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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三]

书名: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本章字数:245478

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3日 05:51


基督山伯爵[三]

作者:[法]大仲马/著

第五十四章 公债风波

打这次聚会后,又过了几天,阿尔贝·马尔塞夫就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拜访基督山伯爵。

伯爵身为巨富,此处虽身临时住所,却也装饰得富丽堂皇,因此从外面看他的府邸犹如宫殿

一般。阿尔贝是来替腾格拉尔夫人再表谢忱的,男爵夫人自己已写信向伯爵道了一次谢,信

上的署名为“腾格拉尔男爵夫人,母亲家姓名:爱米娜·萨尔维欧”。陪着阿尔贝来访的是

吕西安·德布雷,他陪他朋友谈话的时候,顺口恭维了伯爵几句。伯爵本人恰也喜欢玩弄手

腕,当然不难看出对方的来意。他断定吕西安这次来访,是出于两方面好奇心,而主要的一

方面还是来自安顿大马路。换句话说,腾格拉尔夫人看不透伯爵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把价值

三万法郎的马匹甩手送人,而且看歌剧时带去的希腊女奴,只身上佩戴的钻石就值百万法郎

,象这样的人,他的生活方式究竟什么样,是她迫切希望知道的,但她又不好亲自拜访,亲

眼看看伯爵的家境和家中陈设,所以派了她最信任的耳目来观察一番,然后回去向她忠实地

汇报。但信爵装得毫不知情,似乎一点没有察觉吕西安的来访与男爵夫人的好奇心之间有什

么关系。

“那么说来,您和腾格拉尔男爵一直互相来往啦?”伯爵问阿尔贝·马尔塞夫。

“是的,伯爵,我跟您说过。”

“那么,那件事就没有一点儿变化?”

“这件事可以说完全定局啦。”吕西安说道。他也许认为当时该他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所以说完后,就戴上单片儿眼镜,嘴里咬着金头手杖的扶手,在房间里转游了一圈,细细

观看纹章和图画。

“噢!”基督山伯爵说道,“听您说了以后,我真没想到这件事会办得这么快。”

“嗯,事情上了轨道,就用不着我们出什么力了。我们早就把这种事情丢到脑后去了,

它们可以自行解决。等到我们再上心的时候,就会意想不到地发现它们马上就到达设想目标

了。家父和腾格拉尔先生一起在西班牙服役——家父在作战部队,腾格拉尔先生在军粮处。

家父是由于革命而破产的,腾格拉尔先生却压根儿没有什么祖传产业,他们两人都在那儿打

下了基础,慢慢起家的。”

“确实是这样,”基督山说道,“我记得有一次拜访他的时候,他曾跟我说起过。”说

到这里,他斜睨着瞟了吕西安一眼,见他正在翻看一本纪念册。“还有,欧热妮小姐长得漂

亮吗——我记得好象她叫这个名字,是不是?”

“很漂亮,可以说,很美,”阿尔贝回答道,“不过她那种类型的美我是欣赏不了的。

我这人不识好歹。”

“您说话的口气好象都已经做她丈夫了。”

“啊!”阿尔贝回答说,转过头来也看吕西安在干什么。

“说实话,”基督山说道,压低了声音,“照我看,您好象对这桩婚事并不十分热心。”

“腾格拉尔小姐太有钱了,我可高攀不上,“马尔塞夫回答说,“所以我有些胆怯。”

“噢!”基督山嚷道,“这个理由实在精妙!难道您自己算不上有钱?”

“家父的年收入大约是五万里弗,我结婚以后,他大概能给我一万或者一万二千。”

“这个数目吗也许算不上大,特别是大巴黎,”伯爵说道,“但不是一切都要靠钱,名

誉和社会地位也很重要。您的名声很好,您的地位谁都羡慕,而马尔塞夫伯爵又是一个军人

,军官的公子和一个文官家庭联姻实在是件很可庆贺的事——不因利害考虑来缔结婚姻是一

种最高贵的行为。依我看,和腾格拉尔小姐结合最合适不过了,她可以让您富有,而您可以

让她高贵。”

阿尔贝摇了摇头,显得若有所思。“还有些别的情况。”他说道。

“我承认。”基督山说,“我实在有点不好理解您为什么要拒绝一位有钱又漂亮的小姐。”

“噢!”马尔塞夫说道,“这种嫌恶感——如果能称做嫌恶感的话——并不完全是我个

人造成的。”

“那又能是谁造成的呢?您告诉过我,令尊是很赞成这门婚事的。”

“家母不赞成,她的判断力从来都清晰深刻,但对这件商议中的婚事毫不乐观。我说不

清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好象对腾格拉尔一家人有什么偏见。”

“哦!”伯爵用一种稍显勉强的口气说道,“这大概很容易解释,马尔塞夫伯爵夫人是

身价最高的贵族,所以不愿意您跟一个出身微贱的家庭联姻——那倒是很自然的。”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她的理由,”阿尔贝说道,“但有一点我清楚,就是,如果这件婚

事成功,她就会感到很痛苦。六星期以前,本来大家准备一起商谈一次,以便把那件事定下

来,可我突然生了一场病——”

“是吗?”伯爵微笑着打断他的话问道。

“噢,还会有假?当然是急出来的。这么着就把那次商谈推迟了两个月。事情本来不必

着急,您知道,我还没满二十一,而欧热妮才十七岁。可那两个月的期限下星期就要到期。

事情不得不办了。亲爱的伯爵,您想象不到我的心里多么为难。呀!象您这么自由的人多快

活!”

“好!您为什么不也做个自由人呢?有谁不让您这么做呢?”

“噢!如果我不娶腾格拉尔小姐,家父就太失望了。”

“那么就娶她吧。”伯爵说道,暗含讽刺地耸了耸肩。

“可是,”马尔塞夫答道。“那又会让家母痛苦不堪的。”

“那么别娶她。”伯爵说道。

“哎,我看着办吧。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想出个最好的办法。请您给我一片忠告吧,如

果可能,再把我从这种为难的境况中解救出来,好不好?我想,与其让我的好妈妈难过,我

宁可胃犯伯爵。”

基督山转过身去,最后这句话好象触动了他。“啊!”他冲德布雷问道。德布雷正靠在

客厅另一头的一只安乐椅里,右手拿一支铅笔,左手拿着一本抄簿。“您在那儿干什么?临

摹波森的画吗?”

“不,不!我现在做的这件事跟画画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是在解数学。”

“数学?”

“对,我是在算——慢着,马尔塞夫,这件事和你有点儿间接的关系——我正在算上次

海地公债涨价让腾格拉尔银行赚了多少钱,三天之内,它从二○六涨到了四○九,而那位谨

慎的银行家大部分股是在二○六的时候买进的。他一定到手三十万里弗了。”

“这还算不上他的绝活儿,”马尔塞夫说道,“他不是去年在西班牙证券市场上赚了一

百万吗?”

“我的好先生,”吕西安说道,“基督山伯爵在这儿,他可以给你引用意大利人的两句

诗:人生何所求,致富和自由。他们给我讲这件事时候,我总是耸耸肩而已,什么话都不说。”

“可您不是在大谈海地公债吗?”基督山说道。

“啊,海地公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海地公债属于法国证券赌博中的‘爱卡代

’。他们或许会喜欢打‘扑克’,要‘惠斯特’,沉湎于‘波士顿’,但那些时间长了要生

厌的,最后他们还得回来玩‘爱卡代’,因为这个百玩不厌。腾格拉尔先生昨天在四○六的

时候抛出,捞了三十万法郎进了腰包。要是他等到现在,价格就会跌到二○五,他不仅赚不

到三十万法郎,而且还要蚀掉两万或两万五。”

“怎么会突然从四○九跌到二○五呢?”基督山问道。“请原谅,我对这种种证券赌博

的伎俩实在太无知了。”

“因为,”阿尔贝大笑着说,“信息接二连三地来,而前后的信息常常大不一样。”

“啊,”伯爵说道,“我看腾格拉尔先生在一天中输赢三十万法郎是件平常事,他一定

很有钱了。”

“其实并不是他在赌,”吕西安叫道,“而是腾格拉尔夫人,她实在是大胆。”

“可你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吕西安,你知道现在的信息有多么不可靠,既然你是个信息

来源,你当然应该阻止这种事情。”马尔塞夫带笑说道。

“她的丈夫根本就控制不了她,我又怎么能有所作为呢?

吕西安问道,“你知道男爵夫人的个性——谁都影响不了她,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啊,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阿尔贝说。

“怎么样?”

“我就要改变她,这也算是对她未来的女婿助一把力。”

“你怎么去帮呢?”

“啊,那很简单——我要给她个教训。”

“教训?”

“是的。你这位部长秘书的地位使你在传播政治消息上很有权威,你一张口,那些证券

投机商就立刻把你的话记录下来。你让她一下子蚀掉十万法郎,就可以教她谨慎一点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吕西安低声说道。

“这是明摆着的,”年轻人用毫不矫饰的口气直率地答道,“挑一个适当日子向她透露

一件外界不知晓的消息,或是一个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急讯,譬如说,昨天有人看到亨利四

世在盖勃拉里家里。那会让公债涨价的。她会根据这个消息做她的决定,而第二天,当波尚

在他的报纸上宣布‘据传昨日曾有人目睹国王驾临着勃拉里府,此消息毫无根据。本报可证

实陛下并未离开新桥’的时候,她肯定会蚀本啦。”

吕西安脸上似笑非笑。基督山表面显得虽然漠不关心,实际上对这一段谈话却一字不漏

地记在心上,他那具有洞察力的目光甚至已经在那位秘书困惑的态度上读到了一种含而不露

的秘密。这种困惑的态度阿尔贝完全没有注意到,而吕西安却因此草草结束他的问题;他显

然很不安。伯爵在送他走的时候向他低语了些什么,他回答道:“很好,伯爵阁下,我接受

您的建议。”伯爵回到小马尔塞夫那儿。

“您不想想,”他对他说,“您在德布雷的面前这样议论您的岳母是不合适的吗?”

“伯爵阁下,”马尔塞夫说道,“求您别把那个称呼用得太早。”

“现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令堂真的非常反对这桩婚事吗?”

“非常反对,所以男爵夫人很少到我们家来,而家母,我想,她一辈子就没有去拜访过

腾格拉尔夫人两次以上。”

“那么,”伯爵说道,“我就可以放心坦白地对您说了。腾格拉尔先生是我的银行家,

维尔福先生因为我碰巧一次帮了他的忙,曾经十分客气地来拜访过我。我猜想宴会来往将会

接二连三。现在,为了表明我并不期望他们请求,也为了要比他们抢先一步,我想请腾格拉

尔先生夫妇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到我的欧特伊乡村别墅去吃饭。如果我同时邀请您和令尊令堂

,看上去就象是一次为促成婚事而举行的宴会了,至少马尔塞夫夫人会这么看,特别是如果

腾格拉尔男爵赏脸带上她的女儿同行的话。那么样,令堂就会对我产生厌恶感,而那正是我

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正相反——这一点,请你有空儿向她说明——我很希望能得到她的敬

意。”

“真的,伯爵,”马尔塞夫说道,“我衷心地感谢您对我这样坦白,而且我很感激地接

受您把我排除在外的这个建议。您说您希望获得家母的好感,我可以向您保证,她对您的好

感已经是非同寻常了。”

“您认为是这样吗?”基督山饶有兴趣地问道。

“噢,这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天您走了之后,我们谈论了您一个钟头呢。现在再谈谈我

们刚才说的事吧。如果家母理解了您这一番考虑——我会向她解释的——我相信她一定会十

分感激您的,不过要是家父知道了,他倒是也会大为恼火。”

伯爵大笑起来。“哦,”他对马尔塞夫说,“我想,大为恼火的恐怕不只令尊一个人吧

。腾格拉尔先生夫妇也会把我看成一个非常不知礼的人。他们知道我和您很亲密——的确,

您是我在巴黎结识最久的人之一,要是他们看不到您,肯定要问我为什么不邀请您。您必须

要给自己想法弄一个事先另有安排的借口,而且要看起来象真的一样,然后写张条子告诉我

。您要知道,跟银行家打交道,没有书面证明是不会奏效的。”

“我有更好的办法,”阿尔贝说道,“家母本打算到海边去,您定在哪一天请客?”

“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二,我们明天傍晚动身,后天我们就到的黎港了。真的,伯爵阁下,您确

实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人,能让所有人各安其心。”

“您实在太过奖了,我只是不想让您难堪而已。”

“您什么时候发请帖?”

“今天就发。”

“那好,我马上去拜访腾格拉尔先生,跟他说家母和我明天要离开巴黎。我没有见过您

,因此您请客的事我一无所知。”

“看您笨的!您忘了德布雷先生不是刚才还看见您在我这儿吗?”

“呀,真是的!”

“正好相反,我见过您,而且非正式地邀请过您,而您却马上说您无法应邀前来,因为

您要到的黎港去。”

“好吧,那么,就这么定了。但您在明天以前总督来拜访家母一次吧?”

“明天以前?这件事实在不好办到,况且,你们也得忙着准备起程。”

“那太好了!来一手更漂亮的吧。您以前只能算得上可爱,可如果您接受我的建议,您

可就是可敬佩的了。”

“我怎么才能得到这个荣誉呢?”

“您今天如空气一般自由,请和我一起用晚餐吧。我们不请别人——就您、家母和我。

您等于可以说还没有见过家母,您可以有个机会更加仔细地观察她。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

我唯一觉着遗憾的事,是世界上找不到一个象她那么好而又比她年轻二十岁的女人,如果有

的话,我向您保证,除了马尔塞夫伯爵夫人以外,用不多久就又会有一位马尔塞夫子爵夫人

啦。至于家父,您是碰不到他的,他参加官方活动,要到王室议员府去赴宴。我们可以谈谈

我们过去旅行的经过,而您,您是走遍了全世界的人,可以讲讲您的奇遇。您可以把那天晚

上陪您去戏院,您把她称为您的奴隶而实际上待她像一位公主的那个希腊美人的身世告诉我

们。怎么样,接受我的邀请吧,家母也会感谢您的。”

“万分感谢,”伯爵说道,“您的邀请是最赏脸不过了,可实在遗憾之至,我确实无法

接受。我并不象您想象的那么自由,恰恰相反,我有一个非常要紧的约会。”

“哎呀,真得当心!您刚才还在教我遇到人家请吃饭的时候怎么去编造一个可信的借口

来推托。我要看看你有没有事先有约会的证据。我虽然不是腾格拉尔先生那样的银行家,但

我的多疑心倒也不逊于他。”

“我来告诉您个证据。”伯爵回答,他拉了拉铃。

“哼!”马尔塞夫说道,“您回避和家母一起吃饭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您显然是想躲开

她。”

基督山吃了一惊。“噢,您在开玩笑吧!”他说,“况且,证明我话的人已经来了。”

巴浦斯汀进来站到了门口。“我事先并不知道您要来看我,是不是?”

“说实话,您是一位如此非凡的人物,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回答。”

“一句话,我猜不到您会请我去吃饭吧?”

“大概吧。”

“那么,听我说,巴浦斯汀,今天早晨我叫你到实验室去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五点钟一敲,就关门谢客。”那位跟班回答。

“然后呢?”

“啊,伯爵阁下”阿尔贝说道。

“不,不,我想免掉您送给我的那种神秘的尊号,我亲爱的子爵,老是扮演曼费雷特是

很没意思。我希望我的生活可以公开化。说下去,巴浦斯汀。”

“然后,除了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和他的儿子以外,其他客人一概谢绝。”

“您听到了吧: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这位人物是意大利历史上历时最久的

贵族之一,他这个家族的大名但丁曾在《地狱》的第十节中极力赞美过。您还记得吧,不记

得了?还有他儿子,一个可爱的青年人,年龄跟您差不多,也有您的子爵衔头,他正要带着

他的父亲的万贯家产涉足巴黎社会。少校今天傍晚带他的儿子来了,托我照顾他。如果看看

他确实值得我照顾的话,我当然要尽力帮他的忙,您也帮我个忙,怎么样?”

“绝对没问题!那么,卡瓦尔康蒂少校是您的老朋友喽?”

“绝对不是。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贵族,非常谦恭有礼,为人十分随和,凡是意大利时

间久远的巨族的后代,大多都这个样子。我曾在佛罗伦萨、博洛涅和卢卡见过他几次,他现

在通知我要到这儿来了。旅游过程中认识的人往往对您有这样的要求。您曾经凑巧在旅途上

和他们有过某种交往,那么不论您到哪儿,他们都希望能受到同样的接待,好象曾经献过一

小时殷勤可以使您对他们永远关怀似的。这位卡瓦尔康蒂少校是第二次到巴黎来,帝国时代

的时候,他当时在莫斯科,曾路过这个地方。一顿饭他就把他的儿子托我照料,我可以答应

我好好地请他。不论他怎么取闹,我总得随他的便,到时我的责任也就尽完了。”

“当然喽,我发现您真是一位难得的导师,”阿尔贝说道。

“那么,再见吧,我们星期天回来。顺便跟您说一下,我得到弗兰士的消息了。”

“真的?他还在逍遥自在地在意大利玩吗?”

“我想是的。可是,他觉得您不在那儿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儿。他说您就是罗马的太阳

,没有了您,一切都好象黑沉沉阴森森的了,我不清楚他说没说过简直就好象在下雨。”

“那么他对我的看法改变了吗?”

“没有,他仍然坚持把您看作是最不可思议和最神秘莫测的人。”

“他是一个可爱的青年,”基督山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那天晚上我听说他在

找顿晚餐吃,于是就请他来和我一起吃,我因此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好象记得他是伊

皮奈将军的儿子吧?”

“对。”

“就是在一八一五年被人无耻暗害的那个?”

“是被拿破仑党暗害的。”

“对了!我的确非常喜欢他,他不也在谈一门亲事吗?”

“对,他马上要娶维尔福小姐了。”

“真的?”

“正好象我快要娶腾格拉尔小姐一样。”阿尔贝笑着说。

“您笑啦!”

“是的。”

“笑什么呢?”

“我笑是因为他的对象也象我的那位一样,很希望这门婚事能成。但说真的,亲爱的伯

爵,我们现在就跟女人谈论男人那样的在谈论她们了。这可是不可饶恕的呀!”阿尔贝站起

身来。

“您要走吗?”

“真的,您太好啦!我耽误了您两个钟头,把您烦得要命,可您还是那么客气地问我是

不是要走了!说实话,伯爵,您是世界上最文雅的人了!还有您的仆人,他们的态度也好极

了。他们都很有风度,尤其是巴浦斯汀先生,我永远找不到象他那样的一个人,我的仆人们

好象在模仿舞台上那种最最笨拙的角色出来说个一两句话。所以如果那天您辞退巴浦斯汀,

一定请告诉我一声。”

“可以,子爵。”

“还有一件事。请代我向您那位荣耀的来宾,卡瓦尔康蒂族的卡瓦尔康蒂致意,如果他

打算给他的儿子成家立室,希望为他找一个非常有钱的太太,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噢,噢!您真的这种事都愿意做吗?”

“是的。”

“好吧,真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说不定的。”

“噢,伯爵,您这就给我帮了一个大忙了!如果有您的干预,我可以依然做一个单身汉

,我就更要百倍地喜欢您了,即使我再独身十年也无怨无悔。”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基督山郑重地回答。送走阿尔贝以后,他回到屋里,敲了

三下钟。贝尔图乔进来了。

“贝尔图乔先生,你知道星期六那天我要在欧特伊请客。”

贝尔图乔微微一怔。“我要您去监督安排一切。那座房子很漂亮,至少可以布置成一座

很漂亮的房子。”

“要称得上漂亮这两个字,得先下一番大功夫呢,伯爵阁下,因为那些门帘窗帷是太旧

了。”

“那么就把它们都换掉吧,不过挂着红缎窗帷的卧室不必换,那个房间你一点儿都不要

去动它。”贝尔图乔鞠了下躬。

“你也不要去动那个花园。至于前庭,随便你怎么布置好了,我倒希望能把它变得面目

全非。”

“我一定尽力照您的愿望做,伯爵阁下。但关于请客的事,我很希望得到大人的指示。”

“说实话,我亲爱的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道,“自从到了巴黎以后,你变得神经错

乱,显然没有你本来的样子,你好象再也不懂我的意思啦。”

“能不能请大人开恩,把您想请的那几位客人先告诉我?”

“我自己还不知道呢,而且你也不必知道。什么人请什么人吃饭,明白这个就够了。”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第五十五章 卡瓦尔康蒂少校

基督山伯爵以少校马上来访为借口推辞了阿尔贝的邀请,但他和巴浦斯汀所说的确是实

情。七点钟刚敲过,也就是在贝尔图乔受命到欧特伊去的两小时以后,一辆出租马车在大厦

门前停了下来,等乘客在门口下车以后,立刻就急匆匆地驶开了,象是感到羞于做这项差使

似的。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是位年约五十二岁的男子,身穿一件在欧洲流行了很久的那种

绿底绣着黑青蛙的外套。他的裤子是用蓝布做的,皮鞋非常干净,但擦得并不很亮,而且鞋

跟略微太显厚了一点儿;戴着鹿皮手套;一顶有点儿象宪兵常戴的那种帽子和一条黑白条纹

的领结。这个领结如果不是主人爱惜的话,原本可以不用了。这位漂亮人物拉动香榭丽舍大

道三十号门上的门铃,问基督山伯爵阁下是不是住这儿,在得到门房是的答复以后,他便进

门,顺手带上门,开始踏上台阶。

来人的头部既小且瘦,头发雪白,长着灰色浓密的胡须。

等候在大厅里的巴浦斯汀不费力气地就认出这位等待着的来客,因为对于他的容貌,他

事先已得到详细的通告。所以,不等这位陌生客通报他的姓名,伯爵就已接到了通报,知道

他到了。他被领进一间朴素高雅的会客厅里,伯爵面带笑容地起身来迎接他。“啊,我亲爱

的先生,欢迎之至,我正恭候您呢。”

“大人真的在等候我吗?”那位意大利人说道。

“是的,我接到通知,知道今天七点钟您来这儿。”

“那么,至于我来的事,您已接到详细通知了吗?”

“当然喽。”

“啊,那就好了,我特别怕这个程序给忘记了呢。”

“什么程序?”

“就是把我要来的情况事先通知您。”

“不,不,没有忘记。”

“但您确信您没有弄错吗?”

“我确信如此。”

“大人今天晚上七点钟等候的真是我吗?”

“我可以向您证明,您完全不必怀疑。”

“噢,不,不用了,”那意大利人说道,“不必麻烦了。”

“是的,是的,”基督山说道。他的客人似乎稍稍有点不安。“我想想看,”伯爵说道

,“您不是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侯爵阁下吗?”

“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那意大利人高兴地答道,“是的,我确实就是他。”

“前奥地利驻军中的少校?”

“我是位少校吗?”那老军人怯生生地问道。

“是的,”基督山说道,“您是位少校,您在意大利的职位就相当法国的少校。”

“好极了,”少校说道,“我不需要您多说了,您知道”

“您今天的访问不是您自己的意思。”基督山说道。

“不是,当然不是。”

“是别人要您来信?”

“是的。”

“是那位好心肠的布沙尼神甫吧?”

“一点不错。”少校快活地说道。

“您带了封信来吧?”

“是的,这就是。”

“那么,请给我吧。”基督山接过那封信,拆开来看。少校一对大眼睛凝视着伯爵,然

后把房间里的情形察看了一眼。

他的凝视几乎很快又回到房间主人的身上。“是的,是的,对了。‘卡瓦尔康蒂少校,

一位可敬的卢卡贵族,佛罗伦萨卡瓦尔康蒂族后裔,’”基督山大声往下念着,“‘每年收

入五十万。’”基督山从信纸上把眼睛抬起来,鞠了一躬。“五十万,”他说,“可观!”

“五十万,是吗?”少校说。

“是的,信上是这么说的,这一定没有假,因为神甫对于欧洲所有的大富翁的财产都了

如指掌。”

“那么,就算五十万吧。但说老实话,我倒没想到有那么多。”

“因为您的管家在跟您捣鬼。那方面您必须得改进一下。”

“您让我开了窍,”那位意大利人郑重地说,“我该请那位先生开路。”

基督山继续读着那封信:“‘他生平只有一件不如意的事。’”

“是的,的确,只有一件!”少校说,并叹息了一声。

“‘就是失掉了一个爱子。’”

“失掉了一个爱子!”

“‘是在他幼年时代让他家里的仇人或吉卜赛人拐走的。’”

“那时他才五岁!”少校两眼望着天,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不幸的父亲!”基督山伯爵说,然后继续念道,“‘我给他以再生的希望,向他保证

,说你有办法可以给他找回那个他毫无结果地寻找了十五年的儿子。’”少校带着一种无法

形容的焦急的神色望伯爵。“这种事我有办法。”基督山说。

少校恢复了他的自持。“呵,呵!”他说,“那么这封信从头到尾都是真的了?”

“您不相信吗,巴陀罗米奥先生?”

“我,当然,当然相信。象布沙尼神甫这样一个担任教职的好人不可能骗人,也不可能

跟人开玩笑,可大人还没有念完呢。”

“啊,对!”基督山说,“还有一句附言。”

“是的,是的,”少校跟着说,“还——有——一——句——附——言。”

“‘为了不麻烦卡瓦尔康蒂少校从他的银行提款,我送了他一张两千法郎的支票给他用

作旅费,另外再请他向你提取你欠我的那笔四万八千法郎。’”

少校一脸焦急的神色一直持续到那句附言读完。

“好极了。”伯爵说。

“他说‘好极了,’”少校心中自语,“那么——阁下——”他答道。

“那么什么?”基督山问。

“那么那句附言——”

“哦!那么附言怎么样?”

“那么那句附言您也象那封信的正文一样可以接受吗?”

“当然喽,布沙尼神甫和我有点关系。我记不得到底是不是还欠着他四万八。可我敢说

,我们不会因其中的差额起纠纷的。那么,您对于这句附言觉得很重要吗,我亲爱的卡瓦尔

康蒂先生?”

“我必须得向您解释一下,”少校说,“因为十分信任布沙尼神甫的签字,我自己并没

有另带着钱来,所以如果这笔钱保证不了的话,我在巴黎的情形就要很不好过了。”

“象您这么有身份的一位人物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受窘呢?”基督山说。

“哦,说真话,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少校说。

“但人家总认识您的吧?”

“是的,人家认识我,那么”

“请说吧,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

“那么您可以把这四万八千里弗付给我的了?”

“当然啦,随便您什么时候要都可以。”少校的眼睛惊喜地睁得圆圆的。“但请坐,”

基督山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了些什么,竟让您站在那儿一刻钟。”

“没关系。”少校拖过一把圈椅,自己坐下了。

“现在,”伯爵说,“您想吃点儿什么东西吗?来一杯红葡萄酒,白葡萄酒,还是阿利

坎特葡萄酒?”

“阿利坎特葡萄酒吧,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喜欢喝这种酒。”

“我有几瓶上好的。您用饼干下酒好不好?”

“好的。我吃点饼干,多谢您这样周到。”

基督山拉了拉铃,巴浦斯汀出现了。伯爵向他迎上去。

“怎么样?”他低声说道。

“那个青年来了。”贴身跟班也低声说道。

“你把他领到哪一个房间去了?”

“照大人的吩咐,在那间蓝客厅里。”

“对了,现在去拿一瓶阿利坎特葡萄酒和几块饼干来。”

巴浦斯汀走了出去。

“真的,”少校说,“这样打扰您,实在于心不安。”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伯爵说。

巴浦斯汀拿了酒和饼干进来。伯爵把一只杯子斟满,但在另一只杯子里,他只把这种红

宝石色的液体滴了几滴。酒瓶上满是蛛丝,还有其他种种比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更确切地证明

这确是陈年好酒。少校也十分聪明地拿了那只斟满的酒杯和一块饼干。伯爵叫巴浦斯汀把那

只盘子放在他的客人旁边,客人就带着一种很满意的表情啜了一口阿利坎特酒,然后又津津

有味地把他的饼干在葡萄酒里蘸了蘸。

“哦,先生,您长住在卢卡是不是?您又有钱又高贵,又受人尊敬——凡是使一个人快

乐的条件,您都具有了?”

“都具有了,”少校说,急忙吞下他的饼干,“真是都具有了。”

“您就缺少一样东西,否则就十全十美了,是不是?”

“就缺少一样东西。”那意大利人说。

“而那样东西就是您那个失踪的孩子!”

“唉,”少校拿起第二块饼干说,“那的确是我的一件憾事。”这位可敬的少校两眼望

天,叹息了一声。

“尽管告诉我,那么,”伯爵说,“您这样痛惜的令郎,究竟是谁呢?因为我老是以为

您还是一个单身汉。”

“一般都是那么说,先生,”少校说,“而我”

“是的,”伯爵答道,“而且您还故意证实那种谣传。我想,您当然是打算掩饰青年时

代的一次不检点,免得社会上传得纷纷扬扬?”

少校的神色又复原了,重新装出他那种一贯的从容不迫,同时垂下他的眼睛,大概是想

借此恢复他面部的表情或帮助他想象;他时不时朝伯爵偷看上一眼,但伯爵的嘴角上依然挂

着那种温和的好奇的微笑。

“是的,”少校说,“我的确希望这种过失能瞒过所有人。”

“起因当然不能怪您,”基督山答道,“因为象您这样的人是不会犯这种过失的。”

“噢,不,当然不能怪我。”少校说着,微笑着摇摇头。

“得怪那位做母亲的?”伯爵说道。

“是的,得怪那位做母亲的——他那个可怜的母亲!”少校说道,并拿起第三块饼干。

“再喝一点酒,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伯爵一面说,一面给他倒第二杯阿利坎特葡萄

酒,“您太激动啦。”

“他那可怜的母亲!”少校吞吞吐吐地说着,尽量想让他的意志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泪腺

,以使便出一滴假眼泪来润湿他的眼角。

“我想,她出身于意大利第一流家庭吧,是不是?”

“她的家庭是费沙尔的贵族,伯爵阁下。”

“她的名字是叫——”

“您想知道她的名字吗?”

“噢,”基督山说,“您告诉我也多余,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伯爵阁下是无所不知的。”那意大利人说,并鞠了一躬。

“奥丽伐·高塞奈黎,对不对?”

“奥丽伐·高塞奈黎!”

“一位侯爵的小姐?”

“一位侯爵的小姐!”

“而您不顾她家庭的反对,总算娶到了她?”

“是的,我娶到了她。”

“您肯定把那各种文件都带来了吧?”基督山说。

“什么文件?”

“您和奥丽伐·高塞奈黎结婚的证书,你们的孩子的出生登记证。”

“我孩子的出生登记证?”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出生登记证——令郎的名字不是叫安德烈吗?”

“我想是的。”少校说。

“什么!您‘想’是的?”

“我不敢十分确定,因为他已经失踪了这么长时间了。”

“那倒也是,”基督山说。“那么您把文件都带来了吗?”

“伯爵阁下,说来十分抱歉,因为不知道非要用那些文件,所以我一时疏忽,忘了把它

们带来了。”

“那就很不好办了。”基督山答道。

“那么,它们非要不可吗?”

“它们是必不可少的呀。”

少校用手抹了一抹他的额头。“哎呀,糟了,必不可少!”

“当然是这样,说不定这儿会有人怀疑到你们结婚的正当性或者你们孩子的合法性!”

“没错,”少校说,“可能会有人怀疑的。”

“倘若如此,您那个孩子的处境可就非常不乐观了。”

“那时他极其不利。”

“或许那会让他错过一门很好的亲事。”

“太糟了!”

“您必须知道,在法国,他们对这些是很看重的。象在意大利那样跑到教士那儿去说

‘我们彼此相爱,请您给我们证婚’那是不行的。在法国,结婚是一件公事,正式结婚必须

有无懈可击的证明文件。”

“那真不幸,我可没有这些必需的文件。”

“幸好,我有。”基督山说。

“您?”

“是的。”

“您有那些文件?”

“我有那些文件。”

“啊,真的!”少校说,他眼见着他此次旅行的目的要因缺乏那些文件而落空,也深怕

他的健忘或许会使那四万八千里弗产生麻烦,“啊,真的,那就太走运了,是的,实在走运

,因为我从来就没想到要把它们带来。”

“我一点都不奇怪。一个人不能面面俱到呀!幸亏布沙尼长神甫您想到了。”

“他真是个好人!”

“他非常谨慎,想得极其周到。”

“他真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少校说,“他把它们送到您这儿了吗?”

“这就是。”

“少校紧握双手,表示钦佩。

“您是在凯铁尼山圣·保罗教堂里和奥丽伐·高塞奈黎结婚的,这是教士的证书。”

“是的,没错,是这个。”那位意大利人惊诧地望着说。

“这是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受洗登记证,是塞拉维柴的教士出具的。”

“完全不错。”

“那么,拿走这些证件吧,不关我的事了。您可以把它们交给令郎,令郎自然要小心保

存起来。”

“我想他一定会的!如果他遗失了”

“嗯,如果他遗失了怎么办呢?”基督山说。

“那么,”少校答道,“就必需得去抄一份副本,又得拖一些时间才能弄到手。”

“这事就难办了。”基督山说道。

“几乎是不可能办的。”少校回答。

“我很高兴看到您懂得这些文件的价值。”

“我认为它们是无价之宝。”

“哦,”基督山说,“至于那青年人的母亲——”

“至于那青年人的母亲——”那位意大利人焦急地照着重复了一遍。

“至于高塞奈黎侯爵小姐——”

“真的,”少校说,好象觉得眼前突然又冒出问题来了,“难道还得她来作证吗?”

“不,先生,”基督山答道,“而且,她不是已经——对自然偿清了最后的一笔债了吗?”

“唉!是的。”那意大利人回答。

“我知道,”基督山说,“她已经去世十年了。”

“而我现在才追悼她的不幸早逝!”少校悲叹着说,然后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花

纹的手帕,先抹抹右眼,然后又抹抹左眼。

“您还想怎么样呢?”基督山说,“大家都难逃一死。现在您要明白,我亲爱的卡瓦尔

康蒂先生,您在法国不必告诉别人说您曾和令郎分离过十五年。吉卜赛人拐小孩这种故事在

世界的这个区域并不经常发生,不会有人相信。您曾送他到某个省的某所大学去读书,现在

您希望他在巴黎社交界来完成他的教育。为了这个理由,您才不得下暂时离开维亚雷焦,自

从您的太太去世以后,您就一直住在那儿。这些就够了。”

“您是这样看吗?”

“当然啦。”

“好极了,那么。”

“如果他们听到了那次分离的事——”

“啊,对了,我怎么说呢?”

“有一个奸诈的家庭教师,让府上的仇人买通——”

“让高塞奈黎家族方面吗?”

“一点不错,他拐走了这个孩子,想让府上这一家族绝后。”

“这很说得过去,因为他是个独子。”

“好,现在一切都说妥了,这些又唤起的往事现在不要轻易忘记了。您肯定已经猜到我

已经为您准备好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了吧?”

“是件大喜事吧?”那意大利人问道。

“啊,我知道一个做父亲的眼睛和他的心一样是不容易被骗过的。”

“嘿!”少校说。

“有人把秘密告诉您了吧,或者您大概已猜到他在这儿了吧。”

“谁在这儿?”

“你的孩子——您的儿子——您的安德烈!”

“我的确猜到了,”少校带着尽可能从容的神气回答。“那么他在这儿了吗?”

“他来了,”基督山说道,“刚才我的贴身跟班进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已经来了。”

“啊!好极了!好极了!”少校说着,他每喊一声,就抓一抓他上衣上的纽扣。

“我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道,“我理解你这种感情,您需要有些时间来适应您自己

。我可以用这点时间去让那个青年人准备好这一场想念已久的会见,因为我想他内心的急切

也不亚于您呢。”

“这我可以想象得到。”卡瓦尔康蒂说道。

“好吧,一刻钟之内,您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那么您还用带他来吗?您难道还要亲自带他来见我吗?您真是太好啦!”

“不,我不想来插到你们父子之间。你们单独见面吧。但不必紧张,即使父子之间的本

能不提示您,您也弄不错的。他一会儿从这扇门进来。他是个很好看的青年人,肤色很白—

—也许太白了一点——性格很活泼,您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他了,还是您自己来判断吧。”

“慢着点儿,”少校说,“您知道我只有布沙尼神甫送给我的那两千法郎,这笔款子我

已经花在旅费上了,所以”

“所以您要钱用,那是当然的事,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嗯,这儿先付您八千法郎。”

少校的眼睛里奕奕闪光。

“现在我只欠您四万法郎了。”基督山说。

“大人要收条吗?”少校说着,一面把钱塞进他上装里面的口袋里。

“要收条干什么?”伯爵说。

“我想您或许要把它拿给布沙尼神甫看。”

“哦,您收到余下的四万法郎之后,给我一张整数的收条就行。我们都是君子,不必这

么斤斤计较。”

“啊,是的,确实如此,”少校说道,“我们都是君子。”

“还有一件事。”基督山说。

“请说吧。”

“您可以允许我提个建议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

“那么我劝您别再穿这种样式的衣服吧。”

“真的!”少校说,带着很满意的神气望望他自己。

“是的。在维亚雷焦的时候兴许可以穿它,但这种服装,不论它本身多么高雅,在巴黎

早已过时了。”

“那真倒霉。”

“噢,如果您真的爱穿您这种旧式衣服,在您离开巴黎的时候可以再换上。”

“可我穿什么好呢?”

“您的皮箱里有什么衣服?”

“我的皮箱里?我只带了一个旅行皮包。”

“我肯定您的确没有带别的东西来。一个人何必带那么多东西来给自己添麻烦呢?而且

,象您这样的一位老军人在出门的时候,总是喜欢尽可能地少带行李的。”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

“但您是一个谨慎又有远见的人,所以您事先派人把您的行李运来。现在已经运到黎希

留路太子旅馆了。您就住在那儿。”

“那么在那些箱子里——”

“我想您已经吩咐您的贴身跟班把您大概需要用的衣服都放进去了——您的便服和制服

。逢到大场面,您必须穿上您的制服,看起来才威严。别忘了佩上您的勋章。法国人虽然还

在嘲笑勋章,但总还是把它们戴在身上。”

“好极了!好极了!”少校喜不自禁地说。

“现在,”基督山说,“您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会再兴奋过度了,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

先生,请等着和您那个失散的安德烈团聚吧。”

说着,基督山鞠了一躬,退到门帷后面,让少校自个儿沉浸在狂喜里。

第五十六章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基督山伯爵走进隔壁房间,也就是巴浦斯汀所说的那个蓝客厅的房间,看到里面有一个

风度翩翩、仪表温雅的青年。

他在半小时前乘着一辆出租马车来到这里。他来登门求见的时候,巴浦斯汀轻易地认出

了他是谁,因为伯爵事先已向他详细描述过来客的相貌,所以一看见这位黄头发、棕色胡子

、黑色眼睛、白色皮肤、身材高大的青年,自然就毫无疑问了。

伯爵走进来的时候,这位青年正随便地躺在一张沙发上,用手里拿着的那根金头手杖轻

轻敲打他的皮靴。一见伯爵进来,他赶紧站起来。“是基督山伯爵吧,我想?”他说。

“是的,阁下,我想您就是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阁下吧?”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青年一面重复说着这个头衔,一面鞠了一躬。

“您带了一封介绍信来见我,是不是?”伯爵说。

“我之所以没有提及那一点,是因为我觉得那个署名非常古怪。”

“‘水手辛巴德’,是不是?”

“一点不错。因为除了《一千零一夜》里那位声名赫赫的辛巴德外,我从来就不认识姓

这个姓的任何一个人——”

“哦!他就是那个辛巴德的一个后裔,而且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是个非常有钱的英国

人,为人古怪得几近疯狂。他的真名叫威玛勋爵。”

“啊,是这样!那就都明白了,”安德烈说,“那倒是很特别的。那么,这个英国人就

是我在——啊——是的——好极了!伯爵阁下,我悉听您的吩咐就是了。”

“如果您说的都是实情,伯爵微笑着说道,“大概您可以把您自己和府上的事情讲一点

给我听听?”

“当然可以,”青年说,他的神色很从容,显示他的记忆力很健全。“我,正如您所说

的,是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的儿子——我们卡瓦尔康蒂

这个家族的名字曾铭刻在佛罗伦萨的金书上。本族虽然还很富有(因为家父的收入达五十万

,却曾遭受过许多挫折,而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让我那位奸诈的家庭教师拐走,所以我已经十

五年没见到我生身之父了。等我到了能了解事实之年,可以自主以后,我就一直不停地找他

,但都一无所获。最后,我接到您朋友的这封信,说家父在巴黎,并叫我亲自找您来打听他

的消息。”

“真的,您所讲的这些话我觉得非常有趣,”基督山怀着阴沉的满意望着那个青年说,

“您把您的所有心事都倾诉给敝友辛巴德做的很对,因为您的父亲的确就在这儿,而且正在

寻找您。”

伯爵从走进客厅来的那一刻起,一直就没有一刻忽略过那个青年脸上的表情。他很佩服

他神情的平定和声音的稳健;但一听到“您的父亲的确就在这儿,而且正在寻找您”这两句

十分平常的话,小安德烈吃了一惊,喊道:“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在这儿?”

“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基督山答道,“令尊,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

那一时布满青年脸上的恐怖神色几乎立刻就烟消云散。

“啊,是的!当然是叫那个名字,”他说:“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而您真的

是说,伯爵阁下,我那位亲爱的父亲就在这儿吗?”

“是的,阁下,我甚至还可以再说上一句,我刚才还跟他在一起呢。他跟我讲起他失子

的那些经过,我听后深受感动。确实,他在那一件事上的忧虑、希望和恐惧完全可以用作一

首最哀怨动人的诗作的素材。有一天,他总算收到一封信,说拐走他儿子的那帮人现在愿意

归还给他,至少可以通知他上哪儿去找,但要得到一大笔钱作赎金。令尊毫不迟疑,差人把

那笔款子送到皮埃蒙特边境上,还带去了一张去意大利的护照。您那时是在法国南部吧,我

想?”

“是的,”安德烈用一种尴尬的口气答道,’我是在法国南部。”

“一辆马车派在尼斯等您。”

“一点不错。它载着我从尼斯到热那亚,从热那亚到都灵,从都灵到尚贝里,从尚贝里

到波伏森湖,又从波伏森湖到巴黎。”

“是这样!那么令尊应该在路上碰到您了,因为他恰好也是走那条路线来的,照此推算

,路上经过的各站一点都不错。”

“但是,”安德烈说,“即使家父曾碰到过我,我也很怀疑他是不是还认得我,从他最

后那次见我以来,我肯定已有多少变化了。”

“噢,俗话说父子天性呀。”基督山说。

“没错,”青年说,“我倒没有想到父子天性这一句俗语。”

“令尊的心里现在就对一件事还觉得有点不踏实,”基督山答道,“就是他迫切想知道

您在离开他的那一段时间里情况。那些害您的人怎么对待您,他们对您的态度是否还顾及过

您的身份。最后,他迫切想知道您是不是有幸地摆脱过精神上的不良影响,那肯定要比任何

肉体上的痛苦更不可忍受,他希望知道您天生的优良本性有没有因为缺乏教育而被削弱。总

之,您自己到底认为您能不能重新在社会上维持与您高贵的身份相称的地位。”

“阁下,”青年喃喃地说,简直吓傻了,“我希望没有什么谣言——”

“就我个人说,我第一次听到您的大名是那位慈善家敝友威玛告诉我的。我相信他初次

和您相见的时候您的境况颇不愉快,但详细情形我不了解,因为我并没有细问,我不是一个

好究根问底的人。您的不幸引起了他的同情,所以您那时候的状况肯定很有意思。他跟我说

,他非常想恢复您所丧失的地位,一定要找到令尊不可。他真的去找了,而且显然已找到了

他,因为他现在已经在这儿了。最后,敝友通知我您快要来了,并且给了我有关您前途的幸

福的指令。我知道敝友威玛是个奇人,但他为人很诚恳,而且金矿一般富有,所以他可以随

心所欲按他的怪癖行事而不必担心自己会倾家荡产,而我也已答应执行他的指令。先生,我

现在站在赞助人位置上觉得有责任问您一个问题,请千万不必介意。按照您的财产和名份,

您就要成为一位显赫人物,我很想知道,您所遭遇的不幸——这种不幸绝不是您自己所能应

付,因此一点儿都不减少我对您的敬意——我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做过什么而让您对快要

踏入的那个社会茫然无知?”

“阁下,”青年回答,在伯爵说话的时候,他已逐渐恢复了他的自信心,“这方面您放

心好了。把我从家父身边拐走的那些人,正象他们现在事实上已经表现出来的那样,从来都

存心要把我卖回给他的,而出于使他们的交易获得最大利益的打算,最妙的办法,莫过于让

我保全我的社会身份和天资,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还需要加以改进。小亚细亚的奴隶主常常

培养他们的奴隶当文法教师、医生和哲学家,以便可以在罗马市场上卖个好价钱,那些拐子

待我也正是这样,所以我倒受了很好的教育。”基督山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看来好象他原来

并没想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能这样机警老练似的。“而且,”那位青年人继续说,“

即使在教育上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或者对于既定的礼仪有什么违误之外,但念及我与生俱来

以及此后始终伴随着我的整个幼年时代的不幸,他们也会予以谅解的。”

“很好,”基督山用一种局外人的口吻说,“悉听尊便,子爵,因为您的行为当然得您

自己作主,而且跟您也最利害相关。但如果我是您,我对于这些奇遇就一个字都不说出去。

您的身世简直就是一篇传奇式的故事。世人虽然喜欢夹在两张黄纸封面之间的传奇故事,但

说来奇怪,对于那些装在活生生的羊皮纸里面的,却反而不肯相信,即使出之于象您这样一

位体面的人物之口。我很想提醒您这一类的麻烦,子爵阁下。要是您对什么人谈起您这段动

人的身世,那么您的话还没说完,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被认为象是编造的。您因此就不

再是一个被拐走而又寻获的孩子,而会被人看作一个象夜间长出来的香蕈那样的暴发户。您

也许会引起一些人小小的好奇心,而成了人们谈话的中心和流言蜚语的题目,看来总不是谁

都愿意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伯爵阁下,”青年说道,在基督山的目光的逼视下,他的脸色不禁

变得苍白起来。“这种结果的确不愉快。”

“但是,您当然用不着夸大您的不幸,”基督山说,“但也不必为了竭力避免以至顾此

失彼。您必须下决心采取一条单纯的行动路线,而象您这么个聪明人,这个计划很容易做得

到,而且也十分必要。您必须结交一些好朋友,以此来抵销那种您以前的微贱生活可能招致

的偏见。”安德烈脸上顿然失色。“我本来可以提出来作您的担保人和可靠的顾问,”基督

山说,“但我生性对我最好的朋友也有怀疑的态度,而且很愿意使他们对我也有这种态度,

所以,要是背离了这条规则,我就等于在扮演外行角色,很有被嘲笑的危险,那未免就太傻

了。”

“但是,伯爵阁下,”安德烈说,“我是威玛勋爵介绍来见您的,看他的份儿上——”

“是的,当然罗,”基督山打断他的话说,“我亲爱的安德烈先生,但威玛勋爵并没有

忘记告诉我您的幼年生活颇多风波。”伯爵注视着安德烈的脸说,“我并不要求您向我说明

,而且,正是因为免得您有求于任何人,才到卢卡去请令尊来的。您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的为人稍微有点拘谨和高傲,而且因为穿着制服关系,仪表上差了一点,但大家知道了他

在奥地利军团中服役的时候,一切都可以得到谅解了。我们对奥地利人一般都不十分苛求。

反正,您一会儿就会知道令尊是一位很体面的人物,我可以向您保证。”

“啊,先生,您让我放心了,我们分别已经这么久,所以我一点儿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

了。”

“而且,您知道,在一般人们的眼睛里,一笔大家产是可以弥补一切缺陷的。”

“那么,家父真的很有钱吗,阁下?”

“他是位大富翁——他的年收入达五十万里弗。”

“那么,”青年急切地说,“我的境况一定可以很体面了。”

“最体面不过了,我亲爱的先生。在您住在巴黎的期间,他每年可以让您有五万里弗的

收入。”

“真是这样的话,我情愿永远留在这儿了。”

“环境是您无能为力的,我亲爱的先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德烈叹息了一声。“但是,”他说,“在我留在巴黎而不必非得离开的期间,您真认

为我可以拿到您刚才向我说过的那笔款子吗?”

“可以。”

“从家父手里拿吗?”安德烈略带不安地问。

“是的,您可以亲自向令尊要,那笔钱威玛勋爵可以担保。他按令尊的要求,在腾格拉

尔先生那儿开了一个月支五千法郎的户头,腾格拉尔先生的银行是巴黎最保险的银行之一。”

“家父打算长住巴黎吗?”安德烈问。

“就住几天,”基督山答道。“他的职务原因,不便一次离开两三个星期以上。”

“啊,我亲爱的父亲!”安德烈喊道,显然很高兴他这么快就离开。

“所以,”基督山说,假装误会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不再拖延你们这次难得的会面

了。你做好准备去拥抱您的可爱的父亲了吗?”

“我希望您不会怀疑这一点。”

“去吧,那么,在客厅里,我的青年朋友,可以看见令尊正在那儿等候您。”

安德烈向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走进隔壁房间。基督山一直注视到看不见他了,然后按

了一按一个机关。这个机关从外表看象是一幅画。按过之后,镜框滑开一块儿,露出一条小

缝,小缝设计得非常巧妙,从那儿可以窥见那间现在卡瓦尔康蒂和安德烈所在的客厅里的一

切情形。那位青年人随手把门带上,朝少校走过去,少校听到向他走过来的脚步声,就站起

身来。“啊!我亲爱的爸爸!”安德烈说,声音很响,希望让隔壁房间里的伯爵听得到,“

真的是您吗?”

“你好吗,我亲爱的儿子?”少校郑重地说。

“经过这么多年痛苦的分别后,”安德烈以同样的口吻说,并瞟了一眼那扇门,“现在

又重逢了,多么让人快活!”

“真是这样,经过这么多年的分别。”

“您不拥抱我吗,大人?”安德烈说。

“可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儿子。”少校说。于是那两个男人象在舞台上演戏样

的拥抱起来,也就是各自把头搁在对方的肩胛上。

“那么我们又团圆了吗?”安德烈说。

“又团圆啦!”少校回答。

“永远不分离了吗?”

“哦,关于那一点,我想,我亲爱的儿子,您现在一定在法国住惯了,快把它当作你的

祖国了吧。”

“实际上,”青年说,“要我离开巴黎,我真难过极了。”

“对于我,您得知道,我是不能长期离开卢卡的,所以我得尽快赶回意大利去。”

“但在您离开法国以前,我亲爱的爸爸,我希望您能把那些证明我身份的必要证明文件

交给我。”

“当然喽,我这次就是专门为这件事来的。我费了那么大的苦心来找你——就是为了要

把那些文件交给你——我实在不想再来找一次了,要是再找一次的话,我的残年都要耗费在

这上面啦。”

“那么,这些文件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

安德烈把他父亲的结婚证书和他自己的受洗证明书一把抢过来,急不可待地打开它们

(在此情此景之下,他的急切是很自然的),然后十分迅速地把它们看了一遍,看得出他是

常看这一类文件的;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文件的内容极感兴趣。他看完那些证件的

时候,他的脸上洋溢出一种无比兴奋的表情。他用一种最古怪的微笑望着少校,用非常纯正

的托斯卡纳语说:“那么意大利已废止苦役船了吗?”

少校身子挺得笔直。“什么?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因为编造这一类文件是要吃官司的。在法国,我最最亲爱的爸爸啊,只需做一半这种

程度的手脚,他们就会把您送到土伦去呼吸五年监狱里的空气的呀。”

“请你把你的意思说明一下好不好?”少校极力做出一种庄重的神气说。

“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安德烈用一种诚恳的神态握住少校的手臂说,“你做我

的父亲得了多少钱?”少校想说话,但安德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无聊!我给你做个榜样

好使你放心,他们一年付我五万法郎做你的儿子,因此,你能明白我决不愿意不承认你做我

的爸爸。”少校焦急地往四下看了一眼。“你放心吧,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德烈说,“而

且,我们是在用意大利语谈话。”

“哦,那么,”少校答道,“他们付我五万法郎。”

“卡瓦尔康蒂先生,”安德烈说,“你相不相信童话?”

“我以前是不相信的,但我真的觉得现在几乎不得不相信它们啦。”

“那么,你总该有点证据吧?”

少校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金币来。“你看,”他说,很明白吧。”

“那么,你认为我可以相信伯爵的许诺吗?”

“我当然相信。”

“你真相信他会对我恪守他的诺言?”

“恪守信上的话,但同时,请记住我们必须继续扮演我们各自的角色。我当一位慈父—

—”

“我当一个孝子,既然他们选定了我做你的后代。”

“你这个‘他们’是指谁?”

“天知道!我也说不出来,但我指的是那些写信的人。你收到了一封信,是不是?”

“是的。”

“谁写给你的?”

“一个什么布沙尼神甫。”

“你认不认识他?”

“不认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在那封信里说了些什么?”

“你能答应不出卖我吗?”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你很明白,我们有着共同的利害。”

“那么你自己去念吧。”于是少校把一封信交到那青年手里。安德烈低声念道:“你穷

困潦倒,等待你的是一个凄凉的晚年。你想发财吗,或者至少不仰赖他人?马上动身到巴黎

去,找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门牌的基督山伯爵去要你的儿子。这个儿子名叫安德烈·卡瓦尔

康蒂,是您和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婚姻果实,五岁的时候被人拐走。为了免得让你怀疑写这

封信的人的真诚,先附奉两千四百托斯卡纳里弗的支票一张,请到佛罗伦萨高齐银行去兑现

;并附上致基督山伯爵的介绍函一封,函内述明我许你向他提用四万八千法郎。记住到伯爵

那儿去的时间是在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钟。

——布沙尼神甫“一样的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少校说。

“我的意思是我收到一封差不多一样的信。”

“你?”

“是的。”

“布沙尼神甫写来的?”

“不。”

“谁,那么?”

“一个英国人,名叫威玛勋爵,他化名叫水手辛巴德。”

“那么对他,你对布沙尼神甫知道得并不比我多吧。”

“你错了,在那一方面,我比你好一些。”

“那么你见过他喽?”

“是的,一次。”

“在哪儿见的?”

“啊!那一点恰恰我不能告诉你,如果告诉了你,你就会跟我一样明白了,我并不想那

样做。”

“信里面讲了些什么?”

“念吧。”

“你很穷,你的未来阴暗无望。你想做一个贵人吗,喜不喜欢发财和自由自在?”

“我的天!”青年说,“这样的问题还可能有两种答案吗?”

“请到尼斯去,你可以在几尼司门找到一辆等候你的驿车。经都灵、尚贝里、波伏森湖

到巴黎。在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钟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找基督山伯爵,找他要你的父亲。你

是卡瓦尔康蒂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侯爵会给你一些文件证明这件事实

,并许你用那个姓在巴黎社交界出现。至于你的身份,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入就可以过得很

不错了。附上五千里弗的支票一张,可到尼斯费里亚银行去兑现,并附上致基督山伯爵的介

绍函一封,我已嘱他供给你一切所需。水手辛巴德”

“好极了!”少校说,“你说,你已见过伯爵,是不是?”

“我刚才刚从他那儿来。”

“他有没有证实信上所说的那一切?”

“证实了。”

“你明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不明白。”

“其中肯定有一个受骗的人。”

“反正不会是你,也不会是我。”

“当然不是。”

“嗯,那么——”

“你以为这个与我们无关吗?”

“一点不错,我正想这么说。我们把这出戏演到底吧,闭着眼睛干就行了。”

“同意,你看吧,我一定把我的角色演得好好的。”

“我对此丝毫不怀疑,我亲爱的爸爸。”

基督山在这个时候又走进客厅。听到他的脚步声,两个男人就互相搂抱在了一起。伯爵

进来的时候,他们仍然这样拥抱着。

“啊,侯爵,”基督山说,“看来您对于幸运之神送还给您的这个儿子并不失望吧。”

“啊,伯爵阁下,我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

“您感觉如何?”基督山转过去对那个青年人说。

“我吗?我的心里充满着欢乐。”

“幸福的父亲!幸福的儿子!”伯爵说。

“只是有一件事情还让我发愁,”少校说,“因为我必须马上离开巴黎。”

“啊!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基督山说,“我希望您赏脸让我介绍您见见我的几

位朋友,我想您可以在见过他们以后再走。”

“我悉听您的吩咐,阁下。”少校答道。

“现在,阁下,”基督山对安德烈说,“把您的真实情形说出来吧。”

“说给谁听?”

“咦,说给令尊听呀,把您的经济状况说些给他听听。”

“啊,真的!”安德烈说,“您说到我的心里去啦。”

“您听到他说的话了吗,少校?”

“我当然听到了。”

“可您懂不懂呢?”

“懂。”

“令郎是说他需要钱用。”

“哦!您叫我怎么办呢?”少校说。

“您当然应该给他一点喽。”基督山回答。

“我?”

“是的,您!”伯爵说,同时向安德烈走过去,把一包钞票塞到青年的手里。

“这是什么?”

“令尊给的。”

“家父给的?”

“对,您刚才不是跟他说您要钱用吗?他委托我把这包钱给您。”

“这算是我的一部分收入吗?”

“不算,这是您在巴黎的安家费。”

“啊!我的爸爸多伟大呀!”

“别嚷嚷!”基督山说,“他不想让您知道这是他给您的。”

“我很理解他这种体贴的心思。”安德烈说,连忙把钞票塞进他的口袋。

“现在,二位,我祝你们晚安。”基督山说道。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幸见到您呢?”卡瓦尔康蒂问。

“啊,对!”安德烈说,“我们在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这么与你愉相见快呢?”

“星期六,如果你们——是的——让我想想看——星期六。星期六晚上我在欧特伊村芳

丹街二十八号的别墅里请客人吃饭。我请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你们的银行家腾格拉尔先生。

我自然会介绍你们和他见面,他必需见了你们二位的面才能付钱给你们。”

“要穿礼服吗?”少校说,这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劲。

“噢,是的,当然罗!”伯爵说,“制服,十字章,扎脚裤。”

“我穿什么呢?”安德烈问。

“噢,很简单,黑裤子,黑皮鞋,白背心,一件黑色或蓝色的上装,一个大领结。您的

衣服可以到勃林或维罗尼克那儿去订做。要是您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巴浦斯汀可以告诉您

。您的服装愈少修饰,效果就愈好,因为您是一个有钱人。如果您要买马,可以到德维都那

儿去买,要是买马车,可以去找倍铁斯蒂。”

“我们几点钟来?”青年问道。

“六点钟左右。”

“我们那时一定到。”少校说。

卡瓦尔康蒂父子向伯爵鞠了一躬,告辞而去。基督山走到窗户前,看看他们手挽着手正

往大街对面走。“这两个光棍!”他说。“可惜他们不真是父子!”于是,在沉思一会儿之

后,“走,我去看看莫雷尔去!”他说,“我觉得这种厌恶感简直比憎恨还叫人受不了。”

第五十七章 幽会

现在请本书的读者务必允许我们再把你引领到维尔福先生屋后的那块儿园地上。在那扇

半隐在大栗树后面的门外,我们将可以见到几位我们相识的人物。这次是马西米兰先到。他

耐心地在等候一个人影从树丛里出来,焦急地等着石子路上发出轻巧的脚步声,那盼望已久

的声音终于听到了,他本来只等一个人,但他却觉察到有两个人在向他走过来。瓦朗蒂娜的

迟到得怪腾格拉尔夫人和欧热妮的拜访,她们的拜访超出了她所预想的时间。于是,为了表

示不失信于马西米兰,她向腾格拉尔小姐建议,邀她到花园里去散一次步,以此表明她的迟

来虽然肯定要令他感到烦恼,但却并不是她自己过错。

那位青年以爱情的直觉,立刻明白了她这种无可奈何的境况,心里很感安慰。而且,虽

然她避免来到晤谈的范围以内,瓦朗蒂娜却做得很巧妙,可以使马西米兰看到她走来走去;

而每一次走过的时候,她总要设法趁她同伴不注意向青年投来一个情意绵绵的眼光,象是在

说:“耐心一点!你看出这不是我的错。”马西米兰很善于忍耐,于是就在心里比较着这两

位姑娘来消磨时间——一个肤色白晰,有一对水汪汪温柔的眼睛,温雅地微微弯着身体,象

一棵垂着的杨柳;另外一个肤色略黑,富有一种严峻傲慢的表情,身子挺直,象一棵白杨树

。不消说,在青年的眼里,瓦朗蒂娜当然不会相形见绌。约莫半小时以后,小姐们回去了,

马西米兰知道腾格拉尔小姐的访问终于已告一段落。不到几分钟,瓦朗蒂娜一个人又走进花

园里来。因为怕别人注意到她回来,她走得很慢,并不立刻直接走近门边,而是先在一张凳

子上坐下来,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监视她后,立刻起身,急忙忙地向门口走

来。

“晚上好,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说。

“晚上好,马西米兰。我让你等了一些时间,但你已经看出我迟到的原因了。”

“是的,我认得腾格拉尔小姐。但我不知道你和她这么密切。”

“谁跟你说我们很密切,马西米兰?”

“没有谁告诉我,看起来你们好象是这样。从你们边走边谈的那种样子上看来,别人家

以为你们是两个在那儿互诉秘密的女学生呢。”

“我们刚才谈了一番心事,”瓦朗蒂娜答道。“她对我说她不愿意和马尔塞夫先生结婚

,而我也向她承认:我一想到要嫁给伊皮奈先生,就感到那么的痛苦。”

“可爱的瓦朗蒂娜!”

“这可以向你表明为什么你能看到我和欧热妮之间有那种坦率的态度,这是因为在谈到

我不爱的那个人的时候,我想到了我所爱的那个人。”

“啊,你是多么尽善尽美呀,瓦朗蒂娜!你有一种决不等同于腾格拉尔小姐的气质!就

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娇柔。而这种娇柔对于一个女人,正好象香气对于花和美味对于果子一样

,美并不是我们对于花和果所要求的唯一的东西。”

“这是你心里的爱让你对一切产生这种看法。”

“不,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证。你们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把你们两个人都观察了一

番,凭良心说,虽然我丝毫不想故意贬低腾格拉尔小姐的美,但我没法理解有什么男子能真

的爱她。”

“那是因为,正如你所说的,马西米兰,我在那儿的缘故。因为有我在旁边,你就不公

平啦。”

“不,但告诉我——这纯粹是一个因为我好奇的问题,因为在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些和腾

格拉尔小姐有关的念头,所以才问的——”

“噢,一定是些非常不公平的念头,我用不着问就知道了。在你们批评我们这些可怜女

子的时候,我们不用想得到宽容。”

“至少你不能否认,你们自己互相批评的时候,也是非常苛刻的。”

“如果我们苛刻,那是因为我们一般总是在激动的情绪之下进行批评的。不过说说你的

问题吧。”

“腾格拉尔小姐这次反对和马尔塞夫先生结婚,是不是因为另有所爱的缘故?”

“我已经跟你说,我和欧热妮算不上十分亲密。”

“是的,但小姐们用不着十分亲密就可以互诉心事。还是承认吧,你的确向她问过这个

问题吧。啊,你在那儿笑啦。”

“大概你已经知道那一段谈话了吧,我们和你就隔了这一道木板,它可保不住什么秘密。”

“嘿,她怎么说?”

“她对我说她谁都不管,”瓦朗蒂娜说,“她一想到结婚就讨厌。她宁可永远过一种无

拘无束的独立生活。她几乎还希望她父亲破产,那样她也许可以象她的朋友罗茜·亚密莱小

姐那样当上一名艺术家。”

“啊,你看——”

“嗯,你想到了什么念头?”瓦朗蒂娜问。

“没有什么。”马西米兰微笑着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要笑呢?”

“咦,你自己把眼睛盯着我的呀。”

“你要我走吗?”

“啊,不,不!我们谈谈你吧。”

“对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还剩下十分钟了。”

“天哪!”马西米兰大失所望地说,瓦朗蒂娜用一种忧郁的口吻说,“我对你不过是一

个可怜的朋友。可怜的马西米兰,你本来命中注定是该享福的,但你过的都是一种什么样的

生活呵!我常常责备我自己,我向你保证。”

“哦,那有什么关系,瓦朗蒂娜?只要我自己愿意不就得啦。我甚至都想:虽然这种长

期没结果的情形很叫我痛苦,但只要和你相处上五分钟,或者从你的嘴里听上两句话,我就

感到心满意足。而且我也深信:上帝既然造了两颗象我们这样和谐的心,几乎还奇迹般的把

这两颗心联在一起,它不会最后又把我们分开的。”

“这几句话说得真好,我谢谢你。我们两个人都心怀希望吧,马西米兰,这可以让我快

乐一点。”

“瓦朗蒂娜,你这样匆匆地要离开我,到底还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维尔福夫人派人来请我去,说她要跟我谈谈,而且这次谈话关系到我的一

部分财产。叫他们把我的财产拿去吧,我已经太富有啦,也许他们拿走以后,我就可以平平

静静地过日子了。如果我穷了,你还是会这样爱我吧,是不是,马西米兰?”

“噢,我会永远爱你。只要我的瓦朗蒂娜在我的身边,而且我能确实感到没有什么人可

以再把她从我手里夺走,贫富对我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但你不担心这次谈话大概会和你的婚

事有关吗?”

“我不这样想。”

“现在,听我说,瓦朗蒂娜,什么都不必怕,因为只要我活着,除你之外,我决不会再

爱别的人。”

“你说这句话是想让我觉着踏实吗,马西米兰?”

“原谅我,你说得对——我真笨。哦,我是想告诉你,那天我遇到了马尔塞夫先生。”

“嗯?”

“你知道,弗兰兹先生是他的朋友。”

“那又怎么样?”

“马尔塞夫先生接到弗兰兹的一封信,说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瓦朗蒂娜的脸变得煞白,她倚到门上防止跌倒。“这能是真的吗?维尔福夫人是为这件

事来叫我的吗?不,这种消息好象不会要她来通知我。”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看来维尔福夫人暗地里反对这件婚事,虽然她并没

有公开表示反对。”

“是吗?那么我觉得我简直该崇拜维尔福夫人的了。”

“别这样忙着去崇拜她。”瓦朗蒂娜面带忧郁的微笑着说。

“如果她反对你嫁给伊皮奈先生,她多半是愿意另提别的亲事呀。”

“不要那么想,马西米兰。维尔福夫人并不是挑剔男方,她压根儿反对结婚。”

“反对结婚!如果她那么讨厌结婚,她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呢?”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马西米兰。大约在一年以前,我谈起过要到修道院去,维尔福

夫人虽然说了很多她认为出于责任非说不可的话,但暗底里却赞成那个建议。我的父亲在她

的怂恿之下也同意了,只是为了我那位可怜的祖父,我才最后放弃了那个计划,你绝对想象

不到当那位老人家望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怎样的一种表情——他在这个世界上只

爱我一个人,而我也敢说只有我一个人爱他。当他听说我的决定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他那

种责备的眼光,和两行珠子般流到他那僵硬的脸颊上的无比绝望的泪水。啊,马西米兰,我

当时多么懊悔不该产生那种想法,所以我跪到他的脚下,喊道:‘原谅我,请原谅我,我亲

爱的爷爷,不论他们怎样对待我,我永远不离开您了。’我说完以后,他感激地抬起头,可

没有说一句话。啊,马西米兰,我大概还得受许多罪,但我觉得我祖父当时的目光已够弥补

一切遗憾了。”

“可爱的瓦朗蒂娜,你是个天使。我真的不知道象我这么一个在沙漠里东征西剿,以砍

杀阿拉伯人为业的人——除非上帝真的认为他们是该死的异教徒——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

得到上帝优待的地方,他把你托付给我。但告诉我,你不结婚对维尔福夫人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很有钱,太有钱了吗,马西米兰?我从我的母亲身上可以继承到五

万里弗左右的收入。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是圣·梅朗侯爵夫妇,也可以给我同样大数目

的钱,而诺瓦蒂埃先生很明显也想立我做他的继承人。我的弟弟爱德华,他的母亲没有什么

东西可以遗赠给他,所以和我一比,他就困难多了。嗯,维尔福夫人疼爱那个孩子象一块心

头肉,如果我做了修女,我的全部财产就归到父亲所有了——他可以继承侯爵夫妇和我的财

产——再经他转给他儿子。”

“啊!真不可思议,一个这样年轻美丽的女人竟会这样贪心。”

“她倒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儿子。你认为那是一种罪恶,但从母爱用度看

,这还是一种美德呢。”

“可你不能妥协一下,分一部分你的财产给她的儿子吗?”

“我怎么能提出这样的一项建议呢,特别是对一个总自认为对金钱毫无兴趣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从来把我们的爱当作一个神圣的东西。所以我拿恭敬的幕布把它包裹起

来,藏在我灵魂的最深处,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甚至我的妹妹也不知道。瓦朗蒂娜

,你准不准许我向一个朋友透露我对你的爱,跟他结一个莫逆之交?”

瓦朗蒂娜吃了一惊。“一个朋友,马西米兰,这个朋友是谁?我有点担心。”

“听我说,瓦朗蒂娜。你有没有在那个人身上感受到过一种强烈的同情心?虽然只是第

一次见到他,你却感觉好象已经和他相识已久。你会在心里不断地问到底以前是在什么时候

和什么地方跟他结识的,而虽然再也想不起那时间和地点,但你却依然相信以前肯定有过这

么一次经历,而这种同情心只不过是一种旧事重现心头而已?”

“是这样。”

“嗯,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个怪人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正是那样。”

“怪人,你说?”

“是的。”

“那么,你认识他挺长时间了吗?”

“不过有八九天吧。”

“你难道竟把一个才认识了八九天的人当作你的朋友吗?啊,马西米兰,我希望你不是

把朋友这个称号的价值定得再高一点吧。”

“从逻辑上说你是对的,瓦朗蒂娜。但不论你说什么,我绝不能拒绝这种本能而来的情

感。我相信我未来的一切幸福一定和这个人有联系——有时候,他那一对洞察一切的眼睛似

乎已预见到了一切,而他那双有力的手好象在驱动所有一切的实现。”

“那么他肯定是一位预言家了。”瓦朗蒂娜微笑着说。

“一点不错!”马西米兰说,“我常常不由自主相信他有预言本领——特别是预言好消

息。”

“啊!”瓦朗蒂娜带着一种忧伤的口气说,“让我见见这个人好吗,马西米兰,他大概

可以告诉我到底能不能获得我所需要的爱,来补偿我经受的那么多痛苦。”

“我可怜的姑娘!你已经认识他啦。”

“我认识他?”

“是的,救你的后母和她儿子的性命的就是他。”

“基督山伯爵?”

“正是他。”

“啊!”瓦朗蒂娜喊道,“他是维尔福夫人的好朋友,绝不可能再做我的朋友了。”

“维尔福夫人的朋友!绝不可能,我想你一定弄错了。”

“不,我一点儿没有弄错,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干预我们家务的威力简直大得无边

。我的后母谄媚他,把他看成一部集人类所有智慧于一身的百科全书。我的父亲敬佩他,说

他以前从没听见有人以这样雄辩的论调表达过如此崇高的人生观。爱德华崇拜他,他虽然怕

伯爵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但只要伯爵一到,他就会跑上去迎接他,扳开他的手,在那两

只手里,他肯定能找到一件好玩的礼物——基督山先生对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好象都有一种

神秘的、几乎不可抗拒的控制力。”

“如果真是如此,我亲爱的瓦朗蒂娜,那么你一定也已感觉到了或者用不多久就会感觉

到他的出现的好处。他在意大利遇到阿尔贝·马尔塞夫,他把他从强盗那里解救了出来。他

去见腾格拉尔夫人,送了她一件高贵的礼物。你的后母和她的儿子经过他的门前,他的黑奴

救了他们的性命。这个人显然拥有控制力。我从来没见过其他人能象他这样把朴实和华丽调

和得这样和谐。他的笑是如此甜蜜,在他向我微笑的时候,我想象不出他的笑对其他人是苦

涩的。啊,瓦朗蒂娜,告诉我,他有没有那么对你笑过?如果有的话,放心吧,你就要快乐

了。”

“我!”青年女郎说,“他连瞟都不瞟我一眼呢,正相反,如果我偶而碰见他,他好象

倒要故意避开我。啊,他并不宽宏大量,他也没有你所说的那种非凡的智慧——因为,如果

他有的话,他就会看出我的不幸。如果他真宽宏大量的话,看到我这么忧闷和孤独,他就会

使用他的力量来帮助我幸福。再者,如果象你所说的,他象太阳一样,他就会拿一缕赋予生

命的光芒来温暖我的心。你说他爱你,马西米兰,你怎么了解他的动机?人们对象你这么一

位挂着一把长长的指挥刀、蓄着一脸威猛小胡子的军官总是很尊敬的,但认为欺负我这样一

个只会哭泣可怜的姑娘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啊,瓦朗蒂娜,我肯定你弄错了。”

“如果不如此的话,如果他对我使用外交手腕——就是说,如果他是那种为了最终可以

获得支配权力而先是用各种手段来取得全家每一个成员的外交家的话——他就会,哪怕一次

也好,赐给我那种你绝口称颂的微笑。可是不,他看出我很不快乐,他知道我对他毫无用处

,所以他一点都不注意我。谁知道呢?也许为了要讨好维尔福夫人和我的父亲,他都可以尽

可能地迫害我。他不应该这样不把我放到眼里,这是不公平的,毫无理由的。啊,原谅我,

”瓦朗蒂娜说,她注意到了她的话在马西米兰心里产生的影响,“我不好,我的心里根本就

没有那个人的一点儿痕迹,信口批评了他一通。我不否认他有你所说的那种力量,也不否认

我也感到过那种力量的存在,但从我这方面说,与其说那种力量能带来什么好处,还不如说

它能带来祸害更确切些。”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不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吧。我什么都

不跟他说就是了。”

“唉!”瓦朗蒂娜说,“我知道我让你很痛苦。噢,我希望有一天能握着你的手请你原

谅。但我的确对他抱着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偏见。告诉我,这位基督山伯爵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得说你这个问题很叫我为难,瓦朗蒂娜,因为我说不出伯爵给我过什么明显的好处

。可是,就象我已经跟你说过的,我对他有一种油然生发的爱,这种爱的来源我没法向你解

释。太阳给了我什么好处没有?没有,它用它的光芒温暖了我,因为有了它的光芒,我可以

看见你,如此而已。再譬如,某种花的香味给我什么好处了没有?没有,它的香味令我的嗅

觉感到很舒适——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赞美它,我只能如此的说。我对他的友情跟他对我

的一样不可思议,一样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个隐约的声音好象在向对我耳语,说这一次

突然的邂逅一定不是偶然的。在他最简单的举止上和他最深层的思想里,我发觉都和我有什

么关系,你也许要取笑我,但我告诉你,自从我认识了这个人以来,我就有了一个荒唐的念

头,觉着我所遇到过的一切好运都是由他创造出来的。你会说,没有这种佑护我也活过了三

十年了,是不是?没有关系——但等一等,且让我举一个例子。他请我星期六到他那儿去吃

饭,在他,这不过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好,后来我又听到了什么消息?这次请客,你的

母亲和维尔福先生都要来。我将在那儿见到他们。谁知道这样的会见以后会带来怎样的好处

呢?这种事情表面上看最简单不过,但我却从中看出一些惊人的意义,从中得到了一种奇怪

的信心。我对我自己说,这位奇人表面上好象是为了大家,而实际上是有意为我做的安排,

让我有机会会一会维尔福先生夫妇的。我也承认,有时候我都想从他的眼睛里去探究他到底

是否已经猜透了我们的秘密恋爱。”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说,“要是我老是听你这样没头没脑的说话,我真的要为你

的理性担心,把你看做一个幻想家了。这一次会面,除了纯粹巧合以外,你真不能看出什么

别的意义来吗?请稍微想一想。我的父亲从来不出门,他几次都想谢绝这个邀请。维尔福夫

人却正相反,她特别想去看看这位奇怪富翁家里的情形,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说服我的父亲陪

她一起去。不,不!我前面说的话并没有错,马西米兰,除了你和我那个略强于僵尸一点的

祖父以外,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可求助了。”

“从逻辑上讲,我知道你是对的,”马西米兰说,“你那甜蜜的话音平常对我是那么有

魅力,但今天却没有说服我。”

“可你的话也没有说服我,”瓦朗蒂娜说,“我必须说,如果你不能给我更有说服力的

证据——”

“我还有一个证据,”玛西米兰迟迟疑疑地说,“但是——的确,瓦朗蒂娜,我自己也

不得不承认它比第一个理由更要荒唐。”

“那就糟了。”瓦朗蒂娜微笑着说。

“我对于这件事还没有断定。十年的军旅生活教给我相信,有时我的想法要靠突如其来

的灵感所决定,因为那种神秘的冲动好几次救了我的命,它使我往右或往左躲开,那致命的

枪弹因而就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

“亲爱的马西米兰,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死里逃生归功于我的祈祷呢?当你不在的时候,

我就不再为我自己祈祷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为你祷求平安。”

“是的,自从你认识了我以后确实如此,”莫雷尔微笑着说,“但那可不能适用于我们

还没认识的时候呀,瓦朗蒂娜。”

“你这个人真叫人恼火,一点都不肯相信我的话,不过我还是听听你自己都认为是荒唐

的第二个证据吧。”

“嗯,从这个缺口往那边看,你可以看到那匹我骑到这儿来的那匹新买的骏马。”

“啊,这匹马真健壮呵!”瓦朗蒂娜喊道,“你干吗不把它牵到门边来呢!我可以和它

说说话,它会明白我的。”

“你看,它是一匹非常名贵的牲口,”马西米兰说。“嗯,你知道我的手头并不宽裕,

而且素有‘理智人’之称。我到一个马贩子那儿去,看到了这匹漂亮的马。我给它起好名子

叫米狄亚。我问要什么价钱,他们说要四千五百法郎。所以我就只好打肖这个心思了,这你

可以想象得到。但我得说我走开的时候心里很沉重,因为那匹马十分友好地望着我,用它的

头在我的身上摩来蹭去,而且当我骑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又用最讨好的姿态一个接一个地腾

跃。当天晚上,几个朋友来看我——夏多·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你连名字都

没听说过的绅士。他们提议打牌。我是从来不玩牌的,因为我既没有多少钱可输,也穷不到

想去赢别人的钱来花。但他们是在我的家里,你知道,所以总好叫人去拿牌一点儿办法都没

有,就在他们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的时候,基督山先生到了。他也在他们中间坐了一个位子,

大家于是玩起来,结果我赢了。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我竟然赢了五千法郎。到午夜我们才

分手。我捺住心头的喜悦,就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快马加鞭,驶到马贩子那儿。我兴奋地一

个劲拉门铃。来开门的那个人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因为我不由分说冲到马厩里。米狄亚正

站在马槽前吃草,我马上把鞍子和辔勒套上去,而它也极其温顺地由我摆布,于是把四千五

百法郎放到那莫名其妙的马贩子手里,我就驰向香榭丽舍大道,要在那儿跑一夜马,以了却

我的心愿。当我骑马走过伯爵门前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窗口里还透着灯光,而且我好象看

到了他的影子在窗帘后面闪动。哦,瓦朗蒂娜,我一点不含糊地相信他知道我想得到这匹马

,他故意输钱给我好让我去买它的。”

“我亲爱的马西米兰,你真的太喜欢幻想了,你不会爱我很长久的。一个生活在这种诗

情画意和幻想世界中的男子,对于我们这种平淡无奇的往来一定觉得刺激太少了。他们在叫

我啦。你听到没有?”

“啊,瓦朗蒂娜!’马西米兰说,“从这个栅栏口伸只手指给我,让我亲一亲。”

“马西米兰,我们说好的,我们只应该把我们自己看作是两个声音,两个影子。”

“随你便吧,瓦朗蒂娜。”

“如果我让你如愿以偿,你高兴吗?”

“噢,当然喽!”

瓦朗蒂娜走到门沿上,不但把她的一个手指,而且把她的整只手都从缺口伸过去,马西

米兰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跳将上去,抓住那只手,在那只手上做了一个狂热深长的吻。那

只小手于是立刻缩了回去,这位年轻人看到瓦朗蒂娜急急地向屋里跑去,好象她都要被她自

己的情感冲动吓坏了似的。

第五十八章 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先生

现在让我们来说说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离开以后,在马西米兰和瓦朗蒂娜幽会期间

检察官家里所发生的事情。

维尔福先生走进他父亲的房间,后面跟着维尔福夫人。两位来访者向老人行了礼,和巴

罗斯——一个忠心耿耿、已任职二十五年的仆人——讲了几句话,然后就在那个瘫老人的两

旁坐下来。

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一张下面有轮子可以推动的圈椅里。

早晨,他坐到椅子上在房间里推过来推过去,到了晚上再让人把他从圈椅里抱出来。他

的前面摆着一面大镜子,镜子里照着整个房间,可使他一点儿不必转动——他根本就不能转

动——就可以看见所有走进房间里来的人和他四周的所有情形。诺瓦蒂埃先生虽然象一具僵

尸一样一点儿动弹不得,但却用一种机警聪慧的表情望着这两个刚来的人,从他们这种周到

的礼节上,他立刻看出他们是为着一件意想不到的要紧事而来的。他现在只剩下了视觉和听

觉,在他这个看来只配到坟墓里去的可怜的躯壳里,只有这两样器官给他添上了一点生气,

象是一炉死灰里的两处尚存的孤独的火光;可是,那怕只用这两种器官中的一个,他就可以

表现出他脑子里仍旧还在活动的思想和感觉,他可以用眼光来传达他的内心活动,他的目光

象是一个在荒漠里夜行的旅客所看到的远处的灯光,从这远处的灯光上,他可以知道在那一

片黑暗和静寂中还有另外一个人醒着。诺瓦蒂埃的头发又长又白,一直披到他的肩头;睫毛

又密且黑,睫毛底下的那一双眼睛,汇集着所有的活力、语言和智慧;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在一个只用一种器官来代替其他各种器官的人,以前分散在全身的精力就凝聚到了一个地

方。当然喽,他的手臂已不能活动,他的嗓子也已不能再发出声音,他的身体失去了活动能

力,但那一对有神的眼睛已完全可以代替一切了。他用他的眼睛来发号施令;他用他的眼睛

来表示感激之情——总之,他用一对活的眼睛表达出一具尸体头脑里的全部感想,在那副大

理石般的脸上,有时会射出一道愤怒的火光,有时又会流露出一片喜悦的光泽,看了令人非

常吃惊。

只有三个人能懂得这个可怜的瘫老人的这种语言:就是维尔福、瓦朗蒂娜和我们刚提到

过的那个老仆人。但维尔福很少来看他的父亲,除非绝对必需,他绝不愿意前来和他说什么

话,所以这位老人的全部快乐都集中到了他的孙女儿身上。瓦朗蒂娜,以她的爱、她的耐心

和她的热情,已学会了如何从诺瓦蒂埃的目光里明白他脑中的种种感觉。旁人虽无法懂得这

种无声的语言,但她却能用他嗓子的各种语调,用他脸上的各种表情,和他灵魂里的全部热

情把它传达出来,所以这位年轻女郎和这位无助的残废人之间,仍然可以进行畅谈,而后者

的身体虽然几乎已不能称得上活着,但他依旧是一个知识广博、见解透晰和意志坚强的人。

他的肉体虽已僵木,可是他的精神却仍能操纵一切。瓦朗蒂娜解决了这个奇特的语言问题,

能很容易地懂得他的心思和把她自己的意见传达给他。她用孜孜不倦的热情,凡是日常生活

上的普通事务,她极少会误解老人的意思,总能满足那依旧还活着而且还能思想的那大脑的

希望和那个差不多已经死掉的身体的需要。至于那位仆人,我们已经说过了,他和他的主人

已相处二十五年,所以他知道他的所有习惯,极少需要诺瓦蒂埃自己来要求什么东西。

维尔福马上就要和他的父亲进行一次非同寻常的谈话了。他无需瓦朗蒂娜或那仆人的帮

助。我们前面说过,他完全明白这位老人的语言,如果说他并没有常常利用这种理解力,那

是因为他对父亲决不关心或懒得和他接触的缘故。所以他让瓦朗蒂娜到花园里去,并且支开

巴罗斯,他自己坐在他父亲的右边,维尔福夫人则坐在左边,然后他就对他说:“阁下,我

没有去叫瓦朗蒂娜来,并且还支开了巴罗斯,我想您不会觉着不高兴,因为我们要商量的这

件事当着他们的面谈不合适。维尔福夫人和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消息。”

在维尔福讲这一大段开场白的过程中,诺瓦蒂埃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维尔福则恰恰相

反,他极力想把他的眼光穿透到老人的心底里。

“这个消息,”检察官用那种冷淡和坚决的口气继续说,似乎要断然拒绝一切商量余地

似的,“嗯,我们相信一定会得到您的赞许。”

那位残废人的眼光里仍然保持着那种漠然的表情,不让他的儿子探测到他脑子里的感想

。他听着——只是表现出他听着而已。

“阁下,”维尔福又说,“我们想给瓦朗蒂娜操办婚事了。”

即使老人的脸是用蜡浇成的,也不能如此淡漠无情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的脸上产生

任何动情的痕迹。

“婚事在三个月之内就要举行。”维尔福说。

诺瓦蒂埃的眼睛仍然保持着那种毫无反应的表情。维尔福夫人这时也来参加谈话,接上

说:“我们想您大概很关心这个消息,阁下,因为您一向非常钟爱瓦朗蒂娜,所以我们现在

只要把她那个青年人的名字告诉您就得了。瓦朗蒂娜的这门亲事最理想不过了。他很有家产

,社会地位也很高,至于他的人品,可以保证她将来生活得很幸福。而且他的名字您大概也

不会完全不知道。我们说的那个人就是伊皮奈男爵,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

在他的妻子讲话的过程中,维尔福仔细打量着那老人的脸。当维尔福夫人说出伊皮奈这

个名字的时候,诺瓦蒂埃先生眼睛里的瞳孔便开始渐渐放大,同时他的眼皮象一个快要讲话

时的人的嘴唇那样抖动起来,他向维尔福夫人和他的儿子闪电般地扫射了一眼。检察官知道

诺瓦蒂埃先生和老伊皮奈之间政治宿仇,很明白做这个宣布所产生出的激怒,但他假装没有

觉得,等他的妻子说完以后就接着往下说下去。

“阁下,”他说,“您知道瓦朗蒂娜都快要十九岁了,所以必须赶快给她找上一门适当

的亲事。我们作打算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您,我们事先已经打听得十分清楚:瓦朗蒂娜未来的

丈夫同意——不是同意住在这座房子里,因为住在这里这一对年轻人大概会觉着不方便,而

是同意您去和他们住在一起。您和瓦朗蒂娜从来都是相依为命的,这样就可以互相不分离,

你的习惯也不至于受到破坏,那时您不仅有一个,而且会有两个孩子来照顾您了。”

诺瓦蒂埃的目光中显出了盛怒,显然那老人的脑子里在煎熬着某种极痛苦的念头。因为

那悲愤的喊叫已升到了他的喉咙口,但因为喊不出来,所以几乎窒息了他。他的瞳孔和嘴唇

憋得发了紫。维尔福静静地打开了一扇窗子,说道:“天气暖极了,把诺瓦蒂埃先生热坏了

。”然后他又回到了他原来的地方,但没有再坐下来。

“这门亲事,”维尔福夫人又说道,“伊皮奈先生和他的家人也是很乐意的,而且,他

也没什么近亲,只有一位叔父和一个婶娘,她母亲是在他出生的时候死的,他父亲在一八一

五年遭人暗杀。当时他只有两岁。所以他可以自己拿主意。”

“那次的暗杀事件很神秘,”维尔福说道,“凶手至今也没查出来,尽管有嫌疑的人不

止一个。”诺瓦蒂埃费了很大的劲,竟在嘴边显出了微笑。“哦,”维尔福继续说道,“那

些真正有罪的人,这桩罪案的主犯,总有一天会落到法律的手里的,然后他们将再受到上帝

的审判,那些人大概倒很乐于处在我们的位置,嫁一个女儿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借此洗

刷掉外表上的一切嫌疑。”

诺瓦蒂埃这次倒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象是一个衰弱瘫痪的人。“是的,我懂的。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这样的回答,在这种目光里,还有一种强烈的激愤和极其蔑视的情感。

维尔福充分懂得他父亲的意思,他微微耸了耸肩,然后向他的妻子示意可以走了。

“现在,阁下,”维尔福夫人说道,“我必须向您告辞了。您要不要我叫爱德华来陪您

一会儿?”

大家早就约定;假如老人表示同意,他就闭一下眼睛,假如表示不同意,就连眨几下,

假如他想说什么,他就抬眼向天。假如他要瓦朗蒂娜来,就只闭他的右眼,假如要巴罗斯来

,就闭左眼。此时听到维尔福人的这个建议,他立刻眨了几下眼睛。这种断然的拒绝使她很

难堪,她咬了一下嘴唇,说道:“那么要我叫瓦朗蒂娜来吗?”老人热切地闭了眼睛,表明

他正希望如此。维尔福夫妇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吩咐去叫瓦朗蒂娜来。瓦朗蒂娜已经知

道她今天得和诺瓦蒂埃先生特别多谈一次。她的父母刚一出去,她就进来了,脸上依旧带着

激动的神情。她一眼就看出她的祖父很痛苦,知道他心里一定有很多事要讲给她听。“亲爱

的爷爷”,她大声说道,“怎么啦?他们惹您不高兴了,您心里很不痛快是吗?”

那瘫子老人闭一闭眼睛,确认了。

“那么,您生谁的气呢?生我父亲的吗?不是。生维尔福夫人的吗?也不是。是生我的

吗?”

老人作了一下肯定的表示。

“生我的?”瓦朗蒂娜惊愕地说。

老人又肯定了一下这个意思。

“亲爱的爷爷,我做错了什么事,以致您要生我的气呢?”

瓦朗蒂娜大声说道。

没有回答,于是她继续说:“我今天一整天没见过您。有人对您谈到我了吗?”

“是的。”老人的目光急切地说。

“让我来想一想。我真可以向您保证,爷爷——啊!维尔福先生和维尔福夫人刚刚离开

这个房间,是不是?”

“是的。”

“他们告诉了您一件事,您是因为那件事才动怒的,是不是?那么,是什么事呢?我可

不可以先去问问他们,然后再来向您解释?”

“不,不!”诺瓦蒂埃的目光说。

“啊!您吓坏我啦。他们都讲了些什么事呢?”于是她现出一种苦思冥想的样子。

“啊,我知道了,”她压低了声音,靠到老人身边说道,“他们谈到了我的婚事,对不

对?”

“是的。”那愤怒的目光回答。

“我懂了,您生气是因为我没告诉您这件事。可那是因为他们坚持要我保守秘密,求我

一点都不要告诉您的,他们甚至都不让我知道他们的想法,我也是自己碰巧发现的。这就是

我对您保持缄默的原因,亲爱的爷爷。请宽恕我吧。”

但老人的目光里并没有使她感到安心,它似乎在说:“我所生气的并不只是你的缄默。”

“那么还有什么呢?”那青年女郎问道。“亲爱的爷爷,或许您以为我会抛弃您,以为

我会在结婚之后忘了您,是不是?”

“不。”

“那么,他们已经告诉您伊皮奈先生同意我们大家住在一起报?”

“是的。”

“那么您为什么还要不高兴呢?”

老人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爱抚的目光。

“噢,我懂了,”瓦朗蒂娜说道,“那是因为您爱我。”

老人同意了。

“您是怕我将来会不快乐?”

“是的。”

“您不喜欢弗兰兹先生吗?”

那双眼眼接连眨了几下:“不,不,不。”

“您不高兴结这门亲事吗?”

“是的。”

“嗯,听我说,”瓦朗蒂娜跪下来抱住她祖父的脖子说道,“我也很烦恼,因为我并不

爱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老人的眼里闪烁出欣喜。“您还记得吗,当我想遁世入修道院的

时候,您当时是多么得生我的气?”泪水在那不中用的老人的眼睛里颤动着。“嗯,瓦朗蒂

娜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想那么做,就是为了要逃避这个可恨的婚姻,当时我绝望极啦。”

诺瓦蒂埃的呼吸变得急促沉重起来。“那么您真的也不高兴这桩婚事吗?啊,假如您能帮助

我,假如我们能一同推翻他们的计划,那就好了!但您无法反对他们。您,您虽然头脑很灵

敏,意志很坚决,但在这场抗争中,您却象我一样的软弱,象我一样的不是他们的对手。唉

,要是您现在仍很健康有力的话,您会强有力地保护我的,可是您只能同情我的欢喜和悲哀

!你的同情是我最后的快乐,幸亏上帝忘了这一点,才没有把它和我其他的一切快乐同时夺

去。”

听了这些话,诺瓦蒂埃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以致姑娘觉得她从那种目光里读到

了这些话:“你错了,我仍然可以帮你很大的忙。”

“您真的以为能帮助我吗,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问道。

“是的。”诺瓦蒂埃抬起眼睛来。这是他和瓦朗蒂娜约定好了的,当他有所需求的时候

就这样来表达他的意思。

“您要什么,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说道,并极力在脑子里搜索他可能需要的东西,

想到一样就高声说出来;但当看到她的一切努力老是只得到一个“不”,她就说道,“来吧

,既然我笨成这个样子,就来用那个大法宝吧。”于是她从头背起字母来,一边背,一边用

她的微笑来讯问那瘫子老人的眼光。当背到N这个字母上,诺瓦蒂埃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啊,”瓦朗蒂娜说道,“您所想要的东西是以N打头的,那么我们从N来想办法好了

。嗯,让我来想想看,从N打头的您能要什么东西呢?Na——Ne—Ni—No—”

“是了,是了,是了。”老人的眼睛说。

“啊,那么是以No打头的了?”

“是的。”

瓦朗蒂娜拿来了一本字典,把它放到诺瓦蒂埃面前的书桌上。她打开字典,看到老人的

眼光全神贯注地盯在书上,就用手指顺着行次很快地上下数过去。诺瓦蒂埃陷入这种可悲的

境地已有六年了,这六年间,瓦朗蒂娜的创造发明能力使她常常想出各种便于了解他的心思

的方法,而她因此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再加经常的练习,她已娴熟地驾驭了这门技能,因此

她才能极快地猜出老人的意思,简直和他能说话一样。当她指到Notary(公证人)”

这个字时,诺瓦蒂埃作了一个叫她停下来的表示。“公证人,”她说道,“您想要一个公证

人吗,亲爱的爷爷?”老人又给了一个同意的表示。

“那么,您希望派人去找一个公证人来吗?”瓦朗蒂娜问道。

“是的。”

“您要不要把您的意思告诉我的父亲?”

“要的。”

“您希望马上就去找公证人来吗?”

“是的。”

“那么叫他们立刻去找好了,亲爱的爷爷。您还要别的东西吗?”

“不要了。”

瓦朗蒂娜拉铃吩咐仆人去告诉维尔福先生和夫人,请他们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来。

“您现在满意了吗?”瓦朗蒂娜说道。“满意了?我相信您已满意了。是吗?这事可真

不容易猜到,是不是?”于是那姑娘向她的祖父微笑了一下,就好象他是一个小孩子似的。

维尔福先生来了,后面跟着巴罗斯。“你叫我来有什么事,阁下?”他问那瘫子老人。

“阁下,”瓦朗蒂娜说道,“祖父想要一位公证人。”

听到这个意外的奇怪要求,维尔福先生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他的父亲。“是的,”后者

表示确认,而且态度很坚决,表示瓦朗蒂姆和他的老仆都已知道了他的希望,而有了他们的

帮助,他已准备好要和他进行一番斗争了。

“你想要一位公证人?”维尔福问道。

“是的。”

“做什么?”

“诺瓦蒂埃没有回答。

“你要公证人来做什么?”

“那不中用的老人的眼光始终坚定不移,他正是用这种表情来显示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

的。

“您是想做什么事来对付我们吗?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

维尔福说道。

“唉,”巴罗斯说道,他要以一个老仆人的忠心来维护他的主人了,“如果诺瓦蒂埃先

生想要找一位公证人,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需要吧,我还是立刻去找一位来吧。”在巴罗斯眼

里除了诺瓦蒂埃以外,他是不承认再有别的主人的,因而也就决不允许他主人的意愿受到任

何阻挠。

“是的,我要一位公证人,”老人再次肯定地表示,带着一种挑衅的神气闭了一他的眼

睛,象是说,“我倒想看看谁敢拒绝我的要求。”

“既然你一定想要找一位公证人来,当然也可以,阁下,”

维尔福说道,“但我要先把你的身体状况解释给他听,替你先说明一下,免得到时候的

情形显得可笑。”

“没关系,”巴罗斯说道,“总之我去找一位公证人来就是了。”说完那老仆人便得意

扬扬地办事去了。

第五十九章 遗嘱

巴罗斯一走出房间,诺瓦蒂埃便意味深长地望着瓦朗蒂娜。那姑娘完全懂得这种目光的

含意,维尔福也是懂得的,见他的脸阴沉沉的,两道眉因恼怒而紧皱到了一起。他在一张椅

子上坐下来,静候那公证人到来。诺瓦蒂埃看到他坐下,表面上虽显得毫不在意,但却向瓦

朗蒂娜瞟了一眼,她明白这是在说要她留在房间里不要走。半个多钟头后,巴罗斯带着那公

证人回来了。

“阁下,”维尔福在寒暄过以后说道,“是诺瓦蒂埃先生请您来的,就是这位。他已全

身瘫痪,不能讲话,我们常常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略懂一点他的意思。”诺瓦蒂埃向瓦朗蒂娜

投去了一个恳求的目光,这目光中充满了焦急和迫切,她赶紧回答说:“阁下,我随时都能

完全懂得我祖父的意思。”

“这倒是真的,”巴罗斯说道,“我们一路走来的时候,我已经对这位先生这样说过了。”

“请允许我,”公证人说道,“他先转向维尔福,然后又转向瓦朗蒂娜,“请允许我说

一句话,我是位公职人员,目前这件案子,假如轻率处理的话,必然会发生危险的责任问题

。公证要想有效的一个必备条件,就是公证人须完全确信他已忠实地按照委托人的意愿行事

。现在,对一位不能讲话的委托人,我无法确定他准确意思,由于他失去语言能力,不能清

楚地向我表明他的好恶,所以我在这儿所做了一切都不能算是合法的,即使做了也是无效的。”

说完那位公证人便准备告辞了。检察官的嘴角上浮过一个令人难以觉察的胜利的微笑,

诺瓦蒂埃则是一副悲哀的表情望着瓦朗蒂娜,所以她急忙拦住了那位公证人,不让他离开。

“阁下,”她说道,“我和我祖父进行交流的语言是很容易学会的。我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教

会您的,而且可以使您几乎象我一样明白他的确切意思。您能否告诉我,您在这方面的要求

是什么?”

“为了使公证有效,我必须能明白无误地确定我的委托人对某些事是表示同意还是表示

反对。身体上的病症并不影响契约的有效性,但头脑则必须绝对清醒才行。”

“哦,阁下,仅从两个表示上您就可以完全确定我祖父的脑力依旧是十分健全的。诺瓦

蒂埃先生由于不能讲话和行走,所以老是用闭眼睛来表示‘是’,用眨眼睛表示’不。您现

在就可以跟诺瓦蒂埃谈话了。请试试吧。”

诺瓦蒂埃向瓦朗蒂娜投去了一个非常亲切和感激的目光,甚至连公证人都明白了。“您

已经听到并且懂得您孙女刚才所说的话了吧?阁下?”公证人问道。诺瓦蒂埃闭了一下眼睛

。“那您同意她所说的话——就是说,您一向的是象她刚才所说的那样来表达您的想法的,

是吗?”

“是的。”

“是您要找我来的吗?”

“是的。”

“来给您立遗嘱吗?”

“是的。”

“您愿不愿意我在还没了却您原先的心愿以前就离开?”

老人拼命地眨着眼睛。

“阁下,”那姑娘说道,“您现在懂了吧,您可以完全放心了吧?”

公证人还没等回答,维尔福就把他拉到了一边。

“阁下,”他说道,“您想想看,象诺瓦蒂埃先生身体状况变成这个样子的人,他的脑

力能丝毫不受影响吗?”

“我倒不是担心那一点,先生,”公证人说道,“而是要先弄清他的思想才能引出他的

回答,困难在这里。”

“您也看出这是没法办到的事了。”

瓦朗蒂娜和老人都听到了这一段谈话;诺瓦蒂埃又目光急切地看着瓦朗蒂娜,以致她觉

得必须挺身而出。

“阁下,”她说道,“这件事乍看起来似乎是很困难,但您尽管放心好了。我可以弄清

我祖父的思想,并可以解释给您听,以消除您的一切疑虑。我和诺瓦蒂埃先生相处已六年了

,让他对您说吧,在那段期间里,有没有过哪次我不清楚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没有。”老人表示。

“那么好吧,我们且来试试看吧,看我们能做些什么,”公证人说道,“您接受这位小

姐为您做解释吗,诺瓦蒂埃先生?”

那瘫子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好吧,先生,您要我来做什么,您想立什么字据吗?”

瓦朗蒂娜又打开了字母,当背到T这个母时,诺瓦蒂埃以目光示意她停止。

“诺瓦蒂埃先生所要的东西显然是以T字母打头的。”公证人说道。

“等一等,”瓦朗蒂娜说道,她转向她的祖父,继续背道,“Ta—Te。”

老人听到她背到第二组字母时就止住了她。于是瓦朗蒂娜拿过字典,在公证人的目光下

翻动着。她用手指慢慢地一行一行地在书页上移过去,当指到“Testament(遗

嘱)”这个字时,诺瓦蒂埃先生的以目光吩咐她停住。“遗嘱!”公证人大声说道,“这已

经很明白了,诺瓦蒂埃先生要立他的遗嘱。”

“是的,是的,是的!”那不中用的老人表示。

“真的,阁下,您得承认这实在是太奇特了。”那惊诧不已的公证人转身对维尔福先生

说道。

“是的,”检察官说道,“我想那份遗嘱一定会更奇特的,因为依我看,这份遗嘱要是

没有瓦朗蒂娜的参与,简直就无法起草,而她与遗嘱的内容又有着急切的利害关系,所以由

她来解释她祖父那种模糊不清的意思,该不能算作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不,不,不!”那瘫子老人的目光回答。

“什么!”维尔福说道,“瓦朗蒂娜不能在你的遗嘱里得到利益吗?”

“不。”

“阁下,”公证人说道,这件事已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已决定要极大地扩展这个奇

特的场面,“我在一小时已前还以为极不可能的事,现在已是很容易实现的。这份遗嘱,只

要在七个证人面前宣读过以后,经遗言人的确认,再由公证人当着证人的面密封起来,就可

以完全奏效了。至于时间,它当然要比立两份普通的遗嘱更费时一些。立遗嘱必须经过某些

程序,但那些程序总是千篇一律的。至于细节,我们可以根据遗言人的事业状况来拟订,在

这方面,您以前曾亲自经手过,无疑的还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除了这些以外,为了免得将

来为手续问题再起争论,我们应当使它尽可能的准确无误,所以我当请一位同僚来帮助我。

立遗嘱本来一向都不必有人协助的,但这次不妨破一次例。”公证人继续向老人说道,“您

满意了吗,阁下?”

“是的。”那老人的目光在说,他很高兴别人能懂得他的意思。

“他要想干什么呀?”维尔福心里在想,按他的地位,他原是不能过问的,但他却极想

知道他父亲的心思。他走了出去吩咐再找一个公证人来,却不知巴罗斯早已经找去了,因为

他听到了公证人的那番话,并早已猜中了他主人的心思。检察官于是叫他的妻子前来。不到

一刻钟,所召的人都聚集到那瘫子老人的房间里来了。第二个公证人也来到了。两位公证人

只讲了几句话就互相明白了对方。他们拿出一份正式遗嘱的副本读给诺瓦蒂埃听,以便他对

这类文件的一般条款有个大致的概念,然后,为了测验一个遗言人的能力,那第一位公证人

就对他说道:“当一个人立遗嘱的时候,一般来说,总是有利或有损于某一个人的。”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您对于您财产的数目有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

“有的。”

“我向您提几个数目,然后逐渐增加。当我讲到您的财产的那个数目的时,您就止住我

,好不好?”

“好的。”

在这一段对话期间,房间里的气氛很庄严。精神与物质之间的斗争,再也没有比现在这

样更明显的了;这种情景即使不能称之为崇高,至少也够得上称为稀奇。他们在老人周围围

成了一个圆圈;第二位公证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准备笔录,他的同僚则站在遗言人的前面

,准备问他刚才说过的那个问题。“您的财产超过了三十万法郎,是不是?”他说。诺瓦蒂

埃表示的确是的。“是四十万法郎吗?”公证人问。诺瓦蒂埃的目光没动。“五十万?”仍

旧没动。“六十万?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当他提到最后那个数目的时候,诺瓦蒂埃

止住了他。

“那么您有九十万法郎罗?”公证人问。

“是的。”

“是地产?”

“不是。”

“证券?”

“是的。”

“证券在您手里吗?”

“诺瓦蒂埃先生向巴罗斯望了一眼,表示他需要某种东西,而那个东西他知道可以到哪

儿去找。那老仆人走出了房间,立刻带着一只小箱子回来了。

“您允许我们打开这只箱子吗?”公证人问。诺瓦蒂埃表示可以。他们打开了箱子,找

到了写有九十万法郎的银行存单。第一位公证人一边逐张察看,一边递给他的同僚。总数与

诺瓦蒂埃所说的完全相符。

“他说得一点不错,”第一位公证人说道,“他的脑子看来根本没问题,这是显而易见

的了。”于是他转过身去对那老人说道,“那么,您有九十万法郎的原始资金,根据您的投

资方式,它应该能产生四万里弗左右的收入是吗?”

“是的。”

“您愿意把这笔财产给谁?”

“噢!”维尔福夫人说道,“这事再清楚不过了。诺瓦蒂埃先生极疼爱他的孙女儿维尔

福小姐,她服侍了他六年,她很孝顺地照顾他,所以她的祖父很爱她,甚至几乎可以说很感

激她,现在她可以享受孝顺所带来的好处了,这原是很公平的。”

诺瓦蒂埃眼睛里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他并没有被维尔福夫人那一篇虚情假意的话所欺骗。

“那么,您要把这九十万法郎遗赠给瓦朗蒂娜·维尔福小姐是吗?”公证人问道,他以

为这一条马上就可以填上去了,只等诺瓦蒂埃的认可了,而这必须在全体证人面前得以确认。

瓦朗蒂娜在他们提到她的名字时早已退到了后面以逃避那些向她投来的令人不愉快的注

视;她的眼睛低垂着,她在嘤嘤地哭泣。老人带着一种极亲切的表情望了她一会儿,然后他

转向公证人,深意地眨眨睛,表示不对。

“什么!”公证人说道,“您并不想立瓦朗蒂娜·维尔福小姐做您的遗产继承人是吗?”

“是的。”

“您没弄错吗?”公证人说道,“您的意思真的是‘不立她’吗?”

“是的!”诺瓦蒂埃再次表示,“是的!”

瓦朗蒂娜抬起头来,惊愕得目瞪口呆。她倒并非因得不到遗产而悲伤,而是因为她根本

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触怒了她的祖父,以致他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诺瓦蒂埃满含亲切温柔的

情意望着她,她一下子明白了,大声说道:“噢,爷爷!

我明白了,您只是不把您的财产给我罢了,但我一向享受的爱,您还是给我的。”

“啊,是的,那是当然的!”那老人的眼睛说,因为他闭眼睛时的那种表情瓦朗蒂娜是

不会弄错的。

“谢谢您!谢谢您!”她轻轻地说道。

老人宣布不立瓦朗蒂娜做他的财产继承人引起了维尔福夫人的希望。她走到老人的身旁

,说道:“那么,亲爱的诺瓦蒂埃先生,您无疑的是准备把您的财产留给您的孙子爱德

华·维尔福的了。”

回答她这一番话的是一阵最坚决可怕的眨眼,他所表示的那种情感几乎已近于憎恨。

“不是,”公证人说道,“那么大概是给您儿子维尔福先生的了?”

“不。”老人回答。

两位公证人都惊愕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此时维尔福和他的妻子都面红耳赤,前者是

由于羞,后者由于恨。

“那么,我们大家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说,“您好象对我们谁

都不爱啦。”老人的目光急速地从维尔福转到他的妻子,然后带着一种无恨钟爱的表情停留

在瓦朗蒂娜身上。“哦,”她说道,“假如您爱我的话,爷爷,就在现在这个时候请用您的

行动来证明吧。您对我很了解,您知道我从未想过您的财产,而且,他们说我继承我母亲的

财产以后就已经很富有了——甚至太富有了。请您解释一下吧。”

诺瓦蒂埃把那聪慧的目光盯住了瓦朗蒂娜的手。

“我的手?”她说道。

“是的。”

“她的手!”每个人都大声叫道。

“噢,诸位!你们看,这一切都是在白费心思,我父亲的脑筋实在是有问题了。”维尔

福说道。

“啊!”瓦朗蒂娜突然大声说道,“我懂啦!你的意思是指我的婚事,是吗,亲爱的爷

爷?”

“是的,是的,是的。”那老人表示,并高兴地向瓦朗蒂娜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感谢

她猜出了他的意思。

“您为这桩婚事生我们大家的气,是不是?”

“是的。”

“真的,这太荒唐了。”维尔福说道。

“原谅我,阁下,”公证人答道,“依我看,正巧相反,诺瓦蒂埃先生的意思很清楚,

我可以很容易地把他脑子里的那些想法串起来。”

“您不愿意我嫁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是吗?”瓦朗蒂娜说。

“我不愿意。”她祖父的目光说。

“所以您才不把遗产留给您的孙女儿,”公证人又说,“就是因为她结了一门违背您心

愿的亲事,是不是?”

“是的。”

“所以要不是为了这门亲事,她本来是可以做您的继承人的是吧?”

“是的。”

房间里顿时雅雀无声。两位公证人凑在一起商量着,瓦朗蒂娜紧扭着双手,带着感激的

微笑望着她的祖父;维尔福则烦恼地咬着嘴唇;维尔福夫人则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不自觉

地现出得意神态。

“可是,”维尔福首先打破沉寂说道,“我认为那桩婚事的好与坏,我是最好的判断者

。我是唯一有权可以决定我女儿婚事的人。我想要她嫁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她就一定要

嫁给他!”

瓦朗蒂娜哭着倒在了一张椅子上。

“先生,”公证人说,“假如维尔福小姐仍然决定要嫁给弗兰兹先生,您准备如何处置

您的财产呢?”

老人不回答。

“您肯定要用某种方式来处置它罗?”

“是的。”

“是传给您家里的某一个人吗?”

“不是。”

“那么,您是预备把它专用在慈善事业上吗?”公证人追问。

“是的。”

“但是,”公证人说,“您知道吗,法律是不允许一个儿子的继承权全部被剥夺的?”

“是的。”

“那么,您准备只送掉法律允许您转让的那部分财产吗?”

诺瓦蒂埃没回答。

“您仍然是希望把全部都送掉吗?”

“是的。”

“但在您去世以后,那份遗嘱会引起争论的。”

“不。”

“家父是了解我的,”维尔福说道,“他很清楚我会神圣地去实现他的希望。我是死了

心的了。这九十万法郎应当脱离这个家,随便让哪家医院去发财好了,我决不愿向一个老人

的怪想法让步。我当根据我的良心行事。”

说完了这一番话,维尔福就和他的妻子走出了房间,让他的父亲称心如意地去处理他自

己的事情。那份遗嘱当天就立好了,公证人把证人找来,经老人认可,当众把它封好,交给

了家庭律师狄思康先生保管。

第六十章 急报

维尔福先生夫妇回去后,知道基督山伯爵已在客厅里等候他们了。伯爵来访的时候,他

们正在诺瓦蒂埃的房间里,仆人就领他到客厅等候。维尔福夫人很兴奋,不便马上见客,所

以就回她的卧室休息去了,检察官比较能自制,所以立刻就到客厅里去了。但不管他抑制感

情的功夫多么老练,不管他是如何想竭力控制他脸部的表情,他额头上仍布满了阴云,所以

当伯爵笑容可掬地向他迎上来的时候,看到他如此阴沉和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

“啊哟!”基督山在一番寒暄过后说道,“您怎么啦,维尔福先生?我来的那个时候,

您正在那儿起草极重要的公诉书吗?”

维尔福竭力地装出一个微笑。“不,伯爵阁下,”他答道,“在此案中,我是唯一的牺

牲者。我被打败了,而攻击我的是恶运、固执和愚蠢。”

“您指的是什么事呀?”基督山以一种装得很巧妙的关切的口吻说道。“您真的遭遇到

什么很大的不幸吗?”

“噢,伯爵阁下,”维尔福苦笑着说,“我只不过损失了一笔钱而已——不值一提的事。”

“不错,”基督山说,“象您这样家境富裕,明智博达的人,损失一点钱是无关痛痒的。”

“使我烦恼的倒不全是因为金钱的损失,”维尔福说,“尽管,说起来,九十万法郎倒

也是很值得遗憾一下的,但我更恼恨的是这种命运、机遇,或不论你怎样称之为的那种力量

,它破坏了我的希望和我的财产,而且也许还会摧毁我孩子的前途,而这一切都是由一个陷

入第二次儿童时期的老人所造成的。”

“您说什么!”伯爵说,“九十万法郎?这个数目的确是值得令人遗憾的,即使对一位

哲学家来说。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是谁造成的?”

“家父,我已经跟您谈起过他了。”

“诺瓦蒂埃先生!我好象记得您告诉我说,他已经全身瘫痪,已全身都不能动了?”

“是的,他的确是已全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是,您知道,他还有思想和意志。我

刚离开他不到五分钟,他现在正忙着在两位公证人面前立他的遗嘱呢。”

“要做到这一点,他不是一定得说话吗?”

“他有更好的办法——他可以使人家懂得他的意思。”

“那怎么可能呢?”

“用他的那双眼睛。您也看得出,那双眼睛还是很有生气的,甚至仍有足以致人死地力

量。”

“亲爱的,”维尔福夫人这时刚刚走进来,就说,“也许你把灾祸太夸大了吧。”

“早上好,夫人!”伯爵鞠躬说道。

维尔福夫人以最殷勤的微笑接受了他的敬意。

“维尔福先生所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基督山问道,“那种不可思议的不幸——”

“不可思议这几个字说得太对了!”检查官耸耸肩插进来说,“那纯粹是一个老头子的

怪念头。”

“难道没有办法能使他取消他的决定吗?”

“有的,”维尔福夫人说,“这件事仍完全掌握在我丈夫的手里,那份遗嘱现在对瓦朗

蒂娜是不利的,但他有力量可以使其对她有利。”

伯爵觉察到维尔福夫妇已开始在转弯抹角的说话了,就显示出一副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注

意的样子,假装在看爱德华,而爱德华此时正在恶作剧地把一些墨水倒进鸟的水盂里。

“亲爱的,”维尔福对他妻子说道,“你知道,我一向不习惯在家里玩弄家长特权,我

也从不认为天命可以由我点一点头就能决定了的。可是,在我的家里,我的意愿必须受到尊

重,我酝酿了这么多年的一个计划,不应该毁在一个老人的愚蠢和一个孩子的怪念头里。你

也知道,伊皮奈男爵是我的朋友,我们跟他的儿子联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你说瓦朗蒂娜是不是和他串通的?”维尔福夫人说,“她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假如

我们刚才所见到的那一切只是他们在实现一项早就商量好了的计划,那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夫人,”维尔福说,“相信我好了,一笔九十万法郎的财产可不是就这样轻易地被放

弃的。”

“可她甚至连放弃世界都舍得呀,一年前,她不是自己提出要进修道院的吗?”

“不管怎样,”维尔说,“一定要促成这门亲事,我主意已定。”

“不顾你父亲的反对吗?”维尔福夫人挑选了一个新的进攻点,说道,“那是后果很严

重的事呀!”

基督山假装并没在听他们的谈话,但实际上却字字都听进了耳朵里。

“夫人,”维尔福回答,“说句老实话,我一向很尊重我的父亲,一方面是出于天性,

一方面是敬重他高尚的道德。父亲这一名义在两种意义上是神圣的,即他赋予了我们以生命

,但同时又是我们应该服从的主人,因此应该受到尊重。但现在,由于他恨那个父亲,竟迁

怒到了儿子身上,在这种状况下,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老人的智力,如果我按照他的怪念头

去行事,那就未免太可笑了。我当依旧敬重诺瓦蒂埃先生。他虽使我遭受了金钱上的损失,

但我当毫无怨言地忍受,可我一定要坚持我的决定,社会上将来总会明了事非的。所以我要

把女儿嫁给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因为我认为这门亲事对她很合适,总之,是因为我高兴把

女儿赐给谁就可以赐给谁。”

“什么!”伯爵说道。在讲这番话的过程中,维尔福常常把目光投向他,以求得他的赞

许。“什么!您说诺瓦蒂埃先生不立维尔福小姐做他的继承人,就是因为她要嫁给弗兰

兹·伊皮奈男爵吗?”

“是的,阁下,就是为这个原因。”维尔福耸耸肩说道。

“至少表面上是这个原因。”维尔福夫人说。

“是真正的原因,夫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了解我父亲的为人。”

“这就不可思议了,”那年轻的夫人说。“但我倒很想知道,伊皮奈先生有什么不好,

竟会使你父亲讨厌他?”

“我想我认识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先生,”伯爵说,“他不是由查理王十世封为伊皮奈

男爵的奎斯奈尔将军的儿子吗?”

“就是他。”维尔福说道。

“哦,依我看,他倒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呀。”

“本来就是嘛,所以我相信诺瓦蒂埃先生只是想找个借口来阻止他孙女儿结婚罢了。老

年人对于他们自己所喜爱的事物,总很自私的。”

“但是,”基督山说,“您是否知道这种憎恨是从何而来的吗?”

“啊,真是!谁知道呢?”

“也许那是某种政治上的分歧造成的吧?”

“家父和伊皮奈男爵都是大风暴时代的人物,但我对于那个时代只见识了最后几天。”

维尔福说道。

“令尊不是一个拿破仑党吗?”基督山问,“我好象记得您这样对我说过。”

“家父是个十足的雅各宾派,”维尔福说,他的情绪不自觉地脱离了审慎含蓄的范围。

“拿破仑曾在他身上披上了一件上议院议员的长袍,但那只不过改变了他老人家的外表而已

,他的内心丝毫没变。当家父蓄谋某个计划的时候,他倒不是在为皇帝着想,而是为了要打

击波旁王朝。因为诺瓦蒂埃先生有这么一种特点——他从来不作任何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式的

计划,而总是力争其可能性,他依据山岳党那种可怕的原则来使那些可能的事得以实现,山

岳党做起事来是从不畏缩的。”

“嗯,”基督山说,“我也有同感,诺瓦蒂埃和伊皮奈先生的个人恩怨是出于政治原因

。伊皮奈将军虽曾在拿破仑手下干过,但他不是仍保存着保皇党人的思想吗?尽管大家认为

他是忠于皇帝的,但他不是有一天晚上在离开拿破仑党分子集会的时候被人暗杀了吗?”

“维尔福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表情望着伯爵。

“怎么,是我弄错了吗?”基督山问。

“不,阁下,事实正如您所说的,”维尔福夫人说道,“维尔福先生正是为了防止死灰

复燃,才想到要用爱的纽带把这两个冤家对头的孩子联合在一起的。”

“这真是个崇高仁慈的念头,”基督山说,“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赞美这种思想。瓦朗蒂

娜·维尔福小姐成为弗兰兹·伊皮奈夫人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维尔福打了一个寒颤。他望着基督山,象是要从他脸上读懂他刚才那番话的真实含意似

的。但伯爵完全击败了检察官那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不让对方在他习惯性的微笑底下发现

任何东西。

“瓦朗蒂娜失去了她祖父的遗产,虽然这事严重,”维尔福说,“但我并不认为那桩婚

事会因此而受挫。我不相信伊皮奈先生会计较这点金钱上的损失。那笔钱是牺牲了,可我将

克守自己的诺言,他将来就会知道,我这个人也许比那笔钱更有价值一些。而且,他知道瓦

朗蒂娜有了她母亲留下的那份财产本来已很富有了。她的外祖父母圣·梅朗先生和夫人又很

钟爱她,他们的财产将来十拿九稳地也是由她来继承的。”

“瓦朗蒂娜这样爱护诺瓦蒂埃先生,其实她的外祖父母倒也应该值得这样爱护,”维尔

福夫人说,“他们一个月之内就要到巴黎来了。瓦朗蒂娜在经过了这番羞辱之后,实在犯不

上再继续把她自己当半个死人似的和诺瓦蒂埃先生捆在一起了。”

伯爵听了这番自私心受伤和野心失败的话,感到很满意。

“可依我看,”他说——“在讲下面这几句话以前,我必须先请求您的原谅——假如诺

瓦蒂埃先生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一个他所厌恶的人的儿子而取消了她的继承权的话,

那么他不该以同样的理由怪罪那可爱的爱德华吧。”

“对呀,”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无法形容的音调说道,“这难道不是很不公正——可耻地

不公正吗?可怜的爱德华也象瓦朗蒂娜一样是诺瓦蒂埃先生的孙子,可是假如她不嫁给弗兰

兹先生,诺瓦蒂埃先生就会把他的钱全都留给她,再说,尽管爱德华是这一家族传宗接代的

人,可是瓦朗蒂娜即使得不到她祖父的遗产,她还是比他富有三倍。”

这一下突击成功了,伯爵听了,没再多说什么。

“伯爵阁下,”维尔福说,“以我们家庭的不幸来这样款待您实在太不应该了。不错,

我家的财产要送给慈善机关了,家父要毫无理由地剥夺我的法定继承权。但我依然很满意,

因为我知道,我的行为是合情合理的。我以前曾答应过伊皮奈先生可以从这笔钱获取利息,

我仍然要兑现这句话,哪怕我因此而把自己弄得穷困到了极点。”

“但是,”维尔福夫人又把话头拉回到她脑子里不断转着的一个念头上来了,“我们可

以把这不幸的事告诉伊皮奈先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动解除他和维尔福小姐的婚约,那

也许会更好一些的。”

“啊,那样可就太糟了!”维尔福说。

“太糟了!”基督山说。

“当然喽,”维尔福说,语气缓和了下来。“一桩婚事,谈妥以后再破裂,对女方的名

誉总是不利的。而且,我本很希望消除先前的那些的谣言,这样一来,它就立刻又会活跃起

来的。不,不行。假如伊皮奈先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他想得到维尔福小姐的心只能比

以前更坚决——除非他被欲望所左右,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同意维尔福先生的看法,”基督山目光盯住维尔福夫人说道,“假如交情上讲我有

资格给他忠告的话,我会劝他把这件事立刻办妥的,使它绝无反悔的余地,因为我听说伊皮

奈先生就要回来了。我敢保证,假如这件事成功了,维尔福先生的名誉一定会大振的。”

检察官站起身来,很高兴听到这个建议,可他的妻子却微微有点变色。“嗯,我正是这

样想的,我一定接受象您这样的一位顾问的指导,”他伸手给基督山说道。“所以对于今天

所发生的这事我们只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了。我们的原先的计划不变。”

“阁下,”伯爵说道,“这个世界虽不公平,但对您如此意志坚决一定会很高兴的。您

的朋友将为您感到骄傲的。而伊皮奈先生,即使维尔福小姐嫁过去的时候一点嫁妆都没有—

—当然不会是那样的——他也会很高兴的,因为他知道从此进入了一个能不惜牺牲信守诺言

的家庭。”说完这几句话,伯爵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了。

“您要走了吗,伯爵阁下?”维尔福夫人问。

“很抱歉,我必须得走了,夫人,我此来的目的只是为要提醒你们星期六的那个约会。”

“您怕我们会忘了是吗?”

“您太好了,夫人,可维尔福先生常常有这么多紧急的事要办。”

“我丈夫已经答应过了,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您知道,凡是他说过的话,即使在

百失而无一得的时候,也从不肯失信的。况且现在他是百得而无一失,那当然会更坚守诺言

了。”

“您是在香榭丽舍大道的府上请客吗?”

“不,”基督山说道,“所以您更得赏脸才行,因为是在乡下请客。”

“在乡下?”

“是的。”

“在哪儿?离巴黎很近吗?”

“非常近,出城只一哩半路——在欧特伊。”

“在欧特伊?”维尔福说道。“不错,夫人曾告诉过我您住在欧特伊,因为她就是在府

上的门前得救的。您住在欧特伊的哪个地方?”

“芳丹街。”

“芳丹街?”维尔福呼吸有点急促地大声说道,“几号门牌?”

“二十八号。”

“呀!”维尔福大声说道,“那么说,圣·梅朗先生的房子就是您买下的了?”

“它原属于圣·梅朗先生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维尔福夫人答道,“您信不信,伯爵阁下——”

“信什么?”

“您觉得那所房子很迷人,是不是?”

“我觉得它很可爱。”

“嗯,我丈夫却从不愿意到那里去住。”

“真的!”基督山答道,“那就是您的偏见了,阁下,那对我可是不利的。”

“我不喜欢欧特伊那个地方,阁下。”检察官竭力控制住他自己说道。

“我希望您的成见不至于影响到我和您聚会吧,阁下。”基督山说道。

“不,伯爵阁下,我希望,我向您保证,我会尽力想法去的。”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道。

“噢,”基督山说道,“我不是听任何借口的。星期六,六点钟,我等着您,假如您不

来,我就会以为,唉,我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会认为这座二十年没人住的房子一定曾有过某

种阴森可怕的传说。”

“我会来的,伯爵阁下,我一定来!”维尔福急忙说道。

“谢谢您,”基督山说道,“现在勿请你们谅解,我要告辞了。”

“啊,对了,伯爵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您刚才说非走不可,我想,您大概会告诉

我们是什么原因吧,只是后来讲到了别的事,才把您的话打断了。”

“老实说,夫人,”基督山说道,”我自己也弄不清我究竟敢不敢把我要去的那个地方

告诉您。”

“哧!告诉我吧,没什么关系的。”

“哦,那么,我要去——我本来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看一件有时候我会对它沉思默

想几个钟头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一所急报站。现在我已经泄露这个秘密啦。”

“一所急报站!”维尔福夫人重复道。

“是的,一所急报站!我常常在小丘顶上看到它。在阳光下,它那黑色的手臂伸向四面

八方,总使人联想到那是一只甲虫的脚爪。实话告诉你们,我每次注视它的时候,总不免要

有很多感触,因为我总在心里想:在急报线的一端,有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他靠一种

万能的意志力,使那些古怪的信号划破长空,把他的意思传达到九百哩外坐在另张桌子前面

的人。我幻想着在那由灰色的云或蓝色的天空所衬扎的背景上,可以看得到那些破空前进的

怪信号。于是我又联想到天神、地灵、鬼仙——总之,想到了种种玄妙神秘的力量——直到

我自己对这种胡思乱想的念头也放声大笑起来。我从不想去对这些有黑色长脚爪的大昆虫作

较近的观察,因为我老是害怕会在它那石头翅膀底下碰到一个极其严肃、极其迂阔、脑子里

装满了科学、玄奥和魔法,充当守护神的小人。可是有一天,有人对我说,每一所急报站里

的工作人员都是一个年俸仅一千二百法郎的可怜虫,他成天地,不象天文学家那种研究天象

,也不象渔翁那样凝视水波,甚至连观望四周田野的权利都没有,而只是注视着离他十四五

哩远的另一个人。所以我就产生了好奇心,想去仔细看看这种活着的蛹,去观察一下它是怎

样从它的茧壳底下扯动这一条丝或那一条丝来和其他的蛹联络。”

“所以您要到那儿去一次?”

“是的。”

“您要去参观哪一个急报站,是内政部的,还是天文台的?”

“噢,不!我对这事倒情愿不知道的好,要是到那儿去,就会有人强迫我来了解它,把

他们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勉强解释给我听。不,真的!我希望完整地保存我那个有关昆虫的

幻想。我只要去见一见那些一知半解、跟我自己差不多的人就行了。所以我不去参观内政部

或天文台的急报站。我所要找的,是旷野上的一个站房,在那儿我可以找到一个蛰伏在他的

窝的老实人。”

“您真是一位奇人。”维尔福说道。

“您觉得我去研究哪一条线好呢?”

“现在最忙碌的那一条线吧。”

“您是指西班牙线吗?”

“是的,您要不要弄一封给部长的介绍信,让他们解释给您听?”

“不必了,”基督山说道,“因为,我刚才已经告诉过您了,我并不想了解它。一旦我

了解了它,我印象中急报这两个字就不复存在了,它将只是一种自甲地到乙地的秘密信号通

信法而已,可我却很想保全我对那只黑脚爪大蜘蛛的全部崇敬。”

“那么,去吧,因为两小时以内,天就要黑了,您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糟糕!您说得我着急起来啦!哪一个站房最近?”

“到巴荣纳去的那条路上的那个吗?”

“是的,是到巴荣纳去的那条路上的那个。”

“夏蒂荣的那一站最近。”

“再过去夏蒂荣的那一站呢?”

“我想就是蒙得雷塔的了。”

“谢谢您。再会。星期六我会把我的观察告诉你们的。”

伯爵在门口遇到了那两位公证人,他们刚刚完成那件剥夺瓦朗蒂娜继承权的工作,自以

为已经干成了一件一定可以提高他们声望的大事。

第六十一章 帮园艺家摆脱睡鼠

基督山伯爵驱车出了恩弗城栅,踏上了去奥尔良的大路,但并不象他所说的在当天傍晚

,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当经过黎纳斯村的时候,他并没有在那些不起眼的急报站前停下来,

而是径直达到蒙得雷塔。蒙得雷塔,大家都知道,就在蒙得雷平原的最高点上。伯爵在山脚

下下了车,开始沿着一条约莫十八寸宽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一到山顶,他就发觉自己被

一道篱笆挡住了,篱笆上挂满了绿色的果实和红色白色的花朵。

基督山找了一下篱笆上的门,不久就找到了。那是一扇小木门,用柳条做的铰链,用一

根绳子和一枚钉子做的搭扣。

伯爵不一会儿搞清了它的机关,门开了。他于是发觉自己已站在了一个约莫二十尺长、

十二尺宽的小花园里,花园的这一面是篱笆,上面挖出一个门,另一面就是那座爬满了常春

藤和点缀着野花的古塔。看它这种满脸皱纹、盛装艳抹的样子,真象是一位等候她的孙儿女

来向她拜寿的老太太,然而,假如象古谚语所说隔墙有耳的话,它能讲出好几件可怕的悲剧

,这恐怕是谁都想得到的。花园里有一条红色的石子铺成的小径,两旁夹着已经生长了很多

年的茂密的黄杨树,其色彩和风格,要是让我们当代的绘画大师德拉克络斯看了心里一定会

很喜欢的。这条小径成字形,所以在一个只有二十尺长的花园里,它弯弯曲曲地形成了一条

六十尺的走道。白花女神弗洛雪林要是看到了这块小小的园地,准会满面含笑的。准会觉得

在这里受到了旷世未有的崇敬。的确,在那花坛中的那二十株玫瑰花上,没有一只苍蝇停在

上面。那些繁生在潮湿的土壤里专门毁坏植物的绿色昆虫,在这里却一只都看不到。可是这

并非说花园里的土就不潮湿。那泥土黑得象煤炭一样,树上枝叶茂密,这一切都说明土壤的

确是很润湿的;而且,要是天然的湿度不够的话,还可以立刻用人工的方法来弥补,这就得

感谢那只埋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的大水缸了。水缸边上驻着一只青蛙和一只癞蛤蟆,青蛙和

癞蛤蟆是天生合不来的,它们当然永远地呆在这只浴盆的两面。小径上看不到一根杂草,花

坛里也没有。这位园丁虽然还未露面,但他经营这片小园地的一番苦心已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了,即使一位细心的太太也不会这样小心地来浇灌她的天竺葵、仙人掌和踯躅草的。基督山

把门关上,把绳子扣回到铁钉上,然后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眼。

“这位急报员,”他说道,“一定雇有园丁,不然的话,他本人肯定就是一位热心的园

艺家。”突然他在一辆满装树叶的羊角车后面踩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本来是伛偻着的,被

他一踩,就站了起来,于是基督山发觉他面前已站着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刚才正

在摘草莓,并把摘下的草莓都放在葡萄叶上。他有十二张萄萄叶和差不多同数的草莓,但由

于站起来的时候太突然了,草莓从他的手上滚了下去。

“你在采果子吗,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说道。

“很抱歉,先生,”那人把他的手举到鸭舌帽的边上,答道。“我没在上面,你知道,

但我也是刚刚下来的。”

“我不打扰你了,朋友,”伯爵说,“继续采你的草莓吧,假如的确还有些没采完的话。”

“我还有十个没采下来,”那人说道,“因为这儿已经有十一个了,我一共有二十一个

,比去年多了五个。这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今年春天很暖和,而草莓要天热才长得好,先

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去年虽然只有十六个,而今年,你看,已经摘了十一个了——十

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啊,少了三个!它们昨天晚上还在这儿的,先

生。我确信它们是在这儿的——我数过的呀。肯定是西蒙大娘的儿子把它们偷去了。我今天

早晨看到他在这儿溜来溜去的。啊,那个小混蛋!在花园里偷东西!他倒不怕吃官司。”

“这事是挺严重,”基督山说道,“但你也应考虑到罪犯的年轻和口味。”

“当然喽,”那园艺家说道,“但它仍然使我不高兴呀。先生,我再道歉一次,我耽搁

你了,您大概是一位长官吧?”他胆怯地瞟了一眼伯爵的蓝色上装。

“请放心吧,我的朋友,”伯爵带笑说道,他可以随意把他的笑容变成可怕或慈祥的样

子,而这一次他脸上笑容是后者那种表情。“我不是什么视察官,而是一个旅客,是出于好

奇心才到这儿来的。我已经开始后悔来参观了,因为这恐怕要浪费你的时间的。”

“啊!”我的时间是不值钱的。”那人带着一个凄苦的微笑回答道。“可是,它是属于

政府的,我也不应该浪费它,但收过信号后,我就可以休息一个钟头了。”(说到这里,他

望了一眼日规,在这个蒙得雷花园里一切都齐备,连日规都有),还有十分钟,我的草莓已

经熟了,再过一天——且慢,先生,你认为睡鼠吃草莓吗?”

“哦,我想不会吧,”基督山郑重地回答说,“睡鼠,先生,是我们的坏邻居,但我们

可不象罗马人那样把它们浸在蜜糖里吃。”

“什么!罗马人吃这种东西吗?”那位园艺家说道,“他们吃睡鼠?”

“彼特尼乌斯[彼特尼乌斯,生于公元一世纪,罗马作家,写有《讽刺集》一书,记述

罗马一世纪时的生活。——译注]的书上是这样写的。”伯爵说道。

“真的!它们不见得好吃吧,尽管人们常说,‘肥得象一只睡鼠’这句话。也难怪它们

肥,白天整天睡觉,到了晚上才醒来,然后通夜地吃。听我说!去年我的树上结了四只杏子

,它们偷去了一个。结了一只油桃,只有一只——嗯,先生,它们就爬到墙上去吃掉了半只

,那可是一只非常好的油桃,我从来没吃到过比它更好的了。”

“你吃了吗?”

“吃了剩下的那半只,您知道,味道鲜美极了,先生。啊,那些先生们是从来不会捡坏

东西吃的,就象西蒙大娘的儿子一样,他从不吃那些坏草莓。但明年呀,”那位园艺家继续

说道,“我是要小心提防,不让这种事再发生,当草莓快要成熟的时候,即使要我通宵坐着

看守他们我也干。”

基督山看够了。每个人的心里都热爱着某样东西,正如每一种果子里都有一种毛虫一样

,这个急报员所热爱的是园艺业。他开始来摘掉那些使葡萄被遮住,而享受不到阳光的叶子

,所以才博得了那位园艺家的欢心。

“您是到这儿来看发急报的吗,先生?”他问。

“是的,假如不违反规定的话。”

“噢,不,”那园艺家说道,“根本没什么规定不许人看,况且看看也没什么危险,因

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

“我听人说,”伯爵说道,“你们对于自己所传达的信号也并不是都懂的。”

“当然喽,先生,我最高兴的就是这一点。”那个人微笑着说。

“你为什么最高兴这一点呢?”

“因为那样我就没责任了。我只是一架机器而已,只要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别的就一

概都不用管了。”

“难道我是遇到了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吗?”基督山心里自问道,“那会把我的计划弄糟

的。”

“先生,”那位园艺家瞟了一眼日规说道,“十分钟快过去了,我得回去干我的活了。

请您和我一起上去好吗?”

“我跟着你。”

基督山走进了这座塔。塔分上下三层,最底下的一层储藏园艺工具,如铲子、水壶、钉

耙什么的,都一一挂在墙上;全部家具都在这儿了。第二层是普通房间。说得更确切些,就

是那人睡觉的地方;房间里有几件可怜的家具——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一只陶瓷

水壶;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干瘪的草本植物,伯爵认出那是干胡豆,其中有不知是哪位好人保

留下来的种子,上面贴着标签,贴得非常认真仔细,好象他曾在植物研究所里当过植物学大

师似的。

“要学会急报术得花很长时间吗,先生?”基督山问。

“学会它用不了多久,只是工作很单调,令人厌烦极了。”

“薪水是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太少了。”

“是的,但你也看到了,我们是供给住处的。”

基督山望着房间。“希望他不要十分依恋他这个住处才好!”他心里默想着。

他们走上了三楼。这里就是急报房了。基督山交替地观看着那架机器上的两只铁把子。

“有趣极了,”他说道,但天长日久,你对这种生活一定会觉得非常厌烦吧。”

“是的。最初要不断地望着,直望得我脖子都酸了,但过了一年之后,我倒也习惯了,

而且我们也有消遣和放假的时候。”

“放假?”

“是的。”

“什么时候?”

“大雾天的时候。”

“啊,一点不错。”

“那实在是我的假日,我就到花园里去,下种,拔草,剪枝,整天灭虫。”

“你在这儿有多久了?”

“十年加五年,我已经做了十五年的机器人了。”

“你现在”

“五十五岁喽。”

“你必须服务多久才能享受养老金?”

“噢,先生,得二十五年才行。”

“养老金是多少?”

“一百艾居。”

“可怜的人类!”基督山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先生?”那人问道。

“我说有趣极了。”

“什么东西有趣?”

“你指给我看的一切都很有趣。你对于这些信号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一点都不懂。”

“你从未想过去弄懂它们的意思吗?”

“不。我何必要去懂呢?”

“但有几个信号是特地发给你的吗?”

“当然罗。”

“那些信号你懂不懂?”

“那是千篇一律的。”

“它们的意思是”

“‘无新消息’、‘可休息一小时’、或是‘明天’。”

“这倒非常简单,”伯爵说道,“看!你的通讯员是不是在那儿向你发信号了?”

“啊,是的,谢谢你,先生。”

“他在说什么——你懂不懂?”

“懂的,他在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你的回答呢?”

“发一个信号,告诉我右边的通讯员我已经准备好了,同时,这也是在通知我左边的通

讯员,叫他也准备好。”

“妙极了。”伯爵说道。

“你瞧着吧,”那人骄傲地说道,“五分钟之内,他就要说话了。”

“那么,我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基督山对他自己说道,“我还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呢

。亲爱的先生,你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先生!”

“你很喜欢园艺工作?”

“喜欢极了。”

“假如放弃这块二十尺长的草坪,给你一个两亩大的园子,你会高兴吗?”

“先生,我可以把它造成一座人间乐园的。”

“只靠一千法郎,你的生活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够艰难的了,但还能活下去。”

“是的,但你只有一个很可怜的花园!”

“不错,这个花园不大。”

“而且,非但不大,还到处都有偷吃一切东西的睡鼠。”

“啊!它们可真是我的灾星。”

“告诉我,当你右边的那位通讯员在发报的时候,假如你碰巧转了一下头——”

“那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就会发生什么事?”

“我就无法转达那信号了。”

“于是?”

“因疏忽而不能转达,我将被罚款。”

“罚多少?”

“一百法郎。”

“一下子去了你收入的十分之一,真够受的!”

“啊!”那个人说道。

“你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基督山说道。

“有一次的,先生,那次我正在给一棵玫瑰花接枝。”

“嗯,假如你把它改变一下,用别的信号来代替呢?”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会被革职,失去我的养老金的。”

“是三百法郎吗?”

“是的,一百艾居,先生,所以你看,我是不愿意去干那种事的。”

“一下子给你十五年的工资你也不干吗?嘿,这可是值得想一想的呀,呃?”

“给我一万五千法郎?”

“是呀。”

“先生,您吓坏我啦。”

“这算不了什么。”

“先生,您在诱惑我。”

“一点不错,一万五千法郎,你懂吗?”

“先生,现在让我来看看我右边的通讯员吧!”

“恰恰相反,别去看他,来看看这个吧。”

“这是什么?”

“什么!难道你不认识这些小纸片吗?”

“钞票!”

“一点儿不错,一共十五张。”

“这是谁的?”

“是你的,假如你愿意的话。”

“我的!”那个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大声说道。

“是的,你的——你自己的财产。”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发信号啦。”

“让他去发好啦。”

“先生,你可害苦了我了,我会被罚款的呀。”

“那只会使你损失一百法郎,你瞧,收了我的钞票以后对你还是很有利的。”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重发他的信号了,他不耐烦啦。”

“别去管他,收下吧。”说着伯爵就把那叠钞票塞到了那个人的手里。“这还没完,”

他说道,“你不能只靠一万五千法郎生活。”

“我仍然可以保留我的工作的。”

“不,你的工作肯定要失去的,因为你得改变一下那个通讯员发来的信号。”

“噢,先生,您想干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先生,除非你强迫我——”

“我准备很有效地强迫你,”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又抽出一叠钞票来。“这儿还有一万

法郎,”他说道,“加上已经在你口袋里的那一万五千,一共是二万五了。你可以用五千法

郎买一块两亩大的地和一所漂亮的小房子;余下的两万可以使你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利息。”

“一座两亩地大的花园?”

“一年还有一千法郎。”

“啊,天哪!”

“喂,拿着吧!”基督山把钞票硬塞到他的手里。

“我得做什么事呢?”

“事情并不很难。”

“但是什么事呢?”

“把这些信号发出去。”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上面已写好了三组信号,

还有数目字标明发送的次序。

“喏,你看,这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是的,但是——”

“完成这件事以后,油桃以及其他的一切你便都可以有了。”

这一突然的进攻成功了,那个人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滚下了一连串黄豆般大的汗珠,他

把伯爵交给他的那三组信号接连发了出去,根本不顾那右边的通讯员在那儿是多么得惊奇,

后者由于不知道其中的变化,还以为这位园艺家发疯了呢。至于左边的那个通讯员,他如实

地转达了那些同样的信号。于是那些信号就忠实地传向了内政部长。

“你现在发财了。”基督山说道。

“是的,”那个人回答说,“但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呵!”

“听着,我的朋友,”基督山说道。“我不希望你产生丝毫的后悔之意,所以,相信我

吧,我可以向你发誓,你这样做不损害任何人,你只是执行了天意而已。”

“那人望着钞票,把它们抚摸了一阵,数了一遍;他的脸色由白转红。然后他向他的房

间里冲去,想去喝一杯水,但还没等跑到水壶那个地方,他就晕倒在他的干豆枝堆里了。

五分钟之后,这封新的急报送到了部长的手里,德布雷吩咐套车,急忙赶到了腾格拉尔

府上。

“你丈夫有没有西班牙公债?”他问男爵夫人。

“我想有的吧。的确!他有六百万呢。”

“他必须卖掉它,不管是什么价钱。”

“为什么?”

“因为卡罗斯已经从布尔日逃了出来,回西班牙了。”

“你怎么知道的?”

德布雷耸了耸肩。“竟想到来问我怎么知道那个消息的!”他说道。

男爵夫人不再问什么了。她急忙奔到她丈夫那儿,后者则立刻赶到了他的代理人那儿,

吩咐他不管什么价钱赶快卖掉。大家一看到腾格拉尔抛出,西班牙公债西班牙公债就立刻下

跌了。腾格拉尔虽蚀掉了五十万法郎,但他却把他的西班牙证券全部都脱手了。当天晚上,

《消息报》上登出了这样一段新闻:“急报站讯:被监禁在布尔日的国王卡罗斯已逃脱,现

已越过加塔洛尼亚边境回到了西班牙。巴塞罗那人民群起拥戴。”

那天晚上,大家别的什么都不谈,只谈论腾格拉尔有先见之明,因为他把他的证券全卖

掉了,又谈到了他的运气,因为在这样一个打击之下,他只蚀掉了五十万法郎。那些没有把

证券卖掉或收购腾格拉尔的公债的人,认为自己已经破产了,因而过了一个极不愉快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警世报》上登出了下面这段消息:“《消息报》昨日所登有关卡罗斯逃

脱,巴塞罗那叛变的消息毫无根据。国王卡罗斯并未离开布尔日,半岛仍处一片升平气象中

。此项错误,系由于雾中急报信号误传所致。

于是西班牙公债立刻飞涨了起来,其上涨的幅度是下跌的两倍。把蚀掉的本钱和错过的

赚头加起来,腾格拉尔一下子损失了一百万。

“好!”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当这个暴跌暴涨的怪新闻传来的时候,后者正在他的家

里。“我刚才有了一个新发现,可以用二万五千法郎去买到我愿意付十万的东西。”

“你发现了什么?”莫雷尔问道。

“我刚刚发现了一种把一个怕睡鼠吃他的桃子的园艺家拯救出来的方法。”

第六十二章 幽灵

欧特伊村那座房子的外表,乍一看,并不见得怎么富丽堂皇,它使人想不到这会是那奢

华的基督山伯爵的别墅。但这种朴素的情调是颇符合房子主人的心意的,他曾明明白白地吩

咐过,不许外表有任何改变,这一点,只要一看房子的内部,谁都会立刻明白的。的确,大

门一开,情景就改变了。

贝尔图乔先生充分显示了他在陈设布置方面的风趣和办事的果断迅速。从前安顿公爵在

一夜之间就把整条大马路上的树木全部砍掉了,因此而惹恼了路易十四;贝尔图乔先生则在

三天之内把一座完全光秃秃的前庭种满了白杨树和丫枝纵横的大枫树,使浓荫覆盖着房子的

前前后后;房子前面通常都是半掩在杂草里的石子路,但这儿却伸展着一条青草铺成的走道

,这条青草小道还是那天早晨才铺成的呢,草上的水珠还在闪闪发光呢。对其它的一切,伯

爵也都有过明确的吩咐;他亲自画了一个图样给贝尔图乔,上面标明了每一棵树的地点以及

那条代替石子路的青草走道长度和宽度。所以这座房子已完全变了样。连贝尔图乔都说他几

乎认不出它了,它的四周已被树木所围绕了。管家本来想把花园也修整一番,但伯爵已明确

地关照过,花园里的东西碰都不许碰一下,所以贝尔图乔只得把气力用到了别的上面,候见

室里、楼梯上和壁炉架上到处都堆满了花。还有一点是最能显出主人学识渊博、指挥有方、

理家办事得力的,就是:这座闲置了二十年的房子,在头一天晚上还是这样凄冷阴森,充满

了令人闻之作呕的气味,几乎使人觉得好象嗅到了那陈年的气息,但在第二天,它却换上了

一副生气勃勃的面孔,散发出了房子主人所喜爱的芳香,透露出使他心满意足的光线。当伯

爵到来的时候,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书和武器;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他心爱的绘画

上;他所宠爱的狗会摇头摆尾地在前厅欢迎他;小鸟们那悦耳的歌声也使他非常高兴;于是

,这座从长眠中醒来的房子,就象森林里睡美人所在的宫殿般顿时活跃了起来,鸟儿歌唱,

花儿盛开,就象那些我们曾流连过很久,当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以致把我们灵魂的一部分留

在了那所房子里一样,仆人们也高高兴兴地在前庭穿来穿去的;有些是在厨房里干活的,他

们飘然地滑下前一天才修好的楼梯,就好象在这座房子里已住了一辈子似的;有些是车房里

干活的,那儿有一箱箱编了号的马车备用,看起来就象是已在那儿至少安放了五十年似的,

在马厩里,马夫在同马说着话,他们的态度比许多仆人对待他们的主人还要恭敬得多,而马

则用嘶鸣来回答。

书房里有将近二千册书,分别排在房间的两边。一边完全是近代的传奇小说,甚至前一

天刚出版的新书也可以在这一排金色和红色封面所组成的庄严的行列中找到。书房对面是温

室,里面摆满了盛开着奇花异草的瓷花盆;在这间色香奇妙的花房中央,有一张弹子台,弹

球还在绒布上,显然刚刚有人玩过的。只有一个房间贝尔图乔没有改动。这个房间位于二楼

左边的角上,前面有一座宽大的楼梯,后面还有一座暗梯可以上下,仆人们每当经过这个房

间时都不免要好奇,而贝尔图乔往往产生恐怖感。五点整,伯爵来到了欧特伊别墅,他后面

跟着阿里,贝尔图乔带着不耐烦和不安的心情在期待着他的到来,他希望能得到几声赞许,

但同时又恐怕遭到斥责。基督山在前庭下了车,到花园里去绕了一圈,又在屋子里到处走了

一遍,一句话也没说,脸上既未显示出赞许,也没显示出不悦的神色。他的卧室就在那个关

闭着的房间的对面,他一踏进卧室,就指着他初次来看房子时就已注意到的那张花梨木小桌

子的抽屉说道:“那个地方至少可以用来放我的手套。”

“大人想把它打开来看一下吗?”贝尔图乔高兴地说道,“您可以在里面找到一副手套

的。”

在其他各种家具里,伯爵都找到了他所要找一切——嗅瓶、雪茄、珍玩。“很好!”他

说道。于是贝尔图乔就喜不自禁地退了出去。伯爵对于他周围所有人的影响就是这样的强大。

六点整,大门口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是那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是骑着米狄

亚来的。基督山含笑在门口等候他。

“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第一个到,”莫雷尔大声说,“我是有意要比别人早一分钟到您这

儿的。尤利和埃曼纽埃尔托我向您有意万分地道歉。啊,这儿可真漂亮!但请告诉我,伯爵

,您有人照料我的马吗?”

“放心好了,亲爱的马西米兰,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我的意思是它得蹓跶一下。噢,您没看到它跑得有多快,就象一阵风!”

“我能想象得出来。毕竟是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马哪!”基督山用慈父对儿子说话的口吻

说道。

“您有点懊悔了吧?”莫雷尔问道,并豪爽地大笑起来。

“我?当然不!”伯爵回答说。“不,假如那匹马不好,我倒是要懊悔的。”

“好得很呢,夏多·勒诺先生和德布雷先生骑的都是部长的阿拉伯马,夏多·勒诺先生

还是法国最好的骑手之一呢,可我把他们都抛在后面了。他们的脚跟后面紧随着腾格拉尔夫

人的马,而她总是以每小时十八哩的速度疾驰的。”

“那么说他们就跟在您的后面吗?”基督山问。

“瞧!他们来啦!”这时,只见两匹鼻子里喷着气的马拉着一辆马车,由两位骑在马上

的绅士陪伴着,驰到了那敞开着的大门口。马车一直赶到台阶前面才停住,后面是那两位骑

在马上的绅士。德布雷脚一点地,便站在了车门前面,他伸手给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便扶着

他的手下了车,她扶手时的态度有点异样,这一点只有基督山才觉察得到的。真的,什么也

逃不过伯爵的眼睛。他注意到一张小纸条从腾格拉尔夫人的手里塞进了部长秘书手里,塞得

极其熟练,证明这个动作是常做的。腾格拉尔夫人的后面出来了那位银行家,只见他的脸色

很苍白,好象他不是从马车里出来而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似的。腾格拉尔夫人向四周急速并探

询地望了一眼。只有基督山一个人能看懂这一个眼的意义。她在用她的眼光拥抱前庭、廊柱

和房子的正面;然后,压制住内心微微的激动,不让脸色变白,以免被人识破,她走上了台

阶,对莫雷尔说道:“阁下,假如您是我的朋友的话,我想问问您愿不愿意把您的那匹马卖

给我。”

莫雷尔极为难地微笑了一下,转向基督山,象是祈求他来解救自己似的。伯爵直到懂得

了他的意思。“啊,夫人!”他说道,“您干嘛来向我提这个要求?”

“向您提,阁下,”男爵夫人答道,那是没必要的,因为一定会得到的。假如莫雷尔先

生也是这样的话——”

“不幸得很,”伯爵答道,“莫雷尔先生是不能放弃他那匹马的,因为马的去留和他的

名誉密切相关,这事我是见证人。”

“怎么会呢?”

“他跟人打了赌,说要在六个月之内驯服米狄亚。您现在懂了吧,假如他在那个期限以

前把它卖了,他不仅要损失那笔赌注,而且人家还会说他胆小,一个勇敢的骑兵队长是决不

能忍受这一点的,即使是为了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当然,我也认为满足一个美丽的

女子的愿望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义务之一。”

“您知道我的处境了吧,夫人。”莫雷尔说道,并感激地向伯爵微微一笑。

“要我说,”腾格拉尔说道,脸上虽勉强带着微笑,但仍掩饰不了他语气的粗鲁,“你

的马已够多的了。”

腾格拉尔夫人以往是极少肯轻易放过这种话的,但使那些青年人惊奇的是:这次她竟假

装没听见,什么也没说。基督山看到她一反常态,竟能忍气吞声,就微笑了一下,指给她看

两只硕大无比的瓷瓶,瓷瓶上布满了精细的海生植物,那显然不是人工加上去的。男爵夫人

很是惊奇。“咦,”她说道,您可以把杜伊勒里宫的栗子树都种在那里啦!这么大的瓷瓶是

怎么造出来的?”

“啊,夫人!”基督山答道,“对这个问题我们是无法回答您的,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只

会造些小摆饰和玻璃麻纱。这是古物,是用水土之精华构成的。”

“怎么?这是哪个朝代的事呢?”

“我也不晓得。只听说,中国有个皇帝造了一座窑,在这座窖里烧制出了十二只这样的

瓷瓶。其中有两只因为火力太猛而破裂了,其余十只全被沉到了两百丈深的海底里,海是了

解人们对她的要求的,因为就用海草掩盖了它们,用珊瑚环绕着它们,用贝壳来粘附着它们

,这十只瓷瓶就在那几乎深不可达的海底世界里躺了两百年。后来,由于一场革命革掉了那

个想作这种试验的皇帝,只剩下一些文件可以证明瓷瓶的制造以及把它们沉入了海底这回事

。过了两百年,人们找到了那些文件,于是就想到要去把那些瓷瓶捞起来。他们特地派人潜

入那个沉瓶的海底里去寻找,但十只之中只剩下了三只,其余的则都被海浪冲破了。我很喜

欢这些瓷瓶,因为或许曾有狰狞可怕的妖怪的目光凝视过它们,而无数小鱼也曾睡在那里面

以逃避天敌的追捕。”

这时,腾格拉尔对这些奇古怪的事不感兴趣,正机械地在那儿把一棵桔子树上盛开着的

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扯完了桔子花,他又去撕仙人掌,但这东西可不象桔子树那么容易扯

,所以他被厉害地刺了一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抹了抹眼睛,象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似的。

“阁下,”基督山对他说道,“我不敢向您推荐我的画,因为您有很多珍品,但这儿有

几幅还是值得看一下的,两幅荷比马的,一幅保罗·保特的,一幅是米里斯的,两幅琪拉特

的,一幅拉斐尔的,一幅范代克的,一幅朱巴兰的,还有两、三幅是穆里罗斯的。”

“慢来!”德布雷说道,“荷比马的这幅画我认得。”

“啊,真的!”

“是的,有人曾把它卖给博物馆。”

“我相信博物馆里是没有这幅的吧?”基督山说道。

“没有,他们不肯买。”

“为什么?”夏多·勒诺问。

“你别装得不知道了,因为政府没有钱呀。”

“啊,对不起!”夏多·勒诺说,“最近八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听到这种话,可我到现

在还是不懂。”

“你慢慢就会懂的。”德布雷。

“我看不见得。”夏多·勒诺回答。

“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到!”巴浦斯汀在通报。

系着一条刚从裁缝手里接过来的黑缎子领巾,灰色的胡须,一对金鱼眼,一套挂着三个

勋章和五个十字奖章的少校制服,这些的确都显示出了一个老军人的派头。这就是巴陀罗米

奥·卡瓦尔康蒂,我们已经结识过的那位慈父的仪表。紧靠在他旁边,从头到脚穿着一身新

的,满面笑容的,是我们也认识的那位孝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三个青年人本来

在一起谈话。两位新客一进来,他们的目光就从那父亲瞟到了儿子,然后很自然地停在了后

者的身上,并开始对他议论起来。

“卡瓦尔康蒂!”德布雷说。

“好响亮的名字!”莫雷尔说。

“是的,”夏多·勒诺说,”德布雷答道,“这套衣服剪裁得很合体,而且也很新。”

“我觉得糟就糟在这一点上。那位先生看来象是平生第一次穿好衣服似的。”

“这两位先生是谁?”腾格拉尔问基督山。

“没听到吗——卡瓦尔康蒂。”

“可那只告诉了他们的姓。”

“啊,不错!您不了解意大利贵族,卡瓦尔康蒂这一家族是亲王的后裔。”

“他们有钱吗?”

“多极了。”

“他们干些什么呢?”

“他们花钱,把钱都花光。我好象记得,前天他们告诉过我,说有些事情要跟您接洽。

今天我实在是为了您才请他们来的。我一会儿给你们介绍一下。”

“可他们的法语倒说得非常纯正呀。”腾格拉尔说。

“那年轻人是在南部的某个大学里受过教育的。可能在马赛吧,我相,要不然也是在那

附近某个地方。您一会儿就知道了,他可是很热情的。”

“对什么热情?”腾格拉尔夫人问。

“对法国的太太小姐们,夫人。他决心要在巴黎娶一位太太。”

“这个念头想得倒美!”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

“腾格拉尔夫人瞟了她丈夫一眼,在别的时候,这种目光无疑是一场风波的预兆,但她

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

“男爵今天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基督山对她说道,“他们要推荐他入内阁了吗?”

“还没有吧,我想。他多半是因为在证券交易所里搞投机输了钱的缘故。”

“维尔福先生偕夫人到!”巴浦斯汀喊道。

“那两个人进来了。维尔福先生虽极力自制着,但他的神色明显地很不自然,当基督山

和他握手的时候,他觉得那只手有点颤抖。“的确,只有女人才知道怎么装模作样。”他自

己心里说,同时瞟了一眼腾格拉尔夫人,腾格拉尔夫人此时正在对检察官微笑,然后他拥抱

了一下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伯爵看到贝尔图乔踏进了隔壁房间里(在这之前,贝尔图乔

始终都在另外几个房间里忙碌着)。伯爵走到他跟前。

“你有什么事,贝尔图乔先生?”他说。

“大人还没讲明有几位客人呢。”

“啊,不错!”

“要用几副刀叉?”

“你自己数吧。”

“所有的人都到了吗,大人?”

“是的。”

贝尔图乔从半开着的门里瞧进去。伯爵有意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天哪!”只见他惊叫

道。

“什么事?”伯爵问道。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哪一个?”

“那个穿白衣服,戴那么多钻石的,那个白皮肤的。”

“腾格拉尔夫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她,大人,就是她!”

“是谁呀?”

“花园里的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孕妇,那个一边散步、一边等候”贝尔图乔呆立在那

半开着的门口,瞪着眼,头发直竖了起来。

“等候谁?”

“贝尔图乔没有回答,只是用麦克白斯指着班柯[麦克白斯和班柯都是英国戏剧家莎士

比的悲剧《麦克白斯》里的人物。——译注]时的那种姿势指了指维尔福。“噢,噢!”他

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谁呀?”

“他!”

“他!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我当然看得见他。”

“那么我没杀死他!”

“真的,我看你快要发疯啦,好贝尔图乔。”伯爵说道。

“那么说他没死!”

“没有,你现在分明看到了他并没死。你的同胞们刺人总是刺在第六和第七条肋骨之间

,你当时一定刺得不是太高就是太低了,而这些吃法律饭的人,他们都很命大。当然,也许

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事实,而是你想象中的一幕幻景或是幻想出来的一场梦。当你

满怀着复仇的念头去睡觉时,那些念头重重地压住了你的胸口,于是你就做了一场恶梦,仅

此而已。不,镇定一点,算算看:维尔福先生夫妇,两个。加上腾格拉尔先生夫妇,四个。

再加上夏多·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莫雷尔先生,七个。还有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

校,八个。”

“八个!”贝尔图乔跟着说。

“别忙!你急着想走开,可忘了我的一位贵宾啦。往左面靠过去一点。喏!瞧一下安德

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就是穿黑色上装的那位青年人,他现在转过身来了。”

这一次,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阻止了他,贝尔图乔一定会大声惊叫起来的。“贝尼代托

!”他喃喃地说道:“天数啊!”

“六点半刚才敲过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严厉地说道,“曾吩咐过这个时候开宴的

,我可不愿意多等。”于是他回到了他的客人那儿,贝尔图乔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勉强回到

了餐厅里。五分钟过后,客厅的门大开,贝尔图乔象尚蒂伊的瓦代尔[瓦代尔是贡德公爵的

管家,一次,公爵在尚蒂伊宴请路易十四,他因为未能将鲜海鱼及时送上,感到羞愧而鼓足

最后的勇气拔剑自刎。——译注]一样,鼓足最后的勇气说道:“禀告伯爵阁下,酒席准备

好了。”

基督山伯爵把他的胳膊伸给了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先生,”他说,“请您引导腾格拉

尔男爵夫人好吗?”

维尔福从命,于是他们转到了餐厅里。

第六十三章 晚宴

来宾们一踏进餐厅,大家显然都有某种感触。每个人都在心里自问,究竟是什么神奇的

力量把他们带到这座房子里来的;可是,尽管他们惊奇,甚至不安,他们却依旧觉得不愿意

离开。考虑到伯爵的社会关系,他那种怪癖孤独的地位,以及他那惊人的,几乎难以令人置

信的财产,男人们似乎应该对他有所警惕,而女人们则似乎应该觉得不适宜于走进一座没有

女主人出来招待她们的房子,但这些男人和女人们都突破了审慎和传统的心里防线;好奇心

不可抗拒地占了上风。

就连卡瓦尔康蒂和他的儿子(前者古板,后者轻浮,两个人也都不明白这次受邀请的用

意)也和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些人有着同样的感触。腾格拉尔夫人呢。当维尔福在伯爵的敦促

之下把他的胳膊伸给她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而维尔福,当他感觉到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

自己的胳膊的时候,也觉得浑身有点不自在,自己的眼光也有点不安。这一切都没逃过伯爵

的眼睛;仅以所接触的这些人物来讲,这个场面在一个旁观者眼里已经是够有趣的了。维尔

福先生的右边是腾格拉尔夫人,他的左边是莫雷尔。伯爵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腾格拉尔之间,

德布雷坐在卡瓦尔康蒂父子之间;夏多·勒诺则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莫雷尔之间。

席面上摆设得极其丰盛,基督山完全清除了巴黎式的情调,与其说他要喂饱他的客人,

倒不如说他想喂饱了他们的好奇心更确切一些。他推出的是一桌东方式的酒席,而这种东方

式的酒席也只有在阿拉伯童话故事里才会有。中国碟子和日本瓷盘里堆满着世界各地的四季

鲜果。大银盆里盛着硕大无比的鱼;各种珍禽的身上依旧还保留着它们最鲜艳夺目的羽毛,

外加各种美酒,有爱琴海出产的,小亚细亚出产的,好望角出产的,都装在奇形怪状的闪闪

发光的瓶子里,似乎更增加了酒的香甜纯美。这一切,就象阿辟古斯[阿辟古斯是古代罗马

奥古斯都时代的美食家。——译注]招待他宾客时一样,一齐罗列在了这些巴黎人的面前。

他们知道:花一千路易来请十个人吃一顿原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象喀丽奥伯德拉那样吃珍

珠或象梅迪契那样喝金水才行。基督山注意到了大家那惊愕的表情,就戏谑地笑谈起来。“

诸位先生,他说,“你们大概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程度的财产以后,奢侈生活就成了

必需的了。而太太们想必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优越的地位以后,他的理想也才会越高

。现在,站在这一种立场上来推测,什么东西才能称其为奇妙呢?那就是我们无法了解的东

西。而什么东西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们无法得到的东西,嗯,研究我无法了解的

事物,得到无法得到的东西,这就是我生活的目标。我是用两种工具来达到我的希望的——

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钱。我所追求的目标和诸位的有所不同,譬如您,腾格拉尔先生,希望修

建一条新的铁路线,而您,维尔福先生,希望判处一个犯人死刑,您,德布雷先生,希望平

定一个王国,您,夏多·勒诺先生,希望取悦一个女人,而您,莫雷尔,希望驯服一匹没有

哪个人敢骑的马。尽管我们所追求的目标不同,但我追求我的目标的兴趣,却并不亚于你们

。譬如说,请看这两条鱼吧。这一条从圣·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以外的地方买来的,那一条是

在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内的地方买来的。现在看到它们摆在同一张桌子上,不很有趣吗?”

“这是两条什么鱼?”腾格拉尔问。

“夏多·勒诺先生曾在俄罗斯住过,想必他可以告诉您这条鱼的名字的。”基督山回答

,“卡瓦尔康蒂少校是意大利人,想必他可以告诉您那一条的名字。”

“这一条,我想,是小蝶鲛。”夏多·勒诺说道。”

“而那一条,”卡瓦尔康蒂说,“假如我没认错的话,是蓝鳗。”

“正是。现在,腾格拉尔先生,问问这两位先生它们是从哪儿捉到的吧。”

“小蝶鲛,”夏多·勒诺说,“只有在伏尔加河里才找得到。”

“我知道,”卡瓦尔康蒂说,“只有富莎乐湖里才出产这么大的蓝鳗。”

“对,一条是从伏尔加河里打来的,一条是从富莎乐湖里捉来的,一点都不差。”

“不可能的!”来宾们齐声喊道。

“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在这里,”基督山说道。“我就象尼罗王——一个‘不可能’

的追求者,而你们现在觉得有趣也正因为如此。这种鱼,大概实际上并不比鲈鱼更好吃,但

你们却好象觉得它很鲜美,那是因为你们觉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却意想不到地在席上

出现了。”

“您是怎么把这些鱼运到法国来的呢?”

“噢,那再容易不过了。把鱼分装在木桶里运。这只桶里装些河草,另一只桶里装些湖

苹,然后把这些桶再装在一辆特制的大车上。这样,那小蝶鲛就活了十二天,蓝鳗活了八天

。当我的厨子抓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活蹦乱跳的,他就用牛奶闷死了小蝶鲛,用酒醉死了蓝

鳗,您不相信吧,腾格拉尔先生!”

“是有点怀疑。”腾格拉尔傻呼呼的笑着回答。

“巴浦斯汀,”伯爵吩咐道,“去把鱼拿来。就是养在桶里的那些活的小蝶鲛和蓝鳗。

”腾格拉尔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其余的来宾也都紧握着双手。只见四个仆人扛着两只水面

上浮着藻类植物的木桶走了进来,每只木桶里悠然地游着一条与席上同样的鱼。

“可为什么每样两条呢?”腾格拉尔问。

“只因为一条也许会死的。”基督山漫不经心地回答。

“您真是位奇人,”腾格拉尔说,“哲学家也许又可以振振有词地说了,有钱是一件可

庆幸之事。”

“还得有脑筋。”腾格拉尔夫人加上了一句。

“噢,可别给我加上那种荣誉,夫人。这种事在罗马人眼里是很普通的。普林尼[普林

尼(六二—一一三),罗马作家——译注]的书上曾说过,他们常常派奴隶头顶着活鱼从奥

斯蒂亚运到罗马,他们把那种鱼叫作‘墨露斯’,从他的描写上来判断,大概就是鲷鱼。他

们认为吃活鲷鱼也是一种奢侈。看着鲷鱼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为它临死的时候,在被送

进厨房以后,它会变三四次颜色,象彩虹似地依次变换。它的痛苦倒成了它的特点,假如它

活着的时候没人注意,死后就不会那么了不起了。”

“是的,”德布雷说道,“可毕竟奥斯蒂亚距罗马才只有几哩路呀。”

“不错。”基督山说,“但我们距鲁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了,假如我们不能比他更先

进一步,那么做现代人还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姓卡瓦尔康蒂几乎同时都睁大了眼睛,但他们还算知趣,没说什么话。

“这一切都是极不平凡的,”夏多·勒诺说,“而我最佩服的一点,我承认,就是他们

竟能如此迅速地执行您的命令。您的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买的吗?”

“是没几天时间。”

“我相信在这一个星期里,它已经大变了个样。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它另外还应该有一

个入口,前面庭院里原是空无一物的,除了一条石子路之外,可今天我们却看到了一条美丽

的青草走道,两旁的树木看起来就象是已长了一百年似的。”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青草和树荫。”基督山说道。

“是的,”维尔福夫人说,“以前大门是朝着街的。我神奇地脱险的那天,您把我带进

来的时候,我记得还是那样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说,“但我想换一个进口,以便从大门口一望出去就可以看见

布洛涅大道。”

“仅四天的工夫!”莫雷尔说,“这真可谓太不平凡了!”

“的确,”夏多·勒诺说,“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了一座新房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这座房子以前很旧,很阴沉可怖。我记得前两三年以前,当圣·梅朗先生登报出售的时候

,我曾代家母前来看过。

“对·梅朗先生!”维尔福夫人说,“那么在您买这座房子以前,它是属于圣·梅朗先

生的了?”

“好象是吧。”基督山回答。

“什么!‘好象’?难道您还不知道卖主是谁吗?”

“不,的确不知道,这笔交易是由我的管家全权代我办理的。”

“这座房子至少已有十年没人住过了,”夏多·勒诺说,“它外表看上去实在有点死气

沉沉的,百叶窗总是都关着,门总锁着,庭园里长满了野草。真的,假如这座房子的房主不

是检察官的岳父的话,人家或许会以为这里曾发生过某件可怕的罪案哩。”

到现在为止,维尔福对放在他前面的那三四杯珍奇美酒一点也没尝过,这时,他拿起了

一杯,然后一饮而尽。基督山暂时让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真奇怪,我初次

踏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也曾有过那种感觉,它看起来是这样阴森森的,要不是我的管家已代

我买了下来,我是决不会要它的。也许那家伙收受了中间人的贿赂。”

“也许是吧,”维尔福挣扎着说道,并极力想做出一点微笑来。“但请相信我,那件贿

赂案跟我可毫无关系,这座房子也可以说是瓦朗蒂娜嫁妆的一部分的,圣·梅朗先生很想把

它卖掉,因为再过一两年如果还不住人的话,它就会倒塌的。”

这次可轮到莫雷尔的脸色变白了。

“尤其是有这样一个房间,”基督山又说道,“它表面上看上去很平凡,挂着红缎子的

窗帷,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得那个房间很有趣。”

“怎么会呢?德布雷说,“怎么有趣?”

“我们能把出于本能的感觉解释清楚吗?”基督山说,“我们在有些地方好象能呼吸到

抑郁的气息,难道不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我们又讲不出来。只有某种持续不断的回忆或某

个念头把你带回到了另一个时代,另一些方,而那多半或许和我们当时当地的情景并无什么

关系。在那个房间里,总有某种什么强有力的东西使我联想到甘奇侯爵夫人[甘奇侯爵(一

六三五—一六六七),法国贵族,被其丈夫的两个兄弟所谋杀。——译注]或德丝狄摩娜

[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里女主人公,被她的丈夫奥赛罗掐死。——译注]的房间。慢来

!既然我们已经吃完了,还是由我来领着你们去看一下吧,看过以后我们就到花园里去喝咖

啡,吃完了饭,应该去走走看看的。”

基督山以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客人们。维尔福夫人站起身来,基督山也站了起来,

其余的人也象他们那样做了。

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则象脚下生了根似的在他们的座椅上犹豫了一会儿,他们互相以

冷淡呆滞的眼光询问着对方。

“你听到了没有?”腾格拉尔夫人似乎在说。

“我们必须去。”维尔福好象在回答,然后伸手让她挽着。

其他的人都已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分散到了各处。为他们觉得这次参观不会仅限于这一

个房间的,他们同时一定也可以参观其他的地方,借此机会看一看基督山是如何把他的房子

变成一座宫殿的。每个人都从那几扇打开着的门那儿出去了。基督山等着那留下来的两位,

当他们也从他身边走出去的时候,他便微笑着把自己排在了这个行列的最后。维尔福和腾格

拉尔夫人当然并不明白伯爵那个微笑的含义,假如他们明白的话,一定会觉得比去参观那个

他们就要走进去的房间更可怕。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大多数房间的布置充满了东方

情调,椅垫和靠背长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样的烟管代替了家具。客厅里琳琅满目地挂着古代

大画师们最珍贵的杰作;女宾休息室里挂满了中国的刺绣品,色彩玄妙,花样怪诞,质地极

其名贵。最后,他们走进了那个著名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乍看起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地方,只不过别的房间都已重新装饰过,而这里的一切却依然照旧,而且日光虽已消逝,房

间里却还没有点灯。这两点已足够使人感到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了。

“噢!”维尔福夫人喊道,“真可怕!”

腾格拉尔夫人勉强说了句什么,但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大家观察的结果,一致认为

这个房间的确象一个不祥之地。

“难道不是吗?”基督山问道。“请看那张笨重的大床,挂着那顶阴气沉沉、血色的帐

子!还有那两张因受潮已褪了色的粉笔人物画像,他们那苍白的嘴唇和那凝视着一切的眼睛

不是象在说‘我们看到了’吗?”

维尔福的脸色煞白,腾格拉尔夫人则倒在一张壁炉旁边的长凳上。

“噢!”维尔福夫人微笑着说道,“您可真够大胆的了!也许那件罪案就发生在这张凳

子上呢!”

腾格拉尔夫人闻听这句话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哦,”基督山说,“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呢。”

“还有什么?”德布雷问到,他也已注意到了腾格拉尔夫人那种不安的神态。“啊!还

有什么?”腾格拉尔也问道,“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说已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您

说吧,卡瓦尔康蒂先生?”

“啊!他说道,“我们在比萨,有乌哥里诺塔[乌哥里诺塔是意大利比萨的暴君,被其

敌人禁囚于塔内与儿孙们一起饿死了。——译注],在弗拉拉,有达沙囚房[达沙是意大利

文艺复兴诗人,住在弗拉拉,曾两次发疯遭囚禁。——译注],在里米尼,有弗兰茜丝卡和

保罗的房间[弗兰茜丝卡是十三世纪意大利有名的美人,保罗是她的情人,两人都被她的丈

夫所杀。——译注]。”

“是啊,可你们却没有这种小楼梯吧,”基督山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一扇掩在帷幕后面

的门。“请过来看看吧,然后再把你们的感想告诉我。”

“多难看的一座螺旋形楼梯。”夏多·勒诺带笑说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喝了奇奥斯酒才产生了这种悲怆的气氛,但这屋子里一切在

我看来都象是阴惨惨的。”德布雷说道。

自从听到提及瓦朗蒂娜的嫁妆以后,莫雷尔就始终满面愁容地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曾经做过幻想,”基督山说道,“是否以前曾有过一个奥赛罗似的人物,在一个狂

风暴雨的黑夜里,一步步地走下这座楼梯,手里抱着一个尸体,想在黑夜里把它埋掉,这样

,即使瞒不过上帝的眼睛,至少希望能瞒过人的耳目,不知你们是否有同感?”

腾格拉尔夫人一下子半晕倒在维尔福的臂弯里,维尔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墙壁上,以支

撑着他自己。

“啊,夫人!”德布雷惊叫道,“您怎么啦?您脸色多苍白呀!”

“怎么样?这很简单,”维尔福夫人说道,“基督山先生在给我们讲恐怖故事,无疑是

想吓死我们。”

“是啊,”维尔福说道,“真的,伯爵,您把太太们都吓坏了。”

“怎么了?”德布雷用耳语问腾格拉尔夫人。

“没什么,”她勉强回答说。“我想出去透透空气!没别的。”

“我陪您到花园里去好不好?”德布雷一边说着,一边就向暗梯那边走去。

“不,不!”她急忙说道,“我情愿呆在这儿。”

“您真的吓坏了吗,夫人?”基督山说。

“噢,不,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只不过您讲得绘声绘色的,把您想象中的情

景讲述得太象真的了。”

“啊,是的!”基督山微笑着说,“这些都只是我想象中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想象

成这是一个贞节的良家妇女的房间,这张挂红帐子的床,是送子娘娘访问过的床,而那座神

秘的楼梯,是为了避免打扰她们母子的睡眠,供医生和护士上下使用的,或者是供那做父亲

的来抱睡着了的孩子使用的?”

“听到这一幅可喜的画面,腾格拉尔夫人非但没有镇定下来,反而呻吟了一声,然后就

昏了过去。

“腾格拉尔夫人一定是病了,”维尔福说道,“还是送她回到她的马车里去吧。”

“噢!我忘带我的嗅瓶啦!”基督山说道。

“我这儿有。”维尔福夫人说,她拿出一只瓶子来递给了基督山,瓶子里满满地装着伯

爵给爱德华尝过的那种红色药水。

“啊!”基督山说着就从她的手里把药瓶接了过来。

“是的,”她说道,“我遵从您的忠告已经试过了。”

“成功了没有?”

“我想是成功的。”

腾格拉尔夫人已被扶到了隔壁的房间里。基督山把那种红色药水滴了极小的一滴到她的

嘴唇上,她便恢复知觉了。

“啊!”她大声说道,“多可怕的一个梦啊!”

维尔福捏了一下她的手,让她明白这并非是一个梦。有人去找腾格拉尔先生了,因他对

于这种诗意的想象不感兴趣,所以早已到花园里去和卡瓦尔康蒂少校谈论从里窝那到佛罗伦

萨的修建铁路的计划去了。基督山似乎很有些失望。他挽起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引导她到

了花园里,发觉腾格拉尔正在和那两个姓卡瓦尔康蒂的一同喝咖啡。“夫人,”他说道,“

我真的吓坏了您吗?”

“噢,没有,阁下,”她回答,“但您知道,由于我们每个人的情绪变化有所不同,所

以事物对我们所产生的印象也就不同了。”

维尔福勉强笑了一声。“有时候,您知道,”他说,“只要一个念头或一个想象就足够

了。”

“噢,”基督山说道,“信不信由你们,但我是确信这间屋子里曾发生过一件罪案的。”

“小心哪!”维尔福夫人说道,“检察官可在这儿呢。”

“啊!”基督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便在他面前提出我的起诉好了。”

“您的起诉!”维尔福说道。

“是的,而且还有证据。”

“噢,这真有趣极了,”德布雷说,“假如真的发生过罪案,我们不妨来调查一下。”

“的确是发生过罪案的,”基督山说道。“这边来,诸位,来,维尔福先生,因为要起

诉就得在有关当局的面前起诉才能奏效。”于是他挽住维尔福的手臂,同时仍挽着腾格拉尔

夫人,拖着检察官向那棵处在荫影最深处的梧桐树走过去。其他的来宾都跟在后面。“喏,

”基督山说,“这里,就在这个地方(他用脚顿了顿地面),我因为想给这些老树增添一点

新鲜活力,就叫人把这儿的泥土挖起来,加些新土进去。呃,他的挖土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木

箱子,说得确切些,是一只包了铁皮的木箱子,箱子里有一具初生不久的婴儿的尸骨。”

基督山直觉得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在发僵,而维尔福的则在发抖。

“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儿!”雷布雷说道,“见鬼!我看这事倒真的严重起来啦!”

“唉,”夏多·勒诺说,“我刚才没说错吧。我说:房屋也象人一样的,有灵魂,有面

孔,而人们的外表就是其内心的表现。这座房子之所以阴森可怖,就是因为它看了令人难过

,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难过,就是因为它包藏着一件罪案。”

“谁说这是一件罪案?”维尔福挣扎起最后一点力气问道。

“什么!把一个孩子活埋在花园里难道还不算犯罪吗?”基督山大声说道。“请问,您

把这样一种行为叫做什么呢?”

“谁说是活埋的?”

“假如是死的,干嘛要埋在这儿呢?这个花园从未当坟地用过呀。”

“杀害婴儿在法国要算是什么罪?”卡瓦尔康蒂少校无意地问道。

“噢,杀头。”腾格拉尔说道。

“啊,真的!”卡瓦尔康蒂说。

“我想是的吧。我说得对吗,维尔福先生?”基督山问。

“是的,伯爵。”维尔福回答,但他此时的声音简直不象是人声了。

基督山看到那两个人对于他所精心准备的这个场面都已再也忍受不了,也就不再穷追下

去了,于是便说:“来吧,诸位,去喝点咖啡吧,我们好象把它给忘啦。”于是他又引着来

宾们回到了草地上的桌子旁边。

“伯爵,”腾格拉尔夫人说道,“说来真是难为情,可您那些吓人的故事说得我难受极

了,所以我必须请求您允许我坐下来。”于是她倒入了一张椅子里。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到了维尔福夫人面前。“我想腾格拉尔夫人大概又需要用一下您那

只瓶子了。”他说道。

在维尔福夫人还没走到她朋友的身边以前,检察官已乘机对腾格拉尔夫人耳语了一句:

“我必须和您谈一次。”

“什么时候?”

“明天。”

“在哪儿?”

“请到我的办室里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去。”这时,维尔福夫人过来了。“谢谢,亲爱的,”

腾格拉尔夫人说,并极力想装出一个笑容。“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觉得好多了。”

第六十四章 乞丐

夜渐渐地深了。维尔福夫人提出要回巴黎去了,这正是腾格拉尔夫人所不敢提出的,尽

管她感到在这儿很不安。维尔福先生听到他的妻子提出这个要求,就首先告辞了。他请腾格

拉尔夫人乘他的马车回去,以便他妻子可以一路上照顾他。而腾格拉尔先生,他却正在兴致

勃勃地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谈话,并未注意到经过的种种情形。

基督山去向维尔福夫人要嗅瓶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维尔福凑近了腾格拉尔夫人的身

边,并已猜到了他向她说了些什么,尽管讲那些话时声音很低,甚至低得连腾格拉尔夫人本

人都很难听清。他并没表示反对他们的安排,就让莫雷尔、夏多·勒诺和德布雷骑马回去,

而让两位太太坐维尔福先生的马车走。腾格拉尔愈来愈喜欢上了卡瓦尔康蒂少校,已邀请他

和自己同车回去。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发现他的双轮车已等在了门口。他的马夫,从各方面看来都非常象

英国式漫画上的人物,此时他正踮起脚使劲拉住一匹铁灰色的高头大马。安德烈在席间一直

很少讲话。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深怕自己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会说出一些荒诞可笑的话来

,所以只是睁大着他那一双也多少带有些恐惧的眼睛望着检察官。后来腾格拉尔缠上了他,

那位银行家看到这位少校是那样的盛气凌人,而他的儿子却是这样的谦虚有礼,再想到伯爵

对他们的态度是那样的,就认定他遇到的是一位带儿子到巴黎来增加阅历的大富翁。他带着

说不出的喜悦注视着少校小手指上戴着的那只大钻戒;至于少校,他原本就是一个凡事小心

谨慎的人,因怕他的钞票遭遇到什么不测,所以立刻把它变成了值钱东西。

晚餐以后,腾格拉尔以谈生意为借口,顺便问到了他们父子的生活状况。这父子俩事先

已经知道他们的四万八千法郎和每年的五万法郎都要从腾格拉尔手里得到,所以他们对这位

银行家的感激唯恐表示的不充分,叫他们去和他的仆人握手,他们也会十分愿意的。有一件

事哪怕腾格拉尔对卡瓦尔康蒂更增添了敬意——或者说是崇拜。后者由于信守贺拉斯那句“

处万变而不惊”的格言,所以除了说最大的蓝鳗是哪个湖里的产物以证明他的学识之外,便

不再多说一句话,默默地吃完了他面前的那份菜。腾格拉尔由此认为这桌宴席虽然奢侈,但

对于卡瓦尔康蒂来说却如同家常便饭。他在卢卡的时候,多半也常吃从瑞士运来的鳟鱼和从

英国运来的龙虾,就象伯爵吃由富莎乐湖来的蓝鳗和伏尔加河来的小蝶鲛一样;所以他极热

情地接受了卡瓦尔康蒂的这几句话:“明天,阁下,我当登门拜访,和您谈一下有关业务方

面的事情。”

“而我,阁下,”腾格拉尔说,“将不胜愉快地恭候您的光临。”说到这里,他就请卡

瓦尔康蒂坐他的马车回太子旅馆去,假如他认为不和他的儿子一同回去没什么不方便的话。

对这一点,卡瓦尔康蒂说,他的儿子已到了相当独立的年龄,他有自己的马车,来的时候就

不是一同来的,各自分别回去也没什么。于是少校就坐到了腾格拉尔的身旁,后者则对于少

校的处理经济事务愈来愈感兴趣了,他允许他的儿子每年可以花五万法郎。单从这一点上讲

,他就可能有五六十万里弗的财产。

至于安德烈,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就开始训斥起他的马夫来,因为马夫没把那辆

双轮马车赶到台阶前面,而是等在了大门口,使他不得不走过去三十步。马夫忍气吞声地听

着他的辱骂,左手抓住那匹不耐烦的马的嚼环,右手把缰绳递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接过缰绳

,然后他那擦得油亮的皮靴轻轻地踩到了踏级上。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

肩膀。那青年回过头来,还以为是腾格拉尔或基督山忘了什么事,现在才想起来,特地赶来

告诉他的呢。但前面这个人既不是腾格拉尔也不是基督山,而是一个陌生人,那在太阳底下

晒得黝黑的肤色,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红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嘴角上因带着笑,所以露出了

一排洁白整齐、象豺狼一般尖利的牙齿。他那灰色的头上缠着一条红手帕,身上披着破烂龌

龊的衣服,四肢粗壮,那骨,象一具骷髅身上似的,走起路来会喀喇喀喇地发响似的,安德

烈刚开始只看到了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那只手就象是巨人的手一般。究竟是那青年人借着

车灯的光已认出了那张脸呢,还是他只不过被那种可怕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一点,我们无法

确认,我们只能把事实讲出来,只见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退后了一步。“你找我干吗?”

他问道。

“对不起,朋友,假如我打扰了你的话,“那个缠红手帕的人说,“但我想跟你谈谈。”

“你无权在晚上讨钱。”马夫说,并摆出了一个阻挡的姿势以使其主人摆脱这个讨厌的

怪客。

“我可不是要钱的,亲爱的。”陌生人对那仆人说,他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讽刺,脸上

却是一副可怕的微笑,把后者吓得直往后退。“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讲几句话,他在半个月以

前曾让我去办过一件事。”

“喂,”安德烈说。他强作镇定,不使他的仆人看出他的心慌,“您想干什么?快说,

朋友。”

那人低声说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让我省点劲,免得我步行回巴黎。我累极了,

又没有象你这样吃过一顿丰富的晚餐,我简直有点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听到对方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告诉我,”他说,“你究

竟要干什么?”

“哦,我想要你请我坐在你这辆漂亮的马车里,带我一起回去。”安德烈脸色发白,但

没说什么。“是的,”那个人把手插进口袋里,满脸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望着那个青年

人说。“我脑子里有了这么个怪念头,你懂吗,贝尼代托先生?”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青年显然怔了一下,他急忙走过去对马夫说道:“这人说得不错,

我的确曾让他去办过一件事,他必须把结果告诉我。你先走回去吧,进城以后雇个马车回去

好了,免得回旅馆太晚了。”马夫惊奇地走了。

“至少让我先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再谈吧。”安德烈说。

“噢!这个,我可以带你到一个绝妙的地方去。”那缠手帕的人说道。于是他扯住马嚼

环,把双轮马车领到了一个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目睹他们这次会谈的地方。

“别以为我真的想坐你这辆漂亮的马车,”他说,“噢,不,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累了,

此外我还有点小事要和你谈一谈。”

“来,上来吧!”那青年说道。

可惜这一幕没发生在白天,要不然你就能看到这个流氓是如何重重地往弹簧座垫上一倒

,坐到了那年轻高雅的车主身边,这可是个难得看见的情景。安德烈赶着车向林外走去,一

路上始终没和他的同伴讲一句话,后者则嘴角挂着满意地微笑,象是很高兴自己能坐上这样

舒服的一辆车子。一经过了欧特伊的最后一座房子,安德烈就回头望了一眼,以确定再没有

人能看到或听到他,于是他勒住马,双臂交叉在胸前,对那个人说道:“现在说吧,你为什

么要来打扰我的安宁?”

“但你,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怎么骗你了?”

“怎么——这还要问吗?当我们在瓦尔湖分手的时候,你告诉我说,你要经皮埃蒙特到

托斯卡纳去,但你没去那里,却到巴黎来了。”

“这与你有何相干呢?”

“何相干,恰恰相反,我以为这样一来,我的目的倒可以实现了。”

“哦,”安德烈说,“你想在我身上搞投机吗?”

“你用的词多妙啊!”

“我警告你,卡德鲁斯先生,你打错算盘啦。”

“哟,哟,别生气,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生气的结果总是很糟糕,都怪运气不

好,我才会产生妒忌。我原以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纳当向导混饭吃的,我真心真意地

可怜你,就象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总是把你叫做我的孩子的。”

“嘿,嘿,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别忙!耐心点呀!”

“我够耐心了,说下去吧。”

“当我突然看见你经过城门口,带着一个马夫,坐着双轮马车,穿着崭新的漂亮衣服时

。我就猜你一定是发现了一个矿,不然就是做了一个证券经纪人。”

“那么,你承认自己妒忌了,是不是?”

“不,我很高兴——高兴得想来跟你道喜,但因为穿着不十分得体,所以我就挑了个机

会,免得连累你。”

“是的,你很会挑机会!”安德烈大声说道,“你当着我仆人的面来跟我讲话。”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抓住你,就什么时候来跟你讲话。你除有一

匹跑得很快的马,又有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自然滑溜得象条黄鳝一样,假如我今天晚上错

过了你,我或许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啦。”

“我又没把自己藏起来。”

“可你的运气好,我真希望我也能这么说。但我必须把自己藏起来,而且我还怕你不认

得我——好在你还认得,”卡德鲁斯带着一种不悦的微笑又加上了一句。“你太客气了。”

“说吧,”安德烈说,“你想干什么?”

“这样对我说话可不太客气呀,贝尼代托,老朋友,这样可不好啊。小心点儿,不然我

也许会给你找点小麻烦的。”

这一恐吓立刻压服了青年人的火气。他让马小跑起来。

“你不该用刚才那种口吻对一个老朋友讲话,卡德鲁斯。你是个马赛人,我是——”

“这么说,你现在知道你是哪儿人了?”

“不,可是别忘了我是在科西嘉长大的。你年老固执,可我是年轻顽强的。在我俩之间

,恐吓是没有用的,凡事应该和和气气地来解决才好,命运之神关照我,却讨厌你,难道是

我的错吗?”

“那么,命运之神都在关照你喽?难道你的双轮马车,你的马夫,你的衣服,不都是租

来的吗?不是?那就好!”卡德鲁斯说道,眼睛露出贪婪的目光。

“噢!你来找我之前早就了解得很清楚啦。”安德烈说道,愈来愈情绪激动了。“倘若

我也象你一样头上缠块手帕,背上披些烂布,脚上穿双破鞋子,你就不会认我了。”

“你错看我了,我的孩子。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你,什么也不能再阻止我穿

得象别人一样整齐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向是心肠好。假如你有两件衣服,你肯定会分一件

给我的。从前,当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可是常常把我的汤和豆子分给你的。”

“不错。”安德烈。

“你那时吃得可不少呀!现在还是那样吗?”

“噢,是的。”安德烈回答,然后大笑起来。

“你刚才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房子是某个亲王府吧。你怎么会到亲王家里来吃饭呢?”

“他不是什么亲王,是个伯爵。”

“一个伯爵,一个很有钱的伯爵吧,呃?”

“是的,但你最好还是别去跟他说什么话,他也许会很不耐烦的。”

“噢,放心好了!我对你的伯爵才不想打什么主意呢,你只管留着自己享用好了。但是

,“卡德鲁斯又装出他以前那种令人看了极不舒服的微笑说,“你得付出点儿代价才行,你

懂吗?”

“好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如果一个月能有一百法郎——”

“嗯?”

“我就可以生活——”

“靠一百法郎!”

“是很苦,这你也知道,但有了——”

“有了——?”

“有了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可以很快乐了。”

“这是两百。”安德烈说道,他摸出十个路易放到卡德鲁斯的手里。

“好!”卡德鲁斯说。

“每月一号去找我的管家,你可以拿到相同数目的钱。”

“喏,你又瞧不起我了。”

“怎么了?”

“你要我去跟仆人们打交道,不,告诉你,我只和大人来往。”

“好吧,就这样吧。那么,每月一号,到我这儿来拿吧,只要我有进账,你的钱是缺不

了的。”

“我一直都说你是个好心人,托天之福,你现在交了这样的好运。把一切都讲给我听听

吧。”

“你干嘛要知道呢?”卡瓦尔康蒂问。

“什么!你还是不信任我吗?”

“不,嗯,我找到我父亲了。”

“什么!是你亲生父亲吗?”

“当然喽,只要他给我钱用——”

“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就应该这样。他叫什么名字?”

“卡瓦尔康蒂少校。”

“他喜欢你吗?”

“只要我表面上能顺从他的心愿。”

“你父亲是谁帮你找到的?”

“基督山伯爵。”

“就是刚才你从他家里出来的那个人?”

“是的。”

“既然他能找到有钱的主人,我希望你跟他讲讲,给我也想法找一个给别人当爷爷的位

子怎么样。”

“嗯,我可以替你去问问他。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我?”

“是的,你。”

“你真是心眼太好了,还为我操心。”卡德鲁斯说。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现在也该轮到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了。”

“啊,没错!哦,我要在一座上等的房子里租个房间,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刮胡子,

到咖啡馆去读读报纸。晚上,我还要上戏院去,我要装成一个退休的面包师。这就是我的希

望。”

“噢,假如你只想按这个计划行事,而且安安稳稳地去做,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这样认为吗,布苏亚先生?那么你呢,你将变成什么呢——一个法国贵族?”

“啊!”安德烈说道,“谁知道呢?”

“卡瓦尔康蒂少校或许已经是了,但不幸的是爵位承袭制已经被取消了。”

“别耍花招儿了,卡德鲁斯!你想要的东西现在已经得到了,我们也已经互相谅解了,

你快下车去吧。”

“决不,我的好朋友。”

“什么!决不?”

“咦,你也不为我想一想,我头上缠着这么块手帕,脚上简直可说没穿什么鞋子,又没

有什么证件,可口袋里却有十个金拿破仑,且不说这十块金洋将来派什么用场,现在就不只

要值两百法郎,我这个样子在城门口一定会被抓起来的呀!那时,为了证明我自己,我就不

得不说出那些钱是你给我的。这样,他们就要去调查,于是就会发觉我没有获得许可就离开

了土伦,那样我就又要被带回到地中海岸边。到那时我便又成了一○六号犯人,我那退休面

包师的梦可就化为泡影了!不,不,我的孩子,我情愿还是留在首都享享福的好。”

安德烈脸上立刻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的确,正如他所自夸的,卡瓦尔康蒂少校的公子

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人。他一边把身子挺了一下,一边向四周急速地瞟了一眼,手好象若无其

事似地插进了口袋里,他打开了一把袖珍手枪的保险机,卡德鲁斯的眼神始终也没有离开过

他这位同伴,此时他也就把手伸到了背后,慢慢地抽出了一把他总是带在身边以备急需的西

班牙匕首。由此可见,这两位可敬的朋友的确是互相很了解对方的。安德烈的手又没事似从

口装里拿了出来,抬上来摸了一下他的红胡须,玩弄了好长一会儿。“好心的卡德鲁斯!”

他说道,“那样你将多快乐呀!”

“我尽力找快乐就是了。”杜加桥客栈的老板说道,把他的小刀子悄悄地缩回了衣袖里。

“嗯,那么,我们进巴黎城里去吧。可你通过城门时怎么才能不引起怀疑呢?依我看,

你这样比步行更危险呀。”

“等一下,”卡德鲁斯说,“我们来想个办法。”说着他便拿起马夫忘在车里的那件高

领大短挂,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摘下卡瓦尔康蒂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最后装出一副满

不在乎的样子,就象一个由他的主人自己驱车的仆人。

“我说,”安德烈说,“难道就这样要我光着脑袋吗?”

“哧!”卡德鲁斯说道,“今天风这么大,你的帽子权当被风吹掉了。”

“那么,”安德烈说,“我们走完这段路吧。”

“不让你走了?”卡德鲁斯说,“我希望不是我。”

“嘘!”安德烈说道。

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安德烈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停住了马,卡德鲁斯跳了下去。

“喂!”安德烈说,“我仆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

“啊!”卡德鲁斯说,“你该不会希望我得伤风感冒吧?”

“可我怎么办呢?”

“你!噢,你还年轻,可我却开始变老罗。再见,贝尼代托。”

说完他便消失在一条小巷子里。

“唉!”安德烈叹了一口气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总是快活的呀!”

第六十五章 夫妇间的一幕

三个青年人在路易十五广场分了手。莫雷尔顺林荫大道走,夏多·勒诺走革命路,而德

布雷则向码头那个方面走去。

莫雷尔和夏多·勒诺很可能是到“炉边叙天伦之乐”去了,就如同他们在议院演讲台上

措辞华丽的演说词中或黎希留路戏院里编写的工整的剧本中所说的那样;德布雷则不然。他

到了罗浮门以后,就向左转,疾步穿越卡罗莎尔广场,穿过录克街,转入了密可德里路,这

样就和维尔福先生乘坐的那辆马车同时到达了腾格拉尔先生的门前。男爵夫人所乘的马车因

为要先送维尔福先生夫妇到圣·奥诺路然后才能送她回家,所以并不比他到得早。德布雷显

出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的样子先走进了那座房子的前庭,把缰绳扔给了一个仆人,然后回到车

门旁边来接腾格拉尔夫人,伸手引她到了她的房间里去。等大门关上了,前庭里只剩下德布

雷和男爵夫人两个人的时候,他问道:“你怎么啦,爱米娜?伯爵是讲了一个故事,说得更

确切些,是个离奇故事,你为什么竟会那么激动呢?”

“因为我今天晚上的情绪本来就不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道。

“不,爱米娜,”德布雷回答,“你这么说无法使我相信。因为你刚到伯爵家的时候情

绪很好。当然罗,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点令人不太愉快,但我知道你一向是不大理会他的坏脾

气的。一定有人冒犯了你。告诉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来冒犯你的。”

“你搞错了,吕西安,我向你保证,”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今天

的确脾气很坏,但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腾格拉尔夫人显然是在经受着一种女人们常常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神经刺激,不然,就如

德布雷所猜测到的,在她那种激动的情绪背后一定有某种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他很了解女人们情绪反复无常的特点,所以也就不再追问,只等待一个更适当的机会,

或是再问她,或是听她主动加以解释。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间门口遇到了她的心腹侍女康尼丽

姑娘。“小姐在干什么?”她问。

“她练习了一晚上,后来上床睡觉去了。”康尼丽姑娘回答。

“可是我好象听到她在弹钢琴的声音。”

“那是罗茜·亚密莱小姐,小姐上床以后她还在弹琴。”

“嗯,”腾格拉尔夫人说,“来给我卸妆。”

她们走进了卧室。德布雷正躺在一张大睡椅上,腾格拉尔夫人带着康尼丽姑娘走进了她

的更衣室。

“我亲爱的德布雷先生,”腾格拉尔夫人在门帘后面说,“您老是抱怨,说欧热妮一句

话都不跟您谈。”

“夫人,”吕西安说到,他正在玩弄着一条小狗,这条狗认得他,正在享受他的爱抚,

“讲这种抱怨话的可不仅仅我一个人。我好象记得听到马尔塞夫也说过,他简直无法从他未

婚妻的嘴里引出一个字来。”

“真的,”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想,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改变的,您会看到她走

进您的办公室来。”

“我的办公室?”

“我的意思是指部长的。”

“来干什么?”

“来请求国立剧院给她一张聘书。真的,我从没看见过谁象她那样迷恋音乐。一个上流

社会的小姐成了个这样子真是太荒唐了。”

德布雷笑了笑。“嗯,”他说,“假如您和男爵同意的话,让她来好了,我们可以设法

给她一张聘书,只是象她那样的天才,我们所给予的这点报酬真是太可怜的。”

“你去吧,康尼丽,”腾格拉尔夫人说,“我这儿不需要你了。”

康尼丽遵命走了出去。一会儿,腾格拉尔夫人穿着一件色彩艳丽、宽松肥大的睡衣走了

出来,坐到德布雷的身边。然后,她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开始抚弄起那只长毛大耳朵的小

狗来。吕西安默默地望她了一会儿。“来,爱米娜,”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道,“坦白地

告诉我吧,你心里正为一件事而烦恼,对不对?”

“没什么,”男爵夫人回答。但她给憋得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一

面大镜子面前。“我今天晚上的样子很可怕是吗?”她说。

德布雷带笑站起身来,正要用行动来回答这句话时,门突然开了。出现的是腾格拉尔先

生,德布雷急忙又坐了下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腾格拉尔夫人转过头来,带着一种她根本不掩饰的惊愕的神情望着她

的丈夫。

“晚安,夫人!”那银行家说,“晚安,德布雷先生!”

男爵夫人还以为他丈夫是为白天他所说的那些刻薄的话道歉的。于是便故作一副严肃不

高兴的样子,并不搭理他,却转向德布雷。“谈点儿东西给我听,德布雷先生。”她说。

德布雷对于这次来访本来就略微感到有点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如此镇定自若他也就恢

复了常态,拿起了一本中间夹着一把云母嵌金的小刀的书来。

“请原谅,”银行家说,“这样你会很疲劳的,夫人。时间也不早了,已经十一点钟了

,德布雷先生住的地方离这儿也挺远的。”

德布雷怔住了。这倒并非因为腾格拉尔说话时的语气有什么惊人之处,他的声音很平静

温和,但在那种平静和温和之中,却显示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坚决,象是表明今晚上一定要违

背一下他妻子的意思似的。男爵夫人也感到很惊奇,并从目光中流露了出来,这种目光本来

肯定会在她丈夫身上发生作用的,但腾格拉尔却故意装作全神贯注地在晚报上寻找公债的收

盘价格,所以这次射到他身上的那种目光对他毫不起作用。

“吕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说,“我向您保证,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今天晚上我有许许

多多的事要对您讲,您得通宵听我讲,即使您站着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听您的吩咐,夫人。”吕西安静静地回答。

“我亲爱的德布雷,”银行家说,“别自讨苦吃了,通夜不睡去听腾格拉尔夫人的那些

傻话,您明天白天不是照样可以听到的吗,今天晚上,假如您允许的话,我要和我妻子讨论

一点儿正事。”

这一次打击瞄准得这样准确,如同当头一棒,以致吕西安和男爵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以询问的目光互相对望了一眼,象是要寻求对方的帮助来进行反击一样。但他们的对手

毕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种不可抗拒的意志占了上风,做丈夫的这次胜利了。

“别以为我在赶您走,我亲爱的德布雷,”腾格拉尔继续说道,“噢,不!我决不是这

个意思!但有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不得不要求我妻子和我略微谈一下,我是很少提出这样的要

求的,相信您不会认为我有什么恶意吧。”

德布雷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行了个礼,就向外走去,慌忙中竟撞到了门框上,就象

《阿达丽》[法国作家拉辛的著名悲剧。——译注]剧中的拿当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当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以后,他说,“我们常常嘲笑这些当丈夫的,

但他们却很容易占我们的上风。”

吕西安走后,腾格拉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合上那本打开着的书,装出一副极生气的样

子,开始玩弄那只哈叭狗;但那小东西因为对他并不象对德布雷那样喜欢,想咬他,腾格拉

尔就抓住它的后颈把它扔到了靠对面墙的一张睡椅上。那小东西在被扔的过程中嗥叫了一声

,但一到那椅子上之后,它就蜷缩到椅垫后面,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了,它被这种不寻常的待

遇吓呆了。

“你知不知道,阁下,”男爵夫人说,“你在进步了?往常你只是粗鲁,而今天晚上你

简直是残忍。”

“那是因为我今天的脾气比往常坏。”腾格拉尔回答。

爱米娜极端轻蔑地望着那银行家。这种目光若在平常早就激怒了骄傲的腾格拉尔,但今

天晚上他却并不理会。

“你脾气很坏跟我有什么关系?”男爵夫人说,她丈夫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惹恼她。“

这与我有何相干?你的坏脾气,带到你的银行里去吧。那儿有着你花钱雇来的职员,去向他

们发泄好啦。”

“夫人,”腾格拉尔答道,“你的忠告是错误的,所以我无法遵从。我的银行就是我的

财源之流,我可不愿意阻滞它的流动或扰乱它的平静。我的职员都是替我挣钱的忠实职员,

假如以他们为我所赚的钱来评估他们,我给他们的报酬还嫌太低呢,所以我不会对他们生气

的。我所生气的,是那些吃我的饭、骑我的马、又败坏我的家产的人。”

“请问那些败坏你的家产的人是谁?我请你说明白点儿,阁下。”

“噢,你放心好了!我并非在打哑谜,你一会儿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败坏我家产的人就

是那些在一个钟头里面挖去我七十万法郎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阁下。”男爵夫人说道,并极办想掩饰她因激动而变了的音调和涨

红了的脸。

“恰恰相反,你懂得非常清楚,”腾格拉尔说,“假如你非要说不懂的话,我可以告诉

你,我刚刚在西班牙公债上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原来是这样,”男爵夫人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认为这个损失应该由我来负

责?”

“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你损失了七十万法郎是我的过错?”

“反正不是我的。”

“我最后一次告诉你,阁下,”男爵夫人厉声说道,“你决不要再跟我提到钱这个字。

这个字我在我父母家里或在我前夫家里可从来没听到过。”

“噢!这点我相信,因为他们根本一分钱都不值。”

“我很庆幸自己没染上那种俗气,没学会那种从早到晚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银行惯用语

。那种丁丁当当、把钱数了又数的声音简直听得我烦死了。我知道只有一种声音比那个还讨

厌,就是你讲话的声音。”

“真的!”腾格拉尔说道。“哦,这倒使我奇怪了,因为我原以为你对我的业务是很感

兴趣的!”

“我!是让你脑子里有这种念头的?”

“你自己!”

“啊!真的!”

“一点不假。”

“我倒很想知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啊,说来很简单!二月里,是你首先告诉我海地公债的消息的。你说自己做梦看到一

艘船驶进了阿弗尔港。这艘船带来了一个消息,据说我们认为毫无希望的一种公债快要还本

了。我认为你的梦是很有预感的,所以就立刻尽力买了许多海地公债,结果赚了四十万法郎

,其中的十万如实地给了你。那笔钱你想怎么化就怎么花。完全由你自由支配。三月里,发

生了铁路承建权的问题。三家公司请求承建,每家提出了同量的保证。你告诉我说,你的本

能——尽管你假装对于投机买卖一无所知,但我却以为正巧相反,我觉得你的本能在某些事

情上发挥得很充分——嗯,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使你相信应该把那个承建权交给名为南方

公司的那一家。我收购了三分之二那家公司的股票;正如你所预见的,那种股票的价格突然

涨了三倍,我因而赚了一百万法朗,从那一百万里拿了二十五万给你做了私房钱。这二十五

万法郎你都怎样花掉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讲到正题上来?”男爵夫人大声说道,愤怒、烦躁使得她浑身发抖。

“耐心一点,夫人!我就要讲到了。”

“那就运气了!”

“四月里,你到部长家里去吃饭时,听到了一段有关西班牙事件的机密谈话——驱逐卡

罗斯先生。我买了一些西班牙公债。驱逐事件果真发生了。那天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宝座,我

赚了六十万法郎。这六十万当中,你拿了五万艾居。那些钱是你的,你可以随意处置,我并

不过问,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万里弗,这毕竟是真的。”

“嗯,阁下,后来还有什么?”

“啊,是的,还有什么?嗯,后来,事情就全弄糟了。”

“真的,你讲话的态度——”

“它足以表达我的意思,我只求能做到这一点就够了。嗯,三天以后,你和德布雷先生

谈论政治问题,你好象觉得他向你透露了点儿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西班牙去了的口信。于是

我把我的公债全部卖掉了。消息一传开,股市顿时发生了混乱,我不是卖而简直是在奉送。

第二天,报上登出那个消息是假的,就因这个假消息,我一下子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既然我把我赚的钱分给了你四分之一,我想你也应该负担我四分之一的损失

。七十万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万五千法郎。”

“你的话简直荒唐极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德布雷先生也扯进这件事里。”

“因为假如你拿不出我所要的那十七万五千法郎,你就得去向你的朋友借,而德布雷先

生是你的朋友之一。”

“真不要脸!”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噢!我们不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上演一幕文明剧了,好不好夫人,不然我就不得

不告诉你,我看到德布雷在这儿笑嘻嘻地接受今年你数给他的那五十万里弗,并且还对他说

,他发明了一种连最精明的赌客也从没发现过的赌博——赢的时候不必出本钱,输了又不必

拿钱出去。”

男爵夫人发火了。“混蛋!”她喊道,“你敢对我说你不知道你现在已在指责我什么吗?”

“我并没有说我知道,我也没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叫你仔细想一想,自从我们中止夫妇

关系以来,最近四年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怎么样,究竟是否始终一致。我们分开以后不久,

你忽然心血来潮,要那个在意大利戏院初次登台就一炮打响大红大紫起来的男中音歌手来指

导你研究音乐,当时,我也正想和那个在英国非常著名的的女舞蹈家去学习跳舞。为了你和

我各自的学习,我付出了十万法郎的代价。我并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们必须使家里保持太平

,而十万法郎使一位贵妇人和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得到适当的音乐教育和跳舞的知识并不算

太多。嗯,不久你就厌倦了唱歌,然后异想天开地想去和部长的秘书研究外交。我让你研究

。你知道——只要你自己掏腰包付学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今天,我发觉你在掏我

的腰包了,你的学习生活也许要我每月付出七十万法郎的代价。就此为止吧,夫人!因为不

能再为这种事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了。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免费授课,那样的话我还可以容忍他

,否则,他就别想再踏进我的家门——你懂了吗,夫人?”

“噢,这太过分了,阁下,”爱米娜哽咽着大声说道,“你真是庸俗极了。”

“可是,”腾格拉尔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也并不高明,你自动地服从了‘嫁鸡随鸡’

的格言。”

“这简直是在侮辱我!”

“你说得不错。让我们先来看一下事实,冷静而理智地分析一下吧。我从没有干涉过你

的事,除非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也能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你说你对我的钱袋毫无兴趣,

那样最好。你自己的钱袋也随便你去怎样处理,但别想来填塞或挖空我的。而且,我怎么知

道这是不是一种政治诡计,该不是部长因为恼恨我居于反对派的地位,妒忌我获得普遍的同

情,因此勾结了德布雷先生来想使我破产吧?”

“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谁从来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封假急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先后

两封急报的消息竟截然相反!这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敢确信。”

“阁下,”男爵夫人低声下气地说道,“你好象不知道那个雇员已被革了职,他们甚至

还要判他的罪,已经发出了逮捕他的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了,本来就被抓住了,而他的

逃走就可以证明他不是发了疯,便是他已自知有罪。这是一次误会。”

“是啊,这次误会使傻瓜们大笑,使部长一夜睡不着觉,使部长的秘书涂黑了几张纸,

但却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但是,阁下,”爱米娜突然说道,“假如,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德布雷先生造成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却要来对我讲!你要怪罪男人,却为什么只冲女人来?”

“难道是我熟悉德布雷先生吗?是我想要认识他?是我要他来给什么忠告的吗?是我相

信他的那套鬼话的吗?是我想搞投机的吗?不,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不是我。”

“可是,在我看来,你既然以前得到过好处——”

腾格拉尔耸了耸肩。“要是玩过几次阴谋而没有被巴黎人当作谈资就以天才而自命不凡

,这种女人真是蠢货!”他大声说道。“要知道,即使你能把自己不规矩的行为瞒过你的丈

夫,那也只是耍小聪明而已,全世界有一半的女人都会耍小聪明。因为一般来说,做丈夫的

不愿意正视这一点。但我却不然。我是正视它的,而且始终正视它。你自以为能言善辩,坚

信你瞒过了我。可是,在过去这十六年间,你或许曾瞒掉过一点儿,但你的一举一动、你的

过失,没有一次曾逃过我的眼睛。结果怎么样?结果,感谢我假装糊涂,凡是你的朋友,从

维尔福先生到德布雷先生,没有哪一个不在我面前发抖。没有哪一个不把我当作一家之主,

我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你能尊重那个头衔,老实说,他们中没有哪一个敢象我今天谈论

他们那样来谈论我。我可以容忍你使人觉得我可恨,但我决不许你使人觉得我可笑,而最重

要的是,我绝不让你使我倾家荡产。”

男爵夫人本来还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但一听到提及维尔福的名字,她的脸色立刻变得煞

白,象一只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伸直了双手,象是要赶走一个鬼怪似的。她向她的丈夫逼近

了两三步,象是要把他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个秘密一下子揭穿似的,这样免得他再费事一步步

地实施那令人讨厌的计划,因为他每次有所计划,总是不一下子展示出来的。“维尔福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刚尼先生,因为他既不是位哲学家又不是位银行家,或许既

是位哲学家又是位银行家,在离开了九个月之后,发觉你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当他看到自己

的对手是一位检察官,同他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时,就忧愤交集地死去了。我很残忍。我不

但容忍了这种事,而且还以此自夸,这是我在商业上成功的原因。他为什么不杀了你而杀了

他自己呢?因为他没有钱。我的生命属于我的金钱。德布雷先生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让

他对那笔损失也分担一份,我们就一切照旧。否则的话,就让他为那十七万五千里弗而宣告

破产,并且象所有宣告破产的人一样不再露面。我承认,当他的消息准确的时候,他是一个

很可爱的人,但当他的消息不准确的时候,则世界上比他好的人,要找五十个也有。”

腾格拉尔夫人脚下象生了根似地钉在了她所站的那个地方,但她终于竭力挣扎起来接受

这个最后的打击。她倒在一张椅子上,想起了维尔福,想起那顿晚餐的情形,想到最近这几

天来使她这平静的家变成众口交议的对象的那一连串不幸事件。腾格拉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虽然她极力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他不再多说一个字,顺手把卧室的门带上,回他自己的房

间里去了。当腾格拉尔夫人从那种半昏迷的状况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象是做了

一场恶梦。

第六十六章 婚姻计划

这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在德布雷上办公室去的途中照例来拜访腾格拉尔夫人的那个时

间,他的双人马车并没有在前庭出现。约莫十二点半时,腾格拉尔夫人吩咐备车出去。腾格

拉尔躲在一张窗帷后面,注视着他预料之中的那次出门。他吩咐仆人,腾格拉尔夫人一回家

马上来通知他,但她到两点钟也没回来。于是他吩咐套马,驱车到下议院,在发言表上写下

了自己的名字。从十二点到两点,他一直呆在他的书房里,拆开一封封的信件,堆叠起一个

个的数字,心里愈来愈觉得愁闷。他接待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卡瓦尔康蒂少校。少校还是象

他往常一样地古板和严谨,他分秒不差地正巧在前一天晚上所约定的那个时间来访,来和那

位银行家了结他的事务。腾格拉尔在开会的时候显得异常激动,比往常更猛烈地攻击内政部

,然后,当离开下议院钻进马车的时候,他告诉车夫驱车到香榭丽舍大道二十号。

基督山在家,但他正在和一个客人谈话,请腾格拉尔在客厅里等一会儿。在等候的期间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长衣的神甫,那个人无疑比他更熟悉主人,他没有等,只是鞠了一

躬,就继续向里面的房间走去。一分钟之后,神甫进去的那扇门又打开,基督山出来了。“

对不起,”他说,“我亲爱的男爵,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或许您刚才看见他经过了这里,

他刚到巴黎。由于好久不见了,所以同他多聊了一会儿,劳您久等了。希望您能理解这个借

口。”

“没什么,”腾格拉尔说,“是我的错,我选错了拜访的时间,我自愿告退。”

“请一定不要走,相反,请坐。您怎么啦?您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我很为你担心!因为

当一个资本家发愁的时候,正如一颗彗星的出现一样,它预示着世界上某种灾难要发生了。”

“这几天来我交了恶运,”腾格拉尔说,“我老是只听到坏消息。”

“啊,真的!”基督山说,“您在证券交易所里又栽了一个跟头吗?”

“不,那方面我至少还可以得到一点补偿。我现在的麻烦是由的里雅斯特的一家银行倒

闭引起来的。”

“真的!”您所指的那家倒闭的银行难道就是雅格布·曼弗里那家吗?”

“一点不错。您想想看,这位先生和我不知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每年往来的数额达八

九十万。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或拖延过日期——付款象一位王公大人一样爽快。嗯,我给他垫

付了一百万,而现在我那位好先生雅格布·曼弗里却延期付款了!”

“真的?”

“这种倒霉的事是闻所未闻的。我向他支取六十万里弗,我的票子没能兑成现金,被退

了回来。此外,我手里还有他所出的四十万法郎的汇票,这个月月底到期,由他的巴黎特派

员承兑的。今天是三十日。我派人到他那里去兑现,一看,那位特派员竟然不见了!这件事

,再加上那西班牙事件给我的打击,使我这个月月底的光景够瞧的了。”

“那么您真的在那个西班牙事件里损失了很多吗?”

“是的,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咦,您怎么会走错这一步的呢——象你这样的一个老狐狸精?”

“噢,那全是我太太的错。她做梦看见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了西班牙,她相信了。她说

,这是一种磁性现象。当她梦见一件必将发生的事的时候,她就通知我。在这种信念上,我

允许她去做投机生意。她有她的银行和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投机,输了钱。当然,她投机的

钱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可是,您也知道,当七十万法郎离开太太的荷包时,丈夫总是知

道的。难道您没听见人说起过这事吗?哼,这事已闹得没人不知道了!”

“是的,我听人说起过,但详细情形却不了解。对于证券交易所里的事,谁都不会比我

懵懂的了。”

“那么您不做投机生意吗?”

“我?我光是管理我的收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哪还有心思投机呢?除了我的管家之外

,我还不得不雇一个管账的和一个小伙计,至于这桩西班牙事情,我想,卡罗斯先生回来的

那个故事,男爵夫人并非完全是做梦看见的吧。报纸上也谈到过这件事,不是吗?”

“那么您相信报纸吗?”

“我?一点都不相信,不过我认为那忠实的《消息报》是个例外,它所公布的都是真消

息——急报局的消息。”

“对了,我就是这一点弄不明白,”腾格拉尔答道,“卡罗斯先生回来的消息的确是急

报局的消息。”

“那么,”基督山说道,“这个月您差不多损失了一百七十万法郎!”

“老实说,不是差不多,我的的确确损失了那么多。”

“糟糕!”基督山同情地说,“这对于一位三等富翁来说可是一个很厉害的打击。”

“三等富翁,”腾格拉尔说,觉得有点受辱,“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罗,”基督山又说,“我把富翁分成三等——头等,二等,三等。凡是手中有宝

藏,在法国、奥地利和英国这种国家里拥有矿产、田地、不动产,而且这种宝藏和财产的总

数约为一万万左右的,我把他们叫作头等富翁。凡是制造业或股份公司的大股东,负有某重

任的总督,小国王公,年收入达一百五十万法郎,总资产在五千万左右的,就把他们叫作二

等富翁。最后,凡是资产分散在各种企业上的小股东,靠他的意志或机遇赚钱,经受不起银

行倒闭的,经受不起时局急变的,财产的增减单纯靠搞投机,受自然规律中大鱼吃小鱼定律

的支配,虚实资本总共约莫在一千五百万左右的,我称他们为三等富翁。我想您的情形大概

就是这最后一种吧?”

“糟就糟在这儿!是的!”腾格拉尔回答。

“那么,象这样再过六个月,”基督山平静地说道,“一个三等富翁就要绝望了。”

“噢,”腾格拉尔说道,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您讲得时间多快啊!”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这七个月吧,”基督山还是用同样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告诉我

,您有没有想过:一百七十万的七倍几乎就是一千二百万这一点?没有?嗯,你是对的,因

为假如您这样反省一下的话,您就决不会把您的本钱拿出来冒险了,因为本钱对于投机家来

说,正如文明人的皮肉一样。我们都穿衣服,有些人的衣服比别人的华丽。——这是我们有

目共睹的。但当一个人死了以后,他就只剩下了皮肉。同样的,当退出商场的时候,您最多

也不过只剩下了五六百万的真本钱,因为三等富翁的实际资产决不会超过他表面上看上去的

四分之一。这就象铁路上的火车头一样,由于四周有煤烟和蒸气包围着它的体积,才显得特

别庞大。嗯,在您那五六百万真本钱里面,您刚刚已经损失了差不多两百万,那一定会使您

的信用和虚产也相应地减少,按我的比喻来看,您的皮肉已经裂开在流血了。要是再照这样

再重复三四次,就会致你于死地的。啊!您必须对它注意才行,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

需要不需要钱?要不要我借些给您?”

“您这位计算家的话真令人丧气,”腾格拉尔大声说道,竭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并以种种乐观的念头来支撑着他自己。“我同时还有成功的投机买卖可以赚钱,我可以增加

营养来弥补大出血的损失。我在西班牙打了个败仗,我在的里雅斯特吃了次亏,但我的海军

会在印度捕获到大商船,我的墨西哥先遣队会发现矿藏。”

“好极了!好极了!但伤口依然在那儿,一受损失便会旧病复发。”

“不会的!因为我只做十拿十稳的交易,”腾格拉尔用江湖医生吹法螺的那种廉价的雄

辩回答说。“要弄倒我,必须有三个政府垮台才行。”

“喂,这种事也是有过的呀!”

“那必须是泥土里长不出庄稼来!”

“请记住七年丰收七年灾荒的那个故事吧。”

“那必须是大海突然枯干,象法老王的时代那样。但现在的大海还多得很,而且即使遇

到那样的不测,还可以把船只改成车辆的。”

“那就好了!我向您道喜,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基督山说。“我看是我弄错了,

你应该列为二等富翁才对。”

“我想我或许可以得到那种荣誉,”腾格拉尔说着,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使基督山联

想到画家们在画废墟的时候常常喜欢连带涂上去的那种病态的月亮。“既然我们谈到生意上

来了,”他又说,很高兴得到一个转变话题的机会,“请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对待卡瓦尔康

蒂先生?”

“给他钱呀,假如他给你的票据看来可靠的话。”

“可靠极了!他今天早晨亲自拿来了一张四万法郎的支票,是布沙尼神甫开给您,经您

签字以后转给我的。那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我当即把四万法郎的钞票数给了他。”

基督山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

“还有,”腾格拉尔又说道,“他为他的儿子在我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户头。”

“我可以问问他允许那个青年人用多少钱吗?”

“一个月五千法郎。”

“一年六万法郎。我预料到了卡瓦尔康蒂是一个吝啬的人。五千法郎一个月叫一个青年

人怎么生活呢?”

“您知道,要是那个青年人想多要几千的话”

“千万别透支给他,那老的可是决不肯认账的。您不了解这些意大利富翁的脾气,他们

是十足的守财奴。那封委托书是哪家银行开出来的?”

“哦,是福济银行开的,那是佛罗伦萨信用最好的一家。”

“我并非在说您会吃倒账,但我得提醒您,您得严守委托收上的条款。”

“那么您不信任卡瓦尔康蒂吗?”

“我?噢,只要他签一个字,我给他垫付六百万都不成问题。我只是指我们刚才所提到

的二等富翁而言。”

“尽管很有钱,他却是那么的平淡朴实!我始终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少校而已。”

“您实在是恭维他了,因为的确如您所说的,他没什么风度。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觉

得他象是年老潦倒的中尉。但意大利人都是这样的,当他们不是象东方的圣人那样大放光芒

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就象犹太老头子。”

“那个青年人比较好一点。”腾格拉尔说道。

“是的,或许有点神经质,但大体上来讲,他似乎很完美。我有点为他担心。”

“为什么?”

“因为据说,您在我家里和他见面的那一天,他还是初次踏入社交界。他以前出门旅行

,总是跟着一位非常严厉的家庭教师,而且从没到过巴黎。”

“这些意大利贵族都是在本阶级里互相通婚的,是吗?”腾格拉尔随随便便地问道,“

他们喜欢门当户对地联姻。”

“当然罗,一般说来这样的,但卡瓦尔康蒂是个别具卓见的人,他凡事都与别人不同。

我以为他是带儿子到法国来选媳妇的。”

“您这样想吗?”

“我确信如此。”

“您听人提到过他的财产吗?”

“老是听人谈到那方面的事,只是有些人说他有几百万,而有些人则说,他连一个大子

儿都不趁。”

“您怎么看呢?”

“我不应该来影响您,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感想。”

“那么,您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这些边关大将,这些节度使。要知道卡瓦尔康蒂曾统领过大军,坐镇过

几个省。他们的百万家财都藏在秘密角落里,只把这种秘密传给他的长子,长子再同样的一

代代传下去,证据就是他们都干黄枯瘪,象共和国的金币一样,真是愈看愈象。”

“当然罗,”腾格拉尔说,“另外一个证据就是他们连一寸土地的产权都没有。”

“或少可以说极少,除了他在卢卡的那座大厦以外,我就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别的地产。”

“啊!他有一座大夏吗?”腾格拉尔笑嘻嘻地说,“哦,那倒也很值几个钱的。”

“是的,更妙的是,他把它租给了财政部长,而他自己则住在一所很简单的房子里。哦

!我以前已经对您说过了,我觉得那个好人是非常吝啬的!”

“好了,别替他吹嘘了。”

“我简直可以说并不认识他。我记得,我一生之中曾见过他三次。关于他的一切,都是

布沙尼神甫和他自己告诉我的。神甫今天早晨跟我谈到了卡瓦尔康蒂代他儿子所定的计划,

还说卡瓦尔康蒂不想让他的财产再湮没在意大利了,那是个死地方,他很想找到办法到法国

或英国来把他那几百万翻几个翻。请记得,虽然我极其信任布沙尼神甫,但对于这个消息的

真假我是不能负责的。”

“没关系,谢谢您给我介绍顾客。他给我的顾客名单增光不少。当我把卡瓦尔康蒂的身

份解释给我的出纳听的时候,他也很引以为荣。慢来——顺便问您一个问题——当他那种人

给他的儿子娶亲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要分一点财产给他们呢?”

“噢,那得看情形而定。我认识一位意大利亲王,富有得象一座金矿似的,是托斯卡纳

最高贵的贵族之一。假如他儿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心愿,他就给他们几百万,假如他们的婚姻

是他所不赞成的,他每月只给他们三十个艾居。要是安德烈的婚姻能符合他父亲的心愿,他

或许会给他一百万、两百万,或是三百万。譬如说,那是一位银行家的女儿,他就可以在他

亲家翁的银行里投资得点好处。又假如,那个未来的媳妇不中他的意——那就再见吧。卡瓦

尔康蒂老头就会拿起钥匙,们他的小银库牢牢地锁上,于是安德烈先生就不得不象巴黎的那

些纨绔子弟一样,靠玩纸牌和掷骰子来过活了。”

“啊!那个小伙子会找到一个巴伐利亚或秘鲁的公主的,他要的是极其有钱的名门贵族。”

“不,阿尔卑斯山那边的这些大贵族们是常常和平民通婚的,象朱庇特那样,他们喜欢

跨族联姻。但是,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难道您想跟安德烈联姻吗?”

“说老实话!”腾格拉尔说,“这桩投机生意看来倒不坏,而您也知道我是个投机家。”

“我想您该不是指腾格拉尔小姐吧。您不会希望看到那可怜的安德烈被阿尔贝割断喉咙

吧?”

“阿尔贝!”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啊,是的,我想,他对于这件事是不怎么在乎的。”

“可他不是已经跟令爱订婚了吗?”

“当然,马尔塞夫先生和我曾谈过这件婚事,但马尔塞夫夫人和阿尔贝——”

“您该不会说那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儿吧?”

“的确,我想腾格拉尔小姐并不比马尔塞夫先生逊色。”

“腾格拉尔小姐的财产将来不会少,那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假如急报局不再出什么岔

子的话。”

“噢!我并非仅指她的财产,但请告诉我——”

“什么?”

“您请客为什么不邀请马尔塞夫一家呢?”

“我请了的,但他推托说马尔塞夫夫人必须到迪埃普去呼吸海滨的新鲜空气,因此不能

来。”

“是的,是的,”腾格拉尔说着大笑起来,“那对她是大有好处的。”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青年时代所呼吸的空气。”基督山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句震颤他的心弦的话

,让它滑了过去。

“但是,假如说阿尔贝不如腾格拉尔小姐有钱,”伯爵说,“您总得承认他们的门第很

不错的吧?”

“他的门第是不错,但我的也并不差。”

“当然罗,您的姓很普遍,而且您也有爵位,但您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不知道:有一

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一家有五世纪历史的贵族总比一家只有二十年历史的贵族说起来名声响

得多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腾格拉尔带着一个他自以为是的讽刺的微笑说道,“我情愿要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而不要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

“可是,我倒并非认为马尔塞夫不如卡瓦尔康蒂。”

“马尔塞夫!慢来,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说,“您也是个聪明人,是不是?”

“我自己是这样想的。”

“您懂得家谱学?”

“略微懂一点。”

“噢,瞧瞧我的纹章,它比马尔塞夫更有价值。”

“怎么会呢?”

“因为,虽然我不是一位世袭的男爵,但至少我千真万确是姓腾格拉尔。”

“嗯,那又怎么样?”

“而他的姓却不是马尔塞夫。”

“怎么——不是马尔塞夫?”

“一点边儿都没沾。”

“噢,请说明白一点儿!”

“我这个男爵是人家封的,所以我货真价实的是个男爵。而他是自己对自己叫的伯爵,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伯爵。”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听我说,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是我的朋友,说得更确切些,是我过去三十年来的

老相识。你知道,我在竭力争取我的名誉和地位,可是我从来没忘记过我的出身。”

“这是一种非常谦逊或者说非常骄矜的风度。”基督山说。

“嗯,我当公司职员的时候,马尔塞夫还只是个渔夫。”

“他那时叫——”

“弗尔南多。”

“只是弗尔南多?”

“弗尔南多·蒙台哥。”

“您确信没弄错?”

“我觉得应该不会错!因为我从他手里买过很多的鱼,所以知道他的姓名。”

“那么您为什么想到要把令爱给他儿子呢?”

“因为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两个人都是暴发户,都后来成了贵族,都发了财,所以大家

都差不多,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人提到他,却从来没谈到过我。”

“什么事?”

“哦,没什么!”

“啊,是的!您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一件关于弗尔南多·蒙台哥这个人的事来了。我是

在希腊听说的。”

“那事是不是和阿里总督有关?”

“一点不错。”

“这是一个迷,”腾格拉尔说,“我承认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查明它的真相。”

“假如您真想这么做,那是很容易的。”

“怎么会呢?”

“您在希腊大概有来往的银行吧?”

“当然有。”

“亚尼纳呢?”

“到处都有。”

“那就好办了,写一封信给您在亚尼纳的来往银行,问问他们在阿里·铁贝林蒙难的时

候,一个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的法国人曾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

“您说得不错,”腾格拉尔一下子站起来说道,“我今天就写。”

“写吧。”

“我一定写。”

“假如您听到有什么的确极其不名誉的事情——”

“我会来告诉您的。”

“谢谢。”

腾格拉尔急步走出了房间,一下跳进了他的马车。

第六十七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

我们暂且撇开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不谈,来跟踪一下腾格拉尔夫人的晨游。我们

在前面已经说过,腾格拉尔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车备马,要出门。她驱车顺着

圣·日尔曼路折入了玛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车,穿过了那条小巷。她的穿着非常朴素,

很象是一个喜欢早晨出门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驱车到哈莱路

去。一坐进车厢里,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极厚的黑色面纱,绑在她的草帽上。然后她戴上

帽子,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发觉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一对明亮的眼睛,

心里觉得很高兴。那辆出租马车穿过了奈夫大道,从道芬广场转入了哈莱路。车门一打开,

车费便已到了车夫手里,腾格拉尔夫人轻捷地踏上楼梯,不久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开庭审理,法院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人。人们极少去注意女人

,所以腾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并没人惹起多大的注意。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着

一大堆人,但腾格拉尔夫人却连姓名也不必通报。她一出现,接待员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来

,问她是不是检察官约见的那个人,她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于是他就领她从一条秘密甬道

走进了维尔福先生的办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对着门,正在那儿写什么东西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声“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都没有

动;但一到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就立刻跳起身来,闩上门,拉上窗帘,检查一下房

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决不会有人看到或听到时,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谢谢

,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他递了一张椅子给腾格拉尔夫人,她接受了,因为她的心此

时跳得非常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使自己和腾格拉尔夫人面对面,“夫人,我有很

久没有享受到和您单独叙谈的愉快了,而我们这次相见,却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谈话,我很感

抱歉。”

“可是,阁下,您看,你一约我,我就来了,尽管对于这次谈话,我肯定比您要痛苦得

多。”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他说道,他这时倒象是在朗诵他心里

的念头,而不象在对他的同伴讲话,“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我们的种种举动都在我们的

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有伤心,有欢乐!那么,古人说得没错:我们在人生道路

上的每一个脚步都象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虫一样——都留下了痕迹!唉!有很多人,在那条

路上留下的痕迹是眼泪滴成的呵。”

“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出我现在的心情,是吗?那么,别让我

受这种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当我望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带愧

,浑身战栗地离开这儿,而当我望着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椅子的时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

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站在它的前面——噢!我必须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并不

是一个罪恶的女人,而您也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法官。”

维尔福低头叹了一口气。“而我,”他说,“我觉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审判席上,而是

坐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腾格拉尔夫人惊愕地说道。

“是的,我。”

“我想,阁下,你未免律己太严,把情形夸大了吧,”腾格拉尔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一

时间闪烁了一下。”您刚才所说的那种道路,凡是热情的青年,都是曾经历过的。当我们沉

溺在热情里的时候,除了快乐,总会觉得有些懊丧,福音书上曾为此举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

例子,以改邪归正末安慰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说,每当回忆起我们

年轻时代的那些荒唐行为时,有时候,我想上帝已经宽恕了那些事了,因为我们所遭受的种

种痛苦即使不能使我们免罪,但或许也可以赎罪的。但您——你们男人,社会人士是从来不

会责怪你们的,愈多受非议愈能抬高你们的身份——您为什么要为那种事愁苦呢?”

“夫人,”维尔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伪君子,或至少我从不毫无理由地自己骗自己

。假如说我的额头上杀气太重的话,那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许多不幸;假如说我的心已经僵

化,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所遭受的打击。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在我订婚

的那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围坐在马赛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边时,我并不是这样的。但从那

时起,我周围和内心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已习惯于抵抗困难,已习惯于在斗争中打垮那些有

意或无意、自动或被动来挡住我的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来说,凡是我们所最热切希望得到

的东西,也就是旁人最热切希望阻止我们获得或阻止我们抢夺的东西。因此,人类的过失,

在未犯之前,总觉得自己有很正当的理由,是必需这么做的,于是,在一时的兴奋、迷乱或

恐惧之下,过错铸成了。而在出了错以后,我们才看到它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们本来可以

用某种很正当的手段的,但那种手段我们事先却一点都看不到,只有事后却似乎觉得很简单

容易,于是我们就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呢?’女人却恰恰相反,女人很少吃

后悔药——因为事情并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你们的不幸通常都是别人加到你们身上来的,而

你们的过失也几乎总是别人造成的。”

“可是无论如何,阁下,您大概可以承认,”腾格拉尔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

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惩罚。”

“可怜的女人!”维尔福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这的确不是您所能受得了的,因为您已

经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了。可是——”

“怎么?”

“嗯,我必须告诉您。鼓起您的全部勇气,因为您还没有走完那条路。”

“天哪!腾格拉尔夫人惊惶地大声叫道,“还有什么呢?”

“您只是回顾过去,过去的确是坏极了。嗯,可是您不得不为将来画一幅更可怕的画面

,或许会更惨!”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克己镇定,但目前这种激动的情绪使她感到非常惊怕,她张开

嘴想大声呼喊,但那个喊声刚一升到她的喉咙里便又哽住了。

“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么被唤醒的?”维尔福大声说道,“它本来已被埋葬在我们内心

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象一个幽灵似的从坟墓里逃了出来,重新来拜访我们,吓白了我们的

面颊,羞红了我们的额头?”

“唉!”爱米娜说,“毫无疑问只是碰巧而已!”

“碰巧!”维尔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东西!”

“噢,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碰巧发生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那座房子

?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个花园?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了那个不幸的孩子的尸体

?——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甚至连吻都没吻过他。为了他,我流过多少眼泪啊!啊,

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挖到我那宝贝的残骸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个可怕的消息,”维尔福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

。“不,花丛底下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的尸体。不,您不必再为此

哭泣了,您也不必唉声叹气了,您该发抖才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腾格拉尔夫人问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什么骸骨或箱子,因为

那儿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腾格拉尔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盯着维尔福。“根本没

有这两样东西!”她又说了一遍,象是要用自己的声音抓住这句话,深怕它逃走似的。

“没有!”维尔福把脸埋在双手里,说道,“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

“那么您没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个地方了,阁下?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喂,

请说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个地方!您听我说,您听完以后就会可怜我的,因为二十年来,我始

终一个人忍受着这份煎熬,丝毫没有让您来分担,但现在我不得不讲出来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吓坏我啦!快点讲吧,我想听。”

“您还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吧,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

,我,则怀着和您同样激动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您的分娩。孩子生下来了,交给了我,他不

会动,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们以为他死了。”腾格拉尔夫人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象是

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维尔福急忙止住了她,紧握着她的双手,象是在请求她注意倾听似

的。“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说道。“我就拿了一只箱子暂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里

面,我下楼到了花园里,挖了一个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刚把土盖上,那个科西嘉人

的胳膊便向我伸了过来,我看到一个影子猛地跳出来,同时看到亮光一闪。我便只觉得一阵

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颤穿过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声音,我昏死了过去,我

以为自己已经被杀死了。当我恢复知觉以后,我一丝半气地拖着自己爬到了楼梯脚下,您尽

管自己已累得精疲力尽,但仍在那儿接我。我永远忘不了您那种崇高的勇气。我们不得不对

那次可怕的灾祸保持缄默。您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护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里。我

的受伤算是一场决斗的结果。尽管我们本来也知道这个秘密很难保守,但我们还是保守住了

。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挣扎了三个月。最后,我似乎到了生命的边缘,我被送到南部

去了。四个人把我从巴黎抬到了夏龙,每天只走十八里路。维尔福夫人坐着马车跟在担架后

面。到了夏龙以后,我就乘船从索恩河转入罗纳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被放到

担架上,继续向马赛前进。我养了六个月的伤才痊愈。我始终没有听人说起过您,我也不敢

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当我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才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经嫁

给腾格拉尔先生了。

“自从我恢复知觉以后,我心里所想的?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即是那孩子的尸体。他

每天晚上在我的梦中出现,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盘旋在坟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

,就立刻去打听。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房子还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了出去,租期是九

年。我找到那个租户。我假装说我不愿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里。我请他们转让出来

。他们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万两我也得给,我是带着钱去的。我叫那租户在退租契约

上签了字,获得了那张我非常需要的东西以后,我就马上疾驰到了欧特伊。自从我离开以后

,还没有一个人踏进过那座房子。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上楼走进那个挂红色窗帘的房间,

等待着天黑。那时,我一年来在精神上受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钻上心来。那个科西嘉

人,他曾发誓要向我为亲复仇,他曾从尼姆跟踪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园里,他曾袭击了

我,曾看到过我掘那个坟,曾看到过我埋那个孩子,他或许会去打听您是什么人——不,他

或许甚至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将来有一天,难道他不会以此要挟来敲诈您吗?当他发觉我

并没有被他刺死的时候,这不是他最方便的报复方法吗?所以,最最重复的事情,是我应该

不惜冒任何危险来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抹掉。我应该抹掉一切能看到的形迹,在我的脑海里

,这一切所留下的记忆太真实了。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取消那租约;并来到这里在房间

里等待着。夜晚来临了,我一直等到深夜。我没在那个房间里点灯。当风吹得那些门窗哗啦

作响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发现一个躲藏着的人。我似乎处处都听到

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的心跳异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

裂开来。终于,所有的这些声音都一一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怕的了,没有人会看

到或听到我,于是我决定下楼到花园里去。

“听着,爱米娜!我认为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一般人差,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把开楼梯

门的小钥匙。我们以前是怎么珍视那把小钥匙,您还曾希望把它拴在一只金戒指上呢。当我

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光泄到那座象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一下子靠到了墙

上,几乎失声大叫起来。我似乎快要发疯了。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一步一

步地走下楼梯,我唯一无法克服的就是我的双腿不停地在发抖。我紧紧地抓住了栏杆,只要

我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门口。在这扇门外,有一把铲子靠在墙上,我拿了它向

树丛走去。我带着一盏遮光灯笼。到了草坪中央,我把它点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当时是十一月底。花园里已毫无生气,树木只剩了一些长条枝子,石子路上的枯叶在

我的脚下索索作响。我害怕极了,当我走近树丛的时候,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手枪来

给自己壮胆。我好象觉得时时都能在树枝丛中看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着遮光灯笼去

检查树丛,树丛里什么也没有。我四下里看了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猫头鹰在凄厉地啼叫

着,象是在召唤黑夜里的游魂,除了它的哀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来扰乱这里的寂静了。

我把灯笼挂在一条树枝上,我注意到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经过一个夏天的时间,草

已长得非常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没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块地方的草比较稀疏,这吸引

了我的注意。这显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开始工作起来。我期待了一年的时刻终于到

了。我非常用力地工作,怀着急切的希望,使劲地一铲一铲地掘下去,以为我的铲子会碰到

某种东西。但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虽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两倍。我以为自己弄错

了地点。我转回身来,望着树丛,极力回忆当时的各种情形。一阵尖厉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无

叶的树枝,汗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我记得被刺的时候我正在往洞里填泥土。我一面踩,

一面扶着一棵假乌木树。我的身后有一块供散步时休息用的假山石。在倒下去的时候,我的

手松开了树,曾碰到了那块冰凉的石头。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树,身后仍旧是那块石头。我站

到以前那个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试一试。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掘,并扩大了那个洞,可是

我依旧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腾格拉尔夫人低声惊叫道,吓得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别以为这样一次就算完了,”维尔福继续说。“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了一遍。我

想,那个刺客看到这只箱子,或许以为那是一箱宝物,想把它偷走。在发觉了真象以后,就

另外掘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起来,但树丛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突然想到,他不会这样小心,

只是把它抛在一个角落里去了。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找。于是我又回到

了房间里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个树丛。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疏

忽过去的痕迹。我挖了一片二十呎见方、两呎多深的地面。一个工人一天都干不完的工作,

我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了。但我什么也没找到——绝对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根据那只箱子被抛

在某个角落里的假定,开始去搜寻。要是果真抛在某个角落里,大概就在那条通小门去的路

上,但仍然毫无结果。我带着一颗爆裂的心回到了树丛里,现在我对树丛已不再抱有什么希

望了。”

“噢,”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这已足以使您发疯了!”

“我当时也曾这样希望,”维尔福说,“但我并不那么走运。总之,当我的精力恢复过

来的时候,我就说:‘那人为什么要把死尸偷走呢?’”

“您曾说,”腾格拉尔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当作一种证据,不是吗?”

“啊不,夫人,那是没法做到。尸体是不能保存一年的,只要把他拿给法官看过,证据

就成立了。但那种事并没有发生。”

“那么又怎么样了呢?”爱米娜浑身索索地发着抖问道。

“我们要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惊惶的事情了!那孩子当初也许还活着,是

那个刺客救了他!”

腾格拉尔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抓住了维尔福的双手。“我的孩子是活着的!”她

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阁下!您没有确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啊——”

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表情挺立在检察官前面,检察官

的双手依旧被握在她那软弱的手掌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这样猜想,我也可以猜想别的情形。”维尔福回答,眼睛呆瞪

瞪的,说明那强有力的头脑已到了绝望和疯狂的边缘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啜泣起来。

维尔福竭力恢复了他的理智,他觉得要转变当前这场母性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到

的恐怖来启发腾格拉尔夫人,他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们完啦。这个孩子是

活着的,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活着的。那个人因此而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对我们说

他挖掘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而实际上那个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们秘密

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腾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道。

维尔福声含糊的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激动的母亲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经是怎样地找过他!”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

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里曾怎样地呼唤他!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从一

百万人里去买到一百万个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后来,有一天,当我第一

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再三自问,究竟那个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孩子

会连累一个亡命者的,或许他觉察到他还活着,就把他抛到河里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在那儿!”

“我急忙赶到了医院,深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确曾有人送了一个孩子

到那儿,他是裹在一张特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

纹章和一个H字。”

“对呀!”腾格拉尔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这种标记。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

而我的名字叫爱米娜。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死!”

“没有,他没死。”

“您告诉了我这么好的消息,不怕把我乐死吗,阁下?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维尔福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呢?”他说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您难道以为我还会

象一个作家或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详详细细地描述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

道,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块餐巾来要求把孩子领回去。这个女人所讲的

情形一点都不错,于是他们就让她领了回去。”

“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跟踪追寻她。”

“您以为我当时在干什么,夫人?我假装说要调查一桩案子,发动了所有最机警的密探

和干员去搜索她。他们跟踪她到了夏龙,但到了夏龙以后,就失踪了。”

“他们没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没找到。”

腾格拉尔夫人在听这一番追述的时候,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惊呼。“这就完了吗

?”她说,“您就到那一步为止了吗?”

“不,不!”维尔福说,“我从来没停止过搜索和探问。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

松懈了一点。但现在我应当更坚决勇猛地来重新调查。您不久就会看到我的成功,因为现在

驱使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惧。”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回答说,“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就不会来和我

们交往了。”

“噢,人心难测啊”维尔福说,“因为人的恶超过了上帝的善。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人对

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光?”

“没有。”

“但您总仔细观察过他吧?”

“那当然罗。他很古怪,但仅此而已。我注意到一点,就是他放在我们面前那些珍馐美

味,他自己一点都不尝一下,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是的,是的!”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一点,假如我当时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

一切,我就什么都不会吃的,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您知道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相信我吧,那人还有别的阴谋。就为了这个,我才要求见

您一面,跟您谈一谈,并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尤其要防着他。告诉我,”维尔福的

目光极坚定地盯住她,大声问道,“您是否曾向别人泄漏过我们的关系?”

“没有,从来没有。”

“您懂我的意思吗?”维尔福恳切地说,“当我说别人的时候,请恕我急不择言,我的

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您有日记本?”

“没有,唉!我的生活毫无意义。我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说不说梦话?”

“我睡觉的时候象个小孩子一样,您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维

尔福却脸色变白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道,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难于听到。

“怎么?”男爵夫人说。

“嗯,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维尔福回答。“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可以

弄清楚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他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

里挖到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要是伯爵听到了,一定会打个寒颤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

人不太情愿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领她到门口。腾格拉尔夫人另外雇了一辆出租马

车到了巷口,在那条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

她。

第六十八章 夏季舞会

就在腾格拉尔夫人去见检察官那天,一辆旅行马车驶进了海尔达路,穿过了二十七号大

门,在园子里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车门打开,马尔塞夫夫人扶着她儿子的肩膀下车。阿尔

贝不久就离开了她,吩咐套马,在打扮了一番之后,就驱车到了香榭丽舍大道,基督山的家

里。伯爵带着他那种习惯性的微笑出来迎接他。说来奇怪,伯爵这个人,似乎谁都无法进一

步和他密切关系。凡是想和他结成所谓‘知己’的人,会遇到一重无法逾越的障碍。马尔塞

夫本来是张开着双臂向他奔过去的,但一到跟前,他的心就冷了,尽管对方的脸上挂着友好

的微笑,他却只敢伸出一只手去。基督山以他那不变的习惯,把那只手冷淡地握了一下。

“唉!”阿尔贝说,“我来啦,亲爱的伯爵。”

“欢迎你回来!”

“我是一个钟头以前才到的。”

“是从迪埃普来的吗?”

“不,从的黎港来。”

“啊,真的!”

“我第一个就来拜访您了。”

“您真太好了。”基督山用一种完全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唉!情况怎么样?”

“您不该向一个客居他乡的外国人打听消息。”

“我知道,但所谓的打听消息,我的意思是您有没有为我办了什么事?”

“您曾委托过我办什么事吗?”基督山装出一种很不安的样子说。

“嘿,嘿!”阿尔贝说,“别假装不知道了。人家说,人隔两地,情通一脉——嗯,在

的黎港的时候,我曾感到一阵触电似的麻木。您不是为我办了一些什么事,便是在想念我。”

“可能吧,”基督山说,“我的确曾想念过您,但我必须承认,那股电流虽然或许是我

发出去的,但我自己却并不知道。”

“真的!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腾格拉尔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了一次饭。”

“这我知道,正是为了避免遇到他,家母和我才离开巴黎的。”

“但同席的还有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

“您那位意大利王子吗?”

“别那么夸大,安德烈先生还在自称子爵呢。”

“他自称,您说?”

“是的,他自称。”

“那么他不是个子爵喽?”

“哦!我怎么知道?他这样自称,我当然也就这样称呼他,人人也都这样称呼他。”

“您这个人真是怪!还有什么?您说腾格拉尔先生在这儿吃过饭?”

“是的。”

“还有您那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

“还有卡瓦尔康蒂子爵,他的侯爵父亲,腾格拉尔夫人,维尔福先生夫妇——难得的贵

宾——德布雷,马西米兰·莫雷尔,还有谁,等一等——啊!夏多·勒诺先生。”

“他们提到过我吗?”

“丝毫没有。”

“那真糟。”

“为什么?我好象记得您是希望他们忘记您的?”

“假如他们没有提到过我,我便可以确定他们曾想到我,我很失望。”

“只要那些想念您的人里面没有腾格拉尔小姐,对您又有什么影响呢?不错,她或许在

家里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假如她的确想念我的话,那也只是象我对她一样的想念而已。”

“心心相印!那么你们是互相讨厌罗?”伯爵说。

“听我说!”马尔塞夫说。“假如腾格拉尔小姐能不使我受殉道者的痛苦,不必经过我

们两家的正式婚姻手续来报答我的情谊,那对我可就再好不过了。一句话,腾格拉尔小姐可

以做个可爱的情妇,但做太太,糟透了!”

“您就是这样看待您那位未来的太太的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说得更残酷些,这是真的,至少是实情。可是这个梦是无法实现的,因为腾格

拉尔小姐必定要作我的太太的。也就是说,一定会和我住在一起。在离我十步路之内对我唱

歌、作曲或玩乐器的。我想起来就怕。我们可以抛弃一个情妇,但对于一位太太,老天爷!

那就是一回事了。那是永久性的。不管她在身边或在远处,总是永久的东西。一想到腾格拉

尔小姐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即使大家隔得远远的那也够可怕的。”

“您真难讨好,子爵。”

“是的,因为我希望能实现不可能的事情。”

“什么事?”

“找到一位象家母那样的妻子。”

基督山的脸色顿时变白了,他望着阿尔贝,手里在玩弄着那支华丽的手枪。

“那么令尊很幸福罗?”他说道。

“您知道我对家母的看法,伯爵。您看看她,还很美丽,很有活力,象以前一样。要是

别的当儿子的陪他的母亲到的黎港去住四天,他肯定会觉得枯燥,厌烦,但我陪了她四天,

却比陪伴玛琵仙后[民间传说中的仙女,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有详细描写。

——译注]或狄达尼亚仙后[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中人物。——译注]更满意,更

宁静,更——我可以这样说吗?——富于诗意。”

“那真是十全十美到了极点,您会使人人都发誓要过独身生活啦。”

“正是为这个原因,”马尔塞夫又说,“由于知道世界上确有十全十美的女子,所以我

才并不急于娶腾格拉尔小姐。您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东西,当我们得到它的时候,它的价值

就会增加?在珠宝店的橱窗里闪闪发光的钻石,当它到了我们自己手里的时候,光彩就更灿

烂了,但假如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有更好的,却依旧保留着较次点的,您知不知道那会让人多

么痛苦?”

“真是欲海无边哪!”伯爵喃喃地说道。

“所以,假如欧热妮小姐能理解人只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她有几百万,而我连几十万都

没有,那我就高兴了。”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

“我曾经想到过一个计划,”阿尔贝继续说,“凡是怪癖的东西,弗兰兹都喜欢。我想

设法使他爱上腾格拉尔小姐,但尽管写了四封最具诱惑力的信,他都仍一成不变地回答:

‘我的怪癖虽大,但她却不能使我破坏我的诺言。’”

“这就是我所谓的那真诚的友谊,您自己不愿意娶的人,却拿来推荐给别人。”

阿尔贝微笑了一下。“顺便告诉您一下,”他又说,“弗兰兹就要来了。但您对那个消

息是会感兴趣的。您不喜欢他是吗?”

“我!”基督山说,“我亲爱的子爵,您怎么会想到我不喜欢弗兰兹先生呢?我喜欢每

一个人。”

“您把我也包括在这‘每一个人’面里了吗?谢谢!”

“请不要误会,”基督山说,“我爱每一个人就象上帝要我们爱我们的邻居那样。那是

基督教意义上的爱,但我也有少数几个极其痛恨的人。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弗兰兹·伊皮奈

先生吧。您说他就要回来了?”

“是的,是维尔福先生召他回来的,维尔福先生显然是急于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

正如腾格拉尔先生想看到欧热妮小姐早日出阁一样。有一个长大了的女儿在家里,做父亲的

一定非常为难,不把她们弄走,他们就象是会发烧一样,每分钟脉搏要跳九十下。”

“但伊皮奈先生不象您,他耐心地承受了他的不幸。”

“岂止如此,他谈起那件事来时很严肃,正襟危坐,好象在谈论他自己的家里人似的。

而且,他极其尊敬维尔福先生夫妇。”

“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维尔福先生总是被人看作是一个严厉但却公正的人。”

“那么,”基督山说,“总算有一个人不象那个可怜的腾格拉尔那样受您责难了。”

“或许那是因为我不必被迫娶他女儿的缘故吧。”阿尔贝回答,大笑起来。

“真的,我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您太自负了。”

“我自负?”

“是的,抽一支雪茄吧。”

“很愿意。我怎么自负呢?”

“咦,因为您在这儿拼命为自己辩护,要避免腾格拉尔小姐。但让事情去自然发展吧,

或许首先撤退的并不是您。”

“什么!”阿尔贝瞪着眼睛说道。

“毫无疑问,子爵阁下,他们是不会强迫您就范的。来吧,正正经经地说吧,您不想废

除你们的婚约?”

“假若能够,我愿意为此付出十万法郎。”

“那么您可以大大地高兴一番。腾格拉尔先生愿意出双倍于那个数目的钱来达到这一目

的。”

“难道我真的这样幸福吗?”阿尔贝说,他的脸上依旧浮过了一片几乎难以觉察的阴云

。“但是,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先生有理由这样做吧?”

“啊!您的骄傲和自私的心里显露出来啦。您可以用一把斧头去攻击别人的自尊心,但

假如您自己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针刺了一下,您就畏缩了起来。”

“不是的,但依我看,腾格拉尔先生似乎——”

“应该喜欢您,是不是,嗯?他的鉴赏能力不高,他好象喜欢另外一个人。”

“是谁?”

“我也不知道,您自己去研究和判断吧。”

“谢谢您,我懂了。听着:家母——不,不是家母,我弄错了——家父准备要开一次舞

会。”

“在这个季节开舞会?”

“夏季跳舞会是很时兴的。”

“即使不然,只要一经伯爵夫人提侣,就会时兴起来的。”

“您说得不错。您知道,这是清一色的舞会——凡是七月里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真正

的巴黎人。您可不可以代我们邀请两位卡瓦尔康蒂先生?”

“哪天举行?”

“星期六。”

“老卡瓦尔康蒂到那时就已经走了。”

“但他的儿子还在这儿。您可不可以邀请一下小卡瓦尔康蒂先生?”

“我不熟悉他,子爵。”

“您不熟悉他?”

“不,我是在几天前才和他初次见面的,对于他的事不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没有把握。”

“但您请他到您的家里来吃过饭的?”

“那是另一回事,他是一位好心肠的神甫介绍给我的,神甫或许受骗了。你直接去请他

吧,别让我代替你去邀请了,假如他将来娶了腾格拉尔小姐,您就会说是我搞的阴谋,要来

和我决斗的。再说,我自己也可能不去。”

“不去哪儿?”

“你们的舞会。”

“您为什么不去?”

“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您还没有邀请我。”

“但我是特地为那项使命才来的呀。”

“您太赏脸了,但我或许会因事受阻的。”

“假如我告诉您一件事情,您就会排除一切障碍屈驾光临了。”

“告诉我什么事。”

“家母恳请您去。”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吃了一惊。

“啊,伯爵,”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夫人跟我说得很坦白,假如您没有

那种我刚才提到过的远地交感的感触,那一定是您身体里根本没有这种神经,因为在过去的

这四天里,我们除了你没谈论到任何别人。”

“你们在谈论我?多谢厚爱!”

“是的,那是您的特权,您是一个活的话题。”

“那么,在令堂眼中,我也是一个问题吗?我还以为她很理智,不会有这种幻想呢。”

“我亲爱的伯爵,您是每一个的问题——家母的,也是别人的,很多人研究你,但没有

得出结论,您依旧还是一个谜,所以您尽管放心好了。家母老是问,您怎么这样年轻。我相

信,G伯爵夫人虽然把您比做罗思文勋爵,而家母却把您看作了卡略斯特洛[卡略斯特洛

(一七四三—一七九五),意大利著名骗子,后被判终身监禁。——译注]或圣日尔曼伯爵

[圣日尔曼伯爵(一七八四卒),法国冒险家,为法王路易十五从事各种政治阴谋活动。—

—译注]。您一有机会就可以证实她的看法,这在您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您有前者的点金

石和后者的智慧。”

“我谢谢您的提醒,”伯爵说,“我尽力去应付来自各方面的对我的揣测就是了。”

“那么,星期六您来?”

“来的,既然马尔塞夫夫人邀请我。”

“您太赏脸了。”

“腾格拉尔先生去不去?”

“家父已经邀请他了。我们当设法去劝请那位大法官维尔福先生也来,但他可能会使我

们失望的。”

“俗话说,‘永远不要失望。’”

“您跳舞吗,伯爵?”

“跳舞?”

“是的,您。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跳舞对于未满四十岁的人来说真是最合适不过了。不,我是不跳舞的,但我喜欢看别

人跳。马尔塞夫夫人跳舞吗?”

“从没跳过,您可以和她聊聊天,她非常希望能和您谈一谈。”

“真的!”

“是的,的确是真的,我向您保证,您是她唯一曾显示过那种好奇心的人。”

阿尔贝起身拿起了他的帽子,伯爵陪他到了门口。“我有一件事很后悔。”走到台阶前

,他止住阿尔贝说道。

“行,什么事?”

“我跟您讲到腾格拉尔的时候,有点失礼了。”

“恰恰相反,关于他,永远用同样的态度跟我讲好了。”

“那好!这我就放心了。顺便问一句,您认为伊皮奈先生何时候能到?”

“最迟五六天可到。”

“他什么时候结婚?”

“圣·梅朗先生夫妇一到,就立刻结婚。”

“带他来见我。尽管您说我不喜欢他,但我向您保证,我倒是高兴能见见他。”

“遵命,爵爷。”

“再会。”

“星期六再会,届时我一定恭候您,希望不会落空。”

“好的,我一定来。”

伯爵目送着阿尔贝上了车,阿尔贝连连向他挥手道别。当他踏上他的轻便四轮马车以后

,基督山转过身来,看到了贝尔图乔。“有什么消息?”他问。

“她到法院去了一次。”管家回答。

“在那儿停留了多久?”

“一个半钟头。”

“她有没有回家?”

“直接回家去了。”

“好,我亲爱的贝尔图乔,”伯爵说,“我现在劝你去寻找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诺曼底的

那处小产业。”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他所得到的这个命令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他当天晚上就出发了。”

第六十九章 调查

维尔福先生信守着他对腾格拉尔夫人许下的诺言,极力去调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样发

现欧特伊别墅的历史的。他在当天就写信给了波维里先生(波维里先生已经从典狱长了升到

了警务部的大臣),向他索要他所需要的情报;后者请求给他两天的时间去进行调查,届时

大概就可以把所需的情报提供给他了。第二天晚上,维尔福先生收到下面这张条子:“基督

山伯爵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威玛勋爵,是一个有钱的外国人,行踪不定,目前在巴黎;另

一个是布沙尼神甫,是一个在东方广行善事、颇得该地人士称誉的意大利教士。”

维尔福先生回信吩咐严密调查这两个人的一切情况。他的命令很快被执行了,第二天晚

上,他接到了一份详细的报告:“神甫到巴黎已经一个月,住在圣·苏尔莫斯教堂后面的一

座租来的小房子里,有上下两层,每层有两个房间。接下的两个房间中的一间是餐厅,房子

有桌子一张,椅子数把,胡桃木碗柜一只;另一间是镶着壁板的客厅,并无壁饰、地毯或时

钟。神甫显然只购置纯对必需的用具。神甫很喜欢楼上的那个起坐间,里面堆满神学书和经

典,一个月来,他常常埋头在书堆里,所以那个房间倒不象是起居室,而象是一间书房。他

的仆人先要从一个门洞里望一望访客,如果来者绝不认识或不喜欢,就回答说神甫不在巴黎

——这个答复能使大多数人满意,因为大家都知道神甫是一位大旅行家。而且,不论是否在

家,不论在巴黎或开罗,神甫总留下一些东西施舍给来访的人,那个仆人就用他主人的名义

从门洞里把东西分散给人。书房旁边另外那个房间是寝室。全部家具只有一张没有帐子的

床、四把圈椅和一只铺黄色天鹅绒厚垫的睡帽。

威玛勋爵住在圣·乔琪街。他是一个英国旅行家,在旅行中花掉的钱特别多。他的房子

和家具都是租的,白天只在那里逗留几个钟头,而且极少在那儿过夜。他有一个怪脾气,就

是从来不说一句法国话,却能写纯正的法文。”

在检察官得到这些详细情况的第二天,有个人驱车到费洛街的拐角处下车,走去敲一扇

深绿色的门,要见布沙尼神甫。

“不在家,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仆人回答说。

“这个答复不能使我满意,”来客答道,“因为对于派我来的那个人,是没有人会说自

己不在家的,还是请你劳神去告诉布沙尼神甫——”

“我已经告诉你他不在家啦!”仆人又说。

“那么,当他回来的时候,把这张名片和这封盖过封印的信交给他。他今天晚上八点钟

在不在家?”

“当然在的。除非他在工作,那他也就和出门一样了。”

“那我今晚八点再来。”来客说完,就走了。

果然到了指定时间,那个人还是乘着那辆马车来了,但这一次马车并不停在费洛街的街

尾,而是停在那扇绿门前面。

他一敲门,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根据仆人对他的恭敬殷勤的态度上,他看出那封信已

产生了预期的效果。“神甫在家吗?”他问。

“是的,他在书房里工作,他在恭候您,先生。”听差回答。来客走上一座很陡的楼

梯,迎面看到神甫坐在桌子前面。

桌子上有一盏灯,灯罩很大,把灯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使得房间里其余部分相当黑暗,

他看见神甫穿着一件和尚长袍,头上戴着中世纪学者所用的那种头巾。“幸会,幸会,阁下

就是布沙尼神甫吗?”来客问。

“是的,阁下,”神甫回答,“而您就是那位以前做过典狱长,现任警察总监波维里先

生派来的使者吗?”

“一点不错,阁下。”

“身负巴黎保安重任的一位使者?”

“是的,阁下。”来客犹像了一下,脸也有些红了。

神甫把眼镜架好,这副大眼镜不但遮住两眼,并且连他的颧骨也遮住了,他又重新坐下

来,并示意来客也就座。“我悉听您的吩咐,阁下。”神甫带着很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

“我所负的使命,阁下,”来客一字一顿地说,“不论是对完成这项使命的,还是对作

为这项使命的对象,都是机密的。”

神甫鞠了一躬。“您的正直,”来客继续说,“总监是早有耳闻的,现在,他作为法

官,希望要从您这儿了解一点有关社会治安的情况。为了了解这些情况,他委托我来见您。

希望不要碍于友谊或人情而不会使您掩饰事实的真相。”

“阁下,只要您所了解的情况不至于给我带来良心上的不安就行。我是一个教士,阁

下,譬如说,人们在忏悔的时候所讲出来的秘密,那就必须由我保留由上帝裁判,而不是保

留给人类的法庭。

“您别担心,神甫阁下,我们会尊重您的良心安宁。”

这个时候,神甫把靠近自己那一边的灯罩压得更低一些,另外那一边就翘了起来,使来

客的脸被照亮了,而他自己则仍在暗处。

“对不起,神甫阁下,”警察总监的使者说,“灯光太刺眼了。”

神甫把灯罩压低,“现在,阁下,”他说,“我在恭听了,请说吧!”

“我来直截了当地说。您认识基督山伯爵先生吗?”

“我想您是指柴康先生吧?”

“柴康!这么说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一个地名,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座岩礁的名字,不是一个姓。”

“好吧,既然基督山先生和柴康先生是一个人,我们就不必在字面上争论了。”

“绝对是一个人。”

“我们就来谈谈柴康先生吧。”

“好吧。”

“我刚才问您认不认识他?”

“我和他很熟。”

“他是谁?”

“一个有钱的马耳他造船商的儿子。”

“我知道,报告上也这么说。但是,您知道,警务部对空泛的报告不会满意的。

“但是,”神甫温和地微笑着答道,“当报告与事实相符的时候,谁都必须相信——别

人得相信,警务部也得相信。”

“但您能确信这一点吗?”

“您是什么意思?”

“阁下,我对于您的诚实并无丝毫怀疑,我只是问您,您对于这一点能不能确定?”

“我认识他的父亲柴康先生。”

“啊,啊!”

“小时候,我常常和他的儿子在船坞里玩耍。”

“但他这个伯爵的头衔是哪儿得来的?”

“您知道那是可以买到的。”

“在意大利?”

“到处都行。”

“而他的财产,据一般人说,简直是无限——”

“哦,关于这一点,”神甫说,“‘无限’用得很恰当。”

“您以为他有多少财产?”

“每年十五万至二十万里弗左右的利息。”

“这也在情理之中,”来客说,“我听说他有三四百万呢!”

“每年二千万里弗收益金就得四百万本。”

“但我听说他每年有四百万的利息收入。”

“哦,那是不可信的。”

“您知道那个基督山岛?”

“当然,凡是从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罗马经海道来的法国人,都知道这个岛,因为他们

都必须从岛的附近经过,看得到它。”

“据说那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岩山。”

“伯爵为什么要买一座岩山呢?”

“为了要做一个伯爵。在意大利,如果想当伯爵,就必须有一处采地。”

“您想必听到过柴康先生青年时代的冒险经历吧?”

“那位父亲?”

“不,他的儿子。”

“这我知道得不确切,那个时期我没有看到我那青年朋友。”

“他去从军了吗?”

“我好象记得他当过兵。”

“加入哪一军种?”

“海军。”

“您作为神甫,他向您忏悔过吗?”

“不,先生,我想他是一个路德教徒。”

“一个路德教徒?”

“我说我想如此,我没有肯定,而且,我以为法国是有信仰自由的。”

“当然,我们现在所调查的不是他的信仰,而他的行动。我代表警察总监请求您把您所

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大家认为他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基于他对东方基督教徒所做的杰出贡献,教皇曾封

他为基督爵士——这种荣誉一向是只赐给亲王的。他还有五六种尊贵的勋章,都是东方诸国

国王报答他种种贡献的纪念品。”

“他戴不戴那些勋章?”

“不戴,但他很以此为荣。他说过他喜欢的是给人类的造福者的褒奖,而不是给人类的

破坏者犒赏。”

“那么他是个教友派信徒了?”

“一点不错,他是教友派信徒,只是他从不穿那种古怪的衣服而已。”

“他有没有朋友?”

“有,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但有没有仇人呢?”

“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威玛勋爵。”

“他在哪儿?”

“他现在巴黎。”

“他能不能给我一些消息?”

“他可以提供给您重要的消息,他曾在印度和柴康相处过一段日子”

“您知道他住哪儿?”

“大概在安顿大马路那一带,但街名和门牌号码我都不知道。”

“您跟那个英国人关系不好,是吗?”

“我爱柴康,他恨柴康,所以我们关系不太好。”

“您是否以为基督山伯爵在这次访问巴黎以前,从没有到过法国?”

“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打保票。不,阁下,他从来没有到过这儿,因为半年以前,他

还向我打听过法国的情况。”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巴黎,我就介绍卡瓦尔康蒂先生去

见他。”

“安德烈吗?”

“不,是他的父亲,巴陀米奥。”

“阁下,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了。我凭人格、人道和宗教名义,要求您坦白地回答

我。”

“请问吧,阁下。”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先生在欧特伊买房子是什么目的?”

“当然知道,他告诉过我。”

“是什么目的,阁下?”

“他要办一所精神病院,象庇沙尼男爵在巴勒莫所办的那所一样。您知不知道那所精神

病院?”

“我听说过。”

“那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机构。”说完了这句话,神甫就鞠了一躬,表示他要继续做他的

研究工作了。来客不知是懂得神甫的意思,还是他再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他站起身来,神

甫送他到门口。

“您是一位大慈善家,”来客说,“虽然人家都说您很有钱,但我愿意冒昧地捐献一些

东西,请您代我施舍给穷人。您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捐款?”

“谢谢您,阁下,我在世上只有一件事情看得特别重,就是,我所施舍的必须完全出于

我自己的经济来源。”

“但是——”

“我的决心是无法改变的,但您只要自己去找,总是找得到的,唉!您可以施舍的对象

太多啦。”神甫一面开门,一面又鞠了一躬,来客也鞠躬告辞。那马车又出发了,这一次,

它驶到至·乔琪街,停在五号门前,那就是威玛勋爵所住的地方。来客曾写信给威玛勋爵,

约定在十点钟的时候前来拜访。

警察总监的使者到的时候是十点差十分,仆人告诉他说,威玛勋爵还没回家,但他为人

极守时间,十点钟一定会回来的。

来客在客厅等着,客厅里的布置象其他一切连家具出租的客厅一样。没有特别的地方,

一只壁炉,壁炉架上放着两只新式的瓷花瓶:一架挂钟,挂钟顶上连着一具张弓待发的恋爱

神童像;一面两边都刻花的屏风一边刻的是荷马盲行图,另一边是贝利赛行乞图;灰色的糊

壁纸;用黑色饰边的红色窗帘。这就是威玛勋爵的客厅。房间里点着几盏灯,但毛玻璃的灯

罩光线看起来很微弱,象是考虑到警察总监的密使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而特意安排的,十分钟

以后,挂钟开始敲十点钟,敲到第五下,门开了,威玛勋爵出现在门口。他的个子略高于中

等身材,长着暗红色的稀疏的髭须,脸色很白,金黄色的头发已有些灰白。他的衣服完全显

示出英国人的特征——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领蓝色上装,上面钉着镀金的纽扣;一

件羊毛背心;一条紫花布的裤子,裤脚管比平常的短三吋,但有吊带扣在鞋底上,所以也不

会滑到膝头上去。他一进来,就用英语说:“阁下,您知道我是不说法语的。”

“我知道您不喜欢用我国的语言谈话。”密使回答。

“但您可以说法语,”威玛勋爵答道,“因为我虽然不讲这种语言,但我听得懂。”

“而我,”来客改口用英语回答,“我也懂得一些英语,可以用英语谈话。您不必感觉

不便。”

“噢!”威玛勋爵用那种只有道地的大不列颠人民才能懂得的腔调说。

密使拿出他的介绍信后,威玛勋爵带着英国人那种冷淡的态度把它看了一遍,看完以

后,他仍用英语说,“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于是就开始提问。那些问题和问布沙尼神甫的差不多。但因为威玛勋爵是伯爵的仇人,

所以他的答案不象神甫那样谨慎,答得随便而直率。他谈了基督山青年时代的情况,他说伯

爵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在印度一个小王国的军队里服役和英国人作战;威玛就是在那儿第一次

和他相见并第一次和他发生战斗。在那场战争里,柴康成了俘虏,被押解到英国,关在一艘

囚犯船里,在途中他潜水逃走了。此后他就开始到处旅行,到处决斗,到处闹桃色事件。希

腊发生内乱的时候,他在希腊军队里服役。那次服役期间,他在塞萨利山上发现了一个银

矿,但他的口风很紧,把这件事瞒过了每一个人。纳瓦里诺战役结束后,希腊政府局面稳

定,他向国王奥图要求那个区域的开矿权,国王就给了他。他因此成了巨富。据威玛勋爵的

意见,他每年的收入达一两百万之多,但那种财产是不稳定的,一旦银矿枯竭,他的好运也

就到头了。

“那么,”来客说,“您知道他到法国来的目的吗?”

“他是来作铁路投机的,”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老练的药物学家,也是一个同样出

色的物理学家,他发明一种新的电报技术,他正在寻门路,想推广他这的新发现哩。”

“他每年花多少钱?”总监的密使问。

“不过五六十万法郎,”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守财奴。”

英国人之所以这么说显然由于仇恨他的缘故,因为他在别的方面无可指责伯爵,就骂他

吝啬。

“您知不知道他在欧特伊所买的那座房子?”

“当然知道。”

“您知道些什么?”

“您想知道他为什么买那所房子吗?”

“是的。”

“伯爵是一个投机家,他将来一定会因为那些乌托邦式的实验弄得自己倾家荡产。他认

为在他所买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道象巴尼里斯、罗春和卡德斯那样的温泉。他想把他的房

子改成德国人所说的那种‘寄宿疗养院’。他已经把整个花园挖了两三遍,想找到温泉的泉

源,但没有成功,所以他不久就会把邻近的房子都买下来。我讨厌他,我希望他的铁路、他

的电报技术、他的寻觅温泉会弄得他倾家荡产,我正在等着看他失败,不久他一定会失败

的。”

“为什么这么恨他?”

“在英国的时候,他勾引我一个朋友的太太。”

“您为什么不向他报仇呢?”

“我已经和他决斗过三次了,”英国人说,“第一次用手枪,第二次用剑,第三次用双

手长剑。”

“那几次决斗的结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伤了我的胸部。第三次,他给我留下了这

个伤疤。”英国人翻开他的衬衫领子,露出一处伤疤,疤痕还是鲜红的,证明这是一个新伤。

“所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但是,”那位密使说,“据我看来,您似乎不能杀死他呀。”

“噢!”英国人说,“我天天都在练习打靶,每隔一天,格里塞要到我家里来一次。”

来客想打听的事情已完了,说得更确切些,那个英国人所知道的事情似乎尽止于此了。

警察总监的使者站起身来告退,向威玛勋爵鞠了一躬,威玛勋爵也按英国人的礼数硬梆梆地

还他一礼。当他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的时候,他就回到卧室里,一手扯掉他那浅黄色的头

发、他那暗红色的髭须、他的假下巴和他的伤疤,重新露出基督山伯爵那种乌黑的头发和洁

白的牙齿。至于回到维尔福先生家里去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警察总监的密使,而是维尔福先

生本人。检察官虽然并没有打听到真正令他满意的消息,但他已安心不少,自从去欧特伊赴

宴以来,他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七十章 舞会

这几天正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马尔塞夫伯爵如期在星期六举行舞会。晚上十点钟。

在伯爵府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清晰地衬托着缀满金色星星的天空。今天象要下暴雨的样

子,天空上现在还浮荡着一层薄雾。楼下的大厅里传出华尔兹和极乐舞的乐曲,百叶窗的窗

缝里透出灿烂的灯光。这时,花园里有十来个仆人在那儿准备晚餐,他们刚刚接到主妇的命

令,因为天气好转。已决定晚餐在草坪上的天幕下举行,那缀满星星的美丽的蓝空已使草坪

占了决定的优势。花园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笼,这是按照意大利的风俗布置的,席面上布满了

蜡烛和鲜花,这种排场世界各国豪华的席面上处处都一样,不必多讲。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吩咐过仆人以后,又回到屋里去,这时宾客们陆续到来,吸引他们来

的多半不是由于伯爵的地位显赫,而是由于伯爵夫人优雅风度,因为由于美塞苔丝的高雅的

情趣,他们一定可以在她的宴会上找到一些值得叙述,甚至值得模仿的布置方法。腾格拉尔

夫人本来不想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去,因为前面说过的那几件事使她心神不宁,但那天早

晨,她的马车碰巧在路上和维尔福先生的马车相遇。两部马车很自然地并拢来,他说:“马

尔塞夫夫人家的舞会您去不去?”

“不想去,”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的身体太不舒服。”

“您错了,”维尔福意味深长地回答,“您应该在那儿露面,这是很重要的。”

“那么我就去。”说完两部马车就分道而驶了。

所以腾格拉尔夫人这会儿也来了。她不但长得美,而且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宝气;她从

一扇门走进客厅,美塞苔丝正好也从另一扇门出现在客厅,伯爵夫人当即派阿尔贝去迎接腾

格拉尔夫人。他迎上前去,对男爵夫人的打扮讲了几句恰如其分的恭维话,然后让她挽住他

的胳膊引她入座。阿尔贝向四下里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儿,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说。

“我承认是的,”阿尔贝回答。“难道您竟忍心没有带她来吗?”

“别着急。她遇到了维尔福小姐,她们两个就走在一起了。瞧,她们来了,两个都穿着

白衣服,一个捧着一束山茶花,一个捧着一束毋忘我花。哎,怎么”

“这回您找什么?”

“基督山伯爵今天晚上来不来?”

“十七个了!”阿尔贝答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伯爵似乎是一团烈火,”子爵微笑着回答,“你是第十七个问我这个问题的

人了。伯爵有多走红,我可真得祝贺他”

“您对每一个人都是象对我这样回答的吗?”

“啊!真是的,我还没有回答您。请放心,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大人物。我们的运气够好

的。”

“昨晚您去歌剧院了吗?”

“没有。”

“他也在那儿。”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没有什么惊人之举?”

“他能没有惊人之举吗?”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

[法国作家勒萨日(一六八八—一七四七)的作品,这里可能指根据原作改编的舞剧。

——译注],伊丽莎跳舞的时候,那位希腊公主看得出了神。伊丽莎跳完舞以后,他把一只

珍贵的戒指绑在一束花球上,抛给那个可爱的舞星,那个舞星为了表示珍视这件礼物,在第

三幕的时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场,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腊公主呢?她来不来?”

“不来,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里的地位没人知道。”

“行了,让我留在这儿吧,去陪维尔福夫人吧,她很想跟您谈话呢。”

阿尔贝对腾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向维尔福夫人走过去。

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张开嘴巴刚要说话。“我敢跟你打赌,”阿尔贝打断她说,“我知

道您要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

“如果我猜对了,您承不承认?”

“承认。”

“用人格担保?”

“用人格担保。”

“您要问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没有,或者会不会来。”

“一点也不对。我现在想的不是他。我要问您有没有接到弗兰兹先生的什么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他信里说些什么?”

”他发封信时正启程回来。”

“好,现在,告诉我伯爵会不会来。”

“伯爵会来的,不会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以外还有一个名字吗?”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个岛的名字,他有一个族姓。”

“我从来没听说过。”

“好,那么,我比您消息灵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马耳他人。”

“也可能的。”

“他是一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您应该把这些事情大声宣布出来,您就可以大出风头了。”

“他在印度服过兵役,在塞萨利发现了一个银矿,到巴黎来是想在欧特伊村建立一所温

泉疗养院。”

“哦!马尔塞夫说,“我敢断言,这实在是新闻!允许我讲给别人听吗?”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讲一件事情,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偶然发现的秘密。”

“谁发现的。”

“警务部。”

“那么这些消息的来源——”

“是昨天晚上从总监那里听来的。您当然也明白,巴黎对于这样不寻常的豪华人物总是

有戒备的,所以警务部去调查了一下。”

“好!现在手续齐备,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钱,把他当作流民抓起来了。”

“可不是,如果调查到的情况不是那么对他有利的话,这种事情无疑是会发生的。”

“可怜的伯爵!他知道自己处境这么危险吗?”

“我想不知道吧。”

“那么应该发发慈悲心去通知他。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这样做。”

这时,一个眼睛明亮、头发乌黑、髭须光润的英俊年轻人过来向维尔福夫人恭恭敬敬地

鞠了一躬。阿尔贝和他握握手。“夫人,”阿尔贝说,“允许我向您介绍马西米兰·莫雷尔

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是我们最出色、最勇敢的军官之一。”

“我在欧特伊基督山伯爵的家里已经有幸见过这位先生了。”维尔福夫人回答,带着不

用掩饰的冷淡态度转身离去。

这句话语,尤其是说这句话的那种口气,使可怜的莫雷尔的心揪紧了。可是有一种补偿

正在等候他。他转过身来,正巧看到一张美丽白皙的面孔,上面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正注视

着他,那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她把手里的那一束毋忘我花慢慢地举到她唇边。

莫雷尔对这种无声的问候心领神会,他也望着她,把他手帕举到嘴唇上。他们象两尊活

的雕像,已佇立大厅两端,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一时忘掉了他们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

在他们那种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们的心却在剧烈地狂跳。

即使他们再多望很多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可是基督山伯爵进来了。我们已经

说过,伯爵不论在哪儿出现,他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并不是因为他的衣着,他的衣服

简单朴素,剪裁也没有什么新奇怪诞的地方;更不是因为那件纯白的背心;也不是因为那条

衬托出一双有模有样的脚的裤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他那苍白的肤色和

他那漆黑的卷发,他安详清纯的脸容;是那一双深邃、表情抑郁的眼睛;是那一张轮廓清

楚、这样易于表达高度轻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许还有很多,谁也不会有他这么

富有表现力,如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其含义,因为他有常作

有益思索的习惯,所以无关紧要的动作,也会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无比的精明和刚强。

可是,巴黎社会的社交界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如果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笔巨大的财产染上

神秘色彩,这一切或许还是不能赢得他们的注意。

这时,他在无数好奇的眼光的注视之下,一面和熟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马尔塞夫夫人走

过去,马尔塞夫夫人正站在摆着几只花瓶的壁炉架子前面,已经从一面与门相对的镜子里看

见他进来,已经准备好和他相见。伯爵向她鞠躬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开朗的微笑向他转过身

来。她以为伯爵会和她讲话,而伯爵,也以为她会和自己说话,但两人都没有开口。于是,

在鞠躬之后,基督山就迈步向阿尔贝迎过去,阿尔贝正张着双臂向他走来。

“您见过我母亲了吗?”阿尔贝问。

“见过了,”伯爵回答,“但我还没有见过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群社会名流谈论政治呢。”

“是吗?”基督山说,“那么,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社会名流。我倒没有想到。他们是

哪一类方面的?您知道社会名流也有各种各样的。”

“首先,是一位学者就是那位瘦高个儿,他在罗马附近发现一种蜥蜴,那种蜥蜴的脊椎

骨比普通的多一节,他立刻把他的发现在科学院提出。对那件事一直有人持异议,但他取得

了胜利。那节脊椎骨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了,而那位先生,他本来只是荣誉军团的一个骑

士,就此晋封为军官。”

“哦,”基督山说,“据我看,这个十字章是该给的,我想,要是他再找到一节脊椎骨

的话,他们就会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极有可能。”阿尔贝说。

“那个穿蓝底绣绿花礼服的人是谁?他怎么竟想出穿这样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共和政府委托大画家

大卫[大卫(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国著名画家,同情法国大革命。——译注]给法兰

西科学院院士设计的一种制服。”

“真的吗!”基督山说,“那么这位先生是一位科学院院士吗?”

“他在一星期前刚被推举为一位学者。”

“他的特殊才能是什么?”

“他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够用小针戳兔子的头,他能让母鸡吃茜草,他能够用鲸须挑出狗

的脊髓。”

“为了这些成绩,他成为科学院的院士了吗?”

“不,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

“但法兰四学院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要告诉您了。看来似乎是因为——”

“一定因为他的实验大大地促进了科学的发展罗?”

“不,是因为他的书法非常挺秀。”

“这句话要是被那些让他用针戳过的兔子,那些骨头被他用茜草染成红色的鸡以及那些

被他挑过脊髓的狗听到,它们一定要伤心死了。”

阿尔贝大笑起来。

“那一位呢?”伯爵问。

“哪一位?”

“是的,第三位。”

“啊!穿暗蓝色衣服的那位?”

“对。”

“他是伯爵的一个同僚,前一阵子极力反对贵族院的议员穿制服,他是自由主义派报纸

的死对头,但因为他在制服问题上所做的抨击朝廷的高尚行动,自由派报纸大大为他捧场,

这使他们言归于好,而且据说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凭什么资格入贵族院的?”

“他曾编过两三部喜剧,在《世纪》报上写过四五篇文章,为部长大人当选捧了五六次

场。”

“说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着说,“您是一位很有趣的导游。现在请您帮我一个

忙,可不可以?”

“什么事?”

“别介绍我认识这几位先生,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请您为我挡驾。”

这时,伯爵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原来是腾格拉尔。“啊!是您,男

爵!”

“您为什么要称呼我男爵呢?”腾格拉尔说,“您知道我对于我的头衔并不重视。我不

象您,子爵,您很看重爵位是不是?”

“当然罗,”阿尔贝回答,“我要是没有了头衔,就一无所有了,而您,既使放弃男爵

的头衔,却依旧不失为百万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说,“百万富翁这个头衔可不象男爵、法国贵族或科学院院士那

样可以终身保持的,譬如说,法兰克福的百万富翁,法波银行的大股东法郎克和波尔曼,最

近就宣告破产了。”

“真的吗?”腾格拉尔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不会有错,我是今天傍晚才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万存在他们银行,但及时得到警

告,在一个月以前就提出来了。”

“啊,我的上帝!”腾格拉尔喊道,“他们开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汇票给我!”

“您可得小心一点,他们的签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但太迟啦,”腾格拉尔说,“我看到签字的票据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说,“又是二十万法郎,加上以前“嘘!别提这些事情,”腾格拉尔

说,然后,他向基督山凑近一步,又说,“尤其是在小卡瓦尔康蒂先生面前。”说完以后,

他微笑了一下,转身向他所指的那个年轻人走去。

阿尔贝离开伯爵去和他的母亲说话,腾格拉尔也已去和小卡瓦尔康蒂谈天,暂时只剩下

基督山独自一个。这当儿,大厅里非常热。仆人托着摆满冷饮品的茶盘在人群里穿梭往来。

基督山不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但当仆人把盘子端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却退后一步,

不吃解热的东西。马尔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基督山,她看到他什么都没有吃过,甚

至还注意到了他往后退的那个动作。

“阿尔贝,”她问道,“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事,母亲?”

“我们请伯爵来赴宴,他从来没有接受过。”

“是的,但他在我那儿吃过午饭,真的,那次他还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并不是马尔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丝喃喃说,“他来这儿以后,我一直在

观察他。”

“是吗?”

“是的,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伯爵的饮食是很节制的。”

美塞苔丝抑郁地微笑了一下。“你再过去,”她说,“等下一次托盘送来的时候,务必

请他吃些东西。”

“为什么,母亲?”

“听我的话,阿尔贝。”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拿起他母亲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边。又有一只摆满冷饮品的盘子送了来,

她看到阿尔贝想劝伯爵吃些东西,但他却坚决地拒绝了。阿尔贝回到母亲那儿,她的脸色非

常苍白。

“是吧,”她说,“你看到他拒绝了吗!”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难过呢?”

“你知道,阿尔贝,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欢看到伯爵在我的家里吃些东西,即使

一粒石榴也好。也许他不习惯法国的饮食,喜欢吃别的东西吧。”

“哦,不会的。在意大利的时候,我看他是什么都吃的,显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东西。”

“也许是”伯爵夫人说,“他是在热带过惯了的,他可能不象我们这样怕热。”

“我想不见得,因为他刚才还向我诉苦说,他感到热得几乎要窒息了,还问我为什么不

把百叶窗也象玻璃那样打开。”

“可不是,”美塞苔丝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试试他是否故意不肯吃东西。”于

是她离开大厅。一分钟以后,百叶窗全部打开了,透过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

以看到点缀着各色灯笼的花园和摆列在帐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谈话的所有的客

人都发出了欢快的喊声。每一个人都欢欢喜喜地享受着微风。这时,美塞苔丝重新出现,她

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但神色很镇定。她一直向以她丈夫为中心的那群人走过去。“别把

这几位先生拖在这儿,伯爵,”

她说,“我想,他们大概都愿意到花园里透透气,太闷了,他们不是在玩牌。”

“啊,”一个风流的老将军说,“我们不愿意单独到花园里去。”

“那么,”美塞苔丝说,“我来领路。”她转向基督山,又说,“伯爵,您可以陪我去

走走吗?”

对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伯爵几乎踉跄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丝。那一瞥的时间实际

上极其短暂,但伯爵夫人却觉得似乎有一世纪那么久。他把他的胳膊递给伯爵夫人。她挽起

他的胳膊,或者说得确切些,只是用她那只纤细的小手轻轻触着它,于是他们一同走下那两

旁列着踯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级。在他们的后面,二十多个人高声谈笑着从另外一扇小门里涌

进花园。

第七十一章 面包和盐

马尔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着,来到枝叶交错形成的拱廓。

两旁都是菩提树,这条路是通到一间温室去的。

“大厅里太热了,是不是,伯爵?”她问。

“是的,夫人,您想得真周到,把门和百叶窗都打开。”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伯爵

感到美塞苔丝的手在颤抖。“但您,”他继续说,“穿着那样单薄的衣服,只披一条纱巾,

或许会有点冷吧?”

“您知道我要带您去哪儿吗?”伯爵夫人说,并不回答基督山的问题。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但您知道我并没有拒绝。”

“我们是到温室里去,您瞧,那间温室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伯爵看了看美塞苔丝,象要问她什么话,但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于是基督山也不开口

了。他们走到那间结满了美丽的果子的温室里。这时虽是七月里,但却依旧在靠工人控制温

度来代替太阳热量来使果子成熟。伯爵夫人放开基督山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瞧,伯

爵,”她微笑着说,那种微笑那么凄然,让人几乎觉得她的眼眶里已盛满了泪水——

“瞧,我知道我们的法国葡萄没法和你们

西西里或塞浦路斯的相比,但您大概可以原谅

我们北方的阳光不足吧!”

伯爵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一步。

“您拒绝吗?”美塞苔丝的声音发颤。

“请原谅我,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

葡萄从美塞苔丝的手里落到地上,他叹了一口气。邻近架梯上垂着一只美丽的桃子,也

是用人工的热度焙熟的。”美塞苔丝走过去,摘下那只果子。“那么,吃了这只桃子吧。”

她说。

伯爵还是不接受。

“什么,又拒绝!”她的声音凄婉,似乎在竭力抑制哭泣。

“真的,您太让我痛苦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那只桃子,象葡萄一样,也落到地上。

“伯爵,”美塞苔丝用悲哀恳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阿拉伯有一种动人的风俗,凡

是在一个屋顶底下一同吃过面包和盐的人,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的,夫人,”伯爵回答,“但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国,永久

的友谊就象分享面包和盐那种风俗一样的罕见。”

“但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基督山,两手痉挛地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得

好象都喘不过气来似的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伯爵的脸苍白得象死人的一样,浑身的血好象都冲进他的心,然后又向上涌,把他的两

颊染得通红;他只觉得自己泪眼模糊,象要晕眩一样。“当然,我们是朋友,”他答道。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这个答复与美塞苔丝所希望的回答相差太远了,她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听来象呻吟似的

叹息。“谢谢您,”说完,他们又开始向前走。“阁下,”在他们默默地走了大约十分钟以

后,伯爵夫人突然喊道,“您真的见过很多的东西,旅行到过很远的地方,受过很深的痛苦

吗?”

“我受过很深的痛苦,夫人。”基督山回答。

“但您现在很快乐了?”

“当然,”伯爵答道,“因为没有人听到我叹息的声音。”

“您目前的快乐是否已软化了您的心呢?”

“我目前的快乐相等于我过去的痛苦。”伯爵说。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道。

“我结婚!”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喊道。“那是谁告诉您的?”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有人在戏院里见您常和一位年轻可爱的姑娘在一起。”

“她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来的一个女奴,夫人——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认作我的

义女,因为她在世界上再没有亲人了。”

“那么您是独自一人生活。”

“我过着独身生活。”

“您没有女儿,儿子,父亲?”

“一个都没有。”

“您怎么能这样生活?一个亲人都没有?

“那不是我的错,夫人。在马耳他的时候,我爱过一个年轻姑娘。当我快要和她结婚的

时候,燃起了战火。我以为她很爱我,会等我,即使我死了,也会忠守着我的坟墓。但当我

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这种事情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本是不足为奇的,也许我的

心比旁人软弱,换了别人也许不会像我这样痛苦,这就是我的恋爱经历。”

伯爵夫人停住脚步,象是只是为了喘一口气。“是的,”她说,“而您,在您的心里依

旧保存这段爱情——人是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的,您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她?”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我从来没有回到她所住的那个地方。”

“在马耳他?”

“是的,在马耳他。”

“那么,她现在还在马耳他?”

“我想是的。”

“她使您所受的种种痛苦,您宽恕她了吗?”

“是的,我饶恕了她。”

“但不只是她,那么您依旧还恨使您和她分离的那些人吗?”伯爵夫人手里还有一小串

葡萄,散发了香味。这时她就站在基督山的面前。“吃一点吧。”她说。

“夫人,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基督山回答,好象这个问题以前并没有提到过似的。

伯爵夫人用一种绝望的姿势,把葡萄抛进最近的树丛里。

“真是铁石心肠。”她轻声说。基督山毫不动情,好象这种责备并不是说他似的。

这时,阿尔贝奔了进来。“母亲!”他喊道,发生不幸的事啦!”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伯爵夫人问道,象是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似的。“你说是不

幸的事?哦,当然是不幸的事了。”

“维尔福先生来了。”

“怎么了?”

“他来找他的太太和女儿。”

“为什么?”

“因为圣·梅朗夫人刚到巴黎,带来了圣·梅朗先生去世的噩耗,他是离开马赛不久就

死的。维尔福夫人正在兴头上,也许没有听清那件祸事,或也许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但瓦朗蒂娜小姐一听到话头,又注意到她父亲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全部猜到了。那个打

击对她象是晴天霹雳一般,她当场昏了过去。”

“圣·梅朗先生是维尔福小姐的什么人?”伯爵问。

“是她的外祖父。他是来催促她和弗兰兹结婚的。”

“啊。真的吗?”

“嗯,”阿尔贝说,“弗兰兹现在没人催他了,为什么圣·梅朗先生不也是腾格拉尔小

姐的外祖父呢?”

“阿尔贝!阿尔贝!”马尔塞夫夫人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呀?啊,

伯爵,他非常敬重您,请告诉他,他不该这么说话。”于是她向前走了两三步。

基督山用非常奇怪的眼光望着她,他的脸上有一种恍恍惚惚但又充满爱慕的表情。她不

由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又上来搀住他的手,同时抓起她儿子的手,把那两只手合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是不是?”她问。

“噢,夫人,我不敢自称为您的朋友,但我始终是您最恭敬的仆人。”

伯爵夫人心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走了。她还没有走上十步,伯爵就看见她用手帕

擦眼泪。

“家母跟您谈得有点不愉快吗?”阿尔贝惊讶地问。

“正巧相反,”伯爵答道,“您没听到她说我们是朋友吗?”

他们回到大厅里,瓦朗蒂娜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刚离开,不用说,莫雷尔也跟在他们后面

走了。

第七十二章 圣·梅朗夫人

维尔福先生的家里的确刚刚发生了一幕悲惨的场景。太太和小姐已经去参加跳舞会去

了,维尔福夫人虽曾竭力劝她的丈夫和她们同去,但她的请求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照常把

他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堆着一大叠文件,这一堆文件谁看了都会发怵,但通常还是难于满

足他那强烈的工作欲。可是这一次,这些文件只是形式而已。维尔福静处的目的不是为了工

作而是在反省。门已经关上,他已吩咐仆人,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许来打扰他。门关

上以后他在圈椅里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思索这一星期来的事情,累得他神魂不安,始终痛苦

地在他的头脑里萦回不息的这些事情。他并不去碰他面前的那个文件堆,却打开写字台的抽

屉,按下暗钮,拿出一包宝贵的文件,这包文件整理得很仔细,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号

码,里面所载的是人名和私人笔记,都是关于他在政治、金钱事务上、法庭上以及他那些神

秘的恋爱事件上的仇人的记录。他们的数目现在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他开始有点害怕起来,

但这些名字虽然曾经显赫一时,却也常常使他满意地微笑,象是一个旅客在到达顶峰以后,

回头俯视脚下那些曾让他惊恐万状的嵯峨的峰峦、可怕的岩崖以及几乎无法通过的狭径。他

记忆里把所有这些名字默诵了一遍,又参照名单上的记载重读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摇摇

头。“不!”

他喃喃地说,“我的敌人没有哪一个会辛辛苦苦地耐着性子等这么久的时间,等到现在

才用这个秘密来压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说的:事实总会升起到人们的眼前,即使

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象一团磷火一样,它虽然升起来,但却会引人走入迷途。那个科西嘉人大概曾把

这个故事告诉某个教士,那个教士又对别人讲了。基督山也许从旁人口里听到过,而为了探

明真相,但他为什么要探明这件事情的真相呢?”维尔福先生在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这样自

问。“这和这位基督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曾在塞

萨利发现一个银矿,是第一次来巴黎访问。他为什么要查究这样一件悲惨、神秘和无用的事

实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他的朋友和他的仇人——所给我的各种消息虽不完全相

同,但据我看来,有一点是可以明确地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个时期,不论在哪一件事情

上,不论在哪一种环境里,他和我之间都没丝毫瓜葛。”

但维尔福说的这几句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怕的倒不是事情被揭发出来,因为即

使揭发出来他可以辩护可以否认;他并不十分顾忌那突然出现在墙上的血字;他真正急于想

发现的是,究竟是谁写这些血字。为了使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他开始幻想起来。他以前常

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这是他野心的梦想的主题,但今天他没法去想那方面的事情,他深怕

惊醒了那沉睡了这么久的仇人,现在他只为自己想象一幅享受家庭之乐的远景。正在这时,

庭院里传来一辆马车滚动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一个老年人的脚步踏上楼梯,后面跟随着一片

哭泣和悲叹声,这是仆人们的常态,表示他们也很关心主人的伤心事。他打开门,进来了一

位老太太,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不等通报就进来了白发压着她黄色的前额,她的

眼睛周围刻满岁月留下的皱纹,眼睛几乎消失在那因悲哀过度而发肿的眼皮底下了。“噢,

阁下,”她说——

“噢,阁下,多大的不幸呀!我要死了,噢,是的,我一定要死了!”

她就倒在那张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突然啜泣起来。仆人们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瓦蒂

埃的老仆人在他主人的房间里听到那一片喧闹声,也赶来站在后面,大家都望着她。维尔福

站起来,向这位老太太他的岳母奔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啦!”他喊道,“您为什么这样难

过!圣·梅朗先生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圣·梅朗先生死啦!”老侯爵夫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看

来她似乎已经麻木了。

维尔福后退几步,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喊道:“死了,这样突然?”

“一星期前,”圣·梅朗夫人又说,“我们吃过午餐就一同乘着马车出发。圣·梅朗先

生感到不舒服已经有几天了。但是,想到可以看到我们亲爱的瓦朗蒂娜,他顾不上自己正在

生病,坚持起程。我们离开马赛十八哩路时,他吃了他常服的金锭丹以后,就沉沉睡去。我

觉得他睡的有点不自然,可是我又不敢喊醒他,我觉得他的脸色好像变红了,他的太阳穴上

的血管跳得比平常厉害。那时天色渐渐黑了,我也看不清了,我就让他去睡。突然间,他发

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叫声,象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伤害似的,接着他的头猛然往后一

倒。我叫车夫停车,我叫圣·梅朗先生,我给他闻我的嗅盐,但一切都晚了,我是坐在一个

尸体旁边到达埃克斯的。”

维尔福半张着嘴站着,吓呆了。“您想必请医生了?”

“当时就请了,但是,我刚才说过,已经太晚啦。”

“是的,但他至少可以确诊可怜的侯爵死于什么病吧。”

“哦,是的,阁下,他告诉我说象是一种暴发性中风。”

“当时您怎么办的呢?”

“圣·梅朗先生常说,如果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将他的遗体运回家族的墓室。我看

着遗体装在一具铅棺里,自己先回巴黎,棺材过几天才来。

“哦,可怜的母亲!”维乐福先生说,“您这么大年纪,受到这样的一个打击以后,还

得这么操心。”

“上帝支持我,让我坚持了下来,而且,我为可怜的侯爵所办的那一切,换了他当然也

会替我办的。自从他离开我以后,我似乎已经麻木了。我不能哭,他们说,到我这样的年

龄,就没有眼泪的了。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应该哭出来。瓦朗蒂娜在

哪儿,阁下?我是为她而来的,我希望见见瓦朗蒂娜。”

维尔福觉得如要说瓦朗蒂娜去参加舞会了未免太残酷,所以他只说她和她的继母一同出

去了,他这就去接她们回来。

“马上去,阁下!马上去,我求求你!”夫人说。

维尔福扶起圣·梅朗夫人,领她到内室。“您休息一下吧,母亲。”她说。

听到这句话,侯爵夫人,抬起头来。眼前的这个人使她强烈地想起她无限哀悼的那个女

儿来,她觉得她的女儿还活在瓦朗蒂娜的身上,这声“母亲”使她大为感动,顿时老泪纵

横,跪倒在一张圈椅前面,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维尔福吩咐女佣人照顾好老夫

人,而老巴罗斯则惊惶地跑去报告他的主人去了。因为最使老年人恐惧的事情,没有比听到

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戒,而去打击另外一个老年人更可怕了。当圣·梅朗夫人还跪在地

上,在那儿虔诚祈祷的时候,维尔福叫人备好马车,亲自到马尔塞夫夫人那里去接他的妻子

和女儿。当他出现在舞厅门口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的瓦朗蒂娜急忙向他跑过来,说:

“哦,爸爸,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吧!”

“你的外婆刚才到了,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那年轻姑娘浑身颤抖。

维尔福先生的回答只是伸手去扶住他的女儿。他做得正及时,因为瓦朗蒂娜的头一阵晕

眩。脚下打了一个踉跄;维尔福夫人立刻赶过来扶住她,一面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搀到马车

里,一面说:“真是怪事!谁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怪事!”这不幸的一家人就这么走

了,留下一片愁云,笼罩着整个大厅。

瓦朗蒂娜发现巴罗斯在扶梯脚下等她。“诺瓦蒂埃先生希望今天晚上见您一次。”他低

声说。

“告诉他,我见过我亲爱的外婆后就来。”她回答,她感到目前最需要她帮的是圣·梅

朗夫人。

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默默的爱抚、心痛如绞的啜

泣、断断续续的叹息、止不住的热泪,说不尽道不完的。维尔福夫人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对

可怜的遗孀保持着外表上的一切敬意。她不久就对她的丈夫耳语说:“我想,如果你允许的

话,我还是走开的好,因为我在这儿似乎会使你的岳母难过。”

圣·梅朗夫人听到了她的话。“是的,是的,”她温和地对瓦朗蒂娜耳语说,“让她离

开吧,但你要留在这儿。”

维尔福夫人走了,瓦朗蒂娜独自留在床边,因为那位检察官被这个意外的死讯惊得不知

所措,也跟着妻子出去了。

现在且回头来讲老诺瓦蒂埃,我们前面说过,诺瓦蒂埃听到家里的闹声,就派他的老仆

人去查问原因;巴罗斯一回来,他就用机敏的眼光向他的使者询问。

“唉,老爷!”巴罗斯惊叹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啦。圣·梅朗夫人到了,她的丈夫

死啦!”

严格地说来,圣·梅朗先生和诺瓦蒂埃之间没有友谊可言。可是,一个老年人的死总会

影响到另一个老年人。诺瓦蒂埃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显然心里很难过,在想什么心思,然

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吗?”巴罗斯问。

诺瓦蒂埃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她参加舞会去了,这是您知道的,因为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向您告辞过的。”

诺瓦蒂埃又闭一闭他的左眼。

“您想见她吗?”

诺瓦蒂埃又作了肯定的表示。

“嗯,他们一定已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接她去了。我去等着,她一回来就请她到这儿

来。您是不是这样想?”

“是的。”老人又作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所以,正如我们已说过的,巴罗斯就去守在门口,把老人的希望通知瓦朗蒂娜。因此,

瓦朗蒂娜在离开圣·梅朗夫人以后,就来看诺瓦蒂埃了。圣·梅朗夫人终因疲乏过度而昏昏

沉沉地睡着了。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们放了一张小桌,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

汁,这是她最喜欢的饮料。于是,那年轻姑娘离开床边去看诺瓦蒂埃先生。瓦朗蒂娜吻了老

人一下,老人则带着无限怜惜的眼神望着她,以致她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那位老先生依旧

带着同样的表情凝视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您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慈爱的祖父,是不是?”

老人表示他想说的正是这句话。

“上帝啊,幸而我还有你,”瓦朗蒂娜答道。“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可怎么受得了呢?”

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巴罗斯觉得经过了这种伤心的事件以后,每一个人都需要休

息,他自己也倦了。诺瓦蒂埃所需要的休息也不只是看他的孙女儿。所以瓦朗蒂娜也离开

了,忧愁和疲乏使她看来象是病了。

第二天早晨,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还是躺在床上。她并没有退烧;相反的,她的眼

睛里闪着忧郁的火花,象是精神上正受着痛苦的折磨,“哦,亲爱的外婆!您更不舒服了

吗?”

瓦朗蒂娜看到这种种焦躁不安的症状,不由得失声惊叫。

“没有,我的孩子,不是的!”圣·梅朗夫人说,“但我等你等得不耐烦了,我等你差

人去找你的父亲来。”

“我的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

“是的,我想跟他谈一谈。”

瓦朗蒂娜不敢违背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她要谈的是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维

尔福进来了。

“阁下,”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象是怕她的时间不够用似的,“写信告诉我

说,已经在为这个孩子准备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不仅是准备,而是已经按排妥当了。”

“你的意中女婿是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人就是在逆贼从厄尔巴岛逃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的伊皮奈将军

吗?”

“正是。”

“跟一个雅各宾党徒的孙女儿联姻,他不反感吗?”

“幸而我们的内战现在已经结束了,母亲,”维尔福说。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伊皮奈先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诺瓦蒂埃先生知之甚少,瓦

朗蒂娜将来和他相处,即使不愉快,也可以无所谓。”

“这门亲事配不配?”

“各方面都配。”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很得大家的赞许。”

“他为人和不和气?”

“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

在他们谈话期间,瓦朗蒂娜始终保持着沉默。

“嗯,阁下,”圣·梅朗夫人想了几分钟以后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件婚事,因为

我能活的时间很短了。”

“您,夫人?”

“您,亲爱的外婆?”维尔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时惊喊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话,”侯爵夫人继续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样,在她结婚的

时候,虽然没有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外婆来为她祝福。我那可怜的蕾妮只剩下瓦朗蒂娜这条

命根了,你是早把她忘掉的了,阁下。”

“啊,夫人,”维尔福说,“您忘记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母亲。”

“继母决不是母亲,阁下。但这不是我们要谈的,我们只谈瓦朗蒂娜的婚事。我们不要

去打扰死者吧。”

这些话说得非常急促,她的谈话似乎有点象呓语了。

“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见办理,夫人,”维尔福说,“尤其是您的意见正巧和我一致。

伊皮奈先生一到巴黎——”

“我亲爱的外婆,”瓦朗蒂娜插进来说,“应当想一想外公刚去世。您不会愿意我在这

样不吉利的时候结婚的吗?”

“我的孩子,”老太太厉声喊道,“别理会那些陈规俗套,它们只会使优柔寡断的人延

迟建立他们的未来生活。我也是在我母亲的灵床前面结婚的,而我并没有因此减少了我的快

乐。”

“可是,应该考虑一下死者,夫人!”维尔福说。

“可是?——永远要‘可是’下去吧!我告诉你,我就要死了,你懂不懂?在死以前,

我要看看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嘱咐他让我的孩子快乐,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会不会

按我的嘱咐去做,总之,我要认识他,”老太太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继续说,“如果将来他

尽不到他的责任,我就从我的坟墓里爬起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得丢开这过于激动的念头,这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人一死

被埋入坟墓以后,就长眠不起了。”

“哦,是的,是的,亲爱的外婆,您定一定心吧。”瓦朗蒂娜说。

“我告诉你,阁下,你错啦。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怕极了。我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我的身

体,在头顶上飘来荡去。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拢了,再也睁不开说来似乎不可能,尤其是

你,阁下,我闭着眼睛竟也能看到东西,在你现在站的那个地方,从通到维尔福夫人梳妆室

去的那个门的角落里,我看见,静静地进来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瓦朗蒂娜尖声叫起来。“这是您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说的的确是真的。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象是恐

怕我单凭一种感官的证明还不够似的,我又听到我的玻璃杯被挪动的声音——就是现在放在

桌子上的那一只。”

“噢,亲爱的外婆,那是一个梦。”

“那不是做梦,因为我还伸手出去拉铃呢,但当我要拉铃的时候,那个影子不见了。接

着我的婢女就拿着一盏灯进来。”

“她没有看到什么吗?”

“鬼只有应该看见它们的人才看得到。那是我丈夫的灵魂!如果我丈夫的灵魂可以到我

这里来,为什么我的灵魂不能出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儿呢?据我看,这关系似乎更直接。”

“哦,夫人,”维尔福不禁大为感动地说,“别去想那些伤心事了,您还要快乐地和我

们一起生活。我们会永远爱你,尊敬您,我们会让您忘记”

“不,不,不!”侯爵夫人说。“伊皮奈先生什么时候到?”

“随时会到,我们正在等他呢。”

“很好。他一到,马上通知我。我们必须赶紧给我去请一位公证人来,以便把我们的财

产全部转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她的嘴唇贴到她外祖母滚烫的额头上,不安地说,“您是吓

死我吗?”上帝啊,您在发烧,我们必须去找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医生!”

“医生!”她耸耸肩说,“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亲爱的外婆?”

“跟平常一样,喝杯子汁,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拿给我,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橙汁倒在桌子上的玻璃杯里,拿给她的外祖母,心里有点害怕,因为鬼碰过

这只杯子。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然后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反复地喊道:“公证人!

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的床边。那个可怜的孩子说她的外祖母需要医

生,但看来她自己也很需要。她的脸颊绯红,呼吸短促而困难,脉搏跳得非常快。可怜的姑

娘心想,要是马西米兰知道圣·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盟友,而且无意之中几乎也成了一个

敌人,那时他会有多么失望。她不止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外祖母,而且要是马西米

兰·莫雷尔的名字是叫阿尔贝·马尔塞夫或夏多·勒诺的话,她早就毫不犹豫;但莫雷尔只

是平民出身,而瓦朗蒂娜知道他那心高气傲的圣·梅朗侯爵夫人是多么鄙视一切平民出身的

人。每当她要把她的秘密吐露出来的时候,就想到这不过是一种徒然的举动,便又伤心地把

它抑制了下去,因为这个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发觉以后,就一切都完了。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圣·梅朗夫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公证人已到了。通报的声音虽

然极轻,圣·梅朗夫人却立刻抬起头来。“公证人吗?”她喊道,“让他进来!”

公证人本来就在门口,立刻走进来。“你去吧,瓦朗蒂娜,”圣·梅朗夫人说,“让我

和这位先生谈一谈。”

“但是,外婆——”

“去吧!去!”那年轻姑娘吻了吻她的外祖母,用手帕擦着眼睛走了出去。她在房门口

遇到维尔福先生的贴身男仆,男仆告诉她医生已在客厅里等着了。瓦朗蒂娜立刻跑下去。那

个医生跟她家是世交,也是当代名医,非常喜欢瓦朗蒂娜,当年他是看着瓦朗蒂娜降临这个

人世的。他自己也有一个年龄和她相仿佛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因此他终生都在

不断地为女儿担心。

“哦,”瓦朗蒂娜说,“我们等您等得急死了,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但先告诉我,梅

蒂兰和安妥妮蒂可好吗?”

梅蒂兰是阿夫里尼先生的女儿,安妥妮蒂是他的侄女。阿夫里尼先生忧郁笑了一下。

“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也还算好。但你派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难道你的爸

爸或维尔福夫人病了吗?至于你,心头的烦恼是明摆着的,但除了劝你不要太胡思乱想以

外,我看你并不需要我的什么帮助。”

瓦朗蒂娜的脸涨得通红。阿夫里尼的医道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因为她是一位主张

治病先治心的医生。“不,”她答道,“是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我们所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

经知道了。”

“一无所知。”阿夫里尼医生说。

“唉!”瓦朗蒂娜忍着眼泪说,“我的外祖父死啦。”

“圣·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暴发性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婆从来没有和外公离开过,她幻想他已经来叫她了,以为她一定

得去跟他在一起。噢,阿夫里尼医生,我求求您,想办法救救她。”

“她在哪儿?”

“在她的房间里,跟公证人在谈话呢。”

“诺瓦蒂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他的神志十分清楚,但还是不能动,不能讲话。”

“他还是照样爱你吗,我的好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说,“他非常喜欢我。”

“谁能不爱你呢?”

瓦朗蒂娜忧郁地微笑了一下。

“你外婆情况怎么样?”

“处于一种奇特的兴奋状态,睡的时候昏昏沉沉,不正常。她今天早上硬说在睡觉的时

候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在她的头顶上盘旋,她自己竟能看得到,好象是神经错乱了。她

看见一个鬼走进房间里来,甚至还听到鬼碰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这就怪了,”医生说,“我以前不知道圣·梅朗夫人有这种幻觉症。”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瓦朗蒂娜说,“今天早上她把我吓坏了,我简直以为她

疯了。我父亲您知道,向来很坚强。可是他似乎也吓呆了。”

“我们去看看吧,”医生说,“你讲给我听的那些事情我也觉得非常奇怪。”

这时公证人下来了,瓦朗蒂娜知道她外祖母现在是自己呆在房间里。“请上楼去吧。”

她对医生说。

“你呢?”

“噢,我不敢上去她不许我派人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说的,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

有点发烧,很不舒服。我要到花园里去转一转,定定神。”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楼去看她的外祖母了,而瓦朗蒂娜则走下台阶。至于她喜

欢是在花园的哪一部分散步自然不必再说了。平时,她总在房子周围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

折一朵玫瑰花插在胸前或发鬓上,然后折入那条通到后门去的幽暗的走道。瓦朗蒂娜照常在

花丛间走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摘花。虽然她还来得及把自己打扮成居丧的样子,可是她内心

的哀痛,使她感到作这种朴素的装饰,也是不应该的。她转身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正当她往

前走的时候,她好象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住脚步。那声音就更清晰地传入

她的耳际,她听出那是马西米兰的声音。

第七十三章 诺言

那人果然是马西米兰·莫雷尔。自从前一天起。他一直愁肠百结。凭着情人们所特有的

本能,在侯爵去世和圣·梅朗夫人回来以后,他预料到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准会发生那种与他

对瓦朗蒂娜的爱情利害攸关的事情。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预感的确变成了现实。使他脸

色苍白、浑身战栗地来到栗子树下铁门前的,也不再仅仅是一种不安的感觉。瓦朗蒂娜并不

知道莫雷尔在等她,以前是他不会这个时候来的,所以她到花园里来,纯粹是一种巧合,或

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心灵感应的奇迹。一听见莫雷尔喊她,她就向门口跑去。

“这个时候来了?”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答道,“我带来了坏消息并且准备再听到坏消息

的。”

“这么说,这实在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说,“说吧,马西米兰,虽然现在

这些悲痛也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说,“好好听着,我求求你,

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为你办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瓦朗蒂娜说,“对你,我什么都不必隐瞒。我的婚事今天早上

他们就谈到了,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以为她可以帮助我的,但她不但赞成这门亲事,而

且希望赶快办成,他们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年轻人痛苦地长叹了一声,悲哀地凝望着姑娘。“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太可怕

了,听自己所爱的女人平静地说出:‘你行刑的时间已经定了,几小时以后就要执行。但这

无关紧要必须如此,我不愿意插身其间来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说的,一切只等伊皮奈

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结,在他到后的第二天,婚书就要签订,你就将属于他那么你明天就和伊

皮奈先生订婚吧。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来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喊了一声。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督山家里,”莫雷尔说,“我们正在聊天,他谈论你家里所遭到

的不幸,我谈论你的伤心,那时一辆马车辚辚地驶进前庭。在那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

感’存在,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

颤,接着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觉得我当时就象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门开

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阿尔贝·马尔塞夫,我还在心里极力对自己说预感是错误的、但他的后

面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伯爵喊道:‘啊!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的时候,我集中自己

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撑自己。或许我的脸色是惨白的,也许我在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

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五分钟以后我就告辞了,在那五分钟里面,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

感到自己彻底垮了!”

“可怜的马西米兰!”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现在已经到了你答复我的时间了。要记住,生与死都由你决定。你打算怎

么办?”

瓦朗蒂娜低垂下头,她悲痛欲绝,方寸大乱。

“听着!”莫雷尔说,“目前的情况非常严重已经迫在眉睫,这种情况你当然不会是第

一次考虑到。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那些喜欢慢慢地用痛苦来消磨时间、用吞咽泪水来打发

日子的人,才肯干这种事。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在人世间逆来顺受,上帝无疑的会在天上

补偿他们。但在那些有抗争意识的人,他们就决不会浪费一刻宝贵的时间,他会立即对命运

之神的打击予以还击。你是否预备和我们的厄运抗争?告诉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为问你

这话而来的。”

瓦朗蒂娜浑身颤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凝视着莫雷尔。去和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

她的整个家庭作对,对于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说什么,马西梅朗?”瓦朗蒂娜

问道。“你所谓奋斗是什么意思?哦,这是亵渎神灵的呀!什么!让我违背我父亲和我那垂

死的外祖母的意愿不可能的!”

莫雷尔吓了一跳。“你高贵的心地,不会不了解我,你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

着你忍受了这么久,亲爱的马西米兰。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奋斗,象你所说

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要让我父亲伤心,让临终的外婆在离开人世前不得安宁,绝对不行!”

“您说得很有道理。”莫雷尔冷漠地说。

“上帝呀!你怎么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瓦朗蒂娜愠怒地说。

“是用一个崇拜你的人的口气来对你说话,小姐。”

“小姐!”马西米兰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看到我的处境是绝望的,

却假装不理解我。”

“您错了,我十分了解您。您不愿意反抗维尔福先生;您不愿意让侯爵夫人伤心;明天

您就要签订婚约,把自己交给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诉我,不然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别来问我,小姐。这种事情叫我判断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会使我变得盲目

的。”莫雷尔回答,他那种沙哑的声音和攥紧的拳头证明他已愈来愈愤怒了。

“如果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议,莫雷尔,那么你以为我应该怎么办呢?回答我。不要只对

我说‘你错了’,你必须给我出个主意呀。”

“你说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瓦朗蒂娜,你真的要我给你出主意?”

“当然罗,亲爱的马西米兰,如果你的建议可行,我就照你说的做,你知道我对你的爱

是始终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扳开了一块的门上一块松动的木板,说,“把你的手伸给我,证明

你宽恕了我刚才发脾气。我的心里乱极了,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各种失去理智的念头。在我的

头脑里打转。如果你拒绝了我的建议”

“你建议我怎么做呢?”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马西米兰答道,“养得起你。我发誓在我吻你的额头以前使你成为我

合法的妻子。”

“你的话让我听了要发抖!”那个年轻姑娘说。

“跟我走吧!”莫雷尔说,“我带你到我的妹妹那儿,她也配得上做你的妹妹。我们乘

船到阿尔及利亚,到英国,到美国去,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到乡下去住,等到我们的朋友们

为我们说情,你家里人回心转意以后再回到巴黎来也可以。”

瓦朗蒂娜摇摇头。“我怕,马西米兰,”她说,“这是个发疯的主意,如果我不断然阻

止你,我就比你更疯了。不可能的,莫雷尔,不可能的!”

“那么你愿意对命运之神屈服,甚至连反抗都不想了!”莫雷尔神情黯淡地说。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马西米兰说,“我再讲一遍,你说得对。是我疯了,而你向我证

明了热情可以使最理智的头脑变得盲目。而你能够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为这

我谢谢你。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定了明天,你就要无可挽回地接受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把你

们连结在一起的不仅仅只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是你自己的意

愿,是不是?”

“你又在把我向绝望的深渊里推,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你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

了!如果你的妹妹听从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小姐,”莫雷尔苦笑着说,“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经这样说过的了。而作为一个自

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做,而只考虑我自己准备怎么做。我只想我

和您认识已整整一年了。从我初次看见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一

种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赢得您的爱情。有一天,您承认您是受我的。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

就是有一天能拥有您,我把这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现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说,命运之神

已转过身来攻击我。我以为可以赢得天堂,但我输了。这在一个赌徒这是平凡的日常事情,

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东西输掉,而且也可把他本来没有的东西输掉。”

莫雷尔的态度十分平静。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对敏锐的大眼睛望着他,竭力不让莫雷尔发

现在她心里挣扎着的悲痛。

“但是,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问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说的话,明白我的心,我请他作证,证明我的

确希望您过得宁静,快乐,充实,使您不会再有时间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别了,瓦朗蒂娜,别了!”莫雷尔鞠了一躬说。

“你到哪儿去?”那姑娘一面喊,一面从铁门的缺口里伸出手来,抓住马西米兰的衣

服,根据自己的激动的情绪,她知道莫雷尔的平静态度不是真的——“你到哪儿去?”

“我要去走一条路,避免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作一个榜

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种境地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你离开以前,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马西米兰。”

“年轻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说呀!说呀!”瓦朗蒂娜说,“我求求你。”

“您的决定改变了吗,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变的!”姑娘喊道。

“那么告别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拼命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而当莫雷尔转身要离开的

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缺口里伸出来,双手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

什么?”她说。“你到哪儿去?”

“哦,别担心!”马西米兰站在离铁门几步以外说,“这是我自己命运寒涩,我并不想

叫别人为此来负责。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会威胁你去找弗兰兹先生,向他挑衅,和他决

斗,那都是丧失理智的行为。弗兰兹先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见到我,也

许他已经忘记他曾见过我这回事了。当你们两家准备联姻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存

在。我对弗兰兹先生并无敌意,我可以答应您,惩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谁的身上呢,那么——我吗?”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神圣的。”

“那么,落到你自己身上吗,不幸的人呵——你吗?”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吗?”马西米兰回答。

“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马西米兰,回来吧,我求求你!”

他走近来,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别人大概会以为他还是象往常

那样快乐呢。“听着,我亲爱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种和谐而悦耳的声音说,

“象我们这样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人,也无愧于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心,象读

一本书一样。我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剧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

模仿安东尼。虽然我不曾明言,不曾发誓,而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你。你要离开我,

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你是对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离开

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结了婚,她的丈夫只

是我法律上的兄弟,也就是一个和我只有社会关系的人。所以,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

这样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结婚的时候,因为我不愿意错过那种意想不到的机会,说不定弗兰

兹先生会在那以前死掉。当你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在一个

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

所以,我要等到最后一刻,当我苦难的命运已经确定,无法挽回,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就写

一封密信给我的妹夫,另外写一封给警察总监,把我的打算通知他们,然后,在一个树林的

拐角上,在一个深谷的悬崖边,或者在一条河的堤岸旁,我就坚决地,正如我是法国最正直

的人的儿子那样坚决地了结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浑身痉挛地发抖。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她的胳膊垂了下来,两大

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年轻人凄楚而决绝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怜可怜我吧,”她说,“你说你是会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吗?”

“不!我凭人格担保,”马西米兰说,“但那不会影响到你。你尽了你的责任,你可以

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按在心头,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马西米兰!”

她说,“马西米兰,我的朋友,我在人间的兄长,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象我一

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别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又说。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脸上呈现出一种崇高卓绝的表情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

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曾祈求、恳请、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

的哀恳或我的眼泪。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泪变得很坚决地继续说,“我不愿意悔恨地死

去,我情愿羞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马西米兰,我永远只属于你,几点钟?什么时候?是

不是马上就走?说吧,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莫雷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转过身来,他的面孔因高兴而变得发白,把双手从铁

门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过去。

“瓦朗蒂娜,”他说,“亲爱的瓦朗蒂娜,你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怎么能强

迫你呢?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你只是出于仁慈才吩咐我活下来,是吗?那么我情愿还是

死了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说,“如果他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关心我呢?除了他

以外,谁在我伤心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出血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息呢?他,

他,永远是他!是的,你说得对,马西米兰,我愿意跟你去,我愿意离开父母,我愿意放弃

一切。哦,我这忘恩负义的人啊,”

瓦朗蒂娜哽咽着喊道,“我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哦,我忘了他了。”

“不,”马西米兰说,“你不会和他分离的。你说诺瓦蒂埃先生喜欢我。在你出走以

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决定。我们一结婚,立刻就把他

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了。你告诉过我你如何和他讲

话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种语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证,我们

的前方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哦!瞧,马西米兰,瞧你对我有多重要!你几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说的本来都是

疯话,因为我的父亲会咒骂我。他是铁石心肠决不会宽恕我。现在听我说,马西米兰,如果

凭我的计谋、我的哀恳或者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拖延这件婚事,

你愿不愿等待?”

“愿意的,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这事决不能让婚事成为事实,即使你被带

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绝。”

“世界上对我最神圣的一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凭她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么,我们等待吧。”莫雷尔说。

“是的,我们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这几个字使她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世界上有许

多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尔说,“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们不理你的

恳求,如果你的父亲和圣·梅朗夫人坚持在明天就叫弗兰兹先生来签订婚约——”

“那时我会坚守我的诺言,莫雷尔。”

“你不去签约。”

“来找你,咱们一起逃走。但从现在起直到那时,我们不要去冒险,违反上帝的旨意,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奇迹,是天意,如果我们被人撞见,如果被人

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你说得对,瓦朗蒂娜。可是我怎么知道。”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

“我也会想办法告诉你,等我的消息吧。马西米兰,我也象你一样的讨厌这桩婚事啊!”

“谢谢你,我心爱的瓦朗蒂娜,谢谢你,这就够了。我一旦知道要签婚约,就赶到这个

地方来。我可以帮助你很容易地翻过这道墙头,门口就有马车等着我们,我陪你到我的妹妹

家里。我们先在那儿住下来,或者暂时隐居,要不仍旧参加社交活动,都随你的心意,我们

要用我们的力量来反抗压迫,我们不会象绵羊似的俯首贴耳地被人处死,只用哀叫来求饶

了。”

“好吧,”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你说一句:马西米兰,我相信你会把事情做得好好

的。”

“哦!”

“怎么样!你对你妻子满意了吗?”姑娘伤心地问。

“我心爱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说一声‘是’那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瓦朗蒂娜走过一点,把她的嘴唇几乎凑到铁门上,几乎碰到莫雷尔的嘴唇,因为莫雷尔

的脸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见,那么再见。”瓦朗蒂娜说。硬起心肠就走。

“你会写信给我?”

“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莫雷尔抛出一个纯洁的飞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

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莫雷尔一直听到她的衣服磨擦树枝的声音,和小径上的脚步声完全消

失,然后才带着一种说不尽感激的微笑抬起头来,感谢上帝允许他这样的被爱,然后他也走

了。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

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

简,他知道这是瓦朗蒂娜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眼泪、请求、祈祷,都没有用处,昨天,我到圣费里浦教堂去呆了两小时,在那两小时里

面,我从灵魂的深处向上帝祈祷。天也象人一样的顽固,签订婚约的仪式已定在今晚九点钟

举行。我只能遵守一项诺言,只有一颗心可以给人。那项诺言是为你而守的,那颗心是你

的。那么,今天晚上,九点一刻,在后门口见。你的未婚妻瓦朗蒂娜·维尔福又——我那可

怜的外祖母愈来愈糟了。昨天,她的发烧使她近于发昏;今天,她的发昏又使她近于发疯。

莫雷尔,你会好好对待我,使我忘记这样狠心地抛下她,是不是?今天晚上签订婚约,我想

他们是瞒着诺瓦蒂埃爷爷的。”

莫雷尔虽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

证实了那一切。然后他又去拜访基督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弗兰兹曾到伯爵这儿来过,

告诉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不能邀请他去参加典

礼。圣·梅朗先生的死以及圣·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状况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

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

弗兰兹曾在昨天去谒见圣·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见他,在那次会见以后,她不得不又回

到床上。莫雷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眼睛,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对他比往

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莫雷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

瓦朗蒂娜所许的诺言,他又忍住了。那天他把瓦朗蒂娜的信读了几十遍,这是她给他第一封

信,但这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写的信啊,他每读一遍,便重申他的誓言,发誓要使她幸福。一

个能作这样勇敢的决定的年轻姑娘,她是多么伟大呀!她为他牺牲了一切,她是多么值得他

爱呀!的确,她应该是他第一个最崇拜的对象!她是一位皇后,他带着无法形容的激动心

情,同时又是一个妻子,不论怎么感谢她和爱她,都是不够的。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

来的情景,她会对他说:“我来了,马西米兰,带我走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

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马西米兰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

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再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会吸引警察的注意。有时,他

会禁不住打一个寒颤,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

候,他就得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上下来,她将浑身颤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下午,他感到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他的血在沸腾,即使简单的问题,

一声朋友的招呼,也会惹他心烦。他干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但他的眼睛虽然在一行一

行地移动,却不知道书的内容;最后他把书本抛开,又坐下来考虑他的计划,把梯子和墙的

距离再计算一下。时间终于逼近了。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安安

稳稳地向前走的。莫雷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够呛,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就指到

八点半上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定在九点钟,但瓦朗蒂娜也

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莫雷尔离开了密斯雷路,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费里浦

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马和轻便马车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莫雷尔常常等待瓦朗蒂娜

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暗。于是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到铁

门缺口处,他的心怦怦直跳,从铁门的小缺口望进去。一个人都看不到。时钟敲八点半了;

莫雷尔又在等待中度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来回张望,从缺口上张望也越来越频繁。花园谛听

脚步声。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

压根没有举行签订婚约这样一件大事。莫雷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

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时差,那只钟才敲九点半。已经比瓦朗

蒂娜自己说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对那个年轻人来说时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

的滴嗒声,都象是铅锤似的敲击在他的心上。树叶的最轻微的沙沙声,微风吹过的声音,都

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他抖索索地放稳梯子,为了不浪费时间,他

先把一只脚踏在第一级上。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如果没有意

外,”马西米兰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费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

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激动地在铁门边踱来踱去,

时而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在冰凉的铁栅上。瓦朗蒂娜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还是逃走时让人

找回去了。这是年轻人所能设想的仅有的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那么令人沮丧。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大脑中。说不定瓦朗蒂娜在逃出来的时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

倒在那条小路上了。“哦!假如真是那样,”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梯子顶上,“我就失去她

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把这个念头吹进他心里的那个精灵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

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经过推测变成了无可质疑的事实。他的眼睛

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喊了一声,他似

乎听到随风吹来一声模糊的呻吟。最后,十点半的钟声又敲响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太

阳穴猛烈地跳动着,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把一条腿跨过墙头,一会儿,已跳到那一边。现

在他已经在维尔福的家里了,是翻墙过来的。那会发生什么后果呢?可是,他没有仔细想下

去,他没有退回去。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路钻进树丛里。一会儿,他

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根据喜庆节日的惯例,屋子的每一个窗口里都应该灯烛

辉煌,但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莫雷尔确信了一件事情,那时一片云遮

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笼罩在一片云雾里。一盏灯光不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

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属于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的。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

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卧室。这一切莫雷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

象中跟随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许多次,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了解得

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这种黑暗和静寂比瓦朗蒂娜不来更使莫雷尔感到恐慌不安。他神志昏乱,痛

苦得几乎发疯了。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和瓦朗蒂娜见一次面,以便确定他所恐惧的那种不幸

是否是真的。莫雷尔是到树丛的边上正想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时候,忽然远远传

来一个声音,虽然隔得远,但因为是顺风,他听得很清楚。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了回

来,把自己已经伸出树丛的半个身子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已经下定决心

了,如果来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着她,他虽然不能说话

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来者是外人,他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许

可以借此得到一点消息,解开这个截至目前为止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从那片遮住它的云后面逃出来,莫雷尔看见维尔福出现在阶沿前身后跟着一个黑衣

服的绅士。他们走下台阶,向树丛这边走过来,莫雷尔很快认出另外那位绅士是阿夫里尼医

生。看到他们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他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

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儿,很快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帝在惩罚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

真象一个晴天霹雳!您别来安慰我!唉!这样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这个心头的创伤是

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么,那座

屋子谁死了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说,他的声音使那个年轻人更感恐怖,“我领您到这儿

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也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哦!我的上帝!”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

“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的朋友?”

“是的,没有别人。但您为什么到要防范得这样周到呢?”

“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告诉您,”医生说。“我们坐下谈吧。”

维尔福坐了下来,说得更准确些,是倒在了长凳上。医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

肩膀上。莫雷尔一手按住自己的头,另外一只手压住胸口,深恐他的心跳被他们听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里反复地说,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让打击降临吧!我已经准备接受打击了!”

“圣·梅朗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康健。”

十分钟来,莫雷尔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

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可以使人死亡,这种事情也

很少发生,它决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时,甚至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病人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将圣·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发作时的症状?”

“我注意到的。圣·梅朗夫人接连发作了三次,每次间隔几分钟,一次比一次厉害。当

您到达的时候,圣·梅朗夫人已经喘气喘了几分钟了。第一次她开始痉挛,我以为那只是一

种神经质的痉挛,但当我看到她从床上蹦起来,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经发僵的时候,我才

真正慌了。那时,我从您的脸色上知道事情实际情况比我所想要更可怕。这一次发作过去

了,我竭力想看看您的眼神,但没有办到。您抓住她的手在摸她的脉搏,您还没有转过头,

第二次发作又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可怕,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嘴巴歪

扭,颜色发紫。”

“第三次发作她就咽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哦,上帝听!您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莫雷尔不知道自己是

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份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作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

是这样相似,如果要我用发誓来肯定我现在所说的话,我也要犹豫一下,所以我再对您说一

遍,我不是在对一位法官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我对那个朋友说:在那发病的三刻

钟里,我仔细观察着圣·梅朗夫人的痉挛抽搐、最后致死的症候,我知道她是被毒药毒死

的,而且还能够说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阁下!阁下!”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嗜睡阵阵发性的精神亢奋,神经麻痹。圣·梅朗夫人是服

用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或许是错拿而让她服用的。”

维尔福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噢,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从您

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

您或许是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但是——”

“但是?”

“但是我想并不是这样。”

“可怜可怜我吧,医生!近来我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梅朗夫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经我检查过的药?”

“没有。”

“圣·梅朗夫人有没有什么仇人?”

“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能因为她的死而得到好处?”

“没有,的确没有!我的上帝,没有,的确没有!她唯一的继承人是我的女儿只有瓦朗

蒂娜一个人。噢,如果我想到这样的念头,我就要把自己刺死,来惩罚我的心意让这样的念

头存留了片刻。”

“我亲爱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说,“我并没有控告任何人,我说那只是一种意外,

您知道一种误会。但不论是意外或误会,事实摆在那儿,事实告诉我的良心,而且要我大声

告诉您:您得调查这件事。”

“调查谁?怎么调查?调查什么?”

“那个老仆人巴罗斯会不会弄错事情,把准备给他主人服的药拿给圣·梅朗夫人吗?”

“家父服的药?”

“是的。”

“但准备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的药怎么会拿给圣·梅朗夫人呢?”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您知道,毒药对于某些疾病来说是良药,疯瘫便是其中之

一。譬如说,为了恢复诺瓦蒂埃先生活动和说话的能力,我曾尝试过种种药物,后来我决定

尝试最后的一种方法,我已经给他服了三个月的番木鳖。在最近那服药里,我为他开了六厘

克番木鳖精。这种份量,对于诺瓦蒂埃先生的身体毫无不良影响,而且他也渐渐服惯了但却

足够杀死另外一个人了。”

“我亲爱的医生,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和圣·梅朗夫人的房间是隔开的,而巴罗斯根本

没有踏进过我岳母的卧室。总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医术最高、医德最好的医

生,虽然在任何情况之下,您的话在我都是如同阳光一般明亮的指路明灯,医生,虽然我那

样信任您,可是我禁不住起想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错。’”

“听着,维尔福,”医生说,“我的同行之中,您还能不能找到一个象我这样信得过的

人?”

“您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您想做什么?”

“去请他来,我把我所看见的那一切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们俩一起进行尸体解剖。”

“你们可以找到残留的毒药吗?

“不,不是毒药。我并没有说我们能办到那一点,但我们可以确定神经系统的兴奋状

态。我们可以发现明显的、无可争辩的特征,我们将对您说:亲爱的维尔福,如果这件事情

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仆人;如果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敌。”

“您这是什么建议,阿夫里尼?”维尔福神情沮丧地说。

“只要另外再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必须得请法院来验尸了。而在我的家里发生

验尸案,这不可能的!但是,”检察官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说,“如果您希望验尸,如果

您坚持要验尸,那就照办好了。的确,也许我应该来协助调查,我的地位使我有这种义务。

但是,医生,您看我已经愁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家里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伤心事,我怎么能

再带进这么多的谣言来呢?还要因此出乖露丑。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儿真会痛不欲生的!医

生,您知道,我做了二十五年检察官做到这样的职位——是不会不结下一些仇敌的。我的仇

敌多极了。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对我的仇敌无疑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于打了一次胜仗,而

我却得满面蒙羞。医生,原谅我这些世俗的念头!如果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样对你说

了,但您是一个人,您懂得人情。医生,医生,就算是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答道,“救人类是医生最重要的责任。如果医学上还有

可以救活圣·梅朗夫人的方法,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经死了。我要考虑的就应该是活着的

人。让我们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在我们心的最深处吧。如果有人怀疑到这件事情,我愿意让

人把它归罪于我的疏忽。目前,阁下,您得注意,得仔细注意——因为那种恶事或许不会就

此停止。当您找到那个嫌疑犯的时候,如果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一位法官,您

尽了法官的本分!”

“我谢谢您,医生,”维尔福说,高兴得无法形容,“我从来没有有过比您更好的朋

友。”象是深怕阿夫里尼医生会收回他的诺言,他急忙催着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们走后,莫雷尔从树丛里走出来,月光泻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简直象是一个

鬼。“上帝用明显而可怕的方法成全了我,”他说。“但瓦朗蒂娜,可怜的姑娘!她怎么能

忍受得了这么多的悲伤呢?”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交替地望着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个挂白色窗帷的窗

口。在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里,灯光不见了;无疑,维尔福夫人刚把灯吹熄,只有一盏夜

灯把它那暗淡的光洒在窗帷上。转角上的那三个窗口却恰恰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户是

开着的。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它一部分惨白的光射到外面来,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莫

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他好象听到了低泣的声音。

他一向非常勇敢,但现在,在爱情与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激情的夹击之下,他已处

于骚乱和亢奋状态到甚至产生了迷信的幻觉了。虽然他这样藏在树从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

看见他的,但他觉得听到窗口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他的混乱思想告诉他如此,炽热的心在

重复。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年轻人在那种不可理解的热情的驱动之下,

他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冒着吓坏瓦朗蒂娜的危险,冒着被青年姑娘

发现时失声惊叫的危险,他三步两步跨过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过房子前面的那排

桔子树,跑到台阶前面,推开那扇毫无抗拒的门。瓦朗蒂娜没有看到他,她正抬头看着天

上,正在那儿注视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动的银云。那片云的样子象一个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

兴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这当儿,莫雷尔已越过前厅,走上楼梯,楼

梯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见,而且,他意气激扬,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

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承认

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莫雷尔已经疯了。幸亏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里的情

形象他描述过,他这时尤其觉得那种描述对他的作用之大。他安全地到达了楼梯顶上,在那

儿停了一停,而正当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阵啜泣声为他引导了方向。他转过身来,看见一

扇门微微开着,他可以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的反映听到哭泣的声音。他推开门走进去。在房间

里,在一张齐头盖没的白床底下,轮廊明显地躺着那具尸体。

莫雷尔因为碰巧听到了那次秘密谈话,所以那具尸体对他特别触目。瓦朗蒂娜跪在床

边,她的头埋在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按在头顶上,她浑身颤抖地啜泣着。那扇窗还

是开着的,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祈祷,她的声音即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她

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说些什么——因为悲哀几乎使她窒息了。月光从百叶窗

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更显苍白,使这个凄凉的景象更显阴森。莫雷尔受不了这种情景,他

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易动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扭着双手受苦哭泣,他却无法

忍受的。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喊她,于是,瓦朗蒂娜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向他转过身来。

瓦朗蒂娜发觉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是不

能感受的。莫雷尔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尸体,表示这是她所以不能赴约的原

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

布下的沉寂,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唉!你是受欢迎的,如果这座屋子的门不

是死神为你打开的话。”

“瓦朗蒂娜,”莫雷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你,我

很担心,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进来,忽然听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听到谁谈话?”瓦朗蒂娜问道。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谈话又都涌上他的心头,他好象觉得能够透

过床单看到尸体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发紫的嘴唇。“听到仆人谈话,”他说,

“我都知道了。”

“但你到这儿来是会把我们毁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语气间并没有恐惧,她也

没有生气。

“宽恕我,”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么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说,“他们会看见你的,别走!”

“如果有人到这儿来呢?”

“姑娘摇摇头。“没有人来的,”她说,“别害怕,那就是我们的保护神。”她指指尸

体。

“但伊皮奈先生怎么样了呢?”莫雷尔回答。

“弗兰兹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刚好断气。”

“哦!”莫雷尔带着一种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以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

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忧虑的,”姑娘说,象是对这种自私的欣喜感必须立刻加以惩罚似的,

“是这位又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终的床上,她还要求那件婚事尽可能地赶快举行。我

的上帝!她本来想保护我,可是她事实上也在逼迫我!”

“听!”莫雷尔说。

走廊里和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的父亲,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瓦朗蒂娜说。

“送医生出去。”莫雷尔接上去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医生?”瓦朗蒂娜惊奇地问。

“我这么猜。”莫雷尔说。

瓦朗蒂娜望着年轻人。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然后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

到楼上。他在前厅里停了停,象是决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呢还是到圣·梅朗夫人的

房间里来。莫雷尔躲在一扇门背后。瓦朗蒂娜还是一动没有动,忧愁似乎使她忘了恐惧。最

终维尔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现在,”瓦朗蒂娜说,“前门和花园门都关了,你出不去了。”莫雷尔惊愕地望着

她。“现在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祖父的房间穿出去。”她站起身来,

又说。“来。”

“哪儿去?”玛西梅朗问。

“到我祖父的房间里去。”

“我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去?”

“是的。”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过了。他是我在这家里的唯一的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有点不敢遵从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错了,我到这

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你确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吗?”

“是的,”瓦朗蒂娜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那亲爱的外婆,我

本来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死人本身就是神圣的。”

“是的,”瓦朗蒂娜说,“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时间。”于是她越过走廊,领着莫雷

尔走下一座很窄的楼梯向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走去,莫雷尔蹑手蹑脚跟在她的后面。他们在

房门口遇到了那个老仆人。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她先进去。

诺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里,在谛听每一个轻微的声音,眼睛注视着门口;他看到瓦朗

蒂娜,眼睛里顿时闪出了亮光。

姑娘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庄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那眼光里立刻露出询问的神色。

“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急急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死

了,现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她无限的爱怜。

“那么我应该把我的忧虑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牵着马西米兰的手进来。“那么,仔细看看这位先生。”老人用略带惊奇的眼

神盯住莫雷尔。“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她说,“就是马赛那个商人的儿子,您

一定听说过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们家的名誉是无可指责的,而马西米兰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

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记得他。

“啊,爷爷,”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着马西米兰说,“我爱他,而且只愿意属于

他,要是强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灭我自己。”

从那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里的许多纷乱的念头。

“您是喜欢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的吧。是吗,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反对我父亲的意志对吧?”

诺瓦蒂埃把目光落到莫雷尔身上,象是说:“那得看情况了。”

马西米兰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说,“你在你外祖母房间里还有一项神圣的义务

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让我跟诺瓦蒂埃先生谈几分钟?”

“对了。”老人的眼光说。然后他又忧虑地望着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

“他能懂,我们常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然后她带着一个

微笑转向马西米兰,那个微笑虽然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可爱,“凡是我所知道的

事情,他都知道。”她说。

瓦朗蒂娜站起来,搬了一把椅子给莫雷尔,要求巴罗斯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温柔地拥抱

了祖父一下,告别了莫雷尔,然后她就走了。为了向诺瓦蒂埃证明他的确获得瓦朗蒂娜的信

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莫雷尔拿起字典、一支笔、一张纸,把它们都放在一张点着灯的

桌子上。

“首先,”莫雷尔说,“阁下,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多么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

是怎样为她打算的。”

诺瓦蒂埃表示他愿意听。这幕情景真动人——这个外表上似乎已经无用的老人却成了这

对年轻、漂亮而强壮的情人的唯一的保护人、支持者和仲裁者。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

使莫雷尔很感到敬畏。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叙述他们的往事。叙述他如何认识瓦朗蒂

娜,如何爱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独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他把他的出身、

他的地位和他的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时时探询那个老人的眼光,而那个眼光总是回答:

“很好,说下去。”

“现在,”当莫雷尔结束前一部分的陈述时说,“现在我已经把我们恋爱的经过以及我

的打算都告诉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们的计划对您说?”

“可以。”老人表示。

“我们决定的办法是这样的,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预备带瓦朗蒂娜到我

的妹妹家里,和她结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宽恕。”

“不。”诺瓦蒂埃说。

“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做?”

“不能。”

“您不赞成我们的计划?”

“不赞成。”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办法?”

“我要去,”马西米兰继续说,“我要去找到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我要向他说明一

切。”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在询问。

“您想知道我准备怎么做,是不是?”

“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间的关系讲给他听。如果他是一个聪明高

尚的人,他就会自动放弃婚约来证明这一点,那么,他就可以获得我至死不渝的感激和敬

爱;如果在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夺我的妻子,证明瓦朗蒂娜爱我,而且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以

后,他拒绝放弃,不论是由于势利心或是由于自尊心,就要和他决斗,在让他优先的条件

下,然后我就杀死他,不然就让他杀死我。如果我胜利了,我就娶了瓦朗蒂娜,如果我被杀

死,我也确信瓦朗蒂娜一定不会嫁给他。”

诺瓦蒂埃带着无法形容的愉快情绪注视着这张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脸上,忠实地显

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绪。可是,当莫雷尔的话讲完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

等于说“不”。

“不?”莫雷尔说,“您对于这第二个计划,也象对第一个一样的不赞成吗?”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么办呢,阁下?”莫雷尔问道。“圣·梅朗夫人临终时最后的要求,是不

要耽搁那件婚事。难道我只能让事情听其自然吗?”

诺瓦蒂埃没有动。

“我懂了,”莫雷尔说,“我还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会把我们拖垮的,阁下,”年青人回答。“瓦朗蒂娜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

的,她会被迫屈服。我到这儿来也几乎是一个奇迹,简直很难再得到这样好的机会。相信

我,办法是我对您讲过的那两种,恕我狂妄,请告诉我您觉得哪一种好。您赞不赞成瓦朗蒂

娜小姐把她自己托付给我?”

“不。”

“您赞成我去找伊皮奈先生吗?”

“不。”

“但是,上帝哪!我们盼望上帝会帮助我们,但究竟谁能得到这种帮助呢?”

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谈谈天,他就会这样微笑。这个老雅

各宾党徒的头脑里,总有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机会吗?”莫雷尔又问。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阁下?恕我太着急了,因为我的生命就悬在您的答复上。您可以帮

助我们?”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够吗?”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无可怀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或许还得考虑。

“哦,一千次感谢您,但是,除非一个奇迹恢复了您讲话和行动能力。否则,您困住在

这张圈椅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阻止这件婚事呢?”

一个微笑使那老人的脸变得神采奕奕。这是在一张肌肉无法动的脸用眼睛来表现奇特的

微笑。

“那么我必须等待罗?”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但那婚约呢?”

那同样的微笑又出现在老人脸上。

“您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

“是的。”诺瓦蒂埃说。

“那么甚至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莫雷尔喊道。“噢,对不起,阁下?当一个人听到

一个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老人表示。

虽然有了这种保证,莫雷尔却依旧有点怀疑。一个瘫痪的老人作出这种许诺,实在有点

令人无法相信,这或许并不是他意志力强盛的表现而是他脑力衰弱的结果。傻子因为知道自

己痴呆,答应办到非他的力量所能及的事情,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气力弱小的人常常自夸能

举重担,胆小的人自夸能打败巨人,穷人老是说他曾花掉多少财宝,最低贱的佃农,当他自

吹自擂的时候,也会自称为宇宙大神。不知道诺瓦蒂埃究竟是因为懂得那个青年人的疑心

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顺从他的意见,他始终坚定地望着他。

“您有什么意思,阁下?”莫雷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说我愿意平心

静气地等待吗?”

诺瓦蒂埃的眼光依旧坚定地盯着他,象是说单是申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

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发誓吗,阁下?”马西米兰就这样问。

“是的。”老人用同样庄严的态度表示。

莫雷尔看出老人极其看重那个誓言。他举起一只手。“我凭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

说,“关于去找伊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莫雷尔说,“您是要吩咐我告退了吗?”

“是的。”

“我不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表示他愿意服从。“但是,”他说,“首先,阁下,您允不允许您的孙女婿,象

刚才您的孙女儿那样吻您一下?”

诺瓦蒂埃的表情他不会误解的。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

刚过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他向老人鞠一躬,告退出去。他在门外找到巴罗斯。瓦朗蒂娜刚

才吩咐过他在门外等候莫雷尔。他把莫雷尔沿一条黑弄堂,领他走到一扇通向花园的小门

口。莫雷尔很快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借助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已

经到了那片苗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依旧等在那儿。他跳上马车。虽然喜怒哀乐的各种情感

搅得他十分疲倦,但他心里却舒坦多了。午夜时分他回到密斯雷路,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

上,就象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睡着了。

第七十四章 维尔福家族之墓

两天以后,早晨十点钟的光景,维尔福先生的门前聚集着很大的一群人。一长列丧车和

私家马车从圣·奥诺路一直伸展到庇比尼路。在诸多马车里,有一辆车子的样式非常古怪,

看来象是从外地来的。那是一种带蓬的大车,车身是黑色的,是最先来参加送葬的车子之

一。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据打听的结果,原来真是巧合得出奇:圣·梅朗侯爵的遗体就

在这辆车子里,人们最初以为只来为一个人送丧,现在却要跟在两具尸体后面走了。圣·梅

朗侯爵是国王路易十八和查理王十世最忠实的大臣之一,他的朋友很多;这些,再加上应维

尔福的社会声望而来的一批人,就成了很大的一群。

当局得到通知,准许两件丧事同时举行,第二辆柩车装饰得极其华丽,车一驶到维尔福

先生门口,里面的那口棺材就搬进那辆柩车里。维尔福先生早就在拉雪兹神父墓地选好了家

墓,准备安葬他的家属,这两具遗体就葬在那儿。可怜的蕾妮早已等在那儿,十年的分别以

后,现在她又可以和她的父母相聚在一起了。巴黎人永远是好奇的,看见大出丧老是很爱激

动,他们带着宗教的虔敬,目送着那壮观的行列陪伴着这两个老贵族到他们最后的安息地

去。两个以最忠实可靠、最坚守传统习惯和信仰最坚定著称的老贵族。在一辆丧车里,波

尚、阿尔贝和夏多·勒诺在谈论侯爵夫人的猝死。

“去年我还在马赛见过圣·梅朗夫人,”夏多·勒诺说,“我还以为她可以活到一百岁

呢,因为她身体极好,头脑很活跃,身子骨也很棒,她有多大年龄了?”

“弗兰兹告诉我,”阿尔贝答道,“她有七十岁了。她不是死于年老衰弱而是愁死的,

侯爵的死她非常悲痛,自从侯爵死后,她的理智似乎始终没有完全恢复过。”

“但她是生什么病死的呢?”波尚问道。

“据说是脑充血,也许是中风,那两种病症差不多的,是不是?”

“差不多。”

“中风是不大可能,”波尚说,“我曾见过圣·梅朗夫人一两次,身材很矮很瘦,是一

个神经质而不是多血质的人。象圣·梅朗夫人这样的体质,不可能因悲哀过度而中风的。”

“总而言之,”阿尔贝说,“不论杀死她的是疾病还是医生,维尔福先生,说得确切

些,我们的朋友弗兰兹,是要继承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我相信他因此每年可以增加八万里弗

的收入。”

“等到那个老雅各宾党徒诺瓦蒂埃去世的时候,他的财产还可以再加一倍。”

“那真是一个意志顽强的老爷爷,”波尚说——“就象贺拉斯说的‘意志坚强的人’。

我想,他一定和死神有协定,要看到所有的子女落葬。他很象一七九三年的那个老国民议会

议员,这人在一八一四年对拿破仑说:‘您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您的帝国一是棵年轻的花

草,由于生长得太快,所以茎子特别脆弱。请把共和国作为一个支柱,让我们养好了气力再

回到战场上去,我保证您可以拥有五十万军队,再来一次马伦戈大捷和第二次的奥斯特利茨

战役。观念是会绝灭的,陛下,它们有时会打一个嗑睡,但在完全睡醒以后,比睡着以前更

强劲有力。”

“在他看来,”阿尔贝说,“观念和人似乎是一样的东西。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弗

兰兹·伊皮奈怎么能守着一位不能和他的妻子分离的太岳父?日子可怎么过?但弗兰兹在哪

儿?”

“在最前面的那辆车子里,跟维尔福先生在一起,维尔福先生已经把他当作家庭的一员

了。”

在所有的车子里,人们的谈话几乎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人死得这样突然,而且这样迅速

地接连到来,所以每一个人都很奇怪,但谁都没有怀疑过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黑夜里告诉

维尔福先生的那种可怕的秘密,更没有人想过,大约一小时他们到达了坟场。天气温和而晦

暗,很适宜于举行葬礼。

在那一群向家墓拥过去的人堆里,夏多·勒诺认出了莫雷尔,他是独自乘着一辆轻便马

车来的。他的脸色很苍白,正在无言地沿着那条两旁水松夹持的小径走着,“你在这儿!”

夏多·勒诺挽住那青年上尉的胳膊说。“你是维尔福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在他的家里

碰到过你呢?”

“我并不认识维尔福先生,”莫雷尔答道,“但我认识圣·梅朗夫人。”

这时,阿尔贝和弗兰兹上来了。“时间和地点实在并不适宜于作介绍,”阿尔贝说,

“但我们不是迷信的人。莫雷尔先生,允许我给您介绍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是一位有趣

的旅伴,我曾和他一同周游过意大利。我亲爱的弗兰兹,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当

我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很快你就会知道,凡是我要说到友爱、机智、和蔼

的时候,都会提及他的名字。”

莫雷尔犹豫了一会儿。对方是他暗中的仇敌,如果他用热情的态度向他招呼,这未免太

虚伪了;但他又想起他的诺言和眼前的形势,他勉强掩饰住他的情绪,向弗兰兹鞠了一躬。

“维尔福小姐很悲伤吧,是不是?”德布雷问弗兰兹说。

“悲伤极了,”他答道,“今天早晨她的脸色非常的苍白,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这几句表面上很简单的话刺痛了莫雷尔的心。那么这个人见过瓦朗蒂娜,而且还和她说

过话!这位高傲的年轻军官用了他的全部意志力才阻止了破坏自己的诺言。他挽起夏多·勒

诺的胳膊向坟墓走去,送丧的人已经把那两具棺材抬进墓室里面去了。

“这个‘住处’很富丽堂皇,”波尚望着那座大坟说,“这是一座冬夏兼宜的宫殿。将

来,到适当的时候,你也是要进去的,我亲爱的伊皮奈,因为你不久就要成为那个家庭的一

员了。而我,象一个哲学家,喜欢有一间小小的乡下房子,在那些树底下盖一间茅庐,我不

愿意在我自己的身体上面压上这么许多大石头。临死的时候,我要把伏尔泰写给庇隆[庇隆

(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诗人和剧作家。——译注]的那句话,‘到乡下去吧,一了

百了。’说给我周围的人听。不过别去考虑这些,弗兰兹,横竖继承财产的是你的太太。”

“波尚,”弗兰兹说,“你这个人真叫人受不了。政治使你对一切都采取嘲笑的态度,

而操纵这些事务的人都有什么都不相信的习惯。当你有幸和普通人在一起,并且有幸能暂时

离开政治的时候,设法去找回你那颗友爱的心吧,你在到众议院或贵族院去的时候,大概把

它和你的手杖一同丢什么地方了。”

“哦!我的上帝!”波尚说,“生命是什么?是在通向死神的候见室里短暂的停留。”

“我讨厌波尚。”阿尔贝说,说着就拉着弗兰兹走开了,让波尚去和德布雷讲完他那篇

看破红尘的议论。

维尔福的家墓由白色的大理石筑成,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筑物,高约二十呎,内部是隔开

的,分别属于圣·梅朗和维尔福两个家庭,每一间都有一扇门同外面相通。有些人家的坟墓

象是那种下等的五斗柜,墓穴象抽屉似的堆叠着。每一隔墓穴的前面刻上几行字,活象是一

张铭牌。但维尔福的家墓却不然,从那青铜的墓门里望进去,先看见一间肃穆的前厅,墓室

和前庭之间还隔了一堵墙,一扇门通入维尔福家的墓穴,一扇门通圣·梅朗家的墓穴。在那

里面,他们可以尽情宣泄悲哀,即使有无聊的游客到拉雪兹神父墓地来举行野餐,即使情人

们来这儿幽会,也不会打扰他们。

两具棺材抬进了右边的墓室,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抬架上,只有维尔福、弗兰兹和少数几

个近亲进入那个墓穴。

宗教的仪式都已在墓前举行,而且也没有举行什么演讲,所以送葬的人群很快就散了

开;夏多·勒诺、阿尔贝和莫雷尔走一条路,德布雷和波尚走另外一条路。弗兰兹和维尔福

先生在坟场门口等着莫雷尔借口逗留了一会儿,他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同走进一辆马

车,心里就觉得他们将进行一场密谈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回巴黎去的道路上而

虽然与夏多·勒诺和阿尔贝同坐在一车马车里,但他们一路谈了些什么他却不知道。

当弗兰兹快向维尔福先生告辞的时候,维尔福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随便您什么时候都可以,阁下。”弗兰兹回答。

“愈早愈好。”

“我悉听您吩咐,阁下。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如果那不会扰乱您的计划的话。”

“绝对不会。”

于是这一对未来的翁婿就跨进同一辆马车,莫雷尔看着他们经过,心里非常烦燥、这种

烦躁是有理由的。维尔福和弗兰兹回到圣·奥诺路。检察官不去看他的妻子和女儿,急急地

走进他的书房,让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伊皮奈先生,”他说,“允许我提醒你,虽然乍一

看也许会觉得现在这个时间选择得非常不合适,但我们是应该服从死者的旨意。圣·梅朗夫

人在她的灵床上所表示的旨意,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要耽搁。您知道,死者的一切事务

都已办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遗嘱里,她把圣·梅朗家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瓦朗蒂娜;律师

昨天把那些文件给我看过了,我们可以凭此详详细细地草拟婚约。公证人就是圣·奥诺路波

伏广场的狄思康先生。”

“阁下,”伊皮奈先生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现在正非常悲痛,也许她还没有想到出嫁

的事情,真的,我担心——”

“瓦朗蒂娜最愉快的事情,”维尔福先生插进来说,“莫过于完成她外婆的遗训,那方

面不会有什么阻碍,我向您保证。”

“既然如此,”弗兰兹答道,“我这一方面也不会有什么阻碍,时间尽可以随您安排,

这件事情我已经答应过,我很高兴能履行我自己的诺言。”

“那么,”维尔福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婚约本来在三天以前就可以签订。不用再等

了,我们今天就可以签订婚约。

“但现在是在服丧期呀!”弗兰兹迟疑地说。

“请放心,”维尔福回答。“舍下对于礼制决不会疏忽。在那三个月服丧期里,维尔福

小姐可以到圣·梅朗去,住在她的庄园里,我说‘她的庄园’,因为那处产业已经属于她了。

在一个星期之内,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儿成婚,我们不铺张,也不请客。

圣·梅朗夫人希望她的外孙女儿在那里结婚。婚礼完毕以后,阁下,您就可以回到巴黎来,

而您的妻子则由她的继母陪她一同度过她的服丧期。”

“就按您的意见吧,阁下。”弗兰兹说。

“那么,”维尔福先生答道,“请稍候,半小时以后,瓦朗蒂娜就可以到客厅里来。我

派人去请狄思康先生,我们在分手以前先把婚约读一遍,签字以后,今天晚上维尔福夫人就

陪瓦朗蒂娜到她的庄园去,我们在一星期之内去那儿,给你们完婚。”

“阁下,”弗兰兹说,“我有一点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阿尔贝·马尔塞夫和莱罗尔·夏多·勒诺能参加这次的签约仪式,您知道他们

是我的证人。”

“半个钟头的时间已尽够通知他们了,您亲自去找他们还是派人去?”

“我愿意自己走一趟,阁下。”

“那么我希望您在半小时内回来,男爵,瓦朗蒂娜那时也可以准备好了。”

弗兰兹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房门刚关上,维尔福先生就派人去叫瓦朗蒂娜,要她在半

小时内到客厅去,他希望公证人、伊皮奈先生和他的证人也能在那个时间以内赶到。这个消

息顿时轰动了全家,维尔福夫人不肯相信,瓦朗蒂娜犹如遭了雷击,她回下张望寻找救兵。

她本来想下楼去找她的祖父,但她在楼梯上遇到维尔福先生,维尔福挽住她的胳膊,把领她

到客厅里去。在候见室里,瓦朗蒂娜遇到巴罗斯,她绝望地望着那个老仆人。一会儿,维尔

福夫人带着小爱德华进客厅来了。她显然也分尝了家庭的悲哀,她的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

倦。她坐下来,把爱德华抱在膝头上,不时痉挛地把这个孩子紧抱在她的胸前,似乎她的整

个生命都已集中在儿子身上了。不久,他们听到有两辆马车驶进前庭。一辆是公证人的,一

辆则载着弗兰兹和他的朋友。这会儿,人都到齐了,瓦朗蒂娜的脸色苍白,浅蓝色太阳穴上

的青筋隐约可见,不仅环绕了她的眼圈,而且延伸到了她的脸颊,弗兰兹也深深被感动了。

夏多·勒诺和阿尔贝互相惊愕地望着对方;刚才结束的葬礼似乎并不比快要开始的这一场更

凄惨。维尔福夫人坐在一幅天鹅绒帷幕的阴影里,而且因为她一直俯身朝向坐在膝上的孩

子,所以从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她在想什么。维尔福先生跟平常一样,毫不动容。

公证人按照惯例,把文件摆在桌子上,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举起他的单眼镜,转向弗

兰兹。“您是不是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他问道,尽管他知道而且知道得

十分清楚。

“是的,阁下。”弗兰兹回答。

公证人欠了欠身。“那么,阁下,我应维尔福先生的请求,得通知您一声:您和维尔福

小姐的婚事,改变了诺瓦蒂埃先生对他孙女儿的情感,已把他本来预备遗赠给她的财产进行

了让与。但我有必要补充,现在既已全部赠让,所以那份遗嘱在法律上可以宣判无效。”

“是的,”维尔福说,“但我要提醒伊皮奈先生,在我在世的期间,家父的遗嘱是不能

更改。因为我的地位绝对不容许招惹一丝谗谤。”

“阁下,”弗兰兹说,“这样的一个问题竟当着瓦朗蒂娜小姐的面提出,我深表遗憾,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财产数目,而且不论她的财产多少,总要比我的多。我以能和维尔福先

生联姻为幸,我所寻求的只是幸福。”

瓦朗蒂娜暗地里很感谢他,两滴眼泪无声地滚下她的脸颊。

“而且,阁下,”维尔福对他的未来女婿说,“您除了在这方面受了一部分损失以外,

这一份出人意料的遗嘱对您个人并没什么恶意,这完全是诺瓦蒂埃先生脑力不济的缘故。他

所不高兴的,并不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您,而是因为她要嫁人,不论她嫁给哪一个

人,他都会同样伤心的。老年人是自私的,阁下,维尔福小姐一向是诺瓦蒂埃先生忠实的侣

伴,当她成为伊皮奈男爵夫人的时候,就不能再时时陪他了。家父的处境很不幸,由于他的

脑力不济,理解力贫乏,所以许多事情我们无法和他谈,我确信在目前这个时候,虽然诺瓦

蒂埃先生知道他的孙女快要结婚,但她一定把他未来孙女婿的名字都忘记了。”

维尔福先生说完这篇话,弗兰兹鞠了一躬,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房门忽然打开,巴罗

斯出现了。“诸位,”他说,他的语气异常坚决,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象是一个仆人在对他

的主人说话——“诸位,诺瓦蒂埃先生希望立刻和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谈一

次话。”他也象公证人一样,为避免找错了人,把入选的新郎的全部头衔都背了出来。

维尔福吃了一惊,维尔福夫人让她的儿子从他的膝头上溜下来。瓦朗蒂娜站起身来,脸

色苍白,哑口无言,象是一尊石像。阿尔贝和夏多·勒诺互相对望着,比第一次更惊愕。

公证人也呆望着维尔福。

“这是不可能的,”检察官说,“这个时候伊皮奈男爵不能离开客厅。”

“我的主人诺瓦蒂埃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希望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谈一件重要的事

情。”巴罗斯用同样坚决的语气回答。

“那么,诺瓦蒂埃爷爷现在能够讲话啦。”爱德华说,还是象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可

是,就连维尔福夫人听到他这句话都没有笑一下,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杂乱无章,客厅里的

气氛变得异常严肃。

“对诺瓦蒂埃先生说,”维尔福说,“他的要求无法满足。”

“那么诺瓦蒂埃先生向这几位先生宣布,”巴罗斯说,“他要叫人抬他到客厅里来。”

大家惊讶到了极点。维尔福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瓦朗蒂娜本能地抬起

头来,看着天花板,心里在感谢上帝。

“你去看一看,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去看看你的祖父这次又有什么新花

样。”瓦朗蒂娜急忙向门口走去。但维尔福先生忽然又改变主意。

“等一下!”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原谅我,阁下,”弗兰兹说,“据我看,既然诺瓦蒂埃先生派人来找我,就应该由我

满足他的要求。而且,我还没有拜见过他,我很高兴能向他表达我的敬意。”

“阁下,”维尔福说,态度显然很不安,“请不必劳驾。”

“宽恕我,阁下,”弗兰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我很想向诺瓦蒂埃先生证明,他对

我的反感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不论他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决心要用我恳挚的情意来打消

它,所以我不愿意丧失这个解释的机会。”他不理会维尔福的话,站起来跟着瓦朗蒂娜走了

出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跑下楼梯,高兴得象一个落海的水手发现了一块可以攀附的岩石一

样。

维尔福先生跟在他们的后面。夏多·勒诺和马尔塞夫又一次交换眼光,愈来愈感到莫名

其妙了。

第七十五章 会议纪要

诺瓦蒂埃身穿黑衣服,坐在他的圈椅里准备接见他们。当他期待着的三个人进来以后,

他看看门,他的跟班就立刻把门关上。

瓦朗蒂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记住,”维尔福对她耳语说,“如果诺瓦蒂埃先生想

推迟你的婚事,我不许你弄清楚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红了红脸,但没有说什么。维尔福走近到诺瓦蒂埃跟前。“您要求见见弗兰

兹·伊皮奈先生,”他说,“现在他来了。我们都希望他来拜见您一次,我相信在这次拜见

以后,您就会理解您反对瓦朗蒂娜的婚事多么没有根据。”

诺瓦蒂埃只用目光作回答,他那种目光使维尔福的血液立时冷却下来。他用他的眼睛向

瓦朗蒂娜给了一个示意,要她走过去。幸而她和她的祖父向来是谈得开的,所以没过多久她

就明白了他要的东西是一把钥匙。然后他的眼光落到放在两个窗口之间的一只小柜子的抽屉

上。她打开那抽屉,找到一把钥匙。她知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她接下又去注意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转到一张旧写字台上,这只写字台早已为人忽视,以为里面不过藏着一些无用的文

件。

“要我打开写字台吗?”瓦朗蒂娜问。

“是的。”老人说。

“开抽屉?”

“对。”

“边上的那些吗?”

“不。”

“中间的那个?”

“是的。”

瓦朗蒂娜打开抽屉,拿出一卷文件。“您要的是这个吗?”

她问。

“不。”

她把其他所有文件都一样一样拿出来,直到抽屉都拿空了。“抽屉全都空了。”她说。

诺瓦蒂埃的眼光盯到字典上。

“好的,我懂了,爷爷。”那青年女郎说。

她一个一个字母的指着找。指到S这个字母上,老人就止住她。她翻开字典,一直到

“暗隔”这个字。

“啊!抽屉里有暗隔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有谁知道这事?”

诺瓦蒂埃望着仆人出去的那扇门。

“巴罗斯?”她说。

“是的。”

“我去把他叫来吗?”

“是的。”

瓦朗蒂娜到门口去叫巴罗斯。维尔福看得不耐烦极了,汗珠从他的前额滚下来,弗兰兹

呆在一边。那个仆人来了。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祖父叫我打开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面有一层暗隔,你知

道怎么打开它,请你弄开好吗?”

巴罗斯望着那个老人。

“听她的。”诺瓦蒂埃聪明的眼光说。

巴罗斯在一暗扭上按动了一下,抽屉的假底脱落了下来,他们见到里面有一卷用黑线缠

着的文件。

“您要的是这样东西吗,老爷?”巴罗斯问。

“是的。”

“让我把这些文件交给维尔福先生?”

“不。”

“给瓦朗蒂娜小姐?”

“不。”

“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

弗兰兹很是吃惊,他向前了一步。“给我,阁下?”他说。

“是的。”

弗兰兹从巴罗斯的手里把文件接过来,眼光落到包皮纸上,念道:我过世之后,把这包

东西交给杜兰特将军,再由杜兰特将军传给他的儿子,嘱其妥善保存,为其中藏有一份最最

重要的文件。”

“噢,阁下,”弗兰兹问道,“您想让我怎么处理这卷文件呢?”

“肯定是要您原封不动地保管起来。”检察官说。

“不!”诺瓦蒂埃急切地说。

“您想让他把它念一遍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老人回答。

“您懂了吗,男爵阁下,家祖父希望您把这卷文件念一遍。”瓦朗蒂娜说。

“那么我们就坐下来吧,”维尔福不耐烦地说,“这可要花一些时间。”

“坐。”老人的眼光说。

维尔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但瓦朗蒂娜仍然站在她祖父旁边,弗兰兹站在他前面。

“念吧,”老人的眼睛说。弗兰兹撕开封套,在无比深沉的静寂中,念道:“摘自一八一五

年二月五日圣·杰克司街拿破仑党俱乐部会议录。”

弗兰兹顿了一顿。“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他说,“这是家父被害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维尔福都一时哑口无言,只有老人的目光似乎明明白白地说道:“往下念。”

“可是,”他说:“家父是在离开这个俱乐部以后才失踪的。”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说:“念呀。”

他又继续念道:署名证人炮兵中校路易士·杰克·波尔贝、陆军准将艾蒂安·杜香比及

森林水利部长克劳特·李卡波声明:二月四日,接到厄尔巴岛送来的一封函件,向拿破仑党

俱乐部推荐弗莱文·奎斯奈尔将军,略谓自一八○四年到一八一四年间,将军始终在圣上麾

下服务,路易十八最近虽封他为男爵,并赐以伊皮奈采邑一处,但据说他仍旧对拿破仑皇朝

忠心不二。因此有了一张条子送给了奎斯奈尔将军,邀他出席第二天(五日)的会议。条子

上没有明写开会地点的街名及门牌号码,也没有署名,只是通知将军,要他在九点钟的时候

作好准备开会,有人自会来拜访他。历次的会议都在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午夜。九点钟的

时候,俱乐部主席亲自前去拜访,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席告知他,这次邀请他赴会,有一

个条件,就是他绝不能知道开会的地点,他的眼睛得蒙起来,保证绝不扯开绑带。奎斯奈尔

将军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以人格担保绝不想去知道他们所经的路线。将军的马车已经备好,

但主席告诉他不能用那辆车子,因为如果车夫可以睁大眼睛认他所经过的街道,那么蒙住主

人的眼睛就是多余了。‘那么得怎么办才好呢?’将军问。‘我的马车在这儿,’主席说。

‘那么,您却这样信任您的仆人,甚至可以把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交托给他吗?’‘我

们的车夫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主席说,‘给我们驾车的是一位国务顾问呢。’‘那么我

们还有一个危险,’将军大笑着说,‘可能翻车。’我们认为这种玩笑的态度证明将军出席

这次会议绝无被迫的嫌疑,而是他自愿前往的。他们坐进马车以后,主席向将军提醒他做的

誓言,要把眼睛蒙起来,他并不加以反对。路上,主席看见将军好象有移动那条手帕的念

头,就提醒他的誓言。‘没错。’将军说。马车在一条通往圣·杰克司街去的小弄前面停

住。将军扶着主席的胳臂下了车,他不清楚主席的身分,还以为他不过是俱乐部的一个会

员;他们穿过那条小弄,上了二楼,走进会议厅。讨论已经开始。会员们由于知道那天晚上

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所以全体出席。到了屋子中间,他们请将军解开他的手帕,他立刻照

办。直到现在,这个社交团体他才知道它的存在,但他却在这个团里见到那么多熟悉的面

孔,所以他好象很显得惊讶。他们询问他的政治见解,他只是回答说,那封厄尔巴岛来的信

应该已经告知他们了——”

弗兰兹中断他自己朗读,说:“家父是一个保皇党,他们毫无必要询问他的政见,这个

大家都知道。”

“我敬重令尊也正因为这一点,我亲爱的弗兰兹先生。”维尔福说,“观点相同的人很

容易成为朋友。”

“念呀。”老人的眼光继续说。

弗兰兹继续念道:“于是主席就让他说得更明确一点,但奎斯奈尔先生回答说,他希望

先知道他们要他做些什么事情。于是他们就把厄尔巴岛来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他,那封信将

他推荐给俱乐部,认为他也许可以加强他们党的利益。其中有一段讲到波拿巴的返回,并且

说另有一封更详细的信托埃及王号带回来,那艘船属于马赛船商莫雷尔,船长对圣上十分忠

心。在这期间,这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如兄弟一样带来的将军,始终隐约现出厌

恶不满的态度。当那封信读完的时候,他依然紧皱着眉头,默默地一言不发。‘唉,’主席

问道,‘您对于这封信有什么话要说吗,将军?’‘我说,我在不久以前刚刚宣誓效忠路易

十八,现在要我为了废皇来破坏自己的誓言,那未免太唐突了。’这个答复再明显不过了,

他的政见已经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余地。‘将军’,主席说,‘我们不承认有国王路易十八,

也不承认有一位废皇,只承认被暴力和叛逆驱逐出他的法兰西帝国的圣上陛下。’‘原谅

我,诸位’,将军说,‘你们或许可以不承认路易十八,但是我却承认,因为他封我做了男

爵和元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能获得这两项殊荣,归功于他的荣归法国。’‘阁下,’主席

用一种严肃不过的口吻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您说话得小心点儿,您的话明白无误

地告诉我们:在您的事情上,厄尔巴岛上的人是给骗了,而且我们也给骗了。我们对您的这

番交往,证明我们很信任您,而且以为您拥有着一种足可以使您留光的政见。现在我们发觉

我们错了。一个衔头和一次晋级已使您忠于我们想要推翻的那个政府。我们并不强迫您帮我

们什么——我们绝不勉强拉人参加我们中间来,但我们要强迫您作光明正大的行为,即使您

本意不情愿那么做。’您所谓光明正大的行为,就是知道了你们的阴谋而不把它泄漏出去,

但我认为这样做,就成了你们的同谋犯。您看,我可比您坦诚。’”

“啊,我的父亲!”弗兰兹又中断下来说。“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谋害他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朝那个青年人瞥了一眼,那个青年的脸上正洋溢着热情的孝思,看

上去十分可爱。维尔福在他的背后走过来走过去。诺瓦蒂埃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仍保持

着他那种凛然威严的神气。弗兰兹的目光又回落到原稿上,继续念道:“‘阁下,’主席

说,‘您参加这次集会,是我们请来的,不是强迫你来的。我们建议您蒙住眼睛,您接受

了。您在答应这两个要求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我们并不愿意保留路易十八的王位,不然,

我们就用不着这样小心以躲避警务部的监视了。您戴着一个假面具来这里发现了我们的秘

密,然后又把那个假面具撕下来,要毁掉信任您的那些人,如果我们让您那么去做,那未免

太宽大无边了。不行,不行,您必须首先起誓,究竟您是效忠于现在当政的那个短命国王,

还是效忠于皇帝陛下。’‘我是一个保皇党,’将军答道,‘我曾宣誓尽忠于路易十八,我

决心信守这个誓言。’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骚动;有几个会员显然已经开始用什么办法来让

将军后悔他自己的鲁莽。主席又站了起来,在恢复了肃静以后,说:‘阁下,您是一个严肃

智慧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我们眼前这种状况的后果,您的诚实已经告诉我们应该向您提出什

么条件。所以,您必须以您的人格发誓,绝不泄漏您所听到的一切。’将军用手握着剑柄,

喊道:‘如果你们要讲人格,首先就不要破坏人格的基本条件,不要用暴力来强求任何东

西。’‘而您,阁下,’主席很镇定地说,他的镇定比将军的愤怒更加可怕、‘不要用手动

您的剑,我忠告您。’将军略感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他并不让步,而汇集了他的全部力量。

‘我不发誓。’他说。‘那么您必须死。’主席平静地回答。伊皮奈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苍

白。又一次环顾四周;有几个俱乐部的会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在大氅底下摸他们的武

器。‘将军,’主席说,‘您不用慌。这里的人都是有人格的,我们在采取不得已的极端手

段以前,先要尽量说服您;但您说过,这儿的人都是叛徒,您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您必须把

它交给我们。’这几句话之后,是一片意义深长的寂静,因为将军并没有答复。‘把门关

上。’主席对守门的人说。这句话跟着的还是死一样的静寂。之后将军往前跨几步,竭力控

制他自己的情感。‘我有一个儿子,’他说,在我发觉只身处在一群暗杀者中间的时候,我

必须为他考虑。’‘将军,’大会的主人用一种高贵的神情说,‘一个人可以侮辱五十个

人,是弱者的特权。但他使用这种特权是不妥当的。听从我的忠告,起誓吧,不要再侮

辱。’将军的锐气又给主席的威仪挫败了,他迟疑了一下儿,然后走到主席台前。‘用什么

形式?’他说。‘我想这样:“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于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上九时至十

时间所闻的一切,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如违此誓,甘愿身死。”’将军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寒

颤,好象大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然后他克制住那种很明显表露出来的厌恶感,道出那个

他所要立的誓言,但他的声音如此之低,简直难以听清。大多数会员都坚持要他清清楚楚地

重复一遍,他也照办了。‘现在可以允许我退席了吗?”他说。主席站起身来,指派三个会

员陪着他,先是蒙上将军的眼睛,然后和他一起走进马车。那三名会员之中,其中一个就是

为他们赶车到那儿去的车夫。‘您要我们送您到什么地方?’主席问。‘随便什么地方都可

以,只要不再见到你们就行。伊皮奈先生回答。‘请您放明白点,阁下,’主席答道,“您

现在不是在会场里了,现在大家都各人是各人,不要侮辱他们,否则您要后果自负。’但伊

皮奈先生不听这些话,继续说:‘你们在你们的马车里还是跟在你们的会场里一样勇敢,因

为你们还是四对一。’主席喊住马车。他们这时已到奥米斯码头,那儿有石级通到河边。

‘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停车?’伊皮奈问。‘因为,阁下,’主席说,‘您侮辱了一个人,而

那个人在没有得到体面的补偿以前,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又想进行暗杀吗?’将军耸

耸肩说。‘别嚷,阁下,您是希望我把您看作一个懦夫,而用弱者的身分当挡箭牌吗。您只

身一人,对付您的也只一个人。您身上有一把剑,我的手杖里也有一把。您没人作证;这几

位先生中有一位可以听您吩咐。现在,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摘掉您的蒙眼带吧。’将军把他

眼睛上的手帕扯下来。‘我终于可以看清我的对手是谁了。’他说。他们打开车门,四个人

都走了出来。”

弗兰兹再一次停下来,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父亲死时的详细情形直到那时为止仍然

还是一个谜,现在让这个做儿子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把它大声念出来,的确产生使人感

到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氛。瓦朗蒂娜紧攥着她的双手,象是在祈祷。诺瓦蒂埃带着一极其轻视

和高傲的神情看着维尔福。弗兰兹继续念道:“前面我们说过,那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以

来,天气却非常寒冷,石级上结着一层冰。将军身材高大结实,主席把有栏杆的那一边让给

他,以便他可以扶栏走下去。两个证人跟在后面。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从石级到河边

的这一段路面上盖满了雪和霜。其中一个证人到附近的一艘煤船上去借了一盏灯笼,他们在

灯光下检验武器。主席的那把剑很简单,就象他所说的,就是套在他手杖里的那一把;他的

剑比将军的短五叶,而且没有护手把。将军建议拿两把剑来抽签,但主席说,他是挑战一

方,而且在他挑战的时候,本来想每人都用他自己的武器。两个证人却极力要求抽签,但主

席命令他们不要多说话。灯笼放到地上,两方敌手站好步位,决斗便告开始。灯光令两把剑

看起来象是闪耀电光的,至千人,他们几乎看不清楚,黑暗实在太浓了。伊皮奈将军原被公

认为陆军中最好的剑手之一,但他在攻击的时候由于让对方逼得太紧,所以没能刺中他的目

标,而跌了一交。证人们以为他死了,但他的对手知道自己的剑没有刺中他,便伸手扶他起

来。这种情形非但没有让将军平静下来,反倒激怒了他,他向他的敌手冲过去。但他的对手

一剑都不曾虚击。将军三次中剑,三次倒退;他觉得自己给逼得太被动,就再一次采取攻

势。击到第三剑时,他又跌倒了。他们以为他又是象一次那样滑倒的。证人们见到他倒下不

动,就走过去想扶他起来,但去抱他身体的那一位证人觉得他的手上粘到一种温热潮湿的东

西——那是血。将军本来几乎已给昏死过去,这时又苏醒过来。‘啊!’他说,‘他们派了

一个剑术大师来和我决斗。’主席并不作声,走近那个提灯笼的证人,撩起他的衣袖,把他

手臂上受的两处伤亮给他看;然后解开他的上装,打开背心的纽扣,露出身侧受到的第三处

剑伤。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五分钟后,伊皮奈将军死了。”

弗兰兹读到最后这几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们几乎听不清楚念了些什么,于

是他顿了顿,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好象要驱散掉一片云;静寂一会儿以后,他继续念

道:“主席将剑插进他的手杖,转身走下石级;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脚步滴到白雪上。他刚走

上石级顶,忽然听到河水里发出一阵沉重的浅水声,那是扔将军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声音,证

人们验实他确已死亡,就把他抛入河中。所以,将军是在一场高尚的决斗中被杀死而不是被

冷箭所暗杀。为证明这一点,我们签署这宗文件,以明真相,深恐将来传闻失实,这幕可怕

的场面里的参与者可能会被诬蔑为蓄意谋杀或者别的不名誉的行为。

波尔贝杜香比李卡波”

弗兰兹读完这宗可怕的文件,瓦朗蒂娜感动得脸色发白,擅去了一滴眼泪,维尔福浑身

发抖,它缩在一个角落里,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意志坚强的老人。“阁下,”伊皮奈对诺

瓦蒂埃说,“这卷文件上的证人都是很有名望的人士,既然您对于这些情况知道得这么详

细,既然您好象很关心我——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您带给我的只有悲痛——请不要拒绝满足

我唯一的要求,请告诉我那个俱乐部的主席的名字,我起码也应该知道杀死我可怜父亲的到

底是谁。”

维尔福不知所措地去摸门把手,瓦朗蒂娜往后倒退了几步,她比谁都更早地料想到她祖

父的答案,因为她常常看见他的右臂上有两块疤痕。

“小姐,”弗兰兹转向瓦朗蒂娜说,“您和我一块儿找出来究竟是谁让我两岁的时候就

成了一个孤儿。”

瓦朗蒂娜仍然无言以答,一动也不动。

“拉倒吧,阁下!”维尔福说,“这幕可怕的场面别再没完没了。那个名字是有意隐蔽

掉的。家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主席究竟何人,即便知道,他也没有告诉您,字典里可没有专

用名词。”

“噢,我真痛苦呀!”弗兰兹喊道,“我所以还有勇气读到底,就是希望起码可以知道

是谁杀死我父亲的!阁下!阁下!”

他朝诺瓦蒂埃喊道,“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办法!想一个办法来让我知道吧!”

“是的。”诺瓦蒂埃回答。

“噢,小姐!小姐!”弗兰兹喊道,“您的祖父说他能够说出——那个人。帮帮我!帮

帮我的忙!”

诺瓦蒂埃看着那本字典。弗兰兹浑身神经质地颤抖,拿过字典,把字母一个接一个背下

去,一直背到M。背到那个字母,老人示意说:“是的。”

“M,”弗兰兹说。那个青年人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移,但诺瓦蒂埃对每一个字

作出一个否定的表示。瓦朗蒂娜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双手里。最后,弗兰兹指到“我”那个

字。

“是的。”老人示意说。

“你?”弗兰兹喊道,他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你,诺瓦蒂埃先生?——是你把我父

亲杀死的?”

“是的。”诺瓦蒂埃用威严的目光盯住那个青年答道。

弗兰兹瘫软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尔福打开门溜之大吉了,因为他的脑子里产生起了一

个念头,竟想消灭那老人心里残留的一点生命。

第七十六章 小卡瓦尔康蒂的进展

此时,老卡瓦尔康蒂先生已经回来,不是回到奥地利皇帝陛下的军队里去服役,而是回

到卢卡的澡堂的赌桌上,因为他过去就是那儿最坚定的顾客之一。他这次出门旅行,把用威

严的态度扮演一个父亲所得的报酬花得一干二净。他离开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证明文件都交

给安德烈先生,证实后者的确是巴陀罗术奥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巴黎

社交界本来就非常愿意接纳外国人,而且并不按照他们的实际身份对待他们,而是以他们所

希望有的身份对待他们,所以安德烈先生现在已很顺利地打进了社交界。而且,一个青年人

在巴黎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呢?只要他的法语过得去,只要他的仪表堂堂,只要他是一个技

巧很高的赌客,并且用现款付赌账,那就足够了。这些条件对外国人和法国人其实并没有区

别。所以,在两个星期之内,安德烈已获得了一个非常称心的地位。他人称子爵阁下,据说

他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益;大家还常常说他父有一笔巨大的财富埋藏在塞拉维柴的采石场

里。至于最后这一点,人们最初谈起的时候还没有把它真当回事,但后来有一位学者宣称他

曾见过那些采石场,他的话给那个当时多少还有点不确实的话题增加了很大的确实性,为它

披上了一层真实的外衣。

这就是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的当时巴黎社交界的情形。

有天傍晚,基督山去拜访腾格拉尔先生。腾格拉尔出去了;但男爵夫人请伯爵进去,他

就接受了欧特伊的那次晚餐以后和后来接着发生的那些事件发生以来,腾格拉尔夫人每次听

仆人过来通报基督山的名字,总不免要神经质地打个寒颤。如果他不来,那种痛苦的心情就

变得非常紧张:如果他来了,则他那高贵的相貌、那明亮的眼睛、那和蔼的态度以及他那殷

勤关切的态度,不久就驱散了腾格拉尔夫人所有不安的情绪。

在男爵夫人看来,一个态度如此亲善可爱的人不可能对她心存不测。而且,即使是心术

最不正的人,也只有在和她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才会起坏心,否则,谁都不会平白地想起来

害人。当基督山踏进那间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一次的女主人会客室的时候,欧热妮小姐正在

那儿和卡瓦尔康蒂先生一起欣赏几幅图画,他们看过以后,就传给男爵夫人看。伯爵的拜访

不一会儿就产生了跟往常一样的效果;仆人来通报的时候,男爵夫人虽然略微有一点手足无

措。但她还是笑着接待了伯爵。而后者只看了一眼就把整个情景尽收眼底。

男爵夫人斜靠在一张鸳鸯椅上,欧热妮坐在她身边,卡瓦尔康蒂则站着。卡瓦尔康蒂一

身黑衣,象歌德诗歌里的主人公那样,穿着黑色皮鞋和镂花的白丝袜,一只很好看的雪白的

手插在他那浅色的头发里,头发中间有一颗钻石闪闪放光,那是因为基督山虽曾好言相劝,

但这位好虚荣的青年人却仍禁不住要在他的小手指上戴上一只钻戒。除了这个动作以外,他

还时时向腾格拉尔小姐投送秋波和乞怜的叹息。腾格拉尔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冷淡、漂亮

和好讽刺,那种眼光和那种叹息,没有一次不经过她的眼睛和耳朵;但那种眼光和叹息可以

说是落到了文艺女神密娜伐的盾牌上面——那副盾牌,据某些哲学家考证,好几次保护了希

腊女诗人萨弗的胸膛。欧热妮冷淡地向伯爵鞠了一躬,寒喧之后,立刻借故逃到她的书斋

里,不一会儿,那儿就有两个欢快的声音随着钢琴的旋律嘹亮地唱起歌来。基督山以此知道

腾格拉尔小姐不愿意陪伴他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而情愿和她的音乐教师罗茜·亚密莱小姐待在

一起。

此时,伯爵一面和腾格拉尔夫人说着话,装出显然对说话十分感到兴趣的样子,一面却

特别注意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那种怀念的神情,那种倾听他不敢进门的屋子里传来的音

乐的样子,以及他那种倾慕的态度。银行家不久就回来了。他的目光是毫无疑问的落到基督

山身上,而后就轮到安德烈。至于他的妻子,他用一些丈夫对妻子的那种仪礼向她鞠了一

躬,即那种仪礼是未婚的男子们绝不能理解的,除非将来有关夫妻生活出版一部面面俱到的

法典。

“小姐们没请您去和她们一起弹琴吗?”腾格拉尔对安德烈说。

“唉!没有,阁下。”安德烈叹了口气回答,这声叹息比前面几次更明显了。腾格拉尔

立刻朝那扇门走去,把门打开。

两位青年小姐并排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她们在互相伴奏,每人用一只手——她们很喜

欢这样练习,而且已经配合得极其娴熟。从打开着的门口望进去,亚密莱小姐和欧热妮构成

了一幅德国人非常喜欢的画面。她多少有几分姿色,非常文雅——身材还算不错,只是偏瘦

了一点,大绺鬈发垂到她的脖子上(那脖子有点太长了,好象庇鲁杰诺所雕塑的某些仙女一

样),眼睛懒散无神。据说她的胸部很健康,将来有一天,会象《克里蒙的小提琴》[《克

里蒙的小提琴》是德国音乐家兼小说家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的小说,安东妮是小

说的女主人公。——译注]中的安东妮那样死在歌唱上。

基督山向这间圣殿迅速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以前曾听到过许多有关亚密莱小姐的话

题,但目睹她,这还是第一次。

“噢!”银行家对他的女儿说,“把我们都冷落到一边了吗?”于是他就领着那个青年

人走进书斋里去,并且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安德烈进去以后,那扇门成了个半掩的状

态,所以从伯爵或男爵夫人坐着的地方望过去,他们什么也看到见;但因为有银行家陪着安

德烈,腾格拉尔夫人也就不去注意他们了。

不久伯爵就听到安德烈的声音,在钢琴的伴奏下,高唱一首科西嘉民歌。听到这个歌

声,伯爵微笑起来,这使他忘记安德烈,想起贝尼代托,腾格拉尔夫人则向基督山夸奖她丈

夫的坚强意志,因为那天早晨他刚刚因为梅朗的商务受挫而损失了三四十万法郎。这种夸奖

确实是应得的,因为要不是伯爵从男爵夫人的口里听到这回事,或雇用用他那种洞察一切的

方式去打听,单从男爵的脸上,他也不会怀疑到这一点。“哼!”基督山想道,“他开始隐

瞒他的损失了,一个月以前,他大吹大擂,”于是他大声说,“噢,夫人,腾格拉尔先生非

常能干,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证券交易所里把所有的损失都捞回来的。”

“我看您也有一个错误的念头,跟很多人一样。”腾格拉尔夫人说。

“什么念头?”基督山说。

“就是以为腾格拉尔先生做的是投机生意,而实际上他从来都没做过。”

“不错,夫人,我记得德布雷先生告诉我——等一下,他怎么啦?我有三四天没看见他

了。”

“我也没看见他,”腾格拉尔夫人十分镇定自若地说,“可您那句话还没有说完。”

“什么话?”

“德布雷先生告诉您——”

“啊,是的,他告诉我说,投机上的失败,您是牺牲品。”

“我向来非常欢喜玩那一套,我承认,”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现在不玩了。”

“那么您就不对,夫人。命运是个确定的。如果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有福气成了一位银

行家的太太,那么不论我对丈夫的好运多么信任——因为在投机生意上,您知道,完全是运

气好坏的问题——嗯,我是说不论我对丈夫的运气多么放心,我还是要弄一笔和他没有关系

的财产,即使得瞒着他让旁人经手,也在所不惜。”

腾格拉尔夫人虽然尽力自制,仍不禁脸红了一下。

“哦,”基督山好象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惶惑的表情说,“我听说昨天那不勒斯公债

一个劲儿往上涨。”

“我没买那种公债,我从来没有买过那种公债,我们是不是在金钱上谈得实在太多啦,

伯爵。我们象是两个证券投机商了。您有没有听说过命运之神在如何迫害可怜的维尔福一家

人?”

“什么事情?”伯爵说,显得茫然不知所措。

“圣·梅朗侯爵到巴黎来的时候,上路没有几天就死了,侯爵夫人到巴黎以后,没过几

天也死了。您知道吗?”

“是的,”基督山说,“我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正如克劳狄斯对哈姆雷特所说的,

‘这是一条自然法则,他们的父母死在他们的前头,他们哀悼他们的逝世,将来他们也要死

在他们儿女的前头,于是又要轮到他们的儿女来哀悼他们了。’?

“但事情不光这些呢。”

“不光这些!”

“不,他们的女儿本来要嫁给——”

“弗兰兹·伊皮奈先生。难道婚约解除了吗?”

“昨天早晨,看来,弗兰兹已经谢绝了这种荣尚。”

“真的,知不知道理由?”

“不知道。”

“真奇怪!这接二连三的不幸,维尔福先生怎么受得了呢?”

“他还是照常——象一个哲学家一样。”

这时腾格拉尔一个人回来了。

“哎!”男爵夫人说,“你把卡瓦尔康蒂先生丢给你的女儿了吗?”

“还有亚密莱小姐呢,”银行家说,那么你还以为她不是人吗?”然后他转身对基督山

说,“卡瓦尔康蒂王子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对不对?可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吗?”

“我没有责任答复您,”基督山说。“他们介绍我认识他父亲的时候,据说是一位侯

爵,那么他应该是一个伯爵。但我想他似乎并不非得要那个头衔。”

“为什么?”银行家说。“如果他是一位王子,他就不应该不维持他的身份。每一个人

都应该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不欢喜有什么人否认他的出身。”

“噢!您是一个十足民主派。”基督山微笑着说。

“可你看不出来你自己个儿的问题吗?”男爵夫人说,“如果,碰巧,马尔塞夫先生来

了,他就会知道卡瓦尔康蒂先生在那个房间里,而他尽管是欧热妮的未婚夫,却从来没让他

进去过。”

“碰巧这两个字你说得恰当,”银行家说道,“因为他很少到这儿来,如果真的来了,

那才叫是碰巧呢。”

“可要是他来了,见到那个青年跟你的女儿在一起,他会不乐意呀。”

“他!你错啦。阿尔贝先生可不会赏我们这个脸,为他的未婚妻吃醋,他爱她还到不了

那个程度呢。而且,他不乐意我也不在乎。”

“可是,按我们现在这种情况——”

“对,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吗?在他母亲的舞会上,他只跟欧热妮跳了一

次,而卡瓦尔康蒂先生却跳了三次,他压根儿不在乎。”

仆人通报马尔塞夫子爵来访。男爵夫人急忙站起来,想走到书斋里去,腾格拉尔拉住

她。“别去!”他说。他吃惊地望着他。基督山好象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形。阿尔贝进来了,

他打扮得非常漂亮,看起来很快活。他很有礼貌地对男爵夫人鞠了一躬,对腾格拉尔如熟人

一般地鞠一躬,对基督山则很亲热地鞠一躬。然后又转向男爵夫人说:“我可以问问腾格拉

尔小姐好吗?”

“她很好,”腾格拉尔连忙回答,“她现在正在她的小客厅里和卡瓦尔康蒂先生练习唱

歌。”

阿尔贝保持着他那种平静和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许心里气恼,但他知道基督山的眼光

正盯着他。“卡瓦尔康蒂先生是一个很好的男中音,”他说,“而欧热妮小姐则是一个很棒

的女高音,而且钢琴又弹得象泰尔堡[泰尔堡(一八一二—一八七一),瑞士著名钢琴家。

——译注]一样妙。他们合唱起来一定是很好听的。”

“他们两个配起来非常妙。”腾格拉尔说。

这句话粗俗得都使腾格拉尔夫人面红耳赤,阿尔贝却好象没有注意到。

“我也算得上是一位音乐师,”那位青年说,“起码,我的老师常常这么对我说。可说

来奇怪,我的嗓子跟谁都配不上来,尤其配不上女高音。”

腾格拉尔微笑了一下,好象是说,那没关系。然后,显然他很想取得他的效果,就说:

“王子和我的女儿昨天大受赞赏。您没有来参加吧,马尔塞夫先生?”

“什么王子?”阿尔贝问。

“卡瓦尔康蒂王子呀。”腾格拉尔说,他坚持要这样称呼那个青年。

“对不起,”阿尔贝说,“我可不知道他是一位王子。那么昨天卡瓦尔康蒂王子和欧热

妮小姐合唱了吗?不用说,那肯定很好听。很遗憾我没有到场。但我没法接受您的邀请,因

为我已经答应陪着家母去参加夏多·勒诺伯爵夫人主持的德国音乐会。”这样,在沉默了一

会儿以后,马尔塞夫又说,“我可以去向腾格拉尔小姐问好吗?”好象这件事以前从未有过

似的。

“等一会儿,”银行家拦住那青年说,“您听到那支好听的小曲了吗?嗒嗒好听得很。

等一下,让他们唱完再说吧!好!棒!棒哇!”银行家热烈地喝彩着。

“确实是,”阿尔贝说,“棒得很,没有谁比卡瓦尔康蒂王子更理解他祖国的歌曲了,

‘王子’是您称呼的,对不对?可即使他现在还不是,将来也很轻易做上的。这种事情在意

大利不算稀奇。我们再说说那两位可爱的音乐家吧,您得款待我们一次,腾格拉尔先生。别

告诉他们来了一个陌生客人,让他们再唱一首歌。听歌应该在一小段距离以外才有意思,不

让人看见,也不要看见人,这样就不会打扰歌唱者,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他的灵感全部释

放出来,让他的心灵无拘无束地任意驰骋。”

阿尔贝这种毫不上心的态度令腾格拉尔十分气恼。他把基督山拉到一边。“您觉着我们

那位情人如何?”他说。

“他看上去很冷淡!但您的话已经说出口的了。”

“是的,当然喽,我答应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爱她的男子,而不是给一个不爱她的人。

即使阿尔贝跟卡瓦尔康蒂一样有钱,我也不会那么高兴地看到他娶她,他太傲慢了。”

“噢!”基督山说,“也许是我的偏爱让我盲目,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是

个很可爱的青年,他一定会使小姐很幸福,而且他迟早都会有点造就——他父亲的地位很不

错。”

“哼!”腾格拉尔说。

“那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指的是过去——过去那种贫贱的出身。”

“但一个父亲过去的生活影响不了他的儿子。”

“那倒是真的。”

“来,别固执了,一个月以前,您很希望结成这门亲事。您了解我——我难过的要命。

您是在我的家里遇到那个小卡瓦尔康蒂的,关于他,我再向您说一遍,我可什么一无所知。”

“但我可知道几分。”

“您了解过了吗?”

“那还须得了解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物,不是一眼就可以知道的吗?第一,他很有

钱。”

“这一点我可不能确定。”

“但您对他负责的呀。”

“负责五万里弗——小意思。”

“他受过出色的教育。”

“哼!”这次可是基督山这样说了。

“他是一个音乐家。”

“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音乐家。”

“我说,伯爵,您对那个青年人可不公平。”

“嗯,我承认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您和马尔塞夫一家人的关系已经那么长了,我真不

愿意看到他这样来插在中间。”

腾格拉尔大笑起来。“您真象是个清教徒,”他说,“那种事情可是天天都有的。”

“但您不应该就这么毁约,马尔塞夫一家人都巴望结成这门亲事呢。”

“真的?”

“当然。”

“那么让他们来把话说明白吧,您可以给他父亲个暗示,您跟那家人的关系既然这么密

切。”

“我?您是从哪儿看出来这一点的?”

“他们的舞会上就够明显的啦。嘿,伯爵夫人,那位瞧不起人的美塞苔丝,那位傲慢的

迦太罗尼亚人,她不是还挽住您的胳膊带您到花园的幽径去散了半个钟头的步吗?但她平常

即使对最老的老朋友也是不轻易张口的。您愿不愿意负责去跟那位当父亲的说一说?”

“再愿意不过了,如果您希望的话。”

“不过这一次得把事情明确地敲定。如果他要我的女儿,让他把日期定下来,把他的条

件公布出来——总之,我们或者互相谅解,或者干脆吵一架。您明白吧——不要再拖延。”

“是的,阁下,这个事情我代您留心就是了。”

“我并不是说很心甘情愿地在等待他,但我确实也在等待他。您知道,一个银行家必须

忠实于他的诺言。”于是腾格拉尔就跟半小时前卡瓦尔康蒂先生那样叹了一口气。

“好!棒!棒哇!”马尔塞夫模仿这位银行家的样子喝彩,因为此时正一曲终了。

腾格拉尔开始怀疑地望着马尔塞夫,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过来向他低语了几句话。“我就

回来,”银行家对基督山说,“等一下我。我也许有一件事情要对您说。”

男爵夫人趁她丈夫出去的功夫,推开她女儿的书斋门。安德烈先生本来和欧热妮小姐一

起坐在钢琴前,这时就象只弹簧一样地惊跳起来。阿尔贝微笑着向腾格拉尔小姐鞠了一躬,

而小姐则不慌不乱,用她往常那种冷淡的态度还了他一礼。卡瓦尔康蒂显然十分狼狈;他向

马尔塞夫鞠躬,马尔塞夫则努力以最不礼貌的神情对待他。然后阿尔贝就开始称赞腾格拉尔

小姐的歌喉,而且说,他听了刚才她唱的歌之后,他很后悔昨天晚上没能来参加。

卡瓦尔康蒂觉着一个人站在一旁很尴尬,就转过身去和基督山讲话。

“来,”腾格拉尔夫人说,“别再唱歌和讲好听的话了,我们去喝茶吧。”

“来吧,罗茜。”腾格拉尔小姐对她的朋友说。

他们走进隔壁客厅里。茶已备好。他们按照英国人的规矩,加好糖,把茶匙放在他们的

杯子里,正要开始要喝的功夫,门又开了,腾格拉尔显然十分激动地走进来。尤其是基督山

注意到了他的这种神色,就用目光请银行家解释。“我派到希腊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腾格拉尔说。

“哦!哦!”伯爵说,“原来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出去了。”

“是的。”

“国王奥图还好吗?”阿尔贝以最轻松的口气问道。

腾格拉尔并不作答,只是又向他投去一个狐疑的目光;基督山转过头去,掩饰住他脸上

同情的表情,但那种表情一转眼就过去了。

“我们一块儿回去好不好?”阿尔贝对伯爵说。

“只要您愿意。”伯爵回答。

阿尔贝弄不懂银行家的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就转身去问基督山,说:“您见到他看我

的那个样子吗?”基督山当然明白得十分清楚。

“当然,”伯爵说,“但您认为他的目光里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吗?”

“我确实这么想,他说的希腊来的消息是指什么?”

“我怎么能告诉您呢?”

“因为我以为您在那个国家派了情报员。”

基督山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别说了,”阿尔贝说,“他来了。我去恭维恭维腾格拉尔小姐的首饰,叫她父亲跟您

说话。”

“如果您一定要恭维她,最好还是恭维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说。

“不,那是人人都会说的。”

“我亲爱的子爵,您未免鲁莽得太可怕啦。”

阿尔贝含笑向欧热妮走过去。这当儿,腾格拉尔把嘴巴凑到基督山的耳朵上。“您的忠

告太好了,”他说,“在‘弗尔南多’和‘亚尼纳’那两个名字后面,果然包含着一段可怕

的历史。”

“真的!”基督山说。

“是的,我可以告诉您一切,但把那个年轻人带走吧。他在这儿我有点受不了。”

“他和我一起走。还要我叫他的父亲来看您吗?”

“现在更有必要了。”

“好极了。”伯爵向阿尔贝示意了一下;他们向夫人和小姐鞠躬告辞——阿尔贝对于腾

格拉尔小姐那种冷淡的态度毫不在乎,基督山又给了腾格拉尔夫人一番忠告,暗示她一位银

行家的太太应该对前途如何慎重打算。卡瓦尔康蒂先生恢复了他刚开始的状态。

第七十七章 海黛

伯爵的马刚驶到街道的拐角上,阿尔贝突然转身向伯爵放声大笑起来——的确,他笑得

声音如此之大,好象是故意做作出来的。“喂!”他说,“叫查理九世[查理九世(一五五

○—一五七四),法国国王,一五七二年以圣·巴索罗谬日,即八月二十四日。对新教徒进

行大屠杀。——译注]在圣·巴索罗谬日进行大屠杀以后,曾向凯塞琳·梅迪契问过一句

话,我现在也要用那句话来问问您:‘我那个小角色扮演得怎么样?’”

“您指的是哪件事?”基督山问。

“指在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对付我那位对手的样子。”

“什么对手?”

“嘿,问得太好了!什么对手?咦,您的被保护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呀。”

“啊!请您别开玩笑,子爵,安德烈先生并不归我保护。起码,在他和腾格拉尔先生的

关系上没有这种情况。”

“如果那个青年人真的在这个方面要您帮助的时候,您不帮他,就得让他怨了。可所幸

对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种请求。”

“什么!您认为他在准备求婚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腾格拉尔小姐讲话时那种情意浓浓的眼光和矫揉造作的语气

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意。他显然想向那骄傲的欧热妮求婚。”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们喜欢您。”

“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爱的伯爵,刚好相反,我是前后遭夹击。”

“前后遭夹击?”

“没错,欧热妮小姐难得和我搭个腔,而她的密友亚密莱小姐就根本不跟我说话。”

“可她的父亲非常敬重您。”基督山说。

“他!噢,不!他在我的心头上扎了不知多少刀——我承认那不过是演悲剧时所用的武

器,它不会刺伤人,刀尖会缩回到刀柄里去,可他却相信那是能致人命的真家伙呢。”

“妒忌就是爱情。”

“不错,可我并不妒忌。”

“他恰恰在妒忌。”

“妒忌谁——妒忌德布雷吗?”

“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们可以打个赌,用不了一个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您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请证明。”

“您希望我给您证明吗?”

“是的。”

“好!我现在受托要竭力设法使马尔塞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确定地安排一下。”

“谁委托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尔贝极尽谄谀地说,“您当然不愿意干这种差使了,我亲爱的伯爵?”

“我当然要干,阿尔贝,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唉!”阿尔贝叹了口气说,“看来您是下决心要我结婚了。”

“我下决心要设法不论在什么事情上都和每一个人保持友好的关系,”基督山说。“但

说到德布雷,我最近怎么没有在男爵的家里看到他呢?”

“吵了一次架。”

“什么,跟男爵夫人?”

“不,跟男爵。”

“难道他觉察到什么了吗?”

“啊!这句话问得倒挺幽默!”

“您以为他起了疑心吗?”基督山很天真地问。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

“从刚果来的,如果您想问这个问题的话。”

“一定比刚果还要远得多。”

“可我怎么知道巴黎人做丈夫的作风呢?”

“噢,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大概处处都是一样,不管哪个国家的丈夫都可以作全

人类的好标本。”

“那么腾格拉尔和德布雷之间有什么可争吵的呢?他们好象很能互相了解。”基督山用

同样的天真口气说。

“啊!您现在想来打听阿塞丝的秘仪[阿塞丝是埃及神话里的蕃殖女神,参加女神的秘

仪,据说可以窥测人们的隐私并预知未来,但只有忠实的信徒才能参加此种秘仪。——译

注]了,可惜我不是当事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成为那一家的一名成员的时候,您可

以拿这个问题去问他。”

马车停住了。“我们到了,”基督山说。“现在才十点半,进去坐坐吧。”

“十分愿意。”

“我的马车可以送您回去。”

“不,谢谢您,我吩咐叫我的车子跟着来的。”

“哦,到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从马车里出来。他们进了屋。客厅里已烛台高照;

他们走进去。“给我们煮些茶来,巴浦斯汀。”伯爵说,巴浦斯汀不等客人回答,转身就

走,两秒钟之内,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放得整整齐齐的茶盘,象是我们在童话里读到

的从地底下蹦出来的食物一样。

“真的,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说,“我崇拜您的倒不是您有钱——因为也许有人

比您更加富有,也不仅是您的智慧——因为博马舍也许跟您差不多——而是在于您的仆人服

侍您的那种方式,不用多说话,一会儿,甚至一秒钟,立刻可以办到。好象在您拉铃的时

候,他们就已经猜到您想要什么了,而且凡是您可能想要的东西,都随时准备妥当了似的。”

“您这段话也许是真的,他们知道我的习惯。譬如说,我举个例子给您,您在喝茶的时

候喜欢干什么?”

“嗯,我非常喜欢抽烟。”

基督山在铜锣上敲了一下。没出一秒钟,一扇暗门打开了,阿里拿着两支长烟筒进来、

烟筒上已装好了上等的土耳其烟丝。

“真是神了!”阿尔贝说。

“噢,没什么,这其实非常简单,”基督山回答。“阿里知道我平常在喝茶或喝咖啡的

时候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吩咐备茶,他也知道我带您一起回家。我招呼他的时候,他知道我

为什么要招呼他,而且由于他的国家都用烟筒待客,所以他拿了两支长烟筒来而不是只拿一

支。”

“您的解释当然很在理,不过确实也只有您——啊!那是什么声音呀!”马尔塞夫于是

把他的头歪向门口,里面传出一种吉他般的声音。

“说实话,我亲爱的子爵,您今天晚上是命中注定是要听音乐的,您刚才从腾格拉尔小

姐的钢琴那儿逃开,又遭到海黛的月琴的攻击。”

“海黛!好可爱的一个名字!那么,除了在拜伦的诗里以外,世界上真有女人叫海黛这

个名字的吗?”

“当然有。海黛这个名字在法国很不多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伊皮鲁斯却普通得很。这

种名字就象你们称为纯洁·谦恭·天真·腾格拉尔小姐,那么印在结婚请帖上该有多好呀!”

“轻点儿,”伯爵说,“别这么大声,海黛也许会听到的。”

“您觉着她会不高兴吗?”

“不,当然不。”伯爵以一种倨傲的表情说。

“那么,她为人非常和善了,是不是?”阿尔贝说。

“那不叫和善,而是她的本分,一个奴隶不能拂逆她的主人。”

“喏,您现在自己又开起玩笑来了。现在还有奴隶吗?”

“当然喽,因为海黛就是我的奴隶。”

“真的,伯爵,您的所作所为都跟别人不一样。基督山伯爵阁下的奴隶!咦,这在法国

倒是一种爵位了。据您花钱的标准来算,这个职位起码得值十万艾居一年。”

“十万艾居!那个可怜的姑娘本来不止那个价钱。她出生在珠宝堆,《一千零一夜》里

记载的那些财宝和她所拥有的一比,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那么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

“您猜对了,而且是她祖国最显赫的公主之一。”

“我原也这么想。可这么显赫的一位公主怎么会变成一个奴隶呢?”

“达翁苏斯[古代叙拉古的达翁苏斯王之子,失位后,流亡于可林斯,成为该地的学校

教师。——译注]这个暴君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学教师呢?那是战神的安排,我亲爱的子爵—

—是造化捉弄人的结果。”

“她的姓名是需要保密吗?”

“对别人要保密,对您却用不着,我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会张扬出去——

您愿不愿意?——如果您答应不张扬出去——”

“噢!我用人格担保。”

“您知道亚尼纳总督的身世吗?”

“阿里·铁贝林吗?当然喽,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役的时候起家的呀。”

“不错,我倒忘记那回事了。”

“嗯!海黛是阿里·铁贝林的什么人?”

“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阿里总督的女儿?”

“阿坦克总督和美人凡瑟丽姬的女儿。”

“给您作奴隶?”

“是的,当然是的。”

“但她怎么会落得这个样子呢?”

“嗯,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市场把她买下来的。”

“真神了!我亲爱的伯爵,谁跟您在一起,谁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梦了。现在,我也

许可以提出一个轻率莽撞的要求,但是——”

“请说。”

“但是既然您和海黛一起外出过,有几次甚至带她上过戏院——”

“怎么?”

“我想我也许可以冒昧地请您赏我个脸。”

“您什么都可以向我要求。”

“好,那么,我亲爱的伯爵,介绍我见见您的公主好吗?”

“可以照办。但有两个条件。”

“我马上接受。”

“第一是您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允许过您和她会面。”

“好极了,”阿尔贝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绝不告诉人。”

“第二是您绝不能告诉她,说令尊曾经在她父亲手下服役过。”

“这一点我也可以发誓。”

“这就行了,子爵,您会记住这两个誓言的,对不对?我知道您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铜锣。阿里又进来了。“告诉海黛,”他说,“我马上就去和她一起喝

咖啡,告诉她,我希望她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位朋友和她见面。”阿里鞠躬退出。

“现在,请小心,”伯爵说,“提问题别太直接,我亲爱的马尔塞夫。如果您想知道什

么事情,告诉我,我去问她。”

“行。”

阿里第三次进屋,掀开那张掩着门的幕,向他的主人和阿尔贝示意他们可以进去。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

阿尔贝用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卷卷他的胡子,对自己的仪表觉着满意了之后,就跟着伯

爵走进那个房间;伯爵则在进屋前已重新戴上他的帽子和手套。阿里象一个前卫似的驻守在

门外;门口由三个法国侍女在梅多的指挥下把守着。海黛在她那一套房间的第一个屋子里等

候她的客人,这是她的客厅。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冷静和期待的神情,因为除了基

督山以外,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见面。她坐在房间一隅的一张沙发上,按照东方人的习惯,

交叉着两腿,舒舒服服地象一只小鸟躺在窠里一样,这窠用的是东方最华贵的镶花绸缎搭构

成的。她的身边放着那只她刚才抚弄过的乐器;那种仪态,以及那种环境,让她显得可爱非

常。一见到基督山,她就站起身来,用她所特有的那种爱和顺从的微笑迎接他。基督山朝她

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上。

阿尔贝仍然站在门口,被那种罕见的美迷住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在法

国,这种美是无法想象的。

“您带来的是什么人?”那位年轻女郎用现代希腊语问基督山,“是兄弟,朋友,生疏

的相识,还是仇敌?”

“一位朋友。”基督山也用相同语言说。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子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您想让我用哪一种语言和他说话?”

基督山转向阿尔贝。“您懂现代希腊语吗?”他问。

“唉!不懂,”阿尔贝说,“古代希腊语也不懂,我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的学生

之中,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懒惰,甚至都可以说更可鄙的了。”

“那么,”海黛说,她说这话显然她很明白基督山和阿尔贝之间在说什么——“那么我

说法语或意大利语吧,如果老爷不反对的话。”

基督山想了一想。“你说意大利语吧,”他说。然后,又转身对阿尔贝说“可惜您不懂

古代或现代希腊语,这两种语言海黛都讲得非常流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话和

您交谈了,这大概会让您对她产生一种错觉。”伯爵向海黛作了一个示意“阁下,”她对马

尔塞夫说,“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当然对您再欢迎不过了。”这句话是用典型的托斯卡

纳土语说出的,而且带着那种柔和的罗马口音,令但丁的语言听起来跟荷马的语言一样明快

悦耳。然后,她又转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烟筒拿来;在阿里离开房间去执行他的年轻主

妇吩咐的时候,她示意请阿尔贝走近一些。基督山和马尔塞夫把他们的椅子拖到一张小茶几

前面,茶几上放着曲谱、图画和花瓶。这时阿里拿着咖啡和长烟筒进来了;至于巴浦斯汀先

生,这个地方是禁止他进来的。阿尔贝不肯接受那个黑奴递给他的那支烟筒。

“噢,接着吧,接着吧!”伯爵说。“海黛差不多也跟巴黎人一样文明,她讨厌雪茄的

气味,而东方的烟草是一种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间。咖啡杯都已备好,而且还有一只灰缸,是为阿尔贝特设的。基督山和海

黛便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起阿拉伯饮料,也就是不加糖。海黛用她那纤纤细手端起瓷杯,

带着天真的愉快举到她的嘴边,象个小孩子吃到喝到某种她喜欢的东西似的。这时两个女人

每人端着一只茶盘进来,茶盘里放着冰块和果子露,他们把茶盘放在两只特制的小桌子上。

“我亲爱的主人,还有您,夫人,”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请别见怪我这副傻头傻脑的

样子。我简直是糊涂了。我身处巴黎市中心,就在刚才,我还听到公共马车的哗哗声和卖柠

檬水的小贩铃铛的响声,可这会儿我觉得我如同突然被送到了东方——并不是我见到过的东

方,而是我在梦中想象出来的东方。噢,夫人,如果我能说希腊语,那么您的谈话,加上我

身边这种仙境般的环境,就可以让我度过终生永不忘记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语和您谈话,阁下,”海黛平静地说,“如果您喜欢东方,我可以尽

量让您在这儿找到东方的气息。”

“我跟她谈些什么呢?”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

“随便什么都行。您可以跟她谈她的祖国和她幼时的回忆,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也

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噢!”阿尔贝说,“跟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未免太没意思了,我还是跟她谈谈

东方的情况吧。”

“那么请谈吧,您要谈的这个话题,最合她的口味不过了。”

阿尔贝转向海黛。“您几岁的时候离开希腊的,夫人?”他问。

“我离开希腊的时候只有五岁。”海黛回答。

“您还有点关于您的祖国的记忆吗?”

“在我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切,灵魂跟肉体一样也有它的视觉器

官;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时会遗忘,而灵魂见过的东西则是永远牢记的。”

“您对于往事的回忆能追溯到多久呢?”

“我刚能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凡瑟丽姬,那就是‘忠贞’的意思,”

这位年轻女郎自豪地昂起头说——“我的母亲,携着我的手,先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倒进钱袋

里,戴上面纱,然后出去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谁施舍钱给穷人,就等于还债给

主,’在我们的钱袋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宫里,对我父亲只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

发放给囚犯。”

“您那时候几岁?”

“我那时三岁。”海黛说。

“那么您在三岁的时候,就把当时那么多事情记住了吗?”

阿尔贝说。

“都记得。”

“伯爵,”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请允许夫人把她的身世给我讲一些听,您不许我

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许她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提到他,如果我们的姓能

从两片这么美丽的嘴唇里说出来,您绝对想象不到我会多么的高兴。”

基督山转向海黛,脸上以一种提醒她格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腊语说:“把你父亲的遭遇

告诉我们,但不要说出那个出卖你们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讲他出卖你们的经过。”

“您在跟她说什么?”马尔塞夫小声说。

“我又提醒了她一次,说您是一位朋友,对您她不必隐讳什么事情。”

“那么,”阿尔贝说,“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这种虔敬的巡礼是您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

了,其次又是什么呢?”

“噢,回忆起这些就好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坐在一个湖边无花果树的树荫

下,颤动的枝叶,倒映在水里,象是照在一面镜子上似的。在一棵最古老和枝叶最茂盛的大

树下面,坐着我父亲,斜靠在枕垫上,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脚边,而淘气的我则玩弄着他那飘

垂到胸前的白胡须,或者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把镶着钻石的弯刀和刀柄。不时有个阿尔巴尼亚

人走到他跟前来,对他说些什么,我对那些事情并不留意,而他总是用相同的口吻回答一个

‘杀’字或‘赦’字。”

“这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讲小说,”阿尔贝说,“可我却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嘴里听到

这些事情,实在是奇妙极了。您的眼睛既然习惯了那种神奇的景象,那么您对于法国的印象

又怎么样呢?”

“我觉着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海黛说,“而我所看到的法国是它的本来面目,因

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我的祖国,我却只能从我那幼稚的记忆里所产生

的印象来判断它,好象它老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氛围中,有时灿烂辉煌,有时阴森惨淡,那

得看我的眼睛望的是我那美丽的故乡、还是我受苦遭难的地方了。”

“这么年轻!您对于痛苦,难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经可以知道它的含义了

吗?”阿尔贝说,无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见解。

海黛把她的眼睛转向基督山,伯爵几乎难以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讲下去。”

“幼年时的记忆,在脑子里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刚才向您说到的那件往事以外,

我幼时的回忆就都是伤心的了。”

“说吧,请说吧,夫人!”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倾听您述说。”

海黛抑郁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这句话。“那么您希望我继续叙述我其他那些往事

吗?”她说。

“我恳求您这么做。”阿尔贝回答。

“那好!我刚刚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让我的母亲惊醒了。我们那时住在亚

尼纳的宫殿里。她把我从睡床上抓起来,我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见到她哭,我就跟着大哭起来。‘别出声,孩子!’她说。在其他时候,不管妈妈怎样疼

爱或恐吓,我总是要任着一股孩子气哭个够,把我的悲伤或者怒气发泄完了才肯罢休。但这

一次,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如此强烈的恐怖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着我急忙地走

开。我到那时才看到我们正从一座宽大的楼梯往下走。在我们的前面,是我母亲的所有佣

人,背着箱子、包裹、首饰、珠宝和成袋子的金币,都仓皇着从那座楼梯上奔下去。跟在女

人的后面来了一队二十个卫兵,都拿着长枪和手枪,穿着希腊建国以来你们在法国早就知道

的那种服装。您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摇摇头,

仅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在这一大队的奴隶和妇女之中,只有一

半还是清醒的——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楼梯的墙壁上东

一个西一个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动的火光里跃动着,好象一直跳到上面那个穹

形的屋顶。

“‘快!’走廊一头儿有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让每一个人都对它低下了头,就象风吹

过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麦子都低下头来一样,至于我,我听到了这个声音也发起抖来。这是

我父亲的声音。他亲自殿后,身上穿着华丽的长袍,手里握着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

他用手扶着他心爱宠臣西立姆的肩膀,赶着我们这些人在他前面走,象一个牧童赶着他那散

乱的羊群一样。我父亲是欧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黛昂着头说,“大家都知道亚尼纳总督

阿里·铁贝林,土耳其人一看见他就要发抖。”

这几句话的语气简直自豪和庄严得无以形容,阿尔贝听了不知为何竟吓了一跳;他仿佛

觉着在海黛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阴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铁贝林那次惨死在欧

洲曾经轰动一时,而她此时象是一个招魂的女巫,把那个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唤了出来。

“没有多长时间,海黛说,“我们就不再往前去,发觉已经走到一个湖边。我的母亲把

我紧紧地搂在她气喘喘的胸怀里。不远处,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正焦急地环顾。湖岸上有

四阶大理石的台级通到水边,台级下面有一只小船浮在水面上。从我们站着的地方望过去,

我可以看见湖的中央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个水寨。这个水寨在我看

来好象相当远,也许是因为晚上天黑,什么东西都看不太清楚。我们踏上那只小船。我记得

很清楚,桨打在水里,一点声啊都没有,在我侧身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我才看到桨上包着我

们的卫兵的腰带。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亲、母亲、西立姆和我。卫兵仍然

留在湖边,准备掩护我们撤退。他们跪在大理石台阶最下面的那一级上,以便遇到追击的时

候,可以把另外三级当作防御工事。我们的船顺风飞驰。‘船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呢?’我问

母亲。‘嘘!别出声,孩子!我们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亲干吗要逃呢?——他可是

万能的,以前总是别人逃避他,他经常说:‘他们恨我,可是他们也怕我!’“但这次确确

实实是我的父亲在逃亡了。我听说,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说到这里,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叙述这一段的过程中,基督山

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这位年轻女郎于是又继续往下讲,但讲得很慢,象是一个讲历史的人存心捏造或讳饰一

部分事实似的。

“夫人,”阿尔贝说,他对这一段追述非常留心,“您刚才讲到,亚尼纳城的守军,因

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已经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来捉拿我父亲的那位高乞特将军讲条件。那个时候,阿

里·铁贝林派了一个他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去见苏丹,然后决定撤退到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

的那个避难的寨子里去。

“这位法国军官,”阿尔贝问道,“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

基督山迅速地和这位年轻女郎交换了一次眼色,这个动作阿尔贝一点没有觉察到。

“不,”她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如果想起来的话,我就会告诉您。”

阿尔贝几乎都要把他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但基督山缓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做出不满的

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诺言,就默不吱声了。

“我们当时就朝这个水寨划过去。我们力所能及看到的,不过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墙

上雕着阿拉伯式的花纹,露台一半浸在湖水里。但在地面的下边,还有一个又深又大的地

窟,我的母亲、我还有女仆们都被领到那儿。这里藏着六万只布袋和两百只木桶,布袋里有

二千五百万金洋,木桶里装着三万磅火药。

“在这些木桶旁边,站着我父亲的宠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起过的那个人。他

的任务是昼夜看守一支枪,枪尖上拴着一支燃烧的火绳,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父亲发出一

个信号,他就把一切都炸掉——水寨、卫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铁贝林本人。我记得很清

楚,那些奴隶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祷、哀号和呻吟。对

于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年轻军人的那种苍白的肤色和阴郁的眼光。不管将来死神什么时候

召唤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相信他的神态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样。我无法跟您说我们这种

状态持续了多久,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时间到底意味着什么。有的时候,当然这种

机会很少,我父亲会过来把我的母亲和我叫到露台上去,每当那时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个阴

气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隶们哭丧着的脸和西立姆的火枪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父亲

坐在一个大洞前面,目光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湖面上的每一个黑点,我

母亲靠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脚边玩耍,带着天真的好奇心眺望着巍然

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那白皑皑、棱角分明、从蔚蓝的湖面上高高耸起来的亚尼纳

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从远处看以为是附着在岩石上的苔藓、实际上却是高大的枞树

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派人来叫我们过去,我们看到他很平静,但脸色却比往常更加苍

白。‘勇敢一点,凡瑟丽姬,’他说,‘皇帝的御书今天到了,我的命运就要决定了,假如

我能得到完全赦免,我们就可以体面地回亚尼纳去,如果情况不利,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逃

走。’‘但如果我们的敌人不允许我们逃走呢?’我母亲说。‘噢!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阿里·铁贝林微笑着说,‘西立姆和他的火枪会给他们的。他们很愿意看见我死,可他们不

愿意和我一起死。’“这些安慰的话不是从我父亲的心里说出来的,母亲听后只是叹气。她

给他调配他常饮的冰水,因为自从来到水寨以后,他就接连发高烧。她用香油涂抹他的白胡

须,为他点燃长烟筒,他有时会连续几小时拿着烟筒抽个不停,静静地望着烟圈冉冉上升,

变成螺旋形的云雾,慢慢和周围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忽然间,他做出一个非常突然的动作,

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开始吸引他注意的那个目标,一面叫人把望远镜拿

给他。我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她这么做的时候,她脸色看上去比她所向的大理石柱更洁

白。我看见我父亲的手在发抖。‘一只船!——两只!三只!’父亲低声地说,‘四只!’

于是他站起身来,抓起他的武器。准备好了他的手枪。‘凡瑟丽姬,’他对我的母亲说,

‘决定命运的时候快要到了。半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复了。把海黛带到洞里

去。’‘我不想离开您,老爷,’凡瑟丽姬说,‘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块儿死。’‘到西

立姆那儿去!’父亲喊道。‘别了,老爷!’母亲顺从地轻声说,她向他鞠躬告别,象是看

见了死神已经来临一样;‘把凡瑟丽姬拉走!’我的父亲对他的卫兵说。

“至于我,大家在混乱之中把我给忘了。我向阿里·铁贝林跑过去。他看见我向他张着

两臂,就伏下身来,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额上亲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记得多么清楚呀!那

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我觉得到现在我额头上好象还是温暖的。下洞的时候,我们从栅栏的

格子里辨别出有几只船愈来愈清楚地进入我们的视野。最初它们看起来象是小黑点,现在它

们就象是在水面上飞掠的鸟儿。就在这个时候,在水寨里,在我父亲的脚下,已派上了二十

个卫兵,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焦急的目光望着那些船的到来。他们都拿着镶银的长枪,还有

大量的弹药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的父亲看一看他的表,然后极度痛苦地来回走动。在父亲给

了我最后一吻以后,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情景。母亲和我穿过通到地窟去的那条阴

暗的狭道。西立姆仍然把守着他的岗位,我们往里进的时候,他朝我们忧郁地笑了一下。我

们从洞窟里把我们的坐垫拿来,坐在西立姆的身边。大难临头的时候,彼此信赖的朋友们总

是紧紧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很明白大祸已在眼前。”

关于亚尼纳总督临终时的情形,阿尔贝常常听人谈起过——不是从他父亲那儿听来的,

因为他父亲从来不谈这回事。

至于他的死,他曾读过几篇不同的记载,而这位年轻女郎的声音和表情赋予了这一段历

史以新的生命;那种生动的语气和抑郁的表情使他既感到可爱又感到可怕。而对海黛来说这

些可怕的回忆似乎暂时已把她压垮了,因为她已不再讲述,她的头斜靠在手上,如同一朵美

丽的鲜花在暴风雨的打击下垂了下来一样;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前望着;她的脑子里似乎

正在幻想宾特斯山葱绿的山巅和亚尼纳湖蔚蓝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亚尼纳湖犹如一面魔

镜,她刚才所描绘的那一幅恐怖的画面仿佛清清楚楚地从那里面倒映了出来。基督山带着一

种难以言表的关切和怜悯看着她。

“往下说吧,亲爱的。”伯爵用现代希腊语说。

海黛突然抬起了头,象基督山那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醒了一般,于是她继续讲了下

去。“当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外面的天空虽然十分美丽,可我们在洞里却被粘郁的阴气和

黑暗包裹着。里面只有一点孤零零的火光,看上去象是嵌在黑夜天空上的一颗星——那便是

西立姆的火枪。我母亲是一个基督徒,她祷告起来。西立姆不时地重复这样一句神圣的话:

‘上帝是伟大的!’可是我的母亲却依然抱着一些希望。在她下来的时候,她好象觉得看到

了那个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国军官,我父亲对那个法国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知道,凡是

法国皇帝手下的军人,肯定都是心地高贵、十分义气的。她向楼梯走近几步,听了一会儿。

‘他们过来了,’她说,‘也许他们带给我们的是和平和自由吧!’‘您怕什么,凡瑟丽

姬?’西立姆用一种非常温和同时又非常骄傲的口吻说。‘如果他们不给我们送来和平,我

们就送给他们战争。如果他们不送来生命,我们就送给他们死亡。’于是他便挥动他的长

枪,使枪上的火绳燃得更炽烈,他那副神情简直就象是古希腊的酒神达俄尼苏斯。可我,在

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却被这种大无畏的勇气吓坏了,我觉得那种样子又凶又蠢,我恐惧地倒

退了几步,想躲开空中和火光中游荡着的可怕的死神。

“我母亲也有同感,因为我觉察到了她在颤抖。‘妈,妈,’我说,‘我们快死了

吗?’听我说这句话,奴隶们就赶紧忙着做他们的祈祷。‘我的孩子,凡瑟丽姬说,‘愿上

帝永远不让那个你今天这么害怕的死神靠近你!’然后,她又小声问西立姆,问他的主人吩

咐他做什么。‘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匕首来见我,那就说明皇帝的来意不善,我点燃火药。

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戒指来,则刚好相反,说明皇帝已经赦免了他,我就熄灭火绳,不去碰

那些火药。’‘我的朋友,’母亲说,‘如果你的主人的命令下来的时候,他派人拿来的是

匕首,不要让我们遭受那种可怕的惨死吧,求你发发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你答应

不答应?’‘可以的,凡瑟丽姬。’西立姆平静地回答。

“我们突然听到外面喊声阵起。我们仔细倾听——那是喜悦的喊声。我们的卫兵部在欢

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国军官的名字。显然他已带来了皇帝的圣旨,而且这个圣旨是

吉祥的。”

“您不记得那个法国人的名字了吗?”马尔塞夫说。他很想帮叙述者回忆一下,但基督

山向他作了一个示意,请他不要再说话。

“我记不得了,”海黛说,于是继续往下讲,“喧闹的声音愈来愈响,脚步声愈来愈

近。通到洞里的那座楼梯上,有一个人正走下来。西立姆准备好了他的枪。不一会儿,在洞

口阴暗的微光里——外面只有这么一点点光照进这个阴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你

是谁?’西立姆喝道。‘不管你是谁,我命令你不准再往前一步。’‘皇帝万岁!’那个人

影说。‘他完全赦免了阿里总督,不但饶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赐还了他的财产。’我的母亲

发出一声欢叫,紧紧把我抱在她的怀里。‘不要出去!’西立姆看见她要出去,就说,‘你

知道我还没有收到那只戒指。’‘你说的对。’我的母亲说。于是她就跪下来,同时把我举

向天空,象是希望在为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我好和他挨得更近一些。”

海黛又一次中断她的讲述,她的情绪十分激动,以致于她那苍白的额头上渗出大滴的汗

珠;她好象已经窒息得发不出声音来,她的喉咙和嘴唇变得极其焦干枯燥。基督山倒了一点

冰水给她,用温和而同时也带有一点命令的口吻说:“坚强一点。”海黛擦干她的眼泪,继

续讲道:“这个时候,由于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已经认出总督派来的那人——他是一位

友人。西立姆也认出了他。但那位勇敢的年轻人知道一种责任——就是服从。‘是谁派你来

的?’他对他说。‘是我们的主人阿里·铁贝林派我来的。’‘如果你是阿里本人派来

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应该有什么东西交给我吗?’‘知道’那位使者说,‘我带

来了他的戒指。’说着,他就一手高举过头,亮出那个信物,但相隔得太远了,光线又不

足,西立姆从站着的那个地方看过去,辨认不出对方给他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看不清

楚你手里是什么东西,’西立姆说。‘那么,走过来吧,’那个人说,‘要不然,如果你允

许的话,我走到你那儿来也可以。’‘这两个建议我都不赞成,’那年轻军人回答,‘把我

要看的东西放到有光线的地方,然后你退出去,我过去察看。’‘这样也好。’那个人说。

他把那件信物先是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后退了出去。

“噢,我们的心是跳得多么厉害呀!因为放在那儿的好象真的是一只戒指。可那是不是

我父亲的戒指呢?西立姆手里仍然握着那支燃烧着的火绳,向洞口走去,在从洞口透进来的

微弱的光线下捡起那件信物。‘很好!’他看了一下那件信物,说‘这是我主公的戒指!’

于是他把火绳抛到地上,用脚踩灭了它。那位使者发出一声欢呼,连连拍掌。这个信号一发

出,便突然出现了四个高乞特将军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个洞。每一

个人都各自捅了他一刀。他们简直陶醉在他们的暴行里了,他们先是在洞窟里四处搜索,看

看还有没有别的火种,然后,虽然他们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恐惧的神色尚未消退,他们却开

始把装着金洋的布袋踢来踢去玩耍起来。这时,我母亲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轻捷地穿越过许

许多多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的转角曲径,找到一座通往水寨的暗梯。水寨里的情境混乱得可

怕极了。楼下的房间里挤满了高乞特的兵。也就是说,都是我们的敌人。正在我母亲要推开

一扇小门的当儿,我们忽然听到总督愤怒的洪亮的声音。母亲把眼睛凑到板壁缝上,我也很

幸运地找到一个小孔,使我把房间里经过的情形得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有几个人拿着一

份印有金字的东西站在我父亲的前面。‘你们要怎样?’我父亲对他们说。‘我们要把陛下

的圣意告诉你,’他们之中有一个说,‘你见到这份圣旨了吗?’‘我见到了的。’我父亲

说。‘好,你自己念吧,他要你的头。’“我父亲发出一阵大笑,那种笑声比威胁更可怕,

而笑声未尽,我们就听到两下手枪的响声,这枪声是他发出来的,两个人立刻被打死。卫兵

们本来伏在我父亲的身下,这时也跳起来开火,房间里顿时硝烟弥漫。而同时,对方也开了

火,子弹呼呼地穿过我们四周的板壁。噢,总督,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刻看上去是多么高贵

呀,他手握弯刀,在弹雨中英勇砍杀,面孔让他敌人的火药熏得乌黑!他把他们吓得那么厉

害,甚至在那个时候,他们一见到他也还要转身逃命!‘西立姆!西立姆!’他喊道,‘守

火使者,履行你的责任呀!’‘西立姆死了!’一个好象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答道:

‘你完啦,阿里!’同时,我们听到一阵猛烈的爆击声,我父亲四周的地板都打穿了,土耳

其兵从楼下透过地板往上开枪,三四个卫兵倒了下去,尸体上浑身是伤。

“我父亲怒吼起来,他把手指插进子弹打穿的洞里,揭起一整块地板。然而从这个缺口

里,马上就射上来二十多发枪弹。冲上来的烟火象是从一座火山的喷火口里冲出来的一样,

但立刻就被上面来的天幕吞没了。在这种种可怕的混乱和骇人的叫喊声中,传来了两声清晰

可怕的枪声,接着又传来两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尖叫。我吓呆了,这两颗子弹使我父亲受了重

伤,这个可怕的喊声就是他发出来的。可是,他依然站着,紧紧地抓住一扇窗。我母亲想撞

开那扇门,以便和他死到一起,但是门从里面扣住了。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卫兵,

痛苦地抽搐着,有两三个只受些轻伤,正试图从窗口跳出去逃命。在这危急的关头,整个地

板突然塌陷了。我父亲弯下一条腿,就在这个时候,二十只手一齐向他伸过来,拿有长刀、

手枪、匕首,二十个人同时攻击一个人,我父亲于是就在这些恶鬼发射出来的一阵烟火中倒

下了,正象是地狱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一样。我觉得自己在往地上倒下去,而我的母亲已昏倒

了。”

海黛的手臂无力地垂到身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同时盼望着伯爵,象是在问他是否

已对她的听从命令感到满意。

基督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镇定一点,我的好孩子,上

帝是会惩罚那些叛徒的,想想这个,你就会坚强起来了。”

“这个故事真可怕,伯爵,”阿尔贝说,他被海黛惨白的脸色吓坏了,“我现在真怪我

自己不该提出这么一个残酷的要求。”

“噢,没什么!”基督山说,然后,他用手抚摩着那位年轻女郎的头,继续说:“海黛

是非常坚强的,她有时候甚至都以叙述她的不幸来获得安慰。”

“因为,我的老爷,”海黛热切地说,“我的痛苦使我想到了您对我的恩典。”

阿尔贝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到他最想知道的那些部分上,就是:她怎么成为

了伯爵的奴隶。海黛看到两位听者的脸上都有着同样的希望,就叹了一口气,“我母亲恢复

知觉的时候,我们已被带到了那位土耳其将军的面前。‘杀了我吧!’她说,‘但请不要污

辱阿里的遗孤。’“‘这种话用不着跟我说。’高乞特说。

“跟谁说呢,那么?’“‘跟你们的新主人说。’“‘他是谁?在哪儿?’“‘他就在

这儿。’“于是高乞特就指出一个人,而他就是那个对我父亲的死负罪最大的人。”海黛用

一种含蓄的愤怒的口吻说。

“那么,”阿尔贝说,“您就成了这个人的财产了吗?”

“不,”海黛答道,“他不敢收留我们,于是我们就被卖给了一个君士坦丁堡的奴隶贩

子。我们穿过希腊,半死不活地到达了土耳其的都城。城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们让开了一条

路让我们过去,但突然间,我母亲的眼光看到了那件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她发出一声尖

叫,倒在地上,指着挂在城门口的一个人头,在那个人头下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此乃

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头颅。’“我痛哭起来,我想把我的母亲扶起来,可她已经死

了!我被带到了奴隶市场上,被一个有钱的阿美尼亚人买去。他请了教师教育我,在我十三

岁的时候,他把我卖给马穆德苏丹。”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来的,”基督山说,“至于代价,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阿尔

贝,就是那块跟我装大麻精的盒子配对的翡翠。”

“噢!您真好,您太伟大了,我的老爷!”海黛说,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够

归属这样一位主人,真是万幸极了。”

所见所闻的这一切简直让阿尔贝糊涂了。“嗨,把您的咖啡喝完吧,”基督山说,“这

一段历史已经过去了。”

第七十八章 亚尼纳来的消息

如果瓦朗蒂娜能看到弗兰兹离开诺瓦蒂埃先生房间时的那种的脚步和神色,她甚至也会

对他产生怜悯。维尔福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回到他自己的书房,大约过了两小

时,他收到下面的这封信:“今晨的那一番揭露以后,诺瓦蒂埃·维尔福先生一定已经看出

了:他的家庭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的家庭联姻是不可能的了。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感到维

尔福先生好像早已经知道今天早晨所讲的那件事,但毕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么一种宣布,弗

兰兹先生深表震惊。”

而这时谁要是看见这位法官大人,见到他被搞得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就会相信维尔福没

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结局;的确,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父亲竟会坦白或冒失到讲出这么一段历史

来。说句公道话,维尔福一直相信奎斯奈尔将军或伊皮奈男爵——这两种称呼都有人用,那

个说话的人愿意称呼他的家名或者称呼他的爵衔而定——是被人暗杀掉的而不是在一场公平

的决斗中被对手杀死的;因为诺瓦蒂埃先生不论做什么事情上都从来不顾及儿子的意见,那

件事他从来没有向维尔福说明过。这封措词严厉的信对维尔福的自尊心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因为在此之前,写这封信的人从来都是如此之温文尔雅。

维尔福刚回到他的书房,他的妻子就进来了。弗兰兹在诺瓦蒂埃先生召见之后的不辞而

别使每一个人都非常吃惊,维尔福夫人一个人和公证人以见证人在一起,她此时愈来愈觉着

迷惑不解。她再也忍受不了,便起身离开,说她要去问问理由。维尔福先生对这件事只是说

诺瓦蒂埃先生向伊皮奈先生和他作了一番解释,瓦朗蒂娜和弗兰兹的婚姻即将因此破裂了。

用这件理由去向那些等着她回去的人汇报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所以她只说诺瓦蒂埃先生在开

始商讨的时候突然昏了过去,签约仪式要推迟几天才能举行。这个消息虽然是编造的,但是

紧跟着那两件同样的不幸事件之后宣布出来的,显然把听的人惊呆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告退

了,此时此刻,瓦朗蒂娜真是又惊又喜,她拥抱着那个衰弱的老人,感谢他这么一下子就解

除了那条她以前一直认为无法摆脱的枷锁,然后请求让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休息一下;诺瓦

蒂埃表示他可以答应她的要求。但瓦朗蒂娜一但获得自由,却并没有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

她转进一条走廊里,打开走廊一头的一扇小门,马上就到了花园里。在这种种接连来到的怪

事发生的过程中,瓦朗蒂娜的脑子里老是存有一个极为不安的念头。她感觉莫雷尔随时都能

带着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子出现,来阻止婚约的签订,象《拉马摩尔的新娘》[英国十九

世纪小说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译注]一书中的莱文斯乌德爵士一样。瓦朗蒂娜此时的

确也应该到后门口去一下了。马西米兰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起离开了坟场,就已经料

到了他们的心境。他跟着伊皮奈先生,见他进去,出来,然后又带着阿尔贝和夏多·勒诺进

去。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他急忙赶到他的菜园里去等候消息——因为瓦朗蒂娜一有脱身的机会,一定就会赶来见

他。他的料想没有错,他从木板缝里瞧见那位年轻女郎摆脱了往常那种小心严严的样子,风

风火火向他奔来。马西米兰一见到她,就完全放了心;而她说出第一句话又使他的心喜悦得

猛跳起来。

“我们得救啦!”瓦朗蒂娜说。

“得救啦!”莫雷尔随声说,他想象不到竟能有这样的快乐。“谁救我们?”

“我的祖父。噢,莫雷尔!爱他吧,是他给了我们这种种好运!”

莫雷尔发誓要用全部的灵魂去爱他。他做这个誓言毫不勉强,因为他此时觉着爱诺瓦蒂

埃超过了朋友和父亲——他把他崇拜得如同一位天神。

“不过告诉我,瓦朗蒂娜,这事是怎么弄成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奇特的方法呢?”

瓦朗蒂娜正想把一切经过讲出来,但忽然又意识到,如果那么做,就必须泄露一个可怕

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但牵连到别人,而且也牵涉到她的祖父,于是她就说:“这件事我将

来可以源源本本地跟你说。”

“可那得什么时候呢?”

“在我成为你的妻子以后。”

话题现在已转到莫雷尔最喜欢的这一方面了,在这时他愿意接受所有的让步;他觉得他

所得知的这些消息已足以让自己满意了。一天能听到这么多的消息已不算少了。可是,在瓦

朗蒂娜没有答应他第二天傍晚再和他见面以前,他还是不肯离开。瓦朗蒂娜答应丁莫雷尔向

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了,一小时以前,如果有人对她说她可以不嫁给弗兰兹,实在感到难以相

信,但现在如果有人向她说她可以和马西米兰结婚,她自然就不会那么觉着相信了。

在刚才描写过的那场会见进行的过程中,维尔福夫人已去拜访过了诺瓦蒂埃先生。老人

象往常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用严厉和厌恶的神情看着她。

“阁下,”她说,“瓦朗蒂娜的婚事已经无可挽回了,我跟您说这个是多余的,因为破

裂就发生在这儿。

诺瓦蒂埃依然毫不动色。

“但我可以跟您说一件事情,这件事儿我想您也许还不知道。就是,对于这门亲事,我

从来都是反对的,最初而谈这项婚约的时候,根本没有得到过我的同意或赞许。”

诺瓦蒂埃用一种希望对方解释的目光望着他的儿媳妇。

“我知道您非常讨厌这门亲事,现在它已经完结了,我来向您提出一个维尔福先生或瓦

朗蒂娜不好提出的请求。”

诺瓦蒂埃的眼光问那个请求是什么。

“我要求您,阁下,”维尔福夫人继续说,“因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有资格这么做,因为

只有我在这件事情上毫无私人的利害关系——我要求您赐回,不是您的爱,因为那是她始终

享有着的,而是您的财产给您的孙女儿。”

诺瓦蒂埃的眼光里露出一种不信任的表情。他显然想了解这个请求的动机,但并没有成

功。

“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我可以希望您符合我的要求吗?”

诺瓦蒂埃表示可以。

“那么,阁下,”维尔福夫人又说,“我就告退了,我此时很感激,也很快活。”她向

诺瓦蒂埃先生鞠躬告退。

第二天,诺瓦蒂埃先生派人去请公证人:把以前的那张遗嘱销毁,重新另立一份,在那

份遗嘱里,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遗赠给了瓦朗蒂娜,条件是她永远不能离开他。于是大家都

传说:维尔福小姐本来就是圣·梅朗侯爵夫妇的继承人,现在又获得了她祖父的欢心,将来

每年可以得到一笔三十万里弗的收入。

与维尔福先生家里解除婚约的同时,基督山已去拜访过一次马尔塞夫伯爵;然后,马尔

塞夫伯爵为了表示他对腾格拉尔的尊敬,他穿上了中将制服,挂上了他的全部勋章,这样打

扮好以后,就吩咐人备上他最健壮的马匹,赶到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正核算他的月帐,如

果有人想在他高兴的时候去找他,现在恰好不是最好的时机。一看到他的老朋友,腾格拉尔

就做出他那种庄重的神气,四平八稳地在他的安乐椅里摆好架子。马尔塞夫平时十分骄矜拘

执,这一次却面带笑容,以殷勤的态度向银行家问候;由于确信他的提议对方一定肯接受,

他就省去一切外交辞令,开门见山地说起下文。

“嗯,男爵,”他说,“我总算来了,自从我们的计划议定以后,已经过去相当多的时

间了,可那些计划到现在还没有实行呢。”

马尔塞夫以为对方那种冷淡的态度是因为他自己不开口造成的,而现在他说了这句话,

银行家的面孔一定会放松起来;然而恰好相反,让他大感惊奇的是,那张面孔竟然更加严肃

无情了。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伯爵阁下?”腾格拉尔说,好象他一直没猜出将军话里的含义

似的。

“啊!”马尔塞夫说,“看来您是一个很讲究形式的人,我亲爱的先生,您提醒我不应

该免除古板的仪式。我请您原谅,但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又是我生平第一次打算给他

娶亲,所以我还是个学徒的生手,好吧,我愿意加以改进。”于是马尔塞夫带着一个勉强的

微笑站起身来,向腾格拉尔深深地鞠躬,说:“男爵阁下,我很荣幸地为我儿子阿尔贝·马

尔塞夫子爵来向您请求与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结亲。”

然而腾格拉尔不仅不象马尔塞夫所期望的那样以热情的态度来接受这次求婚,反而眉头

紧皱,仍然让伯爵站着,不请他落座,说:“伯爵阁下,在我给您一个答复以前,这件事情

必须得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马尔塞夫说,愈加感到惊愕了,“自从我们一开始谈起这桩婚事以来,

已经有八个年头了,在这八年时间里,您难道考虑得还不够吗?”

“伯爵阁下,”银行家说,“有些事情我们原以为是决定了,但每天发生的事使我们不

得不随机应变。”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男爵阁下。”马尔塞夫说。

“我的意思是,阁下——在最近这两星期里,发生了一些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请原谅,”马尔塞夫说,“但我们是在演戏吗?”

“演戏?”

“是的,因为很象在演戏,我们把话说得更直截了当点儿吧,尽量互相了解对方的意

思。”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您见过基督山先生了,是不是?”

“我常常见到他,”腾格拉尔挺直了身子说。“他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

“在您和他最近谈话的时候,您说,我对这件婚事的态度不够坚决,好象把它淡忘了。”

“我确实这么说过。”

“好吧,我现在来了。您看,我既没有淡忘,也没有不坚决的意思,因为我现在来提醒

您的诺言了。”

腾格拉尔不作答。

“难道您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马尔塞夫又说,“或者您是想让我再三向您恳求,以

我的屈辱来取乐吗?”

腾格拉尔觉得谈话继续这样进行下去,与他就不再有利了,于是就改变口吻,对马尔塞

夫说:“伯爵阁下,您有权对我的含蓄表示吃惊——这一点我承认——而我向您保证,我用

这种态度对待您,于我也觉得十分别扭。但相信我,在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实在也是由于

万不得已。”

“这些话都听上去空空洞洞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尔塞夫说。“这些话也许可以让一

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感到满足,但马尔塞夫伯爵却并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他以这样的身

份去拜访另外一个人,要求对方履行诺言的时候,如果这个人不能履行他自己的诺言,那么

他起码应该提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腾格拉尔是一个懦夫,但他在表面上却不愿意显得如此;马尔塞夫刚才使用的那种口吻

把他惹怒了。“我的举动并不是没有充分的理由。”他答道。

“您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但却不好明说。”

“总而言之,您一定要明白,我对于你的沉默不会感到满意,但至少有一点显而易见的

——就是您不想和我的家庭联姻。”

“不,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想推迟我的决定而已。”

“而您真的这么自以为是,以为我竟可以随着您反复无常,低三下四地等您回心转意

吗?”

“那么,伯爵阁下,如果您不愿意等待的话,我们就只好就算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些事情

好了。”

伯爵的脾气本来就傲慢急躁,为了阻止自己爆发出怒气,他紧紧把嘴唇咬住,直到咬出

血,可是,他明白在目前这种状态下,遭嘲笑的一定是他,所以他本来已向客厅门口跨出了

几步,但一转念,又回来。一片阴云掠过他的额头,抹去了脑门上的怒气,剩下一种淡淡的

不安的痕迹。“我亲爱的腾格拉尔,”他说,“我们相识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我们应该互相

尊重对方的脾气。您应该向我说明一下,我也应该知道我的儿子为什么失去了您的欢心,这

本来是很公平的。”

“那并不是因为对子爵本人有什么恶感,我能告诉您的仅此而已,阁下。”腾格拉尔回

答,他一看到马尔塞夫软下来了一点,就马上又恢复了他那种傲慢的态度。

“那么您对谁产生了恶感呢?”马尔塞夫脸色发白,音调都变了。

伯爵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瞒过银行家的眼睛;他用比以前更加坚定的眼神盯住对方,说:

“您最好还是不要勉强我说得更明白吧。”

伯爵气得浑身颤抖,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狂怒,说:“我有权要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

是不是马尔塞夫夫人不讨你喜欢?是不是您觉得我的财产不够,是不是因为我的政见和您不

一致?”

“绝不是那一类的事,阁下,”腾格拉尔答道,“如果是那样,那就只能怪我自己了,

因为这些事情在一开始讨论婚约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不要再追究原因了吧。我真感到很惭

愧,让您这样作严格的自我检讨。我们暂且先不提这件事,采取中和的办法——就是,放一

放再说,不算破裂也不算成约,用不着忙。我的女儿才十七岁,令郎才二十一岁。在我们等

待的过程中,时间自然会促使事情不断地发展。晚上看东西只觉得一片黑暗模糊,但在晨光

中看却就太清楚了。有的时候,一天之间,最残酷的诽谤会突然从天而降。”

“诽谤,这是您说的吗,阁下?”马尔塞夫脸色顿时灰白,喊道。“难道有人敢造我

谣?”

“伯爵阁下,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认为最好是不要做什么解释。”

“那么,阁下,我就耐心地忍受遭您拒绝的屈辱吗?”

“这件事在我更是痛苦,阁下——是的,我比您感到更加痛苦,因为别人都知道我要跟

您高攀,而一次婚约的破裂,女方所受的损害总比男方要大。”

“行了,阁下,”马尔塞夫说,“这件事情我们不必再说了。”

于是他气冲冲地紧抓着他的手套走出房间。

腾格拉尔注意到:在这次谈话的过程中,马尔塞夫自始至终不敢问是不是因为他自己,

腾格拉尔才放弃他的诺言。

那天晚上,腾格拉尔和几位朋友商量了很长时间;卡瓦尔康蒂先生则在客厅里陪着太太

小姐,他最后一个离开那位银行家的家。

第二天早晨,腾格拉尔一醒过来就找来报纸。报纸拿来了。他把其他三四份放在一边,

拿起《大公报》,也就是波尚主编的那份报。他急忙忙地撕掉封套,慌慌张张地打开那份报

纸,不屑一顾地掀过“巴黎大事”版,翻到杂项消息栏,带着一个恶毒的微笑把目光停驻在

一段以“亚尼纳通讯”开始的消息上。“好极了!”腾格拉尔在看完那一段消息后说,“这

儿有一小段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文字,这一段文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可以省掉我一番

劲儿,免得再跟马尔塞夫伯爵来解释了。”

与此同时——就是说,在早晨九点钟,阿尔贝·马尔塞夫穿上一套笔挺的黑制服,激动

地来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拜访基督山,但当他草草地问伯爵在不在家的时候,门房告诉他说,

大人已经在半小时前出去了。

“他带没带巴浦斯汀去?”

“没有,子爵阁下。”

“那么,叫他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门房去找那位贴身跟班,一会儿就跟他一起回来了。

“我的好朋友,”阿尔贝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很想从你这儿知道你的主人是不

是真出去了。”

“他真的出去了,阁下。”巴浦斯汀答道。

“出去了?既使对我也是这样说?”

“我知道主人一向十分高兴地见到子爵阁下,”巴浦斯汀说,“所以我绝不会把您当作

普通客人看待。”

“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想见见他。你说他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不,我想不会,因为他吩咐在十点钟给他备好早餐。”

“好吧,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转一转,十点钟的时候再回来。在这个期间,如果伯爵阁

下回来了,你请他不要再出去,等着见我,行不行?”

“我一定代为转达,阁下。”巴浦斯汀说。

阿尔贝把他的马车留在伯爵门口,准备徒步去转圈儿。当他经过浮维斯巷的时候,他好

象看到伯爵的马停在高塞射击房的门口,他走过去,认出了那个车夫。“伯爵阁下在里面射

击吗?”马尔塞夫说。

“是的,先生。”车夫回答。

他正说着,阿尔贝听到两三下手枪响声。他往里面走,遇到一位射击房里的侍者。“对

不起,子爵阁下,”那个孩子说,“您等一下好不好?”

“为什么,菲力?”阿尔贝问。他是那儿的老顾客,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要阻止他进去。

“因为现在房子里的那位先生不愿意有人打扰他,他从来不在外人面前练枪的。”

“连你也不许去吗?那么谁给他上子弹?”

“他的仆人。”

“一个努力比亚人吗?”

“一个黑人。”

“那么,是他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的吗?”

“是的,我就是来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噢!那又是一回事了。我马上去告诉他,说您来了。”于是菲力在他自己好奇心的驱

动下走进射击房,没过一会儿后,基督山出现在门槛上了。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请原谅我跟踪您到了这里,我必须先跟您说,这种失

礼的行为不是您仆人的过错,只怪我自己。我到您府上,他们告诉我说,您出去了,但十点

钟回来吃早餐。我打算散步散到十点钟,不想,看见了您的车马。”

“您刚才说这一通,让我倒希望你是准备来和我一起吃早餐的。”

“不,谢谢您,我现在想的不是早餐,而是别的事情。那顿饭我们也许可以迟一些,等

心情更恶劣了再吃。”

“您在说些什么错话呀?”

“我今天要跟人决斗。”

“您?为什么?”

“我要去跟人决斗——”

“好了,我明白。可为什么事吵起来的呢?决斗的原因多得很,您知道。”

“我决斗是为了名誉。”

“哎呀!那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了。”

“严重得我来请求您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做我的陪证人。”

“这是件非寻常的事情,我们不要在这儿说了,回家以后再说吧。阿里,给我拿一点水

来。”

伯爵卷起袖子,走进那间专供练习射击的先生们练习完后洗手的小耳房里。

“请进,子爵阁下,”菲力小声说,“我给您看一件滑稽事儿。”马尔塞夫进去,见到

墙上钉着的不是普通的靶子,而是几张纸牌。阿尔贝远看以为那是一整套的纸牌,因为他可

以从A数到十。

“啊!啊!”阿尔贝说,“我看您是在准备玩纸牌了。”

“不,”伯爵说,“我是在制造一套纸牌。”

“怎么回事?”阿尔贝说。

“您看到的那些牌实际上都是A和二,但我的枪弹把它们变成三、五、七、八、九和

十。”

阿尔贝走近去看。果然,纸牌上子弹穿过的地方极其准确,行次的距离都符合规定。马

尔塞夫朝靶子走过去的时候,半路上又拾到两三只燕子,它们是被伯爵打死的,因为它们鲁

莽地飞进伯爵的手枪射程。

“哎呀!”马尔塞夫说。

“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一面用阿里递来的毛巾擦手,一面

说。“我总得在空闲的时间找些事儿做做呀。过来吧,我等着您呢。”

于是他们一起走进基督山的双轮马车。几分钟后,那辆马车就把他们拉到三十号门口。

基督山领着阿尔贝到他的书斋里,指着一个位子让他坐下,他自己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

“现在我们平心静气地把事情来说一说吧,”他说。

“您也看得出,我是相当平心静气的了。”阿尔贝说。

“您想跟谁决斗?”

“波尚。”

“你们不是朋友吗?”

“当然喽,决斗的对手总是朋友。”

“我想你们这次发生争吵总有原因的吧?”

“当然有!”

“他把您怎么了?”

“昨天晚上,他的报纸上——还是等一等,您自己去看吧。”于是阿尔贝把那份报纸递

给伯爵。伯爵念道:“亚尼纳通讯:我们现在听说到一件至今大家还不知道,或者至少还没

有公布过的事实。防护本市的城堡,是被阿里·铁贝林总督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弗尔南多出

卖给土耳其人的。”

“嗯,”基督山说,“这段消息有什么值得你恼怒的呢?”

“有什么值得我恼怒的吗?”

“是啊,亚尼纳的城堡被一个法国军官出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关系到家父马尔塞夫伯爵,因为弗尔南多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坦克总督手下干过吗?”

“是的,也就是说,他曾为希腊的独立而战,而这种诽谤就是因此而起的。”

“噢,我亲爱的子爵,您说话得理智一些!”

“我并不想不理智。”

“那么请告诉我,弗尔南多军官和马尔塞夫伯爵是两个名称的一个人,这件事在法国有

谁能知道呢?亚尼纳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被攻陷的,现在还有谁会注意到它呢?”

“那正可说明这种伎俩的恶毒。他们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然后把大家早已忘记的事情

突然又重新翻了出来,以此作为诽谤材料来玷污我们的好名声。我继承着家父的姓,我不愿

意这个姓被耻辱所玷污。我要去找波尚,这个消息是在他的报纸上出现的,我一定要他当着

两个证人的面声明更正。”

“波尚是绝不肯更正的。”

“那么我们就决斗。”

“不,你们不会决斗的,因为他会告诉您——而且这也非常实在的——在希腊陆军里,

名叫弗尔南多的军官或许有五十个之多。”

“但我们还是要决斗。我要洗刷家父名誉上的污点。家父是一个那么勇敢的军人,他的

历史是那么的辉煌——”

“哦,嗯,他会说:‘我们保证这个弗尔南多不是那位人人皆知的马尔塞夫伯爵,虽然

他也有过这个教名。’”

“除非完全更正,我绝不能表示罢休。”

“您准备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叫他这么做吗?”

“是的。”

“您错了。”

“我想您的话的意思就是要拒绝我的要求,不肯相助了?”

“您知道我对决斗的看法是什么,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在罗马的时候,把我对

于那件事的看法跟您说过。”

“可是,我亲爱的伯爵,我觉得今天早晨您做的那件事,跟您抱的那种观念根本不相符

合。”

“因为,我的大好人,您知道一个人决不能偏激得太厉害。如果和傻瓜们在一起,那就

必须学会做一些傻事。有一天,也许会有一个非常暴躁的家伙来找到我。他跟我或许也象您

和波尚那样并没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也会逼着我操心一件无聊的小事,他会叫他的

陪证人来见我,或者是在一个公众场所侮辱我——噢,那我就只好杀死那个浅薄的家伙。”

“那么您承认是可以决斗的了?”

“当然。”

“好吧,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反对我决斗呢?”

“我并没有说您不决斗,我只是说,决斗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在没有进行细致考虑

以前,是不应该去做的。”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可没有进行什么考虑。”

“如果这是他疏忽造成的错误,而且自己也这么承认,您就应该善罢甘休了。”

“啊,我亲爱的伯爵,您未免太宽容了。”

“而您也太计较了。如果,比方说,我说这句话别生气——”

“嗯!”

“如果那段消息确实是真的呢?”

“一个儿子不应该承认这样一个有损自己父亲名誉的假设。”

“噢!天哪!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承认的事情实在太多啦!”

“那完全是时代的错误。”

“可您准备实施改革吗?”

“是的,如果和我有关系的话。”

“嗯!您真刚强,我的好人!”

“我知道我确实刚强。”

“您不想听好的忠告吗?”

“朋友的忠告当然要听。”

“您认为我够不够得上那个称呼呢?”

“当然够得上。”

“嗯,那么,在带着证人到波尚那儿去以前,对这件事情可以再去了解了解。”

“跟谁去了解?”

“跟海黛,比方说。”

“咦,何必要把一个女人扯到这里面呢,她对这件事情能发挥什么作用?”

“比方说,她可以向你保证,说令尊对于总督的失败和死亡毫无关系。或者,如果正巧

他的确牵连到了里面,这件不幸的事情也——”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亲爱的伯爵,我绝不能承认这么一个假设。”

“那么,您也拒绝这个了解内情的方法了?”

“我坚决予以拒绝。”

“那么我再要给您一个忠告。”

“说吧,但希望这是最后的一个了。”

“也许您不愿意听吧?”

“恰恰相反,我要请你说出来。”

“在您到波尚那儿去的时候,不要带着证人,自个儿去见他。”

“那可是违背惯例呵。”

“您的情况本来就和一般情况不同。”

“您为什么要我自个儿去呢?”

“因为那样,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尚私下解决。”

“请再说得清楚一些。”

“可以。如果您要波尚更正消息,您起码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那么去做

——只要他愿意更正。您在这方面,最后结果也一样。如果他拒绝那么做,到那时再找两个

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还不迟。”

“他们不是什么外人,而是朋友。”

“啊,但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敌——波尚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您劝我。”

“我劝您得谨慎。”

“那么您劝我一个人去找波尚。”

“对,而且我可以告诉您理由。在您希望一个人的自尊心向您让步的时候,您在表面上

至少必须做出不想伤害它的样子。”

“我相信您是对的。”

“啊!这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我就一个人去。”

“好吧,但您能干脆不去就更好。”

“那我做不到。”

“那么去吧,这起码总比您刚开始的想法好一点。”

“但如果不管我多么谨慎,而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决斗的话,您愿不愿做我的陪证人?”

“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郑重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出来了,在今天以前,无论什么

时候,也无论在什么地点,我始终都听您的吩咐。但您刚才要求的那件事,我就爱莫能助

了。”

“为什么?”

“不说也许您将来会明白。眼下,我要求您原谅我暂时保密不说。”

“好吧,那么我就去邀弗兰兹和夏多·勒诺。他们办这种事情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了。”

“那么就这样吧。”

“但如果我真的要决斗的话,您肯定不会反对教我一两手射击或剑术的喽?”

“那个,也绝对不可能。”

“您这个人可真古怪!您什么事情都不想插手。”

“您说得很对——这是我处世的原则。”

“那么,这件事情我们不谈了。再会,伯爵。”

马尔塞夫拿起他的帽子,离开了那个房间。他在门口找到他的双轮马车,极力克制住自

己的怒气,马上赶车到波尚家里去。波尚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看上去处

处都是灰尘,从没人记得的年代起,报馆编辑的办公室就是这么个样子。仆人通报阿尔

贝·马尔塞夫先生来访。波尚要他再重说一遍,但还是有点不相信,他喊道:“请进!”阿

尔贝进来了。波尚见他的朋友跳过和踩踏着散乱堆放在房间里的报纸走进来,就发出了一声

叫喊。“咦!咦!我亲爱的阿尔贝!”他把手伸给那个青年说。“你这是怎么啦?是发疯了

还是就想来和我一起吃顿早餐的呢?想办法找个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边有张椅子,房

间里就这么张椅子了,让我不忘记世界上除了纸张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波尚,”阿尔贝说,“我是来找你的报纸说说话来的。”

“你,马尔塞夫?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它说话?”

“我希望那里面的一段话要予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言论?但坐下再说吗。”

“谢谢你。”阿尔贝说,冷淡而机械地鞠了一躬。

“现在请你把那段话的意思解释一下吧,它为什么会让你不高兴?”

“那段话影响了我家里一个人的名誉。”

“哪一段消息?”波尚非常惊奇地说。“你肯定搞错了。”

“就是亚尼纳寄给你的那篇通讯。”

“亚尼纳寄来的?”

“是的,你好象真的一点儿不知道我那件事似的。”

“我以人格担保!倍铁斯蒂,把昨天的报纸给我。”波尚喊道。

“这儿有,我带来了一份。”阿尔贝回答说。

波尚接过那份报纸,轻声念道:“亚尼纳通讯,”

“你看,这段新闻多么叫人着恼。”波尚读完以后,马尔塞夫说。

“那么这上面说的那个军官是你的一个什么亲戚吗?”这位总编辑问。

“对。”阿尔贝说,脸羞得通红。

“那么,您打算要我怎样办呢?”波尚温和地说。

“我亲爱的波尚,我希望你更正这个消息。”

波尚用着十分亲切的神态望着阿尔贝。“我说,”他说,“这件事情,需要好好地谈一

谈,更正一段消息。向来都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你知道。坐下吧,我把它再念一遍。”

阿尔贝重新坐了下来,而波尚比第一次更加仔细地把他朋友所谴责的那几行消息又看了

一遍。

“嗯,”阿尔贝以坚定的口气说,“你看,你的报纸侮辱了我家里的一个人,我坚决要

求予以更正。”

“你——坚决?”

“是的,我坚决。”

“请允许我提醒你,你可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议员,”那位青年站起身来说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下决心要更正昨

天这则消息。你了解我已经很长时间了,”阿尔贝见波尚轻蔑地昂起他的头,就咬了一下嘴

唇,继续说,“以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和我的关系相当密切,应该知道我在这一点上一定

要坚持到底。”

“如果我以前是你的朋友,马尔塞夫,你现在这种说话的样子几乎都让我记不起我以前

曾经荣幸地享有过那种称呼,但请你等一等,我们都不要发火,起码现在是不要发火。你的

态度太急躁烦恼,告诉我,这个弗尔南多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父亲,”阿尔贝说,“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伯爵,他是一位老

军人,身经二十次大战,而他们却要用臭沟里的烂泥来抹煞他那些光荣的伤痕。”

“是你的父亲吗?”波尚说,“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我现在可以理解你这么气愤的原因

了,我亲爱的阿尔贝,我再来念一遍。”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第三次再读那则消息。

“但报纸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说明这个弗尔南多就是你的父亲呀。”

“没有,但这种关系别人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坚持要更正这则消息。”

听到“我坚持要”这几个字,波尚抬起他的眼睛坚定地望着阿尔贝的脸,然后他的眼光

又渐渐低垂下去,沉吟了一会儿。

“你可以更正这段消息的吧,你答应不答应,波尚?”阿尔贝说,他火气愈来愈大了,

但尽力克制着。

“可以。”波尚答道。

“立刻吗?”阿尔贝说。

“在我证实了这个消息不确实之后。”

“什么?”

“这件事情很需要调查一下,而我要进行调查。”

“但那又何必调查呢。阁下?”阿尔贝怒不可遏地说。“假如你不相信那是我的父亲,

那么请你立刻声明。如果你相信是他,那么请说明你的理由。”

波尚脸上露出一个他所特有的微笑,这种微笑可以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之下传达出他心里

各种不同的情感。“阁下,”他用那种微笑望着阿尔贝答道,“如果你是到我这儿来寻找某

种满足,你应该直接说出来,不必和我进行这种没意义的谈话。我已经耐心地听了半个钟头

了。你这次到我这里来难道是我叫你来的吗?”

“是的,如果你不答应更正那些有损名誉的诽谤之言。”

“等一下。请你不要吓唬人,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子爵!我从来不准许我

的敌人向我进行恐吓,更不愿意我的朋友对我使用这种态度。你坚持要我更正这则关于弗尔

南多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以人格向你担保,这则新闻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你还是要坚持

吗?”

“是的,我坚持要求更正!”阿尔贝说,由于他兴奋得有些过度,脑子已经开始有点糊

涂了。

“如果我拒绝更正,你就要和我决斗,是不是?”波尚用平静的口气说。

“是的!”阿尔贝提高他的声音说。

“好吧,”波尚说,“我的答复如下,我亲爱的先生。那则消息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

连知道都不知道。但你所采取的行径已让我对这则消息产生了注意力,它或者要更正,或者

要证实,都有待进行足够的调查以后才能决定。”

“阁下,”阿尔贝站起来说,“我看来要荣幸地请我的陪证人来这儿见你,请你费神和

他们商量决定相会的地点和我们要供用的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我亲爱的先生。”

“那么今天晚上,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最晚明天早晨,我们再见。”

“不,不!什么时间适当那得由我来决定。我有权决定先决条件,因为我是受挑战的一

方——但在我看来,那个时候还没有到。我知道你的剑术很纯熟,而我的剑术只是马虎过得

去。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射击手——那方面我们水平差不多相当。我知道我们两个人之

间的决斗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儿,因为你很勇敢,而我也很勇敢。我不愿意无缘无故杀死你

或者我自己被你杀死。现在要该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反复向你阐明,而

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对你攻击我的这件事情我压根一无所知。我还可以向你申明,除了

你以外,谁都不可能认为弗尔南多那个名字就是马尔塞夫伯爵。在我作了这样的声明以后,

你是否还坚持要我更正,而且如果我不更正,就要和我决出生死?”

“我不改变我原来的决心。”

“那么好,我亲爱的先生,现在我同意和你拼个死活。但我需要三个星期的准备时间,

到时间来临的时候,我就会来对你说:‘那个消息是不正确的,我同意更正’,或是,‘那

个消息是确实的’。然后,我就立即从剑鞘里抽出剑、或从匣子里拔出手枪,两者随便。”

“三个星期!”阿尔贝叫道,“当我蒙受着羞辱的时候,三个星期相当于三个世纪了。”

“要是你还是我的朋友,我就会说:‘耐心一点吧,我的朋友。’但你自己要与我为

仇,所以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阁下?’”

“好吧,那就三个星期吧,”马尔塞夫说,“但请记住,三个星期结束的时候,不许再

拖延或者推托,以此避免——”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波尚也站起身来说,“在三个星期之内——那就是说,二

十一天之内——我不会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个时间还没有过去以前,你也没有权利

来打破我的脑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所以约定的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一,在那个时间还没有

到来之前——我现在要给你一个体面的忠告——我们不要狂叫乱嚷,象那两条绑在对面屋柱

上的狗一样。”

说完这番话,波尚就冷冷地向阿尔贝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他的印刷间。阿尔贝把他的

怒气发泄到一堆报纸上,用自己的手杖把它们打得满屋子乱飞;经过一番发泄以后,他走

了,——但在离开以前,他还朝印刷间的门口走过去几次,好象是很想进去似的。

阿尔贝用上劲儿鞭打着他的马,正如刚才杖打那些给他带来烦恼的无辜的报纸一样;在

他经过林荫大道的时候,他看见莫雷尔睁着大眼,步伐匆匆地走过。他正往中国澡堂前面

走,看来象是从圣·马丁门那个方向来,要向玛德伦大道去。“啊,”马尔塞夫说,“那边

儿倒有一个快活的人!”阿尔贝的观察是对的。

第七十九章 柠檬水

莫雷尔的确非常快活。诺瓦蒂埃先生刚才差人去叫他,为了急于想知道这次来叫他的原

因,他匆忙得连车子都顾上不叫,对他自己的两条腿比马的四条腿居然更加信任。他以迅猛

直前的速度从密斯雷路出发,朝着圣·奥诺路前进。莫雷尔是以一个运动健将的步速行进

的,那位可怜的巴罗斯气喘嘘嘘地跟在他的后面。莫雷尔才三十一岁,而巴罗斯却已经六十

岁了;莫雷尔陶醉在爱情里,巴罗斯则忍受着酷热的煎熬。这两个人在年龄和兴趣上的差别

是如此之大,他们就象是一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在底上互不搭界而在顶部重合。

那个顶部就是诺瓦蒂埃先生,他请莫雷尔立刻来看他——这个命令莫雷尔毫不含糊地做

到了,可却大大地苦了巴罗斯。到那儿的时候,莫雷尔气不长嘘,因为爱神借给了他翅膀;

而早把爱情忘记得一干二净的巴罗斯却累得浑身大汗。

那个老仆人领着莫雷尔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书斋的门关上以后,不多会儿就传来一阵衣

裙的窸窣声,这就等于是宣告瓦朗蒂娜到来了。她穿上深颜色的丧服显得美丽非凡,莫雷尔

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感到无比喜悦,觉得即使她的祖父不同他谈话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们听

到老人的那把安乐椅已顺着地板上滚动过来,不一会儿他就来到房间里了。莫雷尔热情地向

他道谢,感激他及时中止那桩婚事,把瓦朗蒂娜和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诺瓦蒂埃用一种

慈祥的眼光接受了他的感谢。于是莫雷尔就朝那年轻女郎投过去一个征询的目光,想知道现

在又有什么新的恩典要赐予他。瓦朗蒂娜的座位稍微离开他们一段距离,她正在小心奕奕地

等待非她不可的说话时机。诺瓦蒂埃用他的眼光盯住她。“我可以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

来吗?”瓦朗蒂娜问,诺瓦蒂埃仍然望着他。

“那么,您想让我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她又问。

“是的。“诺瓦蒂埃示意。

“莫雷尔先生,”瓦朗蒂娜对那个凝神屏气倾听着的年轻人说,“我的祖父诺瓦蒂埃先

生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那是他三天以前告诉我的。现在他把你请来,就是要我把那些话转

达给你听。现在,我就开始转达了。而既然他选中我做他的传话人,我当然就要忠于他的信

托,绝不把他的意思改变一个字。”

“噢,我正非常耐心地听着呢,”那位青年说道,“请你说吧!”

瓦朗蒂娜低垂下她的眼睛,这在莫雷尔看来是一个好征兆,因为他明白只有快乐才能使

瓦朗蒂娜这样情不自禁。“我祖父准备离开这儿了,”她说,“巴罗斯正在给他寻找合适的

房子。”

“不过你,小姐,”莫雷尔说——“你和诺瓦蒂埃先生的幸福是不能割裂的——”

“我?”瓦朗蒂娜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不会离开我的祖父,这我们早就商量好了。我

和他住在一起。现在,维尔福先生必须得对这个打算表示同意或拒绝。如果他同意,我就马

上离开。如果他拒绝,我就得等到我成年以后再走,那就得再等十个月左右,然后我就自由

了,我可以拥有一笔个人支配财产,而——”

“而——?”莫雷尔问道。

“而经我祖父的允许,我就可以兑现我对你出的诺言了。”

瓦朗蒂娜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那么样的低,如果不是莫雷尔在全神贯注倾听的

话,他恐怕就听不清了。

“我把你的意思说清楚了吗,爷爷?”瓦朗蒂娜对诺瓦蒂埃说。

“是的。”老人表示。

“一旦到了我祖父的家里,莫雷尔先生就可以到我那位敬爱的保护人那儿去看我,如果

我们依然感到我们所设想的婚姻可以保证我们将来能幸福,那么,我希望莫雷尔先生到那时

亲自来向我求婚。不过,唉!我听人说,当人的愿望受到妨碍的时候,他们的心会由此炽热

起来,而在得到保障的时候,心就变得冷淡了。”

“噢!”莫雷尔喊道,他多么想扑过身去跪在诺瓦蒂埃面前,就象跪在上帝面前一样,

他希望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象跪在一位天使面前一样,说,“我今生行了什么善,竟让我

享受这样的福份呢?”

“现在,那个时候之前,”这位年轻女郎用镇定矜持的口气继续说,“我们得尊重礼

俗。凡是不希望最终把我们拆开的朋友,我们都得听取他们的意见。总之,我还是说那句老

话,因为这句老话可以最好地表达我的意思——我们得等待。”

“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接受这句话的约束,阁下,”莫雷尔说,“我不但愿意接受,而

且很高兴地接受。”

“所以,”瓦朗蒂娜调侃地望着马西米兰继续说道,“不要再做轻率的举动,不要再提

出头脑发热的计划,因为从今天起,我觉着自己一定将会光荣而幸福地成为你的一部分,你

当然不想连累她的名誉的喽?”

莫雷尔把自己手按在心上。诺瓦蒂埃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望着这对情人。巴罗斯是一个有

资格了解一切经过的特权人物,他这时还留在房间里,一面擦拭着他那光秃的脑门上的汗

珠,一面朝那对年轻人微笑。

“你看来热得很呀,我的好巴罗斯!”瓦朗蒂娜说。

“啊!我刚才跑得太快了,小姐。不过我必须说一句公道话,莫雷尔先生比我跑得还要

快呢。”

诺瓦蒂埃让他们注意到一只茶盘,盘上面放着一大樽柠檬水和一只杯子。那只玻璃樽几

乎都装满了,诺瓦蒂埃先生只是喝了一点点。

“来,巴罗斯,”那位年轻女郎说,“喝点儿柠檬水吧,我看你很想痛饮一番呢。”

“小姐,”巴罗斯说,“我真的口渴死了,既然您这么好心请我喝,我当然绝不反对喝

上一杯祝您康健。”

“那么,拿去喝吧,马上回来呀。”

巴罗斯端着茶盘走了出去,他在匆忙中忘了关门,他们见他一跨出房门就立刻把一仰将

瓦朗蒂娜给他斟满的那一杯柠檬水喝个净光。

瓦朗蒂娜和莫雷尔正在诺瓦蒂埃面前脉脉含情的互送秋波之时,忽然听到门铃响了。这

说明来客人了。瓦朗蒂娜看了一看她的表。

“十二点多了,”她说,“而今天是星期六。我敢说那一定是医生,爷爷。”

诺瓦蒂埃表示他相信她说得不错。

“他会到这儿来的,莫雷尔先生最好还是走吧。您说是不是,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巴罗斯!”瓦朗蒂娜喊道,“巴罗斯!”

“来了,小姐。”他回答。

“巴罗斯会给你开门的,”瓦朗蒂娜对莫雷尔说。“现在,请牢记一点,军官阁下,对

我的祖父指令你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以免影响我们的幸福。”

“我已经答应他等待了,”莫雷尔答道,“我一定等待。”

这时巴罗斯进来了。

“谁拉的铃?”瓦朗蒂娜问道。

“阿夫里尼医生。”巴罗斯说,他步履踉跄,象是要倒下来似的。

“怎么啦,巴罗斯?”瓦朗蒂娜说。

那位老人没有答话,只是用失神呆滞的眼光望着他的主人,他,那痉挛的手则紧紧地抓

住一件家具,以防止自己跌倒。

“咦,他要摔倒啦!”莫雷尔叫道。

巴罗斯的身体愈抖愈厉害,他的面貌几乎已经全部变形,肌肉一个劲儿地抽搐,预示一

场极其严重的神经错乱马上来临。诺瓦蒂埃看到巴罗斯成了这种可怜的样子,他的目光里就

流露出人之心所可能产生的种种悲哀和怜悯的情愫。巴罗斯向他的主人走近了几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怎么啦?”他说。“我难受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啦!

我的脑子里象是有千支火箭在乱窜!噢,别碰我,别碰我呵!”

这时,他的眼珠已凶暴地凸出来;他的头向后仰,身体的其他部分开始僵硬起来。

瓦朗蒂娜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莫雷尔上前抱住了她,好象要保护她抵御什么不可测的

危险似的。“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先生!”她用窒息的声音喊道。“救命哪!救命哪!”

巴罗斯转了一个身,竭力踉跄地挣扎了几步,然后倒在了诺瓦蒂埃的脚下,一只手搭在

那个废人的膝头上,喊道:“我的主人呀!我的好主人呀!”

就在此刻,维尔福先生由于听到了这片喧闹声,来到了房间。莫雷尔放开了几乎快要昏

过去的瓦朗蒂娜,退到房间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躲在一张帷幕后面。他的脸色苍白象是突

然见到自己面前窜出一条赤练蛇一样,他那错愕的光依然凝望着那个不幸的受难者。

诺瓦蒂埃焦急恐怖到极点,只恨自己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去帮助他的老家人;他从来不把

巴罗斯看作是一个仆人,而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对待。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胀,眼睛周围的肌肉

猛烈地抽搐;从这些迹象上,可以看出在那活跃有力的大脑和那麻痹无助的肉体之间,正在

进行着可怕的争斗。巴罗斯这时面部痉挛,眼睛充血,仰头躺在地上,两手敲打地板,两腿

已变得非常僵硬,不象是自己在弯曲而象是折断了一样。他的嘴巴旁边绕着一层淡淡的白

沫,呼吸得十分艰难痛苦。

维尔福吓呆了,对眼前的这个情景不知所措地凝视了一会儿。他没有看见莫雷尔。当他

这么哑然凝视的过程中,他的脸渐渐他白,头发好象直竖了起来,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跳

到门口,大声喊道:“医生!医生!来呀,来呀!”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奔上楼去叫他的后母,向她喊道,快来,快!把您的嗅瓶拿

来!”

“出了什么事?”维尔福夫人用一种做作的口气说。

“噢!来!来呀!”

“可医生在哪儿呀?”维尔福喊道,“他上哪儿去啦?”

维尔福夫人此时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她一手握着一条手帕,象是准备抹脸的,另一只手

里拿着一瓶英国嗅盐。她走进房间来的时候,第一眼先扫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的脸上虽然

表露出这种情况下必然会生发的情绪,可仍然可以看出他不保持着往常的健康;她的第二眼

才扫向那个将死的人。她的脸色立时苍白起来,眼光又从那位仆人身上返回到他的主人身上。

“看在上帝份儿上,夫人,”维尔福说,“告诉我医生在哪儿?他刚才还在你那儿。你

看这象是中风,如果能够给他放血,大概他还有救。”

“他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维尔福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她丈夫的问题,这样反问。

“夫人,”瓦朗蒂娜答道,“他连早餐都没有吃。祖父派他去干了一件事,他跑得太

快,回来只喝了一杯柠檬水。”

“啊?”维尔福夫人说,“他为什么不喝葡萄酒呢?柠檬水对他是很不利呀。”

“爷爷的那樽柠檬水就在他的身边,可怜的巴罗斯当时口渴极了,只要是喝的东西,他

都欢迎。”

维尔福夫人吃了一惊。诺瓦蒂埃用一种查询的眼光望着她。“他真倒霉。”她说。

“夫人,”维尔福先生说,我问你阿夫里尼先生在哪儿?看上帝面上,快告诉我!”

“他在爱德华那儿,爱德华也不大舒服。”维尔福夫人这次无法再避而不答。

维尔福亲自走上楼去叫他。

“这个你拿着吧。”维尔福夫人说,把她的嗅瓶交给瓦朗蒂娜。“他们肯定会给他放

血,所以我得走了,因为我见不得血。”于是她跟在丈夫的后面上楼去了。

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不堪,所以他躲在那里并没有让人

发觉。

“你赶快走,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我会派人来找你的。走吧。”

莫雷尔看了一看诺瓦蒂埃,征求他同意。老人的神志依然十分清醒,他作了一个示意,

表示他应该这么做。那位青年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手,然后从后楼梯走出那座房子。在他离

开房间的同时,维尔福先生和医生从对面的一个门口走了进来。巴罗斯这会儿已有了恢复知

觉的迹象;危险好象已经过去了。他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撑起了身子。阿夫里尼和维尔福

扶他躺到一张睡榻上。

“您需要什么东西,医生?”维尔福问。

“拿一些水和酒精给我。你家里有吗?”

“有。”

“派人去买一些松节油和吐酒石来。”

维尔福立刻派了一个人去买。

“现在请大家出去。”

“我也必须出去吗?”瓦朗蒂娜怯生生地问。

“是的,小姐,你更要出去。”医生冒失地回答。

瓦朗蒂娜吃惊地望着阿夫里尼先生,然后在她祖父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走出房间。她一

出去,医生就带着一种阴沉的神气把门关上。

“看!看呀!医生,”维尔福说,“他苏醒过来了,看来,他不要紧了。”

阿夫里尼先生的回答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你自己觉着怎么样,巴罗斯?”他问道。

“好一点了,先生。”

“你喝一些酒精和水,好不好?”

“我试试吧,但别碰我。”

“为什么?”

“我觉得如果只要您用您的手指尖来碰我一下,毛病就要复发了。”

“喝吧。”

巴罗斯接过那只杯子,把它端到他那已经发紫的嘴唇上,喝了一半。

“你觉得哪儿难受?”医生问。

“浑身都难受,我觉得全身都在痉挛。”

“你有没有觉得眼睛前面象是冒火花的样子?”

“对。”

“耳朵里呜响?”

“响得可怕极了。”

“你最开始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就刚才。”

“突然发生的吗?”

“是的,象是一阵晴天霹雳。”

“昨天或前天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没有。”

“没有昏睡的感觉吗?”

“没有。”

“你今天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什么也没有吃,就喝了一杯我主人的柠檬水。”于是巴罗斯把他的眼光转向诺瓦蒂

埃,诺瓦蒂埃虽然坐在他的圈椅里一动都不能动,而且却注视着这幕可怕的情景,一个字甚

至一个动作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你喝的柠檬水在哪儿?”医生急切地问。

“在楼下的玻璃樽里。”

“楼下的什么地方?”

“厨房里。”

“要我去把它拿来吗,医生?”维尔福问道。

“不,您留在这儿,想办法让巴罗斯把这一杯酒精和水喝完。我自己去拿那樽柠檬水。”

阿夫里尼急忙跑到门口,飞也似奔下后楼梯,情急之中差一点撞倒维尔福夫人,因为维

尔福夫人也正要往厨房里去。

她惊喊了一声,阿夫里尼没有留意她。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跳下最后的四级楼

梯,冲进厨房里,见那只玻璃樽还在茶盘上,樽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柠檬水。他象老鹰扑小

鸡似的蹿上去抓住它,然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回他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里。维尔福夫人正

慢慢腾腾地走回到她楼上的房间里去。

“你说的就是这只玻璃樽吗?”阿夫里尼问道。

“是的,医生。”

“你喝的就是这些柠檬水吗?”

“我想是的。”

“是什么味道?”

“有一点苦味。”

医生倒了几滴柠檬水在他的手心里,吮在嘴巴里含了一会儿,好象一个在品酒一样,然

后又把嘴里的东西吐进壁炉里。

“肯定就是这种东西,”他说,“您也喝了一些吧,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

“您也觉着有苦味吗?”

“是的。”

“噢,医生!”巴罗斯喊道,“病又要发作了!我的上帝!主呀,可怜可怜我吧!”

医生飞奔到他的病人跟前。“吐酒石,维尔福,看买来了没有?”

维尔福跳进走廊里,大喊:“吐酒石,吐酒石!买来了没有呀?”

没有一个人回答。阴森森的恐怖笼罩着整个屋子。

“如果我有办法可以扩张他的肺部,”阿夫里尼望着四周说,“也许我可以能除他的窒

息。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噢,先生,”巴罗斯喊道,“您就让我这么死了吗,不救教我吗?噢,我要死啦!我

的上帝!我要死啦!”

“拿支笔!拿支笔!”医生说。桌子上本来就放着一支笔,他竭力设法把它插进病人的

嘴里去,可病人此时正在痉挛大发,牙关咬得非常紧,那支笔插不进去。这次发作比第一次

更猛烈,他从睡榻上滚到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医生知道已是毫无办法,就只管他

痉挛,他走到诺瓦蒂埃面前,低声地说,“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很好吗?”

“是的。”

“您是不是觉得胸部没有以前那么紧,腹部舒适轻松,嗯?”

“是的。”

“那么您觉得差不多就象服下我每个星期日给您吃的药以后的状况差不多吗?”

“是的。”

“您的柠檬汁是巴罗斯给您调制的吗?”

“是的。”

“刚才是您要他喝的吗?”

“不。”

“是维尔福先生吗?”

“不。”

“夫人?”

“不。”

“那么是您的孙女儿了,是不是?”

“是的。”

巴罗斯发出一声呻吟,接着又嘘出一口气,仿佛他的牙床骨已经裂开了;这两种声音又

把阿夫里尼先生的吸引了过去,他离开诺瓦蒂埃先生,回到病人那儿。“巴罗斯,”他说,

“你能说话吗?”巴罗斯喃喃地说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尽管试试看,我的大好人。”阿

夫里尼说。巴罗斯重新张开他那充血的眼睛。

“柠檬水是谁调制的?”

“我。”

“你一调好就端到你主人这儿来了吗?”

“没有。”

“那么,其中一段时间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对,我把它放在食器室里,因为有人把我叫走了。”

“那么是谁把它拿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呢?”

“瓦朗蒂娜小姐。”

阿夫里尼用手敲打自己的前额。“仁慈的天主哪!”他低声地说。

“医生!医生!”巴罗斯喊道,他觉得毛病又要发作了。

“难道他们就拿不来吐酒石了吗?”医生问道。

“这儿有一杯已经调好的。”维尔福走进房来,说。

“谁调制的?”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药剂师。”

“喝吧。”医生对巴罗斯说。

“不可能喝了,医生。太晚啦。我的喉咙都塞住了!我快断气了!噢,我的心呀!噢,

我的头!噢,太痛苦了!我还得这么样痛苦很长时间吗?”

“不,不,朋友,”医生回答说,“你马上就不会痛苦了。”

“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不幸的人说。“我的上帝,发发慈悲吧!”于是巴罗

斯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象遭了雷击一样的向后倒了下去。阿夫里尼用手摸摸他的心脏,把

那只杯子凑到他的嘴巴上。

“怎么样?”维尔福说。

“到厨房里再去给我拿些堇菜汁来。”

维尔福立刻就走了。

“别怕,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说,“我带病人到隔壁房间里去给他放血,这种手

术看上去非常可怕。”

于是他搂起巴罗斯,把他拖到隔壁房间里;但是他马上又回来拿那瓶剩余的柠檬水。诺

瓦蒂埃闭紧他的右眼。“您要见瓦朗蒂娜,对不对?我告诉他们去找她来见您。”

维尔福回来了,阿夫里尼在走廊里碰到他,“哎!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

“到这儿来。”阿夫里尼说。于是他带他到巴罗斯躺着的那个房间里。

“他还在发作吗?”检察官说。

“他死了。”

维尔福后退了几步,攥紧双手,用发自内心的哀痛的情绪喊道:“死了,死得这样突

然!”

“是的,非常突然,不是吗?”医生说。“但这个应该不会让你吃惊的,圣·梅朗先生

夫妇也是这样突然死的。您家里的人都死得非常突然,维尔福先生。”

“什么!”那位法官用狼狈而恐怖的声音喊道,“您又想到那个可怕的念头了吗?”

“我一直没有忘记,阁下,我一直没有忘记,”阿夫里尼严肃地说,“因为它从来都没

有从我的脑子失掉过,您可以相信我这一次不会是弄错了,请您好好地听着我下面的话,维

尔福先生。”这位法官痉挛地抖动起来。“有一种毒药可以杀死人而基本不留下任何明显的

痕迹。我对于这种毒药知道得很清楚。我曾研究它各种分量所产生上来的各种效果。我在那

可怜的巴罗斯和圣·梅朗夫人的病症上识别出了这种毒药的药效。有一种方法可以察觉出它

的存在。它可以使被酸素变红的蓝色试纸恢复它的本色,它可以使堇菜汁变成绿色。我们没

有蓝色试纸,但是,听!他们拿堇菜汁来了。”

医生没有说错,走廊里传出脚步声。阿夫里尼先生打开门,从女仆的手里接过一杯约有

两三匙羹的菜汁,然后他又小心地把门关上。“看着!”他对检察官说,检察官的心这时是

跳得如此剧烈,几乎可以听到它的响声了,“这只杯子里是堇菜汁,而这只玻璃樽里装的是

诺瓦蒂埃先生和巴罗斯喝剩的柠檬水,如果柠檬水是无毒的,这种菜汁就能保持它原来的颜

色,而如果柠檬水里掺有毒药,菜汁就会变成绿色。看好了!”

医生于是慢慢地把玻璃樽里的柠檬水往杯子里滴了几滴,杯底里立刻就形成一层薄薄的

云彩状的沉淀物;这种沉淀物最初呈现蓝色,然后它由翡翠色变成猫眼石色,从猫眼石色变

成绿宝石色。变到这种颜色,它就不再变动了。实验的结果已是没有什么好再怀疑的了。

“这位不幸的巴罗斯是被‘依那脱司’毒死的。”阿夫里尼说,“我不管在上帝还是人

的面前都要坚持这项断言。”

维尔福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双手,张大他那一对憔悴的眼睛,瘫软无力

地倒在一张椅子里。

第八十章 控诉

没有多久阿夫里尼先生就让那个法官苏醒了过来,他看上去好象是那回屋里的第二具尸

体。

“噢,死神已来到我的家里了!”维尔福喊道。

“还是说罪神吧!”医生答道。

“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我无法跟您说我此时的各种感触——恐怖、忧愁、

疯狂。”

“是的,”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郑重平静的口气说,“但我觉着现在是该采取行动的时

候了。我认为现在是阻止这种死亡的时候了。我既然知道了这些秘密,就希望看到有人要为

死去的人和社会报仇雪恨。”

维尔福用忧郁的目光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在我家里!”他无力地说,“在我家里!”

“我说,法官,”阿夫里尼先生说,“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您是法律的喉舌,牺牲您

一己的私利来为您的职守增光吧。”

“您把我吓坏了,医生!您说的是要牺牲吗?”

“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您怀疑到谁了吗?”

“我没有怀疑谁。死神一个劲儿地敲您的门,它进来了,它在徘徊了,它倒不是盲目乱

走,而是仔细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地巡逻过去的。哼!我跟踪着它的路线,找出了它

行进的踪迹,我采用古人聪明的办法,摸索我的途径,因为我对你们家的友谊和对您的尊敬

好象是一条双折的绑带蒙住了我的眼睛,嗯——”

“噢!说吧,说吧,医生,我有勇气听的。”

“嗯,先生,在您的房子里,在您的家里,也许也出现了一个每个世纪都产生过一次的

那种可怕的现象。罗迦丝泰和爱格丽琵娜[公元一世纪时,罗马皇后爱格丽琵娜借罗迦丝泰

之助毒死当皇帝的叔父,以便使其前夫之子尼罗继位。——译注]生在同一时辰只是一个例

外,这证明天意决定要使那罪恶万端的罗马帝国整个儿变成废墟。布伦霍德和弗丽蒂贡第

[布伦霍德是六世纪时欧洲古国奥斯达拉西亚王后,其妹嫁给纽斯特亚王契尔帕里克。契尔

帕里克在情妇弗丽蒂贡第挑唆下杀了妻子,布伦霍德为其妹报仇,唆使丈夫向契尔帕里克发

动战争。契尔帕里克战败,但布伦霍德的丈夫也被弗丽蒂贡第派人暗杀。——译注]是文化

在它婴儿时代痛苦挣扎的产物,那时人类正在学习控制思想,所以即使从黑暗世界里派来的

使者也会受欢迎。这些女人都是,或曾经是很美丽的。她们的额头上曾经开过纯洁的花朵,

而在您家里的那个嫌疑犯的额头上,现在也正盛开着那种同样的花。”

维尔福惊叫了一声,紧扭着自己的双手,以一种恳求的神气望着医生。而后者毫不怜悯

地继续说下去:“法学上有一句格言:‘从唯利是图的人身上去找嫌疑犯。’”

“医生,”维尔福喊道,“唉,医生!司法界因为这句话上过多少次当呀!我知道为什

么,但我觉得这件罪恶——”

“那么,您承认罪恶是存在的罗?”

“是的,它的确是存在着的,我看得太清楚了。但我相信它只针对我一个人,而不是去

世的那几位。在这一切古怪的祸事以后,我深恐自己还要受到一次袭击。”

“噢,人哪!”阿夫里尼愤愤地说道,“一切动物中最自负、最自私的动物呀,他相信

地球只为他一个人而旋转,太阳只为他一个人而照耀,而死神也只打击他一个人——等于一

只蚂蚁站在一片草尖上诅咒上帝!那些人难道就白白地失去了他们的生命吗?”圣·梅朗先

生,圣·梅朗夫人,诺瓦蒂埃先生。”

“怎么,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您以为这次是存心要害那个可怜的仆人的吗?不,不,他就象莎士比亚剧本里

的波罗纽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被误杀的老臣——译注]只是一个替死鬼而已。

柠檬水本来是准备给诺瓦蒂埃喝的,从逻辑上讲,喝柠檬水的应该是诺瓦蒂埃。别人喝了它

纯属偶然,虽然死了的是巴罗斯,但本来预备害死的却是诺瓦蒂埃。”

“为什么家父喝了竟没有死呢?”

“其原因我已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花园里对您讲过了。因为他的身体已受

惯了那种毒药。谁都不知道,甚至那个暗杀者也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我曾给诺瓦蒂

埃先生服用木鳖精治疗他的瘫痪病。而那个暗杀者只知道,他是从经验中确信木鳖精是一种

剧烈的毒药。”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维尔福扭着双手喃喃地说。

“让我们来看一下那个罪犯是如何杀人的吧:他最先杀死了圣·梅朗先生——”

“噢,医生!”

“我敢发誓的确如此。以我所听到的来说,他的病症和我亲眼看到的那两次病症简直太

相似了。”维尔福停止了争辩,呻吟了一声。“他最先杀死了圣·梅朗先生,”医生重复

说,“然后圣·梅朗夫人,这样就可以继承两笔财产。”

维尔福抹了一把前额上的汗珠。

“留心听着。”

“唉!”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个字也没漏掉呀。”

“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先生继续用同样无情的口吻说道,“诺瓦蒂埃先生曾立过

一张不利于您,不利于您的家庭的遗嘱。他要把他的财产去资助穷人。诺瓦蒂埃先生被饶赦

了,因为他身上已没什么可指望的了。但当他一旦销毁了他的第一张遗嘱,又立了第二张的

时候,为了怕他再改变主意,他就遭了暗算。遗嘱是前天才修改的,我相信。您也看得出,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

“噢,发发慈悲吧,阿夫里尼先生!”

“没什么可发慈悲的,阁下!医生在世界上有一项神圣使命,为了履行那使命,他得从

生命的来源开始探索到神秘的死亡。当罪恶发生的时候,上帝一定极为震怒,但假如他掉头

不管的话,那么医生就应该把那个罪人带到法庭上去。”

“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阁下!”维尔福轻声地说道。

“您看,是您自己先把她提出来的,是您,她的父亲。”

“可怜可怜瓦朗蒂娜吧!听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情愿归罪于我自己!瓦朗蒂娜!她

有着一颗钻石的心,她就象一枝纯洁的水仙!”

“没什么可以可怜的,检察官阁下。这桩罪恶已经明显了。寄给圣·梅朗先生的一切药

品都是小姐亲自包扎的,而圣·梅朗先生死了。圣·梅朗夫人所用的冷饮也都是维尔福小姐

调制的,圣·梅朗夫人也死了。诺瓦蒂埃先生每天早晨所喝的柠檬水,虽然是巴罗斯调制

的,但他却临时被支走了,由维尔福小姐接手端了上去,诺瓦蒂埃先生之幸免一死,只是一

个奇迹。维尔福小姐就是嫌疑犯!她就是罪犯!检察官阁下,我要告发维尔福小姐,尽您的

职责吧。”

“医生,我不再坚持了。我不再为自己辩护了。我相信您,但请您发发慈悲,饶了我的

性命,饶了我的名誉吧!”

“维尔福先生,”医生愈来愈激愤地答道,“我常常顾及愚蠢的人情。假如令爱只犯了

一次罪,而我又看到她在预谋第二次犯罪,我会说:‘警告她,惩罚她,让她到一家修道院

里在哭泣和祈祷中度过她的余生吧。’假如她犯了两次罪,我就会说:‘维尔福先生,这儿

有一种那个罪犯不认识的毒药,它象思想一样敏捷,象闪电一样迅速,象霹雳一样厉害。给

她吃这种毒药吧,把她的灵魂交给上帝吧,救您的名誉和您的性命,因为她的目标就是您。

我能想象得到她会带着她那种虚伪的微笑和她那种甜蜜的劝告走近您的枕边。维尔福先生,

假如您不先下手,您就要遭殃啦!’假如她只杀死了两个,我就会那样说。但是她已经目击

了三次死亡,已经蓄意谋杀了三个人,已经接近过三个尸体啦!把那个罪犯送上断头台吧!

送上断头台吧!您不是说要保全您的名誉吗?照我说的去做吧,不朽的名誉在等待您了!”

维尔福跪了下来。“听我说,”他说道,我承认自己不如您那样坚强,或是,说得更确

切些,假如这次连累的不是我的女儿瓦朗蒂娜而是您的女儿梅蒂兰,您的决心也就会不那么

坚强了。”医生的脸色顿时变白了。“医生,每个女人的儿子天生就是为了受苦和等死而来

的,我情愿受苦,情愿等死。”

“小心啊!”阿夫里尼先生说,“它或许是慢慢地来的。在袭击了您的父亲以后,您就

会看到它来袭击您的太太,或您的儿子了。”

维尔福紧紧地拉住医生的胳膊,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听着!”他太声说道,“可怜

我,帮帮我吧!不,我女儿是无罪的。假如您把我们父女两个拖到法庭上去,我还是要说:

‘不,我女儿是无罪的,我家里没出什么罪案。我不承认我家里有一名罪犯,因为当罪犯走

进一座房子的时候,它就象死神一样,是不会独自来的。’听着!要是我被人谋害了,那跟

您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是我的朋友吗?您是人吗?您有良心吗?不,您只是一个医生!嗯,

我告诉您,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拖到法庭上去,我不愿意把她交给刽子手!这种念头单是想

一想就足以杀死我——足以逼得我象疯子似的用我的指甲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如果您猜错了

呢,医生!假如那不是我女儿呢!假如有一天,我会惨白得象一个鬼似的来对您说:‘刽子

手!您杀了我的女儿!’那时又怎么办呢?听着!假如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阿夫里尼先

生,我是个基督徒,我也要自杀的。”

“好吧,”医生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等着看吧。”维尔福呆瞪瞪地望着他,象是

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只是,”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缓慢庄严的口吻继续说,“假如您家里

再有人生了病,假如您感到自己已受到了袭击,不要再来找我,因为我不会再来了。我同意

为您保守这可怕的秘密,但我不愿意在我的良心上再增加羞愧和悔恨,象您的家里增加罪恶

和痛苦一样。”

“那么您不管我了吗,医生?”

“是的,因为我不能再跟着您往前走了,我只能在断头台的脚下止步。再走近一步就会

使这一幕可怕的悲剧宣告结束。告别了。”

“我求求您,医生!”

“我的心绪已被这种种恐怖的现象给搅乱了,我觉得您这间屋子很阴沉很可怕。告别

了,阁下。”

“再说一句话,只一句话,医生。我的处境本来已够可怕的了,经您这么一揭露,就更

恐怖了。您撇下我走了,但这个可怜的老仆人死得这样突然,我怎么去对外人解释呢?”

“不错,”阿夫里尼先生说,“送我出去吧。”

医生先走了出去,维尔福先生跟在他后面;一群吓呆了的仆人聚集在走廊的楼梯口处,

这是医生的必经之路。“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声音很响,使大家都能听得到,

“可怜的巴罗斯近来的生活太平静了,他以前老是跟着他的主人车马劳顿地在欧洲东奔西

走,而近来则始终只在那圈椅旁边侍候,这种单调的生活害死了他。他的血液太浓了,他的

身体太胖了,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他这次是中风,我来得太迟了。顺便告诉您,”他压低了

声音道,“注意把那杯堇菜汁倒在炉灰里。”

医生并没和维尔福握手,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在全家人的哀泣和悲叹声中走了出

去。当天晚上,维尔福的全体仆人聚集在厨房里,商量了很久,最后出来告诉维尔福夫人,

说他们都要走了。任何恳求和增加工钱的提议也留不住他们了;不管你怎么说,他们一个劲

地说:“我们是非走不可了,因为死神已经进了这座房子了。”他们终于全都走了,同时还

表示他们很舍不得离开这样好的主人和主妇,尤其是瓦朗蒂娜小姐,这样好心、这样仁慈、

这样温和。当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维尔福望着瓦朗蒂娜。她已成了一个泪人儿。

然后一件怪事发生了:在这一片哭泣声中,他也望了维尔福夫人一眼,他好象看见她那

两片削薄的嘴唇上掠过了一个阴险的微笑,就象是在一个乌云四起的天空上从两片云中间倏

地掠过的流星一般。

第八十一章 一位退休的面包师

就在马尔塞夫伯爵受了腾格拉尔的冷遇、含羞带怒地离开银行家的府邸的那天晚上,安

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带着鬈曲的头发、式样美观的胡须以及松紧合宜的白手套,走进了安

顿大马路腾格拉尔爵府的前庭。他在客厅里坐了还不到十分钟,就把腾格拉尔拉到一边,拖

他到了一个凸出的窗口前面。他先说了一篇机巧的序言,说自从他那高贵的父亲离开以后,

他是多么的想念和挂虑他;然后他就向那位银行家道谢,说他一家人待他真是太好了,简直

把他当作自己的侄子一样看待;然后,他承认地的热情已找到了一个归宿,而那个归宿点便

是腾格拉尔小姐。腾格拉尔极其注意地倾听着,最近这几天来,他一直期待着这一番表白,

现在终于听到了,他的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芒,和听马尔塞夫讲话时那种低头沉思的神气成

了鲜明的对比。但他还不愿意立刻就答应那个青年的要求,表面上略微犹像了一下。“您现

在考虑结婚不是太年轻一点儿了吗,安德烈先生。”

“不,的确不,阁下,”卡瓦尔康蒂先生答道,“在意大利,贵族一般都很早就结婚。

这是一种很合理的风俗。人生是这样易于变幻,当快乐来到我们前面的时候,我们应该及时

地抓住它。”

“嗯,阁下,”腾格拉尔说,“您的建议使我很感光荣,假如我太太和女儿也同意的

话,那些初步的手续由谁来办理呢?我想,这样重要的一次商谈,应该由双方的父亲出面才

好。”

“阁下,家父是一个极有先见之明和非常审慎的人。他正想到我或许愿意在法国成家立

业,所以在他离开的时候,把那些证明我身分的文件都留交给了我,并且还留下一封信,说

假如我的选择符合他的心愿,就答应从我结婚的那天起,可以让我每年有十五万里弗的收

入。这笔款子,我估计,约占家父每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腾格拉尔说,“我早已准备给我的女儿五十万法郎作嫁妆,而且,她还是我的

独生女儿。”

“嗯,”安德烈说,“您看,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假如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和欧热妮小姐

不拒绝我的求婚的话。我们每年就可以有十七万五千里弗任意支配。要是我能劝动侯爵把我

的本金给我,这当然不见得能实现,但还是可能的,我们就把这两三百万交给您,而这两三

百万一旦到了一个老手的手里,至少可以赚到一个一分利。”

“我给别人的利息从不超过四厘,普通的只有三厘半,但对我的女婿,我可以给五厘,

我们大家可以分享赢利。”

“好极了,岳父大人,”卡瓦尔康蒂说,这句话暴露了他那下贱的本性,他虽极力想巧

用贵族的派头掩饰那种本性,但有时却仍不免要流露出来。他立刻校正自己说道,“原谅

我,阁下。您看,单是希望就已使我快要发疯了,假如希望真的实现了,我还不知要成什么

样了呢!”

“但是,”腾格拉尔说,他并没发觉这番最初毫不涉及金钱的谈话,变成了一场商业谈

判,“在你的财产当中,有一部分令尊无疑是不能拒绝您的罗?”

“哪一笔?”青年问。

“就是您从令堂那儿继承来的那一笔。”

“是的,的确。我从家母奥丽伐·高塞奈黎那儿继承了一笔财产。

“那笔财产有多少?”

“说老实话,阁下,”安德烈说,“我向您保证,我从没去想过,但据我猜测,那笔财

产至少肯定有两百万。”

腾格拉尔喜不自胜,犹如守财奴找到了一笔失踪的财宝,或沉船的海员在精疲力尽的时

候忽然感觉脚踏到实地了一样。

“嗯,阁下,”安德烈说,毕恭毕敬地向银行家鞠了一躬,“我可以希望吗?”

“安德烈先生,”腾格拉尔说,“您不但可以希望,而且或许可以认为这件事情已是确

定无疑的了,假如您这方面没什么阻碍的话。只是,”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上了一句话,“您

的保护人基督山先生这次怎么不来代您提亲呢?”

安德烈略微涨红了脸。“我刚从伯爵那儿来,阁下,”他说,“他无疑是个很风趣的

人,但他有些念头却古怪得难以想象。他对我估计得很高,他甚至告诉我说,他绝对相信家

父不会仅仅让我收用利息,而会把那笔本金也给我的。他答应为我设法办到这一点。但他又

说,他从不代人提亲,将来也决不做这种事。但是,我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他说道,假如

他生平对自己的这种态度曾表示过遗憾的话,那么就是这一次了,因为他认为这桩婚姻将来

一定会很美满的。而且,他还告诉我,尽管他不公开出面,但假如您有什么问题去问他,他

一定会答复您的。”

“啊!好极了!”

“现在,”安德烈带着他那种最可爱的微笑说道,“我跟岳父谈过了,我必须还得跟银

行家来谈一谈。”

“您有什么事要跟他谈?”腾格拉尔也微笑着说道。

“就是后天我就可以从您这儿提取四千法郎了。伯爵怕我的经常收入不够下个月的开

支,给了我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您看,这上面有他的签字,您可以接受吗?”

“这样的支票,”腾格拉尔说,“就是一百万票面的我也很乐于接受,”他把那张支票

塞进了口袋里。“您定个时间吧,明天什么时候要,我的出纳将带着一张两万四千法郎的支

票来拜访您。”

“那么,十点钟吧,假如您方便的话。我希望能早一点,因为明天我要到乡下去。”

“很好,十点钟。您还住在太子旅馆吗?”

“是的。”

那位银行家的确很守时,第二天早晨,正当那个年轻人要出门的时候,那两万四千法郎

就交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就出门去了,留下了两百法郎给卡德鲁斯。他这次出门主要是为

躲避这个危险的敌人的,所以尽可能地在外逗留到很晚才回来。但他刚从马车里跨出来,门

房就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来见他了。“先生,”他说,“那个人已经来过了。”

“什么人?”安德烈态度很随便地说,表面上似乎已经把他时刻害怕着的那个人给忘了。

“就是大人给了他那一小笔养老金的那个人。”

“哦!”安德烈说,“我父亲的老乡。嗯,你把我留给他的那两百法郎交给他了吧?”

“是的,大人。”安德烈曾表示过希望人家这样称呼他,“但是,”门房继续说道,

“他不肯拿。”

安德烈的脸色顿时变白了;由于天黑,所以别人没注意到那一点。“什么!他不肯

拿?”他用一种略带焦急的口吻问道。

“不,他想见见大人,我告诉他说您出门去了。他坚持说要见您,但最后似乎相信了我

的话,就交了这封信给我,这封信是他随身带来的,本来已经封好口的了。”

“给我,”安德烈说。于是他借着车灯的光拆开了那封信:“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明天

早晨九点钟,我等你来。”

安德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那封信,看是否曾被人拆开过,是否被人偷看过里面的内容:

但这封信的封口非常缜密,假如有人想偷看,则必须撕破封口,可封口却原封未动。“好极

了,”他说,“可怜!他真是一个老好人。”他丢下门房,让他去细细地咀嚼这几句话,后

者被弄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这主仆二人究竟哪一个更值得钦佩。“赶快卸马,上来见

我,”安德烈对他的马夫说。这个青年几步跳进了他的房间,立刻烧掉了卡德鲁斯的信。刚

一完事,仆人就进来了。“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庇利。”他说。

“我很荣幸,大人。”

“你昨天做了一套新制服?”

“是的,大人。”

“我今晚上要跟一位漂亮的小姐约会,我不想让人知道。把你那套制服借给我用一下,

你的证件也拿来,假如需要的话,我就可以在一家客栈里过夜了。”庇利遵命照办。五分钟

之后,安德烈就全身化装妥当,离开了旅馆,叫了一辆双轮马车,吩咐车夫驶往洛基旅馆。

第二天早晨,他象离开太子旅馆那样毫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那家小客栈,穿过圣·安多尼

路,顺着林荫大道走到密尼蒙旦街,在左边第三座房子门口停了下来,当时门房正巧不在,

他四下里看了一下,想找个人问一下。

“你找谁呀,我的好小伙子?”对面卖苹果的女人问。

“找派里登先生,我的胖大妈。”安德烈回答。

“是那个退休的面包师吗?”卖苹果的女人问。

“一点不错。”

“他住在院子尽头左边的四层楼上。”

安德烈顺着她的指示去找。在四楼的房间门外,他找到了一只兔子脚掌,铃声立刻急促

地响起来,由此显然可见他拉这只脚掌的时候脾气坏极了。一会儿之后,卡德鲁斯的脸在门

上的小洞里出现了。“啊,你很守时。”他一边说,一边拔开了门闩。

“当然!”安德烈说,他走了进去,使劲把帽子一摔,但没摔到椅子上,那顶硬边的制

服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转了一个圈。

“喂,喂,我的小家伙,别生气呀。瞧,我很挂念你呢。看看我们这顿丰盛的早餐吧。

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安德烈的确嗅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对于这种气味倒并非不欢迎,因为他实在饿极了,他

所闻到的,是下等乡下厨房里所特有的那种马肉和大蒜的混合味;此外,还有红烧鱼的香

味,而最强烈的,则是那刺鼻的茴香味。这些气味是从两只炉子上的两只盖着的菜碟和一只

放在铁炉上的一只锅里散发出来的。在隔壁房间里,安德烈看到有一张相当干净的桌子,上

面摆着两副餐具,两瓶酒,一瓶的封口是绿色的,一瓶的封口是黄色的,一只玻璃杯里装着

很多白兰地,一只瓦盆里巧妙地堆叠着几种水果,水果底下垫着一叶椰菜。

“你觉得如何,我的小家伙?”卡德鲁斯说。“呀,味道很好,你知道我是一个烧菜的

好手。还记得你以前常常舔手指头的那回事吗?凡是我能烧的菜,你都尝过,我想你对它们

大概很喜欢的吧。”卡德鲁斯一边说,一边继续剥洋葱。

“但是,”安德烈发火了,“哼!假如你这次打扰我的目的只是要我来和你吃一顿早

餐,那真是活见鬼了!”

“我的孩子,”卡德鲁斯咬文嚼字地说,“我们可以边吃边谈嘛。喏,又忘恩负义啦!

你不高兴见见一位老朋友吗?我可是高兴得直流眼泪啦。”

他的确正在流眼泪,但究竟那是高兴的结果还是洋葱对邦杜加客栈老店主的泪腺起了作

用,很难说。

“闭上你的嘴吧,伪君子!”安德烈说,“你爱我?”

“是的,我真的爱你,说假话就天诛地灭!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卡德鲁斯说,“但

是我自己无法克制。”

“可是那却并没有阻止你把我叫来,跟我玩鬼把戏。”

“喏!”卡德鲁斯说,把他那把很长的小刀在围裙上抹了几下,“要不是我喜欢你,你

以为我会忍受你赐给我的这种可怜的生活吗?你且想想看。你身上穿的是你仆人的衣服。由

此可知你雇着一个仆人。而我则没有仆人,我不得不自己烧饭。你瞧不起我烧的菜,因为你

可以在巴黎酒家或太子旅馆的餐厅里吃饭。嗯,我也可以雇个仆人。我也可以有一辆轻便马

车,我也可以爱到哪儿吃饭就在哪儿去吃饭,但我为什么不这样呢?因为我不愿意使我的小

贝尼代托不高兴。来!我这番话你总得承认是对的吧,嗯!”说这篇话的时候,他目光中的

含义是决不难懂的。

“嗯!”安德烈说,“就算承认你是爱我的,但你为什么要我来和你吃早餐呢?”

“就是为了能见见你呀,我的小家伙。”

“我们一切都商量好了的嘛,又何必再见我呢?”

“咦!好朋友,”卡德鲁斯说,“立遗嘱难道竟没有附言吗?你主要是来吃早餐的,不

是吗?嗯,请坐吧,我们先来吃这些鲱鱼,还有新鲜的奶油,你看,我把它放在葡萄叶子

上,就是为了要讨你喜欢,你这混蛋。啊,是的!你在观察我的房间,看我这四张蹩脚椅

子,看我这三个法郎一张的画片。但你还想能看到什么好东西呢?这里可不是太子旅馆。”

“喏!你愈来愈不知满足了,你又不快乐啦。你本来只想扮演一个退休的面包师的。”

卡德鲁斯叹了一口气。

“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你已经看到你的梦想实现啦。”

“我只能说那仍只是一个梦想。我可怜的贝尼代托,一个退休的面包师是很有钱的,他

可以拿年金。”

“嗯,你也可以拿年金呀。”

“我有吗?”

“是的,因为我已经把你那两百法郎带来了。”

卡德鲁斯耸了耸他的肩。“象这样勉强向人讨钱用,实在太丢脸了,”他说,“一笔不

稳定的收入不久或许就会断绝的。你看,我不得不省吃俭用,以防你的倒运。唉,我的朋

友,命运是变化无常的,这是那个——那个军队里的教士说的话。我知道你的运气很好,你

这混蛋,你就要娶腾格拉尔的女儿了。”

“什么!腾格拉尔!”

“是的,当然是的!难道要我一定得说腾格拉尔男爵吗?老实告诉你,贝尼代托伯爵,

他是我的老朋友。假如他的记忆力不那么糟的话,他应该来请我去喝你的喜酒。因为他曾参

加了我的婚礼。是的,是的,参加了我的!当然!他以前可不象现在这样骄傲,他那时只是

那好心肠的莫雷尔先生手下的一个小职员。我跟他和马尔塞夫伯爵曾一起吃过好多次饭。所

以你看,我也有一些体面的关系,要是我把那种关系略加发展,我们或许还能在同一个客厅

里见面哪。”

“哼,您的妒忌心现在简直使你异想天开了,卡德鲁斯。”

“异想天开也很不错呀,我的贝尼代托,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或许有一天我会穿上

象样的衣服,走到他们家的大门口,说:‘请开门!’但现在,我们且坐下来吃东西吧。”

卡德鲁斯自作榜样,胃口极好地吃起那顿早餐来,每端一样菜到他的客人面前,就称赞

一番。后者似乎屈服了;他拔开了酒瓶塞子,割了一大块鱼以及大蒜和肥肉。“啊,伙伴!”

卡德鲁斯说,“你同你的老东家慢慢地和好起来了吧!”

“是的,的确。”安德烈回答,他那年轻强健的胃口暂时压倒了其他的一切。

“那么你很喜欢这些菜了,乖儿子?”

“很喜欢,我奇怪一个人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还要抱怨说生活太苦。”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卡德鲁斯说,“我虽然快乐,但脑子里却老放不下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就是:我是靠朋友过活的——我,我一向都是自己养活自己的。”

“你不必为这点不安,我还养得起一个人。”

“不,真的,信不信由你,每到一个月的月底,我心里就懊丧极了。”

“善良的卡德鲁斯!”

“以至昨天我不肯接受那两百法郎。”

“是的,你想跟我说说话。但告诉我,你真的很悔恨吗?”

“真的很悔恨,而且,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念头。”

安德烈不禁打了个寒颤;卡德鲁斯每起一个念头,他总是要打寒颤的。

“这真痛苦。你看可不是吗?老是要等到每个月的月底。”

“噢!”安德烈决定严密注意他的同伴,就以哲学家的口吻说,“人生不就是在等待中

过去的吗?举个例子来说,我的情形难道比你好吗?嗯,我很耐心地等待着,可不是吗?”

“是的,因为你所等待的不只是区区两百法郎,而是五六千,或许一万,一万二千,因

为你是个狡猾的家伙。过去,你老是藏着一个小钱袋,想瞒过你这可怜的朋友卡德鲁斯。幸

亏这个朋友有一个很灵敏的鼻子。”

“你又来噜苏了,谈来谈去总是谈过去的事情!你拿那种事来打扰我有什么用呢?”

“啊!你才二十一岁,可以忘记过去。可我我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我不得不想念那些

往事。但我们且回到正经事上来吧。”

“好的。”

“我想说,假如我处于你的位置——”

“怎么样?”

“我就得设法实现——”

“你想实现什么?”

“我会以买农场为借口,要求预支六个月的钱,有了六个月的收入,我就可以溜之大吉

了。”

“嗯,嗯,”安德烈说,“那个念头倒不坏。”

“我的好朋友,”卡德鲁斯说,“吃了我的面包,就接受了我的忠告吧。不论从肉体或

精神上讲,你都决不会吃亏的。”

“但是,”安德烈说,“你为什么不按你给我的忠告去做呢?你为什么不预支六个月或

甚至一年的收入,然后隐退到布鲁塞尔去呢?你不必装退休的面包师,你可以装成一个破产

者,那也很不错呀。”

“只有一千二百法郎,你叫我怎么退休呢?”

“啊,卡德鲁斯,”安德烈说,“你多贪心呀!一个月以前,你还在饥饿中挣扎。”

“胃口是愈吃愈大的呀,”卡德鲁斯说,他狞笑了一下,象猴子大笑或老虎咆哮时那样

露出了他的牙齿。“而且,”他用那些又大又白的牙齿咬下了一大块面包,又说道,“我想

出了一个计划。”安德烈对卡德鲁斯的计划比好的念头更害怕,念头只是胚胎,计划却是现

实了。

“让我来看看你的计划吧,我敢说那一定很不错。”

“为什么不呢?我们离开那个——那个地方的计划是谁想出来的,嗯?不是我吗?我相

信那个计划就很不错。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这儿了。”

“我并没有说你从来不曾想出过一个好计划,”安德烈回答,“但且让我们来看看你现

在的这个计划吧。”

“嗯,”卡德鲁斯说,“你能不花一个子儿就使我得到一万五千法郎吗?不,一万五千

还不够,要是少了三万法郎,我就无法再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不,”安德烈不感兴趣地答道,“不,我不能。”

“我想你大概还没弄懂我的意思,”卡德鲁斯平心静气地回答说,“我是说你自己不必

掏一个子儿。”

“你要我去偷去抢,把我的好运——我们两个人的好运——就此断送掉,让我们两个人

再被拖进那个地方去吗?”

“我倒一点儿不在乎,”卡德鲁斯说,“即使再被捉去也无所谓,我是一个孤零零的可

怜虫,有时候很怀念我那些老同伴。我可不象你,你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只指望永远不再

见到他们。”

安德烈这次不仅打了一个寒颤,而且脸色都变苍白了。

“得了,卡德鲁斯,别说废话了!”他说。

“你不要急,我的小贝尼代托,我并不要你帮我去弄那五万法郎,而只要你给我说明一

些情形,我自能设法。”

“那么,我来看看吧!我来给你考虑考虑!”安德烈说。

“目前,你可以把我的月薪提高到五百法郎吧,我的小家伙?我有个想法,很想雇一个

管家。”

“好吧,就给你五百法郎,”安德烈说,“但在我这方面,这已经是非常为难的了,我

可怜的卡德鲁斯。你利用——”

“嘿!”卡德鲁斯说,“你的身边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哪。”

或许有人会说安德烈正期待他的同伴说这句话,因为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那种光

立刻就消失了。

“不错,”他答道,“我的保护人待我非常亲切。”

“可爱的保护人!”卡德鲁斯说。“他每月给你多少钱?”

“五千法郎。”

“你给我五百,他给你五千!真是的,只有私生子才能交到这样的好运。五千法郎一个

月!那么多钱你可怎么用呢?”

“噢,那很快就会花光的,所以我象你一样,也需要一笔本金。”

“一笔本金!是的,我懂,人人都望有一笔本金呀。”

“嗯!我可以弄到一笔。”

“谁给你呢?是你那位王爷吗?”

“是的,我那位王爷。”

“但你必须等一下罗?”卡德鲁斯问。

“等到他死的时候。”

“等到你那位王爷死的时候?”

“是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在遗嘱里写明遗赠给我一笔钱。”

“真的?”

“以人格担保。”

“给你多少?”

“五十万。”

“就这么个数目!够少的啦!”

“但事实如此。”

“不,不可能的!”

“你是我的朋友吗,卡德鲁斯?”

“当然是的,是生死之交。”

“那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要记住——”

“啊,当然罗!绝不泄漏。”

“嗯!我想——”

安德烈住了嘴,四下里望了一下。

“你在想什么?别怕,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想我已经发现了我的父亲。”

“你的真父亲?”

“是的。”

“不是老卡瓦尔康蒂?”

“不,因为他已经走了,而是你所说的真的。”

“而那个父亲就是——”

“嗯,卡德鲁斯,就是基督山。”

“什么!”

“是的,你也明白,一切都很明白。看来他不能公开承认我。所以他通过卡瓦尔康蒂先

生来达到那个目的,他为这件事给了他五万法郎。”

“五万法郎做你的父亲!只要一半我就干了,有两万,有一万五千,我也肯干的。你为

什么不想见我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这件事我事先怎么知道?我们还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就一切都安排好了。”

“啊,这倒也是!而你说,在他的遗嘱里——”

“留给了我五十万里弗。”

“你能确定吗?”

“他给我看过的。事情还不仅止于此,遗嘱里还有一笔附言。”

“可能的。”

“在那笔附录里,他承认了我。”

“噢,善良的父亲!勇敢的父亲!万分忠实的父亲呀!”卡德鲁斯一边说,一边把一只

菜碟抛到空中,又用双手将它接住。

“现在你自己说吧,我有没有瞒你什么事?”

“没有,依我来看,你对我的信任也为你增光不少,你那位富甲王侯的父亲是很有钱、

非常有钱的罗?”

“是的,那倒是事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财产究竟有多少。”

“竟有这种事?”

“我看那是够明显的了。我常常呆在他的家里。有一天,银行里的一个职员用一只和你

的菜碟差不多大小的文书夹给他带来了五万法郎。昨天,我银行里的人又给他带来了十六法

郎的金洋。”

卡德鲁斯吃惊极了。在他听来,这个青年人的话简直象金属那样响亮;他好象已听到了

金路易玎玲当啷的声音。“你能走进那座房子?”他直率地喊道。

“只要我高兴,随时都能进去。”

卡德鲁斯想了一会儿。他脑了里正在转一个重要的念头,这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然后

他突然大声说道:“我多想去看看呀!那一定很美吧!”

“是的,的确,美极了。”安德烈说。

“他不是住在香榭丽舍大道吗?”

“是的,门牌三十号。”

“啊!“卡德鲁斯说,“三十号。”

“是的,一座很漂亮的孤立的房子,正面有前庭,后面有花园,你一定认得的。”

“可能的,但我所关心的并不是它的外表,而是它的内部。里面的家具一定美丽极了!”

“你见过土伊勒里宫没有?”

“没有。”

“嗯,它胜过了那座王宫。”

“安德烈,不知那位好心肠的基督山先生要什么时候才能扔下一个钱袋来?”

“噢!不必等他扔下一个钱袋来,”安德烈说,“那座房子里的钱就象果园里的果子一

样多。”

“你应该找个时候带我到那儿去一次。”

“我怎么能这样呢?以什么借口呢?”

“你说得不错,但你已经使我流口水。当然罗,我一定要去看看,我可以想出一个办法

的。”

“别说废话了,卡德鲁斯!”

“我可以装成一个擦地板工人,找上门去。”

“所有的房间都是铺地毯的。”

“嗯,那么,我只能在想象中看看那一切来聊以自慰了。”

“那再好不过了,相信我吧。”

“它究竟是个什么样?至少也得给我一个印象呀。”

“我怎么形容呢?”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那房子大不大?”

“中等。”

“位置如何?”

“真的,我得要支笔、墨水和纸来画幅图了。”

“这儿都有,”卡德鲁斯连忙说。他从一只旧写字台里拿出了一张白纸、笔和墨水。

“喏,”他说,“都给我画在这张纸上吧,我的孩子。”

安德烈带着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拿起笔,开始画起来。

“那座房子,我已经说过,前后都有庭园,是这个样子的,你懂了吗?”安德烈把花

园、房屋和前庭都画了出来。

“墙头很高吗?”

“最多不过八到十呎。”

“真谨慎呀。”卡德鲁斯说。

“前庭里有子树盆景、草地和花丛。”

“没有铁丝网吗?”

“没有。”

“马厩呢?”

“在大门的两侧,就在这个地方。”安德烈继续画他的草图。

“我们来看看楼下的情形吧。”卡德鲁斯说。

“楼下那一层是餐厅、两间客厅、弹子房,大厅里有一座楼梯,后面有一座小楼梯。”

“窗子呢?”

“窗户也华丽得很,很漂亮,很大,我相信象你这样身材的人,从每个窗眼里钻进去是

不成问题的。”

“有了这么大的窗户,他们干吗还要装楼梯呢?”

“阔人家里是什么都有的。”

“百叶窗呢?”

“有的,但却从来不用。基督山伯爵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甚至爱在夜里看天空。”

“仆人们住在什么地方呢?”

“噢,他们自己有一座房子。右边这儿有一间小小的车房,里面有梯子。嗯!那间车房

楼上就是仆人的房间,里面有拉铃,可以和正屋里的房间通消息。”

“啊,见鬼!你说有拉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噢,没什么。我只是说,装那些拉铃要花很大一笔钱,而它们的用途我倒也很想知

道。”

“以前晚上有一只狗在园子里巡逻,但它已被带到欧特伊别墅去了。就是你去过的那个

地方,你知道的。”

“是的。”

“我昨天还对他说:‘你太大意了,伯爵阁下,因为当您带着您的仆人到欧特伊去的时

候,这座房子就空着的。’‘嗯,’他说,‘那又怎么样?’‘那样,您总有一天就会被人

偷去东西的。’”

“他怎么回答?”

“他说:‘即使有人来偷我,我又何必在意呢?’”

“安德烈,他的写字台是有机关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那机关能捉贼和发警报。我听人说,上次的博览会上就有那东西。”

“他只有一个桃花心木的写字台,钥匙老是插在抽屉上。”

“他没有失窃过吗?”

“没有,他的仆人都对他很忠心。”

“那写字台里应该有点钱的吧?”

“或许有。谁都不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那写字台在什么地方?”

“在二楼。”

“把二楼也给我画个图看看,就象你画楼下的那张一样,我的孩子。”

“那非常简单。”安德烈拿起笔来。“二楼上,你看,这是候见室和客厅,客厅的右

面,一间藏书室和一间书房,左面,一间卧室和一间更衣室。那只值得注意的写字台就在更

衣室里。”

“更衣室里有窗子吗?”

“有两个窗口,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安德烈在那个房间里画上了两个窗口;在

他的草图上,更衣室是屋角上的一个小方块,旁边是一个长方形,那是卧室。

卡德鲁斯露出了一副沉思的样子。“他常常到欧特伊去吗?”他问道。

“每星期去两三次。举例来说,明天他就要到那儿去过一天一夜。”

“你能肯定吗?”

“他已请我到那儿去吃饭。”

“这种生活倒很不错,”卡德鲁斯说,“城里有一座房子,乡下有一座房子。”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你去那儿吃饭吗?”

“大概去的。”

“你到那儿去吃饭,你住在那儿吗?”

“只要我高兴,我在那儿就等于在自己家里一样。”

卡德鲁斯望着那个年轻人,象是要从他的心底里探出真情来似的。安德烈从他的口袋里

摸出了一只雪茄烟盒子,拿了一支雪茄,静静地点上,开始抽起烟来。“你那五百法郎什么

时候要?”他对卡德鲁斯说。

“现在就要,假如你有的话。”

安德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二十五个金路易来。

“是金货吗?”卡德鲁斯说,“不,谢谢你。”

“噢!你瞧不起它。”

“恰恰相反,我很尊重它,但不愿意要它。”

“你可以去兑换的呀,傻瓜,金市可以多兑五个铜板。”

“一点不错。而那个兑钱的人就会跟随着你的朋友卡德鲁斯,拉住他,问他哪个农夫会

用金币付地租。别说废话了,我的好人,给银币吧,圆圆的,上面有人头像的那种。五法郎

的银币是谁都有的。”

“但你以为我身边会带着五百法郎的银洋吗?那样我得雇一个挑夫了。”

“嗯,留在你的门房那儿吧,他很靠得住。我自己去拿好了。”

“今天?”

“不,明天,今天我没有时间。”

“好吧,明天我到欧特伊去的时候留交给门房好了。”

“一定拿得到吗?”

“当然。”

“因为我要借它的力来雇一个管家。”

“得了!完了吗?哼!你不再来折磨我了吗?”

“决不了。”卡德鲁斯的脸色已变得这样阴沉,安德烈很怕他又会来一个变化。他加倍

装出愉快和随便的神气。

“你多快活呀!”卡德鲁斯说,“人家会说你已经得到你那笔产业了呢。”

“没有呢,可惜得很。但当我得到的时候——”

“怎么?”

“我会记得老朋友的——我不再多说了。”

“是的,因为你的记忆力是这样的强。”

“你要怎么样?我还以为你要敲我的竹杠呢。”

“我?真是异想天开!我,我要再给你一个很好的忠告。”

“什么忠告?”

“留下你手上的那只钻戒。我们都会被它连累的。你这种傻劲会把你和我都搅得身败名

裂。”

“怎么会呢?”安德烈说。

“怎么会?你身上穿着制服,你把自己化装成一个仆人,可是却在你的手指上戴着一只

价值四五千法郎的钻戒。”

“啊唷,你估计得真正确,你为什么不去做拍卖商呢?”

“我对于钻石还知道一点,我自己也曾有过。”

“你尽管吹牛吧。”安德烈说:卡德鲁斯恐怕安德烈听到这个新的苛求会动怒,但安德

烈却并没有动怒,反而平心静气地把那只戒指除了下来。卡德鲁斯非常仔细地察看那只戒

指,安德烈知道他在检查棱角究竟全不全。

“这是一只假钻石。”卡德鲁斯说。

“喏,喏,又来开玩笑了吗?”安德烈答道。

“别生气,我们可以试一试。”卡德鲁斯走到窗前,用钻石去划玻璃,发觉的确能划破。

“老天爷!”卡德鲁斯一面说,一面把钻戒戴到他的小手指上;“我错了。但那些做贼

的珠宝商模仿得这样维妙维肖,以致盗贼不再冒险去珠宝店偷盗了,这对扒手手段的发展是

一种妨碍。”

“你现在可完了吗?”安德烈说。“你还要什么东西?——要不要我的背心或我的证

书?反正你现在已经做开头了,尽管请便吧。”

“不,归根结蒂,你是一个好同伴。我不耽搁你了,我当自己设法来治疗我的野心。”

“但小心哪,你怕接受金洋,当心在卖钻戒的时候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我不卖的,别怕。”

“至少在后天以前不要卖掉。”那青年人想。

“幸运的乖儿子呀!”卡德鲁斯说,“你要去找你的仆人、你的马、你的车子和你的未

婚妻去了吧!”

“是的。”安德烈说。

“好吧,我希望你在和我的朋友腾格拉尔的女儿结婚的那天,能送我一样漂亮的结婚礼

物。”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是你脑袋里的一个幻想。”

“她有多少财产?”

“但我告诉你——”

“一百万吗?”

安德烈耸耸他的肩。

“就算是一百万吧,”卡德鲁斯说,“不管你得到多少,永远比不上我祝愿你获得的数

目。”

“谢谢你。”青年人说。

“噢,我真的全心全意希望你发财!”卡德鲁斯带着他那种嘶哑的笑声说。“且慢,我

来给你开门。”

“不必劳驾了。”

“不,要的。”

“为什么?”

“因为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一种我认为很值得采取的预防手段——一把经过葛司

柏·卡德鲁斯设计改良过的保险锁,当你成为一个资本家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照样造一把。”

“谢谢你,”安德烈说,“我在一星期以前通知你好了。”

他们分手了。卡德鲁斯站在楼梯口上,不但目送安德烈走下三重楼梯,而且还目送他穿

过天井。然后他急忙回来,小心地关上他的房门,象一个聪明的建筑师似的开始研究安德烈

留给他的那个图样。

“可爱的贝尼代托,”他说,“我想他不会不高兴继承他的财产,当他摸到他那五十万

法郎的时候,他总不至于把那个使他提前拿到那笔款子的人当作他最坏的朋友吧。”

第八十二章 夜盗

在我们所叙述的那一场谈话发生后的第二天,基督山伯爵带着阿里和几个随从到欧特伊

去,他还带了几匹马同去,想到那儿去确定它们的品质。他这次出门安德烈事先并不知道,

甚至伯爵自己在前一天也不曾想到;他这次到欧特伊去是贝尔图乔促成的,因为他刚从诺曼

底回来,带来了房子和单桅船的消息。房子已经买妥了,那艘单桅船是在一星期以前到的,

现在已下锚在一条小溪里,船上的六个船员已办妥一切必需的手续,随时都可以出海。伯爵

对贝尔图乔的热心办事称赞了几句,吩咐他随时准备好突然起程,因为他在法国逗留的时间

不会超过一个月了。

“现在,”他说,“我或许需要在一夜之间就从巴黎跑到的黎港,路上随时准备好八匹

快马,可以使我在十小时之内走完一百五十哩路程。”

“太人已经表示过那种希望了,”贝尔图乔说,“那些马已经准备好了,都是我亲自去

买、亲自去派定地点的。我所选的都是最合宜的地点,就是,在普通没有人驻足的小村子

里。”

“那很好,”基督山说,“我要在这儿住一两天,你根据这一点去布置吧。”

贝尔图乔正要离开房间去作必要的吩咐的时候,巴浦斯汀开门进来了;他拿着一只银

盘,银盘上放着一封信。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伯爵看到他那种风尘仆仆的样子,就问道。“我想,我并没有

派人去叫你吧?”

巴浦斯汀并不回答,走到伯爵面前,呈上那封信。“是紧要的急信。”他说。伯爵拆开

信,读道:“兹通知基督山先生:今天晚上有人要到他香榭丽舍大道的家里去,想在更衣室

的写字台里窃取某些文件。伯爵素以勇敢闻名,大可不必请警察局帮忙,警察局的干涉或许

会严重地影响到送这封忠告信的人。伯爵只要躲在寝室的门窗后面,或隐藏在更衣室里,就

足以亲自保护他的财产。过多的侍从或明显的防范会阻止那个恶棍的企图;而基督山先生就

会因此丧失发现一个敌人的机会。写这封警告信给伯爵的人是碰巧探听到这个企图的,假如

这第一次的企图失败,将来再发生同样的企图的时候,他就不能再来警告了。”

伯爵的初念以为是贼党的一个诡计——是一套大骗法,要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个较小

的危险上去,以便使遭受一个更大的危险。他原想不顾他那位匿名朋友的劝告——或许正因

为那个劝告——要把那封信送到警察总监那儿去,但转念一想,那或许真是一个只有他自己

能认识的仇人,假如真是如此,那末还是他独自对付为妙。我们知道伯爵是怎样一个人;他

的脑子里充满着坚强大胆的意志,他自称天下无不可能的事情,单凭那种魄力,就足以证明

他和常人不同,这些都是毋庸我们再说的了。根据他过去的生活,根据他那种无所畏惧的决

心,伯爵在他以往所经历的种种斗争里获得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好斗的精神,有时他斗争的对

象是自然,那就是上帝,有时他斗争的对象是世界,那可以说就是魔鬼。

“他们不是要我的文件,”基督山说,“他们是想来杀死我。他们不是窃贼,而是刺

客。我不愿意让警察总监来干涉我的私事。我很有钱,这件事情大可不必去占掉他那部门里

的一部分预算经费。”巴浦斯汀交了信以后就退出房间,伯爵又把他叫回来。“你回到巴黎

去,”他说,“把那儿的仆人都找来。我要全家的人都到欧特伊来。”

“但那座房子里一个人都不留吗,大人?”巴浦斯汀问。

“不,留下门房。”

“大人记得门房离正屋是很远的。”

“嗯!”

“假如有人去偷东西,他一点都不会听到声音。”

“谁去偷?”

“贼。”

“你是一个傻瓜,巴浦斯汀先生!贼或许会到房子里去偷东西,但那种事情却还不如有

人不服从我那样可恼。”巴浦斯汀鞠了一躬。

“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伯爵说。“把你的同伴都带到这儿来,全体都来。但一切东

西都依旧照常,只是把楼下的百叶窗关了。”

“二楼的呢?”

“你知道这是从来不关的。去吧!”

伯爵表示他想独自进餐,只要阿里一个侍候他。他照常以从容不迫的态度吃了饭,然后

向阿里做了一个手势,叫他跟随他:他从边门出去,走到布洛涅大道,好象无意似地踏上到

巴黎去的路,在黄昏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到了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对面。他的屋子里一片

漆黑,只有门房的卧室里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而正如巴浦斯汀所说的,门房和正室之间还

相隔着四十步距离。基督山靠在一棵树上,用他那绝少错漏的眼光搜索马路,审察往来的行

人,仔细探望邻近的街道,看有没有人躲在那儿。这样过了十分钟,他相信并没有人在注意

他。他急忙带着阿里趋向侧门,轻捷地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挨身进去,从仆人的楼梯走上

他的寝室;他不曾掀动一张窗帷,所以甚至连门房都绝未怀疑到屋主已经回来,他始终还以

为是一座空屋。

一到他的寝室里,伯爵就示意叫阿里止步;然后他走进更衣室里,详细检查了一番。一

切都照常——那张宝贵的写字台仍在原位,钥匙依旧插在抽屉上。他把抽屉结结实实地锁

上,拿了钥匙,回到寝室门口,除掉门上的搭扣,走进寝室里。这当儿,阿里已准备好伯爵

需要的武器,——就是,一支短柄的马枪和一对单铳手枪一样容易瞄准的双铳手枪。有了这

样的武装,伯爵手里就已掌握着五个人的性命。那时约莫是九点半钟光景。伯爵和阿里匆匆

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西班牙葡萄酒;然后基督山移开一块可移动的嵌板,由此注视隔壁

房间里的情形。手枪和马枪就在他的身边,阿里站在他的附近,手里握着一把那种自十字军

以来从未改变过式样的阿拉伯小斧头。从和更衣室平行的寝室的窗口里望出去,伯爵可以看

到外面的街道。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夜色非常浓黑;可是阿里和伯爵,前者由于他那野

性的本质,后者无疑的得感谢他长期的狱中生活,却依旧能在黑暗中辨别出树枝的微动。门

房里的那盏小灯早已熄灭了。假如真的有人要来袭击的话,那末,他们应该从下面的楼梯上

来,而不会从窗口里进来。据基督山的意见,那些匪徒所要的是他的性命,而不是他的金

钱。他们攻击的目标将是他的寝室,他们必须从后面的楼梯上来,或是从更衣室的窗口里进

来。他让阿里守住通楼梯的那个门口,自己则继续注视更衣室。

残废军人疗养院的时钟敲打十一点三刻了;西风带来了三下凄凉的、颤抖的钟声。当最

后一下钟声消逝的时候,伯爵好象觉得听到更衣室那方面发出一下轻微的响声。这是第一下

响声,说得更准确些,这是一下刻划东西的声音,接着就来了第二下、第三下;当第四下响

声发出的时候,伯爵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只坚定而熟练的手正在用一颗钻石刻划一格

玻璃窗的四边。伯爵觉得他的心跳得更急促了。凡是事先知道要遭遇危险的人,当危险真正

临头的时候,他们的心还是会猛跳,他们的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这就是梦境与现实

以及计划与实行之间的大区别。但基督山却只作了一个手势通知阿里,阿里懂得危险是在从

更衣室那方面过来,就向他的主人挨近一点。基督山急于想确定他敌人的人数和实力。

发出响声的那个窗口正和伯爵望入更衣室的那个洞口相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

个洞口;他在黑暗中辨别出一个人影。然后有一格玻璃变成不透明的了。象是在外面粘上了

一张纸似的;接着,那一方块玻璃格啦地响了一声,但并没有掉下来。一只手臂从窗洞里伸

进来找搭扣。一秒钟以后,整个窗子转开来了,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他只有一个人。

“那个混蛋真大胆!”伯爵低声地说。

那当儿,阿里轻轻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一下。他转过去来,阿里指一指寝室向街的那个

窗口。基督山向那个窗口跨近三步,他知道他这个忠仆的目光非常敏锐。的确,他又看见了

一个人,那个人正从门影里走出来,爬到矮墙顶上,似乎想探望里面的情形。“好!”他

说,“有两个人,一个动手,一个望风。”他向阿里做了一个手势,要他监视街上的那个人。

自己则回来注意更衣室里的那一个。

那个划玻璃的人已经进来了,正伸着两臂在那儿摸索。最后,他似乎把房间里的情形摸

熟了。房间里有两扇门,他把那两房门都闩上。

当他走近通寝室的那扇门的时候,基督山以为他会进来,就举起一支手枪;但他只听到

门闩滑动的声音。这只是一种预防手段。那位午夜的访客因为不知道伯爵已把搭扣除掉,以

为自己现在已很安全,就泰然自若地开始起来。他从口袋里摸了一样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

西,伯爵看不清楚,只见他把那样东西放在一张茶几上,然后笔直地立到写字台前面,去摸

抽屉的锁,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钥匙竟没有在那儿。但那个划玻璃的是一个心思很周到

的人,他带着各种应急的用具。伯爵不久就听到一人串钥匙的声音,就是铜匠老是放在身边

准备开各种锁的那种钥匙串,这个玩意儿窃贼们称之为“夜莺”,那无疑是因为开锁的时候

它会唱出玎玲当啷的夜曲的缘故。“啊,啊!”基督山带着一个失望的微笑低声说:“他原

来只是一个贼!”

但那个人在黑暗里却找不到合适的钥匙。他拿起放茶几上的那样东西,按一按机钮,立

刻就有一片仅可辨物的青白色的光反映到那个人的手和脸上。“啊唷!”基督山吃惊地退后

一步说,“这是——”

阿里举起他的斧头。

“不要动,”基督山低声说,“放下你的斧头,我们不必用武器。”然后他用更低的声

音又说了句话,因为伯爵刚才那声惊呼虽然很轻,却已惊动了那个人,他迅速地翻出窗外,

恢复了以前划玻璃时的状态。伯爵刚才所说的话是一个命令:因为阿里立刻无声地走出去,

拿回来一件黑色的长袍和一顶三色帽。这当儿,基督山已经急急地脱掉他的外套、背心和衬

衫,露出一件闪闪发光的柔软的钢丝背心;这种钢丝背心国王路易十六也曾穿过,只是路易

十六并没有因为穿钢丝背心而保全性命,因为他最初只怕有人用匕首刺他的胸口,而结果却

是他脑袋上被人砍了一斧头。这件钢丝背心不久就被掩没在一件长大的法衣底下了,他的头

发也已被教士的假发所掩盖,再加上那顶三角帽,伯爵就立刻变成了一位神甫。

那个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就又耸起身来,当基督山快要化装完毕的时候,他已直趋到写

字台前面,写字台上的锁开始在他那夜莺的探试之下格啦格啦地响起来。

“干得好!”伯爵低声说,他无疑很信任锁上的某种秘密机关,相信那个撬锁的人虽然

聪明,恐怕也未必能知道他有这种设备——“干得好!你还得有几分钟的工作呢。”于是他

走到窗边。坐在矮墙上的那个人已经下去了,依旧在街上走来走去;但真够奇怪,他毫不顾

忌从香榭丽舍大道或圣·奥诺路过来的行人。他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想象伯爵屋里的情形;他

唯一的目标似乎在思辨更衣室里的每一个动作。

基督山突然拍一拍自己的前额,他的嘴唇上掠过一个微笑,然后把阿里拖到身边,对他

耳语说:“留在这儿,躲在黑暗里,不论你听到什么声音,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进

来,也不要露面,除非我叫你。”阿里鞠了一躬,表示他已听懂,而且愿意服从。基督山于

是从衣柜里拿出一支点燃着的小蜡烛,当那个窃贼正在全神贯注地拨弄他的锁的时候,他静

悄悄地推开门,小心不使烛光直接照到他的脸上。那扇门是开得这样静寂,以致那个窃贼竟

一点都没有听到声音,但使他惊诧的是:房间里忽然亮起来了。他转过身来。

“晚安,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基督山说,“你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干什么?”

“布沙尼神甫!”卡德鲁斯惊喊道。他不知道这个怪人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他已经把两

扇门都闩住了,他手上的那中钥匙无力地落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惊呆了。伯爵走过

去站在卡德鲁斯和窗口之间,这样就切断了窃贼唯一的退路,“布沙尼神甫!”卡德鲁斯又

说,用他那呆瞪瞪的眼光盯住伯爵。

“是的,当然罗,正是布沙尼神甫,因为我们自从上次见面以来,至少已有十年左右

了。”

布沙尼这种镇定、讽刺和大胆的态度使卡德鲁斯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神甫,神甫!”

他喃喃地说,他的两手紧紧握成拳头,牙齿格格地发抖。

“你是要来偷基督山伯爵吗?”假神甫又说。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惶恐地说,他想回到窗口那儿去,但窗口已被伯爵无情地挡

住,——“神甫阁下,我不知道——

相信我——我向您起誓——”

“玻璃窗划破了一格,”伯爵又说,“一盏夜光灯,一串假钥匙,写字台的抽屉被撬开

了一半——这已经是够明显的啦——”

卡德鲁斯急得直喘气,他四面观望,想找一个角落躲进去——找一条路逃走。

“算了,”伯爵继续说,“我看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一个暗杀犯。”

“神甫阁下,既然你一切都知道,你就一定知道那件事不是我干的,而是卡康脱人干

的,那已经在法庭上证实过的了,因此我只被判罪到苦工船上去做苦工。”

“那末,既然你已从那儿回来,你大概已经服刑期满了吧?”

“不,神甫阁下,我是被一个人救出来的。”

“那个人倒对社会做了一件很大的功德。”

“啊,”卡德鲁斯说,“我曾答应——”

“而你破坏了你的诺言!”基督山打断他的话说。

“唉,是的!”卡德鲁斯非常不安地说。

“旧病复发!而那种毛病,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是会把你带到格里维广场[巴黎处决

死刑犯的地方。——译注]去的。那就槽了,那就糟了!劣性难改!这是我国的一句俗语。”

“神甫阁下,我是被迫——”

“每一个犯人都是那样说的。”

“因为穷——”

“哼!”布沙尼轻蔑地说,“贫穷可以迫使一个人乞求施舍,或迫使他到一家面包店门

口去偷一块面包,但却不会迫使他到有人住的房子里去撬开一张写字台。再说,当珠宝商蒋

尼斯向你买我给你的那只钻戒的时候,你刚刚拿到四万五千法郎,便立刻又杀死他,要把钻

戒和钱同时到手,那也是为了穷吗?”

“饶了我吧,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你救过我一次命,再救我一次吧!”

“这种话并不十分动听。”

“你只有一个人呢,还是另外有兵埋伏在那儿准备捉我,神甫阁下?”

“我只有一个人,”神甫说,“我可以再可怜你一次,让你逃走,不惜让我自己将来再

后悔心肠太软——只要你对我说实话。”

“啊,神甫阁下,”卡德鲁斯紧握着双手喊道,并向基督山挨近来一些,“我的确该说

你是我的救主!”

“你说有一个人把你从苦工船上救出来?”

“是的,这是真的,神甫阁下。”

“救你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英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威玛勋爵。”

“我认识他的,所以我将来可以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说谎。”

“神甫阁下,我告诉你的都是实话。”

“那末是这个英国人保护了你?”

“不,不是保护了我,而是保护了一个年轻的科西嘉人——和我拴在一条铁链上的同

伴。”

“这个年青的科西嘉人叫什么名字?”

“贝尼代托。”

“那是一个教名。”

“他再没有别的名字了。他是一个弃儿。”

“那么这个青年人和你一同逃走了?”

“是的。”

“怎么逃的?”

“我们在土伦附近的圣·曼德里工厂做工。你是知道那地方的吧?”

“是的,我知道。”

“嗯,在午睡的时间,就是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钟之间——”

“苦工船上的奴隶在吃过午饭以后竟还能打一次瞌睡!我们实在应该多可怜可怜那些穷

人了!”神甫说。

“不,”卡德鲁斯说,“一个人不能永远做工呀,一个人不是一条狗!”

“还是可怜狗好!”基督山说。

“当其余那些人在睡觉的时候,我们走远一点,用那个英国人给我们的锉刀断我们的脚

镣,然后游水逃走。”

“这个贝尼代托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不,真的我们在耶尔就分手了。”为了加重这句话的语气,卡德鲁斯又向神甫走近了

一步,神甫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原来的地方,态度很镇定,目光中带着询问的神色。

“你撒谎!”布沙尼神甫用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的口吻说。

“神甫阁下!”

“你撒谎!这个人依旧是你的朋友,你或许还在利用他作你的同党。”

“噢,神甫阁下!”

“自从你离开十伦以来,你是靠什么过生活的?回答我!”

“我能得到什么就吃什么。”

“你撒谎!”神甫第三次说这句话,口吻比前更威严了。

卡德鲁斯吓得呆呆地望着伯爵。

“你是靠他给你的钱过活的。”

“是的,不错,”卡德鲁斯说。“贝尼代托已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了。”

“他怎么能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的呢?”

“他本来就是他的儿子。”

“那个大贵族叫什么名字?”

“基督山伯爵,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房子的主人翁。”

“贝尼代托是伯爵的儿子!”基督山答道,这次可得轮到他表示惊奇了。

“嗯!我相信是的,因为伯爵给他找了一个假父亲,因为伯爵每月给他四千法郎,并且

在他的遗嘱里留给他五十万法郎。”

“哦,哦!”假神甫说,他开始懂得了。“那个青年人目前叫什么名字呢?”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那么,就是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曾在家里招待过他,快要和腾格拉尔小姐结婚的那个

青年人了?”

“一点不错。”

“你这个混蛋!——你,你知道他过去那种可耻的生活,你竟隐忍不言吗?”

“我何必要拦阻一个伙伴的好事呢?”卡德鲁斯说。

“你说得对,应该去通知腾格拉尔先生的不是你,而是我。”

“别那么做,神甫阁下。”

“为什么不?”

“因为你会把我们两个都弄垮的。”

“而你以为,为了救你们这样的恶棍,我竟能纵容你们的阴谋——做你们的帮凶吗?”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又挨近来一些。

“我要把一切都揭露出来。”

“向谁揭露?”

“腾格拉尔先生。”

“天哪!”卡德鲁斯一面喊,一面从他的背心里拔出一把张开的小刀,向伯爵的胸口刺

去,“你什么都揭露不了啦,神甫阁下。”

使卡德鲁斯万分惊奇的是:那把小刀非但没有刺进伯爵的胸口,而且反而折断刀锋倒弹

了回来。这当儿,伯爵用他的左手抓住那暗杀者的手腕,用力一扭,那把小刀就从他那僵硬

的手指间掉了下来。卡德鲁斯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但伯爵不管他怎么叫,继续扭那匪徒的

手腕,直到他的手臂脱节,跪下来,又仰跌到地板上。伯爵于是用一只脚踏住他的头,说: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我不踏破你的脑袋,你这混蛋!”

“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卡德鲁斯喊道。

伯爵收回他的脚。“起来!”他说。

卡德鲁斯爬起身来。“噢,你的腕力多大呀,神甫阁下!”他说,一面拍打着他那条被

那肉钳得青紫斑斑的手臂——“多大的腕力呀!”

“住口!上帝给我力量来制服象你这样的野兽。我是在代上帝行道——记住吧,畜生!

我现在饶赦你,还是为了他。”

“噢!”卡德鲁斯痛苦地呻吟着说。

“拿了这支笔和这张纸,我讲你写。”

“我不会写字,神甫阁下。”

“你撒谎!快拿了这支笔,写!”

卡德鲁斯慑于神甫的威严,坐下来写道:“先生——现在蒙你优礼接待,并且快要和令

媛结婚的那个人,是和我一同从土伦苦工船里逃出来的重犯,他是五十九号,我是五十八

号。他名叫贝尼代托,但他却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因为他始终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签名!”伯爵继续说。

“你这不是要断送我的性命吗?”

“傻瓜,假如我要断送你的性命,我就会把你拖到最近的警察局去。而且,这封信一发

出去,你多半就可以不再有所恐惧了。所以,签名吧!”

卡德鲁斯签了名。

“地址是,‘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男爵府,腾格拉尔先生。’”

卡德鲁斯写上地址。神甫接过那张信笺。”现在,”他说,“够了,去吧!”

“走哪一条路出去?”

“你来时的那条路。”

“你要我从那个窗口出去吗?”

“你进来的时候就很方便呀。”

“噢!你已经想定一个打击我的计划了吧,神甫阁下。”

“呆子!我能有什么计划?”

“那末,为什么不让我从大门出去呢?”

“吵醒门房有什么好处?”

“神甫阁下,告诉我,你不希望我死吧?”

“我以上帝的意志作我的希望。”

“但你发一个誓,决不在我下去的时候打我。”

“懦怯的傻瓜!”

“预备拿我怎么样?”

“我问你我能拿你怎么样?我曾尝试想把你造成一个快乐的人,而我却把你造成了一个

暗杀者。”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再来尝试一次,再试我一试吧!”

“可以的,”伯爵说。“听着!你知道我是一个克守诺言的人?”

“是的。”卡德鲁斯说。

“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

“除了你以外,我还怕什么呢?”

“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就离开巴黎,离开法国,不论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你

规规矩矩地做人,我就会派人送你一笔小小的养老金——因为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

里,那么——”

“那么?”卡德鲁斯打了一个寒颤。

“那么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说老实话,”卡德鲁斯结结巴巴地说,“你简直要吓死我啦!”

“快去吧!”伯爵指着窗口说。

卡德鲁斯虽然得了这一番保证,却依旧并不十分放心,他两腿跨出窗外,站在梯子上。

“快下去,”神甫交叉着两臂说。卡德鲁斯知道不必再怕他了,就开始下去。于是伯爵

把那支小蜡烛移到窗前,使香榭丽舍大道上可以看到有一个人在从窗口里翻出来,一个人则

拿着一支蜡烛给他照亮。

“你这是干什么,神甫阁下?要是有巡警经过可怎么好呢?”于是他吹熄蜡烛,然后下

去;直到他的脚踏到地面的时候他才放心了。

基督山回到他的寝室里,急速地从花园望到街道;他先看卡德罗斯走到花园的墙脚下,

把他的梯子靠在墙是,靠梯子的地点和进来的时候不同。然后伯爵向街上望去,看见那个似

乎在等待的人向同一的方向奔过来,躲在卡德鲁斯就要翻出去的那个墙角里。卡德鲁斯慢慢

地爬上梯子,从墙头上望出去,看街道是否静寂。他看不见人,也听不到人声。残废军人疗

养院的时钟敲了一下。于是卡德鲁斯骑在墙头上,把梯子抽起来,把它靠在墙外;然后他开

始下去,或说得更准确些,是跨着梯子的两条直柱滑下去,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安闲自在,证

明他是多么的练习有素。但一开始滑下去,他就无法中途停止了。虽然他在滑到一半的时候

看见有一个人从阴影里出来,却也毫无办法;虽然他在滑到下面的时候看见有一条手臂举起

来,却也毫无办法。在他还无法保卫自己以前,那条手臂就已非常猛烈地打击到他的背上,

他放开梯子,喊出一声“救命哪!杀人呀!”当他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的对手抓

住他的头发,在他的胸部又刺了一刀。这一次,卡德鲁斯虽然竭力想叫喊,但他却只能发出

一声呻吟;鲜血从他的三处伤口里津津地流出来,他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凶手看到他

已不能叫喊,就拉住他的头发,扳起他的头;他双眼紧闭,嘴巴歪在一边。凶手以为他已经

死了,就放开他的头,溜走了。卡德鲁斯觉得凶手已经离开,就用手肘撑起身体,以一种垂

死的声音竭力大喊:’杀人啦!我要死啦!救命呀,神甫阁上!救命呀!”

这种凄惨的呼吁刺破了黑暗。通后楼梯的门开了,接着,花园的侧门也开了;阿里和他

的主人拿着蜡烛来到出事的地点。

第八十三章 上帝的手

卡德鲁斯继续悲惨地喊道:“神甫阁下,救命呀!救命呀!”

“怎么一回事呀?”基督山问道。

“救命呀!”卡德鲁斯喊道,“我被人害死啦!”

“我们在这儿,勇敢一点!”

“呀,完啦!你们来得太迟喽,你们是来给我送终罢了。刺得多厉害呀!好多血呀!”

他昏了过去。

阿里和他的主人把那个受伤的人找到一个房间里,基督山示意阿里给他脱衣服,他发现

三处可怕的伤口。“我的上帝!”他叹道,“您的报应多少是来得迟了一点了,但那只是为

了可以报应得更有力。”阿里望着他的主人,等待新的指示。

“立刻领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到这儿来,他住在圣·奥诺路。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叫醒门

房,派他去请一位医生来。”阿里遵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了神甫和卡德鲁斯,后者还没有

醒过来。

当那恶人又张开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伯爵正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望着他,他的嘴巴在微

动,象是在做祷告。“医生哟,神甫阁下,找一个医生来哟!”卡德鲁斯说。

“我已经派人去请了。”神甫回答。

“我知道他不能救我的命,但他或许可以使我多活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告发他。”

“告发谁?”

“告发杀我的凶手。”

“你认不认识他?”

“认识,他是贝尼代托。”

“那个年青的科西嘉人?”

“就是他。”

“你的同伙?”

“是的。他给我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希望我杀死伯爵,以便让他继承他的财产,或

者伯爵杀死我,免得我阻碍他。他埋伏在墙角里,暗杀我。”

“我也已经派人去请检察官了。”

“他来不及赶到的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已在很快地衰退下去了。”

“等一等!”基督山说。他离开房间,不到五分钟,拿着一只小药瓶回来。

那个垂死的人的眼睛不断地盯住那扇门,他希望救兵会从那扇门里进来。“赶快,神甫

阁下!赶快!我又要昏啦!”

基督山走过去,把小瓶里的药水滴了三四滴到他那发紫的嘴唇上。卡德鲁斯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噢!”他说,“真是救命良药,多一点,多一点!”

“再多两滴就会杀死你了。”神甫回答。

“噢,只要来一个人,让我向他告发那个恶棍就好了!”

“要不要我给你写口供?你只要签一个字就行了。”

“好的,好的。”卡德鲁斯说。想到死后能够复仇,他的眼睛顿时焕发起来。基督山写

道:我是被科西嘉人贝尼代托害死的,他是土伦苦工船上五十九号囚犯,是我一条锁链上的

同伴。”

“快!快!”卡德鲁斯说:“不然我就不能签字了。”

基督山把笔递给卡德鲁斯,卡德鲁斯集中他的全部精力签了字,倒回到床上,说:“其

余的由你口述吧,神甫阁下,你可以说,他自称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他住在太子旅馆

里。噢,我要死啦!”他又昏了过去。神甫使他嗅小瓶里的药水,于是他又张开眼睛。复仇

的希望并没有舍弃他。

“啊,你会把我所说的一切都讲出来的吧,你肯不肯,神甫阁下?”

“是的,而且还要讲得更多。”

“你还要讲些什么?”

“我要说,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他给你的,希望伯爵杀死你。我还要说,他写了一封

信给伯爵,把你的企图通知他,伯爵不在,我读了那封信,于是坐在这儿等候你。”

“他会杀头的吧,会不会?”卡德鲁斯说。“答应我那一点吧,让我抱着那个希望死—

—那可以使我容易死些。”

“我要说,”伯爵继续说,“他始终跟踪着你,监视着你,当他看到你从房子里出去的

时候,就奔到墙角里去躲起来。”

“那一切你都看到的吗?”

“想一想我的话:‘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了你,而我也

可以宽恕你了。’”

“而你却不警告我一声!”卡德鲁斯用手肘撑起身体喊道。

“你知道我一离开这座房子就要被人杀死,而你却不警告我!”

“不,因为我看上帝是假手贝尼代托在执行他的法律,我觉得违反天意是亵渎神圣的。”

“上帝的法律!别提了吧,神甫阁下。假如上帝是公正的,你知道有许多该受惩罚的人

现在却依旧逍遥法外。”

“耐心一点吧!”神甫说,他说这句话的口吻使那个垂死的人打了一个寒颤。“耐心一

点!”

卡德鲁斯惊愕地望着他。

“而且,”神甫说,“上帝是慈悲普赐的,他也曾对你慈悲过,他最初是一位慈父,后

来才变成一位法官。”

“那么你相信上帝罗?”

“即使我命穷福薄,截至目前为止还不相信他,”基督山说,“但看到你这种情形,我

也必须相信了。”

卡德鲁斯举起他那紧捏的双拳,伸向天空。

“听着,”神甫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虚悬在伤者的头上,象是要命令他相信似的。

“你在你的灵床上还拒绝相信上帝,而上帝却曾为你做过许多事情:他给你康健、精力、正

当的职业、甚至朋友——这种生活,凡是良心平稳、不作非分之想的人,的确是可以很满足

的了。他很少赏赐这么多的恩惠给人,而你非但不想好好利用这些天恩,却反而自甘怠惰酗

酒,在一次酩酊大醉中断送了你一个最好的朋友。”

“救命呀!”卡德鲁斯喊道,“我要的是一位医生,不是一个教士。或许我所受的不是

致命伤,或许我还不会死,或许他们还能救我的命。”

“你的伤是太致命了,要不是我给你滴了三滴药水,你现在早就死了。所以,听着吧。”

“啊!”卡德鲁斯低声地说,“你这个神甫多古怪!你非但不安慰垂死的人,反而要逼

他们绝望。”

“听着,”神甫继续说道。“当你出卖你的朋友的时候,上帝并不立刻惩罚你,而只给

你一个警告。你被贫穷所迫,你半辈子贪望富贵,却不以正当的手段去寻求。你以借口生活

所迫想去犯罪。那时,上帝为你创造了一个奇迹,借我的手送给了你一笔财产。对你来说,

那已是非常可观的了,因为你从未有过什么财产。但当你获得了那笔意想不到的,闻所未闻

的意外之财的时候,你又觉得不够了。你想要再增加一倍,用什么办法呢?杀人!你成功

了。那时,上帝夺掉了你的财产,把你带到了法庭上。”

“起念杀那个犹太人的不是我,”卡德鲁斯说,“是卡康脱女人。”

“是的,”基督山说,“所以上帝——我不能说他执法公正无私,因为按理他应该把你

处死,——但上帝慈悲为怀,饶了你的性命。”

“哼!把我送到苦工船上去终身做苦工,多慈悲呀!”

“你当时却以为那是慈悲的呀,你这该死的混蛋!你那懦怯的心一望到死就发抖,听到

宣判终身监禁,就高兴得狂跳起来。因为象苦工船上所有的奴隶一样,你说:‘那扇门是通

到苦工船上去的,不是诵到坟墓里去的。’你说对了,因为那扇通到苦工船上去的门对你实

在有利。一个英国人碰巧去访问土伦,他发誓要拯救两个受罪的人,而他选择了你和你的同

伴。你又得到了一笔财产——金钱和安宁又回到了你的身边。你,你本来命中注定了要终生

过囚徒生活的。又可以过常人那种生活了。那时,贱人呀!——那时你又第三次去触怒了上

帝。你那时的财产甚至比以前更多了,而你却说:‘我还不够。’你又第三次毫无理由,丝

毫不能原谅地又犯了罪。这次上帝厌倦了,他惩罚了你。”

卡德鲁斯的呼吸渐渐地微弱了。“给我喝点儿水!”他说道,“我口渴极了,我浑身象

火烧一样!”基督山给了他一杯水。“可是贝尼代托那个混蛋,”卡德鲁斯交回了玻璃杯,

说道,“他却可以逃脱了!”

“我告诉你吧,谁都逃不了。贝尼代托也要受惩罚的。”

“那么你也得受惩罚,因为你没有尽到你当教士的责任,你应该阻止贝尼代托,不让他

来杀我。”

“我?”伯爵微笑着说道,他那种微笑把那个垂死的人吓呆了——“你的刀尖刚才不是

才折断在保护我胸膛的钢丝背心上吗!可是,假如我发觉你低首下心,自知悔悟,我或许会

阻止贝尼代托,不让你被杀。但我发觉你依旧傲慢凶悍,所以我就让你落在上帝的手里。”

“我不相信有上帝,”卡德鲁斯咆哮道,“你自己也不相信。你撒谎!你撒谎!”

“住口!”神甫说道,“你要把你血管里的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了。什么!现在处死你

的正是上帝,而你竟然还不相信他的存在,是吗?他要你作一次祷告,说一句话,掉一滴眼

泪,这样上帝就可以宽恕你,难道你还不肯相信他吗?上帝本来可以使凶手的匕首在一霎时

内就了结你的生命的,但他却给了你这一刻钟的时间,让你有时间可以忏悔。所以,想一想

吧,贱人,忏悔吧。”

“不,”卡德鲁斯说,“不,我不忏悔。天地间根本没有上帝,没有神,有的只是命

运。”

“天地间有一位神,有上帝,”基督山说。“其证据就是:你躺在这儿,绝望地否认着

他,而我却站在你面前,富有,快乐,安全,并恳求上帝宽恕你,因为你虽竭力想不相信

他,但你在心里却依旧是相信他的。”

“那么,你是谁呢?”卡德鲁斯用他垂死的眼睛盯住伯爵问道。

“仔细看看我!”基督山说道,把灯光移近了他的脸。

“嗯,神甫,布沙尼神甫。”

伯爵脱掉了那改变他相貌的假发,垂下了他那漆黑的头发,使他那苍白的脸顿时英俊了

许多。

“噢!”卡德鲁斯大吃了一惊,说道,“要不是那一头黑发,我就要说你就是那个英国

人威玛勋爵啦。”

“我既不是布沙尼神甫,也不是威玛勋爵,”基督山说。

“再想想看,想得更远一些,在你早年的记忆里搜索一下。”伯爵的话里有一股魔力,

使那可怜虫的极衰弱的神志又再度恢复了过来。

“不错,”他说,我想我从前见过你,也认识你。”

“对,卡德鲁斯,你见过我,我们曾经相识。”

“那么你是谁呢?你既然认识我,怎么还能让我去死呢?”

“因为已没有办法再救你了。你受的是致命伤。假如还有可能救你的命,我就会认为这

是上帝对你另一次发慈悲,我也一定努力救你。我以我父亲的坟墓起誓!”

“以你父亲的坟墓起誓!”卡德鲁斯说道,这时正是回光返照,他半撑起身子,想更清

楚地看看那个发誓的人,因为他所发的誓言是所有人都认为神圣不可亵渎的。“你到底是

谁?”

伯爵已注意到对方离死已很近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就走近了那个垂死的

人,脸上露出了镇静而忧郁的神色,弯下腰去轻声说道:“我是——我是——”他那几乎是

闭着的嘴里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声音是那么低,仿佛连伯爵自己也怕听见似的。卡德鲁斯

本来已撑起了身子跪着,伸出了一只胳膊,听到那名字又把身子缩了回来。他攥紧了拳头,

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两手伸向天空,喊道:“哦,上帝!我的上帝!原谅我刚才否认了您!您

的确是存在的。您确实是人类的在天之父,也是人间的审判官。我的上帝。接受我吧,我的

主啊!”他紧闭双眼,发出了最后一声呻吟和最后一个叹息,就倒了下去。此时伤口已不再

流血了,他已经死了。

“一个!”伯爵神秘地说话,两眼盯着那尸体,这具尸体由于死得很惨,所以其形状特

别可怕。十分钟后,医生和检察官都来了。一个由门房领着,另一个由阿里陪同着。接待他

们的是布沙尼神甫,当时他正在尸体旁边做祷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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