那儿吗,朗德里先生?”
。没去过,福尔摩斯先生。崔舍纳斯先生一回到我们的教区住宅,他就和我说了这个奇怪 的情形,我接着就马上与他往这儿赶来了。”
“那个奇怪情形发生的地点离这儿多远? ”
“要向内地走,大约有一英里。”
。那我们一同走着去吧。但在咱们出发前,莫提摩崔舍纳斯先生,你最好先回答我几个 问题。”
崔舍纳斯始终沉默着。但我能瞧出他在竭力抑制着情绪,其强烈程度要较牧师更甚。他 在那儿坐着,脸色惨白,满是愁容,眼神不安地瞧着福尔摩斯,一双瘦手痉挛一般地紧握着 。 他在边上听牧师描绘他的家人所遭遇的那种可怕的经历时,苍白的嘴唇在不停地微微颤动着, 看得出来,他黑色的眼睛好像对当时的情景感到莫名的恐惧。
。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诚恳地说,。虽然说起来这是件非常倒霉 的事儿,但我会实话实说的。”
“说说昨晚发生的情况吧。”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在那儿用的晚餐,就像刚刚牧师所说,我的哥哥乔治建议玩会儿桥牌。九点左右的时候,我们开始坐下打牌。后来到了十点一刻,我就离开了。在我离开时,他们仍然在桌边围着,十分高兴。”
“谁把你送出去的? ”
“当时波特太太睡了,我是自己开门走的。我关上大门,看到他们所在的屋子的窗子是关上的,但没放下百叶窗。今早我过去看时,门窗没有任何改变,没有其他人进去的迹象。但是,他们都还原地坐着,却被吓疯了,布兰塔直接被吓死,脑袋在椅臂上耷拉着。只要还活着,那间屋中的恐怖景象就将永远没法在我头脑中消除。”
“你确实谈了一种极其奇怪的情况,”福尔摩斯说道,“而且我认为你本人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已经发生的这些情况吧?
“魔鬼干的,福尔摩斯先生,一定是魔鬼!”莫提摩崔舍纳斯大声喊道,“这个世界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一样东西偷偷进到那个房间里,将他们的理智之光全部扑灭。渺小的人类怎么可能有什么力量这么做呢? ”
“我非常担心,”福尔摩斯说道,“要是人力没法做到这件事,当然也包括我。但是,在必须相信这样的说法之前,我们还应该尽力利用种种与自然相符合的解释。倒是你自己,崔舍纳斯先生,我猜你与他们应该分家了吧,毕竟他们在一起住,你自己却有其他住处?”
“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尽管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我们一家人本在瑞鲁士住,因但是锡矿的矿主,但后来我们嫌这个企业过于冒险,就转卖给了别的公司,放弃这一行了,此手头还比较宽裕。我也承认,在钱的分配上,在一段时间内,我们的感情不是很和睦,时过境迁,我们都已达成了谅解,不放在心上了,现在我们和好如初。”
“想想你与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吧,你是否能记起什么足以导致这场悲剧的迹象?
好想想,崔舍纳斯先生,任何一条线索都将有助于破案。”
“想不起什么了,先生。”
‘你亲人的情绪一直都正常吗? ”
‘是的,完全没问题。”
好“他们会不会都有些神经质?最近是不是有过对某种危险产生的忧虑? ”
“不可能有。”
“你还有什么能够帮我的话吗? ”
莫提摩崔舍纳斯仔细地想了想。
“我突然记起一件事,”他说道,“那时我们在桌边坐着,我背对着窗子,我哥哥乔治打牌 与我一组,他朝着窗户。一次,我见他不停地朝我的后面瞧着,所以我也回过头去看。 窗子 虽然关着,百叶窗却没放下来。我发现草地里的树丛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我没看清是 人还是动物,但我能肯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我就询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他 说他也看到 了同样的东西。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
“你当时没去看看吗? ”
。没,当时根本没当回事。”
。之后你与他们分开时,也没有什么凶兆? ”
。没有。”
。我想不通你为何今天早上会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得知消息。”
。我已经习惯早起了,每天都会在早餐前出去散步。今天早上我刚刚准备出发去散步,就 见医生驾着马车赶过来。他告诉我说,是波特老太太托一个孩子捎信给他的。我跳上马车 , 在他边上坐下,然后就上路了。到了那儿,我们朝那间悲剧发生的房间瞧去。早在几个小时 前,蜡烛和炉火已经熄了。就是在黑暗中,他们三人一直坐到天亮。医生检查认为 布兰塔已 经死了超过六个钟头了,看不出任何施暴的痕迹。她在椅臂上斜靠着,脸上的恐怖表情凝固 了。乔治和欧文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或是结巴着说些什么,如同两只 猩猩。唉,那情 景简直太可怕了丨我难以忍受,医生的脸更是白得像纸一般。他突然头晕,在椅子上倒了下 来,我又差点儿要去照顾他。”
。奇怪丨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丨”说着,福尔摩斯站了身来,随手拿起帽子,。我觉得,最 好的办法还是去崔丹尼克华沙跑一趟吧,别耽搁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少能遇到在最开 头 就有这么奇怪状况的案子。”
当天早上的行动并未给我们的调查带来任何实质进展。但值得说一下的是,调查刚开始, 我的头脑中就因为一件意外而产生了不吉利的印象。我们当时正走在一条通往悲剧发生地 点 的狭窄曲折的乡村小道上,突然听到一辆马车吱吱嘎嘎地朝我们驶来,我们都靠到路边,给 它让路。就在马车驶过去时,我突然在关着的车窗中看到一张扭曲得吓人的龇着牙 的脸在朝 我们窥视,那盯视的目光和咬紧的牙齿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留下一个恐怖的幻影。
。那是我的兄弟们啊!”莫提摩崔舍纳斯突然叫道,嘴唇被吓得惨白,。他们要被送去 赫斯顿疯人院了。”
带着恐惧的情绪,我们目送这辆黑色的马车渐渐远去。然后转过身来,我们继续朝着他 们遭遇不幸的那座凶宅进发。
这座宅子又大又明亮,是座小别墅而并非是间村屋。院子里有一个相当大的花园,康威 郡气候宜人,花园中早已是春色无限了。起居室的窗子就对着花园。莫提摩崔舍纳斯曾说 过,那个魔鬼一般的东西就曾在花园里出现过,眨眼间就将他的兄弟们吓疯了。福尔摩斯在 花园中低头走着,想着事情,沿小路检查,之后我们走进门廊。我还记着,他非常专心 ,结 果差点被浇花的水壶绊倒。壶里的水都翻在地上,把我们的脚与花园小径都打湿了。进到屋里, 我们就碰上了在一个小姑娘的协助下处理家务的管家波特太太。她非常配合 地回答了福尔摩 斯提出来的问题。当天晚上,她没听到任何动静。而且她的东家最近心情都很好,似乎从没 这么高兴过。当今早她进屋去,看到围在桌子边上的那三人的可怕样 子时,她直接吓得晕倒 了。后来她醒过来,就把窗子推开,换换清晨的空气,然后跑到外面的巷子里,打发了一个 村童帮忙去请医生。要是我们想瞧瞧那个死了的女人,她就在 楼上房间的床上躺着。她又找 了四个强壮的小伙子才将这兄弟二人抬到去精神病院的马车里。她已经不想在这儿哪怕多待 一会,下午的时候她就想回到圣艾佛斯与家人团聚。
我们几人上楼检查尸体。尽管布兰塔崔舍纳斯小姐已经到了中年,但仍不失为一位相 当标致的女郎。虽然人死了,但那张清秀的脸依旧俊俏,只是脸上永恒地留下了某种极度惊 惧的表情,这也成了她死前唯一的最后一丝人类情感。从她的卧室离开,我们下楼进入起居 室,悲剧就是在这儿发生的。炉栅里还残留着隔夜的炭灰。四支早已烧尽的蜡烛在桌上 放着, 纸牌也散放在桌上。除了椅子搬了回去靠在墙壁上,其他的东西依旧是昨天夜里的样子。福 尔摩斯在屋里轻快地来回走动。在那三把椅子上,他都坐了坐,将椅子拖一下 然后再放回原 处。他试试自己能瞧见窗外花园多大的范围,然后才对地板、天花板和壁炉做逐一的检查。 但每次我都没能捕捉到他的那种双眼猛地发亮、嘴唇紧闭的神情。而这 样的神情往往意味着, 虽然前途依旧黑暗,但他依然发现了一丝光明。
“为何要生火呢? ”他突然问道,“在这样春天的夜里,他们总是会在这间小屋中生火吗? ”
莫提摩崔舍纳斯对此解释道,当天夜里又冷又潮湿,因此他来了后就把火生起来了。 “您现在有什么打算吗,福尔摩斯先生? ”他问道。
我的朋友笑了笑,用手按着我的胳膊。“华生,我想我不得不又要研究你常常为此指责我 并且指责得非常正确的烟草中毒了,”他说道,“先生们,要是你们同意,我们这就回我 们自 己的住宅了,我已经不觉得这里能为我们提供任何值得注意的新线索了。我会好好思考一下 这里的情况的,崔舍纳斯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一定会知会你和牧师的。而 现在,祝你 们二位早安。”
我们返回波虎别墅没多长时间,福尔摩斯就不再像他过去那样保持惯常的沉默了。他在 靠椅上蜷缩着,那张憔悴严肃的面容都隐进了烟草缭绕的青烟中。他的两道浓眉深锁,额头 皱着,双眼有些茫然。终于他把烟斗放下,突然跳了起来。
“这样是不行的,华生! ”他笑着和我说道,“我们一同顺着悬崖走走吧,找找火石箭头。 相比于找这件案子的线索,我宁可去找找火石箭头。在材料根本不够的情况下就开动 脑筋, 就好比引擎空转,早晚会转碎的。华生,大海上的空气和阳光,以及耐心,都会让我们放下 心情,拥有一切的。
“现在,咱们好好来研究一下我们所处的境况吧,华生,”我们一面顺着悬崖走下去,他 一面继续说道,“我们必须紧紧抓住那些我们确实已了解的情况,这样的话,一旦有什么 新情 况发生,我们很快就能和它们接上头。第一,我觉得咱们俩都不会对什么魔鬼为害世人的说 法表示赞同。我们会完全排斥掉这样一种想法,之后再开始咱们的工作。没错, 这三人应该 遭受了某种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人类某种动作的严重打击。事实都明摆着的。可是,到底发 生在什么时候呢?要是莫提摩崔舍纳斯先生所说的情况全部属实,那么很 明显,他从那房 间离开没多久这事就发生了。这一点相当重要。彳假设说这是在他走后几分钟内就发生的事。 牌还在桌上放着,已经过了他们平时睡觉的时间,但他们却仍然没 改变位置,也并未将椅子 推进桌子下。我再重复一遍,这事在他刚刚离开就立即发生了,不会晚于昨晚的十一点钟。
“我们接下去就应该好好查查莫提摩崔舍纳斯先生从那儿离开后都干了什么。这倒不难, 而且基本不用怀疑。你对我的方法应该很清楚。你应该意识到了我蠢笨地打翻浇花水壶 的用 意。是的,我用这种方法获得了他的脚印,而且这比其他办法拿到的脚印要清楚很多。在湿润的沙土小路上清晰地印着,多妙啊,你应该知道昨晚路上也很潮湿,也能得到脚印的标本, 这样就能从别人的脚印里鉴别出他的行踪,进而判断他的行为,这很简单。结果是, 他后来 朝着牧师住宅的方向很快地走了。
“要是莫提摩崔舍纳斯当时并不在现场,而是外面的其他人把玩牌的人惊动了,那这个 人我们又如何来证明呢?又是如何表达了如此恐怖的一种印象呢?波特太太应当和这件事 毫 无关系,很明显她是无辜的。难道是花园的窗口那儿爬上了人,用某种特别的方法制造了极 其可怕的效果,结果看到的人都被吓疯了,有这方面的证据吗?唯一和这方面有关 的想法来 自莫提摩崔舍纳斯先生本人。他说他哥哥发现花园里有什么动静。这就很奇怪了,当天夜 里下了雨,多云,外面很黑才对,如果这人有意想要吓唬他们几个,那最好的 方式就是在别 人没发现他的时候将脸紧贴到玻璃上,但我们并未找到脚印的痕迹。最难解决的问题是,外 面的人是如何让屋子里的那三人产生这么可怕的感觉;更何况我们还找 不出如此煞费苦心的 怪异举动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你能知道咱们遇到的困难了吗,华生?”
“应该没法再清楚了。”我诚实地回答道。
。不过,要是我们能有更多的材料,说不定能证明这些困难并非没法排除。”福尔摩斯说 道,“你那内容芜杂的案卷终于能有些用了,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与此相似的案卷吧。现 在, 就让我们把这件案子放在一旁吧,等到已知的材料更加确切了再说。趁着上午还有些时间, 咱们就探讨一下新石器时期的人类吧。”
我本打算描述一下我朋友集中精神考虑问题时的那种毅力,但在康威郡这个春日的早上, 整整两个小时,他一直都在和我谈论石凿、箭头和碎瓷器,神情轻松愉快,似乎压根就没 有 什么奇怪的秘密在等着他想法去揭露似的,这让我十分惊奇。下午的时候,我们返回湖边的 住所,发觉已经有位来访者正在等我们了。他随即就将我们的思路转移回了正在办 的那件案 子上。根本不需要别人告诉,我们俩就能看出这位来访者的身份。他身材非常魁梧,皱纹密 布的脸上神色严峻,一对眼睛十分凶狠,鹰钩鼻,头发灰白,几乎都要擦到 了天花板,腮边 的胡子呈现金黄色一烟斑附近嘴唇上的胡子是白色的,这一切的一切,在伦敦就像是在非 洲一样都为人们所熟知,因为这就是伟大的猎狮人和探险家尼昂史登岱 尔博士的形象。
我们都已听说他到这一带来了,甚至有那么一两次还曾在乡间的路上看到过他那高大的 背影。他没朝我们走近,当然,我们也没想和他打招呼,他十分喜欢隐居生活,这几乎人所 共知。在他旅行的间歇期,他往往都会在波浅浦阿瑞昂斯森林中的一间小屋子里住着,书堆 和地图堆陪伴他度过那些绝对孤独的日子,他只顾着满足自己那最为简朴的欲望,而对 左邻 右舍之事从不挂怀。所以当我听到他用相当热情的语调询问福尔摩斯是否在这个神秘插曲的 调查方面取得进展时,我心里的惊讶就别提了。。郡里的警察根本没用,”他说 道,。但你不一 样,你经验丰富,说不定能作出某种更现实一些的解释。我认为你完全能将我当成知己,因 为我常常会回到这里,也很了解崔舍纳斯一家一说实话,我的母亲就 是康威郡人,要是从 我母亲这边来看,我和他们还有亲戚关系呢。我为他们遭遇的不幸感到震惊。我完全能实话 实说,本来我已经要去非洲了,都到了普利茅斯了。但今早知道 这个消息后,我才又赶了回 来,帮忙打听些情况。”
福尔摩斯突然把头抬起来。
“这岂不是让你误了船期了吗?
“我可以赶下一班。”
“哎呀丨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我已经都对你说了,我们是亲戚哩。”
“对了一是你母亲的远亲。你的行李都上船了?”
“其中的几样而已,但主要的行李依旧放在旅馆里。”
“我明白了。可是,难道这件事这么快就已经登上了普利茅斯晨报了吗?”
“还没呢,先生,我接到了电报。”
“请问这电报是谁发的? ”
这时一丝阴影在这位探险家那瘦削的脸上一闪而过。
“真是追根寻底的精神呀,福尔摩斯先生。”
“职业习惯罢了。”
史登岱尔博士定了定神,重新镇静下来。
“不妨和你说吧,”他说道,“给我发电报让我回来的是牧师朗德里先生。”
“很感谢你。”福尔摩斯说,“我已经能回答你刚来时的问题了:对于本案的主题,我还并 没能完全弄清楚,不过,还是很有希望得出某种结论的。只是对于更多的说明而言,现 在还 为时尚早。”
“要是你已经能将怀疑更具体一些了,那么你应该不会不想和我说说吧? ”
“不一定,这很难说。”
“看来,我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那就再见吧。”这位赫赫有名的博士从我们的住宅走了 出去,看起来颇为扫兴。五分钟后,我的朋友就跟上了他。晚上的时候,福尔摩斯才拖着 疲 惫的步子,脸色憔悴地回来了。我能看出来,他的调查并未取得多大的进展。他看了一眼那 封早就在等他的电报,丢进了壁炉。
“是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馆发来的电报,华生,”他说道,“我去牧师那儿问到了旅馆的名字, 然后就拍了封电报去,核对尼昂史登岱尔博士刚刚所言是否属实。事实是,他昨晚 的确一 直在旅馆中,而且确曾将一部分的行李送到船上运往非洲,然后他自己回来打听情况。关于 这一点,华生,你有什么想法?”
“这件事应该和他有着很大的利害关系。”
“很大的利害关系一是的,我们还有一条线索没能掌握,而它说不定能直接引导我们解 开谜团。振作点吧,华生,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全部材料呢。只要找到了,咱们马上就能将困 难丢到后边了。”
我并没想过,福尔摩斯的话要多长时间才能实现,又会有怎样的奇特而险恶的新发现能 够为我们的调查画上句号,所有的这些,我都没想过。我早上起来在窗前刮胡子时,突然有 嗒嗒的蹄声传来。我向外面看去,就见一辆马车朝我们这儿奔驰而来,最后停在我们门口。 我们的那位牧师朋友从车上跳下,朝花园小径跑了过来。福尔摩斯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于是我们就上去迎住他。
我们的来访者已经激动得说不清话了,他只是喘着粗气,不停地说着另一件可悲的故事。
。魔鬼把我们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丨魔鬼已经把我这个可怜的教区给缠住了!”他大喊 道,。这妖法是撒旦施的丨我们没有谁能够逃出他的魔掌! ”他挥舞着手脚,心情非常 激动。 要不是因为脸色苍白和眼神恐怖不安,他那样子可是相当滑稽的。一直到最后,他才说出他 认为可怕的事情。
“昨晚莫提摩崔舍纳斯先生也死了,身体的征候与那三人完全一样。”
福尔摩斯一下神情紧张了起来。
。你的马车能带上我们俩吗? ”
。没问题的。”
。华生,咱们没法吃早餐了。朗德里先生,我们现在全听你的安排。尽快,趁着现场未被 破坏之前赶到。”
牧师住宅的两个房间被这位房客占了,上下各有一间,都位于角落。下面的是间很大的 起居室,上面的则是卧室。由这两间房向外望去,能看到一块打槌球的草地,一直延伸到窗 前。我们所幸先于医生和警察到达,因此现场的状况得以保留如旧,并未动过。这是三月里 一个多雾的早晨。让我先将我们看到的景象描述一下吧,一直到后来,我脑中的印象仍 长久 地无法抹去。
房间中的气氛恐怖又阴沉,闷热至极。最先进屋的仆人把窗子推开,否则将会更加让人 难以忍受,其中的很大部分原因在于屋子正中的桌上还有一盏冒烟的灯在燃烧。桌子旁边就 是死者,他仰靠在椅子上,有些稀疏的胡子根根竖立,眼镜已经推到了前额上,黑瘦的脸向 着窗子。他的脸因为恐惧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与他死去的妹妹并无什么区别。他的四 肢痉 挛着,手指紧握,似乎死时曾极度的恐惧;衣服倒是很完整,看不出他是慌忙把衣服穿好的。 据了解,他那时已经上了床。凌晨左右,他就被害了。
若是瞧见了福尔摩斯在刚走进房中那一刻发生的剧烈变化,你就会明白尽管他表面上十 分冷静,可是内心却在有力地波动着。他一下变得又紧张又警惕,双眼神采飞扬,面孔板着 , 四肢因为过分的激动而颤抖着。他时而去外面的草地上瞧瞧,时而又从窗口钻到屋里来,时 而又去房间的四周巡视,时而又返回到楼上的卧室中,那样子很像一只猎犬突然在 隐蔽处窜 了出来。他朝卧室中迅速地扫了一圈,这才把窗子推开。看起来,这好像又带给他某种新的 刺激,因为他突然将身体探到窗外,高声欢叫。接着,他一下冲到楼下,由 开着的窗口那儿 钻了出去,俯下身子将脸贴到草地上,然后站起来,再回到屋里,这种充沛的精力,我只在 发现猎物踪迹的猎人那里见过。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灯,他细细检查 了一番,把灯盘的尺寸 量了量。他还拿放大镜非常仔细地查看在烟囱顶上盖着的云母挡板,接着又把在烟囱顶端的 外壳上附着的灰尘刮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夹到他的 记录本里。最后,就在医生与 警察出现后,他招手将牧师叫了过来。我们三个人就漫步到了外面的草坪上。
。很欣慰,我的调查并不是一点结果都没有,”他说道,。我没法留下来和警官探讨这件事, 不过,朗德里先生,要是你能代我向检查人员问好,并提醒他对卧室的窗子与起居室 的灯多加注意的话,我会很感谢你的。卧室的窗户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起居室的灯的效果也一样, 联系起两者来,差不多结论就出来了。要是警方想对这一事件做进一步的了解,我会很 愿意 在我住的地方与他们见面的。华生,我觉得现在最好去别的什么地方看看。”
也许是警察不满于像福尔摩斯这样的私人侦探插手,也说不定是有自己的一番主意,总 之,能肯定的是,在接下去的两天中,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与警察有关的消息。而在这段时间 中,福尔摩斯最多就是在小别墅里待着抽烟。其余的时光都打发在在村里独自散步上,一走 往往就要几个钟头,回来后也不会对自己去过哪里向我说明。我们还进行了一次实验, 这让 我多少对他的调查进展多了一些信心。他买来了一盏灯,与悲剧发生的早上在莫提摩崔舍 纳斯的房中发现的那盏一样。在灯里,他装了很多牧师住宅用过的那种油,而且还 十分细致 地记录了灯火烧尽的时间。而之后做的另外的实验却让人非常难受,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华生,你应该有印象,”一天午后,他和我说道,“我们虽然接触了许多迥然有异的见闻, 但他们之间是有一处共同相似之处的。这一处就是我们刚刚进到案发房间时都会感觉 到一种 莫名的气氛。莫提摩崔舍纳斯在描述他最后那次去他哥哥家时就说那个医生刚刚进到屋子 里就头晕,倒在了椅子上。你还有印象吗?难道忘了?我认为我现在能解答这一 点了。是这 样一种情况:你应该还记得,女管家波特太太进屋时也晕倒了,这她都曾对我们说过,后来 她才把窗子打开。第二个案子一莫提摩崔舍纳斯死的那件案子一你也应该 有印象,我 们一进屋就觉得非常闷,虽然仆人已经把窗子打开了。后来,据我所知,那个仆人因为身体 不适已经去睡觉了。我们必须承认,华生,这些事实常常带有某种启发性 ,也就是说这两个 作案地点中都含有有毒气体,而且这两处作案的屋子中也都燃烧着一些东西一前一个是炉 火,后一个是灯。烧炉子很有必要,可是点灯一想一想耗油量就很明 白了一都已经到了 白天,为什么还要点灯呢?燃烧物,闷人的气体,以及那几个可怜的人或者发疯或者死亡, 这三件事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这难道不是很清楚的吗? ”
“确实很有道理。”
“这至少应该成为我们提出的一种非常有用的假设。之后,我们假设说,有一种气体被两 件案子里所烧的那种东西放了出来,因此而产生了极为奇特的中毒效果。很不错。第一件 案 子里一崔舍纳斯家里一炉子里放了这东西,因为窗子关着,烟雾自然顺着炉火从烟囱扩 散不少。因此中毒的效果就没有第二件案子那样严重,第二件案子的房间密封性很好, 烟雾 没法扩散。如此说来,情况应该就是这样的,第一件案子中,只有那个女人死了,这应该是 由于女性机体的敏感程度要高于男性,而另外两个男的只是精神错乱了。不管是 暂时性的精 神错乱抑或是永远的精神错乱,很明显不过都是毒药的初步作用而已。第二件案子里,它的 效果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所以说,这些情况都说明是因为燃烧而产生的毒 气所导致的。
“这一系列的推断在我脑中进行了一遍后,我就在莫提摩崔舍纳斯的房间中仔细地查看 了一番,找找是否有残留的东西能帮到我们。油灯的云母罩或是防烟罩是最容易找到的地 方。 果然是这样,在那上面,我找到了一些灰末,灯的边缘那儿又发现了一圈并未烧尽的褐色粉 末。当时你应该都看见了,我抠下来一半放进了信封。”
“为什么只拿一半呢,福尔摩斯?”
“亲爱的华生,我必须不能影响到官方警察的行动。我将我找到的全部证物都给他们留下。 云母罩上还残留了一些毒药,只要他们的能力足够找到。华生,现在我们点上灯吧,但 最好 先把窗子打开,以免在这屋里的两个优秀公民过早夭折。你离开着的窗子近点,在靠椅上坐 着,除非你聪明到对这样的实验不屑一顾。喔,你会和我一同参加的,是吧?我 想我对我的 华生还是十分了解的。这把椅子我就放在你对面吧,我们俩就面对面地坐着。咱俩最好和毒 药都保持一样的距离。房门半掩着就行,我们互相看着。只要没有危险的 症状发生,我们就 继续进行实验。你明白了吗?好的,我马上就把药粉一说剩下的药粉也行一从信封中拿 出来,放到灯上点燃。现在好啦丨华生,我们老实坐着吧,看看情况会 如何发展。”
事情过了没多久就有变化了。我刚刚坐下来就有一股浓厚的麝香气味传来,微妙得让人 作呕。第一阵气味传过来,我就管不住自己的脑筋与想象力了。一片浓重的烟雾出现在我眼 前, 但我心中却十分明白,这种黑烟虽然没有办法看清,但却猛地冲击着我受惊的理性,而世间 一切极为恐怖的、怪异而难以言说的邪恶东西都在其中。在浓黑的烟云中,模糊 的幽灵在游 荡,每个幽灵都代表了一种威胁,似乎预示着什么东西会马上出现。门前猛地出现了一个我 从未见过的人影,我的心几乎都被震裂了,一种极为阴冷的恐怖抓住了我 。我觉得自己的头 发全都立了起来,眼睛朝外面凸出,嘴巴大张着,舌头变得又麻又硬,脑袋里的东西不停地 翻滚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我想要叫出来,可是听到自己 的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好 像离我非常遥远,并不属于我。此时此刻,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应该马上跑开,随即从那令人 绝望至极的黑烟中冲了出来。我见福尔摩斯的脸由于恐怖已 经变得苍白、僵硬且呆板,像一 个死人一般。这个景象在一刹那就将我拉回到了现实,让我获得了求生的力量。我将椅子一 把丢开,冲过去拉住福尔摩斯。就这样,我们俩一起 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门。时间渐渐过去, 我们在屋外的草地上躺着,就在这时,困扰我们的恶魔状的恐怖烟云才一点点被明媚的阳光 赶走。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心灵才在烟 雾里逃离出来,很像是雾气渐渐消失在山水间一 样,平静与理性重现我们身上。我们依旧在草地上坐着,但已经开始擦我们被冷汗浸湿的额 头。我们的心中都满怀忧虑,互相打 量着,仔细瞧着这次实验留给我们的痕迹。
“实话实说,华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他的声音还在不停打战,。我要谢谢你,而且 也非常抱歉,就算是对我自己来说,这个实验也并不是十分应该的,而对一位朋友而言, 这 更加有失妥当。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知道的,”我十分激动地回答道,因为对于福尔摩斯的内心的了解,我还从未有现 在这么深刻,“能够帮到你,这让我非常高兴,也非常荣幸。”
而他那种半是幽默半是挖苦的神情随即恢复了,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他惯有这样的态 度。。亲爱的华生,是不会有什么意外让我们两人同时发疯的,”他说道,“咱们在着手进 行这 么危险的实验前,早就有那么诚实的观察者认为我们疯了。我不得不承认,这么突然而猛烈 的效果是我当初始料不及的。”他冲进了屋里,然后又跑出来了,手里提着那盏 尚未熄灭的灯, 手臂直直地伸着,以便灯能距他稍远一些。他随即将灯丢进了荆棘丛里。“屋子里必须得换换 空气了。华生,我想你也已经十分肯定这几起悲剧了吧?”
。非常肯定。”
“不过,仍对起因不很清楚。我们还是去那个凉亭探讨一下吧。那个恶心的坏东西似乎还 在我的喉咙里卡着。我们没法不承认,是莫提摩崔舍纳斯干了这一切。在第一次悲剧里 , 他是罪犯,而在第二次悲剧中,他是受害者。我们首先就要记住,他们家曾起了很大的纠纷, 后来关系才渐渐复苏。但当时纠纷如何,后来关系又恢复得如何,我们并不清楚 。每当莫提 摩-崔舍纳斯在我脑海中出新,他镜片后的那两只阴险狡诈的小眼睛,以及那张油滑的脸都 没法让我和任何与忠厚有关的词联系起来。他压根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你 还有印象吧,他 曾说花园中的动静这一类的话,打算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进而让我们对悲剧的真正起因视 而不见。他就是想将我们带入错误的方向。而且,倘若不是他从房间 离开时将药粉丢进火里, 那还能有谁呢?在他刚刚离开,事情就发生了。要是还有别人进来,屋里的人肯定都会在桌 边站起来。更何况,康威郡如此安静,晚上十点钟之后,人 们都是极少会外出做客的。因此, 我要说的是,一切的证据都证明了莫提摩崔舍纳斯就是本案的嫌繊B。”
“那他的死就应该是自杀喽! ”
“唔,华生,表面看起来,这种假设的可能性相当大。一个人肯定会愧疚于为自己家带来 了这么深重的灾难,甚至会因悔恨而自杀的。不过,是有不可置疑的理由能够将这个假设 彻 底推翻。所幸的是,在英格兰了解全部情况的还有一个人。我已经制定好计划了。今天下午, 我们就能听他亲自讲出实情。哈丨他提前到了。请这边走,尼昂史登岱尔博士。 我们刚刚 在屋子里做了一次化学实验,这让我们的小屋不太适合接待如你一般的贵客。”
花园的门那边咔嗒一响,伟大的非洲探险家那威严的身影就在小路上出现了。他似乎很 是吃惊,转过身,朝我们坐着的凉亭走了过来。
“福尔摩斯先生,约在一个小时前我接到你的信,是你叫我来的吗?我就赶来了,尽管我 并不知道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不定在分手之前,我们能将这件事情澄清。”福尔摩斯说。
“你现在以礼相待,光临鄙舍,我很感激。室外接待多有不周,还请原谅。我的伙伴华生 与我将要为名为《康威郡的恐怖》这篇文稿增加新的内容,现在我们需要新鲜空气。因为 即 将讨论的事情和你本人说不定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选一个没有人可以 偷听的地方。”
探险家把雪茄从嘴里取出来,脸色铁青,瞧着我的同伴。
“我不太清楚,先生,”他说,“你要讨论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密切的关系。”
“是和莫提摩崔舍纳斯的死有关。”福尔摩斯说。
在那么一瞬间,我很希望自己此时全副武装。史登岱尔的面孔突然变得狰狞而绯红,双 眼直瞪,额上鼓胀出了一节节的青筋。他握紧拳头朝我的同伴扑去。但很快他站住了,努力 让自己的内心恢复平静。但那样子看起来要比他直接发火更加危险。
“我总是和野人为伴,法律束缚不了我,”他说,“而且,我的法律就是我自己,我对此习 以为常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请你最好不要忘了这一点,因为我对你并没有加害之心。 ”
“我对你也没有恶意,史登岱尔博士。我能证明,虽然这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却仍是找来 了你,而没去报告警察。”
史登岱尔喘着粗气,坐了下来。他害怕了,在他的整个冒险生涯里,这说不定是第一次 吧。福尔摩斯镇静自若的神情能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我们的客人因此而张口结舌,焦 躁得双手不时放开或是紧握。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开口问道,“要是你想威胁我,福尔摩斯先生,你可没有找对实 验对象。不要再拐弯抹角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你说了吧,”福尔摩斯说,。之所以我只请来了你,是想告诉你我愿意以坦率换坦率。 你辩护的性质将决定我下一步该如何做。”
“你是说我的辩护? ”
“没错,先生。”
。我要为什么辩护呢? ”
。关于杀死莫提摩崔舍纳斯控告的辩护。”
史登岱尔拿出手絹抹了抹前额。。说实话,你逼得越来越近了,”他说,。就是这种夸张的 虚张声势的力量造就了你如此的成就吗? ”
。是你在虚张声势,”福尔摩斯十分严肃地说道,“尼昂史登岱尔博士,并不是我。我和 你说几个我的结论,让你知道都有哪些证据。关于你为什么从普利茅斯赶回来,并且将 大部 分财物都运往非洲,对此我只说一点,也就是这首先使我知道,对于这一戏剧性十足的事件,你是最重要的因素之”
。我回来是一”
。我知道你回来是要干什么,我很清楚,但这并不能让人信服,并不充分。且不说这个。 你问我的怀疑对象是谁,我当
时没答复你,你去找了牧师,并且在牧师家的外面等了一小 段 时间,之后你才回了你的住处。”
“你是怎么知道的? ”
。我就跟在你后面。”
。但我没发现有什么人。”
。我既然打算跟着你,肯定是不会让你看见的。在屋里,你整个晚上都坐立难安。你制定 了计划,想要在第二天早上执行。天刚亮,你就从家里出来了。有一堆淡红色的小石子在 你 的门边放着。你顺手拿了几粒放到口袋里。”
史登岱尔突然愣住了,十分惊讶地瞧着福尔摩斯。
“你的住地距离牧师家有一英里。你很快就走完了这一英里的路。我还发现,你当时就穿 了你现在脚上穿的那双起棱的网球鞋。你从牧师家的花园和篱笆经过,在崔舍纳斯房间的 窗 下停了下来。此时天已经亮了,但屋里却没什么动静。你从口袋里拿出那些小石子,朝窗台 上丢了过去。”
史登岱尔猛地站了起来。
“你干得就像魔鬼那么棒! ”他叫道。
福尔摩斯对此种赞许微微一笑。“在崔舍纳斯还没有到达窗户前面之前,你丢了两把,也 许是三把小石子。你将他叫下楼。他赶快穿好衣服,来到楼下的起居室。你是通过窗子进 到屋子里的。你们见面的时间不长。会面时,你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接着,你离开了屋子, 将窗户关上,之后一直就在外面的草坪上站着,抽着雪茄盯着屋子里发生的一举一动 。最后, 直到崔舍纳斯停止了呼吸,你就按照来时的路返回。现在,史登岱尔博士,你如何证明你这 样的行为是合法的呢?行为的动机又是什么呢?要是你不说实话,或者是胡 编乱造,我可以 保证,我绝对不会再过问这件事了。”
客人听到控诉人的这一席话,脸色变得惨白。他坐在那里陷入深深的思考,两只手挡在 脸上。突然一阵激动,他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丢在我们面前的一张十分简陋的石 桌上。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那么做的。”他说。
桌子上是一张半身照相片。相片上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微笑着。福尔摩斯弯下腰看那张 相片。
“布兰塔崔舍纳斯。”他说。
“是的,布兰塔崔舍纳斯,”客人跟着说了一遍,“这么多年以来,我爱她。这么多年以 来,她爱我。这就是让人们吃惊的我在康威郡隐居的原因。隐居让我靠近这世界上我最 最心 爱的一件东西。我不能将她娶回家,因为我有妻子。虽然我的妻子多年之前就离开我了,但 是这该死的英格兰法律,导致我无法与妻子离婚。布兰塔等了好多年,我也等了 好多年。现在, 我们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一阵悲痛的呜咽伴随着他那庞大身躯的颤抖传来。他用一只 手紧紧抓住他那隐藏在花白胡子之下的喉咙。他又极力地控制自己 的情绪,接着说下去:
“牧师清楚。他洞悉我们的秘密。他会把事情都讲给你听,她是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所 以,牧师发电报通知我,我就返回来了。当我知道我的爱人遭遇了如此的惨剧的时候,行 李 以及非洲对我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在这一点上,福尔摩斯先生,你是知道了我行动的规律的。”
“继续说。”我的朋友说。
史登岱尔博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桌子上。纸上写着“Radix pedis diaboli”几个 字,下面有一个很明显的红色标记,显示有毒。他将纸包推到我面前。“我知道你是 医生,先 生。你听说过这种制剂吗? ”
“魔鬼脚根丨没有,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怪不得你的专业素养,”他说,“整个欧洲不过就有那么一个标本存放于布达的实验室 中,再没有其他的了。无论是药典还是毒品文献上都不会找到关于它的记载。这种根, 长相 十分奇特,看上去好像一只脚,只不过一半是人脚,一半是羊脚,一位专门研制药材的传教 士就给它冠了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名字。在非洲西部一些地区的巫医将它们当成试 罪判决法的 毒物,严加保管。我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从乌班基河获得这一珍贵的样本的。”他一边说 着一边将纸包打开。纸包里包裹着的是一堆如同象鼻烟一般的黄褐色的 粉末。
“此外呢,先生? ”福尔摩斯认真地问道。
①古时的一种判罪法,令被告服毒,视其结果作为神之判决。
②鸟班基河:在刚果境内。
“福尔摩斯先生,我把全部事实告诉你,你都已经清楚了,很明显事情关乎我的利益,应 该让你了解所有细节。我和崔舍纳斯一家的关系,我之前都说过了。我与他们兄弟几个相 处 得很融洽,是因为他们的妹妹。他们家里曾因为钱的关系发生过争执,所以让莫提摩与大家 疏离了很多。听说又重修旧好了,所以后来我与他相处,就如同我与其他几个兄弟 相处一样。 他狡诈阴险,一肚子坏水儿,做了好几件事导致我对他不再信任,可是,我却没有任何与他 正面争执的理由。
“就在两个星期之前,有一天,他来我住的地方找我。我向他展示了一些非洲的古玩。同 时也给他看了这种药粉,也将它的神奇效果告诉他了。我告诉他,这种药是怎么刺激到那 些 控制恐惧情绪的大脑中枢,并且告诉他,当非洲的那些倒霉的土著人受到部落中祭司试罪判 决法的迫害时,他们不是被吓得发狂了就是当场被吓死了。我还告诉他,欧洲的科 学家也没 有办法检测分析它。他是怎么拿走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一直都在房间里。但有一点是毋庸 置疑的,他肯定是趁我拉开橱柜,弯下腰去找箱子的时候,偷偷地拿走了一 部分魔鬼脚根。 我清楚地记得,他几次三番地问我投放多少可以产生效果以及所需花费的时间。但是,我是 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问这些的目的是如此恶毒。
“对于这事,我并不会一直想着。我在普利茅斯接到牧师发给我的电报,才记起这一点。 这个浑蛋认为我还不知道消息之前,就已经出海远航了,而且觉得我一旦去了非洲,怎么 也 会几年音信全无。但是,我很快就返回了。我一听说具体情况,就确定是采用了我的毒药。 我来找你,希望你可以给出一些别的解释。但是,这是不能有的。我深深地相信凶 手就是莫 提摩崔舍纳斯;我确定他会为了钱财而谋害他人。要是家中的人精神都不正常了,他就变 成全部财产的仅有的监护人。他对他们投放了魔鬼脚根,导致疯了两个人,将 他的妹妹布兰 塔也给害死了一那是我的最爱,也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他犯了法,应该如何惩处他呢?
“我应当寻求法律的帮助吗?我有证据吗?我清楚事情真正发生的经过,但是我怎么会让 一个由乡亲们所组成的陪审团也去了解这样一段不合常理的故事呢?也许可以,也许不可 以。 但是我不能失败。我的心灵告诉我一定要复仇。我曾经和你说过,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前半 辈子没有遭受法律的束缚,到最后我有了自己的法律。现在就是这样。我认准了 ,他让别人 遭受的不幸同样该落到他自己的头上。否则的话,我就自己去主持公道。目前,我是全英格 兰最不在意自己性命的人了。
“我将事情的全部经过都讲给你听了。其他的情况是你自己提供的。就像你说的,我度过 了一个异常难熬的夜晚,很早的时候就走出了家门。我估计,将他叫醒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 所以我在你说过的石堆中拿了一把小石子,用来丢到他的窗子上。他走了下来,叫我通过起 居室的窗户钻到屋子里去。我当面将他的罪行全部揭发出来。我告诉他,我来找他 ,同时就 是法官和死刑执行者。这个无耻的浑蛋倒在椅子上。他看到我手里的手枪,吓得腿都软了。 我点亮了灯,倒上药粉。我就在窗户的外面站着看着他,要是他有逃跑的打 算,我的枪可不 是吃素的。还没有五分钟他就停止了呼吸。哦,上帝哪丨他死啦丨但是,我的心如铁石般坚 硬,那是因为他所经历的痛苦,正是我那可怜的爱人先于他所承受的 痛苦。我的故事就是这 样,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坠入爱河,也许你会和我做同样的选择。无论如何,我听从你的处置。随便你选择什么样的步骤。我已经说了,我是最不惧怕死亡的人。”
福尔摩斯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计划? ”他最后问道。
“我原本计划将自己的尸骨埋葬在非洲的中部。我在那里的工作还有一半没有完成。”
“继续你未完成的工作吧,”福尔摩斯说,“至少我并没有阻碍你的想法。”
史登岱尔博士将他那魁梧的身躯伸直,十分庄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敬意,转身离开了凉亭。 福尔摩斯将烟斗点燃,把装着烟丝的袋子交给我。
“不含毒素的烟可以改变一下口味,让人愉悦,”他说,“华生,我想你一定会认同,我们 没有必要再去干涉这起案件了。我们所进行的调查是自愿的,我们的行为也是自愿的。 你不 会去揭发这个人吧? ”
“当然不会。”我回答说。
“华生,我从来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要是我谈过恋爱,而我深爱的女子遭受 如此悲剧,可能我也会像我们这位无视法律的猎狮人一样去做的。谁知道呢?喔,华生, 有 些事情十分明显,我不想再说了,以免给你的思想增添麻烦。窗子上的小石子毫无疑问是开 始研究的起点。在牧师家的花园中,小石子明显非同一般。当我的注意力专注于史 登岱尔博 士以及他所居住的村舍的时候,我才发觉与小石子非常类似的东西。在这一条十分清晰的线 索上,白天燃烧的灯与灯罩上残留的药粉是另外两个重要的节点。亲爱的华 生,现在,我认 为我们没有必要再去插手这件事了,可以无愧于心地回去继续钻研古巴比伦语的词根了,而 这些词根毫无疑问可以在伟大的塞尔特方言的康威郡分支里去探索。 ”
八月二日晚上的九点钟一这个世界历史上最为恐怖的八月。人们可能已经想到了,在 上帝的诅咒下,这个堕落的世界显得非常无聊、沉闷,这是因为,闷热的空气中存在着一种 令人恐怖的静寂、绝望的感觉。太阳早已落山了,不过还有一道血红色的斑痕留在天边,像 一道撕裂的伤口,低低地挂在遥远的西边天空。天上星光闪耀,下面海湾里船只上的灯 光闪 耀。在花园人行道的石栏旁站着两位著名的德国人。他们的身后是一大长排人字形房屋,低 矮而沉闷。他们在往下看着白垩巨崖脚下的那一片广阔的海滩。波克本人曾像一 只四海为家 的山鹰,在四年前栖息在了这处悬崖上。他们站在那里,紧紧地挨着,小声密语。从下面看, 那两个闪着红光的烟头,就好像是恶魔的两只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窥视 着什么。
波克是个优秀的人物。在德国皇帝手下的谍报人员当中,他算得上首屈一指。正因为他 的才干突出,他才被派往英国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不过,自从他将那个任务接下来以 后,世界上知道真相的那么五六个人,才对他的才干有了越来越深入的了解。他现在的同伴、 公使馆一等秘书拜伦何林男爵就是其中之一。这时,男爵的那辆一百马力的宾士轿 车正堵 塞在乡间的小路上,等着送他的主人回伦敦去。
“据我对这个事件发展的判断,你大概本周内就能回柏林去了,”秘书在说,“亲爱的波克, 等你去了那边,我想,你会非常惊讶于你将受到的欢迎。我曾听说过一些这个国家的 最高当 局对你工作的看法。”这个高大的秘书说话缓慢而深沉,这向来是他从政历史中的主要资本。
波克听完就笑了起来。
“骗过他们挺容易的,”他说道,“他们是最温良而又单纯的人了。”
“这个嘛,我倒不清楚,”秘书好像若有所思,“他们有一些古怪的限制,我们得适应这些 限制。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他们这种表面上的简单,才是可怕的陷阱。人们对他们的 第一 个印象,他们真是太温和了。然后,你将突然遭遇特别严厉的事情,你此时就会知道,你已 经达到极限了,必须让自己去适应眼前的事实。举个例子说,他们的习俗有些偏 执,那是一 定要遵守的。”
“你指的是‘良好的礼貌’这类事情吗?”波克长叹一声,好像他吃过这样的苦头。
“我指的是表现出来的种种英国式的、稀奇古怪的偏见。就拿我犯过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当 例子吧一我当然有资格说我自己的错误,因为如果对我的工作有充分的了解,就会对我的成就有所了解了。那时我刚来这里,被邀请去参加一次周末聚会,在一位内阁大臣的别墅里 举行的。谈话随便得令我瞠目结舌。”
波克点了一下头。“我去过那儿,”他不太关心地说。
“我当然向柏林简单地汇报了这个情况。不幸的是,我们的那位杰出的首相对这类事情太 大意了,他在广播中发表的演讲表明,这次所谈的内容他已经知道了。这样一来我自然就 脱 不了干系了。你不知道我这次吃的亏。我跟你说,我们的英国主人,在这样的场合可不是温 和和气的。我为了将这次的影响消除,花掉了两年的时间。眼下,像你这副运动家 的姿态一” “别,另U,别叫它姿态。姿态是人做出来的。我这是非常自然的。我是个天生的运动员。 我爱好这个。”
“可以,那样效果就会更好了。你和他们一起赛艇,一起打猎,一起打马球,你可以在各 种运动中跟他们比一比,你的单人四马车赛可是在奥林匹亚拿过奖的。据说你甚至还和青 年 军官比赛过拳击。结果又如何呢?谁也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你是个‘运动老行家'‘作为德 国人来说比较体面的家伙'一个酗酒、泡夜总会、在城里四处闲逛、天不怕地不怕的 小伙 子。你这所安静的乡村住宅从来是个焦点,英国一半的破坏活动都是发生在这儿。而你这位 酷爱体育的乡绅,居然是欧洲最聪明的特工。天才,我亲爱的波克一真是天才呀 ! ”
“您过奖了,男爵。不过我敢这么说,在这个国家的这四年,我没有虚度时光。您还没看 过我那个小小的库房呢。您想进来待一会儿吗? ”
台阶直通书房的门。波克推开门,在前面领路。他咔嗒一声将电灯打开,然后关上了门, 那个大个子跟在他的后面。他仔细将花格窗上厚厚的窗帘拉严实了。等做好了这一切预防 措施, 他才将他那张晒黑的鹰脸冲向他的客人。
“有些文件已经不在这了,”他说,“昨天,我妻子和其他家人从这儿离开去佛莱新了,那 不太重要的文件已经让他们带走了。剩下的一些,我当然会要使馆提供保护。”
“你的名字已经以私人随员的身分儿上了名单了。你和你的行李都没什么困难。当然,我 们也可以选择不离开,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英国可能抛下法国让其听天由命。我们敢确定 , 英法没有签订有任何约束力的条约。”
“那么比利时呢? ”
“也是一样。”
波克晃了晃脑袋。“我真不搞不清楚怎么能这样。明明条约已经摆在那儿了。比利时再也别想摆脱这一屈辱了。”
“她至少可以和平一阵子。”
“那么她的荣誉又怎么办呢? ”
“嗤丨亲爱的先生,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功利主义的时代,荣誉,那是属于中世纪的概念 了。另外,英国没做好准备。我们有高达五千万的战争特别税,人人都能看出来我们的目 的, 就像在《泰晤士报》头版上登了广告一样,已是尽人皆知,但是却偏偏没有将英国人从梦中 唤醒,这实在是不可思议。到处都在说这个问题,寻找答案就是我的任务。到处 也都是一股 怒气涌动,平息怒气就是我的任务。不过,我能跟你保证,英国在最主要的一些问题上一比如军需品储备,潜水艇袭击准备,烈性炸药的生产安排一都是毫无准备的。尤其是我们 挑起了爱尔兰的内战,将那里闹得一塌糊涂,英国已是自顾不暇,她怎么还会参战呢?”
“她一定会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啊。”
“啊,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我想,我们将来对英国是有十分明确的计划,而你的情报对 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对于约翰布尔先生来说,不是今天的事,那就是明天的事。如果他 想 在今天,那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明天,那我们的准备更充分不过了。我倒这么想,英国 应该放理智一点,不参加同盟国作战要比参加好。不过那是他们自家的事。这个星 期是决定 他们是什么命运的一个星期。不过你刚才说到了你的文件。”他坐在靠椅里,悠然自得地瞅着 雪茄烟,灯光照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
这个大房间镶着橡木护墙板,四壁都是书架,远处的角落挂着幕帘。将幕帘拉开便露出 后边的一个黄铜大保险柜。波克在表链上拿下一把小的钥匙,在锁上拨弄一番,将沉重的柜 门打开了。
“看! ”他说着,站在一边,用手指着里面。
保险柜的里边被灯光照得雪亮,使馆秘书全神贯注地盯着保险柜里一排排塞得满满当当 的分类架看。每一个分类架上都贴着一个标签,一眼望去,一长串标题映入眼帘:“浅滩” 、 “港口防御”、“飞机”、“爱尔兰”、“埃及”、“朴次茅斯要塞”、“海峡”、“罗西”等等。每一格 里满满的都是文件。
“真了不起丨”秘书说,放下了手中雪茄烟,两只肥胖的手轻轻地拍着。
“都是这四年里弄来的,男爵。对一个嗜好声色犬马的乡绅来说,还可以吧?不过我收藏 中的珍品马上要来了,我已经给它腾出了位置。”他的手指着一个空格,上面印着“海军 信号” 的标签。
“不过你这里不是已经有了一份卷宗材料了嘛。”
“失效了,已经是一张废纸了。海军部已经察觉,换了密码。男爵,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打 击一我所有战役中最为严重的失败。幸好我有存折,还有好帮手爱特蒙。今天晚上将会非 常成功。”
男爵看了一眼表,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
“唉,我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现在,事情正在卡尔顿大院里进行着呢,你能想象到这一 点。我们得各就各位。我本来合计可以带着你大获成功的消息回去。爱特蒙没有说一个准 确 时间吗? ”
波克取出来一封电报。
今晚必将带火花塞来。
爱特蒙“火花塞,嗯? ”
“你了解的,他伪装成一个品车行家,我开着汽车行。我们说的都是汽车的零部件,其实那是我们的联络暗号,散热器指的是战列舰;油泵则是巡洋舰,差不多这样的。火花塞指的 就是海军信号。”
“这是中午从朴次茅斯发来的,”秘书边说边看着姓名和地址,“对了,你准备给他些 什么? ”
“事成之后,给他五百镑。当然他还有工资的进项。”
“真是个贪婪的浑蛋。他们这些卖国贼对我们是有用处的。但是给他们一笔杀人的赏金, 我总觉着不甘心。”
“我可以给爱特蒙任何东西。他是个出色的工作者。用他的话来说,只要我给的钱足够多, 他可以交来任何货。另外,他不是卖国贼。我跟你保证,跟一个真正的爱尔兰血统的美 国人 相比,我们最激进的泛日耳曼容克贵族,在对英国的感情上也不过是一只雏鸽而已。”
“哦,他是有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 ”
“你要是跟他说过话就不会对这一点有怀疑了。我有时候不能理解他。他好像跟英国人宣 战了,也跟英国的国王宣战了。你非要走不可吗?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来了。”
“我不等了,不好意思,我已经超过不少时间了。明天清早我们等着你来。你将约克公 爵台阶的小门里的那本信号簿拿到手,你在英国的经历就会以胜利告终了。哟!匈牙利葡萄 酒! ”他用手指着一个封得紧紧的、满是尘土的酒瓶。两只高脚酒杯放在酒瓶一边的托盘里。
“在您走以前请您喝上一杯吧? ”
“不了,谢谢你。看来你准备开怀痛饮一番了。”
“爱特蒙非常爱喝酒,尤其喜欢我的匈牙利葡萄酒。他是个急性子,有些小事情我得敷衍 一下。我跟你保证,我是不得不对他细加观察。”他们又来到外面的台阶上。台阶的另一 头, 男爵的司机踩下了油门,那辆大轿车隆隆地发动了起来,晃动着。“我看那是哈维琪的灯火 吧,”秘书一边说一边披上了他的风雨衣,“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非常寂静太平。 一个星期之内, 可能就有另外的火光出现,英国的海岸就不会是那么安静啦丨如果齐柏林答应我们的事变成 了现实,那么即便是天堂也不会安静了。咦,那是谁啊?”
他们的身后,只有一个窗口映出了灯光。屋里点着一盏灯,一个脸色红润的、上了年纪 的妇女坐在桌旁,头上戴着乡村小帽,正弯着腰织着东西,时不时停下来,抚摩着她身旁凳 子上的一只大黑猫。
“这是玛莎,唯一被我留下的仆人。”
秘书发出了笑声。
“她几乎算得上不列颠的化身了,”他说,“专心致志,悠然自得。好了,再见,波克!” 他招了招手,就钻进了汽车。车前的大灯射出的两道黄色的光柱射穿了黑暗。秘书仰着 头靠 在豪华轿车的后座之上,满脑子想的都是欧洲即将降临的悲剧。当他的汽车行驶在乡村小街 上时,他甚至没有注意过迎面开过来一辆福特小汽车。
车灯的光亮在远处消失了,波克这时才慢慢走向书房。当他经过那个小屋时,注意到老①齐柏林:指德国人齐柏林发明的“齐柏林飞艇”。
管家已经关灯睡觉了。他那非常庞大的住宅里一片黑暗、寂静,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 他的大家业让他家里的每个人都平安无恙。除了在厨房里磨蹭的那个老妇人以外,他 是独占 这个地方,想到了这里,他又感到一丝欣慰。书房里还有不少东西等着他整理,于是他开始 动手干起来,直到他那漂亮的脸被焚烧文件的火光映得通红。一个旅行提包放 在桌旁。他开 始仔细而清晰地整理着贵重的东西,准备将它们放进皮包。当他刚要开始进行这一项,远处 的汽车声被他那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他立刻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他 拴好皮包上的皮带, 把保险柜门关好又锁上,然后快步走向外面的台阶。他来到了台阶上,正好看到了一辆小汽 车的车灯。小汽车在他的门前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车里跳了出来 ,迅速走向他。车里的坐着 的司机上了一点岁数,一脸灰白色的胡子,但是身体非常结实。他坐在那里的姿势好像他要 在那里坐一宿似的。
“怎么样啊?”波克一边急切地发问,一边迎上了来访的人。
来人得意洋洋地向他挥动着一个黄纸的小包,以示回答。
“今天晚上你必须要欢迎我呀,先生,”他嚷着,“我终究是凯旋了啊。”
“信号? ”
“就是我那封电报里说的东西。什么都有,信号机,灯的暗码,马可尼无线电报一不过 跟你说,是复制件的,可不是原件,要原件太危险了。不过绝对是真货,你可以彻底放心。 ” 他毛手毛脚地拍了几下德国人的肩膀,很亲热的样子,但是被德国人躲开了。
“进屋来吧,”他说,“屋里就我自己。我就等这个呢。复制品当然是比原件还要好的。要 是他们发现原件丢了,就会全都更换的。你觉着复制品能信得过吗?”
这个爱尔兰籍的美国人走进书房,伸开他修长的四肢坐在了靠椅上。他个子高高瘦瘦, 年纪约六十,清癯的脸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非常像那个山姆大叔的漫画像。他嘴角叼着 一支雪茄烟,已经抽了一半,被唾沫浸湿了。他坐下以后划亮一根火柴又点燃了烟。“准备搬 走啦?”他边说边打量着四周。“喂,喂,我说先生,”他接着说,当时保险柜前面 的幕帘是 拉开着的,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保险柜上面,“你的就放在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呢? ”
“唉,就放在这么一个打开着的新玩意儿里丨他们会认定你是间谍的。嘿,一个拿着把开 罐头的小刀的美国强盗就能打开它了。我要是早一点知道我的来信都被放在这样一个不安 全 的地方,我还给你写信,那我真成雛了。”
“任何一个强盗也不能打开这个保险柜,”波克回答说。“随便你用什么工具,都不能将这 种金属锯断。”
“那对锁下手呢?”
“也不好使。有两道锁。你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
“我可不清楚。”美国人说。
“你想打开锁,首先你得知道某一个字和几个数字。”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钥匙孔周围 的双层圆盘,“外面那层是用来拨字母的,里面那层是用来拨数字的。”
“哦,哦,挺好啊。”
“所以,它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是我四年前专门找人做的。你觉得我设定字母和数字的办法怎么样? ”
“我不知道啊。”
“哦,我设的字母是‘八月'数字是‘一九一四'你看这里。”
美国人脸上满是惊异和赞赏的表情。
“哎呀,真了不起丨你这玩意儿真的很不错。”
“对,当时能猜出来这个日期的也没有谁。现在告诉你了。我明天一早就关门走人不干了。” “那么,我觉得你也得安顿一下我呀,我可不想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个国家里。依我 看啊, 一个星期,也许都用不了一个星期,约翰牛就要竖起后腿跳着大发雷霆了。我看我还是过海 去观望观望好。”
“但是你是美国公民呀? ”
“那又怎么样啊?杰克詹姆斯也是美国公民呢,还不照样在波特兰蹲监狱。跟英国警察 说你是美国公民屁用不顶。警察会这样说的:‘这里由英国法律和秩序管辖。’另外说一 句, 提到了杰克詹姆斯,先生,我认为你并没有尽全力掩护好你的手下。”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克语气非常尖刻。
“嗯,你是他们的老板,是不是?你是不能允许他们失败的,但是他失败了。你何时救过 他们?我们就说詹姆斯吧一”
“那是詹姆斯他自己的问题,这个你清楚的。他干起活儿来太喜欢自作主张。”
“詹姆斯是个傻子一一这个我承认。还有赫立士呢一”
“那是个疯子。”
“噢,他最后是有点犯糊涂。他得从早到晚和一百来个家伙打交道,那些家伙都想用警察 的办法对付他,这也够让人发狂了。但是现在是史丹耐尔一”
波克猛地一惊,脸色变白了。
“史丹耐尔怎么了? ”
“哼,他们把他抓住啦,就是这样一回事。他们昨晚把他的铺子都抄了,他连人带文件一 起进了朴次茅斯监狱。你是一走彻底了事,他这个倒霉蛋还得吃点苦头,能保住一条命就 算 不错了。因此,你一过海我马上也过去。”
波克是个坚强而自制力很强的人,但是显然,这一消息让他非常震惊。
“他们怎么能抓住了史丹耐尔的呢?”他喃喃自语,“这个打击真是太糟啦。”
“你差点儿就遇到更糟糕的事啦,因为我觉得啊,他们也快来抓我了。”
“啊,不能吧! ”
“能的。我的房东太太福来屯已经被查问过了。我一听说就知道我也得快点了。但是,先 生,现在我想知道一点,警察是如何知道这些事儿的?自从我签字替你办事那天起,史丹 耐 尔是你折进去的第五个人了。如果我不抓紧点,我很清楚第六个人是谁。这个你想如何解释 呢?你眼瞅着手下的人一个个掉进去,就不觉得惭愧吗?”
波克面红耳赤。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
“我要是不是一个什么都敢做的人,先生,我就不会给你办事了。不过,我心里想的事我 都跟你直说了吧。我听人说啊,对于你们这样的德国政客来说,每个谍报人员完成任务以 后 就会被甩掉,你们一点都不会觉得可惜。”
波克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你竟敢说我出卖自己的谍报人员! ”
“我可没这么说,先生,反正总有那么一只园鸟,或者是个圈套。这问题得由你们自己去 查清楚。我反正是不再想玩命了,我这就出发要去荷兰了,马上就去,越快越好。”
波克压着怒火。
“我们已经是长期合作的了,我们不应该在现在这个胜利的时刻发生争吵,”他说,“你的 活儿干得很棒,冒了不少风险,我不会忘记这一切的。尽快设法去荷兰吧,从鹿特丹再 乘船 去纽约。下个星期其他的航线都不保险。我来拿那本书,和别的东西包到一起。”
那个小包拿在这位美国人手里,并没有表示出要交出去。
“钱呢? ”他发问。
“什么? ”
“现金。酬金。五百镑。那个枪手到最后他妈的翻脸不认账了,我只好答应再给他一百镑 了账,否则对你我都没什么好果子吃。他说‘没办法丨’这也是实情。不过我给了这最后 的 一百镑事情就成了。从开始到最后我花了两百镑。这样,不给我钱就让我罢休,大概说不过 去吧? ”
波克苦笑着。“看来,你对我的信誉评价不怎么样啊,”他说,“你是要我先交钱,再把书 给我是吧? ”
“嗯,先生,咱们是在做父易嘛。”
“行,听你的。”他坐在桌旁,伸手在从支票簿上撕下来一张,在上面写了几笔以后,并 没有递给他的同伴。“既然我们的关系弄到了这样的地步,爱特蒙先生,”他说,“既然 你不信 任我,那我也就没理由信任你了。懂不懂?”他补充了一句,回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那位美 国人。“支票就在桌子上。在你拿钱之前,我有权先看下你的纸包。”
美国人递过纸包,什么都没说。波克将绳子解开,又打开包在外面的两张纸。他看见的 是一本蓝色封面的小书,这让他有些暗暗吃惊:书的封面上印着一行金字:《养蜂实用手册 》。 这个间谍头子刚瞪眼看了一会儿这个和谍报工作风马牛不相及的奇怪书名,一只手就死死地 卡住了他的后脖颈,紧接着一块浸有氯仿的海绵捂到了他那扭曲的脸上。
“华生,再来一杯! ”福尔摩斯边说,边举起了一个帝国牌的葡萄酒瓶子。
坐在桌旁的那个健壮的司机立刻递过去了酒杯。
“酒真是不错啊,福尔摩斯。”
“当然是美酒,华生。我们这位躺在沙发上的朋友曾跟我说过一次,这酒绝对是从法兰 士-约瑟夫在香柏宫的专有酒窖里运来的。劳驾你打开下窗子,氯仿的气味并不适合我们品 尝美酒。”
保险柜的门半开着。福尔摩斯站在柜前,把里面的一本一本的卷宗拿出来,逐一查看之 后整齐地放进波克那个提包。这个德国人正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两根皮带分别捆着他的胳 膊和双脚。
“不用着急的,华生。不可能有谁来打扰我们的。请你按铃,好吗?这里现在只有玛莎。 玛莎发挥的作用着实令人钦佩。我从一开始办这个案件,就告诉了她这里的情形。啊,玛 莎, 一切都很顺利。你听了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满面笑容的老太太出现在走廊上。她对福尔摩斯屈膝行礼,然后又笑了一下,但是,又 有点不安地瞅了一下沙发上躺着的那个人。
“没事的,玛莎,根本没伤着他。”
“那就好那就好,福尔摩斯先生。从他的知识水平来说,他倒是挺和气的。他昨天要我和 他的妻子一起去德国,那您的计划可就不行了,对吧,先生?”
“是不行了,玛莎。你在这儿我就大可放心了。今天晚上我们等你的信号等了挺长时间呢。” “那个秘书在这里呢,先生。”
“那个我知道的,他的汽车和我们的汽车擦肩而过。”
“我还以为他要留下来不走了呢。我清楚的,先生,他在这里我就不能配合你的计划。” “是这样的。我们差不多等了半个小时,才看到你房间里的灯光,就知道障碍已经没了。 玛莎,你明天就去伦敦,可以在克莱瑞琪饭店跟我报告。”
“可以,先生。”
“我看你已经准备走了。”
“是的,先生。他今天一共往外寄了七封信。我都照样把地址记下来了。”
“非常好,玛莎。我等明天再好好看看。晚安。这些文件,”等老太太已经走远了,福尔 摩斯又说,“不怎么重要,因为文件所能透露出的情报,自然早就到了德国政府的手里了 。想 把这些原件安全送出这个国家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这些文件就没什么价值了啊。”
“噢,那也不能这么说,华生。它们至少可以向我们的人表明,别人已经知道了什么,还 不知道什么。有不少这种文件都是经我的手送过来的,那就不用说,绝对不可靠。能看见 一 艘德国巡洋舰参照我提供的布雷区情报航行在苏罗海上,那会让我的晚年荣耀之至。而你, 华生一”他把手头的工作放下了,扶着老朋友的双肩,“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你的真 面目呢。 你这几年过得如何?看起来你还像从前一样,还像个愉快的孩子似的。”
“我认为我年轻了二十岁,福尔摩斯。当我收到电报说你要我开车到哈维琪来见你时,我 非常高兴,我好久没那样高兴过了。不过你,福尔摩斯一什么改变也没有啊一除了那撮 小山羊胡子。”
“这是我为我们的祖国付出的一点牺牲,华生,”福尔摩斯说着还捋了一下他的小胡子。“明 天,那就变成不愉快的记忆了。我理过头发,整理下仪表,明天再次出现在克莱瑞琪 饭店时, 肯定会恢复我扮演这个美国人之前的样子一在我扮演这个美国人的角色以前一原谅我, 华生一我的英语已经长时期不用,好像不怎么纯了。”
“但是你已经退休了啊,福尔摩斯。据说你已生活在南部草原的一个小农场里,整天和蜜 蜂和书本为伍,过上了隐士般一样的生活。”
“就是那样的,华生。这就是我的自在悠闲生活的成果一我最近几年来的杰作!”他伸 手在桌上拿起一本书,将书的全名念了出来:“《养蜂实用手册,兼论对蜂王隔离的研究》 ,这 是我一个人的作品,我经过日夜操劳、苦心经营才取得这些成果。我对这些勤劳的小小蜜蜂 进行观察,就像我一度对伦敦的罪犯世界进行观察一样。”
“哦,那你怎么又重新工作了呢?”
“啊,我自己也总觉得有点奇怪。光是外交大臣,我倒还能承受得起,但是首相也准备光 临寒舍一是这么回事,华生,这位躺在沙发上的先生对我国人民真是非常非常好。他手下 有一帮人。我们有不少事情都遭遇失败,但是就是找不到原因,我们的人对一些谍报人员产 生了怀疑,甚至还抓了一些。但是,残酷的事实证明,有一支强大的、秘密的核心力量 存在, 对我们构成威胁,必须揭露他们。一股强大的压力让我觉得侦查此事责无旁贷。这花掉了我 两年的时间,华生,不过这两年不是一点乐趣都没有。等我告诉你下面的情况 ,你就清楚事 情有多么复杂了。我在芝加哥出发四处远游,在水牛城加入了一个爱尔兰秘密团体,给史济 毕兰的警察找了挺多麻烦,最后我被波克手下的谍报人员注意到了。这 个人觉得我挺有出息, 就跟上面推荐了我。从那时起他们开始信任我。就这样,他的大部分计划都被我巧妙地弄得 出了差错,他手下五名最优秀的谍报人员都被关进了监狱。华 生,我盯着他们,他们熟了一 个,我就摘一个。唔,华生,希望你依然如故! ”
这最后一句话是跟波克说的。他在一阵喘息和眨眼以后,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听 福尔摩斯说着话。现在他突然怒吼起来,用德语骂着些什么。他的脸气得都扭曲了。福尔摩 斯在被他的犯人诅咒时,却在一旁迅速地对文件进行检查。
“德语虽然在音乐性的表达上不怎么样,但是也是所有语言中表达力最强的了。”当波克 骂累了停顿下来时,福尔摩斯说道。“喂丨喂! ”他又说,这时他正在看一张他还没放 到箱子 里的临摹图的一角,“还应该再逮捕一个。我还不知道这位主任会计也是个无赖,虽然我监视 他已经很长时间了。波克先生,你得回答不少问题呀。”
沙发上的俘虏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抓住他的人,神情奇怪,惊讶和憎恨兼而有之。
“爱特蒙,我要和你较量较量,”他缓慢而郑重地说,“即使要花去我这辈子的时间,我也“陈词滥调,”福尔摩斯说,“我过去听得都腻了。已故的伤心的莫里亚蒂教授也喜欢这个 调子,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也曾唱过。但是我还活着,还在南部的草原养着蜜蜂。”
“我要诅咒你,你这个双料的叛国贼! ”德国人大喊道,使劲地拽着身上的皮带,狂怒的 眼睛满是杀气。
“不是,不是,还不至于那么坏,”福尔摩斯一边笑一边说,“我来跟你说吧,芝加哥的爱 特蒙先生,其实根本没有此人。我不过是使用他一下而已,他已经不见了。” “那么 你又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既然对这个感兴趣,波克先生,那我就不妨跟你说,我这不是头一回跟你家的人打交道了。我以前在德国做过大笔的生意。你也许对我的名字并不生疏。”
“我倒想知道。”这个普鲁士人口气很冷。
“在你的堂兄亨里希出任帝国公使时,让艾琳艾德勒和前波希米亚国王分居的是我;将 你舅舅葛凡斯坦伯爵从虚无主义者克劳普门的魔掌中救出的也是我。还有一”
波克已经惊讶地坐起来了。
“原来那些都是一个人。”他说着。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说。
波克长叹一声,又倒在了沙发上。“那些情报中的大多数都是经你的手的,”他嚷着,“那 都值些什么?看看吧,我都干了些什么?这下我可毁啦,永远都毁啦! ”
“当然是有一点靠不住的,”福尔摩斯说,“需要核对一下,但是你却没有时间进行核对。 你的海军上将大概会发现,敌人新式大炮比他预期的要大那么一点,巡洋舰也稍微快那 么 一点。”
波克绝望了,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有不少其他的细节,到时候自然就会水落石出了。不过,波克先生,你的身上有一种在 德国人身上很少见的气质。那就是:你是一位运动员。当你觉察,你这位以智胜人者,最 终 反被人以智战胜时,你对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无论怎样,你已经为你的国家做出了最大的努 力,我同样也为我的国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这不是最合乎常情的吗?再说,”他 把手放在这 位躺着的人的肩膀上,同时并没有带着不客气的语调说,“这总比栽在某些卑鄙无耻的对手手 下要好吧。华生,文件已经准备好了。你如果能帮着我来处理下这个犯 人,我想我们马上就 可以动身去伦敦了。”
想把波克搬走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他身强力壮,又在拼命地挣扎。直到最后,我和 我的朋友两人分别抓住他的两只胳膊,一点点将他拖到了花园的小道上。就在几个小时以前 , 在他接受那位知名外交官的祝贺的时候,他还是信心百倍、无比自豪地从这条小道走过。一 阵奋力挣扎之后,他还是被捆住了手脚,塞到了那辆小汽车的空座之上。他那珍贵 的旅行提 包也被摆在了他的旁边。
“条件允许的话,我们会尽量让你舒服一点的,”所有的都安排妥以后,福尔摩斯说,“如 果我把一支雪茄烟点燃放进你的嘴里,不算是无礼放肆吧? ”
但是,对于这个怒发冲冠的德国人来说,什么照顾都是白费力气。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你明白的,”他说,“你们如此对待我,如果是受你的政府 之命,那就可以认定为战争行为。”
“噢,那么你的政府,和这所有的行为,又当如何解释?”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用手指 轻轻地拍打着手提皮包。
“你是代表你自己的,你没有权利拘捕我。整个程序完全非法、粗暴。”
“完全。”福尔摩斯说。
“绑架德国公民。”
“还偷了他的私人文件。”
“哼,你们都干了什么你们自己清楚,你,还有你的同伙。等一会路过村子时,我如果呼 救一”
“亲爱的先生,你要是干出这样的蠢事来,你大概会为我们提供一块路标一‘挂着的普 鲁士人'由此扩大我们乡村旅店的两种有限的权利。英国人非常有耐心,不过他们现在有点 恼火,所以,不要过分惹怒他们是明智的。波克先生,别这样。你还是放聪明点,老老实实 地跟着我们去苏格兰场。你可以在那儿派人去请你的朋友拜伦_何林男爵,不过即便是 这样, 你会发现,你已不能把他替你在使馆随员里留着的那个缺儿填上了。至于你嘛,华生,你还 是跟我们一同干你的老本行。伦敦不能离开你。来,跟我一起在这台阶上站一 会儿吧。这大 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宁静的说话了。”
两个朋友亲切说了一会儿话,又一次回忆起以前的那些日子。这时,他们的俘虏想要挣 脱捆缚,但是还是徒劳无功。当他们俩走向汽车时,福尔摩斯用手指着身后月光下的大海, 若有所思地晃了晃头。
“要起东风了,华生。”
“我看不能,福尔摩斯。现在挺暖和嘛。”
“华生老兄丨你真称得上是多变的时代里不变的时刻。东风会刮起来的。英国还从来没刮 过这种风。这股风会非常冷的,非常厉害,华生。这阵风一刮起来,我们中的很多人可能 就 此会凋谢了。但是,这还是上帝的风。风暴过去以后,更美好、更纯洁、更强大的国土将会 出现在阳光之下。华生,开车吧,我们该上路了。我还有一张五百镑的支票得赶紧 去兑现, 因为如果开票人能停付的话,他肯定会停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