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8:11
人可以随随便便地被人弄掉,这可实在是盖伦特先生①时代的巴格达和巴斯拉了。苏丹和维齐②统治着那些社会,他们也有我们法国所谓政府这一类的东西,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回教的教主和祭师,他们不但可以饶恕一个毒人犯,而且要是他犯罪的技术很巧妙的话,甚至可以封他做首相,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们还要把全部故事用金字写下来,借以消磨他们闲散无聊的时间。"
"决不是的,夫人,东方已不再有那种异想天开的事情。那儿现在也有警察,法官,检察长和地方官,不过名称和服装不同而已。他们尽可能地以最适宜的方式处理他们的犯人,有绞刑,杀头和刺刑。但有些犯人却能象那些聪明的地痞流氓一样设法逃过法律的制裁,凭着他们巧妙的计谋继续做贪赃枉法的事业。在我们的社会里,一个傻瓜要是心里怀了仇恨或动了贪念,想灭掉一个仇人或除去一个近亲,他就径自跑到杂货店或药房里,借口老鼠吵得他无法睡觉,要买五六克砒霜,他会捏造一个假名字,而那却比真名字更容易探破,假如他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他就会分开到五六家不同的药房或杂货店里去买,因此,当追踪探索的时候,就更容易了五六倍。然后,当他弄到他的目的物以后,他就
①弗赖米尔( 1330—1418),法国炼金术家。
②芳丹拿( 1730—1805),意大利生理学家。
①盖伦特( 1646—1715),《一千○一夜》的法译者。
②古代阿拉伯国家的国王叫苏丹,大臣叫维齐。
莽莽撞撞地给他的仇人或近亲吃一服砒霜,其份量之重,就是古代的巨象或恐龙吃了也会五脏崩裂,就这样毫无意义地使他的牺牲者哀号呻吟,惊动了前后左右的邻居。他们就去接一位医生来,医生剖开死者的身体,从肠胃里把砒霜刮出来装在一只匙羹里。第二天,一百家报纸上都叙述这件事,登出被害人和凶手的姓名。当天傍晚,杂货商或药商就来说:’被告的砒霜是我卖给他的。‘他们绝不会错认,一认就认出那个犯罪的顾客。于是那个愚蠢的犯人就被扣押起来,关进牢里,经过审问、对质、挨骂、宣判,然后在麻绳或钢刀上了却残生。假如她是一个相当有地位的女人,他们就处她无期徒刑。你们北方人以为这样就是懂得药物学了,夫人。然而应当承认,德律①的技巧更聪明些。"
"您还想怎么样呢,阁下?"那位太太笑着回答,"我们只能尽力罢了。全世界的人不是个个都能有梅迪契②或布琪亚那种秘方的呀。"
"现在,"伯爵耸耸肩回答道,"让我来告诉您这种蠢事的起因好吗?那是因为在你们的戏院里,至少,我可以从我所看过的几个剧作这样的判断,他们看到舞台上的人吞下一只小瓶子里的东西或吮一吮一只戒指,就立刻倒下去死了。五分钟以后,幕落了下来,观众也就散了。他们不知道以后的事情如何。他们既没有看到那佩着绶带的警官,又没有看见那带着四个兵的伍长,于是,许多愚人就相信事情的确就是那个样子的。但离开法国稍远一点的地方,到阿莱普或开罗,或是只要到那不勒斯或罗马,您看到有一个人在街上经过您的身旁——那个人腰干笔直,面带微笑,肤色红润,可是,假如阿斯魔狄思①在您身边的话,他就会说:’那个人在三星期以前中了毒,一个月之内就得死了。‘"
"那末,"维尔福夫人说,"那著名的托弗娜毒水的秘密又被他们发现啦,我在比鲁沙听说那已经是失传的了呀。"
"哦,真的,人类有哪一样东西是永远失传了的?艺术是能移动的,它在世界上兜了一个圈子。事物改变了它们的名字,凡夫俗子就不再去跟踪它们,如此而已,但结果总是一样的。一种毒药只对一种器官发生作用——有的侵害胃,有的侵害脑,有的侵害肠。譬如说,某一种毒药可以使人咳嗽,咳嗽能使肺部发炎,或引起在医书上的另一种疾病,那种病,本来决不会致命,假如不让那些天真的医生用那些药物使病情变成致命的话。这些大都是些不高明的药物学家,他们随心所欲,不是把病治好了就是把病人治死了。病人的死看来十分自然,关于他,法律是不会去过问的,这种事情是我认识的一位可怕的药物学家告诉我的,就是那可敬的阿特尔蒙长老,他住在西西里,对他的国家的这种现象曾作过深刻的研究。"
"这种事情很可怕,但却极其有趣,"那青年女人说,她听得出神,身体一动都没有动。"我想,我必须承认,这些传说都是中世纪的发明吧。"
"是的,那是无疑的,但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却更进步了。假如各种鼓励的方式不能使社会日趋完美,那末时间、奖励、勋章、十字章和①德律是一个毒害人的凶犯,1777年在巴黎处死。
②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王后。
①犹太教中的魔王,有先见之明。
蒙松奖章还有什么用呢?但人除非能学得象上帝那样既能破坏又能创造,否则他决不能称为完美,他的确知道如何去破坏,而这只是全部路程的一半而已。"
"那末,"维尔福夫人接着说,她老是把话头拉回到她的题目上来,"近代的戏剧和传奇小说上是把故事完全弄错了,凡是布琪亚,梅迪契,罗杰里斯,以及后来德邻克男爵所用的毒药——"
"都是一种艺术,夫人,"伯爵答道。"难道您以为真正的大科学家竟会愚蠢得象常人一样吗?决不会的。科学是有怪癖,幻想,喜欢跳跃,奔腾和试验力量的,假如我可以用这些字眼来形容它们的话。譬如,举个例子来说,那位出色的阿特尔蒙长老,就是我刚才对您谈起的那一位,他在这方面就作过一些神奇的实验。"
"真的!"
"是的,我可以讲一件给您听听。他有一个极好的花园,种满了蔬菜,花草和果树。在这些蔬菜之中,他挑选那最简单的,譬如一棵椰菜。他用一种砒霜的蒸溜水浇灌这棵椰菜,一连浇了三天,到第三天,那椰菜开始萎黄了。那时,他把它割下来。在每一个人看来,它的外表很完好,似乎是适宜于上餐桌的。只有阿特尔蒙长老知道它已中毒。于是他拿了那棵椰菜到养兔子的房间里——因为阿特尔蒙长老象搜集蔬菜花果一样,也搜集兔子、猫和豚鼠,好,阿特尔蒙长老捉了一只兔子,喂了它一片椰菜叶,那只兔子死了。这件事,哪一位法官会来反对,或甚至暗示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哪一位检察官曾为了兔子、猫或豚鼠的被杀而控告一位生物学家呢?没有。所以,于是,那只兔子死了,而法律并没有加以注意。这只兔子死了以后,阿特尔蒙长老叫他的厨子把它的内脏挖出来,抛在垃圾堆里,这堆垃圾上有一只母鸡,它啄食了这些内脏,于是也生起病来,第二天就死了。当它正在作临死时痉挛的挣扎时,有一只兀鹰飞过(阿特尔蒙所住的那个地方兀鹰是很多的),这只鸟冲下来抓住死鸡,把它带到一块岩石上,就在那儿把它的捕获品吃了。这只可怜的兀鹰自从吃过这一顿饭以后,就觉得非常不舒服,三天以后,当它正在云端里高飞的时候,突然觉得剧烈的晕眩,就无力地跌入到一个鱼塘里。谁都知道,那些梭子鱼、鳗鱼和鲤鱼吃东西是很贪婪的,它们把那只兀鹰大嚼了一顿。这些梭子鱼、鳗鱼和鲤鱼已第四轮中毒,哦,假若第二天其中的有一条上了您的餐桌,那末,您的客人就会第五轮中毒,在八天或十天以后,就会因肠胃疼痛或幽门溃烂而死。医生剖开尸体,说:’这个人是肝脏溃烂或伤寒致死的!‘"
"但是,"维尔福夫人说,"您所说的这种情形是一个跟着一个连贯起来的,只要略微发生一点意外,它就会被打断,当时或许并没有兀鹰飞过,或是它或许会落在鱼池以外的一百码地方。"
"啊,那就是天意了。在东方,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就必须能刻算阴阳,这也是得学会的。"
维尔福夫人现出深思的样子,可是依旧在小心倾听。"但是,"她突然喊道,"砒霜是不可消除,不能灭迹的呀,不论用什么方法吸收它,只要到了足能致死的份量,动物的身体里总是还能找到它的。"
"正是如此,"基度山喊道,"正是如此,我也曾这样对我那可敬的阿特尔蒙说过。他想了一想,微笑了一下,回答了我一句西西里的谚
语,我相信法国也有这句谚语:’我的孩子,世界不是在一天之内造成的,创造世界需得七天呢。星期天再来吧。‘到下一个星期天,我当真又去找他。这一次他不用砒霜浇灌他的椰菜了,而用一种盐基性的溶液来浇灌,其中含有马钱素,就是学名为番木鳖碱精的那种东西。现在,那椰菜在表面上可毫无病态了,而那兔子也一点儿不怀疑了,可是五分钟以后,那只兔子死了。鸡啄食兔子,第二天也死了,我们就是兀鹰,我们剖开那只鸡,而这一次,一切特殊的病症都不见了,只有一些普通的病症。任何器官都没有特殊的形迹——只有神经系统呈示一种兴奋的现象,一种脑充血。那只鸡不是被毒死的,它是中风死的。鸡中风我相信是一种很稀奇的病,但这种病在人却非常普通。"
维尔福夫人似乎愈来愈沉思了。"幸而,"她说,"这种东西只有药物学家才能够配制,因为不然的话,真的,世界上这一半人可要把那一半的人都毒死啦。"
"药物学家和对药物学有兴趣的人都可以配制。"基度山随随便便地说。
"可是,"维尔福夫人说,她在拚命挣扎,想摆脱她心里的念头,"不论手段多么高明,犯罪总是犯罪,即使能避免人类的查究,也逃不过上帝的眼睛。在良心问题上,东方人比我们强,他们深谋远虑地在他们的信仰里取消了地狱——那就是和我们不同的地方。"
"真的,夫人,象您这样头脑纯洁的人,一定会发生这种迟疑,但这种迟疑很容易向坚强的理智屈服。您知道,卢梭曾说:’一万五千哩外伸一伸手指尖,满大人就被杀死了,‘这一句怪话最能表示人类思想上恶劣的一面。人的一生就是在做这种事情上消磨的,老是想着这种事情,他的智力就在这些梦想中干涸了。您找不到多少人会残忍地把一把小刀刺进一个同类人的心里,或是为了要把他从地球上抹掉,而使用我们刚才所谈的那种大量的砒霜。这种事情的确是超出常规之外的——是由于怪癖或愚蠢。要做这样的事情,血温一定会高到三十六度,脉搏至少要到九十,而情绪也会兴奋得超出一般限度。但假如,象我们在语言学上所下的功夫一样,把那两个字换成字面比较温和的同义语,你只是’除掉‘一个人,假如你不是犯卑鄙的暗杀罪而只是除掉一个挡在你的路上的人,不必用暴力,不必心惊肉跳,不会产生痛苦,使牺牲者大受折磨,假如不流血,没有呻吟,没有痉挛般的挣扎,总之,没有那种立刻发生的可怕的情形——那末,你就可以逃过人类的法律,因为法律只对你说:’不要扰乱社会!‘这种事情,在东方诸国就是这样的,那儿的人天性庄重冷静,在考虑一件事的重要性的时候,他们对于时间就极不注意了。"
"可是良心还是要痛苦的呵!"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激动的声音说,胸口里闷着一口气,可是喘不出来。
"是的,"基度山答道,"是的,幸而还有良心,要是没有它的话,我们将痛苦到什么地步呀!在每一个需要努力的行动以后,总是良心来救了我们,它供给我们一千个自慰自解的理由,对于这些理由,惟一的裁判者就是我们自己。但是,不论这些理由对于催人安眠能产生多妙的
作用,到了法庭面前却很少能救我们的性命。譬如说,理查三世①在害死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以后,他的良心就对他起了极妙的作用。的确,他可以说:’这两个孩子是一个残忍嗜杀的国王生的,他们已承袭了他们父亲的恶习,这一点,只有我能够从他们幼年的习性上觉察出来,——我要促进英国人民的幸福,这两个孩子是我路上的障碍,因为他们无疑会伤害英国人民。‘当麦克白斯夫人②为她的儿子——不管莎士比亚如何说,决不是为她的丈夫——设法弄到一个王位的时候,也就是她的良心安慰了她。啊,母爱是一项大美德,一个强烈的动机——这样的强烈,以致它可以使人做许多事情而心中坦然无愧,所以在邓肯③死后,麦克白斯夫人失掉了良心的慰藉,就万分痛苦了。"
这一篇话,伯爵是以他所特具的那种讽刺而又很真率的口吻讲出来的,维尔福夫人贪婪地倾听着这些令人胆寒的格言和可怕的怪论。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您知不知道,伯爵阁下,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辩论家,而且是戴着一副多少有点不调和的眼镜来观察这个世界的?那末,这是否因为您是从蒸溜器和坩埚上来研究人类的呢?因为您总是正确的,您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您用来医我儿子的那种仙丹几乎立刻就把他救活了过来——"
"噢,别信任那种药,夫人。那种药一滴足可救活一个垂死的孩子,
但三滴就会使血液冲进他的肺,使胸部发生最猛烈的牵动,六滴就会使
他的呼吸中止,产生比他原来更严重的晕厥,十滴就会断送了他。您知
道,夫人,当他那样轻率地去触弄那些药瓶的时候,我是怎样突然地把
他拖开了。"
"那末,它真是这样可怕的一种毒药吗?"
"噢,不!首先,我们得同意:毒药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因为最
猛烈的毒药在制造的时候,原是作药用的,只要能按照它的用法,它就
是一种有益的良药。"
"那末它是什么东西呢?"
"是我的朋友,就是那位可敬的阿特尔蒙长老所配制的一种妙药,
用法也是他教我的。""噢,"维尔福夫人说,"它一定是一种妙极了的镇定剂了。""效力是十分靠得住的,夫人,这是您见过的了,"伯爵答道,"我
常常用它——用得极其小心,当然,这一点是得注意的。"他微笑着加上最后这一句话。
"那是一定的。"维尔福夫人用同样的口吻回答。"至于我,我是这样的神经质,这样容易晕眩,我深怕有一天会晕过去闷死,我倒很想请阿特尔蒙医生替我发明一种可以使我呼吸自由和镇定神经的药。但这种东西在法国既难找到,而您那位长老又不见得肯为了我到巴黎来跑一趟,所以目前我只能继续用泼兰克先生的镇定剂,薄荷精和霍夫曼药水也是我爱用的药。这几支就是特地为我制造的药锭,它们的药性都是加倍强烈的。"
①这三人都是莎士比工的戏剧中的人物。
②这三人都是莎士比工的戏剧中的人物。
③这三人都是莎士比工的戏剧中的人物。
基度山打开那青年女子递给他的那只玳瑁盒子,嗅了嗅那些药锭的气味,脸上的神态表示他虽然是一个业余药剂师,但却完全懂得这些药的成份。"它们的确很精致,"他说,"只是它们必需要吞下去才能生效——而一个快要晕倒的人,对于这一个步骤却常常无法完成——所以我还是宁愿用我自己的那种特效药。"
"当然罗,我也想用那种药,因为我已经见过它的效力了。但那当然是一种秘密,我决不会这样冒失地向您要来用的。"
"但是我,"基度山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我却愿意殷勤地送给您。"
"噢,阁下!"
"只是要记得一点:少量是良药,大量是毒药。一滴可以救命,这是您亲眼目睹过的,五六滴却不可避免地会致死,尤其可怕的是,因为把它倒在一杯酒里面以后,它丝毫不会影响到酒的气味。但我不再多说了,夫人,这真象是我在劝您了。"
时钟敲六点半,仆人通报有一位太太来访——是维尔福夫人的一位朋友,她是来和她一起吃饭的。
"假如我曾有幸见过您三四次了,伯爵阁下,而不只是第二次,"维尔福夫人说,"假如我有幸是您的朋友,而不仅仅只是受您的恩惠——那我就要坚持留您吃饭,而不致使我自己第一次开口就遭到拒绝。"
"万分多谢,夫人,"基度山答道,"但我有一个不能失信的约会:我答应陪一位相识的希腊公主到皇家戏院去,她从来没有看过你们那种富丽堂皇的歌剧,要我陪她去见识见识。"
"那末,再会,先生,别忘了我的药方。"
"啊,说实话,夫人,要忘掉那个药方,我就必须先得忘掉我和您这段整一小时的谈话,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基度山鞠了一躬,离开了那座房子。维尔福夫人依旧沉溺在思索里。"他这个人奇怪极了,"她说,"据我看,他本人就是他所说的那个阿特尔蒙。"
对于基度山,这一场谈话的结果已超过他最高的希望。"好得很!"他在回去的路上说,"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确信种子不会撒到荒地上。"第二天早晨,他信守诺言,把对方想要的药方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