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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四

书名: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本章字数:220804

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3日 05:51


基督山伯爵[四]

作者:[法]大仲马/著

第八十四章 波尚

歹徒潜入伯爵府企图行窃这回事,是在此后的两星期内成了全巴黎的谈话中心。那个人

在临死的时候曾签署了一份自白书,指控暗杀他的人是贝尼代托。警察局曾下令严紧搜查凶

手。指控德罗斯的小刀、隐显灯、钥匙串和衣服都保藏在档案库里,只有他的背心找不到,

尸体则已用车送到尸体陈列所里。伯爵每逢向人提及此事时,每次都说那次意外事件是他在

阿都尔别墅的时候发生的,那天碰巧有位布沙尼神甫要求在他的家里过夜,在他的图书馆里

查找几本珍贵的书籍,对这件事情他也是从布沙尼神甫那儿听来的。只有贝尔图乔一听人提

到贝尼代托的名字就脸色发白,但谁都没有去注意他这种变化。维尔福因为曾被叫去为那件

罪案作证,所以接受了这件案子,并以他处理一切刑事罪案时的热忱做着预审前准备工作。

三个星期过去了,虽竭尽全力搜索仍未有成果,由于腾格拉尔小姐和安德烈·卡瓦尔康

蒂子爵的婚期日渐接近,那次行窃的企图以及窃贼被他的同伴所杀的事几乎被人遗忘。

婚期已宣布,青年人也已在那位银行家的府上被视作未来女婿。子爵曾写了几封信去征

求他父亲卡瓦尔康蒂老先生的意见,老先生复信说他非常赞成这件婚事,但同时也感到遗

憾,因为他那时不能离开巴马但,他同意拿出那笔每年可以产生十五万里弗利息的本金。这

三百万本金,他已同意交给腾格拉尔去投资。有些人把那位银行家的近况告诉那青年人,说

他这位未来岳父近来连遭损失;但那青年人不把金钱看在眼里,毫不理会这种种暗示,也从

不向男爵提及那些话。男爵崇拜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却并不这

样。由于天生憎恶结婚,她接受了安德烈的追求以求摆脱马尔塞夫;但当安德烈步步紧逼

时,她不免也向他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憎恶。男爵或许也觉察到她那种态度,但他认为这只是

他女儿的怪僻,假装不知道。

波尚要求宽延的时间快到了。马尔塞夫现在已觉察到伯爵劝他息事宁人那个忠告的价

值。谁都不曾留心关于将军的那则消息,谁也不会认出那个出卖亚尼纳城的法国军官就是贵

族院里那个高贵的伯爵。但是阿尔贝并不觉得他所受的侮辱已减轻,几乎使他感到愤怒的消

息显然是一种故意的侮辱。

此外,波尚结束上次会谈时的态度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痛苦的回忆。所以他的头脑里

依旧存着决斗的念头,并希望瞒住这次决斗的真原因,甚至瞒过他的陪证人。

波尚自阿尔贝去拜访他以后,便再没有人见到过他,阿尔贝每次向人问到他时,人家总

是回答他已旅行去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但是他究竟到哪儿去,谁都不知道。直到一天

早晨,阿尔贝的贴身跟班唤醒他,回报波尚来访。阿尔贝擦擦眼睛,吩咐仆人让波尚在楼下

的小吸烟室里稍候,他很快地穿好衣服,走下楼去。他发现波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看到

他,波尚就停住了脚步。

“阁下,您不等我今天到您府上去拜访,就先到我这儿来,看来是个好兆头,”阿尔贝

说。“告诉我,究竟我应该和你握手,说,‘波尚,承认你曾经伤害我,恢复咱们的友谊’

呢,还是我只要请你选择武器就够了?”

“阿尔贝,”波尚带着一种使阿尔贝惶恐不安的忧郁神色说,“让我们先坐下来再谈

吧。”

“阁下,我倒宁愿在坐下来之前先知道你的答复。”

“阿尔贝,”那新闻记者说,“客观环境使我难于作那个答复。”

“我可以使你容易答复,方法是再重复一遍那个问题,‘你愿不愿意?”

“马尔塞夫,当问题牵涉到法国贵族马尔塞夫中将伯爵的名誉、地位和生命的时候,仅

仅回答是或否是不够的。”

“那到底应该怎样办呢?”

“就是照我的方法办,阿尔贝,我这样想:金钱、时间和疲劳,和一个家庭的名誉和利

益来相比,是不值一提的。‘大概如此’这几个字还不够有力,只有确凿事实才能决定是否

应该和一个朋友作一场致命的决斗。如果我把我的剑或手枪里的子弹对准一个三年来曾与我

交往密切的朋友,我至少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应该问心无愧去与他决斗,而当一

个人必须用他自己的武器救自己生命的时候,是需要那种心理准备的。”

“唉,”马尔塞夫不耐烦地说。“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就是:我刚从亚尼纳回来。”

“从亚尼纳来?”

“是的。”

“不可能的?”

“这是我的护照,检查一下上面的签署吧,——日内瓦、米兰、威尼斯、的里雅斯特、

德尔维纳和亚尼纳。你总该信任一个共和国、一个王国和一个帝国的警察局吧?”

阿尔贝把他的眼光落到护照上,然后又惊愕地抬起头来望着波尚。“你到亚尼纳去过

了?”他说。

“阿尔贝,假若你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国人,一个象三四个月前来寻求赔礼道歉而被

我杀掉的那个英国人那样头脑简单的贵族,我就不会找这种麻烦了,但我认为你应该重视这

一切。我去就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回来一个星期,隔离检疫花了四天,在那儿逗留四十八小

时,加起来正是三星期。我昨天晚上刚回来,而现在就在这儿了。”

“不要再多罗嗦了!究竟你要多久才能告诉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呢?”

“因为,说真话,阿尔贝——”

“你吞吞吐吐!”

“是的,我怕。”

“你怕承认你的记者欺骗了你?噢!丢开你的骄傲吧,波尚!承认了吧,波尚,别让你

的勇敢让人怀疑。”

“哦,不是那么回事,”那记者吞吞吐吐地说,“正巧相反——”阿尔贝的脸色变苍白

起来,他竭力想说话,但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的朋友,”波尚用最恳切的口气说,“我很高兴能向你道歉,但是,唉!——”

“但是什么?”

“那段消息是正确的,我的朋友。”

“什么!那个法国军官——”

“是的。”

“那个弗尔南多?”

“是的。”

“那个卖城叛主的奸徒是——”

“宽恕我,我的朋友,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阿尔贝狂怒地向波尚冲过去,但波尚并不准备伸手反抗,只是用一种温和的目光制止了

他。“别忙!我的朋友,’他一面说,一面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文件来,“证据在这儿。”

阿尔贝打开那张文件,那是亚尼纳四个德高望重的一份证明书,证明弗尔南多·蒙台哥

在阿里·铁贝林手下服务的时候曾为两百万钱财去卖城投降。那四个名人的签字是经领事鉴

定过的。阿尔贝脚步踉跄,四肢无力地跌落在一张椅子里。这是不能再怀疑的事实了,——

家庭名誉全完了。短时间痛苦的沉默以后,他心口反涨了,眼泪禁不住直流起来。波尚怀着

深深的同情怜悯注视着这悲痛欲绝的青年,走到他的身边。“阿尔贝,”他说,“你了解我

了吧,是吗?我想亲眼看到一切,亲自判断一切,希望所得的结果能有利于你的父亲,希望

我能为他主持公道。但相反的,事实证明那个被阿里总督提拔到督军职位的弗尔南多·蒙台

哥不是别人,而正是弗尔南多·马尔塞夫伯爵,于是,想到我们那份真挚的友情,就赶快来

见你了。”

阿尔贝仍旧躺在椅子上,用双手遮住他的眼睛,象是要阻止光线照到他身上似的。

“我赶到你这儿来,”波尚继续说,“告诉你,阿尔贝,在这个变动的年代里,一个父

亲的过错是不能转移到他孩子身上的。我们是在战争时期中长大的,而凡是经过这次战争,

很少能不在他军人的制服或法官的长袍上沾染到一些不名誉的污迹或血。现在我有了这些证

据,阿尔贝,现在我已拥有了你的秘密,没有哪一个人再能强迫决斗,因为你的良心将遣责

你,使你感到自己象是一个罪人,我却能给你你不再能向我要求的事。你愿意我所独有的这

些证据,这些证明,书吗?你愿意这个可怕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吗?相信我,我决不

对别人讲,说吧,阿尔贝,我的朋友,你愿意吗?”

阿尔贝扑上去抱住波尚的脖子。“啊,多么高贵的心地呵!”他喊道。

“拿了吧。”波尚说,他把那些文件递给阿尔贝。

阿尔贝用一只颤抖的手抓过来,把它们撕得粉碎。他浑身发抖,恐怕撕碎的一小片将来

再出现到他面前,他走到那支老是燃着准备点雪茄的蜡烛前面,把每一片碎纸都烧掉。

“亲爱的好朋友!”他一面烧那些文件,一面轻轻地说。

“忘掉这一切就象忘掉一个恶梦吧,”波尚说,“让它象那变黑的纸张上的最后的火花

那样消失,象那从无声的灰烬上发出来的青烟那样飘散吧。”

“是的,是的,”阿尔贝说,“只让永恒的友谊存在吧,我向我的救主答应那种友谊将

在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保存下去,并使我永远记得:我的生命和名誉都出于你的恩赐!因

为,假如这件事被别人知道,噢!波尚呀,我就得毁灭我自己,或是——不,我可怜的母

亲!我不能让她受这个致命的打击——我就得逃离我祖国了。”

“可怜的阿尔贝!”波尚说。

但这种突如其来和毫无意义的欢乐不久就离开了那个青年人,接着来的,是更大的忧伤。

“嗯,波尚,”阿尔贝说,“听我说,波尚!我的父亲白璧无瑕般的声誉曾令我对他尊

敬、信任和自豪,现在顷刻间要我抛弃这些感情,我是办不到的。噢,波尚,波尚呀!我现

在该怎样对待我的父亲呢?我应该不接受他的拥抱,不让他吻我的额头,不与他握手吗?我

是一个最痛苦的人了。啊,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呀!”阿尔贝用满含热泪的双眼凝视着

他母亲的画像说,“假如你知道了这回事,你将会多么痛苦啊!”

“来,”波尚拉住他的双手说,“勇敢一点,我的朋友。”

“但登在报纸上的那一条消息是怎样来的呢?在这一切的后面,显然有着一个不可知的

冤家,一个不可见的敌人。”

“所以你更应该早作准备,阿尔贝。你的脸上不要露出什么来,把你的悲哀全隐藏在心

里,象暴风雨发作时才让人猜透这致命的秘密,去吧。”

“看来,你以为这一切还不曾完结吗?”阿尔贝惊恐地说。

“不是我以为,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顺便问你一句——”

“什么?”阿尔贝说,他看波尚有点犹豫。

“你快要和腾格拉尔小姐结婚了吗?”

“你为什么现在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婚约的失败或成功,是与我们此刻所关注的事情有关的。”

“怎么会呢?”阿尔贝说,他脸涨得通红,“你以为腾格拉尔先生——”

“我只问你的婚约是否还有效?请不要猜想我的话所没有的意思,不要太看重我的话。”

“不,”阿尔贝说,“那个婚约已吹了。”

“好!”波尚说。然后,看到那青年人又快要变得抑郁起来,便说,“我们出去吧,阿

尔贝,乘着轻便马车或骑马到树林里去兜一圈,可以调整一下你的情绪。我们回来再吃早

餐,然后你去干你的事,我去干我的。”

“同意,”阿尔贝说,“让我们散步去吧。我想,略微走动一下对我很有好处。”

两位朋友走到马路上。当走到玛德伦大道时,波尚说,“既然我们出来了,就去拜访基

督山先生吧,他最能振奋人的情绪,因为他从不追根问底,在我看来,那些不追根问底的人

最能给人以安慰。”

“我也认为如此,”阿尔贝说,“我爱他,我们去拜访他吧。”

第八十五章 旅行

基督山看见那两个青年人一同走来,便发出一声欣喜的喊叫。“呀,呀”他说,“我希

望一切都已过去,都已澄清,妥当了结了吧。”

“是的,”波尚说,“那种荒谬的报导已经不存在了。要是再有那种消息,我要第一个

站出来反对,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谈它吧。”

“阿尔贝会告诉您,”伯爵答道,“我也曾这样劝过他。瞧,”

他又说,“我正在忙这件最可厌的早晨工作。”

“那是什么?”阿尔贝说,“显然是在整理你的文件吧。”

“我的文件,感谢上帝,不!我的文件早已被整理得十分清楚了,因为我一张都没有。

这是卡瓦尔康蒂先生的。”

“卡瓦尔康蒂先生的?”波尚问道。

“是的,你不知道这是伯爵所引荐的一位青年吗?”马尔塞夫说。

“我们大家不要误会,”基督山答道,“我没有引荐任何人,当然更没有介绍卡瓦尔康

蒂先生。”

“而他,”阿尔贝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继续说,“正要把我取而代之,与腾格拉尔小姐

结婚?”基督山说。“您,一位新闻记者,大名鼎鼎的人物!这是全巴黎的谈话资料啦。”

“而您,伯爵,是您促成的吗?”波尚问。

“我?快别那样说,新闻记者阁下,别散布那个消息。我促成的!不,你难道不知我的

为人!正巧相反,我曾尽我的全力反对那件婚事。”

“啊!我懂了,”波尚说,“是为了我们的朋友阿尔贝。”

“为了我?”阿尔贝说,“噢,不,真的!伯爵将为我主持公道,因为我一向在求他解

除我的婚约,现在解决了,我很快乐。伯爵假装这一切不是他干的,是要我不要感谢他,就

算如此吧,——我将象古人那样给一位不知名的神建立一个祭坛。”

“听着,”基督山说,“这件事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岳父和那青年人和我都不十

分投机,只有欧热妮小姐,——她对婚姻问题似乎毫无兴趣,——她,看到我无意劝她放弃

她那宝贵的自由,才对我保持着一点好感。”

“你不是说这件婚事快要举行了吗?”

“哦,是的,我说的话不能有什么效用。我并不了解那青年人。据说他的出身很好,很

有钱,但在我看来,这都是传闻罢了。我曾几次三番把这一点告诉腾格拉尔先生,直到我自

己都听厌了,但他还是迷着他那位卢卡人。我甚至告诉他一种我认为非常严重的事实:那个

青年人大概曾被他的保姆掉过包,或是被波希米亚人拐去过,或是被他的家庭教师丢失过,

究竟属于哪一类,我也不十分知道,但我的确知道他的父亲曾有十年以上不曾见过他的面。

他在那十年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上帝知道。嗯,那一切话也都没有用。他们要把我写信给

少校,要求证明文件,现在证明文件也在这儿了。把这些文件送出去,我就象彼拉多[《圣

经》传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罢。”——译注]一样,洗手不管了。”

“亚密莱小姐对你说了些什么话?”波尚问道,“你抢走了她的学生。”

“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要到意大利去了。腾格拉尔夫人要求我写几封介绍信给

意大利歌剧团,我写了张便笺给梵尔剧院的董事,因为我曾有恩于他。怎么啦,阿尔贝?您

看来无精打采,难道您真正爱着欧热妮小姐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阿尔贝带着一种忧愁的微笑说。

“但是,”基督山继续说,“您不象往常那样有精神。来,有什么事?说说看!”

“我头疼。”阿尔贝说。

“唉,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说,“我有一种万试万灵的药方向您推荐,——每当我

有烦恼的时候,吃了这种药没有不成功的。”

“是什么?”

“真的?我现在也非常烦恼,要离开家去散散心。我们一同去好吗?”

“你烦恼,伯爵?”波尚说,“为什么事?”

“你把事情看得非常轻松,我倒很愿意看到在您府上也有一件诉讼案准备办理!”

“什么诉讼案?”

“就是维尔福先生在准备的那一件,他要提出公诉控告我那位可爱的刺客,——看上去

象是监狱里逃出来的一个匪徒。”

“不错,”波尚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回事。这个卡德鲁斯是谁?”

“看来是一个乡下人。维尔福先生在马赛的时候曾听说过他,腾格拉尔也记得曾见过

他。因此,检察官阁下对这件事非常关心,警察总监也极感兴趣。我当然非常感激,这一切

但由于这种关切,他们把巴黎附近所有的窃贼都押到我这儿来。要辨认其中有无杀害卡德鲁

斯的凶手。假如这样继续下去,不出三个月,法国的每一个窃贼和刺客都会把我家里的情形

弄得了如指掌了。所以我决定离开他们,逃避到世界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很高兴您能陪我一

同去了,子爵。”

“非常高兴。”

“那就这样决定了?”

“是的,但到哪儿去?”

“我已经告诉您了,——到那空气清新,到那每一种声音都使人很平静,到那不论天性

如何骄傲的人都会感到自己渺小和卑微的地方去。我喜欢那种虚怀若谷的情调,——尽管我

曾象奥古斯都那样被人称为宇宙的主宰。”

“但你究竟要到哪儿去?”

“到海上去,子爵,到海上去。你知道我是一个水手。当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便

是在老海神的怀抱和那养丽的安费德丽蒂[希腊神话中海神之妻。——译注]的胸怀里长大

的。我曾在老海神的绿色的袍子和后者的蔚兰的衣衫上嬉游,我爱海,把海当作我的情人,

假如我长时间见不到她,便会感到苦恼。”

“我们去吧,伯爵。”

“到海上去?”

“是的。”

“您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接受了。”

“好吧,子爵,今天晚上,我的院子里将有一辆用四匹驿马拉的旅行马车,那辆车子很

好,人可以在里面象躺在床上一样休息。波尚先生,它可以容纳四个人,您能陪我们一起去

吗?”

“谢谢你,我刚从海上回来。”

“什么?您到海上去过了?”

“是的,我刚才到波罗米群岛去巡游了一番。”

“那有什么关系?跟我们一起去吧。”阿尔贝说。

“不,亲爱的马尔塞夫,你知道我只有对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才会托绝。而且,”他又

低声说,“我现在应该留在巴黎注意报纸,这是很重要的。”

“啊!你是一个好朋友,一个最最好的朋友,”阿尔贝说,“是的,你说得对,多留些

神吧,细心注意着,波尚,设法查出究竟是哪一个敌人透露这个消息的。”

阿尔贝与波尚分手了,他们分手时那紧紧的最后一握表达了他们在外人面前不能用语言

表达的意思。

“波尚是一个可敬的人,”那新闻记者走后,基督山说,“是不,阿尔贝?”

“是的,而且是一个真诚的朋友,我非常爱他。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虽然无所

谓,但我们究竟是到哪儿去呢?”

“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到诺曼底去。”

“很有趣,我们能完全隐居人群吗?——没有社交、没有邻居吗?”

“我们的伴侣将是供驰骋的马、供打猎的狗和一艘渔船。”

“正合我的意思,我要把这通知家母,,再回到你这儿来。”

“但您能被允许到诺曼底去吗?”

“我喜欢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是的,我知道您可以单独出门,因为有一次我在意大利遇到您——但陪伴那神秘的基

督山同去呢?”

“你忘啦,伯爵,我常常告诉你,家母对你非常关切。”

“弗朗斯瓦一世[弗朗斯瓦一世(一四九四—一五四七),法国一五一五至一五四七年

的国王。——译注]说,‘女人是易变的,’莎士比亚说,‘女人象是大海里的一个浪。’

他们两位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一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们二人都是应该知道女人的。”

“是的,那是一般的女人,但家母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好女人。”

“我的意思是:家母不轻易对人表现出关切,但一旦称赞了一个人,那便永不改变的

了。”

“啊,真的,”基督山说,叹息了一声,“而您以为她真的对我那样关心,并不是对我

完全漠不关心吗?”

“听着!我已经说过了,但是再说一遍,就是:你一定是一个非常神奇,非常卓越的

人。”

“哦!”

“是的,因为家母对您的关切完全是出于同情,而不是出于好奇心。当我和她在一起的

时候,她从没有谈论过别人。”

“而她在竭力劝您不要信任我这个曼弗雷特是不是?”

“正巧相反,她说:‘马尔塞夫,我想伯爵是一个生性高贵的人,尽力获得他的喜欢

吧。’”

基督山转过眼去,叹了一口气。“啊,真的?”他说。

“在我看来,”阿尔贝说,“她非但不会反对我的旅行,而且将热心地赞成,因为这是

与她每天叮嘱我的话相符的。”

“那好,下午五点钟再会。请遵守时间,我们在夜里十二点钟或一点钟可以到了。”

“到达的黎港吗?”

“是的,或是在的黎港附近。”

“但我们能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一百四十四哩的路吗?”

“容易得很。”基督山说。

“你一定是一个奇迹创造者,不用多久,你不但将超过火车,——超过火车并不难,尤

其是在法国,——而且甚至将超过急报了。”

“子爵,既然我们要在七八个钟头以后才能起程,务请遵守时间。”

“别怕,我除了准备以外没有别的事情了。”

阿尔贝走了。基督山和阿尔贝点头道别的时候他还是面含微笑的,这时他陷入了沉思。

然后,象是要驱散他这种恍惚状态似的,手抹一抹他的额头,拉了两下铃,贝尔图乔进来

了。“贝尔图乔,”他说,“我本来说明天或后天到诺曼底去,但现在我准备今天就去。你

在五点钟以前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派一个人去通知第一站的马夫。马尔塞夫先生陪我

一起去。去吧。”

贝尔图乔遵命行事,派了一个跑差赶到蓬图瓦兹去传达旅行马车要求在六点钟到达的。

蓬图瓦兹站另派一个专差去通知第二站,在六小时之内,路上的各处驿站都已准备好了。

在起程以前,伯爵到海黛的房间里去,把他要出门的消息告诉她,托她照顾一切。

阿尔贝很守时间。这次旅行最初似乎很乏味,但不久就由于速度的影响而有趣起来。马

尔塞夫想不到跑得如此之快。

“你们的驿马每小时只走六哩,”基督山说,“而且还有那荒谬的法律,规定非经前车

旅客的允许后车不能超过,这样一个不中用的或坏脾气的旅客就阻挠一个生性活跃的旅客,

在这样的限制之下,的确是寸步难行了。我用我自己的马夫和马逃避这种恼人的状况,不是

吗,阿里?”

伯爵伸头到窗外打了一个唿哨,那几匹马看来象是插上了翅膀。马车带着一种雷鸣似的

喧闹声滚过街道;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注视这颗飞快而过而又耀目的流星。阿里面带微笑,

连连吹着唿哨,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缰绳,驰马奔腾,马的美丽鬃毛在迎风飘着。阿里这个

沙漠之子这时最得意了,在他所掀起的阵阵尘雾中,他那黝黑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使人

想到风沙之精和飓风之神。

“我到现在才知道由于速度而产生的快感,”马尔塞夫说,他额头上最后的一片阴霾也

消失了。“但这些马你是怎么弄来的呢?是专门驯养的吗?”

“一点不错,”伯爵说。“六年以前,我在匈牙利买进一匹以快速闻名的种马,——价

钱多少我不知道,是贝尔图乔付钱买的。我们今天晚上用的三十二匹马都是它的后裔,它们

都是全身漆黑,只有前额上有一颗白星。”

“真神妙!但是,伯爵,你要这些马来做什么用呢?”

“您看见啦,我用它们来旅行。”

“但你也不是总旅行呀。”

“当我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贝尔图乔会把它们卖掉的,他预计可以卖到三四万法郎。”

“欧洲的国王没有哪一个有那么多的钱来买。”

“那末他可以卖给一个东方的大君,那个大君用他所有的钱来把它们买去,然后再回去

敲榨他的人民,重新装满他的钱箱。”

“伯爵,我可以向你提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除了你以外,贝尔图乔一定也是欧洲最有钱的人了。”

“你错了,子爵,我相信假如您搜遍贝尔图乔的口袋,您不会找到十个铜板。”

“那这样他一定是一个奇迹了。我亲爱的伯爵,假如你再告诉我这样神奇的事情,我就

真的要不相信了。”

“我从不讲神话,阿尔贝,告诉我,一个管家为什么要在他的主人身上揩油?”

“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天性如此,天生爱揩油。”

“您错啦,那是因为他有妻子和家庭,而他本人和他的家人都有难以满足的欲望。同时

他也不能确定是否可以永远保持他的职位,希望能给自己找条后路。现在,贝尔图乔先生在

这个世界上只有孤苦伶仃独自一个,他可以任意动用我的财产。他确信他决不会离开他的职

务。”

“为什么?”

“因为我决不能再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你把假定当作既定,讲来讲去依旧是讲的可能性。”

“噢,决不,我讲的是必然性。在你可以对他们操生死大权的仆人之中,他是最好的

了。”

“你对贝尔图乔有那种权力吗?”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字句可以象一扇铁门似的截断一次谈话,伯爵的“有”便是这一类的字句。全部旅

程以相等的速度完成,分成八段的那三十二匹马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了一百四十四哩路。

他们在午夜来到一个美丽的花园门前。看门人已经起身了,开着大门在等候,因为最后

一站的马夫已来通知过他。清晨两点半钟,马尔塞夫被领进他的房间里,洗澡水和晚餐都已

准备好了。站在马车后面的那个仆人侍候他;同来的巴浦斯订则侍候伯爵坐在马车前面。阿

尔贝洗了澡,用了膳,然后上床。整夜,他是在苍凉的潮声中合眼。早晨起来,他走到窗

前,打开窗子,走到一个小小阳台上;他的前面是海,是那浩瀚无垠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他

的后面,是一个环绕在小树林里的美丽花园。在一条小溪里,停着一艘两舷狭而帆樯高耸的

独船,桅顶上挂着一面旗,旗上绣有基督山的微章,那微章的图案是:在一片天蓝色的海上

有一座金山,微章上部还有一个十字架,这显然是象征“基督山”这个名字,上帝使这座山

变得比金山更值钱,同时它也象征着耶稣蒙难的髑髅地,红十字表示被耶稣的神圣的血所染

红的十字架,或是象征着这个人的神秘的往事里的一段受苦和再生的经历。独桅船的四周停

着几艘附近村庄里渔夫们的渔船,象是卑微的臣仆在等候他们女王的吩咐。这儿,象基督山

逗留一两天的任何地点一样,一切都安排得舒适,日子过得很惬意。

阿尔贝在他的小厅里找到两支枪,和其他一些打猎的工具。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藏

着英国人——英国人使用的种种巧妙的渔具,他们都是好渔夫,因为耐心——所以还不曾劝

服因循度日的法国渔夫采用。时间就在打猎捕鱼中过去了,基督山的成绩非常突出,他们在

林园里射死了一打野雉,在小溪里捉到同样多的鳟鱼,在一个可以俯瞰大海的阁楼里进餐,

在书斋里用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贝因为连日奔波,十分疲倦,躺在窗口附近的一张圈椅里睡觉,伯

爵对那些运动只当作游戏,正在设计一个图纸,准备在他的家里造一间温室。这时,大路上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使阿尔贝抬起头来。他紧张地在院子里看到了他自己的贴身跟班,他并没

有吩咐他跟来,恐惧使基督山感到不便。

“弗劳兰丁来了!”他跳起来喊道。“是我的母亲病了吗?”

他急急忙忙向门口奔去。基督山注视着他,他看到他走近那跟班,跟班从口袋里抽出一

密封的小包,里面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信。“这是谁送来的?”他急切地说。

“波尚先生。”弗劳兰丁回答。

“是他派你来的吗?”

“是,先生,他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家里去,给我旅费,弄到一匹马,叫我答应不见你不

停下来。我在十五小时之内赶到了这里。”

阿尔贝哆哆嗦嗦地拆开那封信,才读了几行,他就发出一声惊喊,浑身颤抖地抓住那份

报纸张。突然地,他的眼睛变得黯然无神了,他的腿软了下去,要不是弗劳兰丁扶住他,他

就要跌在地上了。

“可怜的青年人,”基督山低声说,“俗话说,父亲的罪将连累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子

孙,这句话看来是确实的了。”

这时,阿尔贝已经醒过来,他把落在汗溶溶前额上的头发甩回去,继续阅读,然后双手

把信和报纸压成一团,说:“弗劳兰丁,你的马还能立刻回去吗?”

“你离开的时候家里情形怎么样?”

“一切都很安静,但我从波尚先生那儿回去的时候,我发觉夫人在流泪。她派人叫我

去,问您几时回来。我告诉她说,我要来找您了,是波尚先生差我来的,她最初想阻止我,

但想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是的,去吧,弗劳兰丁,让他回来吧。’”

“是的,我的母亲,”阿尔贝说,“我就回去了,叫那不要脸的混蛋等着瞧吧!但我必

须先去告辞一声——”

他回到刚才离开基督山的那个房间。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人了,在五分钟的时间里已他

有了一个可怕的变化。他出去的时候一切如常,回来却带来了一种颤抖声音,一种狂乱的神

色,一种气势汹汹的目光和一种踉跄的脚步。“伯爵,”他说,“我感谢你的盛情款待,也

很乐意能多享受些,但我现在必须回到巴黎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一件很不幸的事,在我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别问我,我求求你;请您借给我一

匹马。”

“我的马厩任您选用,子爵,但骑马回去会累跨您的。乘驿车或骄车吧。”

“不,那会耽误我的时间,而且我需要经受您怕我累跨的那种疲劳,它对我很有好处。”

阿尔贝走了几步,象一个中了一颗枪弹的似地一仰身,倒入房门一张附近的椅子里。基

督山并没有看到他这第二次虚脱,他正站在窗口喊:“阿里,给马尔塞夫先生备一匹马!他

急着要走!”

这几句话振作了阿尔贝的精神,他跑出房间,伯爵跟在后面。“谢谢你!”他跃上马

背,喊道。“你也赶快回来,弗劳兰丁。路上换马还需要说什么话吗?”

“只要您从所骑的马背上跳下来,便立刻会有另外一匹马备好了。”

阿尔贝迟疑了一会儿。“你也许会以为我这次告辞奇特而愚蠢,”但“你不知道报纸上

几行字会使一个人陷入绝望。好吧,”他把那张报纸摔下来给他,又说,“念一念吧,但等

我走了以后才念,免得你看见我气得发疯。”

当伯爵拾起那张报纸的时候,阿尔贝用马刺踢了他的马肚子一下,马象一支箭似地疾驰

而去。伯爵带着一种无限怜悯感情望着他,当人影完全消先的时候,他读道:——

“三星期前,《大公报》曾讽示亚尼纳总督阿里手下服务的法国军官以亚尼纳堡拱手让

敌,并出卖他的恩主给土耳其人的消息;那个法国军官当时确自称为弗尔南多,但此后他已

在他的教名上加了一个贵族的衔头和一个姓氏。他现在自称为马尔塞夫伯爵,并在贵族院里

占着一个座位。”

这个被波尚大度地掩盖起来的可怕的秘密,就这样又象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似的出现

了;在阿尔贝起程到诺曼底去的两天以后,竟有人残酷地去通知另一家报馆,发表了这几行

几乎可使阿尔贝发疯的消息。

第八十六章 审问

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象一个霹雳似的落到波尚的门前。仆人早已受到吩咐,领他到他主

人的寝室里,主人正在洗澡。

“怎么样?”阿尔贝说。

“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波尚答道,“我正在等待你。”

“我一到就过来了。不用告诉我,波尚,我相信你是守信义讲交情的,决不会向任何人

谈及那件事,——不会的,我的朋友。而且,你派人来找我,就是你关心我的一个最好的证

明。所以,不要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吧,你能不能猜到这个可怕的打击是从哪儿来的?”

“我可以立刻用两个字告诉你。”

“但先把这个可耻阴谋的一切细节讲给我听吧。”

波尚于是向那被羞辱和痛苦折磨着的青年开始叙述下面这些事实:两天以前,那则消息

在另一家报纸——并不是在《大公报》上——出现,而更严重的是,那家报纸是大家都知道

的政府机关报。波尚读到那段新闻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立刻派人叫了一辆轻便马车,不等

吃完早餐,就赶到报馆去。

波尚的主张虽然与那家报纸的编辑正好相反,可是他们倒是亲密的朋友,这原是常有的

事。那位编辑正在津津有味地读报上一篇论甜菜问题文章,那篇文章大概是他自己写的。

“啊,真好!”波尚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报纸,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告诉你我这次拜

访的原因。”

“难道你也关心食糖问题了吗?”那家政府报纸的编辑问道。

“不,”波尚回答,“对这个问题,我完全是个外行,我所关心的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

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那篇关于马尔塞夫的文章。”

“真的!那不是一件怪事吗?”

“我认为你冒着很大的危险,因为很有可能被控为破坏名誉罪。”

“决不会的,我们除了那则消息以外,还同时拿到一切必需的证据,我们确信马尔塞夫

先生不会向我们抗议。此外,把那些不值得享受国家所赐尊荣的奸恶歹徒揭露出来,也算是

报效祖国。”

波尚犹如五雷轰顶,“那末,是谁来这样正式地通知你的呢?”他问道。“这件事情是

我的报纸先发动的,但由于证据不足,不得不停止刊载,其实对揭露马尔塞夫先生这件事,

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们,因为他是法国贵族院的一个议员,而我们是反对派。”

“噢!这是非常简单的,那则诽谤消息不是我们去找来的,而是它自己上门来的。昨天

一个从从亚尼纳来的人,带来了那些可怕的东西,当我们对于发表那篇告发性的文章表示犹

豫时,他对我们说,假如我们拒绝,那篇文章就会在别家报纸上出现。”

波尚知道除了忍气吞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就离开报馆派人去找马尔塞夫。但他却不

能把下面这些事情通知阿尔贝,因为这些事情是信差离开以后才发生的:那天,一向冷清的

贵族院里也显出了很大的骚动。每一个人都比往常到得早,纷纷谈论着这不祥的事情,因为

这件事会使大众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们这个显赫机构里的一个最著名的议员。有些人在细

读那则消息,有些人在发表议论,追述附和这种攻击的往事。伯爵与他的同僚们并不融洽。

象一切暴发户一样,他以前经常装出一种过份的骄傲以维持他的地位。老贵族嘲笑他;才智

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厌恶他。伯爵陷入了祭坛上的牺牲品似的惨境。一旦被上

帝的手指为牺牲品,每一个人便都要攻击他了。

只有马尔塞夫伯爵不知道当日所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看到那份登载诽谤消息的报纸,以

写信和骑马度过了早晨的时光。所以他在往常的时间到达议会,仍带着一种骄横的神色和傲

慢的态度:他下车,经过走廊,进入议院,并没有注意到听差的迟疑和他同僚的冷淡。会议

在他到达半小时前就已经开始了。虽然伯爵的神态和举止都未改变,——我们已经说过,他

对于当日的事情毫不知情,——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态度和举止似乎比往常更显得傲慢不

逊;他的出席被视作对议会的一种挑衅,以致全体议员都为议院的尊严受到侮辱而深感愤

怒;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失礼;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有些人则认为是一种侮辱。

整个议院虽然都急于想开始辩论;但象往常一样,谁都不愿意担起为难的责任。

最后,一个令人尊敬的议员,马尔塞夫的知名敌人,带着庄严的神色跨上讲台。这表示

预期的时间已经到了,议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马尔塞夫不知道这个一向并不如此受重视

的演讲者会受到这样重视的原因。发言者宣称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报告,要求全场一致注

意,伯爵对这一段开场白并未予以特别注意;但当听到亚尼纳和弗尔南多上校的时候,他的

脸色就变得那令人可怕地苍白,以致每一个议员都打了一个寒颤,所有眼光都集中到他身

上。精神上的创伤就有这种特性,——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决不会收口;它是永远痛苦

的,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漓地留在心头。

他的演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进行下去,只偶尔被一阵阵叹息声所打断,当他继续讲下

去时,全场又肃静下来,他讲到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查明这件案子,任务相当艰巨。他之

所以要引起一场私人问题的辩论,是为了要保全马尔塞夫先生的个人名誉和整个议院的名

誉。他的结论是要求立即进行一次审查,以使谣传尽快被挫败,不令其散布出去,借此恢复

马尔塞夫先生在舆论界所长期建立的地位。

这个意想不到的横祸是这样的打倒了马尔塞夫,以致当他带着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环顾

全场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种胆怯的表情既可以看做是无辜者过分受惊,也可

以说是自愧有罪者的表现,这种态度为他赢得了一部分同情,——因为真正宽厚仁义的人当

见到他们敌人的不幸超过他们仇恨的范围时,总是会发生同情的。主席把这件事付诸表决,

结果决定应该进行审查。主席问伯爵需要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马尔塞夫发现在经受这

个可怕的打击以后居然还活着,他的勇气便恢复了。“诸位勋爵,”他答说,“对于这由敌

人暗中指使的攻击,是不能靠时间来反击的,我必须立刻用一个霹雳来答复那曾暂时使我吓

了一跳的闪电。噢!我不但能辩护,而且将流近我最后的一滴血,向我高贵的同僚们证明我

无愧于与他们为伍!”这番话使人产生了一种对被告有利的印象。“所以,我要求审查应该

尽可能赶快举行,我应当把一切必需的资料提供给院方参考。”

“您指定哪一天?”主席问。

“从今天起,我悉听院方处置。”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是否全体同意今天就举行审查?”

“同意!”全场一致回答。

议院选出了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审查马尔塞夫所提出的证据。审查委员会决定当天晚上

八点在小组会议室里开会:如果有必要继续,每天晚上在同样时间开会。马尔塞夫要求退

席,他得去搜集那些他早就准备着以便应付这种风波的证据,他的机警使他预料到这种风暴

的可能性。

波尚把我们现在所叙述的这一切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那阿尔贝听;他的叙述当然更比我

们富于生气,因为当时事件正在演变中,而现在则已事过境迁。阿尔贝浑身都在颤抖着,有

时抱着希望,有时愤怒,有时又羞愧,——因为凭他对波尚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有罪

的;而他自问,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能证明他的无辜。波尚迟疑着不再叙述下去。

“以后呢?”阿尔贝问。

“以后?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件痛苦的工作了。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吗?”

“绝对要,与其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还不如从你的嘴里知道的好。”

“那末,请你做好精神准备,因为这是需要勇气的时候了。”

阿尔贝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额头,象是在证明自己的精力,象一个人在准备防卫他生命的

时候试一试他的盾和弯一弯他的剑一样。他以为自己很强壮,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动情绪误认

作力量了。“讲下去。”他说。

“那天晚上,”波尚继续说,“全巴黎在等待消息。许多人说,只有你的父亲出面才能

使指控不攻自破,许多人说他不会出席,有些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亲眼看见他动身到布鲁

塞尔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问他有没有去领护照。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贵族,他也是审查

委员之一,我竭力恳求他给我一个旁听的机会。他在七点钟的时候来找我,在趁开会的人还

没来,要求一个听差把我藏在一间边厢里。我躲在一根圆柱后面,希望能全部目击这一切。

八点正,大家都已到齐了,马尔塞夫先生在时钟敲到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

着一些文件,看上去脸色平静,脚步坚定,衣服漂亮而不浮华。根据老军人的习惯,他的上

装一直扣到颈下。他的出场产生了一个良好的效果。审查委员会是由中立人士组成的,其中

有几个上前来与他握手。”

阿尔贝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觉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在他的忧伤之中混杂着感情。

他很愿意能拥抱一下那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受到这样一些攻击的时候还能给他这种敬意的人。

“这时,一个听差拿了一封信来交给主席。‘您可以发言了,马尔塞夫先生,’主席一

面说,一面拆开那封信,于是伯爵开始为自己辩护起来。我敢向你保证,阿尔贝,他的辩护

是最雄辩和最有技巧的。拿出文件证明亚尼纳总督到最后一刻是对他全部信任的,因为他曾

要派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生死攸关的谈判。他拿出那只戒指,这是阿里总督的权威的像

征,他常常用这只戒指来作为他的信物,阿里总督给他这只戒指的用意,就是为了当他回来

的时候,不论日夜,不论任何时间,可以凭此直接去见他,甚至到他的寝室去见他。不幸的

是,他说,那次谈判失败了,而当他回来保卫他的恩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是,’伯

爵说,‘阿里总督对我是这样的信任,甚至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把他的宠妾和他的女儿托

我照顾。’”

阿尔贝听到这几句话,不觉吃了一惊。他想起海黛的身世来了,他还记得她讲述那个使

者和那只戒指时所说的话,以及她被出卖和变成一个奴隶的经过。“这一段话产生了什么影

响呢?”阿尔贝急切地问。

“我承认这段话感动了我,也的确感动了全体委员,”波尚说。“这时,主席漫不经心

地阅读那封送来的信,开头那几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几行读了读,然后眼睛盯住马

尔塞夫先生。‘伯爵阁下,’他说,‘您说亚尼纳总督曾把他的妻女托付给了你照顾?’

‘是的,阁下,’马尔塞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象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不幸总追

赶着我,当我回去的时候,凡瑟丽姬和她的女儿海黛已失踪了。’‘你认识她们吗?’‘我

和总督的密切关系以及他对我的忠诚的无限信任使我见过她们二十多次。’‘您知道她们后

来的下落吗?’‘是的,阁下,我听说她们已很忧伤,或许是沦为贫穷的牺牲品。我并不富

有,我的生命经常在危险中。我不能去寻找她们,这是我非常遗憾的。’主席让人难以觉察

地皱了皱眉头。‘诸位,’他说,‘你们已听到马尔塞夫伯爵阁下的解释了。伯爵阁下,您

能提供出证人来证实您所说的话吗?’‘唉!不能,阁下,’伯爵答道,总督周围的人物,

或是朝廷里认识我的人,不是过世就是走散了。我相信,在我的同胞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

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还依旧活着。我只有阿里·铁贝林的信件,现在已经呈交在您面前

了,随那只作为信物的戒指,也在这儿了。最后,我所能提供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在一

次匿名的攻击以后,并没有一个证人可以站出来否定我是一个正直和诚实的人以及一个纯洁

的军人。全场发出一阵低低赞许声。这时,阿尔贝,假如再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只要经过最

后一次表决,你的父亲便可以胜利了。但主席又说:‘诸位,还有您,伯爵阁下,我想,你

们大概不会反对听取一个自称为非常重要的证人的证词。这个证人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而

在听了伯爵刚才的一番话以后,我们知道他是为证明我们这位同僚是无辜而来的。这封刚才

收到的信就是关于那件事的。我们是否应该把它读一读呢,还是应该把它搁在一边,只当没

有那回事?’马尔塞夫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了,抓住文件的那只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委员

会决定听一听那封信的内容,伯爵默不出声,装出沉思的样子。主席读道:‘主席阁下:我

能向审查委员会提供非常确实的资料来证实马尔塞夫中将伯爵在伊皮鲁斯和马其顿的行

为。’主席顿了一顿,伯爵的脸更苍白了。主席望了一眼他的听众们。‘念下去。’四面八

方都是这样说。主席继续道:‘阿里总督临终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眼看到他临终时的情

形,我知道凡瑟丽姬和海黛的结果。我可以悉听委员会的吩咐,甚至要求赐我作证的光荣。

当这封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我已在外厅等候了。’“‘这个证人,或说得更准确些,这个

敌人究竟是谁呢?’伯爵问道,他的语气明显地改变了。‘我们就要知道的,阁下,’主席

答道,‘委员会愿意听这位证人的陈述吗?’‘要听,要听。’他们都同时说。主席把听差

叫来,问他:‘外厅里有没有人!’‘有的,先生。’‘是什么人?’‘一个女人,有一个

仆人陪着。’每一个人都面面相觑。‘领那个女人来。’主席说。五分钟以后,听差又出现

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门口,包括我,”波尚说,“也跟大家一样的期望和焦急。在听差

的后面,走进来一位遮着一张大面纱的女人。那张面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但从她的身材和

她身上的香气判断,她显然是一个年轻而高雅的女人。主席要求她揭开面纱,到那时,大家

才看到她穿着希腊人的装束,而且极其美丽。”

“啊!”阿尔贝说,“这是她。”

“她?谁?”

“海黛。”

“谁告诉你的?”

“唉!我知道了。说下去吧,波尚。你看得出我很镇定坚强,我们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

真相的。”

“马尔塞夫先生惊奇而恐怖地望着这个女人。”波尚继续说。“她说出来的话将要关系

他的生或死了。全体委员觉得这个插曲是这样的离奇,以致他们现在把伯爵的安危问题看作

了次要的事情。主席亲自端了一把椅子给那青年女子,但她并没有坐下。至于伯爵,他早已

经跌倒在他的椅子里了,显然他的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

“‘夫人,’主席说,‘您自称能向委员会提供关于亚尼纳事件的资料,并声称您是亲

眼目击那些事件的证人。’‘我的确是的!’那陌生女子用一种甜蜜而抑郁的口气和那种专

门属于东方人的悦耳的声音说。‘请允许我说,您那时一定还非常年幼吧。’我那时才四

岁,但因为那些事情和我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没有一件事情会逃出我的记忆。’‘那些事情

跟您是怎样的关系呢?你是谁,怎么会对那些事情有这样深刻的印象呢?’‘那些事情关系

着我父亲的生死,’她答道。‘我是海黛,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和他的爱妻凡瑟丽姬

的女儿。’“交杂着骄傲和谦逊的红晕顿时涨满了那位青年女子的两颊,再加上她那明亮的

眼睛和她那充满尊严的一段话,在全场上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影响。至于伯爵,即使一个

霹雳打在他的脚下和深裂开在他的面前,也不能使他更惶惑了。‘夫人,’是主席非常恭敬

地鞠了一躬说道,‘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这是最后的一个问题了:您能证明您现在所

说的这一番话的真实性吗?’‘我能的,阁下,’海黛说,从她的面纱底下摸出一只异香扑

鼻的小包来,‘这儿是我的出生证明书,是我父亲亲笔写并且由他的高级官吏签署的,还有

我的受洗证书,因为我的父亲同意我可以信我母亲的宗教。这张受洗证上有马其顿和伊皮鲁

斯大主教的签署。最后——而这无疑地是最主要的——,还有那个法国军官把我和我的母亲

卖给亚美尼亚奴隶商艾尔考柏的卖身文契,那个法国军官在他与土耳其政府的无耻的交易

中,竟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儿作为他的一部分战利品,把她们卖了,得到四十万法郎。’全

场在一种可怕的寂静中倾听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谴责,伯爵的两颊泛出青白色,他的眼睛充满

了血丝。海黛依旧很镇定,但这宁静却比别人的愤怒更可怕,她把那张用阿拉伯文写的卖身

契交给主席。在这些证件之中,有些大概是用阿拉伯文、罗马文或土耳其文写的,因为议院

的译员已被传唤了上去。有一个议员曾在伟大的埃及战争中研究过阿拉伯语,在他的监视之

下,那译员高声读道:

“我,艾尔考柏,一个奴隶商人,皇帝陛下的纳妃使者,承认代皇帝陛下从自由贵族基

督山伯爵手里收到一颗价值二千袋钱中的绿宝石,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幼年基督徒奴隶的赎

金。这个奴隶名叫海黛,是故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勋爵及其宠妾凡瑟丽姬的女儿。她是

七年以前和她的母亲一起卖给我的,但她的母亲在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即已去世。原售是

一个代阿里·铁贝林总督手下服务的法国上校,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上述的交易由我代

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钱币。本约已经皇帝陛下批准,地点君士坦丁堡,时间回教纪元一二

四七年——签字艾尔考柏。‘此约应办齐一切批准手续,应由售主备盖皇帝御玺。’“在那

奴隶贩子的签字旁边,的确有土耳其大皇帝的御玺的印记。这个文件读完以后,会议室内接

着就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里。伯爵完全楞住了。他那象是下意识地盯住海黛的眼睛已经变成

了一团火与血。‘夫人,’主席说,‘我们能向基督山伯爵去调查一下吗?我相信他现在也

在巴黎吧。’‘阁下,’海黛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伯爵在三天以前已到诺曼底去

了。’那样是谁建议采取这个步骤的呢?——当然罗,对于您这个步骤本庭深表感谢,而

且,对于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遭遇来说,这原是十分自然的。’‘阁下,’海黛回答,‘这

个步骤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促使我采取的。相信上帝宽恕我,虽然我是一个基督徒,但

我却老是想为我那英名显赫的父亲复仇。自从我来到法国,并且知道那叛徒住在巴黎以来,

我就时时小心地注意着。我隐居在我那高贵的保护人家里,但这是我自愿的。我喜欢静居和

寂寞,因为我能靠我的思想和我对过去的日子的回忆生活。基督山伯爵象慈父般地对我爱护

备至,我对于外界的事情无所不知,虽然我是在我的卧室里观看这一切。比方说,我看每一

种报纸、每一种期刊和每一个新歌剧。就在这样注视旁人生活的时候,我知道了今天早晨贵

族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就写了那封信。’‘那末,’

主席说,‘基督山伯爵对于您现在的行为毫不知情的吗?’‘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怕一件

事,就是怕他会不赞成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是我感到最高兴的一天,’那女郎用那火

热的眼睛凝视着天空,继续说,‘今天,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为我的父亲复仇了!’”

“在这期间,伯爵没有出过一次声,说过一句话。他的同僚们望着他,对他那被一个女

人的芬芳的气息所打破的好景感到有些怜悯。他脸上那种阴险的皱纹勾勒出了他的痛苦。

‘马尔塞夫阁下,’主席说,‘你认识这位太太吗?她是不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女

儿?’‘不,’马尔塞夫说,他挣扎着站起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我的敌人设计出

来的。’海黛本来用眼睛盯住门口,象是在期待着一个人进来似的,这时急忙转过头来,看

到伯爵站在那儿,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你不认识我?’她说。‘哼,幸亏我还认识

你!你是弗尔南多·蒙台哥,那个指挥我那高贵父亲部下军队的法国军官!是你出卖了亚尼

纳堡!是你受命到君士坦相堡去和土耳其皇帝谈判关系到你恩主的生死问题而带回来一个假

造的赦免状!是你骗取总督戒指去获得了守火者西立姆的信任!是你刺杀了西立姆!是你把

我们,我的母亲和我,出卖给奴隶贩子艾尔考柏!凶手!凶手!凶手!你的额头上还沾着你

主子的血呢。看,诸位,大家看!’“这些话产生了巨大的说服力,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伯爵

的额头上。他自己竟也用手去抹了一抹,好象自己也觉得阿里的血依旧还粘在上面似的。

‘您确实认定马尔塞夫先生就是那个军官弗尔南多·蒙台哥吗?’‘我确实认得!’海黛喊

道。‘噢,我的母亲呀!曾经告诉我说:“你本来是自由的,你有一个疼爱你的爹爹,你本

来可以成为一个皇后。仔细看清楚那个人。是他使你变成了一个奴隶,是他把你父亲的头颅

挑在枪尖上,是他出卖了我们,是他把我们交给那个奴隶贩子!仔细看看他的右手,那只手

上有一个大伤疤,假如你忘记了他的面貌,你一看那只手就可以认识他,奴隶贩子艾尔考柏

的金洋便是一块一块地落到那只带有伤疤的手里!“我认不认识他?啊!现在让他说说看,

他怎么能说不认识我!’每一个字都象一把匕首似的插入马尔塞夫的心,每一个字都推毁他

的一部分精力。当她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急忙把他的手藏在胸怀里(他的手上的确

有一个大伤疤),满脸绝望地跌回到他的座位上,这情景改变了全场对伯爵的意见。‘马尔

塞夫伯爵阁下,’主席说,‘您就难道被压倒了吗?答辩吧。本庭大公无私,并且具有最高

的权力,就象上帝的法庭一样,本庭决不能使你横受敌人的践踏而不给您一个反抗的机会。

要不要再继续进行调查?要不要派两位议员到亚尼纳去?说呀!’马尔塞夫不回答。于是全

体议员都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伯爵的脾气暴戾强横。必须是一个致命的

打击才能剥夺他反抗的勇气。他们以为这个沉默象是一次暴风雨的前兆,预示将接着出现一

个霹雳似的惊醒。‘唉’主席问道,‘您决定怎么样?’‘我没有话回答。’伯爵站起来低

声说。‘那末,阿里·铁贝林的女儿所说的都是实情吗?’主席说。‘看来,她是一个有利

的证人,甚至使您不敢再说“无罪”吗?您真的犯了所控的那些罪吗?’伯爵环顾四周,他

那种万般绝望的表情就是老虎看了也会心软,但却不能感动他的法官。于是,他抬头看天花

板,但立刻又收回那种眼光,象是怕那屋顶裂开,使他痛苦地看到那被称为天庭的另一个法

庭和那名叫上帝的另一位法官似的。于是,他以急促的动作撕开那件似乎要使他快要窒息的

上衣,象一个可悲的疯子似的冲出房间。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阵,然后他的马车隆隆

地响起急速离开的声音。‘诸位,’当房间里恢复肃静的时候,主席说,‘马尔塞夫伯爵阁

下是犯了叛逆罪和暴行迫害罪吗?’‘是的。’审查委员会的全体委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海黛一直等候到结束。当她听到宣判的时候,她并未露出十分高兴或怜悯的表情,然

后,她用面纱遮住面孔,庄严地向委员们鞠了一躬,迈着象女神般庄严的步伐离开了会场。”

第八十七章 挑衅

“这时,”波尚继续说,“我趁着沉静和黑暗离开会议厅,因此没人看见我。那个放我

进来的听差在房门口等我,他领我穿过走廊,到达一个通凡琪拉路的暗门。我是带着一种悲

喜交加的情绪离开的。原谅我,阿尔贝,悲是为了你,喜是喜那个高贵的姑娘竟能这样为她

的父母复仇。是的,阿尔贝,不论那次揭发的消息出自谁的手,是从哪儿来的,我要说:虽

然它是从一个敌人那儿来的,但那个敌人一定是充当了上帝的使者。”

阿尔贝用两手抱着他的头,他抬起他那羞得通红的、流满泪水的脸,一直抓住波尚的手

臂。“我的朋友,”他说,“我的生命结束了。我不能心平气和地对你说,‘这是上帝的报

应’,我必须去找出是谁在用这种手段迫害我,而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不是他杀死我,或是

我杀死他。我要依赖你的友谊来帮助我来完成这件事,波尚,假如你对我的蔑视还不曾驱走

我们之间友谊的话。”

“蔑视,我的朋友!这件不幸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不,幸亏儿子要为父亲的行为

负责充满公正的偏见时代已经过去了。回顾一下你的生活,阿尔贝,你的生活还仅仅只是开

始,每一个黎明都都会给你的生涯带来更纯洁的希望。不,阿尔贝,接受我的忠告吧。你又

年轻而又富有,离开法国吧。在这寻求刺激和时时改变口味的伟大的巴比伦,一切不久就会

被忘记的。你在三四年以后娶一位俄国公主当作新娘带回来,谁都不会把昨天所发生的事情

看作比十六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更严重了。”

“谢谢你,我亲爱的波尚,谢谢你那想使我放弃这种念头的好意,但我是不能这样做

的。我已经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了,假如有可能的话,好,也可以说那就是我的决心。你知

道,以我跟这件事情的关系而论,我不能采取与你一样的态度。在你看来纯粹是天意的事

情,在我看来却远没有那样简单。我觉得上帝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也幸亏是这样,因为只

有这样,我这一个月来所忍受的痛苦,才能不以那摸不到看不见的惩恶天使为对象,而可以

向一个既摸得到又看得见的人去寻求报复。现在,我再说一遍,波尚,我愿意回到人和物质

的世界,而假如你还象你说的我们还是朋友的话,就帮助我来找出那只击出拳的手吧!

“这样也好,”波尚说,“假如你一定要拉我回到现实,我就屈服了,假如你一定要查

出你的敌人,我就来帮助你,这件事情对我的名誉几乎也一样有同样相连的关系。”

“嗯,那好,你知道,波尚,我们立刻开始搜索吧。每一瞬间的拖迟在我来说都象很长

的时间。那个诽谤者到现在还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或许希望他可以不受惩罚。但是,以我

的名誉提保,假如他那样想的话,他就在欺骗他自己了。”

“好吧,听我说,马尔塞夫。”

“啊,波尚,我看你已经明白这一点了,你恢复了我的生命。”

“我并没有说事情真是那样,但它至少是黑夜中的一道光芒,沿着这道光芒,我们或许

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

“告诉我吧,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嗯,我把我从亚尼纳回来的时候设想对您说的那件事告诉你。”

“说吧。”

“我到了那里,当然先到当地的大银行家那儿去调查。一开始,甚至我还没有提及你父

亲的名字,他就说:‘啊,我猜道你为什么来的了。’‘怎么猜到的呢?’‘因为两星期以

前,也有人来问我这同样的问题。’‘谁?’‘巴黎的一个银行家,我的业务伙伴。’他的

名字是——’‘腾格拉尔。’”

“他!”阿尔贝喊道,“是的,他的确早就对我的父亲嫉恨得不得了。他常以平民自

居,不甘心看到马尔塞夫伯爵被任为贵族院的议员,而这次婚姻又是毫无理由破裂的,——

对了,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理由。”

“去调查一下,阿尔贝,但不要无缘无故地发火。调查一下,假如是真的话——”

“噢,是的,假如是真的,”那青年人喊道,“他就要偿还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

“要小心,马尔塞夫,他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

“我尊敬他的年龄就象他尊敬我的家庭一样。假如他恨我的父亲,他为什么不打死我父

亲呢?噢,他是怕跟一个人当面作对的。”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阿尔贝,我只是要跟你说不要感情用事,要慎重一些。”

“噢,不用怕,而且,你要陪我去的,波尚。严肃的事情应该当着证人来做的。今天,

假如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罪的,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嘿!波尚,我将以一次庄严的葬礼来维

护我的名誉。”

“既然你已下了这样的决心,阿尔贝,那就应该立刻去执行。你想立即到腾格拉尔先生

那儿去吗?我们走吧。”

他们派人去叫一辆轻便马车。一进那家银行家的院子,他们便看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的四轮马车和他的仆人在门口。

“啊,太好了!很好,”阿尔贝用一种阴郁的口吻说。“假如腾格拉尔先生不和我决

斗,我就杀死他的女婿,他应该是愿意决斗的,——一个卡瓦尔康蒂!”

仆人通知说阿尔贝来访,但那位银行家想起昨天的事情,吩咐仆人关门。可惜已经太迟

了,阿尔贝跟着那听差进来了,听到他这样吩咐仆人,便硬推开门,径自闯入那位银行家的

书房里,波尚跟在他的后面。

“阁下,”那银行家喊道,“难道我没有权力在我的家里拒绝不想接见的人了吗?你看

来是忘乎所以了。”

“不,阁下,”阿尔贝冷冷地说,“在这种状况下,如果不是由于懦怯,——这是我给

你的托词,——一个人就不能拒绝接见某些人。”

“那末,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呢,阁下?”

“我要求,”阿尔贝一面说,一面走近他,似乎并未注意到那背着壁炉站着的卡瓦尔康

蒂,——“我要求让我们在一个没有人来打扰的地方交谈十分钟,我对你只有这一点要求,

仇人相遇,必定是一死一生。”

腾格拉尔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卡瓦尔康蒂向前动了一步,阿尔贝就转向他。“还有

你,”他说,“假如你高兴的话,你也来吧,子爵阁下,你也有资格这样,因为你几乎已经

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了,只要有人愿意接受这种约会,多约几个也无妨。”

卡瓦尔康蒂带着一种愕然的神情望着腾格拉尔,腾格拉尔竭力振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

那两个青年人的中间。阿尔贝对安德烈的攻击使他有了一种不同的立场,他希望这次拜访别

有缘故,不是他最初所假定的那个原因。

“老实说,阁下,”他对阿尔贝说,“假如你因为我喜欢而陪你,所以到这儿来找这位

先生吵架,我就要把这件事情交给检察官去处理。”

“你弄错了,阁下,”马尔塞夫带着一个阴郁的微笑说,“这与婚事毫无关系,我所以

要对卡瓦尔康蒂先生那样说,是因为他刚才似乎要来干涉我们的企图。在一方面,你说对

了,我今天准备要跟每一个人吵架,但你有优先权,腾格拉尔先生。”

“阁下,”腾格拉尔回答,愤怒和恐惧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警告你,当我遇

到一只疯狗的时候,我会杀了它,但我决不认为自己犯了罪,而是认为我为社会做了一件好

事。假如你发了疯,要来咬我,我就要毫不留情地杀死你。难道你父亲的受辱是我的过错?”

“是的,你这坏蛋!”马尔塞夫喊道,“是你的过错。”

腾格拉尔后退了一步。“我的错!”他说,“你一定疯了!我怎么知道希腊的历史?我

到那些国家去旅行了吗?是我劝告你的父亲出卖亚尼纳堡,背叛——”

“住口!”阿尔贝用一种窒息的声音说。“不,你并没有直接揭露这件事情,并没有直

接来伤害我们,但这件事情是你暗中唆使的。”

“我?”

“是的,你!那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咦,我想报纸已经告诉你了,当然是从亚尼纳来的!”

“谁写信到亚尼纳去的?”

“写信到亚尼纳?”

“是的。是谁写信去打听关于我父亲的消息的?”

“我想谁都可以写信到亚尼纳去的吧。”

“但只有一个人写了那封信!”

“只有一个人?”

“是的,而那个人就是你!”

“我当然要写。没错,我觉得,当自己的女儿快要嫁给一个青年人的时候,应该去打听

一下他的家庭。这不但是一种权利,而且是我的一种责任。”

“你写那封信的时候,阁下,是已经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回答的。”

“我!真的,我可以保证,”腾格拉尔用一种信任而且放心的神情喊道,这也许并不完

全是吓出来的,而多半是因为他对那个可怜的青年真正感到了关切,“我庄严地向你保证,

我本来决想不到要写信到亚尼纳去。我怎知道阿里总督的遭难呢,——我知道吗?”

“那肯定是有人煽动你写的了?”

“是的”

“那个人是谁?说说呀”

“啊!这事很简单。我谈到你父亲的过去。我说,他的财产由来还不大清楚。那个人就

问我,你父亲的财产是哪儿弄来的?我回答说:在希腊呗。他就对我说:‘好呀!写信到亚

尼纳去就是了。’”

“劝你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叫你写信到亚尼纳去的?”

“是的,于是我就写了,假如你高兴的话我可以把回信给你看。”

阿尔贝和波尚对望了一眼。“阁下,”波尚说,“你似乎在指责伯爵,而你知道伯爵此

刻不在巴黎,无法为他自己辩护。”

“我没有指责任何人,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即使在伯爵面前。”

“伯爵知道回信的内容吗?

“知道,我给他看过回信。”

“他知道我父亲的教名叫弗尔南多,姓蒙台哥吗?”

“知道,我早就告诉他了。除此以外,我所做的每件事情,任何人处于我的处境,都会

这么做的,甚至比我做得更多一些。在我收到回信的第二天,你父亲在基督山的怂勇下,正

式来为你提亲,我坚决地拒绝了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我没有必要去揭他的老底,马尔塞夫

先生露脸还是丢脸,管我什么事?我既不会因此多赚些钱,也不会因此少赚些。”

阿尔贝觉得自己连额头都涨红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腾格拉尔卑鄙地为自己辩解,但说话的神气却不象在为自己辩解,好象他说的每句话都

是千真万确的,当然他的吐露真情并不是由于良心发现而多半是由于害怕的缘故。但马尔塞

夫不是要证实腾格拉尔和基督山谁的罪大;而是要寻求一个肯答复侮辱的人,一个肯和自己

决斗的人,而腾格拉尔显然是不肯决斗的。这时那些被遗忘或当初并未留意的事情都在他的

记忆中呈现出来了。基督山既然买了阿里总督的女儿,当然知道一切;知道了一切,他才劝

腾格拉尔写信到亚尼纳去,完全是有预谋的。他知道了回信的内容,所以顺从阿尔贝的愿

望,介绍他会见海黛,又有意使谈话转移到阿里之死,不去反对海黛讲述这个故事(但当他

用罗马语对那个青年女郎说话的时候,无疑地曾警告了她,叫她不要指明马尔塞夫的父

亲)。而且,他不是还要求马尔塞夫不要在海黛的面前提及他父亲的名字吗?最后,当他得

知决定性的打击就要到临的时候,他就带阿尔贝去了诺曼底。这一切无疑都经过精心安排好

的。,那么基督山也是他父亲的敌人之一了。阿尔贝把波尚拉到一边,把这些想法告诉了他。

“你说得有理,”,波尚说,“腾格拉尔先生在这件事情上只是做得鲁莽俗气一些,而

这位基督山先生,你倒是应该要求他解释清楚。”

阿尔贝转过身来。“阁下,”他对腾格拉尔说,“我得证实你的推诿是否成立,我现在

就去问基督山伯爵。”他向那位银行家鞠了一躬,和波尚一同向外走,丝毫不在意卡瓦尔康

蒂。

腾格拉尔一直陪他到门口,他在门口又向阿尔贝申明他对马尔塞夫伯爵并无个人恩怨,

并不想去得罪他。

第八十八章 侮辱

在那位银行家的门口,波尚让马尔塞夫停一下。“听着,”他说,“刚才我已对你说

过,你必须要求基督山先生解释清楚。”

“总的,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等一等,马尔塞夫,在见他以前,你必须先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这么做的严重性。”

“这比到腾格拉尔先生那儿去更严重吗?”

“是的,腾格拉尔先生是一个爱钱的人,而那些爱钱的人,你知道,考虑到危险太大是

不轻易与一人决斗的。而这一位却相反,他是一位绅士。你难道不怕他接受你的挑战,与你

决斗吗?”

“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怕遇不到一个肯与我决斗的人。”

“噢,你放心,”波尚说,“他肯定决斗的。我只怕他太厉害了,你敌不过他。”

“我的朋友,”马尔塞夫微笑着说,“为我的父亲而死在决斗场是我所希望的。那样,

我们就都得救了。”

“你的母亲会伤心死的。”

“我可怜的母亲!”阿尔贝揉了揉眼睛,“我知道她会的,但这样总比羞死好。”

“你下定决心了吗,阿尔贝?”

“是的。”

“我们能在家里找到他吗?”

“他说比我晚几个钟头回来的,他现在应该是在家了。”

他们登上马车向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驶去。波尚想一个人进去,但阿尔贝说,这次的情

况与平时不一样,他不必严格遵守决斗的规则。年轻人完全处于一种神圣的动机,波尚只能

顺从他的心意,他同意和马尔塞夫一同进去。阿尔贝从大门口跑到台阶上。巴浦斯汀在门口

接着他。伯爵刚回家,现在正在洗澡,不让任何人进去。

“洗完澡干什么?”马尔塞夫问道。

“主人要去吃饭。”

“吃完饭呢?”

“他要睡一个钟头。”

“然后呢?”

“他要到歌剧院去。”

“你能确定吗?”阿尔贝问。

“十分确定,伯爵曾吩咐八点正为他准备好马。”

“好极了,”阿尔贝回答,“我就想知道这些情况。”

然后,他转身对波尚说,“要是您有什么事情要去办理,波尚,赶快就去办它。要是你

今天晚上有约会,请把它改到明天。我要你陪我到剧院去,假如可能的话,把夏多·勒诺也

带来。”

波尚在阿尔贝同意以后就离开了他,答应在七点刻的时候去拜访他。回家以后,阿尔贝

通知弗兰士、德布雷和莫雷尔,希望今天晚上能在剧院里看见他们。然后他又去见他的母

亲。他的母亲自从昨天开始,就不愿见任何人,独自躺在她的卧室里。阿尔贝发现她躺在床

上,这次公开的羞辱把她完全压倒了。阿尔贝的出现使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她紧紧地抓住

儿子的手,忍不住抽泣起来;但她的眼泪也不能减少她的痛苦。阿尔贝默默地站在母亲的床

边。从那苍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他复仇的心愿已渐渐消除了。“我亲爱的母

亲,”他说,“你知道马尔塞夫先生有什么敌人吗?”

美塞苔丝非常吃惊,她注意到她的儿子并没有说“我的父亲”。“我的儿子,”她说,

“象伯爵这样有显赫地位的人总是暗中有许多仇敌的。那些明目张胆的仇敌并不是最危险

的。”

“是的,我知道的,所以来请求你的判断。你思维敏捷,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因为,比如说,在我们家举行舞会的那天晚上,你就注意到基督山先生根本没有吃我

们家的一点东西。”

美塞苔丝用她那颤抖的手支撑起身体。“基督山先生!”她惊讶地喊道,“他跟这一切

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妈,基督山先生可说完全是一个东方人,而根据东方人的习惯,不在他们仇

敌家里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便可以保住他复仇的全部自由。”

“你是说基督山先生是我们的仇敌吗?”美塞苔丝问道,脸色变得比她身上的那张床单

更苍白。“谁告诉你的?你疯啦,阿尔贝!基督山先生一直对我们彬彬有礼。基督山先生也

救了你的命,是你自己把他推荐给我们的呀。噢,我求求你,我的儿子,假如你有这种想

法,赶快抛开它,我告诉你——不,我请求你和他保持你们之间的友谊。”

“妈,”那阿尔贝回答,“你要我向那个人妥协,难道有特殊原因的吗?”

“我?”美塞苔丝说,她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但很快又变得苍白起来。

“是的,一定有的,而那个理由是,”阿尔贝说,——

“是不是——就是怕这个人会伤害我们?”

美塞苔丝打了一个寒颤,用考察的眼光盯住他的儿子。

“你说的话离奇古怪,”她对阿尔贝说,好象怀着某种古怪成见似的。伯爵有什么事使

你不高兴呀?三天以前,你还他一同在诺曼底,仅仅三天以前,我们还把他当成是我们最好

的朋友。”

阿尔贝的嘴边掠过一个自嘲的微笑,美塞苔丝看见了,她凭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母亲的双

重直觉,她预知了一切,但她是一个审慎和坚强的人,她把她的悲哀和恐惧深深地掩藏起

来。阿尔贝默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伯爵夫人重新说:“你来问我健康怎么样,我坦白说

我很不舒服。你留在这儿陪我一会吧。我不愿意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妈,”那青年说,“你知道我很高兴陪你,但有一件很要紧的重大事情使我不得不离

开你一晚上。”

“好吧。”美塞苔丝说道,叹了一口气,“去吧,阿尔贝,我不愿意你成为一个孝顺的

奴隶。”

阿尔贝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向母亲鞠了一躬,就离开了她。

他刚把门关上,美塞苔丝便去召来一个心腹人,吩咐晚上跟着阿尔贝出去,并把他所看

到的立刻回来报告她。然后她按铃让她的侍婢进来,支撑起虚弱的身子,把自己梳妆好,准

备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个仆人的差事并不难做。阿尔贝回到他的寝室里,象往常一样仔细地打扮齐整。七点

五十分,波尚来了,他已见过夏多·勒诺,夏答应他在开幕以前到达剧院。两人进阿尔贝的

双座四轮马车里,阿尔贝没有丝毫隐瞒,便喊道:“到歌剧院去。”他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

在开幕前到达了剧院。

夏多·勒诺已经到了,波尚已经把全部事情通知过他,他无需阿尔贝向他解释。儿子为

父亲复仇的行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夏多·勒诺并不劝阻他,只是重申了他一定会把他作

为永远的朋友。

德布雷还没有来,但阿尔贝知道他很少错过一场戏的。阿尔贝在剧院里到处闲荡,直到

幕拉开。他希望在外厅或楼梯上能遇到基督山。铃声召他回座,他与夏多·勒诺和波尚一同

走进剧院。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两根廊柱之间的那个包厢,可是在第一幕演出时候,

那个包厢的门始终紧紧地关闭着。最后,当阿尔贝差不多是第一百次望他的手表时,也就是

第二幕开始的时候,门开了,基督山穿着一套黑衣服走了进来,站到包厢前面的栏杆上,向

大厅环视。莫雷尔跟在他的后面,用眼光去寻找他的妹妹和妹夫。他不久就发现他们在另一

个包厢里,向他们点头示意。

伯爵在环顾正厅的时候遇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睛,而且那一对眼睛显

然引起他的注意。他认出那是阿尔贝。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失常,还是认为最好不去看他。

他不露声色地坐下,拿出他的望远镜,向别处观望。他表面上虽然并没有去注意阿尔

贝,但实际上阿尔贝却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当第二幕的帷幕落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他和他

的两个朋友离了正厅前座然后又看见他的头在包厢后面经过,伯爵就知道那逐渐接近的风暴

将要落到他身上来了。这时,他正在和莫雷尔高高兴地聊天,但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应付可

能发生的一切。门开了,基督山转过头去,他看到阿尔贝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走进来,后

面跟着波尚和夏多·勒诺。

“唉,”他喊道,他的口令是那样的慈爱殷勤,显然与一般人的普通招呼不同,“我的

骑士到达目的地啦。晚安,马尔塞夫先生。”这个人很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脸上露出

十分亲热的神情,莫雷尔到达时才想起子爵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信里并没有说任何理由,只

是要求他到剧院来,但他知道有一件可怕的事情要将发生。

“阁下,我们不是到这儿来听你这些虚伪的客套话的,也不是来跟你谈什么友谊的,”

阿尔贝说,“我们是来解释的,伯爵阁下。”那青年的颤抖声音象是从咬紧的牙齿里传出来

的一样。

“在剧院里作解释?”伯爵说,那镇定的声音和洞察一切的目光证明他始终保持着自制

力。“我对于巴黎人的习惯知道得很少,但我想在这种地方是不适宜提出这种要求的。”

“可是,假如有些把他们自己关在家里,”阿尔贝说,“只因为他在洗澡、吃饭或睡觉

就不能见客,我们就只能在哪儿碰到他就在哪儿向他提出些问题。”

“我不是很难找的呀,阁下,因为,假如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太坏的话,昨天您还在我的

家里。”

“昨天,我是在你的家里,阁下,”阿尔贝说,“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阿尔贝已提高他们的谈话嗓们,这样近的

包厢和休息室的人都可以听得到。所以已经有许多人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一声争吵吸引过来了。

“您是从哪儿来的,阁下?”基督山说,脸上毫无表情。

“您看来已完全丧失理智啦。”

“只要我懂得你是一个不义的家伙,阁下,而且还要你明白。我要报复,我就够清醒

了。”阿尔贝狂怒地说。

“我不懂得您的意思,阁下,”基督山回答,“就算我知道你的意思,您的声音太大。

这儿是我的地方,这里只有我有权利可以比旁人讲得高。请您出去,阁下!”基督山以威严

的神态指着门。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你的地方!”基督山以威严的神态指着门。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你的地方!”阿尔贝一面回答,一面把他的手套在他那痉挛的

手掌里捏成一团,基督山完全看见这了这一切。

“好了,好了!”基督山平静地说,“我看您要跟我打架,但我要奉劝你一句,您不要

忘记。挑衅是一个坏习惯。况且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效的,马尔塞夫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场争吵,旁观音之中发出了一阵阵惊异的低语声。从昨天以来他

们整天都在谈论马尔塞夫。阿尔贝立刻明白了这个暗示的意思,他正要把他的手套向伯爵脸

上摔过去,莫雷尔及时快速地捉住他的手,波尚和夏多·勒诺也恐怕这种局面越出决斗挑衅

的界限,一齐挡住他。但基督山并没有起身,只是从椅背上转过身来,从阿尔贝的捏紧的手

里拿出了那只潮湿团绉的手套。“阁下,”他用一种庄严的口气说,“就算您的手套已经扔

了,我用它裹好一颗子弹送给您。现在离开我的包厢,不然我就要我的仆人来赶你到门外去

了。”

阿尔贝退了出去,他的神色迷乱,眼睛冒火,几乎丧失了理智,摩莱关上门。基督山又

拿起他的望远镜,象是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似的;他有一颗铜做的心和大理石雕成的脸。

莫雷尔耳语说:“您对他做过什么事情?”

“我?没有什么,至少对他个人没有什么。”基督山说。

“但这一切叫那个年青人感到愤怒。”

“那件事跟您有关系吗?”

“他父亲的叛逆罪是海黛去告诉贵族院的。”

“真的?”莫雷尔说。“我听人说过,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在这个包厢里见到过的和

你在一起的那个希腊奴隶说是阿里总督的女儿。”

“这一切完全是真的。”

“看来,”莫雷尔说,“我懂了,刚才这场争吵是有预谋的。”

“怎么会呢?”

“是的,阿尔贝写信要求我到歌剧院来,无疑是要我做一个看见他侮辱您的见证人。”

“大概是的。”基督山泰然自若地说。

“但您预备怎样反击他呢?”

“对谁?”

“阿尔贝。”

“我准备对阿尔贝怎么样?马西米兰,就象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一样确定无疑,在明天早

晨十点钟以前,我一定会杀死他。”莫雷尔把基督山的手捧在自己的两手之间,他打了一个

寒颤,觉得那只手是那样的冰冷和坚定。

“啊,伯爵,”他说,“他的父亲是那样的爱他!”

“别再向我提起那个人!”基督山说,这是他第一次发火,“我要使他痛苦。”

莫雷尔在惊愕之下让伯爵那只手抽出去。“伯爵!伯爵!”他说。

“亲爱的马西米兰,”伯爵打断他的话说,“听杜普里兹[杜普里兹(一八○六—一八

九六),法国歌剧演员。——译注]吧。”

莫雷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只好不哼声了。阿尔贝吵完退出时,拉起的那道舞台帷

幕,不一会便又降落了下来。

这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基督山说,他的声音仍然象平常一样的平静,波尚立刻出现了。“晚安,波

尚先生,”基督山说好,象是今天晚上看见那位新闻记者似的,“请坐。”

波尚鞠了一躬坐下。“阁下,”他说,“你刚才已经看到我是陪马尔塞夫先生的。”

“那就是说,”基督山面带微笑说,“你们大概还是一块用餐的。波尚先生,我很高兴

看到您比他稳重一些。

“阁下,”波尚说,“我承认阿尔贝不应该向您发这样大的火,但道歉了以后,你懂

得,伯爵阁下,我只是代表我本人道歉的,我还要说: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不会

拒绝跟我解释一下你和亚尼纳的关系。再者,还有那位年轻的希腊姑娘,我还要说几句话。”

基督山示意请他住口。“喏,”他微笑着说,“我的全部希望已经破灭了。”

“怎么会呢?”波尚说。

“您当然希望我是一个非常怪僻的人物。照您看来,我是一个勒拉,一个曼弗雷特,一

个罗思文勋爵。然后,当大家都这样认为时,您却破坏了我的形象,又要把我塑造成一个普

通人了。您要把我拉回到现实中去,最后,您竟要求我作出什么解释!真的,波尚先生,这

也太可笑啦。”

“可是,”波尚傲慢地答道,“有的时候,当正义的命令——”

“波尚先生,”这个怪人打断他的话说,“基督山伯爵只是接受基督山伯爵的命令的。

所以,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波尚先生,而且我总会做得很好的。”

“阁下,”波尚答道,“正义之士得到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答复。信义是需要有个保证

的。”

“阁下,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基督山不动声色但却气势汹汹地回答,“我们两

人的血管里都有我们愿意抛洒的热血,——那就是我们相互的保证。就这样去告诉子爵吧,

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就可以看到他的血究竟是什么颜色了。”

“看来我只好安排你们决斗的手续就是了。”波尚说。

“对于这我是无所谓的,阁下,”基督山说,“以这种小事在剧院里来打扰我实在没有

什么必要。在法国,人们用剑或手枪决斗。在殖民地,用马枪决斗。在阿拉伯,用匕首决

斗。告诉你的委托人,虽然我是忍受侮辱的一方,为了保持我的怪僻,我允许他选择武器,

而且可以不经讨论,毫无异议地接受,你听清楚了吗?什么都行,甚至用抽签的办法也可

以,虽然它是愚蠢和可笑的,然而,对于我却是没有什么,我一定可以取胜。”

“当然罗,”基督山微微耸一耸肩膀说。“不然我就不会和马尔塞夫先生决斗。我要杀

死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要今天晚是写一张字笺送到我家里来,让我知道决斗的武器和

时间就行了,我不愿意花太多的时间等待。”

“那末,是用手枪,八点钟,在万森树林。”波尚神情狼狈地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一

个傲慢的自大者还是一个超人。

“好极了,阁下,”基督山说,“现在一切都已解决了,请让我看一剧吧,并且请您告

诉你的朋友阿尔贝,今天晚上请他不要再来了,他这种粗鲁野蛮的行为只会伤害他自己。让

他回家先养精蓄锐吧。”波尚惊愕地离开了包厢。“现在,”基督山转过去对莫雷尔说,

“可以指望你当我们的证人,是吗?”

“当然啊,”莫雷尔说,“愿意听从你的吩咐,伯爵,可是——”

“可是什么?”

“我想我应该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是说,您拒绝我了?”

“不。”

“真正的原因吗?莫雷尔,阿尔贝本人也是盲目地在干,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真正

的原因只有上帝和我知道。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莫雷尔,上帝不仅知道原因,而且是站在我

们这一边。”

“那就够了,”莫雷尔说,“谁是您的第二个陪证人?”

“莫雷尔,除了您和您的妹夫艾曼纽以外,我在巴黎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可以享受这种

光荣。您以为艾曼纽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我可以替他答应您,伯爵。”

“好,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了。明天早晨,七点钟,你们一块到我这儿来,好不好?”

“我们一定来。”

“嘘!开幕了。听!这个歌剧我尽可能听一个字都不让它漏过的,《威廉·退尔》这支

曲子真是太美妙!”

第八十九章 夜

基督山先生按照他往常的习惯,一直等到本普里兹唱完了他那曲最有名的《随我来》,

才起身离开。莫雷尔在门口等他与他告别,并再一次向他保证,说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一定和

艾曼纽一同来。于是伯爵面带着微笑稳步地跨进车厢,五分钟以后回到家里。一进家门,他

说说:“阿里,把我那对象牙十字的手枪拿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凡是认识而且了解他

的人,是决不会误解他脸上那种表情的。

阿里把枪拿来交给他的主人,带着当一个人快要把他的生命托付给一小片铁和铅的时候

那种关切的神情仔细地检查他的武器。这只手枪,是基督山特地定制的用它在房间里练习打

靶用的。轻轻一推,弹丸便会飞出枪膛,而隔壁房间里谁也不会猜到伯爵正在如打靶家听说

的那样练过。”当他正把一支枪拿在手里,瞄准那只作为靶子用的小铁盆的时候,书房的门

开了,巴浦斯汀走了进来。还没等他说话,伯爵就看见门口——门没有关——有一个头罩面

纱的女人站在巴浦斯汀的后面。那女人看见伯爵手里握着枪,桌上放着剑,便冲了进来。巴

浦斯汀望着他的主人,伯爵示意他一下,他便退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您是谁,夫

人?”伯爵对那个蒙面的女人说。

来客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便紧合双手,弯下身体,象是

跪下来似的,用一种绝望的口气说:“爱德蒙,请你不要杀死我的儿子!”

伯爵退了一步,轻轻地喊了一声,手枪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您刚才说的是什么,马

尔塞夫夫人?”他说。

“你的名字!”她喊道,把她的面纱撩到到脑后面,——

“你的名字,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忘记这个名字。爱德蒙,现在来见你的不是马尔

塞夫夫人,而是美塞苔丝。”

“美塞苔丝还活着,伯爵,而且她还记得你,因为她刚见你就认出了你,甚至在还没有

你的时候,她就从你的声音——从你说话的声音——认出了你,爱德蒙,从那个时候起,她

就步步紧跟着你,注视着你,而她不用问就知道是谁给了马尔塞夫先生现在所受的打击。”

“夫人,你的意思是指弗尔南多吧,”基督山以苦涩讥讽口气回答,“既然我们在回忆

当年的名字,我们就把它们全都回忆起来吧。”

当基督山说到弗尔南多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十分憎恨的表情,这使美塞苔丝

觉得有一股恐怖的寒流流进她全身骨骼。“你瞧,爱德蒙,我并没有弄错,我有理由说,

“饶了我的儿子吧。’”

“谁告诉您,夫人,说我恨您的儿子?”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一个母亲是有一种双重直觉的。我已经猜出了,今天晚上,我跟

踪他到剧院里,看到了一切。”

“假如您看到了一切,夫人,您就会知道弗尔南多的儿子当众羞辱了我。”基督山用十

分平静的口气说。

“噢,发发慈悲吧!”

“您看到,要不是我的朋友摩莱拦住了他,他可能已经把他的手套摔到我的脸上来了。”

“听我说,我的儿子也已猜出你是谁,他把他父亲的不幸全怪罪到你身上来了。”

“夫人,你弄错了,那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在惩罚马尔塞夫先生,而

是上帝在惩罚他。”

“而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呢?”美塞苔丝喊道,“当上帝已经忘记这一切,你为什么还

记着呢?亚尼纳和它的总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爱德蒙?弗尔南多·蒙台哥出卖阿里·铁贝

林,这些让你有什么损失吗?”

“不错,夫人,”基督山答道,“这一切都是那法国军官和凡瑟丽姬的女儿之间的事

情。这一切和我毫无关系,您说不错。如果我曾经发誓要为我自己复仇的话,则我的复仇对

象绝不是那个法国军官,也不是马尔塞夫伯爵,而是迦太兰人美塞苔丝的丈夫渔人弗尔南

多。”

“啊,伯爵,”伯爵夫人喊道,“恶运让我犯下的这桩过错是该得到这可怕的报复的!

因我是有罪的人,爱德蒙,假如你必须向人报告的话,就应该向我报复,因为我不够坚强,

不能忍受寂寞和孤独。”

“但是,”基督山叹了口气说“为什么我会离开您?您为什么会孤独呢?”

“因为你被捕了,爱德蒙,因为你成了一个囚徒。”

“为什么我会被捕?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囚徒呢?”

“我不知道。”美塞苔丝说。

“您确实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您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被捕

和变成一个囚徒,是因为在我要和您结婚的前一天,在里瑟夫酒家的凉棚下面,一个名叫腾

格拉尔的人写了这封信,而那个打渔的弗尔南多亲手把它投入了邮筒。”

基督山走到一张写字台前面,打开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纸张已失去原来的色

泽,墨水也已变成铁锈色;他把这张文件拿给美塞苔丝。这就是腾格拉尔写给检察官的那封

信,是基督山装扮成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理人,付给波维里先生二十万法郎,那一天从

爱德蒙·唐太斯的档案里抽出来的。美塞苔丝惊恐万分地读下去:“‘阁下,——敝人系拥

护王室及教地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有爱德蒙·唐太斯其人,系法老号之人副,今晨从士

麦拿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此人受缪拉之命送信给叛贼,并受逆贼命令送

信给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在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假始信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

父家中,或在其法老号之船舱内。’”

“噢,我的上帝!”美塞苔丝说,用手抹一抹她大汗淋漓的额头。“这封信——”

“这是我用二十万法郎买来的,夫人,”基督山说,“但这只是小意思,我今天就可以

在您面前证明我是无辜的。”

“这封信的结果怎么样?”

“你知道得很清楚,夫人,就是我被捕了,但您不知道那次我在监狱呆了多久。您不知

道十四年来,我始终在离您一哩以内的地方,伊夫堡的一间黑牢里。您不知道,这十四年

中,我每天都要重述一遍我的誓言,我要复仇,可是我不知您已经嫁给了了诬告我的弗尔南

多,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饿死了!”

“公正的上帝!”美塞苔丝浑身发抖地喊道。

“当我在狱里呆了十四年以后,在我离开牢房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两个消息,而正是为了

这个原因,为了美塞苔丝的生和我父亲的死,我发誓一定要向弗尔南多复仇,我现在就是在

为我自己复仇。”

“您确定这一切都是可怜的弗尔南多干的吗?”

“夫人,我确实知道他干了那些事情。而且,他还干过更见不得人的事,他身为法国公

民,却去投靠英国人。他的祖籍是西班牙人,他竟会参加攻打西班牙人的战争。受恩于阿

里,他竟会出卖和杀害了阿里。跟这些丑事相比,您刚才所读的那封信算什么?这是一个情

人的圈套,利用这种圈套,他与那个人结婚。那个女人或许可以宽恕,但是本来娶她的那个

情人却不容忍这一切。好吧!法国人并没有向那个叛徒复仇,西班牙人也没有枪毙那个叛

徒,已经死了的阿里也没有惩罚那个叛徒。但是我,被出卖、被杀害、被埋葬的我,也早已

受上帝慈悲把我从坟墓里救出来惩罚那个人。上帝派我来就是复仇,而我现在来了。”

那可怜的女人把头一下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她的腿实在支持不住了。

但妻子的尊严阻止了她充当情人和母亲的冲动。当伯爵跑上去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的

额头几乎要触到地毯了。然后,她坐在一张椅子里,望着基督山先生那刚毅的脸,在那张脸

上,悲痛和忌恨的表情仍然显得很可怕。

“让我不去毁灭这个家伙!”他低声地说,“上帝把我从死境里救出来,就是要我来惩

罚他们,而我竟不服从上帝的指令!不可能,夫人,这决不可能的!”

“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说,她换了一种方式,“当我称唤你爱德蒙的时候,你为什

么不称我美塞苔丝呢?”

“美塞苔丝!”基督山把那个名字重复一遍,“美塞苔丝,嗯,是的,你说得对,好个

名字依旧还有它的魅力,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声音地叫出这个名字。噢,美塞苔

丝!我曾在满怀惆怅的悲叹声中,在伤心的呻吟声中,绝望的呼喊你的名字。在寒风刺骨的

冬天,我曾蜷伏在黑牢的草堆里呼喊它。当酷暑难当时,我曾在监狱的石板上滚来滚去地呼

喊它。美塞苔丝,我必须要为自己复仇,因为我受了十四年苦,——十四年中,我哭泣过,

我诅咒过,现在我告诉你,美塞苔丝,我必须要为我自己复仇了!”

因为他曾热烈地爱过她,他深怕自己会被她的恳求软化,就回忆起他当时受苦的情形来

帮助自己坚定仇恨。“那末就为你自己复仇吧,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哭道。“你应该让

你的报复落到罪人的头上——你去报复他,报复我,但不要报复我的儿子!”

“圣经上写道,”基督山答道,“父亲的罪将会落到他们第三第四代儿女身上。上帝在

他的预言里都说了这些话,我为什么要比上帝更仁慈呢?”

“因为上帝拥有时间和永恒,——人却无法拥有这两样东西。”

基督山发出一声呻吟似的长叹,双手抓紧了他的头发。

“爱德蒙,”美塞苔丝向伯爵伸出双手,继续说,“自从认识你开始,我就喜欢你的名

字,并时常想起你。爱德蒙,我的朋友,不要打碎我心里时刻保持着的那个高贵而又美好的

形象。爱德蒙,假如你听到过我向上帝诉说的种种祈祷,那就好了,我那时多么希望你还活

着,但我想你一定已经死了!是的,死了,唉!我想你的身体早已被埋在一座阴森森的塔

底,我以为你的尸体已被扔落到狱卒死尸的一个洞底下。于是我哭了!爱德蒙,除了祈祷和

哭泣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听着,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部做着同样的梦。我听说你企

图逃跑,听说你冒充另外一个犯人,听说你钻进包尸体布袋里,听说你在伊夫堡的顶上活生

生地被人扔下去,听说你撞到岩石上时发出惨叫声,这惨叫声向埋葬者证明了死尸已被代

替,他们又变成了害你的人。哦,爱德蒙,我向你发誓,凭我现在恳求你饶恕我的儿子的生

命发誓,——爱德蒙,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看到有人在一岩山顶上晃悠一个不可名状的

东西。在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被一种可怕的喊声叫醒,醒来时浑身颤抖冰冷。爱德蒙,

——噢,相信我!——尽管我有罪,噢,是的,我也受了那么多的痛苦!”

“你可曾尝过你父亲在你离开时死去的滋味吗?”基督山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喊道,

“你可曾见过你所爱的女人嫁给你的情敌而你自己却在不见天日的一间黑牢里奄奄待毙吗?”

“没有,”美塞苔丝说,“但我看见我所爱的那个人将要杀死我的儿子了。”

美塞苔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痛苦不堪,她用十分无望的口气说,以至

基督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哭泣起来。狮子终于被驯服了;复仇者终于被征服了。“你

要求我做什么呢?”他说,“你儿子的生命吗?现在,他可以活下去了!”

美塞苔丝发出一声惊奇的欢叫,这一声喊叫使基督山禁不住热泪盈眶;但这些眼泪很快

就消了,因为上帝或许已派了一个天使来把它们收了去,——在上帝的眼睛里,这种眼泪是

比古西拉和奥费亚[古代盛产金子、象牙和珍珠的地方。——译注]两地最圆润的珍珠更宝

贵。

“噢!”她说,一边抓住伯爵的手,按到她的嘴唇上,“噢,谢谢你,谢谢你,爱德

蒙!现在你真是我梦中的你了,真是始终所爱的你了。噢!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

“那太好了,”基督山答道,“因为爱德蒙不会让你爱久了。死者就回到坟墓中,幽灵

就要回到黑暗里。”

“你说什么,爱德蒙?”

“我说,既然你命令我死,美塞苔丝,我就只有死了。”

“死!那是谁说的?谁说你要死?你这种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你想,在歌剧院里当着全体观众的面,当着你的朋友和你儿子的那些朋友面前我受到

公开的侮辱,——受到一个小孩子的挑战,他会把我的宽恕大度当作胜利,——你想,我怎

么还有脸面再活下去呢?美塞苔丝,除了你以外,我最爱的便是我自己、我的尊严和使我超

越其他人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就是我的生命。你用一个字就推毁了它,我当然要死了。”

“但是,爱德蒙,既然你宽恕了他,那场决斗就不会举行了吗?”

“要举行的,”基督山用十分重的口气说,“但流到地上的血不会是你儿子的而是我的

了。”

美塞苔丝失声惊叫一声,向基督山冲过来,但突然停住了脚步。“爱德蒙,”她说,

“我们的头上都有上帝,既然你还活着,既然我又见到了你,我就真心诚意地相信你。在等

待他的帮助时,我相信你的话。你说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夫人,他可以活下去。”基督山说,他很惊讶美塞苔丝竟能那样冷静地接受了

他为她所作的这种视死如归的牺牲。

美塞苔丝把她的手伸给伯爵。“爱德蒙,”她说,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

“爱德蒙,你是多么高贵呀,你刚才所作的举动是那么的高尚,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

人,你仍然给予同情,这是多崇高呀!唉!我老了,变老的倒不是年月而是忧伤。现在,我

不能再以一个微笑或一个眼光使我的爱德蒙想起他曾花过那么多时间默默凝视的美塞苔丝

了。啊,相信我,爱德蒙,告诉你,我受了多少痛苦。我再说一遍,当一个觉得生命中没有

一件愉快的事值得回忆,也没有一点希望时,这该有多么伤心,但这也证明了世间的一切尚

未了结。不,一切还未了结,我从心里现在存在的情感里就知道这一点。噢!我再说一遍,

爱德蒙,你刚才宽恕的行动多高尚,多么伟大崇高!”

“你这么说,美塞苔丝,要是你知道了我为你所作的牺牲有多大,你又该怎样说呢?假

若那至高无上的主,在创造了世界,澄清了一切以后,恐怕一位天使会因为我们凡人的罪恶

而流泪,因此会停止他的创世工作,假若在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一切都已成形,一切都已欣

欣向荣以后,当他正在欣赏他的工作的时候,上帝熄灭了太阳,一脚把世界又赐入到永远的

黑暗里,只有在那时,你对于我此时所丧失的是什么,或许可以有一个了解,不,不,即使

那时你还是无法体会到这一切。”

美塞苔丝带着一种惊愕、崇拜和感激的神情望着伯爵。基督山把他的脸紧埋在他那双滚

烫的双手里,好象他的脑子已不能受这样沉重的思想负担。

“爱德蒙,”美塞苔丝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伯爵的脸上露出痛苦的微笑。

“爱德蒙,”她继续说,“你将来或许可以知道,假如我的脸已变得苍白,我的眼已变得迟

钝,我的美丽已经消逝,总之,假如美塞苔丝在外貌上已经和她以前不再相象,——你将来

会知道,她的心依旧象以前一样。那末,再会了,爱德蒙。我对上天不再有所求了。我又见

到了你,已经发觉你还是象以前那样的高贵和伟大。再会了,爱德蒙,再会了,而且谢谢

你!”

但伯爵并不回答。复仇变成了泡影,使他陷入一种痛苦难受的恍惚状态中去,在他还没

有从这种恍惚状态中醒来,美塞苔丝已打开书房的门出去了,当马车载着马尔塞夫夫人在香

榭丽舍大道上驶去的时候,残废军人院钟敲响了半夜一点的钟声;钟声使基督山抬起头来。

“我多么傻呀,”他说,“在我决心要为自己复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摘下来

呢!”

第九十章 决斗

美塞苔丝离开基督山先生以后,一种凄凉的阴影笼罩了一切。在他的身体和在他的内

心,一切的思想全都停滞了,他那强有力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已在极端的疲倦以后隐入了微

睡状态。“什么!”当灯油和蜡烛都将燃烧的时候,仆人们在外厅里等得不耐烦了,他对他

自己说,——“什么!这座我准备了这么久,那小心和辛苦地建立起来的大厦,竟这样被手

指一点,说一句话,一口气,就毁于一旦吗?呃,什么!这个身躯,这个我曾为它费了那么

多心机,这样引以自豪,在伊夫堡的黑牢里一文不值而现在我已经把它造成这样伟大的身

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泥土了吗?唉!我所惋惜的不是肉体的死亡。生命的毁灭使一切都可

得到安息,这不正是每一个不幸的人所祈求的吗?肉体的安息不是我所长久盼望的,当法利

亚在我的黑牢里出现的时候,我不是也想用痛苦的绝食方法来达到那种目的吗?死只是向安

息跨进一步,那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不,生命的终结并不可怕,而是我这样辛辛苦苦长年累

月设计出来的计划就这样毁了。我原以为上帝是赞成这些计划的,现在看来实际上他是反对

的了!上帝不同意这些计划完成。这个负担,这个几乎象一个世界一样沉重的负担,我曾肩

负了,并且以为能负到终点,但实际上它是太沉重了,使我不得不在半路上把它放了下来。

噢!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把我造成了一个上帝的信徒,难道我现在又要再成为听凭命

运摆布的人?而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为那颗我自以为已经死掉的心其实只是麻木而已,

因为它已醒过来又开始跳动,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胸膛里跳动所激起的痛苦使我屈从

了!可是,”伯爵继续说,他对于美塞苔丝所接受的明天他将为她而忍受那场残酷决斗的恶

运感到苦恼,——“可是,一个心地如此高贵的女人,是不可能这样自私地在我身强力壮的

时候就让我这样死的呀,母爱,或有母性的疯狂决不会使她走到这一地步!有些美德在过分

夸大以后便变成了罪恶。不,她一定已经想好了某种动人的场面,她会插身到我们中间来阻

止我们的决斗,而在这时看来是非常崇高的举动,决斗场上便会变得荒诞可笑。”想这一切

时,自尊的红晕浮上了伯爵的脸。“荒诞可笑,”他又说,“而那种耻笑将落到我的身上。

我将被人耻笑!不,我还是死了的好!”

伯爵以为他在答应美塞苔丝饶恕她儿子的时候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而这种厄运被他自

己夸大地那么可怕!这样的自怨自艾终于使伯爵大声喊叫起来:“蠢!蠢!蠢!竟慷慨到把

自己的身体作为那个青年打靶的目标。他决不会相信我的死只是一种自杀;可是,为了我的

荣誉,这当然不是虚荣,而是一种正当的自尊心,我必须让全世界知道,我是自愿放弃了那

只已经高举起来准备反击的手,用那只本来准备反击旁人的强有力的手来打击我自己。这是

必须的,这是应该的!”

他抓起一支笔,从书桌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现在他又附加了很多东西,清

清楚楚地解释他死的原因。“噢,我的上帝!”他抬头向天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光

荣,也为了您的光荣。十年来,我一向把自己看作复仇的天使。而寻些坏蛋,象马尔塞夫、

腾格拉尔、维尔福这种人,不要让他们以为他们的敌人已没有复仇的机会。相反,要让他们

知道,他们受罚是上帝的意思,我现在的决定只是延期执行而已。他们虽然在这个世界里逃

避了惩罚,但惩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他们,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他正在被这些伤心可怕的幻景煎熬的时候,晨曦染白了窗上的玻璃,照亮了他手下的

那张淡蓝色的纸。突然,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听来象是一声窒息的叹息声。他转

过头来,向四周环视,看不见人。但那种声音又清晰地传来,使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站起身来,静悄悄地打开客厅的门,看见海黛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垂下,她那美丽的头

无力地向后仰着。她本来是站在门口,准备在伯爵出来的时候见他一面,但因为守等了这么

长时间,也那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开门的响声并没有把她惊

醒,基督山带着一种充满爱怜的目光凝视她。“她记得她有一个儿子,”他说,“而我却忘

记了我有一个女儿。”

于是,他伤心地摇摇头,“可怜的海黛!”他说,”她想见我,想和我说话,她提心某

种事情要发生,已经猜到了明天某种事情要发生。噢!我不能就这样和她告别,我不能不把

她托给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他又回到他的座位上,接下去写道:

“我把两千万遗赠给我的旧东家马赛船商比埃尔·莫雷尔的儿子驻阿尔及利亚骑兵队长

马西米兰·莫雷尔,他可以将其中的一部分转赠给他的妹妹尤莉和妹夫艾曼纽,如果他不认

为这种财产的增加会减少他们的快乐的话。这两千万财产藏在我基督山的岩窟里,伯都西奥

知道那个岩窟的秘密。如果他还没有心上人的话,他可以和亚尼纳总督阿里的女儿海黛结

婚,这样,他就实现了我最后的希望了。海黛是我用一个父亲的爱来抚养她的,而她也象一

个女儿一样的爱我。这份遗书已写明海黛继承我其余的财产,——包括我在英国、奥地利与

荷兰的土地和资金,以及我各处大夏别墅里的家具;这笔财产,除了那两千万和赠给我仆人

的遗产以外,依旧还值六千万。”

正当他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身后的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笔吓得松手掉了下去。

“海黛,”他说,“你都看到了吗?”

原来海黛早已被照到脸上的曙光唤醒,起身走到伯爵身后,但伯爵并没有听到地毯上那

轻微的脚步声。“噢,我的大人,”她说,“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写这种东西呢?你为什

么要把你的财产全部遗赠给我呢?难道你要离开我了吗?”

“我要去旅行一次,好孩子,”基督山带着一种忧郁、充满无限温情地神色说,“如果

我遭到任何的不幸——”伯爵停下来。

“什么?”那青年女郎用一种庄严的语气问,伯爵以前从未见过她用这种口气,这使他

吃了一惊。

“嗯,假如我遇到了任何的不幸,”基督山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

海黛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你想到死了吗,大人?”她说。

“那么,如果你死了,”她说,“把你的财产遗赠给别人吧。”

他把这份遗嘱撕成四片,抛到房子中央。然后,接着精疲力尽了,跌倒在地板上,但这

一次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昏了过去。伯爵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望着那个纯净而苍白的面

孔,那一双可爱的闭拢的眼睛,那个窈窕的、一动不动的、外表上似乎毫无生气的身体,他

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她对他的爱并不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爱。

“唉!”他万分沮丧地喃喃地说,“那末,我本来也许可以得到的。”于是他把海黛抱

到她的房间里,吩咐她的待女照顾她,再回到他的书房里;这一次他立刻把门关上,然后把

那撕毁的遗嘱重新抄写一遍。当他快要抄完的时候,他听到前院里驶进一辆马车。基督山走

到窗口,看见马西米兰和艾曼纽走下车来。“好!”他说,“时间到了。”于是他用三颗火

漆封住他的遗嘱。过了一会儿了,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了,就走过去亲自打开门。

莫雷尔已等在客厅里了,他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我或许来得太早了,伯

爵,”他说,“但我坦率地承认,我整夜未眠,我家里的人也都和我一样。我要看到您精力

充沛,才能放下心。”

基督山无法不被感动;但他并不伸手给那青年,却是去拥抱他。“莫雷尔,”他说,

“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能得到象你这样一个人真挚的爱。早安,艾曼纽,那末你们和我

一起去吗,马西米兰?”

“你还怀疑吗?”那青年队长说。

“但假如是我错了呢?”

“在昨天那场挑衅中,我始终注视着你,昨天晚上我整夜地回想你那种坚定的表情,于

是我对自己说,正义一定是在你这边的,不然,你是不会那样镇静。”

“但是,莫雷尔,阿尔贝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们只是相识而已,伯爵。”

“你不是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见到他的吗?”

“是的,不错,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已记不得了。”

“谢谢你,莫雷尔。”然后按了一下门铃,“喂,”他对进来的阿里说,“把这个拿去

送给我的律师。这是我的遗嘱,莫雷尔。我死了以后,打开看。”

“什么!”莫雷尔说,“你死?”

“是的,我不是应该先准备好吗?亲爱的朋友?你昨天离开我以后又去做些什么呢?”

“我到托多尼俱乐部去,那儿,正如我所预料那样,我找到了波尚和夏多·勒诺。我向

你坦白承认我是去找他们的。”

“为什么,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听我说,伯爵,这件事很严重,而且无法避免的。”

“你还怀疑什么呢?”

“不,那次挑战是在大庭广众这下进行的,现在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

“怎么样?”

“嗯,我希望换一种武器,用长剑代替手枪,手枪是不长眼睛的。”

“他们同意了吗?”基督山急切地问,他的心里怀着一种令人无法觉察的希望之光。

“没有,因为你的剑术是太好了。”

“啊!是谁出卖了我?”

“那个被你击败的剑术教师。”

“而你失败了。”

“他们断然拒绝。”

“莫雷尔,”伯爵说,“从来没有见过我打枪吧?”

“从来没有。”

“嗯,我们还有时间,瞧。”基督山拿起那支美塞苔丝进来时握在手里的手枪,把每一

张梅花爱司钉在靶板上,他接连开了四枪打掉了梅花的四边。

每射一枪,莫雷尔的脸就苍白一次。他察看基督山用来造成这种神妙奇术的弹丸比绿豆

还小。“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他说,“看,艾曼纽。”然后,他转过去对基督山说,“伯爵,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

你不要杀死阿尔贝!他有一个可怜母亲。”

“你说得对,”基督山说,“而我却没有。”说这句话的口气使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受挑衅的一方,伯爵。”

“当然,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将先开枪。”

“我先开枪?”

“噢!这是我极力要求得来的:我们对他们的让步已经够多了,他们应该在那一点上对

我们让步了。”

“相隔几步?”

“二十步。”

一个可怕的微笑掠过伯爵的嘴唇。“莫雷尔,”他说,“不要忘记你刚才所看到的一

切。”

“看来,阿尔贝唯一能逃命的机会,就只有在你临时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了。”

“我会激动?”基督山说。

“或许是出于你的宽容,我的朋友,你是非常杰出的一位射手,我或许想说一句对旁人

说就显得荒谬可笑的话。”

“什么话?”

“打断他的手臂,打伤他,但不要打死他。”

“我可以告诉你,莫雷尔,”伯爵说,“你不必向我恳求饶恕马尔塞夫先生的生命,他

一定可以保全生命,可以平安地和他的两位朋友回去,而我——”

“而你?”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将被扛回家来。”

“不,不。”马西米兰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就象我对您说的,亲爱的莫雷尔,马尔塞夫先生会杀死我的。”

莫雷尔迷惑不解地望着伯爵。“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伯爵?”

“象布鲁特斯在菲利普之战的前夜一样,我看见了一个鬼。”

“而那个鬼——”

“他告诉我,莫雷尔,说我已经活得太长久了。”

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面面相觑。基督山拿出他的表来看了一下。“我们去吧,”他说,

“七点五分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是八点钟。”

一马车已等在门口。基督山和他的两个朋友跨进车厢。他在经过走廊时停了一下,听了

一下门内的声音;马西米兰和艾曼纽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他们好象听到了他的叹息声,象是

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种无声哭泣。

八点正,他们驶到约会的地点。“我们到了,”莫雷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而且是我

们先到。”

“请主人原谅,”跟着他主人同来的巴浦斯汀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怖神色说,“我好象看

见那边树林底下有一辆马车。”

“可不是,”艾曼纽说,“我也看到好象也有两个青年人,他们显然是在等人。”

基督山轻快地跳下车子,伸手扶下艾曼纽和马西米兰。马西米兰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

双手之间。“啊,太好了,”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一个面临生死决斗的人,他的手依旧还

是这样的坚定。”

基督山拉了莫雷尔一下,不是把他拉到旁边,而是把他拉到他妹夫后边一两步的地方。

“马西米兰,”他说,“你有心上人了吗?”莫雷尔惊奇地望着基督山。“我并不是要打听

你的私事,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吧,——我只有这么一个请

求。”

“我爱着一位年轻姑娘,伯爵。”

“你很爱她吗?”

“甚于爱我的生命。”

“又一个希望成了泡影!”伯爵说。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海黛!”他轻声地说

道。

“老实说,伯爵,假如我不是这样熟悉你,真会以为您没有那么勇敢呢?”

“我叹息是因为我想到我要离开一个人。来,莫雷尔,难道一个军人不懂得什么是真正

的勇敢吗?生命吗?我曾在生与死之间生活了二十年,生死对我有什么关系?所以,不要惊

慌,莫雷尔,假如这是一种软弱的话,这种软弱也只是向你一个人泄露了。我知道世界是一

个客厅,我们必须客客气气地退出,——那是说,鞠躬退出,这样才算体面。”

“本来就是如此。你可把你的武器带来了吗?”

“我?何必呢?我希望那几位先生把武器带来。”

“我去问一下。”莫雷尔说。

“去问吧,但不要去请求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用担心。”

莫雷尔朝波尚和夏多·勒诺走过去,他们看见莫雷尔走来,便上前迎了过去。三位青年

客客气气地(即使不是殷勤地)鞠了一躬。

“原谅我,二位,”莫雷尔说,“我怎么没有看见马尔塞夫先生。”

“他今天早晨派人来告诉我们,”夏多·勒诺答道,“说到这儿来和我们相会。”

“啊!”莫雷尔说。

波尚掏出他的表。“才八点过五分,”他对莫雷尔说,“还不算太晚。”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莫雷尔回答。

“啊,”夏多·勒诺插话说,“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啦。”

这时,一辆马车正从大路上向他们所在的这块空地上疾驰而来。

“二位,”莫雷尔说,“你们一定带着手枪罗。基督山先生已经放弃了使用他的武器的

权利。”

“我们预料到伯爵一定会这样客气,”波尚说,“我带来了几支手枪,这都是我八九天

以前买的,本来也以为要用它们来做同样的事。它们还是新的,还没有用过。要不要试一

试?”

“哦,波尚先生,”莫雷尔鞠了一躬说,“既然你已经向我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没有碰过

这些武器,我相信你说话是算数的。”

“二位,”夏多·勒诺说,在“那辆马车里的不是马尔塞夫,——我敢保证,那是弗兰

兹和德布雷!”他们所指出的那两个青年正朝这边走过来。“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

的,二位?”夏多·勒诺一面说,一面与他们逐一握手。

“因为,”德布雷说,“阿尔贝今天早晨派人请我们来的。”

波尚和夏多·勒诺诧异地对望了一下。

“我想我懂得他的意思。”莫雷尔说。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我接到马尔塞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收到。”德布雷说。

“我也收到过。”弗兰士说。

“我们也收到过。”波尚和夏多·勒诺也说。

“但是希望你们目睹那场挑衅以后,现在又希望你们来观看这场。”

“一点不错,”那几个青年说,“一定是这么回事。”

“但怎么回事,他自己怎么还没有来,”夏多·勒诺说,”

阿尔贝已经晚了十分钟了。”

“喏,他来啦,”波尚说,“那个骑马疾驰而来的就是,后面跟着一个仆人。”

“多粗心!”夏尔·勒诺说,“我那样叮嘱关照他以后,竟还骑着马来决斗。”

“而且,”波尚说,“戴着大领圈,穿上一件敞胸上装和白背心。他为什么不干脆在胸

上做一个记号呢?——那不是更简单啦。”

这时,阿尔贝已经驶到距离那五个青年十步以内的地方。

他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的仆人,向他们走来。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他一夜

没有睡过觉。在他的脸上布满一种忧郁庄重的阴影,这种哀情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诸

位,”

他说,“谢谢你们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也非常感激你们给予我们这种友谊。”当马尔塞

夫走近时候,莫雷尔已往后退去,但仍站在不远的地方。“还有您,莫雷尔先生,我也感谢

您。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阁下,”马西米兰说,“您或许不明白,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吧?”

“我冒然不敢确定,但也已经猜想到了。那就更好,这里可尊敬的人愈多,我就愈满

意。”

“莫雷尔先生,”夏多·勒诺说,“请你去通知基督山伯爵先生好吗?说马尔塞夫先生

已经到了,我们在等候他的吩咐。”

莫雷尔走出去去告诉伯爵先生。同时,波尚从马车里取出装手枪的盒来。

“等一下,诸位!”阿尔贝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督山伯爵说。”

“私下里说吗?”莫雷尔问。

“不,阁下,当着大家的面说。”

阿尔贝的证人们都惊奇地面面相觑;弗兰兹和德布雷低声低声交谈了几句话;莫雷尔很

喜欢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便走去找伯爵,伯爵正和艾曼纽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

“他找我去做什么?”基督山说。

“噢!”基督山说,“我相信他不会再有新的花样去激怒上帝吧!”

“我看他没有这种意思。”莫雷尔说。

伯爵由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陪着走了过去;他那平静而充满从容的脸与阿尔贝那张愁容满

面的脸构成一个鲜明的对照;阿尔贝这时也已走了过来,后面跟着那四个青年。

当他们相距三步远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下来。

“来吧,诸位,”阿尔贝说,“我希望你们不要漏听我现在有幸向基督山伯爵所说的每

一句话,。因为这番话或许你们听来会感到很奇怪,但只要有人愿意,你们必须讲给他们

听。”

“请说,阁下。”伯爵说。

“阁下。”阿尔贝说,他的声音最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就要安定下来,“我以前责备你

不应该揭现马尔塞夫先生在伊皮奈的行为,因为在我认为,不论他有什么罪,你是没有任何

权利去惩罚他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你有那种权利。使我这样认为的,不是弗尔南多·蒙台哥

出卖阿里总督这件事,而是渔夫弗尔南多出卖您,这件事以及那次出卖所引起的那种种加在

你身上的痛苦。所以我说,而且我公开宣布,您有权利向我父复仇,而我,他的儿子,现在

感谢您没有用更狠毒的手段。”

即使打一个霹雳,也不会有人想到出现这种场面,也没有比阿尔贝的宣布更使他们惊诧

的事了。至于基督山,他的眼眼慢慢地望着天空,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他在罗马强盗

中间已听说过阿尔贝那暴烈的脾气,所以很惊奇他会突然这样忍辱负重。他在其中看到了美

塞苔丝的影响,这时,他这才明白昨天晚上她那高贵的心为什么没有反对他的牺牲,因为她

早料到那是决不会发生的。

“现在,阁下,”阿尔贝说,“假使您以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就请您把手伸给我。我

认为一个人象您这样没有过错,但一旦有了过错能坦白承认,或许这种美德只可以用我一个

人身上。我只是一个好人,而您却比任何人都好。只有一个天使能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免于

死亡,那个天使是从天上来的,她即使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那一点,唉!命中注定是不可

能的了),至少可以使我们互相尊重些。”

基督山的眼睛湿润了,嘴微微张出,伸出一只手给阿尔贝,阿尔贝带着一种类似敬畏的

神情把它握了一下。“诸位,”

他说,“基督山先生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我的举动很鲁莽,鲁莽之中总是很容易

做错事情的。我做错了事情,但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弥补了。我的良心要求我这样做的,我希

望外界不要称我是一个懦夫。但如果每个人都对我有了错误的认识,”他挺起胸膛,象是在

向朋友和仇敌同时挑战似的,“我也愿意纠正他们的。”

“那末,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呢?”波尚问夏多·勒诺,“我们在这里觉得尴尬极

了。”

“的确,阿尔贝刚才的举动不是十分可鄙,就是十分高尚。”

夏多·勒诺回答。

“这是什么事?”德布雷对弗兰士说。“基督山伯爵损坏马尔塞夫先生的名誉,而他的

儿子竟认为那是应该的!要是我的家庭里也发生过十次亚尼纳事件,我认为自己只有一种义

务,那就是——决斗十次。”

再看基督山,他的头低着,两臂软弱无力垂着。在二十四年回忆的重压之下,他没有想

到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或那群人里面的任何一个;但他想了那个勇敢的女人;那个

女人曾来乞求他放过她儿子,他用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她,而她现在则又以吐露一个家庭秘密

来拯救了他。这个青年人心里的那片孝心可能因此就全部毁灭了,作为代价。

“上帝还是有的!”他轻声地说,“今天我才相信我是上帝的使者了!”

第九十一章 母与子

基督山伯爵带着一个抑郁而庄重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和马西米兰、艾曼纽跨

进他的马车走了。决斗场上只剩下了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阿尔贝望着他的两位朋

友,但他的眼光里决没有懦弱的神情,看来只象是在征求他们对他刚才那种举动的意见。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尚首先说,不知道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感动,或是因为

装腔作势,“请允许我向你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理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想象不到的

结果。”

阿尔贝默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里。夏多·勒诺只是用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打他的

皮靴。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以手,他说:“我们走吧?”

“走吧,”波尚回答,“只是先允许我向马尔塞夫先生祝贺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这样

宽宏大量,这样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罕见的举动!”

“哦,是的。”夏多·勒诺说。

“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真是难得!”波尚又说。

“当然罗,要是我,我就办不到啦。”夏多·勒诺用十分明显的冷淡的神气。

“二位,”阿尔贝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明白基督山先生曾与我之间发生过一桩

非常严肃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尚立即说,“但无论如何哪一个傻瓜都不能明白你的英雄气概

的,而你迟早就会发觉自己不得不费尽全身心向他们解释。作为一个朋友我可以给你一个忠

告,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到那些宁静的地方,那些比我们急性的巴黎人

对于名誉攸关的问题比我们看得理智。静静地、隐姓埋名地在那儿住下来,这样,几年以后

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法国来了。我说得对吗,夏多·勒诺先生?”

“那正是我的意思,”那位绅士说,“在这样严肃的决斗象今天这样无结果散伙以后,

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二位,”阿尔贝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答道,“我将听从你们的劝告,——倒

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劝告,而是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帮助了

我做我的陪证人。这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因为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但我却只记得这

一点。”

夏多·勒诺和波尚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个人得到了相同的印象:马尔塞夫刚才表示感谢

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假如谈话再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阿尔贝。”波尚突然说,同时漫不精心把手给那个青年,但阿尔贝看来象还

没有摆脱他的恍惚状态似的,并未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夏多·勒诺说,他的左手握着那根小手杖,用右手打了一个手势。

阿尔贝用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句“再见”,但他的眼光却更明显;那种眼光是

一首诗,包含着抑制的愤怒、傲慢的轻视和宽容的庄重。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

后,他依旧抑郁地,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

马,一跃到马背上,朝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回到了海尔达路的那座大

夏。当他下马的时候,他好象从伯爵卧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脸。阿尔贝叹

了一声叹息转过头去,走进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向那些童年时代曾给他带来生活安逸和快乐

的种种华丽奢侈的东西最后望了一眼;他望望那些图画,图画上的人似乎在微笑,图画上的

风景似乎色彩更明亮了。他从镜框里拿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只留下那只镶金边

的空框子。然后,他整理一下他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致的英国枪,那些日本瓷

器,那些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或“巴埃”[费乞里斯(一八○七—一

八五二),法国雕塑家。——译注]等名字的铜器艺术品;他仔细看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

插在框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把珠宝箱里的千百种珍奇的古玩

品都仍到里面,然后他到了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吩咐他的仆人不许进来,但当他开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仆人却仍走了进来。

“什么事?”马尔塞夫用一种伤心比恼怒更重的语气说。

“原谅我,少爷,”仆人说道,“你不许我来打扰您,但马尔塞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么样呢?”阿尔贝说。

“我去见他以前,希望先来见一下您。”

“为什么?”

“因为伯爵可能已经知道我今天早晨陪着您去决斗的。”

“有可能吧。”阿尔贝说。

“既然他派人来叫我,肯定是要问我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该怎么回答呢?”

“实话实说。”

“那么我就说决斗没有举行吗?”

“你说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快去吧。”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阿尔贝继续列的财产目录单。当他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

里响了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音震动了他的窗户。这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

见他的父亲正坐着马车出去。伯爵走后,大门还未关闭,阿尔贝便朝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

有人告诉他的母亲,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卧室里去;他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

所看见的一切同他想的一样。这两个人心灵是相通的,美塞苔丝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正如阿

尔贝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一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手饰、衣服、珠宝、衣料、金钱,

一切都已整齐的放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汇集钥匙。阿尔贝看见这一切,他懂

得这种种准备的意思,于是大声喊道:“妈!”便上去抱住她的脖子。要是当时一位画家能

画出这两张脸上的表情,他一定能画出一幅出色的画。阿尔贝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

不可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做时他却慌了。“你在干什么?”他问。

“你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妈妈!”阿尔贝喊道,他激动得已经讲不出话来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不

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和家告别,而且——而且来向你告别的!

“我也要走了,”美塞苔丝答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会陪我的。”

“妈,”阿尔贝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去准备承担我的命运。从此以后,我

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生活之前,在我还没有赚到钱以前,我

必须向朋友借钱来度日。所以,我亲爱的妈妈呀,我现在要去向弗兰兹借一小笔款子来应付

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然要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别那样说,这会使我改变决心的。”

“但却改变不了我的,妈,”阿尔贝回答。“我年轻力壮,我相信我也很勇敢。自昨天

起,我已明白了意志的力量。唉!亲爱的妈,有人受过那样的苦,但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

而且从苍天所赐给他们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的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们的功名利

禄!我见过了那种事情,妈,从这时候起,我已经和过去割断了一切关系,并且决不接受过

去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姓,因为你懂得——是不是?——你的儿子是不能承受着旁人

姓的。”

“阿尔贝,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假如我心再坚强些,我也是要给你这劝告的。

但因为我的声音太微弱的时候,你的良知已替我把它说了出来,那末就按照你的意思办。你

有朋友,阿尔贝,现在暂时割断和他的关系。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有一颗纯洁的心,

的确需要一个纯洁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阿尔贝,

不论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你不久一定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的。那时,我的孩子,让那不

堪回首的往事会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事与愿违,那么至少让我保存着这些希望

吧,因为我就只剩这点盼头了,可现在——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的时候,坟墓已经打开

了。”

“我当照着你的愿望做,我亲爱的妈妈,”阿尔贝说,“是的,我跟你有同样的希望,

上苍的愤怒不会追逐我们的,——你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是这样无辜。但既然我们的决心

已下定了,就让我们赶快行动吧。马尔塞夫先生已在半小时前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

会,可以免费口舌。”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立刻跑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着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

一所备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太好,但还可以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

去住。当马车在门口停下,阿尔贝正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阿尔贝认

识那个送信的人。“是伯爵送来的。”伯都西奥说。阿尔贝接过那封信,拆开它,读了一

遍,然后四处去寻找伯都西奥,但他已经走了。他含着眼泪,胸膛激动得回到美塞苔丝那

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美塞苔丝念道:——

“阿尔贝,——在向你表明我已发觉你的计划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用心。你

是自由的,你离开伯爵的家,带你的母亲离开你的家;但且想一想,阿尔贝,你欠她的恩

惠,不是你的可怜的高贵的心所能偿付得了的。你尽管去奋斗,去忍受一切艰难,但不要使

她遭受到你那一切贫穷;因为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那种不幸的阴影,她本来也是不应该遭受

的,而上帝决不肯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的。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一文不取地离开海尔达

路。不要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了,——那就够了。现在,听我说,阿尔贝。二十四年

前,我骄傲而快乐地回到我的故乡。我有一个未婚妻,阿尔贝,一个我崇拜的可爱的姑娘;

而我给我的未婚妻带来了辛辛苦苦储积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这笔钱是给她的。我特地

把这笔钱留给她;只因为我知道大海是变化莫测的,我把我们的宝藏埋在马赛的米兰巷我父

亲所住的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你的母亲,阿尔贝,很熟悉那座房子的。不久以前,我路过

马赛,去看看那座老房子,它唤起了我许多许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带了一把铲子到花园

上我埋宝藏的那个地方挖出当时种植的那棵美丽的无花果树。唉,阿尔贝,这笔钱,我以前

是准备用来带给所崇拜的那个女人的安乐和宁静用的,现在,由于一种特别可悲的机会,它

可以仍用来做同样的用途。噢,我本来是可以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的,但现在我却只给

了她那一片自从我被人从我所爱的人身边拉走时留给我那可怜的家屋底下的黑面包,我希望

你能明白我的这番用意!阿尔贝,你是一个心地宽厚的人,但也许会被骄傲或怨恨所蒙蔽,

你会拒绝我,你会另向别人去要求我有权提供的那种帮助,那我就要说,有个人的父亲是受

你的父亲的迫害在饥饿和恐怖而死的,而你竟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

未免太不够仁慈了。”

阿尔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决定。美塞苔丝带着一

种难以形容的神情抬头望天。

“我接受了,”她说,“他有权利作这样的赠与,我应当带着它进修道院去!”她把那

封信藏在怀里,挽起儿子的手臂,跨着一种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能这样坚定的步伐走下车去。

第九十二章 自杀

这时,基督山也已经和艾曼纽、马西米兰一起回到了巴黎城里。他们的归程是愉快的。

艾曼纽并不掩饰他看到和平代替战争时的喜悦,并公开承认他同意博爱主义的主张。莫雷尔

坐在马车的一角里,让他的妹夫尽力去表达他的喜悦,他的内心虽然也是同样的快乐,但那

种快乐却只表现在神色上。

车到土伦城栅口,他们遇到了贝尔图乔,他呆立不动地等候在那儿,象一个站岗的哨兵

似的。基督山把头伸到车厢外,低声和他交谈了几句话,那位管家就不见了。

“伯爵阁下,”当他们到达皇家广场尽头的时候,艾曼纽说,“在我家门口让我下来

吧,免得我的太太再为我和你担忧。”

“要是我们来庆祝胜利不显得滑稽的话,”莫雷尔说,“我一定会请伯爵到我们家去

的,但是伯爵现在肯定也有一颗战栗的心等待别人去安慰。所以我们还是暂时离开我们的朋

友,让他赶快回家去吧。”

“等一等,”基督山说,“不要让我同时失掉两个朋友。艾曼纽,你回去看你那可爱的

太太吧,并尽量代我向她致意,而你,莫雷尔,请你务必陪我到香榭丽舍大街。”

“太好了,”马西米兰说,“我正好在那一带有件事要办理。”

“要我们等你吃早餐吗?”艾曼纽问。

“不用了,”马西米兰回答。门关了,马车继续前进。“看我给你带来了多好的运

气!”当莫雷尔独自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你不这样想吗?”

“是的,”基督山说,“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

“那是奇迹!”莫雷尔继续说。

“什么事?”基督山问。

“刚才所发生的那件事。”

“是的,”伯爵说,“你说得对,那是奇迹。”

“因为阿尔贝是个勇敢的人。”莫雷尔又说。

“非常勇敢,“基督山说,“我曾见过,他在匕首悬在头顶心的当口却安然睡觉。”

“我知道他曾经和人决斗过两次,”马西米兰说,“你怎么能使他取消今天早晨的决斗

呢?”

“可能得归功于你呢。”基督山带笑回笑。

“幸而阿尔贝不是在军队里的士兵。”莫雷尔说。

“为什么?”

“有决斗场上向敌人道歉!”那青年队长摇摇头说。

“来,”伯爵温和地说,“不要存着一般人的偏见,莫雷尔!你难道不懂吗?我知道阿

尔贝是勇敢的,他就不可能是一个懦夫,一定有某种特殊理由才使他做出今早晨的事情,向

他这种行为实在是更勇敢的。”

“当然罗,当然罗,”莫雷尔说,“但我要象西班牙人那样说,他今天不如昨天那样勇

敢。”

“和我一同吃早餐,好吗,莫雷尔?”伯爵换了话题说。

“不,我在十点钟必须离开你。”

“那肯定是有人约你吃早餐吗?”伯爵说。莫雷尔微笑一下,摇摇头。

“但你总得有一个地方吃早餐呀。”

“要是我不饿呢?”那青年人说。

“哦!”伯爵说,“我知道只有两样东西会破坏你的胃口:忧愁,——但我看你非常高

兴,可见不是因为忧愁,——和爱。现在,在听了你今天早晨告诉我的心事以后,我相信—

—”

“嗯,伯爵,”莫雷尔愉快地答道,“我不否认。”

“你还没有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呢,马西米兰!”伯爵说,从他的口吻里可以看出他多么

愿意能知道这个秘密。

“今天早晨我对你说过了,我有一颗心,不是吗,伯爵?”

基督山听他这样说,也没说什么,只把他的手伸给莫雷尔。

“嗯!既然那颗心已不再跟你一同在万森树林了,它就是到别处,而我必须去找到它。”

“去吧,”伯爵从容地说,“去吧,亲爱的朋友,但请答应我,假如你遇到了什么麻

烦,别忘了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些影响。我很乐意用那种权力来造福那些我所爱的人。而我

爱你,莫雷尔。”

“我会记得的,”那青年人说,“象自私的孩子当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他们的父母一

样。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伯爵,而那个时候很快就会来的。”

“嗯,我记住了你的话。那末,再会了。”

“再见。”

他们已经到达香榭丽舍大街了。基督山伯爵打开车门,莫雷尔跳到阶沿上,贝尔图乔已

在阶沿上等他了。莫雷尔走进玛里尼街便不见了,基督山便急忙去见贝尔图乔。

“怎么样?”他问。

“她就要离开她的家了。”那位管家说。

“她儿子呢?”

“弗劳兰丁,就是他的随从,认为他也一样要走的。”

“到这儿来,”基督山带贝尔图乔到他的书房里,写了我们上面看见的那封信,把它交

给这个管家。“去,”他急切地说。“顺便通知海黛说我回来了。”

“我来啦。”海黛说,她一听见马车的声音就马上奔下楼来,看到伯爵平安归来,她的

脸上露出喜悦的光芒。贝尔图乔退出。在焦虑不耐地等待了这么久以后,海黛一见他就表达

了一个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父亲和一个情妇看见她钟爱的情人时的全部喜悦。基督山心里的喜

悦虽然没有这样明显地表达出来,但也不弱于她。在忍受过长期的痛苦以后,好比雨露落在

久旱的土地;心和土地都会吸收那甜美的甘露,但是在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基督山开始想,他长时间不敢相信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两个美塞苔丝,—

—或许这是真的了,他或许还能得到幸福。当他那洋溢着幸福的眼睛正在急切地探索海黛那

一对润湿眼睛里的所表达的意思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伯爵皱了一下眉头。

“马尔塞夫先生来访!”巴浦斯汀说,象是只要他说出那个名字就得请伯爵的原谅似

的。果然,伯爵的脸上露出了光彩。“是哪一个,”他问道,子爵还是伯爵?”

“伯爵。”

“噢!”海黛喊道,“这件事还不曾完结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结束,我心爱的孩子,”基督山握住海黛的双手说,“我只知道你不

需再害怕了。”

“但这就是那奸恶的——”

“那个人是不能伤害我的,海黛,”基督山说,“可怕的只是他的儿子。”

“你决不会知道我忍受过多大的痛苦,老爷。”海黛说。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我凭我父亲的坟墓发誓!”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海黛的头上说,

“海黛,假若有任何不幸的事情发生的话,那种不幸是决不会落到你头上的。”

“我相信你,大人,象上帝在对我说话一样。”那青年女郎说,并把她的额头凑给伯爵。

基督山在这个纯洁而美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一吻使两颗心同时跳动起来,一颗是剧

烈地跳,一颗是沉着地跳。

“噢!”他低声地说,“看来上帝又允许我恋爱了吗?”他一面领那个美丽的希腊人向

一座暗梯走,一面对巴浦斯汀说,“请马尔塞夫先生到客厅里吧。”

这次拜访基督山或许事先早已经预料到了,但对我们的读者来说就未必如此了,所以我

们必须先来解释一下。前文说过,美塞苔丝也象阿尔贝那样曾列了一张财产目录表,当她在

整理她的珠宝、锁上她的抽屉、收集她的钥匙、把一切都井井有条地留下的时候,她不曾发

现有一个苍白而阴险的面孔在通往走廊的那道玻璃门上窥视。马尔塞夫夫人没有看见那个人

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但那个人却已经看见和听到了房间里发生一切。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从

那道玻璃门走到伯爵的卧室里,用一只痉挛的手拉开朝向院子的那个窗口的窗帘。他在那儿

站立了十分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的声音。对于他来说,那十分钟

是非常难捱的。

而就在那个时候,从约会地回来的阿尔贝发现他父亲在一道窗帘后面等他归来。伯爵的

眼睛张大了;他知道阿尔贝曾毫不留情地侮辱过基督山,而不论在全世界哪一个国家里,这

样的一次侮辱必然会引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阿尔贝安全回来了;那末基督山伯爵一定遭

受报复了。

他那忧郁的脸上掠过一丝说不出的快乐,犹如太阳消失在云彩中,进入坟墓前的最后一

丝光亮。但我们已经说过,他等了很长时间,始终不见他的儿子到他的房间里来向他叙述胜

利的经过。他很懂得他的儿子在为他父亲的名誉去复仇以前为什么不先来见他;但现在复仇

已经成功了,他的儿子怎么还不投到他的怀里来呢?

那时,伯爵既然不见阿尔贝来,便派人去找他的仆人来。

我们应该还记得,阿尔贝曾吩咐他的仆人不必向伯爵隐瞒任何事情。十分钟以后,马尔

塞夫将军身穿黑衣黑裤,系着军人的领结,戴着黑手套,出现到台阶上。显然事先他已经有

过吩咐,此时,当他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的时候,从车房里已驶出一辆车子在等着他。跟班

把将军那件裹着两把剑的军人大衣扔进车子里,关上车门坐到车夫的旁边。车夫弯下身来等

候他主人的吩咐。

“香榭丽舍大街,”将军说,“基督山伯爵府。快!”

马飞快地疾驰起来,五分钟以后,它们已来到伯爵的门口。马尔塞夫先生自己打开车

门;当马车还未停妥的时候,他就象一个年轻人似的跳到阶沿上,按了铃,和他的仆人一同

进门。

一会儿以后,巴浦斯汀向基督山通报马尔塞夫伯爵来访,基督山伯爵一面送走海黛,一

面吩咐请马尔塞夫伯爵到客厅里等候他。将军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的时候,一转身使发现基督

山已站在门口。

“哦!是马尔塞夫先生,”基督山语气平静地说,“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没错,是我,”伯爵说,由于他的嘴唇抽搐得厉害,所以没法清楚地吐出声音来。

“可以让我知道为什么这么早有幸看见马尔塞夫先生的原因吗?”

“你今天早晨不是和我的儿子决斗过了?”将军问。

“您知道那件事了吗?”伯爵回答。

“我还知道,我的儿子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和你决斗,并且要豁出性命来。”

“可不是大人,他有极充分的理由。但您看,他虽然有那样充分的理由,他却并没有杀

死我,甚至不曾和我决斗。”

“可是他认为他的父亲蒙受耻辱——使全家受奇耻大辱。”

“不错,阁下,”基督山带着他那种可怕的镇定神色说,“这是一个次要的原因,却不

是主要的原因。”

“那么,一定是你向他道歉,或是作了某种解释了?”

“我没有向他作任何解释,道歉的是他而不是我。”

“但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呢?”

“大概是他认为有一个人比我的罪更大。”

“那个人是谁?”

“他的父亲。”

“或许是吧,”伯爵脸色苍白地说,“但你知道,有罪的人是不愿意让人相信他是有罪

的。”

“我知道,我已预料到这个时候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料到我的儿子是一个懦夫!”伯爵喊道。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决不是一个懦夫!”基督山说。

“一个手里握着一把剑的人看到他的仇敌就站在眼前而竟不决斗,就是一个懦夫!他为

什么不到这儿?我可以当面告诉他。”

“阁下,”基督山冷冷回答,“我想不到您这么早到这儿来向我叙述家庭琐事的。回去

跟阿尔贝先生讲吧,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回答您。”

“哦,不,不,”将军面带微笑说,但那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来的。你说得对!我是来告你:我也把你当做我的仇敌!我来告诉你:我本能地憎恨你!我

好象早就认识你,而且早就恨你。总之,既然我的儿子不肯与你决斗,那就只有我与你来决

斗了。你的意见如何,阁下?”

“当然。我告诉您,说我预料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当然指您光临这件事。”

“那就好了,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我是始终准备着的,阁下。”

“你要知道,我们要决斗到底,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停止”将军狂怒地咬牙切齿地

说。

“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停止。”基督山复说了一遍这句话,轻轻地点点头。

“那末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们不需要见证人。”

“真的,”基督山说,“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我们已是老相识了。”

“正相反,”伯爵说,“我们之间非常生疏。”

“哼!”基督山仍用那种让人猜不透的冷淡口气说,“让我们来算算看。您不就是那个

在滑铁卢开战之前开小差逃走的小弗尔南多吗?您不就是那个在西班牙充当法军的向导和间

谍的弗尔南多中尉吗?而这些个弗尔南多联合起来,不就变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马尔塞夫中

将了吗?”

“噢,”将军象是被一块热铁烙了一下似的狂喊道,“混蛋!当你要杀死我的时候,竟

还要数数我的耻辱!不,我并没有说你不清楚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恶鬼,你看透过去的黑

暗,那些往事,我不知道你凭借着哪一种火炬的光,读遍了我每一页生活史,但我的耻辱比

起你用华丽的外衣掩盖着的耻辱或许更可敬一些。不,不,我知道你认识我,但我却不清楚

你这个裹披着金银珠宝的冒险家。你在巴黎自称为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称为水手辛巴

德,在马耳他我不知道你又自称什么。但在你千百个名字中,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真名

字,我们决斗的时候,当我把我的剑插进你的心窝的时候,我可以用那个名字来呼唤你。”

基督山伯爵的脸苍白了;他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火焰。他跑到他卧室的

一间更衣室里,不到一分钟,就撕下他的领结、上装、背心,穿上一件短褂和戴上一顶水手

帽,水手帽底下露出他那又长又黑的头发。他就这样回来,把双手叉在胸前,带着仇深似海

的表情气势汹汹地向将军走过去。将军最初不懂他为什么忽然不见,但当再见到他的时候,

他的全身发起抖来,他的腿软了下去,他步步后退,直到找到一张桌子支撑住身体才停住。

“弗尔南多!”伯爵大声说,“在我千百个名字之中,我只要告诉你一个就可以把你压

倒的!你现在已经猜到了,或说得更贴切些,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吗?因为我虽然经历

过种种忧虑和痛苦,但我今天让你看到了一个因为复仇的愉快又变得年轻了的面孔,这个面

孔,自从你娶了我的未婚妻美塞苔丝后,一定是常常梦见的!”

将军张开双手,头向后仰着,目光凝滞,默不作声地盯着这个可怕的显身;然后,他往

后退靠在墙上,紧紧地贴着墙壁溜到门口,一面往后退出门口,一面发出一阵悲凉、哀伤、

凄厉的叫喊:“爱德蒙·唐太斯!”然后,带着丝毫不象人声的悲叫,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门

廊,踉跄般越过庭院,跌入他贴身男仆的怀抱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回家!回家!”

新鲜的空气和在仆人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那种羞耻感恢复了他的一部分知觉;但那段路

程太短了,当他快要到家的时候,他的全部痛苦又重新回来了。他在离家一小段路的地方下

车。

那座房子的前门大开着,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前院中央,——在这样高贵的一座大厦里

面,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伯爵恐怖地望着这个情景,但他不敢向别人询问,只是向他自己

的房间跑过去。两个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急忙躲到一个小间里来避开他们。来者是美塞

苔丝,正扶着她儿子的臂膀离开这座院子。他们经过那个人的身边,将军躲在门帘后面,几

乎感觉到美塞苔丝的衣服擦过他的身体,和他儿子讲话时的那股热气,这时阿尔贝正巧在这

时说:“勇敢一点,妈!来,这已不是我们的家了!”语声渐渐沉寂,脚步声愈去愈远。将

军直挺起身子,紧紧地抓住门帘;从一个同时被他的妻子和儿子所抛弃的父亲的胸膛里,发

出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啜泣。不久,他就听到马车铁门的关闭声,车夫的吆喝声,然后,那辆

笨重车子的滚动震得窗户都动起来。他跑到他的卧室里,想再看一眼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

一切;但马车继续向前走动,美塞苔丝或阿尔贝的脸都没有在车窗上出现,他们都没有向那

座被抛弃的房子和向那个被抛弃的丈夫和父亲投送最后一个告别和留恋的目光,——也许就

是宽恕的目光。正当那辆马车的车轮走过门口的时候,从屋子里发出一响枪声,从一扇被震

破的窗口里,冒出了一缕暗淡的轻烟。

第九十三章 瓦朗蒂娜

我们很容易推测到莫雷尔所说的事情以及他将要去见的人。离开基督山伯爵以后,他慢

慢地向维尔福的家里走去;我们说“慢慢地”,因为他有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去走五百多步

路,但他刚才之所以急于要离开基督山,是因为他希望要独自思索一会儿。他对于自己的时

间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正是瓦朗蒂娜伺候诺瓦蒂埃用早餐的时候,而这种孝顺的行为当

然不愿被人打扰的。诺瓦蒂埃和瓦朗蒂娜允许他每星期去两次,他现在正是利用那份权利。

他到了,瓦朗蒂娜正在等着他。她不安地,几乎狂乱地抓住他的手,领他去见她的祖父。

这种几乎近于狂乱的不安是由马尔塞夫事件引起的;歌剧院里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知道。

维尔福家里的人谁都不会怀疑那件事情将引起一场决斗。瓦朗蒂娜凭着她那女性的直觉,猜

到莫雷尔将做基督山的陪证人;而由于那青年的勇敢和他对伯爵的友谊,她恐怕他不会当个

证人,袖手旁观。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瓦朗蒂娜如何急切地问决斗的详细情形以及莫雷尔

如何向她解释那一切,当瓦朗蒂娜知道这件事情得到这样一个意外可喜的结果时,莫雷尔从

他爱人的眼睛里看一种无法形容的欢喜。

“现在,”瓦朗蒂娜示意请莫雷尔坐在她祖父的旁边,她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小矮凳上

坐下来,说,——“现在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吧。你知道,马西米兰,爷爷有一阵了,曾

经打算离开这座房子,与维尔福先生分开住。”

“是的,”马西米兰说,“我记得那个计划,而且当时非常赞同那个计划。”

“嗯,”瓦朗蒂娜说,“你现在又可以赞成了,因为爷爷又想到那个计划啦。”

“好得很!”马西米兰说。

“你可知道爷爷要离开这座房子的理由吗?”瓦朗蒂娜说。

诺瓦蒂埃望着瓦朗蒂娜,意思是叫她不要说出来,但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表

情,她的眼光,她的微笑,一切都为了莫雷尔。

“噢!不论诺瓦蒂埃先生是什么原因搬出去,”莫雷尔答道,“我相信一定是很有道理

的。”

“非常有道理!”瓦朗蒂娜说。“他的理由是圣·奥诺路的空气对我很适宜。”

“说实话!”莫雷尔说,“那一点,诺瓦蒂埃先生或应该是对的,我发现两个星期以来

你的身体变坏了。”

“对,有点不好,这是真的,”瓦朗蒂娜说。“爷爷现在已成了我的私人医生了,我非

常信任他,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那末你真的病了?”莫雷尔关心地问。

“哦,那不能说是病,我只是觉得周身不舒服。我没有食欲,我的胃象是在翻腾,象要

消化什么食物似的。”

诺瓦蒂埃对瓦朗蒂娜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漏过。

“你用什么方法来治疗这种怪病呢?”

“非常简单,”瓦朗蒂娜说,“我每天早晨吃一匙羹给我祖父吃的那种药。我说一匙

羹,——是说我开始的时候吃一匙羹,现在我吃四匙羹了。爷爷说那是一种万灵药。”瓦朗

蒂娜微笑了一下,但她显然很忧郁和痛苦。

沉醉在爱情中的马西米兰默默地注视着她。她非常美丽,但她往常苍白的脸色现在更苍

白了;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而她的双手,本来象珍珠那样白的,现在则象陈年的白蜡那

样有点泛黄了。马西米兰把眼光从瓦朗蒂娜移到诺瓦蒂埃身上。他正带着一种非常关切的神

色望着他的青年女郎,他也象莫雷尔一样看出了这种病态的证状,这种病症虽然非常轻微,

但却逃不过祖父和爱人的眼睛。

“但是,”莫雷尔说,“我想这种药,就是你现在吃四匙羹的那种药,本来是开给诺瓦

蒂埃先生服用的吧?”

“我知道它非常苦,”瓦朗蒂娜说,“苦得我以后不论喝什么东西似乎都带有这种苦

涩。”诺瓦蒂埃疑问地望着他的孙女儿。“是的,爷爷,”瓦朗蒂娜说,“的确是这样。刚

才,在我到你这来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为它似乎太苦了。”

诺瓦蒂埃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示意他想说话。瓦朗蒂娜站起来去拿字典。诺瓦蒂埃带

着显而易见的神色注视着她。

的确,血冲到那青年女郎的头部来了;她的两颊开始发红。

“噢!”她喊道,但还是很高兴,“这就怪了!一道亮光!是太阳照到我的眼睛了

吗?”她靠在窗口。

“没有太阳。”莫雷尔说,诺瓦蒂埃的表情要比瓦朗蒂娜的身体不舒服更使他更惊慌。

他向她奔过去。

瓦朗蒂娜那青年女郎微笑了一下。“放心吧!”她对诺瓦蒂埃说。“别惊慌,马西米

兰,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听!

我听到前院里有马车的声音。”她打开诺瓦蒂埃的房门,走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忙转

回来。“是的,”她说,“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来拜访我们了。告别了!我必

须赶快去,因为她们会派人到这儿来找我的,我不要说,再见。陪着爷爷,马西米兰,我答

应你,不去留她们。”

莫雷尔目送她离开房间,他听她走上那座通到维尔福夫人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去的小楼

梯。她一走,诺瓦蒂埃便向莫雷尔作了一个要那本字典的表示。莫雷尔遵命,他在瓦朗蒂娜

的指导之下,已很快地学会如何懂得那老人的意思。他虽然已经熟练,但因为要背诵字母,

要把每一个字从字典里找来,所以花了十分钟才把老人的思想译成这几个字:“把瓦朗蒂娜

房间里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来给我看一看。”

莫雷尔立刻按铃招呼进那个接替巴罗斯的仆人,按照诺瓦蒂埃的意思作了那个吩咐。仆

人不久就回来了。玻璃瓶和玻璃杯都已完全空了。诺瓦蒂埃表示他想说话。“玻璃杯和玻璃

瓶怎么会空?”他问,“瓦朗蒂娜说她只喝了一半。”这个新问题的翻译又花了五分钟。

“我不知道,”仆人说,“但婢女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间里。或许是她倒空的。”

“去问她。”莫雷尔说,这一次,他从诺瓦蒂埃的眼光读懂了他的思想了。

仆人出去,但几乎马上就回来。“瓦朗蒂娜小姐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的时候经过卧

房,”他说,“经过的时候,因为口渴,她喝干了那杯糖水。至于玻璃瓶,爱德华先生把它

倒给他的鸭子做池塘了。”诺瓦蒂埃抬头望天,象是一个赌徒在孤注一掷时的表情一样。从

那时起,老人的眼睛便始终盯住门口,不再移动。

瓦朗蒂娜所接见的的确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已被领进维尔福夫人的房间

里,因为维尔福夫人说要在那儿接见她们。那就是瓦朗蒂娜为什么会经过她房间的缘故。她

的房间和她继母的房间同在一排上,中间就隔着爱德华的房间。腾格拉尔夫人母女进入客厅

的时候,脸上带着要报告一个正式消息的那种神气。在上流社会中,察颜观色是每一个人的

本领,维尔福夫人便也用庄严的神色来接待。这个时候,瓦朗蒂娜进来了,那种庄严的仪式

便又扮演了一遍。

“我亲爱的朋友,”当那两位青年姑娘在握手的时候,男爵夫人说,“我带欧热妮来向

你宣布一个消息:我的女儿与卡瓦尔康蒂王子的婚期快要到了。”

腾格拉尔保持着“王子”的衔头。那位平民化的银行家觉得这个衔头比“子爵”更顺口。

“允许我先衷心地祝贺你,”维尔福夫人答道。“卡瓦尔康蒂王子阁下看来是一个性情

高雅的青年人。”

“听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说,“从朋友的立场来讲,我就要说,这位王子在外表上似

乎还看不出他的未来。他带有一点外国人的风度,法国人一见就认得出他是意大利或德国贵

族。但是,他的本性非常仁厚,资质十分敏慧,腾格拉尔先生曾向我说过,他的财产真是

‘壮观’——那可是他的话。”

“那末,”欧热妮一面翻看维尔福夫人的纪念册,一面说,“再加一句吧,妈,说你对

那个青年人存着很大的希望。”

“不用我问,”维尔福夫人说,“你不是也抱有同样的希望吗?”

“我!”欧热妮仍以她往常那果断恣肆的口气答道。“噢,丝毫没有,夫人!我的天性

不愿意把自己拴在家庭琐事或应付任何一个男子,而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求得心灵、身体

和思想的自由。”

欧热妮说这些话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以致瓦朗蒂娜的脸红了起来。那个胆怯的姑娘不

能了解这种好象不属于女性的强硬的个性。

“但是,”欧热妮继续说,“既然不论是否我愿意都得结婚,我就应该感谢上帝解除了

我与阿尔贝先生的婚约,要不是他的干涉,我今天或许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的妻子了。”

“不错,”男爵夫人直率地说,这种率直的口气在平民的谈话中是常见的,在贵妇人之

间的谈话中有时也是可以见到的——“一点不错,要不是马尔塞夫犹豫不决,我的女儿就嫁

给阿尔贝先生啦。将军自以为很有把握,他甚至来胁迫腾格拉尔先生。我们幸免了一劫。”

“但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说,“难道父亲的一切耻辱都要转移到儿子身上的吗?在

我看来,将军的叛逆罪与阿尔贝先生是完全没有关的呀。”

“原谅我,”欧热妮深恶痛绝地说,“阿尔贝先生应该逃脱不了那种羞耻。听说昨天在

歌剧院里向基督山先生挑战以后,今天他在决斗场上道歉了。”

“不可能的!”维尔福夫人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腾格拉尔夫人用象刚才同样直率口气说,“这是事实!我是听

德布雷先生说的,今天道歉的时候他也在场。”

瓦朗蒂娜也知道事实的全部真相,但她并不回答。她只记得莫雷尔还在诺瓦蒂埃先生的

房间里等候她。由于内心在这样踌躇思索,瓦朗蒂娜暂时没有参加他们谈话。刚才她们所说

的话,她实在没有听清楚;突然地,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臂膀,把她从精神恍惚状态

中摇醒过来。

“怎么了?”他说,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把她吓了一跳,象是触了电一样。

“我亲爱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说,“你一定病了。”

“我?”瓦朗蒂娜姑娘说,一面用手摸一摸她那滚烫的额头。“是的,到对面镜子里去

看看你自己吧。你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分钟要变三四次。”

“是的,”欧热妮喊道,“你的脸色非常苍白!”

“噢,不用着慌!我这样已经好几天了。”

她虽然不善外交辞令,但也知道这是一个离开的机会;而且,维尔福夫人也来帮她忙

了。“休息去吧,瓦朗蒂娜,”她说,“你真的病了,她们会体谅你的。去喝一杯清水,它

可以恢复你的精神。”

瓦朗蒂娜吻了一下欧热妮,向腾格拉尔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走出房间;腾格拉尔夫人这

时已站起身来告辞。

“那可怜的孩子!”瓦朗蒂娜去后,维尔福夫人说,“她使我非常不安,我恐怕她要生

一场大病了。”

这时,瓦朗蒂娜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已走过爱德华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到达那座

小楼梯口。她走下楼梯,当还只有三级楼梯未走完的时候,她已经听到莫雷尔的声音,但突

然地,她眼前一阵发黑,她的脚摇摇晃晃地踩不到踏级,她的手无力握住栏杆,她撞到墙

上。莫雷尔跑到门口,打开门,发现瓦朗蒂娜躺在地板上。他一把抱起她来,把她放到一张

椅子里。瓦朗蒂娜张开了她的眼睛。

“噢,我多笨哪!”她解释说,“我认不得路啦。我忘了还有三级才到地。”

“你跌伤了吗?”莫雷尔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她看到了诺瓦蒂埃眼睛里那种使人害怕的表情。“你放心

吧,亲爱的爷爷,”她说,并极力想微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而

已。”

“又头晕了!”莫雷尔搓着双手说。“噢,要注意呀,瓦朗蒂娜,我求求你。”

“不,”瓦朗蒂娜说,——“不,我告诉你那一切都已过去了,没有什么了。现在,让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欧热妮在一星期内要结婚了,三天之后,就要有一场盛大的宴

会,一个订婚宴会。我们都被邀了,我父亲、维尔福夫人和我,——至少我猜想是如此。”

“那末,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准备我们自己的事情呢?噢,瓦朗蒂娜,你,你的爷爷这样

听你话,设法使他回答说‘快了’吧。”

“而你,”瓦朗蒂娜说,“要靠我来督促爷爷,唤醒他的记忆吗?”

“是的,”莫雷尔喊道,“要快!在你还不完全属于我的时候,瓦朗蒂娜,我老是以为

我不久就会失掉你。”

“噢!”瓦朗蒂娜带着一个痉挛的动作答道,“噢,真的,马西米兰,你太胆小了,不

配做军官,因为,他们说,一个军人是从不知道害怕的呀。哈!哈!哈!”

她爆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大笑声;她的手臂僵硬地抽搐;她的头仰在椅背上,接着她就一

动不动了。那冻结在诺瓦蒂埃嘴唇上恐怖的喊叫似乎从他的眼睛里发了出来。莫雷尔懂得那

种眼光的意思;他知道必须找人来帮助。他猛烈地拉铃,在瓦朗蒂娜小姐房间里的女婢和那

个代替巴罗斯的男仆同时奔进来。瓦朗蒂娜那苍白,冷冰冰地缺少生气的脸,使他们不必听

什么话,就已感到弥漫在那座房子里的恐怖气氛,于是就飞奔到走廊里去呼救。腾格拉尔夫

人和欧热妮那时正在出来,她们听见了慌乱的原因。

“我对你们说过了的!”维尔福夫人喊道。“可怜的孩子!”

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这时,维尔福先生的声音从他的书斋里传出来说:“出了什么事情呀?”莫雷尔连忙向

诺瓦蒂埃的目光征求意见;诺瓦蒂埃先生已恢复他的自制力,他用目光向他指示以前在类似

的情况下他曾躲避过的那间耳房。他刚拿起帽子气息喘喘地奔跑进那间耳房,那位检察官的

脚步声已在走廊里响起了,维尔福跑进房来,向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怀里。“叫医生!

叫医生!请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不要了,我亲自去请。”

说着,他冲出房门,莫雷尔则同时从另外一扇门冲了进来。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件可怕

的事情,——他想起了圣·梅朗夫人去世那一夜医生与维尔福的那一段谈话:这些病症与巴

罗斯临死前是一样的,虽然在程度上没有那么可怕。同时,基督山的声音似乎又在他的耳边

响起来,他在两小时前曾说过“不论你需要什么,莫雷尔,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有很大的力

量。”想到这儿,已经冲出门去,从那儿折向香榭丽舍大道。

这时,维尔福先生已乘着一辆出租的轻便马车赶到了阿夫里尼先生的门前,他把门铃拉

得特别响,以致使门房吓了一跳。维尔福一句话都不说,直向楼上奔去。门房认识他,也没

拦他,只是对他喊道:“在书斋里,检察官先生,他在书斋里!”维尔福推开——或是,说

得更贴切些,撞开——书斋的门冲了进去。

“啊!”医生说,“是您?”

“是的,”维尔福说,顺手关上房门,“是我,现在轮到我来问您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

两个人在。医生,我的家受到上天的惩罚啦!”

“什么!”后者说,他表面上虽然很冷淡,但内心却很激动,“您家里又有一个人病倒

了吗?”

“是的,医生。”维尔福用一只痉挛的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喊道,“是的!”

阿夫里尼的眼光象是在说,“我早就告诉你这些是要来的。”然后他慢慢地说出这些

话,“您家里现在要死的是谁?是哪一个新的牺牲者又要到上帝面前去控告您软弱无能了?”

维尔福的心里爆发出一阵悲哀的呜咽,他走近医生,抓住他的胳膊。“瓦朗蒂娜!”他

说,“这一次轮到瓦朗蒂娜了!”

“您的女儿!”阿夫里尼无限悲哀而惊奇地喊道。

“您瞧,您完全看到了啦,”那法官喃喃地说,“去看看她吧,在她临死的床边,去请

求她宽恕你对她的怀疑吧。”

“您每一次来找我,”医生说,“总是太迟了,可是,我还是去的。我们赶快吧,阁

下,对付仇敌是不能浪费时间的。”

“噢,这一次,医生,你不会再责备我软弱无能了。这一次,如果让我知道谁是凶犯,

我会惩罚的。”

“我们先去设法挽救那个牺牲者吧,将来再去想为她复仇的事情,”阿夫里尼说,“来

吧。”

维尔福来的那辆轻便马车载着他们疾驰而去,这时,莫雷尔正在敲基督山的门。

伯爵在书房里,正在用匆忙的目光快速地看见贝尔图乔匆匆地拿进来的一封信。听到两

小时前离开他的莫雷尔又来见他,伯爵便立即抬起头来。莫雷尔,象伯爵一样,在那两小时

之内显然曾受过不少考验,因为他是带着笑容离开他,现在却带着一张痛苦的面孔回来。伯

爵跑过去迎接他。“怎么啦,马西米兰?”他问道,“你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很。”

莫雷尔一下子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是的,”他说,“我来得很匆忙,我要跟你说一

说。”

“你家里的人都好吗??伯爵亲切慈爱地问,他的诚恳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谢谢你,伯爵,谢谢你,”那青年说,他觉得难以启口,“是的,我家里的每一个都

很好。”

“那就好了,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吧?”伯爵焦急地问道。

“是的,”莫雷尔说,“不错,我刚才离开一座死神将进去的房子,奔到你这儿来。”

“那末你是从马尔塞夫先生家里来的吗?”基督山问道。

“不,”莫雷尔说,“他家里有人死了吗?”

“将军刚才自杀了。”基督山非常冷淡地回答。

“噢,多可怕的命运啊!”马西米兰喊道。

“对伯爵夫人或阿尔贝却是认为,”基督山说,“一个死掉的父亲或丈夫比一个使他们

受辱的好,——血洗清了他们身上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马西米兰说,“我非常可怜她,——这样高贵的女人。”

“也可怜一下阿尔贝吧,马西米兰,因为,相信我,他不愧是伯爵夫人的儿子。让我们

回到你的身上来吧,你匆匆地赶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那是说,我象一个疯子一样,认为你能帮助我做一件只有上

帝才能帮助我的事情。”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情。”基督山答道。

“噢!”莫雷尔说,“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把这个秘密泄漏给别人听。但厄运在逼

迫着我,情势逼迫着我非说不可——”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以为我爱你吗?”基督山亲热地握住那青年的手说。

“噢,你鼓励了我!而这里有一样东西告诉我,”他用手按在心上说,“我对你应该没

有秘密。”

“你说得对,莫雷尔,上帝在对你的心说话,而你的心在转告你。告诉我它说了些什么

话。”

“伯爵,你可以让我派巴浦斯汀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吗?那个人也是你认识的。”

“我随意听你的吩咐,我的仆人也一样。”

“噢,假如我听不到她好转的消息,我就不活了。”

“要我叫巴浦斯汀来吗?”

“不,我亲自去跟他说。”

莫雷尔去叫巴浦斯汀,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巴浦斯汀匆匆地走了。

“嗯,你派他去了吗?”基督山看见莫雷尔回来,关切地问。

“是的,现在我可以比较安心一些了。”

“你知道我在等着呢。”基督山微笑说。

“是的,我来告诉你。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花园里。一丛树木藏住了我,谁都没有注

意我在那儿。有两个人走到我附近,——允许我暂时不说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谈话声,可

是,他们所说的事情我非常关切,所以他们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莫雷尔,假如我可以从你苍白的脸色和颤抖不止的身体来判断的话,我敢说这是一个

悲剧的开始。”

“噢,是的,非常悲惨,我的朋友!在这座花园的房子里,刚才死了一个人。我窃听他

们谈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那座房子的主人,一个是医生。前者正在向后者诉说他的忧心和

恐惧,因为在一个月内,这已是死神第二次进入那座房子了。”

“啊,啊!”基督山急切地望着那个青年说,并用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转动了一下他的

椅子,这样,他自己可以坐在阴暗的光线里,而马西米兰则全部沐浴在阳光里。

“是的,”莫雷尔继续说,“死神在一个月内连续两次进入了那座房子。”

“那医生怎么回答呢?”基督山问。

“他回答说——他回答说,那种死决不是一种自然的死亡,而全都归罪于——”

“归罪于什么?”

“归罪于毒药。”

“真的吗?”基督山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种咳嗽可以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帮助他

掩饰脸上的红涨或苍白,或是掩饰他听对方说话时的关注神情。

“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听到的。那医生还说,假如再有人这样死掉,他就一定要投

诉法律了。”基督山听话时态度非常镇定,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嗯!”马西米兰

说,“死神第三次又来了那座房子的主人或医生都没哼一声。死神现在又在快作第四次降临

了。伯爵,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究竟应该怎样办呢?”

“我亲爱的朋友,”基督山说,“你看来是在讲述一个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故事。我

知道你窃听谈话的那座房子,或至少我知道有一座非常类似的房子,——在那座房子里,有

一个花园、一个主人、一个医生和三次意想不到的突然死亡。嗯,我不曾窃听到任何秘密谈

话,可是我心里象你一样清楚,我并不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不,这不关我的事。你说,

一位绝灭天使似乎已把那座房子当作毁灭的对象。嗯!谁说你的假定不是事实?不要再去注

意那些理所当然发生的事情。假如来到那座房子的不是上帝的绝灭天使而是他的正义之神,

马西米兰,你装作没有听见这一切,让正义之神去行动吧。”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伯爵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哀伤,庄严和可怕的气氛。“而且,”他

继续说,他的口气突然改变,使人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说说,——“而且,谁说它会再

来呢?”

“它已经又来啦,伯爵!”莫雷尔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赶来见你的原因。”

“嗯!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难道你希望我,譬如,把这个消息去通知检察官吗?”

基督山说最后这几个字意味深长,莫雷尔站起来喊道:“你知道我所说的是谁,不是

吗,伯爵?”

“知道得十分清楚,我的好朋友,我可以举出那些人的姓名来向你保证我知道这些。有

一天晚上你走进维尔福先生的花园,而根据你的叙述,我猜定那是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

天晚上。你听到维尔福先生和阿夫里尼先生谈论圣·梅朗先生和侯爵夫人的死。阿夫里尼先

生说,他相信他们两人都是中毒才死的,而你这个注重名誉的人,就从此日夜门心自问,究

竟应不应该揭露这个秘密、或隐讳这个秘密。我们现在已不是在中世纪了,亲爱的朋友,现

在已不再有宗教秘密法庭或良心裁判所。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正如斯特恩[斯特恩

(一七一三—一七六八),英国小说家。——译注]所说的:‘良心呵,你跟我有什么关

系?’我亲爱的,假如良心睡着,就让它继续睡下去,假如良心醒着,就让它醒着难受一会

儿吧。为了上帝的爱,安安静静地生活吧,他并不想来打扰你的生活!”

莫雷尔的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痛苦的神情,他抓住基督山的手。“可是现在它又来了。”

“吓!”伯爵说,他非常惊讶于莫雷尔这种坚持的态度,他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更

急切地望着他,“让它再来吧。那是一个阿特拉斯族[希腊神话中受到天罚,自相残杀的一

族人。——译注]的家庭,上帝已判了他们的罪,他们必须承受他们的惩罚。他们都将象孩

子们用纸牌搭成的东西,被创造者轻轻地一吹就一个一个地跌倒,即使他们有两百个之多。

三个月以前,是圣·梅朗先生,两个月以前圣·梅朗夫人,不久以前,是巴罗斯,今天,是

那年老的诺瓦蒂埃或年轻的瓦朗蒂娜了。”

“你知道了吗?”莫雷尔喊道,基督山已使他陷于极度的恐怖中,——“你什么都知道

了,却什么都不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耸耸肩答道。“我可认识那些人吗?我何必损失了这个

去救那个呢?哼,不,因为我对害人的人和牺牲者之间,我没有偏爱。”

“可是,”莫雷尔悲哀地喊道,——“我爱她呀!”

“你爱——谁?”基督山喊道,跳起来抓住莫雷尔举向天空的那两只手。

“我舍命不顾一切地爱她——我疯狂地爱她——我愿意用自己生命的血去替她的一滴眼

泪——我爱瓦朗蒂娜·维尔福,就是他们现在正在谋害的那个人!你懂得我的话吗?我爱

她,替我去问上帝,我怎样才能挽救她?”

基督山发出一声只有那些听到过一只受伤的狮子的吼声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不

幸的人哪!”他喊道,这一次轮到他来搓自己的双手了,“你爱瓦朗蒂娜!——爱那个该死

的家族的女儿!”莫雷尔从来不曾见过他有这样的表情;他从来不曾遇过这样可怕的眼光;

即使在战场上,在阿尔及利亚激烈搏斗的夜间,当枪弹在他四周交织着的时候,他也不曾经

历过这样的恐怖。他们惊惶地往后退了几步。

至于基督山,在一阵激动以后,他的眼睛闪了一会儿,象是内心的闪光照花了眼。一会

儿,他已这样有力地约束住自己;他那猛烈地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去,象是乌云过去后那汹

涌的波涛受了阳光和蔼的照射一样。这种沉默挣扎和自制大约持续了二十秒钟;然后,伯爵

抬起他那苍白的脸。“瞧。”

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上帝在惩罚那些最粗心和无情的人,惩罚他们漠视出现在他们

面前的恐怖的情景。我,一个无情而好奇的旁观者。我,曾冷眼注视着这场悲剧的发生。

我,在秘密的保护之下(有钱有势就容易保持秘密),象一个恶作剧的天使那样嘲笑着人们

所犯的罪恶,——我也被那条我注视着它行动的赤练蛇咬伤了,而且现在正在咬我的心口

上!”

莫雷尔呻吟着。

“来,来,”伯爵继续说,“怨艾是没有用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坚强一点,不要

失掉希望,因为有我在这儿,我可以为你设法。”

莫雷尔伤心地摇摇头。

“我告诉你不要放开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基督山大声说。“要记得:我从来不撒

谎,也从不受人欺骗。现在是十一点钟,马西米兰,感谢上帝让你在中午来而不是在晚上或

明天早晨来!听着,莫雷尔!现在是中午,假如瓦朗蒂娜现在没有死,她就不会死的了。”

“怎么会呢?”莫雷尔喊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呀!”

基督山用双手捧住他头。在那个沉甸甸地装满秘密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光明

天使或黑暗之神对那个冤仇难解而同时又宽宏大量的头脑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呢?那只有上帝

知道了。

基督山再一次抬头来,这一次,他的脸平静得象刚睡醒的小孩子一样。“马西米兰,”

他说,“回家去吧。我命令你不要乱动,不要采取任何方法,不要让你的脸上流露一丝忧

愁。我会把消息给你的。去吧!”

“噢,伯爵,你那种镇定的态度吓坏了我。难道你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吗?难道你是超人

吗?难道你是一位天使?难道你是上帝吗?”那个从不在危险面前发抖的青年,在基督山带

着一个慈爱的忧郁的微笑望着他,使马西米兰觉得眼泪充满了自己的眼眶。

“我能够为你做许多事情,我的朋友,”伯爵答道。“去吧,必须独自好好想一会儿。”

基督山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特别的控制力,莫雷尔不想再说些什么。他紧紧地握了

握伯爵的手走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待巴浦斯汀,他正从梅狄侬路跑过来。

这时,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已经赶回家来了。他们到家的时候,瓦朗蒂娜还没有苏醒过

来;医生正十分仔细地检查这个虚弱的病人。维尔福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脸和嘴唇,等待检查

的结果。诺瓦蒂埃的脸甚至比那瓦朗蒂娜更苍白,他也是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比维尔福更急

于想知道医生的决断。终于,阿夫里尼终于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她居然还活着!”

“居然?”医生说,“我再说一遍,她竟然还活着,而这使我感到很惊奇。”

“她得救了吗?”她的父亲的问。

“是的,只要她还活着就行了。”

这时,阿夫里尼的眼光接触到了诺梯埃的眼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喜悦和包

含着很深的涵义,这些全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到椅子上,她的嘴唇是那样

苍白无色,简直与她的面孔一样灰白。然后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诺瓦蒂埃,诺瓦蒂埃似

乎已预料到他所做的一切。

“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请您去叫瓦朗蒂娜小姐的婢女来。”

维尔福亲自去找她,阿夫里尼走到诺瓦蒂埃面前。“您有话要告诉我吗?”他问。

老人意味深长的眨一眨他的眼睛。我们应该记得,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示肯定动作。

“私下说吗?”

“是的。”

“嗯,我陪您谈一会儿。”这时维尔福回来了,后面跟着那个贴身婢女,婢女的后面是

维尔福夫人。

“这可怜的孩子怎样啦?她离开我房间的时候就说有点不舒服,但我以为那是无关紧要

的。”维尔福夫人含着眼泪,带着一种亲生母亲对女儿那种怜爱的表情走近瓦朗蒂娜,拿起

她的一只手,阿夫里尼继续望着诺瓦蒂埃;他看到那老人的两眼瞪得滚圆,面颊变得通白而

颤抖,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

“啊!”他说,不由自主地顺着诺瓦蒂埃的眼光望过去,而诺瓦蒂埃的眼光正紧紧盯住

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再三地说,“让这可怜的孩子躺在床上比较好些,芬妮,我们抬她到床

上去。”

阿夫里尼先生觉到那个建议给了他一个单独跟诺瓦梯埃密谈的一个机会,便表示那是最

好的办法;但他吩咐,除了他的命令,禁止给她吃喝任何东西。

她们抬着瓦朗蒂娜走了;她已经醒过来,但却还不能行动或说话,这次发作把她周身的

骨都抖松了。可是她还能给她的祖父一个目光。阿夫里尼跟着病人出去,开了一张药方,吩

咐维尔福乘一辆轻便马车亲自到药剂师那儿去取药,亲自拿来,他在他女儿的卧室里等他。

然后,又重新吩咐一遍不准给瓦朗蒂娜吃喝任何东西以后,他又回到诺瓦蒂埃的房间里,小

心地关上房门,确定没以有人在窃听,便说:“嗯,您对于您孙女儿的病,知道一点了吧?”

“是的。”老人说。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我问,你必须回答我。”

诺瓦蒂埃做了一个愿意回答的表示。

“您预料到瓦朗蒂娜会遭到这种意外的打击吗?”

“是的。”

阿夫里尼想了一会;然后走近到诺瓦蒂埃面前。“请原谅我下面所说的话,”他说,

“但在目前这种形下,任何一点迹象都不应该轻视。您可曾看到可怜的巴罗斯去世的情形

吗?”

抬起眼睛望着上天。

“您知道他死的原因吗?”阿夫里尼把手搭在诺瓦蒂埃的肩上问。“是的。”老人回答。

“您以为他是自然死亡的吗?”

在诺瓦蒂埃僵硬的嘴唇上,有一种难以辨察的微笑。

“那末您以为巴罗斯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以为他服下的毒药本来是预备给他吃的吗?”

“不。”

“您以为现在想害死瓦朗蒂娜的那个人,就是无意之间毒死巴罗斯的那个人吗?”

“是的。”

“那末她也要死吗?”阿夫里尼用他那尖锐的回目光盯住诺瓦蒂埃问。他等待着在老人

身上所产生反应。

“不!”他带着一种即使最聪明的推测者见了也会感到迷惑的得意神情回答。

“那末您还抱着希望?”阿夫里尼惊奇地说。

“是的。”

“您希望什么呢?”老人用他的眼光表示他无法回答。“啊,是了,不错!”阿夫里尼

慢慢地说。然后,他转过去对诺瓦蒂埃说,“您希望那凶手就此歇手不干?”

“不。”

“那末您指望毒药在瓦朗蒂娜身上不能发生效果吗?”

“是的。”

“您当然也知道,”阿里夫里尼说,“这一次是有人故意要毒死她的。”

老人表示他对这一点并无异义。

“那末您怎么能希望瓦朗蒂娜可以逃脱呢?”

诺瓦蒂埃把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一个地方。阿夫里尼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发觉他的眼

光盯在他每天早晨服用的那只药瓶上。“啊,啊!”阿夫里尼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难

道您已经——”

诺瓦蒂埃不等他讲完就说:“是的。”

“要她能经受住这种毒药吗?”

“是的。”

“而您的方法是让她逐渐适应——”

“是的,是的,是的。”诺瓦蒂埃说,很高兴对方能懂得他的意思。

“的确,您听我讲过:我给您的药里含有木鳖精的吧?”

“是的。”

“她逐渐适应了那种毒药,您希望她可以产生抵抗同类毒药的能力?”

诺瓦蒂埃接着露出惊喜的神情。

“您成功了!”阿夫里尼喊道。“没有那些预防措施,瓦朗蒂娜在我赶来以前早就死掉

了。那毒药如果份量非常重,但她只是昏厥过去而已。这一次,看来瓦朗蒂娜是不会死的

了。”

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充满了老人的眼睛。他带着一种无限感激的神情抬头望天。这个时

候,维尔福回来了。“喏,医生,”他说,“您派我去买的东西买回来了。”

“这是当着您的面配制的吗?”

“是的。”检察官回答。

“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您的手吗?”

“没有。”

阿夫里尼接过药瓶,把几滴药水滴在他的手掌心里,尝了一下。“嗯,”他说,“我们

到瓦朗蒂娜那儿去吧,我要去吩咐每一个人该干的事情,而您,维尔福先生,您亲自监督他

们不要违背我的命令。”

当阿夫里尼在维尔福的陪伴下回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的时候,一位神情严肃、语气平

和而果断的意大利神父租下了维尔福先生隔壁的那座房子。谁都不知道房子里的三个房客会

在两小时内搬走;不过这一阵有人传说,那座房子的根基不稳固,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但是,这种随时倒塌的危险却并没有阻止那位新房客在当天五点钟左右带着他最简单的家

具搬进来。那位新房客签了一张三年、六年或九年的租约,并按照房子主人的规矩,预付了

六个月房租。这位新房客,我们已经说过,是一个意大利神父,自称为琪亚柯摩·布沙尼先

生。他很快就找来了工匠;当天晚上,街上的行人惊奇地看见木匠和泥水匠在匆匆地修理危

房的墙基。

第九十五章 父与女

我们在前一章 里曾提到腾格拉尔夫人到维尔福夫人那儿正式公布了欧热妮·腾格拉尔

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婚期。这个公布表示,看上去似乎表明,一切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

都似乎同意了这件事,但在作这个决定以前,还曾发生过一幕我们的读者不十分清楚的场

面。我们要求读者们回到马尔塞夫伯爵自杀的那天早晨,走进腾格拉尔男爵引以自豪的那间

华丽的镀金的客厅。在那间客厅里,约莫在早晨十点钟的时候,银行家在那儿踱来踱去;他

已踱了大约很长一段时间,脸上露出深思而惶恐不安的神情,注意着每一扇门,倾听着每一

个声音。他终于耐不住了,吩咐他的仆人。“依脱尼,”

他说,“去看看为什么欧热妮小姐要我在客厅里等她而又叫我等这么久。”

发了一阵脾气以后,男爵心里觉得平静了。腾格拉尔小姐那天早晨曾要求见她的父亲一

次,并指定客厅作为会见的地方。这个奇怪的做法并没有使那位银行家感到惊奇,他立刻遵

从他女儿的意愿,先到客厅等候。依脱尼不久就回来交差了。“小姐的婢女告诉我,”他

说,“小姐快要梳妆完毕了,一会儿就来。”

腾格拉尔点点头,表示他很满意。对外界和对他的仆人,腾格拉尔象是一位好好先生又

象是一位软弱的父亲。这是他在这幕喜剧里所扮演的角色之一;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正如

在古代的戏剧中,有些父亲的假面具,右嘴唇是向上翘的,带笑的,而左嘴唇是向下垂的,

假装哭泣的。我们得赶快声明一句,在内心,那副笑嘴笑脸常常消失而露出那副死板的面孔

来的;所以我们经常见不到那个宽厚大度的人而只见到那残酷的丈夫和专制的父亲。“那傻

丫头既然想和我说话,为什么不到我的书房里来呢?而她为什么要和我谈话呢?”

正当他把这个恼人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转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客厅门开了,欧热妮走了

进来,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缎子衣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戴着手套,象是得到意大利歌剧院

去看戏的。

“噢,欧热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为什么不到舒服的书房里去而要到这庄严的客厅

里来?”

“您说得对,阁下,”欧热妮说,并示意请她的父亲坐下来,“因为您提出了两个问

题,这两个问题可以包括在我们下面的全部谈话中去。两个这问题我都要回答,而我却违反

常规,先来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比较简单。阁下,我之所以选择客厅作为我们见

面的地点,是为了要避免一位银行家的书房里的那种令人不快乐的印象所产生的影响。那些

烫金的账簿,那些象堡垒的大门那样锁得严严的抽屉,那些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成堆的票

据,以及那些从英国、荷兰、西班牙、印度、中国和秘鲁寄来的一叠叠的信件,通常会对一

个父亲的头脑产生一种奇怪的影响,使他忘记世界上还有比社会地位和他来往银行的建议更

应关切和更神圣的事情。所以我选择了庄严的客厅,在这里,在这些华丽的镜框里,您可以

看到您、我和我母亲的微笑的画像,以及各种各样的田园风光和牧场景色,我很重视外界影

响的力量。或许,尤其是在跟您见面的时候,这也许是一种错误,但如果我没有一点幻想的

话,我就不成其为艺术家啦。”

“好极了,”腾格拉尔回答,他极其冷静地听着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但一个字也没

有听懂,他虽然尽心在倾听,但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样,只是在从旁人的话里寻找他适合

自己的话题。

“看来,第二点已经向你说明白了,”欧热妮说,她说话时不慌不忙,她的神态和语气

里都带着那种男性的自恃。“或许差不多说明白了,因为您看来已满意那一番解释。现在我

们再回过头来谈第一点吧?您问我为什么要求作这次谈话,我可以用一句话来答复您,阁

下,——我不愿意跟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结婚。”

腾格拉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猛然受到这么一个打击,他不由得同时把他的手臂和眼睛

都抬起来。

“是的,真的,阁下,”欧热妮依旧很平静地说。“我看出您很惊奇。因为当这件小事

在准备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表示反对,——不错,我老是在等机会反对那些不征求我意见的

人和使我讨厌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太倔强专横。但这一次,我的安静和消极并不是因为在等

待机会,它出自于另外一个原因,它来源于一种希望,象是一个驯服孝顺的女儿在学习服

从。”说到这里,那青年姑娘发紫的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怎么样?”腾格拉尔问。

“嗯,阁下,”欧热妮继续说,“我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而

我发觉,虽然我作了种种努力,但要我作更进一步的服从是不可能的。”

“但是,”腾格拉尔说,他的才智太差了,被这种经过了深思熟虑和意志的残忍逻辑吓

了,“你这次拒绝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欧热妮,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呀?”

“原因?”那青年姑娘答道。“嗯!并不是为了这个人比别的人人更丑、更笨或更令人

讨厌。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从外貌上讲,甚至可以算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人。也不是

为了他能感动我的心,——那只是一个女学生的理由,我认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我实在

没有爱过一个人,阁下,您知道的,不是吗?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应该给我的生活加上一个

永久的拖累。一位哲学家不是说过‘不要去寻求你不需要的东西’,而另一位哲人不是也说

‘以你本身的一切为满足’吗?这两句格言我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学来的。前一句,我相

信,是费陀[费陀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言家。——译注]说的,后一句,是庇阿斯[庇阿斯

是公元前六世纪希腊所谓七贤之一。——译注]说的。嗯,我亲爱的爹爹,在生活的舟里—

—因为生活就意味着一次次希望的沉舟——我把一切无用的拖累都扔到海里,只是如此而

已。我靠着自己的意志活下来,自愿完全过独身生活,这样就可以完全保持自由。”

“不幸的孩子!不幸的孩子!”腾格拉尔嘟囔着说,脸色显得苍白起来,因为他根据长

期的经验,他知道他突然地遭到的障碍是这样的结实。

“不幸!”欧热妮答道,“阁下,您说是不幸吗?决不是的,那种叹息在我看似乎是装

出来的。正巧相反,我很幸福。我问您,我现在还缺少什么?人家都说我长得很美,那可以

帮助我受到盛情的款待。我喜欢得到欢迎的接待,因为当旁人用笑脸相迎的时候,我周围的

人就显得没有那样丑了。我颇有一点智慧,并且还相当敏感,这总可以使我把一般人生活里

所能找到的优点全部纳入到我自己的生活里,——象猴子打碎胡桃壳吃其中的肉一样。我很

富有,因为您是法国第一流的富翁,我是您的独生女儿。而您不会顽固到象圣·马丁和拉加

蒂剧院舞台上的父亲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女儿生不出外孙女儿就剥夺她的继承权。况且,

根据继承法,您也不能剥夺我的继承权,至少不能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我之所以要特

别提出这一点,因为这也是一种强迫我嫁人的力量。所以,我美丽,又聪明,又有钱,而象

喜剧里所说的那样,又有几分天才,——那就是幸福了呀,阁下,您为什么要说我是不幸的

呢?”

腾格拉尔看到他女儿那种笑容满面,傲慢得几乎到了狂妄的语气,于也忍不住心中的一

股怒气。但是,那股怒气只是从一声叹息里发泄了出来。在他女儿询问的凝视之下,面对着

那两条带有疑问表情的美丽的黑眉毛,他小心地转过头去,立刻用谨慎的铁腕平静了自己。

“真的,我的女儿呀,”他带着一个微笑答道,“你所说的一切都对,只有一样事情是不对

的,我暂时先不告诉你那是什么,让你自己慢慢去发现它。”

欧热妮望着腾格拉尔,很惊奇她那引以自傲的那些优点竟没有一项被反驳。

“我的女儿呀,”那位银行家继续说,“你已经把你一个决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完

全解释给我听,现在应该由我来告诉你:象我这样一个执意要让他的女儿嫁人的父亲,究竟

是为了什么。”

欧热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态不象是一驯服的女儿,而象是一个随时准备辩论的对手。

“我的女儿呀,”腾格拉尔继续说,“当一个父亲要他的女儿选择一个丈夫的时候,他

希望她嫁人,总是有道理的。有些人正是因为热衷于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事情,——想抱外孙

女儿。

“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可不是因为这个,家庭之乐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诱惑力。这一

点,对象你这样的一个女儿,我不妨承认,因为你有哲学家的风度,足可以理解我的淡漠,

不会把它视作一种罪名。”

“好极了,”欧热妮说,“我们坦白讲吧,阁下,——我很喜欢坦白。”

“嗯!”腾格拉尔说,“当情势需要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可以采取你的办法,虽然这并

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之所以要劝你结婚,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因为至少在当时我的确

没有想到你。你赞成坦白,我希望在你可以满足了。我之所以要催促你赶快结婚,是为了我

的商业。”欧热妮显出不安的神情。“的确是这样,我可以保证,但你一定不要恼怒,因为

这是你自己要我讲出来的。对象你这样的一个艺术家,我不愿意作详细的数字解释,你甚至

怕走进我的书房,恐怕染上反诗意的印象和感触。但就在那间银行家的书房里,就在你昨天

心甘情愿地走进来向我讨那每月数千法郎零用钱的地方,你必须知道,我亲爱的小姐,可以

学到许多事情,甚至学到对一个不愿结婚的姑娘也有用的事情。譬如说,在那儿,——不怕

你怀疑,我在客厅里也可以这样告诉你,——一个人就可以学到:一位银行家的信用,就是

他的肉体生命和道德生命。信用于他来说,正如呼吸对于他的身体一样。基督山先生有一次

曾在这一点上对我讲过这一番话,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在那儿,一个人可以学到:当信

用消失的时候,肉体就没有生命了。这就是那位有幸做一个女艺术家之父的银行家不久就必

须要遭遇到的情形。”

但欧热妮在这个打击之下并没有显得垂头丧气。反而挺直了她的身体。“破产了!”她

说。

“你说对了,我的女儿,这两个字用得很恰当,”腾格拉尔说,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胸

口,但他那严酷的脸上却依旧带着一个机智但却没有心肝的人的微笑。“破产!是的,正是

这句话。”

“啊!”欧热妮说。

“是的,破产啦!现在,这个正如悲剧诗人所说的,‘充满着恐怖的秘密已经揭露

了’。现在,我的女儿哪,既在这也会影响到你,且让我来告诉你:你或许能够免除这场不

幸。”

“噢,”欧热妮喊道,“阁下,假如您以为你所宣布的破产会使我悲哀我自己的命运的

话,您就是一位蹩脚相士了。我破产!那对我无足轻重?我不是还有我的天才吗?我难道不

能象巴斯达[巴斯达(一七四五—一八一九),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译注]、马里邦

[马里邦(一八○八—一八三六),法国高音歌剧演员。——译注]和格里契[格里契(一

八一一—一八六九),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译注]那样,凭我自己的能力去获得您永

远不会给我的一切吗?当您一年给我那可怜的一万二千法郎零用钱的时候,你总是用不高兴

的脸色,还要责备我浪费,那时,我自己一年就可以赚十万或十五万里弗,拿到那笔钱,我

不必感激旁人,只要感激自己就行了,而且那些钱还会伴随着喝采、欢呼和鲜花一同来。假

如我没有那种天才,——您的微笑使我知道您很怀疑我的才能,——我不是还有我所热爱的

独立吗?我认为独立比财宝更可贵,在我看来,它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不,我并不为我自己

担忧,——我总是可以有办法活下去的。我的书,我的笔,我的钢琴,永远是属于我的,而

且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即使失去了,我也可以再看得到。您或许认为我会为腾格拉尔夫人担

心。您又在欺骗自己,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知道母亲对于威胁您的那场大难早已有所准

备,那场大难也会影响到她。她很会照顾她自己的财产,——至少,我希望如此,——而她

并没有因为照顾我而分了心,因为,感谢上帝,她借口我喜欢自由,一切完全由我自己作

主。噢,不,阁下,我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受着不幸的威胁,我对于我周围的一切是看得太

多、懂得太多了。从我能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被任何人所爱,——那本来可以说很不

幸!这样我自然也就谁也不爱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您知道我的处世哲学

了吧。”

“那好,”腾格拉尔说,他气的脸色发青,但那种气愤却不是因为父爱受了儿女反叛才

有的,——“那末,小姐,你坚持要决心加速我的破产了吗?”

“您的破产?我加快您的破产?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样还好,我还有一线希望,听着。”

“我全神贯注地在听。”欧热妮说,同时紧紧注视着他的父亲,这使父亲很难承受她那

有力的凝视。

“卡瓦尔康蒂先生快和你结婚了,”腾格拉尔继续说,“他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我。那

笔财产约有三百万。”

“这可是可观的数目!”欧热妮极其蔑视地说,玩弄着她的手套。

“你以为我会要你们的那三百万,”腾格拉尔说,“不要害怕。这笔钱现在至少可以得

到一分利息。我从另外一位银行家,——我的同行,——那儿得到一条铁路的承股权,而铁

路是目前唯一立刻发财的事业,目前巴黎人投资于铁路,就象以前投资于野猫横行的密西西

比河流域的土地一样能发大财。根据我的估算,目前能拥有一条铁路的百万分之一的股权,

正如以前在俄亥俄河两岸拥有一亩处女地一样。这是一种抵押投资——你看,这可是一种进

步了,因为你所投资的钱至少可以换到十磅、十五磅、二十磅或一百磅铁。嗯,在一星期之

内,必须买进四百万股票,这四百万,我答应给你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但阁下,看来您也记得很清楚,当我前天来见您的时候,”欧热妮答道,“我看到您

进帐,——进帐这两个字说得不错吧?五百五十万。您甚至把那两张支票拿给我看,并且很

惊奇这样贵重的一张支票并没有象闪电一样照花我的眼睛。”

“是的,但那五百五十万不是我的,而只是一种信任我的证据。我这个平民化的银行家

的头衔使我获得了医院的信任,那五百五十万是属于医院的。在以前,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动

用那笔款子,但我近来接连遭受损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信誉已经开

始动摇了。那笔存款随时都有可能来提取,假如我拿它来充另外的用途,我就会给自己带来

一次可耻的倒闭。相信我,我并不厌恶倒闭,但那必须是使人发财的倒闭而不是使人破产的

倒闭。现在,要是你能与卡瓦尔康蒂先生结婚,而我碰到了那三百万,或者只要旁人以为我

拿到那三百万,我的信誉便恢复了,而我的财产,虽然在过去一两个月内被大块大块地吞吸

掉,以使我的前途有了很大的障碍,那时便可以重新建立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听得十分明白。你把我抵押了三百万,不是吗?”

“数目越大,你便越有面子。这是可以使你想到你自己的身价。”

“谢谢您。还有一句话,阁下,您能不能答应我:你可以用卡瓦尔康蒂先生即将把他的

财产委托给您的那个消息,而不去碰那笔款子?这不是我自私,而是一件处理问题的办法。

我很愿意帮助您重振您的财产,但我却不愿意在造成他人破产的计划中做一个从犯。”

“但我告诉过您啦,”腾格拉尔喊道,“有了这三百万”

“阁下,您认为,如果不动用那三百万,能摆脱你的困境吗?”

“我希望如此,假如这件婚事能顺利举行的吧,或许会恢复我的信用。”

“您能够答应我签订婚约后就给那五十万法郎嫁资付给卡瓦尔康蒂先生吗?”

“他从市长公署回来就可以收到那笔钱。”

“太好了!”

“还有什么?你还要什么?”

“我希望知道:在我签字以后,您是否可以让我的行动完全自由?”

“绝对自由!”

“那末,好极了,阁下,我愿意嫁给卡瓦尔康蒂先生了。”

“但你有什么计划?”

“啊,那是我的秘密。假如在知道了您的秘密以后,我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您,那我对

您还能有什么优势呢?”

腾格拉尔咬一咬自己的嘴唇。“那末,”他说,“你愿意去向亲戚朋友作必不可少的拜

访吗?——那是绝对免不了的呀!”

“是的。”欧热妮回答。

“并且在三天以内签订婚约?”

“是的。”

“那末,这回轮到我来说‘好极了’啦!”腾格拉尔把他女儿的手紧握在自己的两手之

间。这太奇怪了,——那做父亲的不敢说“谢谢你,我的孩子”,那做女儿的则不向她的父

亲露出一点微笑。

“会谈结束了吗?”欧热妮站起身来问。

腾格拉尔表示他已无话可说了。五分钟以后,钢琴声在亚密莱小姐的手指下又响起来,

接着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声也传了出来。一曲唱罢,依脱尼走进来,向欧热妮通报马车已经准

备好了,男爵夫人已经在等她一同去访客。我们已在维尔福家里见到她们母女俩;那是第一

个接受她们拜访的人家。

第九十六章 婚约

在我们上文讲述过的那幕场面发生后的三天,——也就是说,在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

和被那位银行家坚持称为王子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将要和腾格拉尔签订婚约的那天下午五

点钟左右,——一阵清新的微风吹过了基督山伯爵屋前的小花园,伯爵正准备出去,他的马

在焦躁不安地踢着地面,车夫在控制着马,他已经在他的座位上等了一刻钟了。正当这时,

我们所熟悉的那辆漂亮的轻便马车已经来到了大门口。

那打扮得十分整齐,高兴得象快要去娶一位公主为妻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走下车

来。他照常用熟悉的口气问一问伯爵是否在家,然后轻捷地蹿上二楼,在楼梯顶上遇到了伯

爵。伯爵一看见那青年就停住了脚步。至于安德烈,他正在往前冲,当他一旦往前冲的时

候,是什么都挡不住他的。“啊,早安,我亲爱的伯爵。”他说。

“啊,安德烈先生!”伯爵用他那种半带戏弄的口气说,“您好吗?”

“好得很,这是您可以看得出来的,我有许多许多事情得跟您谈。您是刚回来?”

“我正要出去,阁下。”

“那末,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我坐在您的车子里,叫汤姆驾着我

的轻便马车并排跟着。”

“不,”伯爵说,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轻蔑的微笑,因为他并不想让人看见他和这

个青年人在一起,——“不,我情愿在这儿跟您谈,我亲爱的安德烈先生。我们在屋子里谈

话会更好些,这儿没有车夫来窃听我们的谈话。”

伯爵回到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坐下来,跷起腿,示意那个青年人也坐下来。安德烈拿

出他最高兴的态度。“您知道,我亲爱的伯爵,”他说,“我今天晚上要订婚了。九点钟在

我岳父家里签约。”

“呀!真的?”基督山说。

“什么!您把它当作新闻吗?腾格拉尔先生难道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吗?”

“噢,告诉我了,”伯爵说,“我昨天收到他的一封信,但我没有记清具体的时间。”

“可能的,我的岳父大概以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了。”

“嗯,”基督山说,“您很幸运,卡瓦尔康蒂先生,这是一个最门当户对的婚姻了,再

说,腾格拉尔小姐又很漂亮。”

“是的,她的确很漂亮。”卡瓦尔康蒂用谦虚的口气说。

“尤其是,她非常有钱,——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基督山说。

“非常有钱,您以为是吗?”那青年回答。

“当然罗,据说腾格拉尔先生至少隐瞒了他的一半财产。”

“而他自己说有一千五百万至二千万。”安德烈说,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火花。

“而且,”基督山又说,“他很快又要开始一种新的投机事业了,这种副业在英美已很

流行,但在法国却还很新奇。”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所指的是什么,是铁路,对不对?他已获得了铁路的承股权。”

“一点不错,大家都相信他在那件事情上可以赚到一千万。”

“一千万?您这样想吗?真是太有意思了。”卡瓦尔康蒂说,他被这些无懈可击的花言

巧语冲昏了头脑。

“而且,”基督山继续说,“他的全部财产将来都要归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腾

格拉尔小姐是一位独生女儿。再说,您自己的财产,令尊告诉我的,几乎也和您的未婚妻一

样多。现在先把钱的事稍为搁一搁吧。您知道吗,安德烈先生,我以为您这件事情办得巧

妙。”

“至少还不算太坏,”那青年说,“我天生是一个外交家。”

“嗯,您一定要成为一位外交家,外交辞令,您知道,不是学得的,——它是一种本

能。这么说,您的心已被征服了吗?”

“真的,我想是的。”安德烈模仿法兰西戏院里杜郎特或梵丽丽回答阿尔西斯提回时那

种腔调说道。

“她也有些喜欢您吗?”

“我想是的,”安德烈带着一个得意的微笑说,“因为我已经被她接受了。但我不能忘

记很重要的一点。”

“那是什么?”

“就是我曾得到过奇怪的帮助。”

“瞎说。”

“真是的。”

“是环境帮助了您!”

“不,是您。”

“我?决不是的,王子,”基督山说,并故意加重说了那个头衔,“我对您有什么帮

助?单凭您的名望,您的社会地位和您的品貌,就已经足够了吗?”

“不,”安德烈说,——“不,您那样说是没有用的,伯爵。我一直认为我的名望、我

的社会地位和我的学问不及您的一分帮助。”

“您完全弄错了,阁下,”基督山冷冷地说,他从青年的那种无赖态度上知道了他话里

的意思,“您是在我了解了令尊的权利和财产情况以后才获得我的保护。我从来不曾见过您

或您那显赫的父亲。归根结蒂究竟是谁使我有幸认识你们的呢?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威玛勋

爵和布沙尼神甫。究竟我为什么要成为您的——不是担保人,而是——保护人呢?那是因为

令尊的名望,因为令尊在意大利无人不知,十分受人尊崇。从您个人来说,我可并不认识

您。”这种平静的口气和十分安祥的态度使安德烈知道他这时已遭遇到一只比自己更有力的

手,并且知道从那只手的压力下逃出来是不容易的。

“噢,那么家父真的有一笔非常大的财产吗,伯爵?”

“看来是如此,阁下。”基督山回答。

“您知道家父答应我的结婚费用是否到了吗?”

“令尊已通知过我。”

“但那三百万现款呢?”

“那三百万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那么我真能得到它吗?”

“吓!”伯爵说,“我想您还不至于这么缺钱用吧。”

安德烈是这样的惊奇,好一会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他从迷糊状中醒来,说:

“现在,阁下,我对您只有一项请求了,那件事,即使您不愿意,也一定能谅解我的。”

“请说。”基督山说。

“因为我的好运,我已经结识了许多知名的人士,同时,至少在目前,还有着一群朋

友。但是,既然我要在巴黎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就应该有一个鼎鼎大名的人来主持。如果

父亲不在场,就应该有一位有地位的人领我到圣坛[欧洲风俗:在教堂里结婚,新郎新娘须

在圣坛前受神父祝福。——译注]前面。现在家父看来是不能来巴黎了,是吗?”

“他年岁已老,浑身满是伤疤,他说,每一次旅行都使他痛苦难捱。”

“我明白。嗯,所以我来请您给我一个面子。”

“什么请求?”

“哦,就是代替他的位置。”

“啊,我亲爱的先生!什么!在我有幸跟您作过那么多的接触以后,您竟还这样不明白

我的为人,竟然来要求我做这样的一种事情?要我借五十万给您,老实说,虽然这样的借款

是非常少见,但您也未必会让我如此为难。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您,在参与世事方面,——

尤其是伦理道德方面的事情,——基督山伯爵从未参预忌讳的事,说得更明白一点,这是东

方人的迷信。我在开罗士麦拿、君士坦丁堡都有藏娇的迷宫,可是我为人主持过一次婚礼

吗?——绝对没有!”

“那么您拒绝我了?”

“坚决拒绝,即使您是我的儿子或我的兄弟,我也会同样拒绝您。”

“那我该么办呢?”安德烈失望地说。

“您自己刚才不是说,您的朋友多得很。”

“不错,但介绍我到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去的却是您。”

“决不是的!让我们来回忆一下那个事实。您在我家里的一次宴会席上遇见他,您自己

到他家里去拜访,那是一件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情。”

“是的,关于我的婚姻,却是您促成的。”

“我!丝毫不是,您记得的。请回忆一下当您要我为您去做媒的时候,我对您说了些什

么。噢,我是决不会去为别人促成婚事的,我亲爱的王子,这是我坚定不移的原则。”

安德烈咬了咬他的嘴唇。“但至少,”他说,“您总会去参加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吗?”

“噢,当然罗。”

“嗯,我跟全巴黎的人一样,我也会去的。”伯爵说。

“您会在婚约上签名吗?”

“我看这一点没什么值得反对的,我还不至于忌讳到那种程度。”

“好吧,既然您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只能凭您给我的这点就满足了。但还有两个字,伯

爵。”

“是什么?”

“忠告。”

“请小心,忠告比效劳更坏。”

“但您可以给我这个忠告而不会连累您自己。”

“告诉我那是什么。”

“我太太的财产有五十万里弗吗?”

“那是腾格拉尔先生亲自告诉我的数目。”

“我应该收下这笔款子呢,还是让它留在公证人的手里?”

“这种事情通常总是按一定的惯例来办理的:在签订婚约的时候,你们男女双方的律师

约好一个聚会的时间,或在第二天,或在第三天。然后,他们交换嫁资和聘金,各给一张收

据。然后,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把钱转到你们的名下,因为那时你是一家之主了。”

“我这样问,是因为,”安德烈带着某种不加掩饰的不安说,“我好象听我的岳父说,

他准备把我们的财产全投资在您刚才说过的那种赚钱的铁路事业上。”

“嗯,”基督山答道,“每一个人都说那种投资可以使你的财产在十二月之内翻三倍。

腾格拉尔男爵是一位好岳父,而且挺会算计的。”

“嗯,那好,”安德烈说,“一切都好,只是您的拒绝使我很伤心。”

“您只能把这点归罪于在某种情况下的非常自然的清规戒律。”

“嗯,”安德烈说,“就说这些吧,那么今天晚上,九点钟。”

“到时再见。”

安德烈抓起伯爵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跳进他的轻便马车里很快就驶远了。当握手的

时候,基督山曾想抗拒,他的嘴唇苍白起来,但却仍保持着他那彬彬有礼的微笑。

在九点以前的那四五个钟头里,安德烈乘着马车到处拜访,想结交那些曾在他岳父那儿

会过的富豪们做朋友,把腾格拉尔快要开始投资的铁路股票的惊人利润向他们夸耀了一番。

当晚八点半,那大客厅,与客厅相连的走廊,还有楼下的另外三间客厅里,都挤满了香气扑

鼻的人群。这些人并不是为交情而来,而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吸引来的,是想来看看有

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一位院士曾说:上流社会的宴会等于是名花的汇集,它会吸引轻浮的

蝴蝶、饥饿的贪婪的蜜蜂和嗡嗡营营的雄蜂。

各个房间里当然都灯火辉煌。墙壁镀金的嵌线上密密地排着灯火;那些除了夸富以外别

无用处的家具大放光彩。欧热妮小姐的穿饰文雅朴素,穿看一件合身的白绸长袍。她唯一的

装饰品是一朵半插在她那乌玉般黑的头发里的白玫瑰,并无任何一颗珠宝。她的打扮虽然显

得纯洁高尚,她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与之相反的傲慢神气。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腾格拉尔夫

人正在与德布雷、波尚和夏多·勒诺闲谈。德布雷被邀请来参加这次盛大的典礼,但象每一

个人一样,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权。腾格拉尔先生正被包围在一群财政部官员和与财政部有

关的人士中间,正在向他们解释一种新的税收原则,等到将来当形势迫使政府不得不邀他入

部参与大计的时候再来实施。安德烈的手臂上挽着一个歌剧里那种洋味十足的花花公子,装

出一种很随便的神气——但多少有点尴尬——向他解释将来的计划,描述凭着他那每年十七

万五千里弗的收入,他将怎样向巴黎的时髦上层社会介绍新的奢侈品。

人群拥来拥去,象是一道由蓝宝石、红宝石、翡翠、猫眼石和金刚石组成的涡流一样。

象平常一样,年龄最老的女人打扮得最华丽,而最丑的女人最引人注目。假如当时有一颗美

丽水仙花,或一朵甜的玫瑰,你得仔细搜索才能找到,因为她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或者藏

在一个戴面巾的母亲或戴孔雀毛帽子的姑母后面的。

在这喧哗笑闹的人群中,随时可以听到司仪的声音,通报一位金融巨头、军界要员或文

学名士的姓名;那时,各个人群里便会随着那个姓名的喊声发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你有权

利可以在这儿激起人海的波浪,但多数人却只得到了漠视的一瞥或轻蔑的一笑!当金面大时

钟上的时针指到九点,当机械的钟锤敲打了九下的时候,司仪报出了基督山伯爵的名字,象

触了电一样,全场的人都把他们的视线转向了门口。基督山伯爵穿着黑衣服,象他往常一样

的简单朴素。他唯一的装饰虽是一条极其精致的金链,挂在他白背心上让人难以觉察。伯爵

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一端的腾格拉尔夫人,在客厅另一端的腾格拉尔先生,以及在他对面

的欧热妮。他首先向男爵夫人走过去,男爵夫人这时正与维尔福夫人聊天(维尔福夫人是独

自来的,因为瓦朗蒂娜依旧还不能走动);然后,他从男爵夫人那儿一直走到——人群中间

早已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欧热妮那儿,用非常急速而含蓄的话语向她道贺,使这位骄傲的

女艺术家也不得不表示惊奇。亚密莱小姐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感谢伯爵这样慨然答应她给意

大利剧院写封介绍信,并表示她立刻就要用到那封介绍信。离开了这些女太太们以后,基督

山走近了腾格拉尔,因为腾格拉尔已向他迎上来。

完成了这三项社交义务以后,基督山停下来,用充满自信的目光环顾四周,象是在说:

“我已完成了我的责任,现在让旁人去完成他们的责任吧。”安德烈本来在隔壁房间里,这

时也已感觉到基督山的到达所引起的骚动,起来向伯爵致意。

他发现伯爵已被大家包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盼望与他讲话,这是一个不轻易说话而每

次说话必有份量的人能经常遇到的事情。这时,双方的律师到了,他们把拟定好了的文件放

在那张签字用的桌子上;那是一张描金的桌子,四条桌腿雕成狮爪形,桌面上铺着绣金的天

鹅绒台毯。律师之中有一位坐下来,其余的都站着。他们快要宣读那份来参加这个典礼的半

数巴黎人都要签字的婚约了。大家都在为自己找一个好的位置,太太小姐们围成一个圆圈,

先生们则采取比较远的位置,评论着安德烈的紧张不安,腾格拉尔先生的全神贯注、欧热妮

的从容自若以及男爵夫人在处理整个大厅这类重要事情时的雍容大度而又敏捷的态度。

读婚约的时候四处鸦雀无声。但婚约一读完,那几间客厅里便更加喧闹起来;那即将属

于未婚夫妇的几百万巨款,那些放在一个大房间里的礼物以及那位未来新娘的钻石,到处都

充满了羡慕的声音。在青年男子的脸上,腾格拉尔小姐的可爱又增加了几倍,她光彩夺目。

至于太太小姐们,不用说,她们当然嫉妒那几百万,但心里却以为她们自己的美丽可以不用

金钱点缀。安德烈被他的朋友包围了起来,在一片道喜和赞美声中,他开始相信他的梦想已

变成现实,简直飘飘然了。律师庄严地拿起笔,举过的头顶,说:“诸位,婚约开始签字

了。”

按照仪式,第一个签字的是男爵;然后是老卡瓦尔康蒂先生的代表签字;然后是男爵夫

人;男爵夫人之后,才是婚约上的所谓未婚夫妇。男爵接过笔来签了字,然后代表也签了

字。男爵夫人扶着维尔福夫人的膀子走近来。“亲爱的,”她一面说,一面接过笔来,“这

太令人恼火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为了上次基督山伯爵几乎险遭不测的那件谋杀案

和偷窃案,竟使我们不能让维尔福先生来这儿观礼。”

“真的!”腾格拉尔说,他的口气象是在说,“哼,我根本不在乎!”

“啊!”基督山走近来说,“我怕这件事情是我无意中造成的。”

“什么!您,伯爵?”腾格拉尔夫人一面说,一面签字,“假如是您,可得小心,我可

永远不能宽恕您的呀。”安德烈竖起他的耳朵。

“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应当努力来向您证明。”

每一个都在留心听着,平时极少说话的基督山快要说话了。

“您记得,”伯爵在一片寂静中开口说,“想来偷东西的那个刻毒的恶棍是死在我家里

的,据当时推测,他是在企图离开我家里的时候被他的同谋犯刺死的。”

“是的。”腾格拉尔说。

“嗯,为了检查他的伤口,他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扔在一个角落里,后来由法院方面的

警官把它捡了回去,但他们却漏下了他的一件背心。”

安德烈脸色变得发白,向门口走过去;他看见天上忽然上升起了一朵乌云,似乎预示一

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嗯!这件背心今天被我发现了,上面满是血迹,心口处有一个洞。”太太小姐失声尖

叫起来,有两三个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仆人拿那件背心给我看。准都猜不出那块弄脏的破

东西是什么,只有我猜想到它是那个死者的背心。我的仆人在检查这阴森可怕的遗物的时

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写给您的信,男爵。”

“给我的!”腾格拉尔喊道。

“是的,的确写给您的,那封信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我却从血迹底下辨认出您的名

字。”基督山在一片惊讶声中回答道。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恐惧不安地望着她的丈夫问道,“那件事怎么会阻止维尔福先

生——”

“非常简单,夫人,”基督山答道,“那件背心和那封信都是确凿的证据。所以我就把

它们都送到检察官那儿去了。您知道,我亲爱的男爵,遇到案件,依法办理是最妥当的了,

那也许是一种攻击您的阴谋。”

安德烈两眼直直望着基督山,偷偷溜进了隔壁的那间客厅里。

“可能的,”腾格拉尔说,“这个被杀的人不是一个苦役犯吗?”

“是的,”伯爵答道,“是一个名叫卡德鲁斯的凶犯。”

腾格拉尔脸色微微变得苍白;安德烈离开第二间客厅,溜进候见室里。

“请继续签字吧,”基督山说,“我看我的故事让大家都惊呆啦,我向您、男爵夫人和

腾格拉尔小姐表示歉意。”

男爵夫人这时已签过字,把笔交回给律师。“卡瓦尔康蒂王子!”后者说,“卡瓦尔康

蒂王子,您在哪儿呀?”

“安德烈!安德烈!”有几个青年人连连喊道,他们已够亲密到能称呼他的教名了。

“去叫王子来!通知他现在已经轮到他签字了!”腾格拉尔大声对一个司仪说。

就在这时,大客厅里的宾客们忽然惊惶地向后退去,象是一个吓人的妖怪闯进屋来要吞

食某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后退、惊惶和喊叫是有理由的。一个军官在客厅的每一个门口派了

两个兵看守,他自己则跟在一个胸佩绶带的警官后面,向腾格拉尔走过来。腾格拉尔以为他

们的对象就是他(有些人的良心是永远不安的),在他的宾客面前展露出一个恐怖的面孔。

“什么事,阁下?”基督山迎上去问那个警官。

“诸位,”那位法官不回答伯爵,问道,“你们之中哪一位叫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房间里到处可以听到惊慌的喊叫声。他们四处搜寻,他们互相探问。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什么人呀?”腾格拉尔在极度惊愕中问。

“是从土伦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么罪?”

“他被控,”那执事官用他冷漠的声音说,“杀害了那个名叫卡德鲁斯的人。那个人当

初是跟他一条链上的同伴,被告在他从基督山伯爵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杀害了他。”

基督山向四周急速地瞥视了一眼。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第九十七章 去比利时

那些让人意料不到出现的士兵以及士兵出现后的那一条宣布,腾格拉尔先生的客厅里变

得混乱起来;几分钟以后,大家急急忙忙地逃出那座大厦,象是宾客群中发生了瘟疫或霍乱

一样。在几分钟之内,每一道门口,每一阶楼梯上,每一个出口,都挤满了急急忙忙退出来

的人;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般的安慰是没有用的,因此一个人在遇到灾难时会使他的最

好的朋友们感到非常苦恼。在那位银行家的大厦里,只留下了在关得紧紧的书房里与军官谈

话的腾格拉尔,躲在她那间我们已经熟悉的卧室里被吓坏了的腾格拉尔夫人,以及那带着傲

慢的神态和鄙视的面孔,随同她永远都陪伴的同伴罗茜·亚密莱小姐退回到她房间里去的欧

热妮。至于那些多得数不清的仆人们那天晚上比往常特别多(因为临时加了一部分从巴黎咖

啡馆借来的厨师和侍者),他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大厅里、厨房里或他们自己的房间里,他

们自以为受了很大侮辱,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他们的主人身上,再也不去想到他们的义务和

地位,他们的工作自然也已经是不再需要的了。在这些利害关系不同而同样气愤的人之中,

只有两个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两个人便是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和罗茜·亚密莱小姐。

我们上文已谈到,腾格拉尔小姐离开的时候带着傲慢的神态、鄙视的眼光以及象一位发

怒的女皇的那种表情,后面跟着那位比她自己更苍白和更激动的同伴。到了她的房间里以

后,欧热妮闩上房门,而罗茜则坐在一张椅子上。

“啊,多可怕的一件事!”那青年音乐家说,“谁会去怀疑?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

竟是一个凶手——一个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一个囚徒!”

欧热妮撇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看来,我是命中注定了的,”她说,

“我逃过了马尔塞夫而却落在卡瓦尔康蒂的手里。”

“噢,别把那两个人混为一谈,欧热妮。”

“住嘴!那两个人都是无耻的,我很高兴我现在能够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们怎么办呢?”罗茜问。

“我们怎么办吗?”

“是的。”

“咦,还是我们三天以前就准备好的办法,——走。”

“什么!即使现在不要你结婚了,你还是要——”

“听着,罗茜!我厌恶上流社会的这种生活,事事要规规矩矩,受人批评,受人牵制,

象我们的乐谱一样。我始终希望,盼望和渴慕的是,自由独立,只依靠自己,这才是艺术家

的生活。再留在这儿!为了什么?让他们在一个月以后再拿我嫁人吗?而且,嫁给谁呢?一

定是德布雷先生,他的有一阵子说起过此事。不,罗茜,不!今天晚上发生的意外可以作我

的借口。上帝把这个借口给我,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你是多么的坚强和勇敢呀!”那柔弱白皮肤的女郎对她的同伴说。

“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来,罗茜,让我们来谈谈我们自己的事情吧。驿车——”

“幸亏三天前就买好了。”

“你可曾说好我们上车的地点吗?”

“说过了。”

“我们的护照呢?”

“在这儿!”

于是,欧热妮带着她往常那种自信的态度,打开一张纸念道:“莱翁·亚密莱先生,二

十岁;艺术家;黑发黑眼;旅伴,妹一人。”

“太妙了!这张护照你是怎么搞到的?”

“当我去求基督山伯爵向罗马和那不勒斯剧院经理安一封介绍信的时候,我表示一个女

人出门旅行很不方便。他十分明白我们意思,便负责给我弄到一张男人护照。我接到这张护

照两天以后,用我自己手又写上了‘旅伴,妹一人。’”

“好,”欧热妮高兴地说,“那末我们只要收拾好行李就行了。我们取消在结婚之夜起

程的计划,改在订婚之夜起程,——其差别只是如此而已。”

“你想清楚呀,欧热妮!”

“噢,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已听厌了月终的报表以及西班牙公债和海地公债的起落。而

代替那一些的,罗茜,——你懂吗?——却是清新空气,自由,婉转的鸟声,伦巴第的平

原,威尼斯的运河,罗马的宫殿,那不勒斯的海湾。我们还有多少钱,罗茜?”

她的同伴从一只嵌花的写字台里拿出一只小皮夹,把皮夹里的钱数了一数,一共有二十

三张。

“二万三千法郎。”她说。

“而珠宝钻石至少也值这么多,”欧热妮说。“我们很有钱哪。有了四万五千法郎,我

们可以过两年象公主一般的生活。如果只是想舒服一点,便可以过四年。但在六个月之内—

—你靠你的乐器,我靠我的歌喉——我们便可以把我们的钱增加一倍了。来,你保管钱,我

保管珠宝箱。假如我们之中不幸有一个人丢失了她的财宝,那还有另外一个的可用。来,收

拾提包,我们赶快吧,收拾提包!”

“等一下!”罗茜说,走到通腾格拉尔夫人房间的门前去听了一下。

“你怕什么?”

“怕我们让人发觉。”

“门已经关上了。”

“说不定有人会叫我们开的呀。”

“让他们去叫吧。但我们却决不开。”

“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丈夫,欧热妮!”于是那两个青年姑娘开始把她们认为她们需

要的东西都装进一只旅行提包里。

“现在,”欧热妮说,“我换衣服,你锁上那只提包。”

罗茜用尽她所有的气力压那只提包的盖子。“我不行,”她说,“我气力不够,你来关

吧。”

“啊,你说得对!”欧热妮笑着说。“我忘记了我是大力士,而你却只是白面女皇!”

于是那青年女郎膝盖顶在提包盖上,把提包的箱盖盖好,而亚密莱小姐则把锁插到锁臼里。

这些做好以后,欧热妮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一个衣橱,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用紫绸做成

的旅行棉披风。“喏,”她说,“你看,我一切都想好了,有了这件披风,你就不会挨冻

了。”

“但你呢?”

“噢,我是从来不怕冷的,你知道!而且,穿了这些男人的衣服——”

“你在这儿穿吗?”

“当然。”

“来得及吗?”

“不用担心,你这胆小鬼!全体仆人现在都忙着讨论那件大事。况且,你想想看,按照

常规我本应该多么伤心,关紧房门又算是什么奇怪呢?你说!”

“不错,那倒是真的,这就使我安心了。”

“来,帮帮我的忙。”

她从取出已经披在亚密莱小姐肩头上的那件披风的衣橱抽屉里,又拿出一套男人的衣服

来,从领结到皮靴一应俱全,又拿出一只口袋,里面全是必需的东西,没有一件多余的。然

后她穿上皮靴和裤子,打好领结,扣好背心,穿上一件非常适合她身材的上装。从她打扮的

速度上来看,可以推测到她扮演异性已不是第一次了。

“噢,好极了!真的好极了!”罗茜以赞美的目光望着她说,“但是,那一头美丽的黑

发,那些使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发出嫉妒叹息的漂亮的辫子,可能全部装在我眼前的这一顶

男人的帽子底下吗?”

“你瞧着吧,”欧热妮说。她左手抓住那头浓密的头发,——她那细长的手指几乎不能

把它们全部抓住,——右手拿起一把长剪刀,不久,剪刀在秀发上喀嚓一声,那青年姑娘把

身体向后一仰,以免玷污她的上装,那一头浓密美丽的头发便都落到她的脚下。然后,她把

前刘海剪掉,在她那象黑檀木一样漆黑的的眼睛里,非但没有遗憾的表情,反而更显得炯炯

有神。

“噢,那漂亮的头发!”亚密莱小姐遗憾地说。

“我这样不是更好吗?”欧热妮喊道,一面抚弄那些零碎的鬈发。她的样子现在已很象

男人,“你觉得我这样不漂亮吗?”

“噢,你很漂亮——永远是漂亮的!”罗茜喊道。“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到布鲁塞尔去,假如你同意的话,这是出境最近的一条路。我们可以到布鲁塞尔,次

日,埃克斯·拉夏佩勒,然后沿莱茵河到达斯特拉斯堡。我们将横穿瑞士,经圣·哥塔进入

意大利。你看行吗?

“行。”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真的,你这副样子真叫人羡慕!人家认为你带着我私奔呢。”

“哦,真的!那他们就说对了。”

“噢!我快要挨骂了,欧热妮!”于是,这两个都以为自己一定是非常悲哀的青年女郎

—一个是为了她自己,一个是为了她的朋友——都大笑起来。她们整理了一下准备逃走时所

留下的每一丝痕迹;然后,吹熄她们的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和伸长脖子,这两个逃跑者

打开一间更衣室的门,从一道侧梯走到前院里。欧热妮走在前头,用一只手拉着提包的一

端,后面的亚密莱小姐则用双手拉着提包的另一端。前院里空无一人;这时正是十二点钟。

门房还没有上床。欧热妮轻轻地走过去,看到那个老头儿正在他那个小房间的一张圈椅里酣

睡。她回到罗茜那儿,提起那只放在地上的旅行提包,两人顺着墙根走到门廊下。

欧热妮把罗茜藏在门廊的一个角落里,这样,假如那门房碰巧醒来,他也只能看见一个

人。然后,她走到那盏照亮前庭的灯光底下,一面拍打窗门,一面压低了声音喊:“开门!”

正如欧热妮所想象的,门房爬起来,甚至走前几步想看看究竟是谁要出去,但看到一个

青年男子用他的马鞭不耐烦地拍击着他的皮靴,他赶快把门打开了。罗茜象一条蛇似的从门

里溜出去轻快地向前跳了几步。欧热妮接着也出来了,她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她的心要比往

常跳得快一点。这时正巧有一个脚夫经过,她们便把那只提包交给他,告诉他提到维克多路

三十六号,然后这两个青年女郎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脚夫的出现使罗茜的心安定下来。至于

欧热妮,她坚强得象一个犹蒂丝[古代用计杀死敌将、解救危城的一个犹太女人,事见《圣

经》。——译注]或一个狄丽拉[《圣经》中大力女子。——译注]一样。她们到达约好的

地点。欧热妮吩咐脚夫放下提包,给了他一些钱打发他走开,然后拍打那座房子的百叶窗住

着洗衣服的小妇人,她曾在事先得到通知,所以还不曾上床睡觉。她出来打开门。

“大姐,”欧热妮说,“叫那看门人把旅行马车从车房里拉出来,再叫他到旅馆里去租

驿马。这五个法郎作他的酬劳。”

“真的,”罗茜说,“我真佩服你,我简直要说敬重你啦。”

那洗衣女露出惊奇的神色,但因为说好她可以拿到二十个路易,所以并不说话。

不到一刻钟,那看门人带着马夫和马车回来了,马夫立刻把马套到马车上,而看门人则

用一条绳子绑住那只提包。

“护照在这儿,马夫说,“我们到哪儿去,先生?”

“到枫丹白露,欧热妮用一种近似男性的声音回答。

“你说什么?”罗茜说。

“我是故意这么说,”欧热妮说,“我们虽然给了这个女人二十路易,但她或许为了四

十路易而出卖我们。我们不久就要改变方向的。”她们跳进那辆布置得可以睡觉的四轮马车

里,几乎没碰踏板。

“你永远是对的。”罗茜说,一面坐到她朋友的旁边。

一刻钟以后马夫已拐上正道,扬鞭通过了圣·马丁城栅的城门。

“啊!”罗茜说,“我们已经走出巴黎了。”

“是的,我亲爱的,这次逃跑干得漂亮极了。”欧热妮回答。

“是的,不曾用暴力。”罗茜说。

“即使用暴力也完全值得。”欧热妮回答。这些话渐渐消失在辘辘的车轮滚动声里。腾

格拉尔先生永远失去了他的女儿。

第九十八章 钟瓶旅馆

现在我们暂且不谈腾格拉尔小姐和她的朋友如何驱车奔赴布鲁塞尔,回过头来叙述那在

飞黄腾达途中意想不到地遭受了严重打击的可怜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安德烈先生虽然年

轻,但却是一个非常机智聪明的青年。我们上文提到:他一听风声不妙,就渐渐挨向门口,

穿过两三个房间,溜之大吉了。但我们已经记忆提到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是决不应该漏掉

的;就是:在他所穿过的一个房间里,放着那位未来新娘的嫁妆,——包括一盒盒的钻石、

克什米尔羊毛披巾、威尼斯花边、英国面纱,还有其他提到它们的名字就会使青年姑娘们的

满心欢喜地狂跳起来的诱人的东西。在经过这个房间的时候,安德烈不但证明他自己机智聪

明,而且也证明了他的深谋远虑,因为他不客气地偷了一些最贵重的首饰。得到了这一些俘

获品以后,安德烈便怀着一颗较轻松的心跳出窗口,准备溜出宪兵之手。高大得象一个古代

的武士,强健得象一个斯巴达人的他,无头无绪地在街上走了一刻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要赶快离开他知道一定会遭逮捕的那个地方。穿过蒙勃兰克路以后,凭着每个窃贼避开

城栅的本能,他发觉自己已到了拉法叶特路的尽头,他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这个

地方很寂静。一边是那空旷的圣·拉柴荒原,另一边,是那黑沉沉的巴黎。“我完蛋了

吗?”他喊道,“不,假如我能比我的敌人跑得更快就能得救,我就不会完。我的安全现在

只是一个速度快慢问题而已。“这个时候,他看见有一辆单人马车停在波尼丽街口。车夫懒

洋洋地吸着烟,似乎想把车子驶回到对面的圣·但尼街口去,他显然是经常停在那儿的。

“喂,朋友!”贝尼代托说。

“怎么样,先生?”那车夫问。

“你的马跑累了吗?”

“跑累了?噢,是的,够疲倦的啦!今天这个好日子——

一点好买卖都不曾做过!四个倒霉的乘客,二十几个铜板,合起来一共只有七个法郎,

这就是今天的全部收入,而我却得付给车行老板十个法郎。”

“你可愿意再加上二十个法郎?在你已经有的七个法郎上面吗?”

“那当然好,先生,二十个法郎可不是个小数目呀。告诉我怎样才能得到它。”

“假如你的马不疲劳,那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

“我告诉你,它跑起来象一阵风,只要你告诉我到哪儿去就得啦。”

“去罗浮。”

“啊,我知道的!那出苦杏仁酒的地方。”

“一点不错,我只希望追上我的一个朋友,我跟他说好明天一同到塞凡尔镇去打猎。我

们约定他的一辆轻便马车在这儿等到我十一点半。现在十二点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先

走了。”

“大概是的。”

“噢,你愿意帮助我追上他吗?”

“那是我最乐意的事啦。”

“要是在我们到达布尔歇的时候你还不曾追上他,我给你二十法郎,假如到罗浮还追不

上,就付给三十。”

“而假如我们追上了他呢?”

“四十。”安德烈犹豫了一会儿,但随即想起不应该这样许诺。

“那好吧!”那个人说,“进来吧,我们走。”

安德烈坐进单人马车,车子便急速地走过圣·但尼街,顺着圣·马丁街越过城栅,进入

了那无穷尽的旷野。他们一直不曾追上那位幻想中的朋友,可是安德烈常常向路上的行人和

尚未关门的小客栈,打听是否有一辆由栗色马所拖的绿色轻便马车经过;因为到倍斯湾去的

路上有许多轻便马车,而十分之九的轻便马车又是绿色的,所以他随时都可以打听到消息。

每一个人都刚看见那样的一辆马车驶过去;就在前面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最后他们终

于追上它了,但不是他的那位朋友的。有一次,单人马车越过一辆由两匹马拉着正在疾驰的

四轮马车。“啊!”卡瓦尔康蒂心里对他自己说,“要是我有了那辆四轮马车,那两匹善奔

跑的快马,尤其是,那辆马车上的人所带的护照,那就太好啦!”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

气。那辆双人马车里载着腾格拉尔小姐和亚密莱小姐。

“快!快!”安德烈说,“我们不久一定能赶上他了。”于是那匹自离开城门以来不曾

减缓速度的可怜的马,就继续拚命地往前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罗浮。

“当然罗,”安德烈说,“我是追不上我的朋友了,但这样会把你的马累死的,所以我

们还是停下来吧。这是三十法郎,我到红马旅馆去住夜,明天再搭便车前去。晚安,朋友。”

于是安德烈把六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到那个人的手里,轻快地跳到路上。那车夫欢天喜地

拿了那笔钱,往回走去。安德烈假装向红马旅馆走去;但他只在旅馆门外站了一会儿,等到

车轮的声音渐渐走远了,马车的影子渐渐消失的时候,他便立刻上路,急匆匆的步行了六里

路程。他休息了一会儿;这就是他说过要去的塞凡尔镇附近了。安德烈这次的休息并不是因

为疲倦,而是要仔细想一想,采取一个计划做一个规定。

他不能利用马车,乘马车或租马必须要有护照。他也不能留在瓦兹区,这是法国藏身最

困难和防卫最严密的省份之一,象安德烈这样的一位犯罪专家,知道要在这一带隐匿起来是

非常困难的。他在一座土墙旁边坐下来,把他的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思考了一会。十分钟以

后,他抬起头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了。他从地下抓起一把碎土,抹在他当时从候见室里取

下来穿在晚礼服外的那件外套上,走进塞凡尔镇,用力拍打镇上那间唯一的小客栈的门。

“我的朋友,”安德烈说,“我从蒙芳丹来,到森里斯去,我那匹可悲的马折断了腿,摔了

我一跤。我必须在今夜到达贡比涅,不然就会使我家里人非常担心。你能租一匹马给我吗?”

一个客栈老板总是有一匹马出租的,但是马的好坏就不敢说了。塞凡尔镇的那位老板赶

快把那管马厩的小伙计来,吩咐给他把那匹“追风马”加鞍子;然后他喊醒他那七岁的儿

子,吩咐他与这位先生合骑那匹马,到了目的地把马骑回来。

安德烈给那个客栈老板十法郎,当他从口袋里掏钱的时候,他丢下了一张名片。那张名

片是他在巴黎咖啡馆认识的一位朋友的,所以安德烈离开以后,客栈老板拾起名片一看,便

认为他把他的马租给了家住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五号的马伦伯爵,因为名片上印着这个名字

和地址。追风马并不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马,但它却走得很均匀而不停歇;三个半钟头以后,

安德烈走完了到贡比涅的二十七哩路,四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公共驿车的终点。贡比涅

有一家很豪华的旅馆,凡是曾经到过那儿的人大概都记得很清楚。安德烈从巴黎骑马出游的

时候常常在那儿停留,当然记得钟瓶旅馆。他一转身,在路灯的光线,看见了那家旅馆的招

牌,便掏出他身边所有的零钱,打发走了那个孩子,然后开始去敲门。他想得很仔细:现在

还有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最好是能有一次甜蜜的睡眠和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消除自己的疲劳。

一个侍者出来开门。

“我的朋友,”安德烈说,“我在圣·波耳斯用了晚餐,希望搭一辆午夜经过的便车,

结果象一个傻瓜似地迷了路,在森林里走了四个钟头。给我弄一间面朝院子的精致的小房

间,给我送一只冻鸡和一瓶波尔多酒来。”

侍者毫不疑心,安德烈说话的神情从容自若,他的嘴里含着一支雪茄,双手插在套袋

里,衣服高雅,下巴光滑,皮靴雪亮,他看来只是一个在外面呆得非常晚的人而已。当侍者

为他收拾房间的时候,旅馆老板娘起来了,安德烈拿出他最可爱的微笑,问他是否能住在第

三号房间,因为他上次来贡比涅也是住在那个房间里。不巧的是,第三号房间已有一个青年

男客和他的妹妹住上了。安德烈很失望的样子,但旅馆老板娘向他保证,现在为他准备的那

个第七号房间,里面布置与第三号房间一样,他就又高兴起来了,便一面在壁炉旁边烤暖他

的脚,一面与老板娘闲聊尚蒂伊最近赛马的情况,一直等到侍者来告诉他们房间准备就绪。

安德烈称赞钟瓶旅馆那些向院子的房间漂亮,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来钟瓶旅馆的门口象

歌剧院一样,有三重门廊,两旁的廊柱上缠着一些素馨花和铁线莲,看上去是一个最美丽的

进口。鸡非常新鲜,酒是陈年老酿,壁炉的火熊熊燃烧,安德烈惊奇地发觉他自己的胃口竟

然象未遇意外事故时同样好。吃完后他就上床,而且立刻就进入了梦乡,这本来是二十岁左

右的青年的情形,即使他们在满心悔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本来认为安德烈应该感到悔

恨,但他却不这样认为。

他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安全的计划:他在天亮以前醒来,很快地付清了账单,离开旅馆,

进入森林,然后,借口要画画,他花钱受到一个农民的友好接待,给自己弄到一套伐木者的

衣服,一把斧头,脱掉身上的狮子皮,打扮成伐木者的装束;然后,他用泥土涂满双手,用

一把铅梳弄脏他的头发,用他的一个老同行传授他的方法把他的皮肤染成褐色,白天睡觉,

晚上行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到有人的地方去买一块面包吃,在森林里穿来穿去,一直到达

最近的边境。一旦越过了国界,安德烈便准备把他的钻石换成钱;加上他一直藏在身边以备

不时之需的那十张钞票,他还可以有五万里弗左右,这样,他乐观地认为他的状况已并不十

分悲惨了。而且,他认为腾格拉尔为了面子,一定会阻止那件丑事的张扬。这些理由,再加

上疲倦,竟使安德烈睡得非常香甜。为了要早醒,他不曾关百叶窗,但他小心地闩好房门,

并把那柄他永不离身的尖利的小刀放在桌子上。早晨七点钟左右,一缕温暖而又耀眼的阳光

照到安德烈的脸上,唤醒了他。凡是条理清晰的头脑里,晚上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和早晨

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总是相同的。安德烈还不曾睁开眼睛,他昨晚的念头便浮上他的脑海里

来,并且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你睡得太久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到窗口。一个宪兵正

在院子里踱步。在一个良心上没有任何内疚的人,宪兵也是世界上最让人心理发怵的东西,

那黄蓝白的三色制服,实在是非常值得惊惶的。

“那个宪兵为什么在那儿呢?”安德烈自言自语地说。但立刻,——读者们无疑地也会

对他这样说——他又理智地对他自己说,“在一家旅馆里看见一个宪兵是不值得惊奇的。我

不要吓慌,赶紧穿好衣服再说吧!”于是那青年人便很快地穿起衣服来;他在巴黎过豪华生

活的那几个月中,他的仆人给他脱衣服也没有自己现在穿衣服这样快。“好!”安德烈一面

穿衣服,一面说。“等到他离开,我就可以溜了。”安德烈现在已穿上皮靴、打好领结,他

一面这样说,一面轻轻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纱窗帘。不但第一个宪兵依旧站在那儿,

他现在发觉第二个穿黄蓝白三色制服的人站在楼梯脚下,——他下楼唯一的柴梯,——而第

三个宪兵则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枪,象一个哨兵似的站在大门口的街上,而钟瓶旅馆又只有

这样一个出口。这第三个宪兵的出现肯定有特殊的原因的,因为他的前面有一群好奇的闲荡

汉,紧紧地阻塞了旅馆的进口。“糟糕!他们找我!”这是安德烈的第一个念头。他的脸色

立刻变得煞白,他焦急地向四面观望。他的房间,象这一层楼所有的房间一样,只有一扇通

向走廊的门,从那道门出去是谁都看得见的。“我完啦!”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的确,一

个象安德烈犯那样罪的人,一次被捕就是等于终生的监禁、审判和处死,——而且毫不被人

同情或早晚被处死。他痉挛地把他的头在自己的双手里埋了一会儿,在那一刹那间,他几乎

吓得发疯;不久,从那混乱不清的脑子里和杂乱的思想里闪出了一线希望,他变白的嘴唇和

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他向四面一看,在壁炉架上看见了他所搜索的目标;那是笔、墨

水和纸。他勉强镇定下来,把笔在墨水里蘸了一蘸,在一张纸上写了下面这几行字:“我没

有钱付账,但我并非是一个不忠实的人;我留下这只十倍于房钱饭钱的夹针作抵押品。我在

天刚亮时就逃走了,因为这会使我很难堪。”

于是他从领结上除下别针,放在那张纸上。等这一切办完以后,他不让房门继续紧闭,

走过去拔开门闩,甚至把门拉成半开半掩的样子,象是他已离开房间,忘记关门似的;他抹

掉地板上的足迹,熟练地溜进壁炉烟囱,开始顺着空烟囱往上爬;烟囱是他逃走的唯一机会

了。与此同时,安德烈所注意到的那第一个宪兵已跟着警察局的执事官走上楼来,第二个宪

兵仍守着楼梯,第三个宪兵仍守在大门口。

安德烈这次受追捕,背景是这样的:天一亮,紧急急报发向四面八方;各区的地方当局

几乎立刻就以最大的努力来捕捉谋杀卡德鲁斯的凶手。贡比涅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市镇,有众

多地方行政官吏、宪兵和警察;所以急报一到,他们便立即开始活动,而钟瓶旅馆是镇上的

第一家大旅馆,他们自然要先到这来调查。而且,据在钟瓶旅馆隔壁市政府门口站岗的哨兵

的报告,知道当天晚上那家旅馆住了几个旅客。那个在早晨六点钟下班的哨兵甚至还记得,

正当他在四点零几分上班的时候,有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孩子合骑着一匹马到来。

那个青年在打发了那孩子骑马走以后,就去敲钟瓶旅馆的门,旅馆开门让他进去,然后

又关上门。于是疑点便落到了那个这样夜深出门的青年人身上。

那个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安德烈。所以,警察局的执事官和那宪兵——他是团长——便

朝安德烈的房间走来。他们发觉房门半开半掩。“噢,噢!”宪兵团长说,他是一个老狐

狸,对罪犯的这套把戏称得上是见多识广,“开着门可是一个坏兆头!我情愿发现门关得紧

紧的。”的确,桌子上的那张小纸条和夹针证实,或者不妨说,应验了他那句话的正确性。

我们说应验,是因为那位宪兵团长经验丰富,决不肯只见到一件证据就深信不疑。他四面张

望,翻一翻床,掀动帐帏,打开柜门,最后,在壁炉前面站停下来。安德烈曾小心不在炉灰

里留下脚迹,但这是一个出口,而在那种情形下,每一个出口都需要严格检查,宪兵团长派

人去拿一些麦杆来,把它塞满壁炉,然后点着火。火毕毕剥剥地烧起来,一股浓黑的烟柱沿

着烟囱往上窜;但烟囱里却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有犯人掉下来。事实上:那宪兵虽很有经

验,但自小就与社会作战的安德烈,其经验却也同样丰富;他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场火攻,所

以已爬到屋顶上,蜷缩在烟囱旁边。他现在认为自己已得救,因为他听到那宪兵团长大声对

那两个宪兵喊道:“他不在这里啦!”但他小心地探出头看一下,他发觉宪兵在听到这个宣

布以后非但没有退走,反而显得更警惕了。现在轮到他来向四周观望了。他的右边是市政

府,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任何人都可以从楼顶的窗口望下来,仔细察看下面屋顶上的每一

个角落;而安德烈看见随时会有一个宪兵的头颅从那些窗口里探出来。要是一旦被发觉,他

知道他就完了,因为屋顶上的一场追逐是不能幸免的;所以他决定下去,但不是从他上来时

的烟囱下去,而是从通到另一个房间的烟囱下去。他四面环顾,找到一个不冒烟的烟囱,爬

到那儿以后,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到那烟囱口里了。在这同时,市政府楼顶的一扇小窗

猛烈地被推开,宪兵团长的头露了出来。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象是那座建筑

物上的石雕装饰品一样,然后,就听得一声失望的长叹,他就不见了。那镇定和庄严得象代

表法律一样的宪兵团长穿过人群,并不理会落到他身上来的种种询问的目光,重新走入钟瓶

旅馆。

“怎么样?”那两个宪兵问。

“嗯,孩子们,”团长说,“那逃犯一定是今天一早就逃走了。但我们将派人到通维莱

科特雷和诺永的路上去追赶他,并且加紧搜索森林,我们一定能捉到他。”

这位可敬的官员刚才用宪兵团长所特有的一阵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说完这番话,就听得

一声长长的惊叫,伴随着猛烈的铃声,传到旅馆的院子里。

“啊,那是什么声音?”宪兵团长喊道。

“似乎是有一位旅客等得不耐烦了,”老板说。“哪一个房间拉铃?”

“三号。”

“快跑去,侍者!”

这时,喊叫和铃声又响起来。

“啊,啊!”宪兵团长阻止那仆人,说,“拉铃的那个人看来不仅仅要一个侍者,我们

带一个宪兵去。第三号房间里住的是谁?”

“昨天晚上到的一个小伙子,是乘马车来的,带着他的妹妹,他要了一个双铺房间。”

这时铃声第三次响起来,听起来焦急万分。

“跟我来,警长先生!”宪兵团长说,“紧跟着我。”

“等一等,”老板说,“第三号房间有两道楼梯,一道内梯,一道外梯。”

“好!”宪兵团长说。“我负责内楼。枪里装好子弹了吗?”

“装好了,团长。”

“呣,你们把守外梯,假如他想逃跑,就开枪打他。据急报上所说的,他一定是一个危

险的犯人。”

宪兵团长的安排在人群里激起了一片喧哗声,而他就和警察局的先生在这一片喧哗声中

走上楼梯去了。

刚才的情形是这样的:安德烈非常熟练地下落到烟囱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时,他的脚一

滑,虽然他两手仍旧抱住烟囱,他带着比他所原来想到的更大的速度和声音落到房间里。

假若那房间是空的,本来还无所谓,但不幸房间里却住着人。

那种响声惊醒了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女人,她们把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

见了一个男人。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皮肤白皙的那一个,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尖叫;另外

那一个则抢住那条位铃的绳带,用尽全力猛拉。我们可以看出,安德烈是被不幸所包围住了。

“发发慈悲吧,”他脸色苍白,迷惑地喊道,根本不曾看清是在向谁说话,——“发发

慈悲吧,不要喊人!救救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安德烈!竟会是他!”她们当中的一个喊道。

“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亚密莱小姐一面喊,一面从她同伴的手里夺过绳带,更猛

烈拉铃。

“救救我,有人追我!”安德烈合拢双手说。“可怜可怜,发发慈悲吧,不要把我交给

警方!”

“太迟啦,他们来了。”欧热妮说。

“嗯,把我藏起来,你们可以说,你们无缘无故地惊惶。你们可以引开他们视线,救救

我的命!”

那两位小姐紧紧地挨一起,用床单紧紧地裹住她们的身体,不理会这种恳求;种种嫌恶

的念头在她们的脑子里缠绕。

“好!这样吧,”欧热妮终于说,“从你来的那条路回去吧,我不会说出你的事情,你

这卑鄙的坏蛋。”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楼梯顶上的一个声音喊道,“他在这儿!我看见他啦!”

原来那宪兵团长把他的眼睛放在钥匙孔上,已看见安德烈站在那儿苦苦哀求,枪托猛烈

的一击震开了锁,接连又两下打垮了门闩,那扇打破了的门倒了下来。安德烈奔到通往走廊

的那扇门前,打开门想冲出去。两个宪兵端着火枪站在那儿,他们把枪端平了对准他。安德

烈顿时站住,身体微微后仰,脸色苍白,手里紧紧地捏住那把无用的小刀。

“赶快逃呀!”亚密莱小姐喊道,她的恐惧感渐渐消失,又开始发起慈悲心,“逃呀!”

“不然就自杀!”欧热妮说,她的口气象是在吩咐竞技场上胜利的武士了结他那被征服

的对手一样。

安德烈打了一个寒颤,带着一个轻蔑的微笑望着欧热妮,显然可以看出他那腐败头脑无

法懂得这种崇高的荣誉感。“自杀!”他抛下他的小刀喊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还说为什么,”腾格拉尔小姐回答道,“你会象穷凶极恶的犯人那样被判处死刑

的。”

“哼!”卡瓦尔康蒂交叉起两臂说,“一个人总是有朋友的帮助呀!”

宪兵团长手里握着剑向他走过来。

“来,来,”安德烈说,“把你的剑插回到鞘里吧,勇敢的人,我既然已自甘屈服,又

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于是他伸出双手等待上铐。两位姑娘恐怖地望着这种可怕的一切,

——那凡夫俗子已剥掉他的皮层,露出监狱里犯人的真面目。安德烈转向她们,带着一种无

礼的微笑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令尊吗,腾格拉尔小姐?因为我多半还是要回到巴黎去

的。”

欧热妮双手挡住自己面孔。“噢,噢!”安德烈说,“何必难为情呢,即使你真的跟踪

我,我对你的印象也不会太坏。我不是几乎做了你的丈夫了吗?”

安德烈带着这种嘲弄走出去了,留下那两个姑娘去承受她们所受的侮辱和看热闹的群众

的评论。一小时以后,她们都穿戴着女子的衣服跨进她们的四轮马车。旅馆曾关门来挡住闲

人的眼光;但当大门重开的时候,她们却只好从两排带着发光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好奇的旁

观者之中挤出去。欧热妮关上百叶窗,她虽然看不见,她却还能听得些什么,群众的讥诮声

依旧还能钻到马车里来。“噢!为什么世界不是一片旷野呢?”她一面这样悲叹,一面倒入

亚密莱小姐的怀里,她这时眼睛里所露出的怒火,正如尼罗王希望罗马世界有一条颈子,他

一击就能把它斩断。第二天,她们车子在希鲁塞尔法兰达旅馆的门口停下。当天晚上,安德

烈被拘禁在卫兵室里。

第九十九章 法律

我们已看到腾格拉尔小姐和亚密莱小姐怎样从容不迫地完成她们的改装和逃亡的;因为

当时每一个人都忙于他或她自己的事情,无暇去顾及别人。我们且让那位银行家面对着倒闭

的幽灵,带着流满汗珠的脸去处理那些代表他的债务的巨额数字,而来跟踪男爵夫人。男爵

夫人那时似乎已被她所受的那个打击所打倒了,不久她便去找她的老顾问吕西安·德布雷去

了。她原来指望这桩婚事可以使她摆脱监护的责任,因为对于一个个性象欧热妮这样的一位

姑娘,她的监护工作让人感到很头疼的;而且,要维持一个家庭的融洽,家庭里必须要有默

契的谅解,一个母亲必师继续不断地在智慧和品德方面做一个典范,才会被她的女儿喜欢,

但腾格拉尔夫人却害怕欧热妮的明察和亚密莱小姐给她女儿出的点子。她常常觉察到她的女

儿带着鄙夷的目光看德布雷,——那种目光似乎表明她知道她的母亲与那位部长的私人秘书

之间种种神秘的暧昧关系和金钱关系。但男爵夫人如果能再作敏锐和深刻的分析,她就会知

道:事实正巧相反,欧热妮所以厌恶德布雷,决不是因为他是引起她父母失和与家庭流言

的,而只是因为她象柏拉图一样,把他归类为一种无羽毛的两脚动物。

可惜的是,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事物,因为他们无法与旁人

得到同样的见解;而从腾格拉尔夫人的观点上讲,她非常遗憾欧热妮的婚变,不但是因为那

是一对好姻缘,看起来可以使她的孩子幸福,而且也因为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所以

她赶快到德布雷寓所去。

但德布雷,象其他的巴黎人一样,在目击了那幕签约场上和那幕场面上所发生的丑事以

后,早已赶回到他的俱乐部里,在那儿和几个人闲谈那件大事;在这个号称世界京都的城市

里,这件事情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闲谈的话题。当腾格拉尔夫人穿着黑衣服,戴着长面纱,不

管德布雷的跟班再三声明他的主人不在家,仍径自走上楼梯,向德布雷的房间走去,德布雷

正忙着在反驳一位朋友的建议;那位朋友劝他,在发生了刚才那可怕的一切以后,作为那个

家庭的朋友,应该把腾格拉尔小姐和她的两百万娶过来。德布雷为自己辩护时的神情,象是

一个极力想使自己被对方说服的人一样,因为那个念头常常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但想起欧热

妮那种傲慢不逊的性格,他便又采取了完全抗拒的态度,声称那件婚事从各方面看都是不可

能的,但自己仍在偷偷地转那个坏念头,这一切,据所有的道德专家说,甚至最可敬和头脑

最纯洁的人也是难免的,因为那种坏念头藏在他灵魂的深处,象魔鬼撒旦藏在十字架后面一

样。喝茶、玩牌以及在讨论那件事情时愈来愈有趣的谈话,一直延续到早晨一点钟。

这会儿,腾格拉尔夫人戴着面纱,焦急地等在那绿色的小房间里,等候德布雷归来。她

坐在两瓶鲜花之间,这些花是她早晨派人送来的,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布雷非常小心地亲自

给花加水和插瓶,所以在那个可怜的女人看来,他的不在已得到了原谅。到十一点四十分,

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回家去了。某一阶层的女人有一点上很象那些正在谈恋爱的轻佻的女

工,——她们极少在十二点钟以后回家。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厦去的时候,象欧热妮离开那

座大厦时那样的小心;她轻轻地走到楼上,带着一颗痛楚的心走进她的房间。那个房间,我

们知道,是在欧热妮的隔壁。她是那样害怕引起流言,从心底里坚信——可怜的女人,至少

在那一点上,她是值得尊敬的——她女儿的无辜和她对家庭的一往情深,她在欧热妮的门口

听了一会;然后,听到没有声音,她想进去,但门从里面闩住了的。腾格拉尔夫人认为晚上

那场可怕的刺激已把她搞得精疲力尽,她已上床睡觉了。她把婢女叫来。

“欧热妮小姐,”那婢女答道,“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回到她的房间里。她们一同用茶,

然后就吩咐我离开,说她们再没有事要我做了。”

从那时起,那个婢女就在楼下,同每一个人一样,她以为那两位小姐现在正在她们自己

的房间里。所以腾格拉尔夫人毫不怀疑地上床;虽然躺在床上,她的脑子却依旧在想事情。

随着思绪愈来愈清晰,签订婚约时发生的那件事情也就愈来愈大了。这不仅是一件丑闻。而

且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这已经不仅是一种羞辱,而且是一场声名扫地的侮辱。然后,男

爵夫人又想起:当可怜的美塞苔丝因她的丈夫和儿子受到同样的严重的打击时,她并没有对

她表示同情。

“欧热妮,”她对她自己说,“她是完了,但是我们也完了。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

我们将羞于见人,因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别人的嘲笑会造成不可医治的痛苦和创伤。幸

而上帝赋与欧热妮那种常常使我感到可怕的奇怪的性格!”于是她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天

空,那儿,神秘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即使你有了一次过错,不,甚至做了一件罪恶,

有时也能得到祝福。然后,她那飘忽不定的思想,又落到卡瓦尔康蒂身上。“那个安德烈是

一个坏蛋、一个强盗、一个凶手,可是从他的神态上看,他曾受过相当好的教育,虽然或许

他所受的教育并不完全。从外表上看,他似乎有庞大的财产,是名门贵族的子弟。”

她怎样才能摆脱让人无法忍受的困境?她该向谁去求援,帮助她脱离这个痛苦的境地

呢?她曾带着一个女人求助于她所爱的男子的那种冲动去见德布雷,但德布雷只能给她一些

忠告;她必须向一个比他更坚强的救援。男爵夫人于是想到维尔福先生。使她的家庭遭受这

次不幸的,是维尔福呀。可是,不,仔细想一想,那位检察官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位

忠于他的职责的法官,那位忠心的朋友,粗鲁而坚决地在溃疡的地方割了一刀;他不是刽子

手,而是外科医生,他是要保全腾格拉尔的名誉,割断那种妨碍他声誊的关系,免得那个罪

犯做他们的女婿。腾格拉尔的朋友维尔福既然这样做,便谁都不会怀疑那位银行家曾经知道

或帮助安德烈的任何阴谋。所以,仔细一想,男爵夫人觉得维尔福的举动似乎是以他们利益

为出发点的。但检察官的铁面无私也应该到此为止了;她明天去见他,假如她不能使他放弃

法官的职责,她至少可以要求尽量从宽办理。她将用陈旧的回忆,使他想起那些有罪的但却

是甜蜜的日子来答应她的恳求。维尔福先生搁下这宗案子,或者至少他将把他的警戒转移到

另一个方向,让安德烈逃走,事后以一张通缉令了案。想到这些以后,她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她起床以后,并不按铃唤她的婢女,也不让人知道她的来去,只是

穿上昨天夜晚那套简单的服装,然后跑下楼梯,离开大厦,走到普罗旺斯路,叫了一辆出租

马车,来到了维尔福先生的家里。最近一个月来,这座遭天诅咒的府邸始终呈现着阴郁的外

表,象是一家收容着瘟疫病人的传染病院一样。有些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只是偶然开一下

百叶窗,透一道气。或许你可以看到在窗口露出一个仆人的惊惶的脸孔,但那扇窗立刻又关

拢了,象是一块墓碑关闭了一座坟墓一样;邻居们相互窃窃私语说:“莫非我们今天又会看

见一辆运棺材的车子离开检察官的家吗?”

腾格拉尔夫人一看到那座房子凄凉的外表,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她从那辆出租

马车上走下来,浑身颤抖地走近大门,拉了门铃。门铃发出一种迟钝重浊的声音,象是它也

已经感受到抑郁的气氛似的。她接连拉了三次门铃,门房才出来开门,但他只把门开了一条

缝,刚刚够说话声从中通过。他看见一位太太,一位高雅时髦的太太,可是那扇门却依旧裂

开条缝。

“你不预备开门吗?”男爵夫人说。

“夫人,首先得问您是谁?”

“我是谁?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我们现在谁也不认识了,夫人。”

“我看您一定疯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

“您从哪儿来的?”

“噢!这太过份了!”

“夫人,我是遵命办事。请您原谅——请通报您的名字?”

“腾格拉尔男爵夫人,你见过我二十次啦。”

“可能吧,夫人。请问,你有什么事?”

“噢,瞧您真奇怪!我要告诉维尔福先生,他的手下人也太放肆了。”

“夫人,这不是放肆,也不是无礼,除非有阿夫里尼先生的命令,或有事跟检察官商

量,否则都不能进门。”

“好吧!我是有事跟检察官商量。”

“是要紧的事情吗?”

“你自己想想吧,不然我现在早就又回到我的马车里去啦。够了,这是我的名片。拿它

去通报你的主人吧。”

“夫人等我回来吗?”

“是的,去吧。”

那门房关上门,让腾格拉尔夫人站在街上。她并没有等多久;一会儿,门便开了一条较

大的缝让她进去,她进去以后便又关上门。门房一面用眼睛看她,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哨

子,他们一进前院,他便吹起哨子来。仆人们应声在门廊下出现。

“请夫人原谅这位正直的人,”他一面说,一面给男爵夫人引路,“他接受过严格的命

令,维尔福先生也让我转告夫人,他这种做法实在是出于不得已。”

前院里有一个供货商人,他也是经过同样的手续才进来的,现在有人正在检查他带的货

物,男爵夫人走上台阶,她觉得自己强烈地感染到周围这种惨淡气氛;她跟那仆人到达了法

官的书房里。腾格拉尔夫人一心想着这次访问的目的,但这些人们对她的态度是这样的不恭

敬,她开始抱怨起来;然而当维尔福抬起他那被悲哀压低的头,带着那样一个惨淡的微笑望

着她,她那到嘴边的怨气又压了下去。“请原谅我的仆人这种惊惶失措的样子,”他说,

“他们因为受到猜疑,所以就特别多疑了。”

腾格拉尔夫人常常在社交场中听人说到法官家里的恐怖气氛,但在她不曾亲眼目睹以

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种恐怖气氛竟然达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么说,您也不快乐

吗?”她说。

“是的,夫人。”法官回答。

“那么您是同情我的?”

“由衷地同情,夫人。”

“那您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吗?”

“您希望跟我谈一谈您所遇到的可怕事情,不是吗?”

“是的,阁下,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应该说那是不幸。”

“不幸!”男爵夫人喊道。

“唉!夫人,”检察官镇定地说,“我认为只有无法挽回的事情才是灾难。”

“您以为这件事情能被人遗忘吗?”

“任何事情都可能被人遗忘,夫人,”维尔福说,“令爱不久又会结婚的,不是今天,

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反正就在一星期之内。我想您不会为令爱失去未婚夫表示遗憾

吧。”

腾格拉尔夫人望着维尔福,她觉得这种态度是对她的侮辱。“谁说我见到了一位朋

友?”她气愤地反问道。

“是的,夫人。”维尔福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红了一红。他刚才的话

使他想起自己与男爵夫人过去的事情。

“嗯,那么热情一点吧,亲爱的维尔福,”男爵夫人说。

“不要用法官的态度对我说话,用一位朋友的态度说话,当我痛苦的时候,不要对我说

我应该快乐。”

维尔福鞠了一躬。“最近几个月我染上了一种坏习惯,”他说,“每当我听到有人提到

灾难的时候,我便想起我自己,我便情不自禁地要作出一个对比。我觉得,以我的灾难来比

较,您的只是一件不幸。与我的境况相比,您的境况还是令人羡慕的。我知道这使您很不高

兴,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你刚才说,夫人——”

“我是来问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骗子?”

“骗子!”维尔福重复道,“夫人,您看来是把某些事情轻描淡写而又把某些事情夸大

其辞了。骗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说得更准确些,贝尼代托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

的暗杀犯。”

“阁下,我不否认您的改正更确切,但您对那个家伙处置得愈严厉,我的家庭蒙受的损

失就愈厉害。啊,暂时忘掉他吧,不要去追捕他,让他逃走吧。”

“您来晚了,夫人,通辑令已经发出了。”

“哦,要是抓住了他?——您认为他们能抓到他吗?”

“我希望能够。”

“假如他们抓到了他,我知道监狱里有逃走的机会,您肯让他关在监狱里吗?”

检察官摇摇头。

“至少把他关到我女儿结婚以后再说吧。”

“不行,夫人,法院要按司法程序办事。”

“什么!甚至对我也不行!”男爵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问。

“对所有的人都一样,甚至包括我在内。”维尔福答道。

“啊!”男爵夫人轻轻喊了一声,但并没有表示她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维尔福望着她。极力想看透男爵夫人的心思“是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说,“您

指的是外界散布的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语,三个月来我家里的那些人不明不白死去,还有瓦朗

蒂娜奇迹般地幸免于难。”

“我没有想到那个。”腾格拉尔夫人急忙回答。

“不,您想了,夫人,您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您不能不那样想,您也许在心里说:‘你

既然这样铁面无私地办理罪案,为什么有的罪犯却逍遥法外?’”男爵夫人的脸色发白。

“您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夫人?”

“嗯,我承认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让我来回答您吧。”维尔福把他的圈椅向腾格拉尔夫人的椅子挪过一些;然后,他两

手支在桌子上,用一种比往常更暗哑的声音说,“是有犯罪未受惩罚,这是因为我还不知道

罪犯是谁,我怕会错罚了无辜的人,一旦罪犯被发现,”说到这里,维尔福把他的手伸向他

桌子对面的一个十字架,“一旦他们被发现,我面对上帝发誓,夫人,不论他们是谁,都得

去死!现在,夫人,您要求我宽恕那个坏蛋吗?”

“但是,阁下,您能确定他是象别人所说的那样罪行严重吗?”

“听着,这儿是他的档案:‘贝尼代托,十六岁时因伪造钞票罪被判处苦役五年。后

来,您看,——最初是越狱逃跑,然后又杀人。”

“这个可怜虫是谁?”

“谁知道?一个流浪汉,一个科西嘉人。”

“没有亲属来认他吗?”

“没有人认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把他从卢卡带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一样是个流氓,也许就是他的同谋。”

男爵夫人双手合拢。“维尔福!”她用最温柔最甜蜜的音调叫道。

“算了吧,夫人,”维尔福用一种坚定得近乎于冷酷的声音回答道,——“算了吧,别

再为一个罪犯向我求情了!我是什么人?我就是法律。法律可能有眼睛来看您的愁容吗?法

律可能有耳朵来听您那甜蜜的声音吗?法律能回忆您竭力唤醒的那些柔情蜜意的往事吗?

不,夫人,法律只知道命令,而当命令发出的时候,那就是无情的打击。您会告诉我,说我

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不是一部法典,——是一个人,不是一部书。看看我,夫人,看看我的

周围。人类象兄弟般待我吗?他们爱我吗?他们宽容过我吗?可有任何人曾以您现在向我要

求的那种仁爱来对待我吗?不,夫人,他们打击我,只有无情的打击我!您用那种迷人的眼

光盯着我,使我惭愧?就让我惭愧吧,为您所知道的我的过失——甚至其他更多的过失。尽

管我自己也有罪,尽管我的罪也许比旁人更深重,但我却永不停止地去撕破我的伪装,找出

他们的弱点。我始终在揭发他们,我可以进一步说,——当我发现那些人类的弱点或邪恶的

证据时,我感到高兴,感到胜利,因为我每次判处一个犯人,我就似乎得到了一个活的证

据,证明我不是比别人更坏些。唉,唉,唉!整个世界都充满邪恶。所以让我们来打击邪恶

吧!”维尔福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狂怒万分,以使他的话听来非常雄辩有力。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说,她决心要做一次最后的努力,“这个青年人虽然是一个杀

人犯,但他却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呀。”

“那就更糟,或是,说得更贴切些,那就更妙,这是上帝的安排,这样就不会有谁为了

他哭泣。”

“但这是蹂躏弱者的行为呀,阁下。”

“杀人的弱者!”

“他的坏名声会影响我的家庭。”

“死亡不也在影响我的家庭吗?”

“噢,阁下,”男爵夫人喊道,“您对旁人毫无怜悯心!嗯,那末,我告诉您,旁人也

不会怜悯您的!”

“让它去吧!”维尔福把双手举向天空说。

“至少,拖延到下一次大审的时候再审判他吧,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冲淡人们的记

忆。”

“不,夫人,”维尔福说,“预审准备已经做好了。现在还有五天时间,其实五天已超

过我的要求。您不知道我也是在盼着冲淡记忆吗?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的时候,我便忘记了

一切的往事,那时我体验到死者所感到的那种快乐,它比痛苦总还是要好一点。”

“但是,阁下,他已逃走了,让他逃走吧,——行动不利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过失。”

“我告诉您那已经太迟了,今天一早就用急报发出通辑令,这个时候——”

“老爷,”跟班走进房间里来说,“内政部的一个龙骑兵送来了这封信。”

维尔福抢过那封信,心急地拆开它。腾格拉尔夫人吓得直打哆嗦。维尔福则高兴地跳起

来。“捉住了!”他喊道。“在贡比涅捉住他了。成功了!”

腾格拉尔夫人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地站起身来。“告辞了,阁下!”她说。

“再会,夫人!”检察官一面回答,一面愉快送她出门。然后,他回到桌子前面,用右

手拍着那封信说:“妙,我已经有了一件伪造钞票案,三件抢劫案和两件纵火案。我只缺一

件谋杀案,现在它来了。这次开庭一定会大获成功。”

第100章 显身

正如检察官告诉腾格拉尔夫人的,瓦朗蒂娜还未复原。她疲惫虚弱,对她来说躺在床上

跟坐牢没什么两样。可是,从维尔福夫人的口里,她听到了前面所说的种种怪事,——欧热

妮的出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或说得准确些,贝尼代托)的被捕,以及他的被指控犯了

谋杀罪。瓦朗蒂娜是这样的虚弱,听到这些事情并没有在她的身上产生她在健康状况正常时

同样的效果。的确,她的脑子里出现的只是一些空洞的念头;她的眼前是一些混乱的形象和

奇怪的幻景。在白天,瓦朗蒂娜的神智还相当清醒,诺瓦梯埃叫人把他搬到他孙女儿的房间

里来,经常陪伴着她,象慈父般地对待她。维尔福从法院回来以后,也常常来和他的父亲和

女儿消磨一两个钟头。六点钟,维尔福回到他的书斋里;八点钟,阿夫里尼先生,亲自把瓦

朗蒂娜夜里服用的药水拿来,诺瓦梯埃先生才被带走。一个由医生选定的护士,一直守候到

十点钟或十一点钟,直到瓦朗蒂娜睡熟以后才离开。当她离开时,把瓦朗蒂娜的房门钥匙交

给维尔福先生。这样,除了经过维尔福夫人和爱德华的房间,便谁都无法到达病房了。莫雷

尔每天早晨来拜访诺瓦梯埃,来打听瓦朗蒂娜的消息,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安心

了。首先,瓦朗蒂娜虽然依旧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但她已天天好转;其次,当他在半昏迷

状态中冲到基督山家里去的时候,伯爵告诉他,假如她两小时内不死,就可以得救?现在,

四天过去了,而瓦朗蒂娜依旧还活着。

瓦朗蒂娜睡着的时候——更准确地说是在她醒来后的那种半醒半睡状态中——她仍然处

于亢奋状态;那时,夜深人静,壁炉架上那盏乳白色灯罩射出了昏暗的光线,在这寂静和昏

暗中,她看见那些影子在病床上空一一走过,用它们颤抖的翅膀煽动寒热。首先,她好象看

见她的继母来威胁她,然而,莫雷尔张着两臂向她迎上来;有的时候,象基督山伯爵这样生

客也会来拜望她;在这种迷糊状态中,连家具都会移动。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钟左

右,那时,一阵深沉的睡意征服了那青年姑娘,于是她一直睡到早晨才醒来。

在瓦朗蒂娜知道欧热妮出走和贝尼代托被捕的那天晚上,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出去以后,

她的思想纷歧迷乱地彷徨着,她时而想想她自己的处境,时而想想她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

当十一点已敲过时。护士把医生所准备的饮料放在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锁上房门,在厨

房里吓得浑身哆嗦,一些可怕的故事印在她的记忆里;那些故事,在最近三个月来是检察官

家里谈话的主题。

这时,在那间这样小心地锁住病人的房间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护士离开已

六十分钟了;那每夜必来的寒冷袭击瓦朗蒂娜又快一个小时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那

些幻景和虚象,那盏孤灯射出无数的光线,每一条光线都在她那混乱的幻想变成某种奇特的

形状,突然地,在那摇动的灯光下,瓦朗蒂娜好象看见壁炉旁边凹进去的那扇通她书房的门

慢慢地开了,但她却听不到门链转动的声音。平时瓦朗蒂娜会抓住悬在床头的丝带,拉铃叫

人,但现在,什么都不会让她吃惊。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

确信:一到早晨,夜间所见的一切便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它们会随着曙光的出现而消失。门

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她看惯了这种幻象,所以并不害怕,只是睁大眼睛希望能认出是莫雷

尔。那个人影继续向床边走过来。她象在仔细谛听。这时,一道灯光映在那个午夜访客的脸

上。

“不是他!”她喃喃地说,于是她想着这个幻觉会象往常一样消失或改变成另外一个

人,可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而且能感到它跳得很厉害,她记得驱散这种幻象的最好

的良法是喝一口药水,那种用来减轻她发烧的饮料可以刺激她的脑子,使她暂时减少一些痛

苦。所以瓦朗蒂娜就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但她的手臂刚伸出床外,那幻觉中的人影就急步

向她走过来,而且跟她离得这样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手的压力。这一

次,这种幻景不同于瓦朗蒂娜以前所经验的一切;她开始相信自己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她

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手上感到的那一按,显然不想让她把手伸出去,她慢慢地把手缩回

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人影;那个人影看来对她没有任何恶意,倒像是来保护她的,他

拿起那只玻璃杯,凑到灯光旁边,举起杯子看了一下里面的液体,这还不够,那个人,——

更确切地说,那个幽灵。因为他的脚步是这样的轻,根本听不到声音,——

从玻璃杯里倒出一匙羹来,喝了下去。瓦朗蒂娜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她以为眼前这

一切会突然消失,出现另一幅图景;但这个人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走到她的前面,用一种诚

恳的声音说:“现在,喝吧!”

瓦朗蒂娜浑身哆嗦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幻象用一个活人的声音对她说话,她张嘴要

喊。那个人用手指掩住了她的嘴唇。“基督山伯爵!”她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对于这一切的真实性显然不再有丝毫怀疑;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气后,

抖得几乎不能拉毯子裹紧身体。基督山在这时出现,而且是透过墙壁走进她的房间,对神志

恍惚的瓦朗蒂娜来说,更是难以置信。

“别喊,也不要怕,”伯爵说,“即使在心里也别疑惑或不安。瓦朗蒂娜,站在你面前

的是个人,不是幻景,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慈爱的父亲和最可敬的朋友。”

瓦朗蒂娜不知该如何。这种声音证明向她说话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惊惶万状,一个

字都讲不出来;她眼睛里的表情似乎在问,“既然你是光明磊落的,现在怎么会在这儿呢?”

聪明的伯爵完全明白青年女郎脑子里在想什么。“听我说,”他说,“或者不如说看看

我吧,看看我苍白的脸,看看我这因疲倦而发红的眼睛。这一对眼睛已经整整四天不曾合拢

了,在这四天夜里我一直守在你身边,为马西米兰保护你的安全。”

瓦朗蒂娜感到脸颊因兴奋而红晕;伯爵刚才提到了马西米兰这个名字驱散了她因为基督

山的出现所引起的全部恐惧。“马西米兰!”她重复道,她觉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多么亲切

啊?”

——“马西米兰!那么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是的,她告诉了我一切。他说,你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我答应他你会活下去。”

“你答应过他我会活下去?”

“是的。”

“但是,阁下,你刚才说到守夜和保护,那么,你是一位医生吗?”

“是的,而且是上天此刻能派来照顾你的最好的医生,相信我吧。”

“你说你一直守护着我?”瓦朗蒂娜不安地说,“你以前在哪儿呢?我没有看见你呀。”

伯爵伸手指着书房。“我躲在那扇门后面,”他说,“那个房间与隔壁的房子相连,我

已经租下那座房子。”

瓦朗蒂娜把眼光移开,带着骄傲的冲动和轻微的恐惧喊道:“阁下,你擅自闯入人家是

有罪的,你所说的保护倒象是一种侮辱。”

“瓦朗蒂娜,”他答道,“我虽然一直在守护着你,但我所注意的是看你的人、你吃的

食物、用的饮料,当我觉得那种饮料似乎对你有危险的时候,我就进来,象现在这样进来,

用饮料代替那杯毒药,我的饮料不会产生旁人所预期的死亡,而且可以使生命在你的血管里

循环不息。”

“毒药!死!”瓦朗蒂娜喊道,她以为自己又在发高热,产生了错觉,“你说什么,阁

下?”

“嘘,我的孩子!”基督山说着用手指掩住她的嘴唇。“我是说了‘毒药’和‘死’。

喝一点吧。”伯爵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瓶子,把瓶子里红色的液体倒几滴到玻璃杯里。“喝了

这个,今天晚上不要再喝别的东西。”

瓦朗蒂娜伸去拿杯子;但她的手刚碰到那只杯子,便因害怕而缩回来。基督山端起那只

杯子,自己喝掉一半,然后把它递给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喝了下

去。

“噢,是的!”她喊道,“我尝得出这种味道,这几天晚上都是喝的这个,它使我的神

智清醒。似乎减轻了头痛。谢谢你,阁下,谢谢你!”

“这就是你活着的原因,瓦朗蒂娜,”伯爵说。“可我,我是如何活的?噢,我熬过了

多少痛苦难耐的时间呵!当我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你的杯子里,当我浑身颤抖地想,万一

我来不及把它倒掉就被你喝下去的时候,我忍受是怎样的痛苦呀!”

“阁下,”瓦朗蒂娜恐怖地说,“当你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我的杯子的时候我感到非

常痛苦,如果你看见了这种情形,想必你也看见那个倒毒药的人了?”

“是的。”

瓦朗蒂娜撑起身来,用绣花被掩住她那雪白的胸膛,胸膛发烧时所出的冷汗,现在又加

上了冷汗。“你看见那个人了?”那青年女郎再问一遍。

“是的!”伯爵又说。

“你告诉了我一件可怕的事情,阁下。那件事情是太可怕了。什么!想在我父亲家里—

—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床上——想害死我?噢,请出去吧,阁下!你在蛊惑我!你亵渎

了神灵!这是不可能的,不会有这种事的。”

“你是这只手要打击的第一个人吗?你没看见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巴罗斯都

倒了下去吗?如果诺瓦梯埃先生在最近这三年来不继续服药,中和了那毒药的效力,他不是

也已成了一个牺牲者了吗?”

“噢,天哪!”瓦朗蒂娜说,“最近几个月来,爷爷要我喝他的药水,就是为了那个理

由吗?”

“那些药水是不是带一点儿苦味,象干皮那种味道?”

“噢,天哪,是的!”

“那么一切都清楚了,“基督山说。“他也知有一个人在下毒,——或许他还知道那个

人是谁。他在帮助你,帮助他心爱的孩子抵抗毒药,由于你已开始有那种习惯,所以毒药丧

失了一部分效力。你在四天以前中了致死的毒药,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喝这种药水的缘故,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那么下毒药的凶手是谁呢?”

“你从来没看见有人在晚上走进你的房间吗?”

“噢,有的!我每天晚上都看见人影经过我的身边,走进来,然后又消失了,我认为那

是我发烧时所见的幻象,真的,当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又神志不清或是在做梦。”

“那你不知道是谁要谋害你,是吗?”

“不,”瓦朗蒂娜说,“谁会希望我死呢?”

“那么,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基督山说,并侧耳倾听。

“你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说,惊恐地向四周望去。

“你今天晚上并没有发烧,你现在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午夜的钟声已经在敲了,那凶手

就要出现了。”

“噢,天!”瓦朗蒂娜一面说,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午夜的钟声迟缓而抑郁地敲打着;那铜锤的每一击似乎都敲打着那青年女郎的心。

“瓦朗蒂娜,”伯爵说,“用你全部的力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声音,假装睡

着,那么你就可以看见了。”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我好象听到有声音,”她说,“您快离开吧!”她说。

“呆会儿见,”伯爵回答,就蹑手蹑脚向书房门口走过去,看着他脸上带着的微笑,瓦

朗蒂娜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在关门以前,他又回过头来说:“不要动,不要出声,让他们以

为你睡着了,否则,也许我还来不及帮你,你就被杀死了。”说完了这个可怕的叮嘱以后,

伯爵便消失在门后了,门随即悄悄地关上了。

第101章 赤练蛇

瓦朗蒂

娜房间里只剩一个人了。两只比圣·罗尔教堂略慢的钟在远处敲出了午夜的钟

声;而后,除了偶尔有马车驶过的声音外,四周一片寂静。瓦朗蒂娜一直注意着她房间里的

那只时钟。那只钟是有秒针的,她开始数秒针的走动,她发现秒针的摆动比自己的心跳要慢

得多。可是她不禁疑惑;从不伤害别人的瓦朗蒂娜,谁会希望她死。为什么希望她死呢?

出于什么目的呢?她做了什么事情惹下了这样一个仇敌?她当然睡不着。一个可怕的念

头在她的脑子里盘旋——就是,有一个人企图来谋杀她,而那个人又要来了。如果这个人对

毒药失去信心,象基督山所说的那样干脆用刀子,那可怎么办呢!如果伯爵来不及来救她,

那可怎么办呢?如果她就要接近生命尽头,假如她永远也见不到莫雷尔,那怎么办呢!想到

这儿,瓦朗蒂娜吓得脸色苍白,直出冷汗,几乎要拉铃求援了。但她好象在门背后看到了伯

爵发亮的眼光,——这双眼睛已印在她的记忆里,想到他,她便感到那样的羞愧,不禁默默

地自问,如果她冒冒失失地作了傻事,如何报答对伯爵的感激之情呢?二十分钟,极长的二

十分钟,便这样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十分钟,时钟终于敲打半点了。这时,书房门上传来

轻微的指甲敲打声通知瓦朗蒂娜,告诉她伯爵仍在警惕着,并通知她同样警惕。果然,在对

面,也就是在爱德华的房间那面,瓦朗蒂娜似乎听到了地板上有震动的声音,她侧起耳朵,

屏住呼吸,憋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门柄转动了,门被慢慢地拉开来了。瓦朗蒂娜本来是

用手支起身子的,这时急忙倒到床上,把一条手臂遮在眼睛上;然后她惊慌战栗地等待着,

她的心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揪着。

有一个人走到床前。拉开帐子。瓦朗蒂娜竭力控制住自己,发出均匀的呼吸,好象睡得

很平稳。“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姑娘心底打了一个寒颤,但没有作声。“瓦朗

蒂娜!”那个声音重复说。依然是寂静;瓦朗蒂娜拿打定主意决不醒来。随后一切归于寂

静,但瓦朗蒂娜听到一种轻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那是液体倒入她刚喝空的玻璃杯子的声

音,她壮着胆子睁开眼睛,从手臂底下望过去。她看见一个穿白睡衣的女人把一只瓶子里的

液体倒入杯子里。在这一瞬间,瓦朗蒂娜也许呼吸急促了些,动弹一下,因为那个女人不安

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来,确认瓦朗蒂娜是否睡着了。

那是维尔福夫人!

瓦朗蒂娜认出继母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连她的床也震动了一下。维尔福夫人立即

闪身退到墙边,隔着帐子,警觉地留心瓦朗蒂娜最轻微的动作。瓦朗蒂娜想起了基督山那可

怕的叮嘱;她看到那只不握瓶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又长又尖的刀子在闪闪发光,她聚集起全部

的力量,拼命想合上眼睛;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平时固然非常容易完成,这时却变得几乎不

可能了,强烈的好奇心在驱使她张开眼睛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瓦朗蒂娜呼吸均匀,周围一

片寂静,维尔福夫人便放心地重新从帐子后面伸出手,继续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到杯子里。然

后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瓦朗蒂娜也没听见她已离开房间。她只看见那只手臂缩了回去,

——洁白浑圆,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美貌的女人的手臂,而那只手臂却在倾注着死亡。

尽管维尔福夫人只在房间里逗留了一分来钟,在这时间里,要讲清瓦朗蒂娜体验到的感

触是不可能的。书房门上的敲打声把那青年女郎从近乎麻木的痴呆状态中醒了过来。她吃力

地抬起头来。那扇门又无声地打开,基督山伯爵出现了。

“怎么样,”他说,“你还怀疑吗?”

“噢,我的上帝!”年青的姑娘喃喃地说。

“你看见了吗?”

“天哪!”

“你认清了吗?”

瓦朗蒂娜呻吟了一声。“噢,是的!”她说,“我看见了,但我无法相信!”

“那么,你情愿死,而且情愿马西米兰也死吗?”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姑娘重复地叹道,她几乎要神经错乱了,“难道我不能

离开这个家,我不能逃走吗?”

“瓦朗蒂娜,那只对你下毒的手,将跟着你到任何地方,你的仆人将受金钱的笼络,死

神将以各种形式降临到你身上。即使你喝泉水,吃树上摘下来的果子,都可能有危险。”

“你不是说过,祖父的预防措施已中和了毒药的药性吗?”

“是的,那只能应付一种毒药,毒药是可以改换的,或是增加份量。”他拿起那只杯

子,用嘴唇抿了一下。“瞧,她已经这样做了,”他说,“不再用木鳖精而用那可汀了!我

可以从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如果你把维尔福夫人倒在你杯子里的东西,喝下

去,那末,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你已经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呢?”

“为什么?难道你竟这样仁慈,这样善良,这样没有防人之心,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瓦

朗蒂娜?”

“不,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你有钱呀,瓦朗蒂娜。你每年有二十万法郎的收入,而你妨碍了她的儿子享受那

二十万。”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财产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给我的呀。”

“当然罗,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圣·梅朗先生夫妇才会去世,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诺瓦

梯埃先生在立你做他的继承人的当天就成为谋害的对象,现在轮到你死了,——这样的话,

你的父亲会继承你的财产,而你的弟弟,作为独子,将从你父亲的手里继承到那笔财产。”

“爱德华!可怜的孩子!她犯的罪都是为了他吗?”

“啊!那么你总算明白?”

“愿上天的报应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瓦朗蒂娜,你是一个天使!”

“但为什么她最后不再去害祖父呢?”

“因为你死以后,除非剥夺你弟弟的继承权,否则那笔财产自然会转移到他的手上,所

以她觉得对你的祖父下毒手已没有必要了。”

“这个可怕的计谋竟是一个女人想出来的!”

“你记不记得在比鲁沙波士蒂旅馆的凉棚,有一个身穿棕色大衣的人,你的继母曾问他

‘托弗娜毒水’?嗯,从那个时候起,那个恶毒的计划就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酝酿成熟了。”

“啊,那么,真的,阁下,”那温柔的姑娘满面泪痕地说,“那么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瓦朗蒂娜,我已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你的敌人已被识破了,我们已知道她。你可

以活下去,瓦朗蒂娜,——你可以幸福地活下去,并且使一颗高贵的心得到幸福,但要得到

这一切,你必须完全相信我。”

“请吩咐吧,阁下,我该怎么做?”

“你必须不加思索地照我所说的去做。”

“噢!上帝为我作证,”瓦朗蒂娜喊道,“如果我只是一个人,我情愿让自己去死。”

“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甚至连你的父亲也不能相信。”

“我的父亲与这个可怕的阴谋毫不相干,是吗,阁下?”瓦朗蒂娜把双手合在一起问。

“没有,可是,你的父亲,一个在法院里办惯了起诉状的人,应该知道这些死亡不是自

然发生的。本来应该是他守在你身边,应该由他站在我这个位置,应该由他来倒空那只杯

子,应该由他来对付那个凶手。魔鬼对魔鬼嘛!”他低声地说了最后这一句话。

“阁下,”瓦朗蒂娜说,“我会尽力活下去,我的祖父和马西米兰。”他们深爱着我,

他们的生命悬在我身上。

“我会照顾他们,象我照顾你一样。”

“好吧,阁下,我听你的吩咐,”她又压低声音说,“噢,天哪!我会出什么事呢?”

“不管出什么事,瓦朗蒂娜,都不要怕,如果你醒来的时候自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

是不要怕,——即使你发现自己躺在坟墓里或棺材里。那时你得提醒自己,‘此时此刻,一

位朋友,一个父亲为我——马西米兰的幸福而活着的父亲,正在守护着我!”

“唉!唉!多么可怕的情景呀!”

“瓦朗蒂娜,你愿意揭发你继母的阴谋吗?”

“我情愿死一百次,噢,是的,情愿死!”

“不,你不会死的,你肯答应我,不管遇见什么事情形,你决不抱怨都抱有希望吗?”

“我会想到马西米兰!”

“你是我喜爱的好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而我一定会救出你的!”

瓦朗蒂娜害怕之极合拢双手,她觉得这是求上帝赐她勇气的时候了,于是她开始祈祷;

当她在这样断断续续地祈祷的时候,她忘记了她那雪白的肩头只有她的长头发遮盖着,忘记

了可以从她睡衣的花边缝里看见她的那令人怦然心跳的胸脯。

基督山轻轻地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手臂上,把天鹅绒的毯子拉来盖到她的颈部,带着

爱的笑容说:“我的孩子,相信我对你的真情,象你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马西米兰的爱情一

样。”

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摸出那只翡翠小盒子,揭开金盖,从里面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药

丸放在她的手里。瓦朗蒂娜拿了那粒药丸,神情专注地望着伯爵。在她这位勇敢的保护人脸

上,有一种神圣庄严和权威的光芒。她的眼光向他询问。

“是的。”他说。

瓦朗蒂娜把药丸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暂时再会了。我要睡一会儿,因为你已经得救了。”

“去吧,”瓦朗蒂娜说,“不论遇到什么事情,我答应你决不害怕。”

基督山凝视着青年姑娘看了一会儿,看她在药丸作用下,渐渐入睡。然后他拿起那只杯

子,把大部分液体倒在壁炉里,让人以为是瓦朗蒂娜喝掉的,再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他向

瓦朗蒂娜投去一个告别的眼光,瓦朗蒂娜象一个躺在上帝脚下的纯洁天使那样放心地睡着

了。伯爵随即也消失了。

第一○二章 瓦朗蒂娜

壁炉架上的那盏灯依旧点燃着,但已燃尽了那浮在水面上的最后几滴油;灯被映成了淡

红色,火焰在熄灭前突然明亮起来,射出最后的摇曳的光;这种光,虽然是没有生命的,却

常被人用来比拟人类在临死前那一阵最后的挣扎。一缕昏暗凄惨的光笼罩着那青年姑娘身上

的被罩和她周围的帐子。

街上的一切嘈杂声都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这时,通向爱德华卧室的房门打开了,在

门对面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我们以前见过的面孔;那是维尔福夫人的面孔,她来观察那药

水是否奏效。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在那个房间里,现在只剩了灯花的毕剥声,她来到桌

前,看瓦朗蒂娜是否已将药水喝下。杯子里还有一些药水。维尔福夫人把它倒在炉灰里,并

把炉灰拌了几拌,使它更容易吸收液体;然后她仔细涮干净那只玻璃杯,用手帕抹干它,把

它放回到桌子上。

如果有人在那时把目光穿透房间,使人看到维尔福夫人带着犹豫的神色走近床边,眼睛

一眨不眨地望着瓦朗蒂娜。惨淡的光线,死一般的寂静,深夜所能引起的一切可怕的东西,

而尤其是她自己的良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夜的氛围;她害怕去看她自己

的成绩。但她终于鼓起勇气,拉开帐子,俯到枕头上,瞧着瓦朗蒂娜。她已没有了呼吸;那

半开半闭的牙齿间已不再有气息通过;那雪白嘴唇已停止了颤动;那一对眼睛似乎浮在浅蓝

色的雾气里,又长又黑的头发散在那蜡白的脸颊上。维尔福夫人凝视着这个静止的但依旧动

人的面孔;然后她壮起胆子揭开被,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胸膛上。胸膛冷冰冰地没有动

静。她感觉到的是自己手指上的脉搏,她颤栗地收回她的手。一只手臂垂出在床外,——那

样一只美丽的手臂,自肩到至腕似乎都是由一个雕刻家雕刻出来的;但前臂似乎因为痉挛而

略微有点变形,而那只精致纤细的手,则伸着僵硬的手指搁在床架上。手指甲已经发青。维

尔福夫人不再怀疑——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已经完成了她最后一件可怕的工作。

在房间里已没有别的事情做了,下毒者偷偷地退出去,象是怕听到她自己的脚步声似

的;但当她出去的时候,她依旧拉着帐子,死者的形象对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灯花又毕剥地爆了一下;那个声音把维尔福夫人吓了一跳,她打了一个寒颤,离开帐

子。灯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可怕的黑暗里,时钟那时恰巧敲打四点半。下毒者顿时惊惶起

来,摸索到门口,满怀着恐惧回到她的房间。可怕的黑暗持续了两个钟头以后;一片淡白的

光从百叶窗里爬进来,终于照亮了房间里一切。大约在这个时候,楼梯上响起了护士的咳嗽

声,她手里拿着一只杯子走进房来。在一位父亲或一个情人,第一眼就足以决定一切,——

瓦朗蒂娜已死;但在护士看来,她只象是睡着了。“好!”她走到桌子前面说,“她已经喝

了一部分药水,杯子里已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炉前面生起了火,虽然她刚刚起床,但她想在瓦朗蒂娜睡醒前再打一个瞌睡。

时钟敲打八点的声音惊醒了她。她惊奇她的病人竟睡得这样熟,令她吃惊的是她看见那只手

臂依旧还垂在床外,她向瓦朗蒂娜走过去,这时才注意到那失血的嘴唇。她想把那只手臂放

回到床上,但那只手臂僵硬的,决瞒不过一个护士。她大叫一声,然后奔到门口,喊道:

“救命呀!救命呀!”

“你嚷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楼梯脚下问,这正是他每天来看病的时间。

“怎么啦?”维尔福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问。“医生,你听见她喊救命吗?”

“是的,是的,我听见了,我们赶快上去吧!是在瓦朗蒂娜的房间里。”

医生和那父亲还没有赶到,二楼上的仆人们已跑进瓦朗蒂娜房间,看到瓦朗蒂娜脸色苍

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们一齐举手向天,象遭了雷击似地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去叫维尔福夫人!去喊醒维尔福夫人!”检察官站在房门口喊,似乎不敢进去。但仆

人们并没有理会他的命令,全都站在那儿看着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已跑到瓦朗蒂娜的床

边,然后抱起她。“什么!这一个,也!”他低声地说,让她从他的手臂里落了下去。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您什么时候才厌倦呢?”

维尔福冲进房间里。“您说什么,医生?”他举手向天大声问道。

“我说瓦朗蒂娜死了!”阿夫里尼用一种庄严的声音回答。

维尔福先生踉跄地摔倒了,把他的头埋在瓦朗蒂娜的床上。听到医生的绝叫和那父亲的

哭喊,仆人们喃喃地祈祷着离开了。只听见他们脚步声奔下楼梯,穿过长廊,冲入前庭,他

们都已逃离这座受天诅咒的房子。这时,维尔福夫人披着睡衣掀开门帘,在门槛上站了一会

儿,象是在问房间里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竭力想流出几滴眼泪。突然,她伸着两臂向

那张桌子跳了一步。她看见阿夫里尼正检查那只她确信在晚上已经倒空的杯子。杯子里还有

三分之一药水,和她倒在炉灰里的一样多。即使瓦朗蒂娜的灵魂出现在那维尔福夫人的面

前,她也不会感到那样害怕。药水的颜色与她倒在杯子里被瓦朗蒂娜喝掉的一模一样;这种

毒药瞒不过阿夫里尼先生的眼睛。这一定是上帝创造的奇迹,尽管她非常小心,还是留下了

证据来揭穿她的罪行。

维尔福夫人象一尊恐怖女神似的钉在地上,维尔福把头埋在床上,这时阿夫里尼为了更

清楚地检查杯子里的东西,走到窗前,用手指尖伸进去蘸了一滴来尝。“啊!”大声说道,

“不再是木鳖精了,我来看看杯子里到底是什么!”于是他跑到瓦朗蒂娜房间里一只药橱前

面,从一只银盒里取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几滴到那液体里,液体便立刻变成血红色。

“啊!”

阿夫里尼喊道,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喜悦(象一位法官揭破实情时的恐怖和一位学生解决

了一个问题时的喜悦。)维尔福夫人再也受不了了;她的眼前最初是火花乱迸,后来变成一

片漆黑;她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然后就不见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身体跌倒在地板上的声

音,但没有人注意它。护士正在注意化学分析,维尔福沉浸在悲哀里。只有阿夫里尼用他的

目光跟随着维尔福夫人,注意到她仓皇地退出去。他拉开爱德华房门口的门帘,向维尔福夫

人的房间里望,看见她晕倒在地板上。“去帮助维尔福夫人,”他对护士说,“维尔福夫人

病了。”

“但维尔福小姐——”护士犹豫地说。

“维尔福小姐不需要帮助了,”阿夫里尼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维尔福悲痛地喃喃道,在他那铁石一样的心里,悲痛是一种新奇的感

觉,所以他的悲痛比一般人更令人心碎。

“你说她死了吗?”忽然一个声音喊道,“谁说瓦朗蒂娜死了?”

两个人回过头去,看见莫雷尔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地站在门口。事情是这样的:莫雷尔

按照往常的时间来到通诺瓦梯埃先生房间的小门口。与往常不同的是,门是开着的;由于没

有拉铃的必要,他就走了进去。他在厅里等了一会儿,想叫一个仆人来带他去见诺瓦梯埃先

生;他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回答,因为房子里仆人都逃走了。莫雷尔心里没有特别感到不安

的理由,基督山已答应他瓦朗蒂娜不死,而直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是履行了他的诺言的。伯

爵每天晚上给他消息,那些消息在第二天早晨就被诺瓦梯埃证实。可是,这种出奇的寂静使

他感到很奇怪,他第二次第三次再叫人,还是没有人答应。于是他决定上楼去。诺瓦梯埃的

房门也象其他的房门那样大开着。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那老人照常坐在他的圈椅里;他的眼睛

睁得大大的表示着一种内心的恐惧,那种表情从他苍白的脸色上得到了证实。

“您好吗,阁下?”莫雷尔问,心里感到了某种恐惧。

“好!”老人闭上眼睛回答,但他的脸上却显出更大的不安。

“您在想心事,阁下,”莫雷尔又说,“您要什么东西吧,要我去叫一个仆人吗?”

“是的。”诺瓦梯埃回答。

莫雷尔就拉铃,虽然他几乎拉断绳带,却依旧没有人来。

他回过头去看诺瓦梯埃;他脸色苍白,痛苦的表情与时俱增。

“噢!”莫雷尔喊道,“为什么没有人来?这屋子里有人病了吗?”

诺瓦梯埃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迸射出来。

“出什么事啦?您吓坏我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出事啦?”

“是的,是的,。”诺瓦梯埃表示。

马西米兰想说话,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壁板上。然后他抬手指

一指门口。

“是的,是的,”老人继续表示。马西米兰一步并两步冲上那座小楼梯,而诺瓦梯埃的

眼睛似乎在对他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眨眼,年轻人已穿过几个房间,到达瓦朗蒂娜的房门口。门是大开着的。他听到的第

一个声音是一声啜泣。他象是透过一层云雾看见一个黑色人影跪在地上,头埋在一大片白色

的帐帏里。一阵可怕的恐惧使他站在那儿时,他听见一个声音:“瓦朗蒂娜已经死了!而另

一个声音象回声似的重复着:“死了!死了!”

第一○三章 马西米兰

维尔福站起身来,被人撞见他这样痛哭流涕,他感到有点难为情。二十五年的法官生涯

已使他丧失了一部分人性。他的眼光最恍惚不定,最后盯在莫雷尔身上。“你是谁,阁下,”

他问道,“你不知道一座受死神打击的房子,外人是不能这样随便进来的吗?出去,阁

下,出去吧!”

但莫雷尔依旧一动都不动;他的眼光离不开那张零乱的床和躺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姑娘惨

白的面孔。

“出去!你没听见吗?”维尔福说,阿夫里尼则走过来领莫雷尔出去。马西米兰疑惑地

把那个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眼光慢慢地向房间四周扫射了一遍,最后把眼光落在那两个

男人身上;他张开嘴巴想说话,虽然他的脑子里有许多排遣不开的念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便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走了出去了,他神志昏迷,使维尔福和阿夫里尼暂时记忆当前最

关切的那件事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光,象是在说:“他疯了!”

可是不到五分钟时间,楼梯在一种特别的重压下呻吟起来。他们看见莫雷尔以超人的力

量抱住那只坐着诺瓦梯埃的圈椅,把老人抬上楼来。上楼以后,他把圈椅放到地板上,迅速

地把它推进瓦朗蒂娜的房间。这一切都是在几乎疯狂的亢奋状态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气力这

时好象比平时大了十倍。但最让人感到吃惊的还是诺瓦梯埃,莫雷尔推近床前,从他的脸上

可以看出他心里所想的一切,他的眼睛弥补了其他各种器官的不足。他苍白的脸和那因激动

而发红的眼睛在维尔福看来象是一个可怕的幽灵。每一次他与父亲接触的时候,便总要发生

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们干了些什么事!”莫雷尔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指着瓦朗蒂娜喊道。

维尔福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这个青年人,他认不出他是谁,可是他却叫诺瓦梯埃

爷爷。这时,那老人的整个思想似乎都从他的眼睛里反映出来;他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脖子

上的血管涨了起来;他的脸和太阳穴变成了青紫色,象是他患了癔症似的。他内心极度激

动,只差一声惊叫,而那声惊叫声是从他的毛孔里发出的——因此才比无声更可怕。阿夫里

尼迅速向老人冲过去,给他喝了一种强烈的兴奋剂。

“阁下!”莫雷尔抓住瘫痪老人那只潮湿的手大声道,“他们问我是谁,说我没有权利

到这儿来!噢,您是知道的,请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吧!”那青年已经泣不成声了。

“请告诉他们,”莫雷尔用嘶哑的声音说,——“告诉他们我是她的未婚夫。告诉他们

她是我心爱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爱人。告诉他们呀——噢!告诉他们那具尸体是属

于我的!”

那年轻人手指痉挛着,忽然力不能支似地跪倒在床前,阿夫里尼不忍再看这令人悲痛的

情景,转过身去;维尔福也不忍心再要求他解释,他好象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走

到年轻人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因为凡是爱我们所哀悼的人,总是有这股磁力的。但莫雷尔

没有看见这一切;他抓住瓦朗蒂娜那只冰冷的手,他欲哭无泪,呻吟着用牙齿咬着床单。此

时,只能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叹息声和祈祷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是诺瓦梯埃那呼噜呼

噜的喘息声,每一声喘息似乎都可能随时会使老人的生命戛然中止。最后,这几个人之中最

能自持的维尔福说话了。“阁下,”他对马西米兰说,“你说你爱瓦朗蒂娜,你和她订有婚

约。我作为她的父亲却不知道这一切,我看出你对她的心是真挚的,所以我宽恕你,但是你

所爱的人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与人世间已最后的告别了,阁下,把那只你希望得到的手再

在你自己的手里握一次,然后永远与她分别了吧。瓦朗蒂娜现在只需要神父来为她祝福了。”

“你错了,阁下,”莫雷尔站起身来大声道,他的心里感到他从未经历过的剧痛,——

“你错了,瓦朗蒂娜虽然已经死了,她不但要一位神父,更需要一个为她报仇的人。维尔福

先生,请你派人去请神父,我来为瓦朗蒂娜报仇。”

“你是什么意思,阁下?”维尔福不安地问。莫雷尔的话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我是说,阁下,你有双重身份,做为父亲你已经伤心够了,作为检察官请你开始履行

责任吧。”

诺瓦梯埃的眼睛亮了一下,阿夫里尼先生走到老人身边来。

“诸位,”莫雷尔说,所有在场的人的表情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我明白我所说的话,

你们也同样明白,——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维尔福垂下头去,诺瓦梯埃用目光表示同意阿夫里尼的意见。

莫雷尔继续说,“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个人,即使一个普通的人忽然离开这个世

界,我们也一定会调查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更不用说瓦朗蒂娜这样一个年轻、美丽、可

爱的姑娘。检察官阁下,”莫雷尔愈说愈激动,“不能手软。找向你揭发了罪行,你去寻找

凶手吧!”

那年轻人用仇深似海的眼睛看着维尔福,维尔福则把求助的眼光从诺瓦梯埃转到阿夫里

尼。看到医生和他父亲的眼睛里都没有同情,又转象马西米兰那样坚决的表情。老人用目光

表示说:“是的!”阿夫里尼说:“一定的!”

“阁下,”维尔福说,那三个人的决定和他自己的情感纠缠在一起,——“阁下,想必

是你弄错了,这儿不会有人犯罪。命运在打击我,上帝在磨炼我。这些事情的发生的确可

怕,但并不是有人在杀人。”

诺瓦梯埃的眼睛里象要冒出火来,阿夫里尼刚要说话,莫雷尔伸出手臂,阻止了他。

“我告诉这儿仍然有人在杀人!”莫雷尔说,他的声音低沉悲愤。“我告诉你,这是最近四

个月来第四个惨遭毒手的牺牲者了。我告诉你,那凶手在四天以前就想用毒药害死瓦朗蒂

娜,只是由于诺瓦梯埃先生早有防备,凶手才没有得逞。我告诉你,凶手换了一种毒药,也

许是加大了药量,这一次,让它得呈了。提醒你,这些事情你比我更清楚,因为这位先生作

为医生和朋友曾事先警告过你。”

“噢,你胡说八道,阁下!”维尔福大声嚷道,竭力想从他已经陷入的被动局面逃脱出

来。

“我胡说?”莫雷尔说,“嗯,那么,我请阿夫里尼先生主持公道。问问他,阁下,问

他是否记得,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这座房子的花园里,他说了一些什么话。

你以为花园里当时只有你们两个人,你把圣·梅朗夫人的惨死,象刚才那样归纠于命运,归

罪于上帝,你由于推脱责任造成了瓦朗蒂娜的被杀。”维尔福和阿夫里尼交换了一下眼光。

“是的,是的,”莫雷尔继续说,你一定还记得,你自以为没有旁人听见你们的谈话但

那些话被我听到了。当然,维尔福先生漠视他亲戚的被害以后,我应该向当局去告发他,如

果那样,可爱的瓦朗蒂娜就不会死!现在我要为你报仇。谁都看得明白。如果你的父亲再不

理会,瓦朗蒂娜,那么我——我向你发誓——我就要去寻杀害你的凶手。”莫雷尔那强壮的

身体几乎要爆炸了,这一次,好象连上帝也同情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了,莫雷尔如骨梗在喉,

继而嚎啕大哭;不听话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大哭着扑倒在瓦朗蒂娜的床边。

这时,阿夫里尼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同意莫雷尔先生的意见,要求公正地处罚

罪犯,一想到我懦怯的怂恿一个凶手,我心里非常难过。”

“噢,仁慈的上帝呀!”维尔福沮丧地说道。他被他们悲愤而又坚决的态度征服了。

莫雷尔抬起头来,发现老人的眼睛闪着不自然的光辉,便说:“等一等,诺瓦梯埃先生

想说话。”

“是的。”诺瓦梯埃用眼睛示意说,因为他所有的功能集中到了眼睛上。所以他的样子

看上去很可怕。

“您知道那个凶手吗?”莫雷尔问他。

“是的。”诺瓦梯埃表示说。

“而您要告诉我们吗?”那年轻人喊道,“听着,阿夫里尼先生!听着!”

诺瓦梯埃带着一种抑郁的微笑看着那不幸的莫雷尔,——眼睛里这种慈祥的微笑曾给瓦

朗蒂娜带来多少欢乐啊!使莫雷尔的注意力随着他自己的眼光转向门口。

“您要我离开吗?”莫雷尔伤心地问。

“是的。”诺瓦梯埃表示。

“唉,唉,阁下,可怜可怜我吧!”

老人的眼睛还是看着门口。

“我还可以回来是吧?”莫雷尔问。

“是的。”

“就我一个人出去吗?”

“不。”

“我该把谁带走呢,——检察官先生吗?

“不。”

“医生?”

“是的。”

“您要和维尔福先生谈话?”

“是的。”

“他能懂得您的意思吗?”

“是的。”

“噢!”维尔福说,调查工作可以在私下进行了,——

“噢,放心吧,我能够懂得家父的意思的。”

阿夫里尼扶住那年轻人的胳膊,领他走出房间。这时,整幢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

着。一刻钟以后,他们听见踉跄的脚步声,维尔福出现在阿夫里尼和莫雷尔痛苦等待着的房

间门口。他们一个在沉思,一个因为痛苦几乎透不过气来,“你们可以来了。”他说,他们

回到诺瓦梯埃那儿。莫雷尔注意到维尔福脸色青白;大滴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滚下;他的手里

的一支笔已经捏碎了。“二位,”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你们用人格向我提保:决不把

这个可怕的秘密泄露出去,两个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我恳求你们——”维尔福继续说。

“但是,”莫雷尔说,“那个罪犯——那个杀人犯——那个凶手呢?”

“请放心,阁下,正义会得到伸张的,”维尔福说。“家父已经告诉了我那个杀人犯是

谁,家父也象你一样渴望报仇,但他也象我一样请求你们保守这个秘密。是吗,父亲?”

“是的。”诺瓦梯埃坚决地表示。莫雷尔不禁发出一声恐怖和怀疑的叫声。

“噢,阁下!”维尔福抓住马西米兰的手臂说,“家父是个很坚强的人,他提出了这个

要求,那是因为他知道,而且确信瓦朗蒂娜的仇一定能报。是这样吗,父亲?”老人作了一

个肯定的表示。维尔福继续说,“父亲是了解我的,我已向他发过誓。放心吧,二位,在三

天之内,司法机关所需的时间更短,我要向谋杀我孩子的人报仇。我报仇的手段会让最最勇

敢的人看了也会发抖。”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紧握住老人那只没有感觉的

手。

“这个诺言会履行吗,诺瓦梯埃先生?”莫雷尔问,阿夫里尼也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

“是的。”诺瓦梯埃带着一种凶狠的惬意表情回答。

“那么请发誓吧,”维尔福把莫雷尔和阿夫里尼的手拉在一起说,“你们发誓要保全我

家的名誉,让我来为我的孩子报仇。”

阿夫里尼把头撇转在一边,极不情愿地说“是”;但莫雷尔挣脱他的手,冲到床前,在

瓦朗蒂娜那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急匆匆地离开了。

前面已经说过,所有的仆人都跑光了。所以维尔福先生不得不要求阿夫里尼先生主持丧

事的一切事宜,在一个大城市里办丧事是件麻烦事,尤其是在这种暧昧的情况下死了人。

不管别人怎么安慰劝说,诺瓦梯埃先生还是不肯离开他的孙女儿,他的眼泪默默地顺着

脸颊滚落下来,这种无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绝望。让人目不忍睹。维尔福回到书房里,阿夫里

尼去找市政府专门负责验尸医生,那位医生因其负责验尸,所以被人称为“死医生”。一刻

钟以后,阿夫里尼先生带着“死医生”回来了。发现大门是关着的,由于门房和仆人们已经

逃走,维尔福只能亲自出来开门。但他走到楼梯顶上就停下了,他没有勇气再进那个房间。

所以两位医生走进瓦朗蒂娜的房间。诺瓦梯埃仍坐在床前,象死者一样的苍白、沉默寂然无

声。“死医生”漠不动情地走到床前,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床单,稍微掰了掰姑娘的嘴唇。

“唉,”阿夫里尼说,“她真的死啦,可怜的孩子!你可以走了。”

“是的”医生简洁地回答,放手把床单又盖在姑娘身上。

诺瓦梯埃发出一种呼噜呼噜喘息声,老人的眼睛闪闪发光,阿夫里尼明白他希望再看一

看他的孩子。他走到床前,趁“死医生”把他那接触过死人的嘴唇的手浸在漂白液里的时

候,他揭开床单,他揭开床单’看到那个宁静而苍白,象一个睡着的天使那样的面孔。老人

眼睛里滚下眼泪,表示了他对医生的感谢。“死医生”那时已把他的验尸报告放在桌子角

上;他的任务完成后,阿夫里尼便陪他出去。维尔福在他的书斋门口遇见他们。他对医生说

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转向阿夫里尼说:“现在请个神父吧?”

“您想特地去指定一位神父来为瓦朗蒂娜祈祷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就近找一位好了。”

“近处有一位善良的意大利长老,”“死医生”说,“他就在您的隔壁。我顺便请他过

来好吗?”

“阿夫里尼,”维尔福说,那就麻烦您陪这位先生一起去。

把大门钥匙带上这样您进出就方便。您带那位神父来,我领他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

“您希望见见他吗?”

“我只希望独自呆一会儿,请原谅我,一位神父是懂得这种悲伤的,尤其一位父亲失去

女儿的悲伤。”维尔福先生把钥匙交交给阿夫里尼,向那位“死医生”道了别,就回到他的

书房里,开始工作了。”对于某些人来说,工作是医治悲伤的良药。

当两位医生走到街上的时候,他们注意到一个穿法衣的人站在隔壁的房门口。“这就是

我所说的那位长老。”医生对阿夫里尼说。

阿夫里尼上前去同那位神父打招呼。“阁下,”他说,“您愿意为一个刚失去女儿的不

幸的父亲尽一次伟大的义务吗?他就是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

“啊!”神父的意大利口音很重,“是的,我听说那座房子里死了人。”

“我正要去自荐,阁下,”那神父说,“克尽职守原是我们的职责。”

“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我知道的,阁下,从那座房子里逃出来的仆人告诉我了,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

经为她祈祷过了。”

“谢谢您,阁下,”阿夫里尼说,“既然您已开始您那神圣的职责就请继续下去吧。请

去坐在死者的身边,他们全家人都会感激您的。”

“我这就去,阁下,谁的祈祷也不会比我的更虔诚。”

阿夫里尼搀住那神父的手,没有去见维尔福,径自走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没

有任何变动,殡仪馆的人要到傍晚才来收尸。当长老进去的时候,诺瓦梯埃异样的眼光望着

他的眼睛;认为他已从神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特殊的表示,他要继续留在房间里。阿夫里

尼请神父照顾那死者和老人,长老答应尽力为瓦朗蒂娜祈祷并照看诺瓦梯埃。为了他在履行

这种神圣的使命时不受人打扰,阿夫里尼离去,神父就闩房门,而且把通向维尔福夫人房间

的房门也闩了。

第一○四章 腾格拉尔的签字

第二天是个阴霾多云的日子。殡仪馆的人在昨夜执行完了他们的任务,把尸体裹在一块

包尸布里,尽管有人说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包尸布却要最后证明他们生前所享受的奢侈。

这块包尸布是瓦朗蒂娜在半月以前刚买的一块质地极好的麻布衣料。那天晚上,收尸的人把

诺梯瓦埃从瓦朗蒂娜的房间搬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要他离开他的孩子

并没怎么费事。布沙尼长老一直守候到天亮,然后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离开了。阿夫里

尼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回来的。他在到诺瓦梯埃房间去的路上遇到维尔福,他们去看老人睡得

如何。令他们惊奇的是老人在一张大圈椅里,睡得正香,他面色平静,脸带微笑。

“瞧,”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上帝知道如此来抚慰人的悲伤。有谁能说诺瓦梯埃先

生不爱他的孩子?可是他照样睡着了。”

“是的,您说得很对,”维尔福神色惊奇地回答说,“他真的睡着了!这真奇怪,因为

以前最轻微的骚扰就会使他整夜睡不着。”

“悲哀使他麻木了。”阿夫里尼回答,他们深思着回到检察官的书房。

“看,我没有睡过,”维尔福指着他那张根本没动过的床说,“悲哀并没有使我麻木。

我有两夜没有睡了,看看我的书桌。我在这两天两夜里面写了很多东西。我写满了那些纸,

已写好了控告凶手贝尼代托的起诉状。噢,工作!工作!工作是我的热情,让我愉快,让我

喜悦!工作减轻我的悲伤!”他用痉挛的手握住阿夫里尼的手。

“您现在需要我帮忙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请你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回来,到十二点,那——那——噢,天哪!

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孩子!”检察官的铁石心肠也变软了,他抬起头向上望着呻吟起来。

“您想到客厅里去接待来客吗?”

“不,我的一个堂弟代我担任了这种伤心的职责。我要工作,医生,当我工作的时候,

我就忘掉一切悲伤了。”的确,医生一离开书房,维尔福便又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

阿夫里尼在大门口恰好遇见维尔福的堂弟,此人在我们的故事里正如在他这个家族一

样,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是那生来就供人差遣的角色。他很守时,穿着黑衣服,手

臂上缠着黑纱,带着一副根据情况需要而随时可以变化的面孔去见他的堂兄。到十二点钟,

丧车驶进铺着石板的院子圣·奥诺路上挤满了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对节日有钱人家的丧事

就如同节日一样感兴趣,他们象去看一次大出丧同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礼一样热烈。客厅被

人挤满了,我们的几位老朋友都已经来到,先前是德布雷、夏多·勒诺和波尚,然后是当时

司法界、文学界和军界的领袖人物;因为维尔福先生是巴黎社会中的第一流人物,——这,

一部分是由于他的社会地位,但更重要的,还是由于他个人才干的力量。

他那位堂弟站在门口接待宾客,他无动于衷,并没有象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个爱人

那样哀伤或者勉强挤出几滴眼泪。

这使宾客们感到很轻松,那些相识的人便组成了小团体。其中有一个小团体是由德布

雷、夏多·勒诺和波尚组成的。

“可怜的姑娘!”德布雷说,象其他来宾一样,他也对这位年轻姑娘的死言不由衷地说

了几句,——“可怜的姑娘,这样年轻,这样有钱,这样漂亮!夏多·勒诺,当我们——那

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个星期,也许最多一个月以前吧——我们不是在这儿参加那次并没有

签订成功的婚约仪式的吗?那时你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吗?”

“的确想不到。”夏多·勒诺说。

“你认识她吗?”

“我在马尔塞夫夫人家里见过她一两次,不过我觉得她很可爱,当时她有点儿抑郁。她

的继母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她去陪伴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的太太去了。”

“他是谁?”

“哪一位?”

“那个接待我们的人。他是议员吗?”

“噢,不,那些议员我每天都见过,”波尚说,“他的面孔我却不认识。”

“这件丧事有没有登报?”

“报纸上提及过,但文章不是我写的。真的,我不知道维尔福先生看了那篇文章是否会

很高兴,因为它说,如果那接连四次死亡事件不是发生在检察官的家里,他对这件事情就感

到有特别大的兴趣了。”

“可是,”夏多·勒诺说,“为家母看病的阿夫里尼医生却说维尔福情绪非常沮丧。你

在找谁呀,德布雷?”

“我在找基督山伯爵。”德布雷道。

“我的银行家?他的银行家是腾格拉尔,是不是?”夏多·勒诺问德布雷。

“我相信是的,”那秘书带着略微有些尴尬地回答。“但这儿不仅只少基督山一个人,

我也没有看见莫雷尔。”

“莫雷尔!他们认识他吗?”夏多·勒诺问。

“我记得别人只给他介绍过维尔福夫人。”

“可是,他是应该这儿来的呀,”德布雷说。“今天晚上我们谈论些什么?谈论这件到

事件,这是今天的新闻。但是,不要再说了,我们的司法部长来了。他一定得对那个哭哭啼

啼的堂弟说几句话。”于是那三个青年赶紧揍过去听。

波尚说的是实话。在他来参加丧礼的途中,他曾遇见过基督山,后者正在朝安顿大马路

腾格拉尔先生的府上那个方向驶去。那银行家看见伯爵的马车驶进前院,带着一个伤心但又

殷勤的微笑出来迎接他。“噢,”他把手伸给基督山说,“我想您是来向我表示同情吧,因

为不幸确实已三番五次光临我们家了。当我看见您的时候,我正在问我自己:究竟我是否伤

害了那可怜的马尔塞夫一家人,假若我曾那样希望,那么谚语所说的‘凡希望旁人遭遇不幸

者,他自己必也遭遇不幸’那句话就说对了。唉!我以人格保证,不!我决没有希望马尔塞

夫遭祸。他有一点儿骄傲,但那或许是因为,象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可是每

个人都是有缺点。啊!请看,伯爵,请看看我们这一代的人,——我们这一代人今年都非常

倒霉。举例来说,看看那清正严谨的检察官所遭遇的怪事,他虽然刚失去了他的女儿,而事

实上他的全家几乎都已经死光了,马尔塞夫已经身败名裂自杀身亡,而我因受贝尼代托的耻

辱,而受尽人家的奚落。”

“还有什么?”伯爵问。

“唉!您不知道吗?”

“又有什么新的不幸发生了?”

“我的女儿——”

“腾格拉尔小姐怎样啦?”

“欧热妮已离开我们了!”

“天哪!你在说什么呀?”

“是实话,我亲爱的伯爵。噢,您没有妻子儿女是多幸福哪!”

“您真的这样想吗?”

“我的确这样想。”

“那末腾格拉尔小姐——”

“她无法容忍那坏蛋对我们的羞辱,她要求我允许她去旅行。”

“她已经走了吗?”

“前天晚上走的。”

“与腾格拉尔夫人一起去的吗?”

“不,与一位朋友。可是,我们就怕再也见不到欧热妮了,因为她的骄傲是不允许她再

回法国的。”

“可是,男爵呀,”基督山说,“家庭里发生的伤心事,或是其他任何的烦恼,只会压

倒那些只有他们的儿女可作为唯一宝物的穷人,但对一位百万富翁,那些痛苦确是可以忍受

的。哲学家说得好:金钱可以减轻许多苦恼。这种观点,凡是实事求是的人一直是认为正确

的,假如您认为这是灵丹妙药,您应该是非常满足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国王,是一切权

力的中心!”

腾格拉尔斜眼望着他,看他说话的态度是否在取笑他。

“是的,”他答道,“假如财富能使人得到慰藉的话,我是理应得到安慰的了,我很有

钱嘛。”

“富有极了,我亲爱的男爵,您的财产象金字塔,——您要想毁掉它都不可能,即使可

能您也不愿意!”

腾格拉尔对伯爵这种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我一下想起来了,”他说,“当您进来

的时候,我正在签署五张小小的凭单。我已经签了两张,您能允许我把其余那几张也签好

吗?”

“请签吧,我亲爱的男爵,请签吧。”

房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一段时间里,只听见那位银行家嗖嗖的签票声,基督山刚在

细看天花板上镀金的图案。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吗?”基督山问。

“都不是,”腾格拉尔微笑着说,“那是当场现付的法兰西银行凭单。噢,”他又说,

“伯爵,假如我可以称为金融界的国王的话,您自己应该称为金融界皇帝了,但是,象这样

的每张价值一百万的支票,您见得很多吗?”

伯爵接过那非常骄傲地递给他的腾格拉尔的那些纸片,读道:

“总经理台鉴,——请在本人存款名下按票面额付一百万正,——腾格拉尔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说,“五百万!啊,您简直是一个克罗苏斯[克罗苏

斯,六世纪时里地的国王,以富有闻名。——译注]啦!”

“我平时做生意也是这样的!”腾格拉尔说。

“那好极了,”伯爵说,“尤其是,我相信,这是能付现钱的吧。”

“的确是的。”腾格拉尔说。

“有这种信用可不赖,真的,只有在法国才有这样的事情。五张小卡片就等于五百万!

不亲眼见到谁也不能相信。”

“难道您怀疑它吗?”

“不。”

“您的口气里好象还有一些怀疑的成份,等一下,我要使您完全相信。跟我的职员到银

行里去,您就会看见他留下这些纸片,带着同等面额的现款了。”

“不必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收起那五张支票,“这样就不必了,这种事情是这样

的稀奇,我要亲自去体验一下。我预定在您这儿提六百万。我已经提用了九十万法郎,所以

您还得支付我五百一十万法郎,就给我这五张纸片吧,只要有您的签字我就相信了,这是一

张我想用的六百万的收条。这张纸条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我今天急需钱用。”于是基督

山一手把支票放进他的口袋里,一手把收据递给腾格拉尔。即使一个霹雳落到那位银行家的

脚前,他也未必会这样惊恐万状了。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您的意思是现在要提钱吗?对不起,对不起!但这笔钱

是我欠医院的,——是我答应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笔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说,“并不是一定要这几张支票,换一种方式付钱给我吧。

我拿这几张支票是因为好奇,希望我可以对人家说:腾格拉尔银行不用准备就可以当时付给

我五百万。那一定会使人家惊奇。这几张支票还给你,另外开几张给我吧。”他把那五张纸

片递给腾格拉尔,银行家急忙伸手来抓,象是一只秃头鹰隔着铁笼子伸出利爪来要抓回从它

那儿失去的食物一样。但他突然停住手,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然后,在他那失态的面孔上渐

渐露出了微笑。

“当然罗,”他说,“您的收条就是钱。”

“噢,是的。假如您在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就会象您刚才那样不必太麻烦地付款

给你。”

“原谅我,伯爵,原谅我。”

“那我现在可以收下这笔钱了?”

“是的,”腾格拉尔说,一边揉着流下来的汗珠,“是的,收下吧,收是吧。”

基督山把那几张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象是在说:

“好好,想一想,假如您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腾格拉尔说,“不。绝对不,收了我签的支票吧。您知道,银行家办事最讲究

形式的人。我本来是准备把这笔钱付给医院的,所以我一时头脑糊涂,认为假如不用这几张

支票来付钱,就象被抢了钱似的!——就好象这块钱没有那块钱好似的!原谅我。”然后他

开始高声笑起来,但那种笑声总掩饰不了他的心慌。

“我当然可以原谅您,”基督山宽宏大量地说,“那我收起来了。”于是他把支票放进

他的皮夹里。

“还有一笔十万法郎的款子没有结清。”腾格拉尔说。

“噢,小事一桩!”基督山说,“差额大概是那个数目,但不必付了,我们两清了。”

“伯爵,”腾格拉尔说,“您此话当真吗?”

“我是从来不和银行家开玩笑的,”基督山用冷冰冰的口气说,他老是用这种态度来止

住他人的鲁莽,然后他转向了门口,而在这时,跟班进来通报说:“慈善医院主任波维里先

生来到。”

“哎呀!”基督山说,“我来得正好,刚好拿到您的支票,不然他们就要和我争执了。”

腾格拉尔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赶紧跟伯爵告别。基督山与站在候见室里的波维里先

生交换了礼节性鞠躬,伯爵离开以后,波维里先生便立刻被引入腾格拉尔的房里。伯爵注意

到那位出纳主任的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他那种十分严肃的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个转瞬即逝的

微笑。他在门口登上他的马车,立刻向银行驶去。

这时,腾格拉尔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纳主任。不用说,他的脸上当然

挂着一个殷勤的微笑。“早安,债主,”他说,“因为我敢打赌,这次来拜访我的一定是一

位债主。”

“您说对了,男爵,”波维里问先生答话,“医院派我来见您。寡妇、孤儿委托我到您

这儿来问那五百万捐款。”

“大家说孤儿是应该怜悯的,”腾格拉尔说,借开玩笑来延长时间。“可怜的孩子!”

“我是以他们的名义来见您的,”波维里先生说,“您收到我昨天的信了吗?”

“收到了。”

“今天把收据带来了。”

“我亲爱的波维里先生,我不得不请您的寡妇和孤儿等待二十四小时,因为基督山先

生,就是您刚才看见离开的那位先生——您一定看见他了吧,我想?”

“是的,嗯?”

“嗯,基督山先生刚才把他们的五百万带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曾在我这儿开了一个无限提款户头,——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绍来的,

他刚才来从我这儿立刻提到五百万,我就开了一张银行支票给他。我的资金都存在银行里,

而您也应该明白,假如我在一天之内提出一千万,总经理就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如果能分两

天提,”腾格拉尔微笑着说,“那就不同了。”

“哦,”波维里用一种不信任的口气说,“那位刚才离开的先生已经提去了五百万!他

还对我鞠躬,象是我认识他似的。”

“虽然您不认识他,或许他认识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非常广泛。”

“五百万!”

“这是他的收据。请您要圣多马[圣多马,宗教传说他是十二“圣徒”之一,曾怀疑耶

稣复活。后人将他比喻多疑的人。——译注]一样,验看一下吧。”

波维里先生接过腾格拉尔递给他的那张纸条,读说:“兹收到腾格拉尔男爵伍百壹拾万

法郎正,此款可随时向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支取。”

“的确是真的!”波维里说。

“您一定知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吗?”

“是的,我曾经与它有过二十万法郎的交易,但此后就没有再听人提到过它。”

“那是欧洲最有信誉的银行之一。”腾格拉尔说,把那张收据漫不经心抛在他的写字台

上。

“而他光在您的手里就有五百万!看来,这位基督山伯爵是一位富豪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有三封无限提款的委托书,——一封给我,

一封给罗斯希尔德,一封给拉费德。而您看,”他漫不经心地又说,“他把优惠权给了我,

并且留下十万法郎给我做手续费用。”

波维里先生用十分钦佩的神情。“我一定去拜访他,求他捐一点款给我们。”

“他每月慈善捐款总在两万以上。”

“真叫人佩服!我当把马尔塞夫夫人和她儿子的事例讲给他听。”

“什么事例?”

“他们把全部财产捐给了医院。”

“什么财产?”

“他们自己的,——已故的马尔塞夫将军给他们留下的全部财产。”

“为了什么原因?”

“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通过犯罪得来的钱。”

“那么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母亲隐居在乡下,儿子去参军。”

“嗯,我已经必须承认,这些都是造孽钱。”

“我昨天把他们的赠契登记好了。”

“他们有多少?”

“噢,不太多!大约一百二三十万法郎左右。来谈论我们的那笔款吧。”

“当然罗,”腾格拉尔用轻松的口气说。“那末,您急于要这笔钱吗?”

“是的,因为我们明天要查点帐目了。”

“明天,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不过明天还早点吧?几点钟开始查点?”

“两点钟。”

“十二点钟送去。”腾格拉尔微笑着说。

波维里先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拿起那只公文夹。

“现在我想起来了,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腾格拉尔说。

“怎么说?”

“基督山先生的收据等于是钱,您拿它到罗斯希尔德或拉费德的银行里去,他们立刻可

以给您兑现。”

“什么,在罗马付款的单据都能兑现。”

“当然罗,只收您付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得了。”

那位出纳主任吓得倒退一步。“不!”他说,“我情愿还是等到明天的。亏您想得出!”

“我以为,”腾格拉尔卤莽地说,“要填补呢?”

“啊!”那出纳主任说。

“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也就是他做点牺牲了。”

“感谢上帝,不!”波维里先生说。

“那么您愿意等到明天吗,我亲爱的出纳主任?”

“是的,但不会再失约了吗?”

“啊!您在开玩笑!明天十二点派人来,我先通知银行。”

“我亲自来取好了。”

“那敢情好,那样我就可以有幸跟您见一面了。”他们握了握手。

“顺便问问,”波维里先生说,“我到这儿来的路上遇见那可怜的维尔福小姐送葬,您

不去送丧吗?”

“不,”那银行家说,“自从发生贝尼代托的事件以后,我似乎成了人家的笑柄,所以

我不出头露面!”

“您弄错了。那件事情怎么能怪您呢?”

“听着:当一个人有了象我这样没受过玷污的名誉的时候,他总是有点敏感的。”

“每一个人都会同情您,阁下,尤其同情腾格拉尔小姐!”

“可怜的欧热妮!”腾格拉尔说,“您知道她要进修道院吗?”

“唉!这件事很不幸,但却是真的。发生事情以后的第二天,她就带着一个她所认识的

修女离开了巴黎。她们已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寻找一座教规非常正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真可怕!”波维里先生带着这种表示同情的叹息声出去了。腾格拉尔便做了一个

极富有表情的姿态,喊道,傻瓜!”只有看过弗列德里克扮演罗伯·马克[《罗伯·马克》

是一八三四年前后在巴黎流行的一个喜剧。——译注]的人才能想象出这个姿势是什么意

思。然后,一面把基督山的收据放进一只小皮夹里,一面又说,“好吧,十二点钟的时候来

吧,那时我早就离开了。”他把房门上闩落锁,把他所有的抽屉,凑了大约莫五万法郎的钞

票,烧了一些文件,其余的让它堆在那儿,然后开始写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腾格拉尔男爵

夫人启。”

“我今天晚上亲自去放在她的桌子上,”他低声地说。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护

照,说,“好!有效期还有两个月哩。”

第一○五章 公墓

波维里先生确实曾在路上遇到过送瓦朗蒂娜去最后归宿的行列。天空阴霾多云。一阵寒

风吹过,树枝上残剩的黄叶,被吹得散落在那塞满马路的人群中间。维尔福先生是一个十足

的巴黎人,他认为只有拉雪兹神父墓地才配得上接受一个巴黎家庭成员的遗体,只有在那

儿,死者的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所以他在那儿买下了一块永久性墓地,很快那坟地被

他的家属占据了。墓碑的下面刻着“圣·米兰维尔福家族”,因为这是可怜的丽妮——瓦朗

蒂娜的母亲——临终时最后的愿望。所以那庄严的送殡行列就从圣·奥诺路出发向拉雪兹神

父墓地前进。队伍横越过巴黎市区以后,穿过寺院路,然后离开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打

头的是三十辆丧车,五十多辆私家马车跟在后面,在马车后面,跟着五百多个步行的人。最

后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瓦朗蒂娜的死对他们无疑是晴天霹雳;天气虽然阴沉寒冷,仍不

能阻止人送那美丽、纯洁、可爱、在这如花之年夭折的姑娘。离开巴黎市区时候,突然一辆

由四匹马拉的车疾驶而来,马车里的人是基督山。伯爵从车子里出来,混在步行的人群里。

夏多·勒诺看见他,便立刻从自己四轮马车上下来,去和他走在一起。波尚也离开他所乘的

那辆轻便马车走过来。伯爵在人丛里仔细地看来看去,他显然在找人。“莫雷尔在哪儿?”

他问道,“你们谁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在丧家吊唁时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夏多·勒诺说,“因为我们中间没有见

过他。”

伯爵一声不吭,但继续向四下里瞧着。送殡行列到达坟场了。基督山那敏锐的目光突然

向树丛里望去,不一会他焦急不安的神情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紫杉树间闪过,并

认出那个人影就是他要找的人。

在这个豪华的大都市里的丧葬情形,人家想必都知道。黑压压的人群分散地站在白色的

墓道上,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偶尔的折断声打破寂静,然后神父用抑

郁而单调的声调诵经,其中还不时杂着一声女人发出来的啜泣声。基督山注意到的那个人影

迅速绕到亚比拉和哀绿伊丝[指法国神学家亚比拉(一○七九—一一四二)和他所恋爱的少

女哀绿伊丝。——译注]的坟墓后面,到柩车的马头旁边,与死者的几个仆人一同到达指定

的墓穴跟前。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墓穴上。基督山却只注意那个人影。伯爵有两次走出行

列,为的是看清他所关切的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衣服底下藏着武器。当殡葬行列停下的时

候,可以看清那个人是莫雷尔。黑色礼服的纽扣一直扣到颔下。他脸色苍白,痉挛的手指紧

紧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块可以看清坟墓的高地上,斜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入穴的每一个细

节。一切进行正常。某些不易动情的人象往常一样发表一些演讲——有的对逝者的夭折,表

示同情,有的就父亲的伤心侃侃而谈;有些自以为非常聪明的人还说,这个青年女郎曾几次

向她的父亲求情,求他宽恕那些即将受法律惩处的罪犯;这样一直讲到他们耗尽他们那些丰

美的词藻为止。

基督山什么也没有听,什么也没有看见,或是,说得准确些,他只注意莫雷尔,莫雷尔

那种镇定的态度他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着都忍不住异常担心。

“看,”波尚指一指莫雷尔,对德布雷说,“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的脸色真苍白呀!”夏多·勒诺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受凉了!”德布雷说。

“决不是的,”夏多·勒诺慢慢地说,“我想他是心里一定非常难受。他一向是非常多

愁善感的。”

“唉!”德布雷说,“你说过他不认识维尔福小姐呀!怎么会为她伤心呢?”

“不错,可是,我记得他曾在马尔塞夫夫人家里和维尔福小姐跳过三次舞。您还记得那

次舞会吗,伯爵?您在那次跳舞会上那样引人注目。”

“不,我记不得了,”基督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正全神贯注地

注意着莫雷尔,莫雷尔好象激动得呼吸都停止了。“演讲完了,再会,诸位,”伯爵说。他

转身走了,但没有人看见他到哪儿去了。葬礼结束了,来宾们纷纷回巴黎去。夏多·勒诺四

寻找莫雷尔,当他在寻找伯爵的时候,莫雷尔已经挪了地方,夏多·勒诺再回头已不见了莫

雷尔,便去追上德布雷和波尚。

基督山躲在一座大坟后面等着莫雷尔;莫雷尔走近那座刚建好但已被旁观者和工匠所遗

弃的坟墓。他神情茫然地向四周环顾,当他的目光离开基督山所躲藏的那个圆形墓地,基督

山已走到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年青人却仍没有发现他。年轻人在墓前跪了下来。伯爵走到

莫雷尔身后,伸长脖子,他膝盖弯曲,象是随时都会扑到莫雷尔身上去的,莫雷尔低着头,

直到头接触到石板,然后双手抓住栅栏,他喃喃说道:“噢,瓦朗蒂娜哪!”

这几个字使伯爵的心都碎了,他走上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头,说:“是你,亲爱的朋

友,我正在找你。”

基督山本来以为莫雷尔一看到他会痛哭流涕,会对他大发雷霆,但他错了,莫雷尔回过

头来,很平静的对他说:“你看见了我在祈祷。”

伯爵用疑惑的眼光把那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他似乎比较放心了。“要我用

车子送你回巴黎吗?”他问。

“不,谢谢你。”

“你要干什么吗?”

“让我祈祷。”

伯爵并不反对,他只躲到一边,注视着莫雷尔的一举一动。莫雷尔终于站起来,拂去膝

头的灰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回巴黎的路。他顺着罗琪里路慢慢向回走。伯爵不乘马车,

在他的身后约一百步左右步行尾随着他。马西米兰穿过运河,沿着林荫大道折回了密斯雷

路。莫雷尔到家五分钟以后,伯爵便赶到了。尤莉站在花园的进口,全神贯注地看园丁为一

棵孟加拉玫瑰接枝。“啊,基督山伯爵!”她喊道。他每次来访问密斯雷路的时候,这个家

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会这么欢喜他。

“马西米兰刚才回来,是吗,夫人?”伯爵问道。

“是的,我好象看见他进去的,要不要去叫艾曼纽来呀。”

“对不起,夫人,我必须马上到马西米兰的房间里去,”基督山答道,“我有重要的事

情要告诉他。”

“那么请吧。”她微笑着说,目送他消失在楼梯口。基督山奔上通到马西米兰房间去的

楼梯;到了楼梯顶以后,他留神倾听,但没有任何动静。跟许多独家住的老屋一样,这儿的

房门上装着玻璃格子。房门闩着,马西米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玻璃格后面遮着红色的门

帘。无法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伯爵脸都红了,象伯爵这样一个有铁石一般心肠的人是不

容易动情的。“我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自语。他想了一会儿。“我拉铃吗?不,铃声只会

使马西米兰实行他的行动,那时铃声就会由另一种声音来回答。”他浑身发抖,他情急智

生,用手臂撞碎了一格玻璃,随后他拨开门帘,看见莫雷尔伏在书桌上写东西,听到玻璃格

破碎的声音,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一千个对不起!”伯爵说,“没有什么,只是我滑了一下,我的手肘不小心拦破了一

格玻璃。既然玻璃打破了,来你的房间里对你讲吧。你不必惊惶!”伯爵从那打破的玻璃格

里伸进手来,打开了那房门。

莫雷尔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来,但他不是来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进来。

“嘿!”基督山擦着自己的手肘说,“这是你仆人的过错,把你的楼梯擦得这样滑,就

象走在玻璃上一样。”

“你碰伤了吗,阁下?”莫雷尔冷冷地问。

“我想没有。你在写什么呀?你在写文章吗?”

“我?”

“你的手指上染着墨水。”

“啊,不错,我在写东西。我虽然是一个军人,有的时候却喜欢动动笔。”

基督山走进房间里,马西米兰无法阻止他了,但他跟在伯爵身后。

“你在写文章吗?”基督山又用目光逼视着对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莫雷尔说。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枪怎么放在写字台上?”基督山指着书桌上的手枪说。

“我就要出门去旅行了。”莫雷尔答道。

“我的朋友!”基督山用一种非常友好口吻喊道。

“阁下!”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马西米兰,不要作匆忙的决定,我求求你。”

“我作匆忙的决定?”莫雷尔耸耸肩说,“出门去旅行一次有什么奇怪呢?”

“马西米兰,”伯爵说,“让我们放下我们的假面具。你不要再用那种假镇定来骗我,

我也不用再对你装出儿戏式的关怀。你当然明白我刚才撞破玻窗,打扰一位朋友,我这所以

这么做,正是因为我怀着极度的不安,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怀着一种可怕的确信。莫雷

尔,你想自杀!”

“伯爵!”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告诉你,你是想自杀,”伯爵继续说,“这就是证据。”

他走到写字台前,把莫雷尔遮住的那张纸拿开,把那封信拿在手里。

莫雷尔冲上来抢那封信,但基督山看出他会这么做,用他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你

看,你想自杀,”伯爵说,“你已经把这念头写在纸上了。”

“好吧!”莫雷尔说,他的表情又从疯狂的激动变为平静,——“好吧,即使我想用这

支手枪自杀,谁能阻止我?谁敢阻止我?当我说,我生命的全部希望已熄灭,我的心已经死

了。我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伤心,地球已变成灰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伤

害我,当我说,让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会因丧失理智而发疯,阁下,告诉我,

——当听了这一番话以后,谁还会对我说‘你错了’。还有谁会来尝试阻止我去死呢!告诉

我,阁下,难道你有那种勇气吗?”

“是的,莫雷尔,”基督山说,他的态度非常坚定,与那年轻人激动异常,成为一个明

显的对照,——“是的,我要那样做。”

“你!”莫雷尔愤怒地喊道,——“你,当我还可以救她,或者可以看着她死在我怀里

的时候,你来欺骗我,用空洞的诺言来鼓励和安慰我。你,你假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

扮演上帝,却不能救一个年轻的姑娘!啊!说老实话,阁下,如果你不是让我看了觉得可怕

的话,我简直会觉得你很可怜!”

“莫雷尔!”

“你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不改变主意,请放心吧!当你在她的坟前跟我说话的时候,我

回答了你,那是因为我的心软了,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让你进来。既然你得寸进尺,既然

你到我这个作为坟墓用的房间里来激怒我,我已经受尽人间痛苦以后,你又为我设计出一种

新的苦刑,——那么假装做我的恩人的基督山伯爵呀,人间天使的基督山伯爵呀,你可以满

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说着,莫雷尔狂笑着扑过去拿那支手枪。

基督山脸色惨白,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用手压住手枪,对狂疯的人说:“我再对你

说一遍,你不能自杀。”

“你还想阻止我,”莫雷尔回答,挣扎着要摆脱伯爵的手,但象第一次一样,他的挣扎

徒劳无用。

“那么你认为你是谁,竟敢用这种暴虐的态度对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我是谁?”基督山重复道,“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权利可以对你说:‘莫

雷尔,你父亲的儿子不应该死在今天。’”基督山两臂交叉,神情庄严地向那年轻人迎上

去,他看上去是那么崇高那么神圣,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在这种近乎神圣的威严面前屈服了,

他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提到我的父亲?”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为什么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

一起!”

“因为当你的父亲象你今天这样要自杀的时候,阻止了他的,就是我。送钱袋给你的妹

妹,送埃及王号给老莫雷尔先生的,就是我。因为我就是那个当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

把你抱在膝头上玩的爱德蒙·唐太斯。”

莫雷尔由于震惊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一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

一声俯伏到基督山脚下。然后,他又立刻爬起来,冲向房门,在楼梯顶上放开嗓子大喊:

“尤莉,尤莉!艾曼纽!艾曼纽!”

基督山想出来,但马西米兰住门不让伯爵出来,宁死也不肯放松门柄。尤莉、艾曼纽和

那个仆人听到马西米兰的喊声,便惊怕失措地奔上来。莫雷尔拉着他们的手,把门推开,用

一种呜咽声音喊道:“跪下,跪下!他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是——”

他本来还想说出“爱德蒙·唐太斯”这个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尤莉

扑到伯爵的怀抱里;艾曼纽热情地拥抱他;莫雷尔又跪下来,用他的额头碰地板。那时,那

个意志坚强的人觉得他的心膨胀起来;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冲上眼睛;他低下头哭泣起来。

一时间,房间里只听见继续啜泣声,尤莉激动异常,她冲出房间,奔到楼下,跑进客厅,揭

开水晶罩,取出米兰巷她的恩人送给他的那只钱袋。

这时,艾曼纽用哽咽的声音对伯爵说:“噢,伯爵,您怎么能这样忍心呢?您常听我们

谈起我们的恩人,常常看见我们这样感激他,崇拜他,您怎么忍心对我们隐瞒真相呢?噢,

这对我们是太残酷了,而且——我敢这样说吗?——对您自己也太残酷了!”

“听着,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因为你虽然不知道,实际上却已

经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这个秘密的泄露,是由于一件你不知道的大事引出来的。上

帝作证,我本来希望终生保留这个秘密,但你的内兄玛西米兰用过火的语言逼我讲了出来,

他现在一定后悔当时的举动。”他转过头去看着莫雷尔,莫雷尔仍跪在地上,但已把头伏在

一张圈椅里,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纽的手,又低声说,“留心他。”

“为什么?”艾曼纽惊奇地问。

“我不能明说,但留心他。”

艾曼纽向房间里看了看,看见手枪放在桌子上;他的眼光停留在了它上面,他用手指了

一指。基督山点了点头。艾曼纽走过去拿手枪。

“随它放在那儿好了,”基督山说。他向莫雷尔走过去,抓住他的手,那年轻人的心在

极度的激动以后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尤莉跑回来了,双手捧着那只丝带织成的钱袋,欢喜

的泪珠一串串地滚下她的两颊。

“这是纪念品,”她说,“我不会因为认识了我们的恩人就减少对它的珍视!”

“我的孩子,”基督山的脸红了,“允许我拿回那只钱袋吧。你们现在既然已经认识

我,我只希望你们心里时时能想起我就行了。”

“噢,”尤莉把钱袋紧紧地搂在怀里说,“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把它带走,因为在

某一日子,您要离开我们的,是吗?”

“你猜对了,夫人,”基督山微笑着答道,“在一星期之内,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因为在这里,许多应惩罚的人过着快乐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在饥愁交迫中去世。”

当他说要离开的时候,伯爵看看莫雷尔,他发现“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几个字并不

能把他从麻木状态中唤醒。他知道必须用另一种方法来帮他的朋友抑制悲哀,便握住艾曼纽

和尤莉的手,用一个只有父亲能有的温和而威严的口吻说:“我的好朋友,让我单独和马西

米兰呆一会。”

尤莉看到基督山不留意那只钱袋,她可以带走她那宝贵的纪念物了,便拉她的丈夫到门

口。“我们离开他们吧。”她说。

房间里只剩下伯爵和莫雷尔了,莫雷尔仍象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来,”基督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说,“你总算又变成男子汉了,马西米兰?”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痛苦了。”

伯爵皱了皱眉头,犹豫说。“马西米兰,马西米兰,”他说,“你心里的念头不是一个

基督徒所应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莫雷尔说,他抬起头来,向伯爵露出一个伤心的微笑,

“我不想自杀了。”

“那么你用不着手枪,也用不着绝望了。”

“用不着了,要治愈我的悲哀,有一种比子弹或小刀更好的办法。”

“可怜的人,那是什么?”

“我的悲哀会使我死去!”

“我的朋友,”基督山同样忧郁的说,“听我说。以前有一天,我跟你现在一样绝望,

我下过象你一样的决心,想自杀,以前有一天,你的父亲在同样绝望的时候,也希望自杀。

假如当你的父亲举起手枪准备自杀的时候,当我在监狱里三天不曾吃东西的时候,有人来对

他或对我说:“活下去,将来有一天,你会快乐,会赞美生活的!’——不论那些话是谁说

的,我们听了总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感到难以相信的痛苦,可是,当你父亲在拥抱你的时候,

他曾多少次赞美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啊!”莫雷尔打断伯爵的话叹道,“你只丧失了你的自由,家父只丧失了他的财产,

但是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看看我,莫雷尔,”基督山庄严地说,这种庄严的态度使他看来是这样的伟大,证人

没法不信服他,——“看看我,我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的情绪并不狂热,可是我却眼看着

你在痛苦——你,马西米兰,我是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的。嗯,这不是在告诉

你:悲哀也象生活一样,总是伴随着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吗?现在,假如我求你活下去的

话,莫雷尔,那是因为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全你的生命的。”

“那青年说,“噢,天哪!你在说什么呀,伯爵?留点神,或许你从来没有恋爱过!”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指象我这样的恋爱。你看,我成年以后,就是一个军人。我到二十九岁没有恋爱

过,在那以前,我所体验的情感没有一种称为爱情。嗯,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瓦朗

蒂娜,我爱上了她,在两年的期间内,我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为妻为女的一切美德,就象写在

纸上一样,伯爵,拥有了瓦朗镑娜将是一种无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种在世界上太大、

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既然这个世界不允许我得到这个幸福,伯爵,失掉了瓦朗蒂娜,世

界所留给我的就只有绝望和凄凉了。”

“我告诉你,要抱有希望。”伯爵说。

“那么,我再说一遍:留点神,因为你想得说服我,假如你成功了,我便会失去理智,

因为要劝服我,除非使我想信我还能再得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莫雷尔兴奋地喊道:“我第三次再声明:留点神,因为你对

我的影响太大了。你在说话以前先想好,因为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复活了。留点

神,因为你是在让我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如果你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鲁[传说耶稣使他

的女儿复活。——译注]之女的墓石,我就会去做。假如你指示我方向,吩咐我象圣徒那样

在大海的波浪上行走,我也会服从你,留神哪,什么都会服从你的。”

“要抱有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仍旧说。

“啊,”莫雷尔说,情绪顿时兴奋的高峰跌回到绝望的深谷——“啊,你在逗我,象那

些善良而自私的母亲用甜言蜜语哄她们的孩子一样,因为孩子的哭喊使她们感到烦恼。不,

我的朋友,我要你留神是不对的。不用怕,我将把我的痛苦埋在我心灵的深处,我会让它成

为秘密,甚至连你不必怜悯我。别了,我的朋友,别了!”

“正相反,”伯爵说.“从此刻起,你必须得和我住在一起,——你一定不能离开我,

在一星期之内,我们就要离开法国了。”

“仍然要我抱有希望吗?”

“我告诉你应该抱有希望,因为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医治你。”

“伯爵,如果可能的话,你这样只能使我比以前更伤心了。你以为这只是一种普通的打

击,你可以用一种普通的方法——改换环境——来医好它。”于是莫雷尔以鄙夷不屑的怀疑

摇摇头。

“我还能说什么呢?”基督山问道。“我对于我的方法很有信心,求你允许我来试一

试。”

“伯爵,你只会使我痛苦拖得更长。”

“那么”伯爵说,“你的心就那么脆弱,甚至连给我一个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吗?来!你

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力有多大?你可知道他掌握着多少权力?你可知道他多少信心可以从上

帝那儿获得奇迹?上帝说,人有信仰,可以移山。嗯,等一等吧,那个奇迹抱有希望,不然

——不然,小心哪,莫雷尔,否则要说你忘恩负义了。”

“可怜可怜我吧,伯爵!”

“我对你是这样的同情,马西米兰,请听我说,如果我不能在一个月以内医好你,则到

那一天,到那个时候,注意我的话,莫雷尔,我就把手枪放在你的面前,另外再给你一杯最

厉害的意大利毒药——一种比杀死瓦朗蒂娜的毒药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药。”

“你答应我了?”

“是的,因为我是一个男子汉,因为正如我所告诉你的,也曾想过死。真的,自从不幸

离开我以后,我时常想到长眠的快乐。”

“但你一定能答应我这一点吗?”莫雷尔陶醉地说。

“我不但答应,而且可以发誓!”基督山伸出一只手说。

“那么,凭你的人格担保,在一个月之内,假如我还不能得到安慰,我自由处理我的生

命,而不论我怎样做,你都不会说我忘恩负义了?”

“一个月,十年前的这个时间和日期是神圣的,马西米兰。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今

天是九月五日,十年前的今天,你的父亲想死,是我救他的命。”

莫雷尔抓住伯爵的手吻了一下,伯爵任他这样做,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一个月

期满的时候,”基督山继续说,“你将在我们那时所坐的桌子前面看到一支手枪,你可以愉

快的去死,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这一个月内决不自杀。”

“噢!我也发誓。”

基督山把那年轻人紧紧地搂在怀里。“现在,”他说,“过了今天,你就来和我住在一

起。你可以住海黛的房间,至少可以由个儿子来代替我的女儿了。

“海黛?”莫雷尔说,“她怎么了?”

“她昨天晚上走了。”

“离开你吗?”

“因为她要去等着我。所以,你准备一下,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找我。现在陪我走出去不

要让任何人看见我。”

马西米兰低下头,象一个孩子或圣徒似的照他的吩咐做了。

第一○六章 财产分享

阿尔贝和马尔塞夫夫人在圣·日尔曼选定了一家旅馆,楼上还有一间小套房,一个非常

神秘的人租下了这个小套间。

门房从来不曾见过,因为在冬天,他的下巴用一条大红围巾围着。马车夫在寒冷的夜晚

才用,而在夏天,每当他走近门口的时候,总是在擤鼻涕。可是:这位先生并没有被监视,

据说他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不允许遭受无礼的干涉的,他的微服秘行是受人尊敬的。他来

旅馆的时间是固定的,虽然偶或略有迟早。一般地说,不论冬夏,他约莫在四点钟的时候到

他的房间里来,但从不在这儿过夜。在冬天,到三点半钟的时候,管理这个小房间的仆人便

来生起炉火;在夏天,那个仆人便把冰块端上去。到四点钟,那位神秘的人物便来了。

二十分钟以后,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一个身穿黑衣服或深蓝衣服的贵妇人从车子里下

来,象一个幽灵似的经过门房,悄悄地奔上楼梯。从来没有人问她去找谁。所以她的脸,象

那位绅士的脸一样,两个门房也完全不知道。在整个巴黎,大概也只有这两个能这样谨慎识

礼的门房,她走到二楼就停下。

然后,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轻轻叩门,她进去以后,门又紧紧地关住。至于他们在房里

干什么没人知道。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也象进来的时候同样小心。那贵妇人先出去,出去的

时候也总是戴着面纱,她跨上马车,不是消失在街的这一头,就是消失街的那一头,约莫二

十分钟后,那位绅士也把脸埋在围巾里离去。

在基督山拜访腾格拉尔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出丧的那一天,那神秘的房客在早晨

十点钟进来了。几乎同时而不是象往常那样间隔一段时间以后,来了一辆马车,那戴面纱的

贵妇人匆匆地从车子上下来奔上楼去。门开了,但在它还没有关以前,那贵妇人就喊了一声

道:“噢,吕西安!我的朋友!”门房这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叫吕西安,可是,因

为他是一个模范门房,他决定这件事情连老婆都不告诉。

“嗯,什么事,亲爱的?”他的名字被那贵妇人在仓猝中泄漏出来的那位绅士说,“告

诉我,什么事?”

“噢,吕西安!我能依靠你吗?”

“当然罗,你是知道的。但是出什么事了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张便条把我完全弄糊涂

了。你写的那样仓促,字迹那样潦草,——快说出来,好让我放心,要不索性吓我一跳。”

“吕西安,出大事了!”那贵妇人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吕西安说,“腾格拉尔先生昨天晚

上出走了!”

“出走了,腾格拉尔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那么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吗?”

“想必是吧!昨天晚上十点钟,他乘马车到了卡兰登城门,那儿有一辆驿车在等着他,

他带着贴身仆人上了车,对他自己的车夫说是到枫丹白露去。”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

“等一等,他留了一封信给我。”

“一封信?”

“是的,你念吧。”于是男爵夫人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德布雷。

德布雷然后开始读信沉思了一会儿,象是在猜测那封信的内容,又象是在考虑,不论那

封信的内容如何,也想先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几分钟后他无疑已拿定了主意,那封使

男爵夫人心神不定的信是这样的:

“我忠实的夫人:”

德布雷毫不思索地住口,望一望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羞得连眼睛都红了。“念吧。”她

说。狄布雷继续念道: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失去你的丈夫了!噢!

你不必惊慌,只是象你失去女儿一样;失去他,我的意思是,我正在三四十条从法国出

境的大路上。我这样做应该向你解释,你是一个能完全理解这种解释的女人,我现在就说给

你听,所以,请看仔细:今天,有人来向我这儿提取五百万的款项,那笔提款支付了,紧接

着又有一个人来向我提取一笔同样数目的款项,我请来人明天来取,我今天出走就是为了逃

避明天,明天是太不好受了。你能理解是吗,夫人?”我说你能理解的原因是,因为你对于

我的财务是象我自己一样熟悉的。甚至我以为你更清楚,因为在我那从前还非常可观的财产

中,其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而你则不然,夫人,我肯定你知道得清清

楚楚。因为女人生来就有万无一失的本能,——她们甚至能用自己发明代数公式来解释不可

思议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数字,只要有一天这些数字欺骗我,我就什么都不知

道了。你是否奇怪我的失败来得这样迅速吗?我的金条突然融化烧掉,你可曾觉得有点迷乱

吗?我承认我只见了火,但愿你能从灰堆中找到一点金子。我带着这个宽慰的念头离开了

你,我审慎的夫人,我虽然离开了你,但良心上却并无任何遗弃你的内疚。你有朋友,和那

我已经提及过的灰烬,而尤其重要的是我急于归还给你的自由。关于这个,夫人,我必须再

写几句解释一下。以前,当我以为你还能增进我们家庭的收益和女儿的幸福的时候,我达观

地闭上眼睛,然而你却把那个家庭变成一片废墟,我也不愿意做另一个人发财的垫脚石了。

当我要娶你的时候,你很有钱,但却不受人尊重。原谅我的直率,但既然涉及到你我之间的

事,我看我似乎并不需要闪烁其辞。

我增加了我们的财产,十五年来,它持续不断地增加,直到意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

以坦白地说,关于这场灾祸,我没有任何过错。你,夫人,你只求增加你自己的财产,你已

经成功了。所以,我在离开你的时候,仍让你处于我娶你时的境况,——有钱,但却不受人

尊重。别了!从今天起,我也准备要为自己而努力了。你为我做出了榜样,我会照着这个榜

样去做的。

你忠诚的丈夫,——腾格拉尔男爵。”

当德布雷读这封长信的时候,男爵夫人始终看着他,他虽然竭力控制自己,却仍禁不住

变了一两次脸色。读完信以后,他把信叠好,恢复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样?”腾格拉尔夫人焦急地问,她的焦急心情是容易理解的。

“怎么样?夫人?”德布雷机械地反问。

“这封信你有什么想法?”

“噢,简单得很,夫人,我想腾格拉尔先生走时是有所猜疑的。”

“当然罗,但你要说的,就这一句话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德布雷冷冰冰地说。

“他走了,——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噢,夫人!别那样想!”

“我对你说他是决不回来的了。我知道他的个性,凡是对他自己有利的,他是不会改变

的。如果我对他还有用,他会带我一起走的。他把我丢在巴黎,那是因为扔下我对他达到自

己的目的有利。所以,他一个人走了,我是永远得自由了。”

腾格拉尔夫人用祈求的表情最后说。

德布雷并不回答,使她仍处于那种焦急的询问态度。

“怎么?”她终于说,“你不回答我?”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要问你我该怎么办,”男爵夫人心情紧张地说。

“啊!那么你希望从我这儿得到忠告?”

“是的,我的确希望你给我忠告。”腾格拉尔夫人急切地说。

“那末,假如你希望我给您忠告,”那青年冷淡地说,“我就建议你去旅行。”

“去旅行!”她吃惊地说。

“当然罗,正如腾格拉尔先生说的,你很有钱,而且是自由的。按我的意见,腾格拉尔

小姐婚约的二次破裂,腾格拉尔先生失踪在这双重不幸发生以后,离开巴黎是很有必需的。

你必须使外界相信你被遗弃了,而且贫苦无依。一个破产者的妻子如果保持着奢华的外表,

人家是无法原谅的。你只须在巴黎逗留两星期,让外界知道你被遗弃了。把这次被遗弃的经

过讲给你的朋友听,她们很快就会把消息散布出去。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留下你的首饰,

放弃你法定的继承权,每一个人都会赞美你,称赞你洁身自好。他们知道你被遗弃了,会以

为你很穷苦,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真实经济状况,而且我很愿意把我的账目交给你,

做你忠实的合伙人。”

男爵夫人吓呆了脸色苍白,一动都不动地站着,她听这一番话时的恐惧心情,与德布雷

说话时的那种漠不关心的镇定形成截然的对比。“遗弃!”她复述德布雷的话说,“啊,是

的,我的确被遗弃了!你说得对,阁下,谁都无法怀疑我的处境。”这个堕入情网的骄傲女

人用这几句话来答复德布雷。

“但你还有钱,非常有钱,”德布雷一面说,一面从他的皮夹里拿出几张纸来,铺在桌

子上。腾格拉尔夫人并不看他,——她竭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那就要涌放出来的眼泪。

最终,还是自尊心获得胜利;即使她没有完全控制住她激动的心情,至少她没让掉下来

眼泪。

“夫人,”德布雷说,“自从我们合作以来,六个月了。你提供了十万法郎的本钱。我

们的合伙是四月开始的。五月,我们开始经营,在一个月中赚了四十五六法郎。六月,利润

达九十万。七月,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法郎。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债的那个月。八

月,我们在月初亏损三十万法郎,但到十三号便已赚回来。现在,在我们的帐上,——一共

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那就是说,我们每人一百二十万。现在,夫人,”德布雷用象一

个股票掮客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另外还有八万法郎,是这笔钱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说,“我没想到你拿钱出去入利息。”

“请原谅,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我这样做是得到过你的允许的,所以,除了你

提供的十万法郎以外,你还可以分到四万利息,加起来,你的部份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法郎。

嗯,夫人,为了安全起见,我前天已经把你的钱从银行提出来了。你瞧,两天的时间不算

长,如果我迟迟不算账,等人找上门来,我就被人怀疑了。你的钱在那儿,一半现金,一半

是支票。我说‘那儿’是因为我的家里不够安全,律师也不够可靠,房地产预订契约,尤其

是,你没有权利保存属于你丈夫的任何东西,所以我把这笔钱属于你的全部财产——放在那

只衣柜里面的一只钱箱里,为了可靠起见,我亲自把它锁进去。现在,夫人,”德布雷打开

衣柜,拿出钱箱打开,继续说,——“现在,夫人,这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你看,象

是一本装订好的画册:此外,还有一笔二万五千法郎的股息,余数,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

[原著计算错误。——译注],这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支票,他,是会照数付给你的,

你大可放心。”

腾格拉尔夫人机械地接受了支票股息和那堆钞票。这笔庞大的财产在桌子上所占的位置

并不多。腾格拉尔夫人欲哭无泪、情绪激动,她把钞票放进她钱袋里,把股息和支票夹入笔

记本里,然后,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站着,等待一句安慰话。但她等了一个空。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你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一笔能使你每年获益八万法

郎的收入,这笔收入,对于一个一年内不能在这儿立足的女人来说,够大的了。你以后可以

随心所欲,而且,若果发觉你的收入不够用的话,夫人,看过去的面上,你可用我的,我很

愿意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给你,当然是借给你。”

“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刚才付给我的那些钱,对于

一个准备退隐的可怜女人来说,已经太多了。”

德布雷一时感到有点儿惊愕,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他鞠了一躬,神色之间象是在说,—

“那随便你,夫人。”

在此之前,腾格拉尔夫人或许还抱着某种希望,但当她看到德布雷那漫不经心的表情,

那种姑妄听之的目光,以及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的时候,她昂起头,既不发怒也不发抖,但

也毫不犹豫地走出房门,甚至不屑向他告别。

“唔!”德布雷在她离开以后说,“这些计划很妙呀!她可以呆在家里读读小说,她虽

然不再能在证券交易所投机,但却还可以在纸牌上投机。”

然后,他拿起帐簿,小心地把他刚才付掉的款项一笔笔划去。“我还有一百零六万,”

他说。“维尔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胃口,我本来可以娶她的。”是

他平心静气地等腾格拉尔夫人离开二十分钟以后他才离开那座房子。在这期间,他全神贯注

地计算数字,把他的表放在一边。

勒萨日剧中那个魔鬼的角色阿斯摩狄思[勒萨日所作剧本《瘸脚魔鬼》中的人物,魔鬼

阿斯狄思。——译注]——如果勒萨日没有把他写进自己的作品里,其他想象力丰富的作家

也会创造出他来的——如果在德布雷算帐的时候,揭开圣·日尔曼路那座小房子的屋顶,就

会看到一幕奇特的情景。在德布雷和腾格拉尔夫人平分二百五十万的那个房间的隔壁房间

里,住着两个熟人,他们在我们以前所讲的事情里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而且我们以后还要很

关切地讲述他们两个人。那个房间里住着美塞苔丝和阿尔贝。最近几天来,美塞苔丝改变了

许多,——这并不是因为她现在穿着平淡朴素的服装,以致我们认不出她了,即使有她有钱

的时候,她也从不作华丽的打扮,也并不是由于她穷困潦倒以致无法掩饰穷苦的外貌。不,

美塞苔丝的改变是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她也不再微笑了,她那以前富于机智的流利的谈吐

现在听不见了,她常欲言又止。使她的精神崩溃的,不是贫穷,她并不缺乏勇气忍受贫穷

的,美塞苔丝从她以前优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现在的这种境况,象是一个人从一个灯壁辉煌的

宫殿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美塞苔丝象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

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不能习惯那种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习惯用下等草褥来代

替床铺。她那个美丽的迦太兰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失掉好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她在周

围所见的,只有穷苦。房东在墙上糊了灰色的纸张,地板上不易显示出来,没有地毯,房中

的家具引人注目让人没法把目光从硬充阔气的寒酸相上引开,看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

看了这些永远不会感到舒服。

马尔塞夫夫人自从离开宅邸后,就住在这儿,周围的寂静使她感到郁闷,可是,看到阿

尔贝注意着她的脸色想了解她的情绪,她勉强在自己的嘴唇上露出一种单调的微笑,这种微

笑没有一丝暖意,与她以前眼睛里光彩四射的样子截然不同。好象是没有温暖的亮光。阿尔

贝也忧心忡忡,过去奢侈的习惯使他与目前的情况极不协调。如果他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

双手便显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可是,这两个高贵而聪

明的人,在母子之爱的联系之下,得到了无言的谅解,他们不用象朋友之间那样先得经过初

步的尝试阶段才能达到开诚相见。开诚坦白在这种情况下是非常重要的。阿尔贝至少不会对

他的母亲说:“妈,我们没有钱了。”他至少不会用这种话来使她难过。以前美塞苔丝从不

知道穷苦是怎么回事,她在年轻时代常常谈到贫穷,但在“需要”和“必需”这两个同义同

之间,她不清楚什么区别。住在迦太兰村的时候,美塞苔丝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也多得

很,但好些东西是她从不缺的。只要鱼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他们的鱼能卖钱,他

们就能买线织新网。

那时候,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爱人,那时她只须照顾自己。

她经济状况虽然不是太好,但她还可以尽量宽裕地应付自己的一份开销;现在她手头一

无所有,却有两份开销得应付。

冬天临近。在那个寒冷的房间里,美塞苔丝没有生火,她以前最喜欢享受炉火的温暖,

从大厅到寝室都暖烘烘的。现在她甚至连一朵小花都没有,她以前的房间象是一间培植珍贵

花卉的温室。她还有儿子。直到那时,一种责任感激起的兴奋支持着他们。兴奋象热情一

样,有时会使我们忘记好多难题。一旦兴奋平静下来,他们不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在说尽

了理想以后,必须谈论到实际。

“妈!”腾格拉尔夫人下楼梯的时候,阿尔贝喊道,“如果感兴趣,我们来算一算我们

还有多少钱好吗,我需要一笔钱来实施我的计划。”

“钱!什么都没有!”美塞苔丝苦笑道。

“不,妈,三千法郎。我有一个主意,可以凭三千法郎过上愉快的生活。”

“孩子!”美塞苔丝叹息道。

“唉,亲爱的妈呀!”那年轻人说,“可惜过去我花了你太多的钱,而不知道钱的重

要。这三千法郎是一个大数目,我要用它创建一个充满安宁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这么说,我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美塞苔丝红着

脸说。

“我想是的,”阿尔贝用坚决的口气答道。“我们可以接受,因为我们缺钱用,你知

道,这零钱就埋在马赛米兰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园里。有两百法郎,我们可以到达马赛了。”

“凭两百法郎?你这么想,阿尔贝。”

“噢,至于那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调查过了,我已经算好了。你可以乘

双人驿车到厦龙,你瞧,妈,我待你象一位皇后一样,这笔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贝于是拿起一支笔写了起来:双人驿车三十五法郎从夏龙到里昂,坐轮船六法郎从

里昂到阿维尼翁,仍坐轮船十六法郎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沿余零用五十法郎…总计一百

一十四法郎“一百二十吧,”阿尔贝笑着说。“你看,我算得很宽裕了,是不是,妈?”

“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你没看见我为自己留了八十法郎吗?一个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出

门是怎么一回事。”

“可那是乘着私人驿车,带着仆人。”

“随便怎样都行,妈。”

“嗯,就算是这样吧。但这两百法郎呢?”

“这不是?而且另外还多两百。青,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把表链和坠子卖了三百

法郎。多幸运,那些小玩意比表还值钱。这些都是多余的东西!现在,我们很有钱了,因

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你却可以带着两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们还欠这间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偿付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你看,我是绰

绰有余的了,还有呢。你说这怎么样,妈?”

于是阿尔贝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笔记本,——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心爱的东西,也许是

那些常常来敲他那扇小门的神秘的蒙面女郎送给他的订情信物,——阿尔贝从这本笔记本里

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美塞苔丝问。

“一千法郎,妈。噢,这是真的。”

“你从哪儿得来的?”

“听我说,妈,别激动。”阿尔贝站起来,他母亲的两鳃上各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

望着她。“妈,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美!”年轻人怀着深挚的母子情激动地说,“你的确是

我生平所见到的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了!”

“好孩子!”美塞苔丝说,她竭力抑制不让眼泪掉下来,但终于还是失败了。

“真的,只要看到你忍受痛苦,我对你的爱就变成崇拜了。”

“我有了儿子就不会痛苦,”美塞苔丝说,“只要我还有他,我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啊!是这样的。”阿尔贝说,现在开始考验了。你知道我们必须实行的协议吗,妈?”

“我们有什么协议?”

“有的,我们的协议是:你去住在马赛,而我则动身到非洲去,在那儿,我将不用已经

抛弃的那个姓,而用我现在这个姓氏。”美塞苔丝叹了一口气。“嗯,妈呀!我昨天已经去

应征加入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联队了,”那青年说到这里,便低垂眼睛,感到有点难为情,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种自卑的伟大。“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利卖掉

它。我昨天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我想不到自己那么值钱,”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

整整两千法郎。”

“那么,这一千法郎——”美塞苔丝浑身打寒颤说。

“是那笔款子的一半,妈,其余的在一年之内付清。”

美塞苔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抬头向天,一直被抑制着的眼泪,现在涌了出来。

“用血换来的代价。”她难过地说。

“是的,如果我战死的话,”阿尔贝笑着说,“但我向你保证,妈,我有坚强的意志要

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坚强。”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妈,为什么你一定以为我会战死?拉摩利萨可曾被杀吗?姜茄尼可曾被杀吗?

皮杜[以上三人均为当时侵略阿尔及利亚等非洲土地的法国将军。——译注]可曾被杀吗?

莫雷尔,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吗?想想看,妈,当你看到我穿着一套镶花制服回来的时

候,你将多么高兴呀!我要说:我觉得前途乐观得很,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名誉。”

美塞苔丝竭力想笑,结果却是叹了一口气。这个神圣的母亲觉得她不应该只让儿子肩负

重担。

“嗯!现在你懂了吧,妈!”阿尔贝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供你花。这笔钱,至

少供你生活两年。”

“你是这样想的吗?”美塞苔丝说。

这句话说出来是这样的悲伤,阿尔贝理解母亲的心思。他的心在猛跳,他抓住母亲的

手,温柔地说:“是的,你会活下去的!”

“我会活下去!那么你离开我了吗,阿尔贝?”

“妈,我必须去的,”阿尔贝用一种坚定而平静的声音说,“你很爱我!所以不愿意看

见我无所事事在你的身边闲荡,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

“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妈,是我的理智——。我们难道不是两个绝望的人吗?生命对你有

什么意义?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生命对我有什么意义?没有了你,也无可留恋了,相信我,

要不是为了你,早在我怀疑我的父亲,抛夺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会再活了。如果你答

应我继续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你允许我照顾你未来的生活,你就可以使我的力

量增加一倍。那时,我就去见阿尔及利亚总督,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是一个道地的军

人。我将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将要求他照顾我,如果他能克守诺言,对我发生了兴

趣,那么在六个月之内,若果我不死,我就是一个军官了。如果我成了军官,你的幸福就确

定了,因为那时我就有够两个人用的钱了,尤其是,我们将有一个足以引以为自豪的姓氏,

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姓氏了。如果我被杀了,那么,妈呀,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死

了,而我们的不幸也就可以结束了。”

“很好,”美塞苔丝说,眼里露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宝贝,向那些

注意我们的行动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们不要去想那种可怕结果,”那青年说,“我向你保证:我们是说得更切确些,

我们将来是快乐的。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而同时又是乐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坏习

惯,希望能不动情感。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会有钱,一旦住进唐太斯先生的房子,你就会

得到安宁。让我们奋斗吧,我求求你——让我们用奋斗去寻找快乐吧。”

“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的,而且是应该得到快乐的,阿尔贝。”

“那么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定了,妈,”那青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

就可以出发了,我按我们商定的办法去给你定位子。”

“你呢,我亲爱的孩子?”

“我在这儿再住几天,我们必须使自己习惯于分别。我要去弄几封介绍信,还要打听一

些关于非洲的消息。我到马赛再去见你。”

“那么,就这样吧!我们走吧。”美塞苔丝一面说,一面披上围巾,她只带出来这一条

围巾,它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围巾。阿尔贝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

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着他的母亲,走下楼梯。恰好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

人听到绸衣服的窸窣声,恰好转过头来。“德布雷!”阿尔贝轻声地说。

“是你,马尔塞夫,”大臣秘书站在楼梯上答道。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饰真面目的愿

望,而且,他已被马尔塞夫认出来了。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曾在

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新奇的。

“马尔塞夫!”德布雷说。然后,在昏暗的光线里注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依旧还很美的

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原谅我!我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明白他的意思。“妈,”他转过去对美塞苔丝说,“这位是德布雷先生,内政部

长的私人秘书,曾经是我们的朋友。”

“怎么说曾经呢?”德布雷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德布雷先生,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了。我感谢

你还能认出我。”

德布雷走上来热情地和对方握手。“相信我,亲爱的阿尔贝,”他尽量用友好热情的口

吻说,“——相信我,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够为你效劳的话,我可以听从你的

吩咐。”

“谢谢你,阁下,”阿尔贝微笑着说,“我们虽遭不幸,却还过得去。我们要离开巴黎

了,在我们付清车费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脸都红了,他的钱袋里装着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象,但他不禁联想到:

就在一会儿以前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耻辱的,但在她的披风底下带着一

百五十万还觉得穷,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的打击,但她却在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

有几个钱,却还觉得很富足。这种对比使他以前的那种殷勤的态度,实例所说明的哲理使他

迷惑了。他含糊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奔下楼梯。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

出气筒。但当天晚上,他成了一座座落在玛德伦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并且每年有五

万里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当德布雷在签署房契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马尔塞

夫夫人满怀热情地拥抱了儿子,跨进公共驿车,车门随后关上了。这时,在拉费德银行一扇

拱形小窗口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见美茜丝走进驿车,看见驿车开走看见阿尔贝回去,这

时他举起手,按在他那布满疑云的额头上。“唉!我从这些可怜的无辜者手中夺来的幸

福!”怎样才能把幸福还给他们呢?上帝帮助我吧!”

第一○七章 狮穴

在福斯监狱里,有一个专门关押危险而凶横的犯人牢区,圣·伯纳院,但犯人们按他们

的行动称为“狮穴”,那大概是因为里面的罪犯常用牙齿去咬铁栅,甚至有时也咬看守的缘

故。这是一个监狱里面的监狱。墙壁比别处的要厚一倍。铁棚每天都由狱座小心地加以检

查,这些狱卒是特选出来的,从他们魁伟的身体和冷酷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善于用恐

怖和机警来统治囚徒的。这牢区的院子四面都是极高的墙头,太阳只有在当空的那一刻才能

照到院子里,象是太阳也不愿意多看这一群精神和肉体的怪物似的。在铺着石板的院子里,

从早到晚踱着一群脸色苍白、忧虑满面、外貌凶残正在遭受法律惩罚的人,象是许多憧憬未

来的幽灵一样。

在那吸收并保留了一些阳光余热的墙脚下,可以看见两三个囚犯蜷缩着在聊天——但更

常见的是一个人蹲在那儿——眼睛望着铁门,那扇门有时也打开,从这悲惨的人群里唤一个

出去,或是又抛进一个社会的渣滓来。

圣·伯纳院有专门的会见室,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两道笔直的栅栏,栅栏之间相距

三尺,以防止探监的人和犯人握手或递东西给犯人。这是一个阴森、潮湿,甚至是令人恐怖

的地方,尤其是想到这两道铁栅之间那种可怕的谈话的时候。可是,这个地方虽然可怕,但

在那些数着时间过日子的人看来,却象是一个天堂,他们一旦离开狮穴,大多被送到圣·杰

克司城栅[巴黎枪决死刑犯的地方。——译注]或苦工船或狱中隔离室去。

在这部分牢区里,散发着寒冷的潮气,一个年轻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走来走去。这已引起

了狮穴成员很大的好奇心。他身上的衣服如果是没有被撕破,从剪裁来看他应该是一位高雅

的绅士,那套衣服并不算旧,在年轻人的小心的整理之下,撕破的那一部分不久便恢复了它

原有的光泽,使人一看就知道那衣服的质地很不错。他同样爱护身上那件白葛布衬衫。自从

他入狱以来,衬衫的颜色已改变了很多,他用一块角上绣着一顶皇冠的手帕角把他的皮靴擦

亮。狮穴里的几个囚犯对这个人的修饰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瞧!王子在打扮他自己了。”一个囚犯说。

“他天生长得非常漂亮,”另一个贼说,“假如他有一把梳子和一些发蜡,他就要把那

些戴白手套的先生们比下去了。”

“他的上衣好象是新的,他的皮靴真亮。我们有了这样体面的伙伴,真是增光不少,那

些宪兵们不要脸。嫉妒得撕烂这样好的衣服!”

“他象是一个重要人物,”另一个说,“他穿着体面的衣服。”在这种恶意的赞美下,

年轻人向侧门走过去,侧门上靠着一个看守。

“先生,”他说,“借二十法郎给我,很快就还给你,你跟我交往是没有危险的。我亲

戚的钱,一百万一百万地计算,比你一个子一个子地计算都多呢。我求求你,借二十法郎给

我,让我去买一件睡衣,一天到晚穿着上装和皮靴真让人受不了,而且,先生,这件上装怎

么配穿在卡瓦尔康蒂王子身上呀!”

看守转过身去,耸了耸肩。他对于这种任何人听了都会发笑的话毫无反应,这种话他听

得太多了,——实际上,他所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

“好,”安德烈说,“你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我会让你丢掉饭碗的。”

那看守转过身来,爆发出一阵大笑。那时,囚犯们已走过来。把他俩围在中间。

“我告诉你,”安德烈继续说,“有了二十法郎,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装和一个房间,

我就可以接见我天天盼望的贵客了。”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囚犯们说,“谁都看得出他是一个上等人。”

“嗯,那末,你们借二十法郎给他吧,”看守换了一个肩膀靠在侧门上说,“你们当然

不会拒绝一个伙伴的请求的。”

“我不是这些人的伙伴,”那年轻人骄傲地说,“你没有权利这样侮辱我。”

囚犯们互相望了一眼,口里发出不满的嘟囔,一场暴风雨已在这贵族派头的囚犯头上聚

集起来了,这场暴风雨不是他的话惹起的,而是那看守的态度造成的。看守因为确信事态闹

大时他可以使它平息下来,所以听任事态发展,以便使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挨顿教训,而

且,这也可以供他作一种消遣。盗贼们已经逼近安德烈了,有些囚犯嘴里喊到“破鞋子!破

鞋子!”——那是一种残酷的刑罚,方法是用一只钉掌的破鞋来殴打侮辱同伴,另外一些囚

犯建议用“钉包”,——

那又是他们的一种消遣,方法是用一块手帕包住沙泥、石子和他们身边所有的半便士的

铜板,用它来敲打那倒霉者的头和肩,有些人则说:“让我们用马鞭子把那位漂亮先生抽一

顿!”

安德烈转过身去,对他们眨眨眼睛,用舌头鼓起面颊,噘起嘴唇,发出一种声音。这种

举动在盗贼间抵得上一百句话。

这是卡德罗斯教他的暗号。他立刻被认为是自己人了,手帕包被摔掉了,铁掌鞋回到了

领头者的脚上。有人说,这位先生说得对,他有权利随心所欲地打扮,他们决不妨碍旁人的

自由。骚乱平息下去了。看守对于这种场面简直是惊诧,他开始搜查安德烈的身体,认为狮

穴里的囚犯突然变得这样了驯服,靠他个人目光的威慑是办不到的,而是有别的理由。安德

烈虽然抗议,但并不抗拒。突然,侧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贝尼代托!”

“有人叫我。”安德烈说。看守只好放手。

“到会见室去!”同一个声音说。

“你看,有人来看我了。啊,我亲爱的先生,您瞧着吧,对待一个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不

能象对一个普通人一样的!”

于是安德烈象幽灵似的溜过天井,冲出栅门,让他的伙伴们和那看守沉浸在惊讶里。

对于这次被召到会见室里安德烈本人并不象旁人那样惊奇。因为,自从跨进福斯监狱,

那善于心计的青年便保持着坚忍的沉默,不象旁人那样到处写信向人求援。“显然的,”他

对自己说,“有一个强有力的人保护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向我证明了这一点,——突如其来

的好运气,种种困难轻而易举地被克服了,一个即兴而来的父亲和一个送上门来的光辉的姓

氏,黄金雨点般地落到我身上,我几乎要结上一门显赫的亲事。命中注定的一场波折和我那

保护人的一时疏忽使我落到这个地步,但我绝不会永远如此。当我堕入深渊的时候,那个人

又会伸出手来把我救出去的!我无须冒险采取卤莽的行动。如果卤莽行动,也会使我的保护

人疏远我。他有两种办法可以把我从这种困境里解救出来,——他可以用贿赂的方法为我设

计一次神秘的出逃,要不,他就用黄金收买我的法官。我暂且不说话,也不作任何举动,直

到我确信他已完全抛弃我的时候,那时——”

安德烈已经拟定了一个相当狡猾的计划。那不幸的年轻人勇于进攻,防守时也厉害。他

一生下来就与监狱为伍,匮乏的生活他都经受过,可是,渐渐地,他的天性显露出来了,他

忍受不了污秽、饥饿和褴褛的生活。正当他处在这种度日如年的境况中的时候,有人来看

了。安德烈觉得他的心因欢喜而狂跳着。检察官不会来得这样早,狱医不会来得这样迟,所

以,这一定是他所盼望的人来了。

到了会见室栅栏后面以后,安德烈惊奇地张大了眼睛,他看见的贝尔图乔先生那张阴郁

而精明的脸,后者这时也带着戚然的目光凝视那铁栅,那闩住的门以及那在对面栅栏后面晃

动的人影。

“啊!”安德烈大为感动地说。

“早安,贝尼代托。”贝尔图乔用深沉的声音说。

“你!你!”那青年惊慌地四下张望。

“你不认识我了吗,可怜的孩子?”

“轻一点!轻一点!”安德烈说,他知道墙壁另一边会有人听的,“看在上帝的面上,

别说得那么响!”

“你希望和我单独谈,是吗?”贝尔图乔说。

“噢,是的!”

“很好!”于是贝尔图乔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向那个站在侧门窗外的看守招呼了

一下。

“看!”他说。

“那是什么?”安德烈问道。

“一道让你搬到一个单间里去和我谈话的命令。”

“噢!”安德烈喊道,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然后他心里思忖道,“还是那位无名的保护

人做的,他没有忘记我。他要保密,所以要找个单间谈话。我明白,——贝尔图乔是我的保

护人派来的。”

看守和一位上司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铁门,领安德烈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房间

的墙上照例刷着石灰,但在一个犯人看来,它已经够漂亮了,虽然它里面的全部家当只包括

一只火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贝尔图乔坐在椅子上,安德烈把他自己往床上一

躺,看守退了出去。

“现在,”那位管家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你呢?”安德烈说。

“你先说。”

“噢,不!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因为你是来找我的。”

“好,就算是吧!你不断地在作恶,你抢劫,你杀人。”

“哼!如果你带我到这个房间里来只是想告诉我这些的话,你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这种

事情我都知道。但有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如果你高兴,谈谈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吧。谁派你

来的?”

“喏,喏,你太着急了吧,贝尼代托先生?”

“是的,但我说了问题的关键!废话少说。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监狱里呢?”

“不久以前,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认出你,看见你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神气活现地骑

在马上。”

“噢,香榭丽舍大道!啊,啊!我们是搅在一起啦。香榭丽大道!来,谈一谈我的父亲

吧!”

“那么,我是谁呢?”

“你吗,阁下?你是我的养父。但我想,让我在四五个月里面花掉十万法郎,不是你

吧。我那在意大利的绅士父亲,不是你给我制造出来的吧,我进入社交界,到阿都尔去赴

宴,——我现在觉得还好象在与巴黎上层的那些人物一起吃东西,那些人物中有一位检察

官,可惜我没有借那个机会与他多多接触——他该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吧,现在,我的秘密泄

露,大概是你不肯花一两百万来保我出去吧?说话呀,我尊敬的科西嘉人,说呀!”

“你要我说什么?”

“我来提醒你。你刚才提到香榭丽舍大道,我可敬的养父!”

“怎么样?”

“嗯,在香榭丽舍大道,一位非常有钱的绅士就住在那儿。”

“你到他家里去偷过东西,杀过人,是不是?”

“我想是的。”

“是基督山伯爵?”

“你说对了。嗯,我是不是要冲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象演员们在舞台所做的那

样大哭‘爹爹,爹爹’呢?”

“我们不要开玩笑,”贝尔图乔严肃地说,“这个名字不随便可以说的,你不要太放肆

了。”

“噢!”安德烈说,贝尔图乔那种庄严的态度使他有点害怕,“为什么不?”

“因为叫那个名字的人是蒙天主厚爱,是不会有你这样一个混蛋的儿子!”

“噢,这句话真好听!”

“假如你不小心,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后面呢!”

“吓唬我,我不怕的,我要说——”

“你以为你的对手是一个象你一样的胆小鬼吗?”贝尔图乔说。

他的语气平静坚定,以致安德烈的心都发抖了。“你以为你的对手是监狱里的败类,是

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吗?贝尼代托,你已经落入一只可怕的手里了,有一只手准备来救

你,你应该好自为之!别去玩弄那些鬼花样,假如你要阻扰它的行动,它必定会对你严惩

的。”

“我的父亲——我要知道谁是我的父亲!”那固执的年轻人说,“假如我一定要死,我

就死好了,但我要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怕出丑。我应该拥有什么财产,什么名誉?你们这些大人物拥有家财万贯,但碰到

丑闻总是要损失惨重。来,告诉我究竟谁是我的父亲?”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啊!”贝尼代托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

正当这时,门开了,狱卒对贝尔图乔说:“对不起,先生,检察官等着要查犯人了。”

“那末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安德烈对那可敬的管家说,“那该死的捣蛋鬼!”

“我明天再来。”贝尔图乔说。

“好!宪兵,我会听从你们的吩咐。啊,好先生,务必请你给我留下几个钱放在门房

里,让他们为我买几样急需的物品。”

“我会给的。”贝尔图乔回答。

安德烈向他伸手来,贝尔图乔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里,把口袋里的几块钱弄得丁丁当当发

响。“正是我所需要的,”安德烈说,他想笑,但却被贝尔图乔那种出奇的镇静慑服了。

“我不上当?”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跨进那被称为“杂拌篮”的长方形的铁栅车里。

“不要紧,我们等着瞧吧!那么,明天见。”他转过去对贝尔图乔说。

“明天见。”那管家回答说。

第一○八章 法官

我们记得,布沙尼长老和诺瓦蒂埃曾留在瓦朗蒂姆的房间里,为那年轻女郎守过灵。也

许是长老的劝戒,也许是由于他那种温文慈爱的态度,也许是由于他那种富于说服力的劝

戒,总之,诺瓦蒂埃勇气恢复了,因为自从他与神父谈过话以后,他那绝望心情已变为一种

宁静的听天由命态度,了解他的人,无不感到惊奇。

自从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维尔福先生没有去看过他的父亲。整幢房子都变了样。他用

了一个新仆人班,诺瓦蒂埃也换了一个新的仆人。侍候维尔福夫人的两个女佣也是新来的。

事实上,从门房到车夫,全都是新来的仆人,而自从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里的主人添了这几

个新人以后,他们本来冷淡的关系就冷淡得近乎疏远了。

法庭再过两三天就要开庭,维尔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一种狂热的心情准备控告谋害

卡德罗斯的凶手材料。这件案子,象其他一切有关基督山伯爵的案子,已轰动了巴黎。证据

当然并不确凿,主要证据是监狱里的逃犯所留下的几个字,他有可能因旧恨宿怨,借此来诬

告他的同伴。但检察官已下定决心。他确信贝尼代托是有罪的,他想从那种克服困难的胜利

中获得一种自私的喜悦来温暖他那冰冷的心。

维尔福希望把这件谋杀案排为大审中的第一件案子,他不断地工作,一切都已准备就

绪。他不得不更严密地隐藏自己,以躲避那无数向他来讨听证的人,可怜的瓦朗蒂娜去世只

有几天,笼罩这座屋子的阴郁还这样浓重,这位父亲是严肃地尽自己的责任,这也是他在悲

痛中找到的唯一消遣,任何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感动的。

维尔福和他的父亲只见过一次,那是在贝尔图乔第二次访问贝尼代托,贝尼代托知道他

父亲的名字的第二天。那位法官疲惫不堪地走进花园,由于他心中已经由于怨恨而下了决

定,他象塔根王[罗马的第五朝国王。——译注]截断最高的罂粟花一样,用他的手杖敲断

走道两边玫瑰树上垂死的长枝,这些丫枝在以前虽然开出灿烂的花朵,但现在则似乎已象幽

灵一样。他以同样的步伐和同样的态度来回地在一条走道上踱步了。他偶尔回头向屋子里望

去,因为他听到了儿子喧闹的嘻笑声,他的儿子每逢星期天便从学校里回来,到星期二再离

开他的母亲回学校。当维尔福向屋子里望去的时候,正巧看见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一扇打开着

的窗子后面,在享受落日的余辉。傍晚的太阳还能产生一些暖意,照射在那盘绕在阳台四周

的爬墙类植物的枯萎的花上和红色的叶子上。

老人在看什么,维尔福看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充满着仇恨、残酷和暴躁,维尔福急忙转

出他所走的那条小路去看他父亲。他看见:在一大丛几乎落光了叶子的菩提树下,维尔福夫

人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本书,她不时停止阅读,向她的儿子微笑一下,或是把他顽皮地从

客厅里抛出来的皮球投回去。维尔福的脸色苍白,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诺瓦蒂埃继续望维尔

福夫人,突然间,老人的眼光从那妻子转移到丈夫的身上用他那一对气势汹汹的眼睛来攻击

维尔福。那种眼光虽然已改变了目标和含义,却毫未减少那种威胁的表情。维尔福夫人没想

到诺瓦蒂埃会如此恨她,这时她正拿住她儿子的球,向他表示要吻他。爱德华恳求了好一会

儿,因为他认为母亲的一吻或许还抵偿不了他取得这一吻的麻烦,但是,他终于答应母亲

了,他翻过窗口,穿过一丛金盏草和延命菊,汗流满面地向母亲奔过来。维尔福夫人抹掉他

脸上的汗,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让他一手拿着球,一手拿着糖果跑回去。

维尔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吸引着,象蛇慑服的小鸟一样,不由自主向屋子走过去。当

他向屋子走过去的时候,诺瓦蒂埃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他眼睛里的怒火象要喷射出来,维

尔福觉得那一对眼睛中的怒火已穿透到他心灵的深处。这种急切的目光中所表示的是一种深

刻的遣责和一种可怕的威胁。然后,诺瓦蒂埃抬起头望着天,象是在提醒他的儿子,不要忘

记了自己的誓言。“好,阁下,”维尔福在下面答道,——

“好吧,请再忍耐一天,我说话是算数的。”诺瓦蒂埃听了这几句话似乎平静了,他的

眼睛漠然地转到另一个方向。维尔福用力解开那件似乎要窒息他的大衣纽扣,用他那只毫无

血色的手按在额上,走进他的书房。夜冷而静;全家人都休息了,只有维尔福一直工作到早

晨五点钟,他又重新审阅检察官昨天晚上所录的最后的预审口供,编纂证人的阵述词,终于

结束了那份他生平最雄辩有力和最周到的起诉书。

第二天是星期一,是法庭开庭审判日子。早晨的天气阴沉得很,维尔福看见昏暗的灰白

色的光线照到他用红墨水写成起诉书上。。他只在蜡烛垂熄的时候睡了一会儿。烛火毕剥声

唤醒了他,他发觉他的手指象浸在血里一样潮湿和青紫。他打开窗户,天边上横贯着一条桔

红的晨露,把那在黑暗里显出轮廓的白杨横截为二。在栗子树后面的苜宿园里,一只百灵鸟

冲向天空,传来清脆的晨歌。润湿的空气向维尔福迎面扑来,他的记忆又清晰起来。“今

天,”他有力地说,——

“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个握着法律之刀的人就必需打击一切罪犯了。”他的眼

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他昨天傍晚看见诺瓦蒂埃的那个窗口。窗帘垂下,可是,他父亲的样子在

他的脑子里是这样的清晰,以致他对那关着的窗户说道,好象它依旧开着,而且依旧还可以

看见那愤怒的老人似的。“是的,”

他低声说,——“是的,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胸前,就这么垂着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然后他倒在一张沙发上,他整夜未

睡,现在他想休息一下。他的四肢,因为工作的疲劳,破晓的寒意,使他四肢僵硬。渐渐

地,大家都醒来了,维尔福从他的书斋里相继听到了那组成一个家庭生活的声音,——门的

开关声,维尔福夫人召唤侍女的铃声,夹杂着孩子起床时和往常一样的欢呼声。维尔福也拉

铃,他的仆人给他拿来了报纸和一杯巧克力。

“你拿给我的是什么?”他说。

“一杯巧克力。”

“我并没有要。是谁这样关心我的?”

“是夫人,先生。她说您在今天审理那件谋杀案上要说许多话,您应该吃些东西来保证

您的精力。”于是那跟班就把杯子放在离沙发最近的那张桌子上,桌子上堆满了文件——,

然后离开房间。

维尔福带着的神情阴郁地向那杯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神经质地端起杯子,一口喝

干。他的样子让人感到他希望那种饮料会致他于死地,他是在用死推脱他应该履行一种比死

更难过的责任。然后他站起来,带着一个令人发怵的微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那杯巧克力并

不是毒药,维尔福先生喝了以后并没有不良反应。该进午餐了,但在餐桌前维尔福先生没有

让仆人走进他的书房。

“维尔福夫人想提醒您一声,先生,”他说,“十一点钟已经敲过了,法院是在十二点

钟开庭。”

“嗯!”维尔福说,“还有呢?”

“维尔福夫人换好衣服,作好了准备,问一下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

“到哪儿去?”

“到法院去。”

“去干什么?”

“夫人说,她很希望能去旁听。”

“哼!”维尔福用一种让仆人感到吃惊的口气说,“她想去旁听?”

仆人往后退了一步说:“先生,如果您希望一个人去,我就去告诉夫人。”

维尔福沉默片刻,用手指按着他那苍白的脸颊。“告诉夫人,”他终于答道,“我有话

要跟她说,请她在她房间里等我。”

“是,先生。”

“然后就回来给我穿衣服、刮脸。”

“马上就来,先生。”

仆人出去以后,很快赶了回来,给他的主人刮了脸,服侍他穿上庄严的黑色的衣服。当

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就说:“夫人说,希望先生穿好衣服以后就过去。”

“我这就去。”于是,维尔福带着文件,手里拿着帽子,向他妻子的房间走去。到房门

口,他停了一会儿,用手按了按他那潮湿的苍白的额头。然后他走进房间,维尔福夫人正坐

在一张长榻上,正在那儿不耐烦地翻阅几张报纸和一些被小爱德华他母亲还未读完以前就撕

破了的小册子。她穿着出门的衣服,她的帽子放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手上戴着手套。

“啊!你来了,阁下,”她用她那种很自然很平静的声音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你又

整夜没睡?你为什么不下来用午餐呢?嗯,你带我去呢,还是让我在家里看着爱德华?”

维尔福夫人问了许多问题,想得到一个答复,但对于她所提出的问题,维尔福先生冷淡

得象一尊石像一样。

“爱德华!”维尔福用一种威严的语气对孩子说,“到客厅里去玩,我的宝贝。我要和

你妈妈谈话。”

维尔福夫人看到那张冷酷的面孔、那种坚决的口气以及那种奇怪的开场白,不禁打了个

寒颤。爱德华抬起头来,看看他的母亲,发觉她并没有认可父亲的命令,便开始割他那些小

铅笔头。

“爱德华!”维尔福喊道,他的口气严厉异常,把孩子吓了一跳,“你听到我的话了

吗?去!”那孩子不习惯被这样的对待,站起身来,面无血色,——但很难说是因为愤怒或

是由于害怕。他的父亲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膀,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去,”他

说,“去吧,我的孩子。”

爱德华跑了出去。等那孩子一出去维尔福关上门,上了门闩。

“噢,天哪!”那青年女人说,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心里想些什么,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

笑,但那个微笑却不能软化维尔福冷冰冰的面孔。“出什么事啊?”

“夫人,你平时用的毒药放在哪儿?”那法官站在他妻子与房中间,单刀直入地说。

维尔福夫人这时的感觉,想必就是百灵鸟看到鹞鹰在它的头顶上盘旋时的感觉。她发出

一声嘶哑的叫声。她的脸色由白变成死灰色。“阁下,”她说,“我——我不明白你的意

思。”

在第一阵恐怖的激发中,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而在第二阵更强烈的恐怖中,她又倒回到

沙发上。

“我问你,”维尔福继续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说,“你用来害死我的岳父圣·梅朗先

生、我的岳母圣·梅朗夫人、巴罗斯以及我的女儿瓦朗蒂娜的那种毒药,藏在什么地方?”

“啊,阁下,”维尔福夫人双手合在胸前喊道,“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是要你问话,而是要你回答。”

“回答丈夫呢还是回答法官?”维尔福夫人结结巴巴地问。

“是回答法官,是回答法官,夫人!”

那个女人惨白的脸色,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种全身颤抖的情形,实在令人可怕。

“啊,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阁下。”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你没有回答,夫人!”那可怕的审问者喊道。然后他露出一个比发怒时更恐怖的微笑

说,“那么好,你并不否认!”她不由得全身一震。”而且你无法否认!”维尔福又说,向

她伸出一只手,象是要凭法院的名义去捉她似的。“你以卑鄙的手段完成了那几次罪恶的行

动,但你只能骗过那些为爱情而盲目了的人。自从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

的家里住着一个杀人犯。阿夫里尼先生提醒了我。巴罗斯死后(上帝宽恕我)我疑心过一个

天使一样的人!——即使家里没有杀人犯,我的心里也总是存着疑心的。但自从瓦朗蒂娜死

后,我脑子里一切不确定的疑念都排除了,不但是我,夫人,而且旁人也是如此。所以,你

的罪,有两个人知道,有许多人怀疑,不久便要公开了,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你已经不再

是对丈夫说话而是在对法官说话了。”

那年轻女人把她的脸埋在手里。“噢,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求求你不要被表

面现象迷惑。”

“那末,你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用一种鄙视的口气大声说。“我注意到:杀人犯都

是懦夫。不过,你也是一个懦夫吗?——,你杀死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姑娘的而且还有勇

气面对他们的死。”

“阁下!阁下!”

“你能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愈来愈激动地继续说,——“你,你能一分钟一分钟地

计算四个人临死时痛苦的时间,你,你曾经熟练而成功地策划你那恶毒的计划调配你的毒

药。你把一切事情计算得这样清楚,那么,难道你忘了考虑一件事情,——当你的罪行被揭

发的时候,你将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吗?噢,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藏起了一些最有效、最可

靠、最致命的毒药,好使你逃脱那等待着你的惩罚。你这样做了是吧,我至少希望如此。”

维尔福夫人紧握着双手,跪了下来。

“我明白,”他说,——“你认罪了,但对法官认罪,在不得不认罪的时候认罪,是不

能减轻惩罚的!”

“惩罚!”维尔福夫人喊道,——“惩罚,阁下!那句话你说了两遍啦!”

“当然罗。你以为因为你犯了四次罪就可以逃脱吗?你以为因为你的丈夫是检察官,法

律就会对你例外吗?不,夫人,不!断头台等待着罪犯,不论她是谁,除非,正如我刚才所

说的,那下毒犯事先早有准备,为她自己也留下了最致命的毒药。”

维尔福夫人发出一声疯狂喊叫,一种可怕的无法控制的恐怖的脸都变了形。

“噢!不用担心断头台,夫人,”那法官说,“我不会让你名声扫地的,因为那也会使

我自己名声扫地。不!假如你懂得我的意思,你就知道你不会死在断头台上。”

“不!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那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我的意思是:首都首席检察官的妻子不会以她的耻辱去玷污一个清白无瑕的姓氏,她

不会同时让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落到声名狼藉的地步。

“不会的,噢,不会的!”

“嗯,夫人,这将对你一个值得赞美的行动,我向你表示感谢。”

“你感谢我,为了什么?”

“为了你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话?噢,我吓昏了头了!我什么都不懂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

头发散乱,口带白沫地站起来。

“夫人,我进房来的时候问你:‘夫人,你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你已经答

复那个问题。”

维尔福夫人双臂举向天空,然后痉挛地把两手握在一起。

“不,不!”她呼叫着,——“不,你不能希望看到那个!”

“我所希望的,夫人,是你不应该在断头台上送命。你懂吗?”维尔福问。

“噢,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阁下!”

“我所要求的,是伸张正义。我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惩恶扬善,夫人,”他眼中冒火。

“任何其他女人,即使她是皇后,我也要把她交给刽子手,但对你,我已经心存慈悲了。对

你,夫人,你没有保留几滴那种最可靠、最致命、最见效的毒药吗?”

“噢,饶了我吧,阁下!留我一条命吧!”

“你是一个杀人犯!”

“看上帝的面上!”

“不!”

“看你我相爱的份上!”

“不,不行!”

“看我们孩子的面上!啊,为了我们的孩子,留我一条命吧!”

“不!不!不!我告诉你,假如我允许你活下去的话,有一天,你或许会象杀死那几个

人一样杀死我的孩子。!”

“我!——我杀死我的孩子!”那迷惑的母亲向维尔福冲过去说,“我杀死我的!哈!

哈!哈!”在一阵可怕的魔鬼般的狂笑中结束了她那句话,那种笑声最后变成了嘶哑的啜泣

声。

维尔福夫人双膝跪下。维尔福走到她身边。“记住,夫人,”

他说,“如果在我回来的时候,正义还没有伸张,我就要亲自来宣布你的罪行,亲自来

逮捕你!”

她喘息着,听他说着,完全糊涂了,只有她的眼睛还显示她是个活物,那一对眼睛里还

蕴蓄着一团可怕的火焰。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维尔福说,“我要去法庭要求判一个杀人犯的死刑。如果我回

来的时候发现你还活着,那你今天晚上就要去睡在拘留所里了。”

维尔福夫人呻吟了一声,全身瘫痪了似的倒在了地毯上。

检察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缓慢地说:“永别了,夫人!”

“那一声“永别了”象刽子手的刀刺到维尔福夫人身上一样。她昏了过去。检察官锁住

房门走出去。

第一○九章 开庭

法院里以及一般人口头所说的贝尼代托的案件已经轰动了整个巴黎。由于他时常出现于

巴黎咖啡馆、安顿大马路和布洛涅大道上,所以在他短暂的显赫的日子里。这个假卡瓦尔康

蒂已结交了一大批相识。报纸上曾报道他狱中的生活和冒充上流绅士时的经历;凡是认识卡

瓦尔康蒂王子的人,对他的命运都有一种抑遏不住的好奇心,他们都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设法

去旁听对贝尼代托案件审判。在许多人眼中,贝尼代托即使不是法律的一个牺牲品,至少也

是法律的一个过失。

他的父亲卡瓦尔康蒂先生曾在巴黎露过面,大家认为他会再来保护这个闻名遐迩的儿

子。好些人知道他到基督山伯爵家里时穿的是绿底绣黑青蛙的外套,他们对他那种庄严的姿

态和绅士风度曾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的确,只要不张口说话,不计算数字,他扮演一个老贵

族实在很出色。至于被告本人,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他非常和蔼、漂亮豪爽,以致认为他可

能是一次阴谋的牺牲品,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拥有财富常常会引起别人的暗中怨恨和嫉妒。

所以,人人都想到法院里去,——有些是去看热闹,有些是去评头论足。从早晨七点钟起,

铁门外便已排起了长队,在开庭前一小时,法庭里便已挤满了那些获得特许证的每逢到审判

某一件特殊案子的日子,在法官进来以前,有时甚至在法官进来以后,法庭象一个客厅一

样,许多互相认识的人打招呼、谈话,而他们中间隔着太多的律师、旁观者和宪兵的时候,

他们就用暗号来互相交流。

这是一个夏季过后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维尔福先生早晨所看见的那些云层都已象耍

魔术似地消失了,这是九月里最温和最灿烂的一天。

波尚正在向四周张望,他是无冕国王,每一个地方都有他的宝座。他看见了夏多·勒诺

和德布雷,德布雷这时刚劝服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副警长和他们交换座位。那可敬的副警

长,认识部长的秘书和这位新的财主,便答应特别照顾这两位旁听者,允许当他们去同波尚

打招呼的时候为他们保留座位。

“嗯!”波尚说,“我们就要看见我们的朋友啦!”

“是的,的确!”德布雷答道。“那可敬的王子!那个意大利王子真是见鬼!”

“他是但丁给他写过家谱,在《神曲》里有案可查呀。”

“该上绞刑架的贵族!”夏多·勒诺冷冷地说。

“他会判死刑吗?”德布雷问波尚。

“亲爱的,我认为那个问题是应该我们来问你呐,这种消息你比我们灵通得多。你昨天

晚上在部长的家里见到审判长了吗?”

“见到了。”

“他怎么说?”

“说出来会使你们大吃一惊。”

“噢,赶快告诉我吧,那么!我有好久都不曾听到惊人的事情了。”

“嗯,他告诉我说:贝尼代托被人认为是一条狡猾的蛇、一个机警的巨人,实际上他只

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下等流氓,他的脑子结构在死后是不值得加以分析的。”

“什么!”波尚说,“他扮演王子扮得非常妙呀。”

“在你看来是这样,你厌恶那些倒霉的亲王,总是很高兴能在他们身上发现过错,但在

我则不然,我凭本能就能辨别一位绅士,能象一只研究家谱学的猎犬那样嗅出一个贵族家庭

的气息。”

“那么你从来都不相信他有头衔罗?”

“相信!相信亲王头衔,但不相信他有王子的风度。”

“错啊,”德布雷说,“可是,我向你保证,他跟许多人交往得非常好,我曾在部长的

家里遇到过他。”

“啊,是的!”夏多·勒诺说。“你认为部长就能懂得王子的风度吗!”

“你刚才说的话很妙,夏多·勒诺。”波尚大笑着说。

“但是,”德布雷对波尚说,如果说我与审判长谈过话,你大概就与检察官谈过话了

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最近这一星期来,维尔福先生家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家庭伤心事,

还有他女儿奇怪的死去。”

“奇怪!你是什么意思,波尚?”

“噢,行了!别装样了,难道部长家里发生的这一切你毫无知觉吗?”波尚说,一面把

单眼镜搁到他的眼睛上,竭边想使它不掉下来。

“我亲爱的阁下,”夏多·勒诺说,“允许我告诉你:对于摆弄单片眼镜,你懂得还不

及德布雷的一半呢。教他一教,德布雷。”

“看,”波尚说,“我不会弄错的呀。”

“出什么事了?”

“是她!”

“她?她是谁呀?”

“他们说她已离开巴黎了呀。”

“欧热妮小姐?”夏多·勒诺说,“她回来了吗?”

“不,是她的母亲。”

“腾格拉尔夫人?胡说!不可能的,”夏多·勒诺说,”她女儿出走才十天,她丈夫破

产才三天,她就到外面来了。”

德布雷略微红了红脸,顺着波尚所指的方向望去。“噢,”

他说,“那只是一位戴面纱的贵妇人,一位外国公主,——或许是卡瓦尔康蒂的母亲。

但你刚才在谈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波尚。”

“我?”

“是的,你在告诉我们关于瓦朗蒂娜奇特的死。”

“啊,是的,不错。但维尔福夫人怎么不在这儿呢?”

“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德布雷说,“她无疑是正忙着为医院提炼药水,或为她自己和

她的朋友配制美容剂。你们可知道她每年在这种娱乐上要花掉两三千银币吗?我很高兴看见

她,因为我非常喜欢她。”

“我却非常讨厌她。”夏多·勒诺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爱?我们为什么会恨?我是天生讨厌她的。”

“说得更准确些,是出于本能。”

“或许如此。但还是回到你所说的话题上来吧,波尚。”

“好!”波尚答道,“诸位,你们想不想知道维尔福家为什么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

“多才好呢。”夏多·勒诺说。

“亲爱的,你可以在圣西门的书里找到那句话。”

“但事情发生在维尔福先生的家里,所以,我们还是回到事情本身上来吧。”

“对!”德布雷说,“你承认我一直都在注意着那座房子,最近三个月来,那儿始终挂

着黑纱,前天,夫人还对我说起那座房子与瓦朗蒂娜的关系呢。”

“夫人是谁?”夏多·勒诺问道。

“当然是部长的太太罗!”

“噢,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拜访过部长,让王子们去做那种事情。”

“真的,以前你只是漂亮,现在你变得光彩照人了,伯爵,可怜可怜我们吧,不然你就

象另外一个朱庇特,把我们都烧死啦。”

“我不再说话了!”夏多·勒诺说,“真见鬼,别挑剔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吧。”

“来,让们来听完你的故事吧,波尚,我告诉你,夫人前天还问到我这件事情。开导我

一下吧,让我去告诉她一些消息。”

“嗯,诸位,维尔福先生家里的人之所以死得那样多,是因为那座屋子里有一个杀人

犯!”

那两个年轻人都打了一个寒颤,因为这种念头他们已不止想到过一次了。

“那个杀人犯是谁呢?”他们同声问。

“爱德华!”

听者所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丝毫末使那个说话的人,感到窘迫,他继续说:“是的,诸

位,是爱德华,他在杀人的技术方面可称得上是一个老手。”

“你在开玩笑。”

“决不。我昨天雇用了一个刚从维尔福先生家逃出来的仆人。我准备明天就打发他走

了,他的饭量是这样的大,他要补充他在那座屋子里吓得不敢进食的损失。嗯!听我说。”

“我们在听着呢。”

“看来很可能是那可爱的孩子弄到了一只装着某种药水的瓶子,他随时用它来对付他所

不喜欢的那些人。最初是圣·梅朗夫人让他厌恶,所以他就把他的药倒出了三滴,——三滴

就是够让她丧命了。然后是那勇敢的巴罗斯,诺瓦蒂埃爷爷的老仆人,他不免要触犯那可爱

的孩子,这是你们知道的。那可爱的孩子也给了他三滴药。然后就轮到那可怜的瓦朗蒂娜

了,她并没有得罪他,但是他嫉妒她,他同样给她倒了三滴药精,而她象其他的人一样,走

向了末日。”

“咦,你讲给我们听的是一个什么鬼故事呀?”夏多·勒诺说。

“是的,”波尚说,“属于另一个世界上故事,是不是?”

“荒谬绝伦。”德布雷说。

“啊!”波尚说,“你怀疑我?嗯,你可以去问我的仆人,或说得更确切些,去问那个

明天就不再是我的仆人的那个人,那座屋子里的人都那样说。”

“而这种药水呢?它在什么地方?它是什么东西?”

“那孩子把它藏起来了。”

“但他在哪儿找到的呢?”

“在他母亲的实验室里。”

“那么,是他的母亲把毒药放在实验室里的吗?”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你简直象一个检察官在审问犯人似的。我只是复述我所听到的话

而已。我让你们自己去打听,此外我就无能为力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前一阵吓得不敢吃东

西。”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不,亲爱的,这并没有什么无法理解的,你看见去年黎希街的那个孩子吗?他乘他哥

哥姊姊睡着的时候把一枚针戳到他们的耳朵里,弄死了他们,他只是觉得这样好玩。我们的

后一代非常早熟的!”

“来,波尚,”夏多·勒诺说,“我可以打赌,你讲给我们听的这个故事,实际上你自

己压根都不相信,是不是!”我没有看见基督山伯爵,他为什么不来?”

“他是不爱凑热闹的,”德布雷说,“而且,他在这儿露面不大适当,因为他刚让卡瓦

尔康蒂敲去了一笔钱,卡瓦尔康蒂大概是拿着假造的介绍信去见他,骗走了他十万法郎。”

“且慢,夏多·勒诺先生,”波尚说,“莫雷尔出什么事了?”

“真的!我拜访过他三次,一次都没有见到他。可是,他的妹妹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安的

样子,她对我说,虽然她也有两三天没有见到他了,但她确信他很好。”

“啊,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基督山伯爵不能在法庭上露面了!”波尚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是这幕戏里的一个演员。”

“那么,难道是他暗杀了谁吗?”德布雷问。

“不,正巧相反,他是他们想暗杀的目标。你们知道:卡德鲁斯先生是在离开他家的时

候被他的朋友贝尼代托杀死的。你们知道:那件曾轰动一时的背心是在伯爵的家里找到的,

里面藏着那封阻止签订婚约的信。你们见过那件背心吗?血迹斑斑的,在那张桌子上,充作

物证。”

“啊,好极了!”

“嘘,诸位,法官来了,让我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吧。”

法庭里响起一阵骚动声,那位副警长向他的两个被保护人用力地招呼了一声“喂!”司

仪出现了,他用博马舍时代以来干他这一职业的人所特具的尖锐的声音喊道:“开庭了,诸

位!”

第一一○章起诉书

法官在一片肃静中入座,陪审员也纷纷坐下,维尔福先生是大家注意的目标,甚至可以

说是大家崇拜的对象,他坐在圈椅里,平静的目光四周环顾一下。每一个人都惊奇地望着那

张严肃冷峻的面孔,私人的悲伤并不能从他脸上表现出来,大家看到一个人竟不为人类的喜

怒哀乐所动,不禁产生一种恐怖感。

“审判长说,“带被告。”

听到这几个字,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贝尼代托就要进来的那扇

门。门开了,被告随即出现了。在场的人都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使人心脏停

止跳动或使人脸色苍白的那种激动的情绪。他的两只手位置放得很优美,一只手按着帽子,

一只手放在背心的开口处,手指没有丝毫的抖动,他的目光平静,甚至是明亮的。走进法庭

以后,目光在法官和陪审人员扫过,然后让他的目光停留在审判长和检察官的身上。安德烈

的旁边坐着他的律师,因为安德烈自己并未请律师,他的律师是由法院指定的,他似乎认为

这是无关重要的小事,毋须为此请律师。那个律师是一个浅黄色头发的青年,他要比被告激

动一百倍。

审判长宣布读起诉书,那份起诉书占用了很长时间,在那个时间,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

在安德烈的身上,安德烈以斯巴达人那种不在乎的神气漠视着众人的注意。维尔福的话比任

何时候都简洁雄辩。他有声有色地描绘了犯罪的始末:犯人以前的经历,他的变化,从童年

起他所犯的罪,这一切,检察官都是竭尽心力才写出来的。单凭这一份起诉书不用等到宣

判,大家就认为贝尼代托已经完蛋了。安德烈听着维尔福起诉书中接连提出来的罪名。维尔

福先生不时地看他一眼,无疑他在向犯人实施他惯用的心理攻势,但他虽然不时地逼视那被

告,却始终都没能使他低头,起诉书终于读完了。

“被告,”审判长说,“你的姓名?”

安德烈站起来。“原谅我,审判长阁下,”他用清晰的声音说,“我看您是采用了普通

的审判程序,用那种程序,我将无法遵从。我要求——而且不久就可以证明我的要求是正当

的——开一个例外。我恳求您允许我在回答的时候遵从一种不同的程序,愿意回答。你提出

的所有问题。

审判长惊奇地看了看陪审官,陪审官则去看检察官。整个法庭因为惊奇而鸦雀无声,但

安德烈依旧不动声色。

“你的年龄?”审判长说,“这个问题你肯回答吗?”

“这个问题象其他的问题一样,愿意回答,审判长阁下,但却要到适当的时候才答复。”

“你的年龄?”审判长重复那个问题。

“我二十一岁,说得确切一些,过几天就要满二十一岁了,因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

二十七日晚上生的。”

维尔福先生正在忙于记录,听到这个日期,抬起头来。

“你是在哪儿出生的?”审判长继续问。

“在巴黎附近的阿都尔。”

维尔福先生第二次抬起头来,望着贝尼代托,象是看到了墨杜萨的头似的,他的脸上变

得毫无血色。贝尼代托,则用上好的白葛布手帕潇洒地抹一抹他的嘴唇。

“你的职业?”

“最初我制造假币,”安德烈平静地答道,“然后又偷东西,最近我杀了人。”

法庭里爆发出愤怒的骚动声。法官们也呆住了,陪审员现出厌恶的表情,想不到一个体

面人物竟会如此厚颜无耻。维尔福先生用手按住额头,他的额头最初发白,然后转红,以至

于最后热得烫手。然后他突然起来,神情恍惚地四周环顾,他想透一透气。

“你丢什么东西了吗,检察官阁下?”贝尼代托带着他和蔼可亲的微笑问。维尔福先生

并不回答,跌倒在椅子里。

“现在,被告,你肯讲出你的姓名了吗?”审判长说。“你历数自己的罪名时那种残酷

神态,你认罪时的那种骄傲,——不论从法律上讲或从道义上讲,法院方面都将对你进行严

厉惩罚,这大概就是你延迟宣布你的姓名的原因吧,你是想把你的姓名作为你引以为自豪的

高潮。”

“真妙,审判长阁下,我的心思您全看透了,贝尼代托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和最礼貌的态

度说。“这的确就是我要求您把审问程序改变一下的原因。”

人们的惊愕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被告的态度已不再有欺诈或浮夸的样子。情绪激

动的人们预感到必然会从黑暗深处爆发雷声。

“嗯!”审判长说,“你的姓名?”

“我无法把我的姓告诉您,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但我知道我父亲的姓名,我可以

把那个姓告诉您。”

一阵痛苦的晕眩使维尔福看不见东西。大滴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他颤抖的手抓住稿

纸,“那么,说出你父亲的名字来。”审判长说。

偌大的法庭里鸦鹊无声,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我的父亲是检察官。”安德烈平静地回答。

“检察官?”审判长说,他楞住了,并没有注意到维尔福先生脸上惊慌的神情,“检察

官?”

“是的,假如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他叫维尔福。”

人们的激动情绪被抑制了这么久,现在象雷鸣似地从每一个人的胸膛里爆发出来了,法

官无意去制止众人的骚动。人们对面无表情的贝尼代托喊叫、辱骂、讥诮、舞臂挥拳,法警

跑来跑去,——这是每一次骚动时必有的现象,这一切继续了五分钟,法官和宪警才使法庭

恢复了肃静。在这阵骚乱中,只听到那审判长喊道:“被告,你要戏弄法庭吗?你要在这世

风日下的时代,独创一帜,胆敢在你的同胞面前创立一个藐视法庭的先例?”

有几个人围住那几乎已瘫倒在椅子里的维尔福先生,劝慰他,鼓励他,对他表示关切和

同情。法庭里的一切又井然有序,只有一个地方还有一群人在那儿骚动。据说有一位太太昏

了过去,他们给她闻了嗅盐,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在骚动期间,安德烈始终微笑着看大家,然后,他一只手扶着被告席的橡木栏杆,做出

个优美的姿势,说:“诸位,上帝是不允许我侮辱法庭并在这可敬的法庭上造成徒然的骚乱

的。他们问我的年龄,我说了。他们问我的出生地,我答复了。他们问我的姓名,我讲不出

来,因为我的父母遗弃了我。我讲不出我自己的姓名,因为我根本没有姓名,我却知道我父

亲的姓名。现在,我再说一遍,我父亲是维尔福先生,我很愿意来证明这一点是正确的。

那个年轻人的态度有让人无法质疑的东西,一种信心和一种真挚骚动平静下来了。立

刻,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检察官,检察官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一具刚遭雷劈的尸体。

“诸位!”安德烈说,他以他的声音和态度使得全场鸦雀无声,“我对于刚才所说的

话,应该向你们出示证据并解释清楚。

“但是,”审判长恼怒地说,“在预审的时候,你自称是贝尼代托,说你自己是一个孤

儿,并声称你的原藉是科西嘉。”

“那是我随便说说的,目的是为了使我有机会发布刚才那个事实,不然的话,就一定会

有人阻止我。我现在再说一遍,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在阿都尔降生的,我是

检察官维尔福先生的儿子。我可以告诉你们详细的情节。我降生的地点是芳丹街二十八号,

在一个挂着红色窗帷的房间里。我的父亲抱起我,对我的母亲说我是已经死了,把我包在一

块绣有一个‘H’字和一个‘N’字样的襁褓里,抱我到后花园,在那儿活埋了我。”

法庭里的人不禁都打起寒颤,他们看见那犯人的越说越自信,而维尔福先生却越来越惊

惶。

“但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审判长问。

“让我来告诉您,审判长阁下。有一个人曾发誓要向我的父亲报仇,他早就在寻找杀死

他的机会,那天晚上,他偷偷地爬进我父亲埋我的那个花园。躲在树丛后面,他看见我的父

亲把一样东西埋在地里,就在这个时候上去刺了他一刀,然后他以为里面藏着宝贝。所以他

开地面,却发觉我还活着。那个人把我抱到育婴堂里,在那儿,我被编为五十七号。三个月

以后,他的嫂嫂从洛格里亚诺赶到巴黎来,声称我是她的儿了,把我带走了。所以,我虽然

生在巴黎,却是在科西嘉长大的。”

法庭里一片静寂,这时,外面的人或许会以为法庭里没有人,因为当时里面没有一点声

音。

“说下去!”审判长说。

“当然罗,”贝尼代托继续说,“抚养我的那些人都很爱我,我本来可以和那些人过很

快乐的生活,但我那邪恶的本性超过了我继母灌输在我心里的美德。我愈变愈坏,直到犯

罪。有一天,当我在诅咒上帝把我造得这样恶劣,给我注定这样一个不幸命运的时候,我的

继父对我说:‘不要亵渎神灵,倒霉的孩子!因为上帝在赐你生命的时候并无恶意。罪孽是

你父亲造成的,他连累你生遭孽报,死入地狱。’从那以后,我不再诅咒上帝,而是诅咒我

的父亲。因为这个我才说了那些让你们遣责的话,为了这,我才使法庭上充满了恐怖。如果

这一番话加重了我的罪名,那么请惩罚我;如果你们相信,自从我落地的那天起,我的命运

就悲惨、痛苦和伤心,那么请宽恕我。”

“但你的母亲呢?”审判长问道。

“我的母亲以为我死了,她是无罪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

正当那时曾经昏厥过一次的那个贵妇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啜泣,那个贵

妇人现在陷入一种剧烈的歇斯底里状态了。当他被扶出法庭的时候,遮住她的面孔的那张厚

面纱掉了下来,腾格拉尔夫人的真面目露出来了。维尔福虽然精神恍惚,耳聋脑胀,却还是

认出了她,他站了起来。

“证据!证据呢!”审判长说,“要记得:这种话是必须要有最清楚的证据来证实的。”

“证据?”贝尼代托大笑着说,“您要证据吗?”

“是的。”

“嗯,那么,先请先看看维尔福先生,然后再来向我要证据。”

每一个人都转过去看检察官,检察官无法忍受那么多人的目光只盯在他一个人身上。他

踉踉跄跄地走到法庭中心,头发散乱,脸上布满被指甲抓出的血痕。全场响起一阵持续颇久

的低语声。

“父亲,”贝尼代托说,“他们问我要证据。你希望我给他们吗。”

“不,不,”维尔福先生用一种嘶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必了!”

“怎么不必呢?”审判长喊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无法和这种落到我身上来的致命的重压抗争,诸位。——我是

落到一个复仇之神的手里了!无须证据,这个年轻人说的话都是真的。”

全场被一种象预示某种恶劣的自然现象那样阴森凄惨的沉寂弥漫着,大家都惊慌地寒颤

着。

“什么!维尔福先生,”审判长喊道,“你难道昏了头吗?什么!你的理智还在吗?你

的头脑显然是被一个奇特、可怕、意想不到的污蔑弄糊涂了。来,恢复你的理智吧。”

检察官低下头,他的牙齿象一个大发寒热的人那样格格地打抖,可是他的脸色却象死人

一般毫无血色。

“我没有丧失理智,阁下,”他说,“你可以看得出:失常的只是我的肉体。那个年轻

人所指控我的罪,我全部承认,从现在起,我悉听下任检察官对我的处置。”

当他用一种嘶哑窒息的声音说完这几句话后,他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一个法警机械

地打开了那扇门。全场的人都因吃惊而哑口无言,这次开庭审判使半月来轰动巴黎社会的那

一连串可怕的事情达到了最高峰。

“噢,”波尚说,“现在谁会说这幕戏演得不自然?”

“噢!”夏多·勒诺说,“我情愿象马尔塞夫先生那样用手枪结束他的生命,那总比这

场灾祸来得舒服点。”

“那么他犯了杀人罪了。”波尚说。

“以前我还想娶他的女儿呢!”德布雷说,“幸亏她死了,可怜的姑娘!”

“诸位,审问暂停,”审判长说,“本案延期到下次开庭办理。案情当另委法官重新审

查。”

至于安德烈,他仍然很平静,而且比以前更让人感兴趣了,他在法警的护送下离开法

庭,法警们也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一些敬意。

“嗯,你觉得这件事情怎么样,我的好汉?”德布雷问那副警长,并把一块金路易塞到

他的手里。

“可能酌情减刑。”他回答。

第一一一章 抵罪

维尔福先生看见稠密的人群在他的前面闪开着一条路。

极度的惨痛会使别人产生一种敬畏,即使在历史中最不幸的时期,群众第一个反应总是

对一场大难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

有许多人会在一场动乱中被杀死,但罪犯在接受审判时,却极少受到侮辱。所以维尔福

安全地从法院里的旁听者和军警面前走过。他虽然已认罪,有他的悲哀作保护。在这种情况

下,人们不是用理智来判断,而是凭本能行事;在这样的情况下,最伟大的人就是那种最富

有感情和最自然的人。大家把他们的表情当作一种完美的语言,而且有理由以此为满足,尤

其是当那种语言符合实际情况的时候。维尔福离开法院时的那种恍惚迷离的状态是难于形容

的。一种极度的亢奋,每一条神经都紧张,每一条血管都鼓起来,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

受着痛苦的宰割,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他凭着习惯走出法庭,他抛开他法官的长

袍,——并不是因为理应如此,而是因为他的肩膀不胜重压,象是披着一件饱含痛苦的尼苏

斯的衬衫一样[尼苏斯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因诱拐大力士赫克里斯之妻被赫克里

斯以毒箭射死。赫之妻遵尼苏斯的遗言,把丈夫的衬衣用这怪物的血浸过,赫克里斯穿上后

因此中毒,苦恼不堪,卒致自杀。——译注]。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道宾路,看见他的马车,

停在那里,亲自打开车门,摇醒那瞌睡的车夫,然后摔倒在车座上,停在那里,他向圣·奥

诺路指了一指,马车便开始行驶了。他这场灾祸好象全部重量似乎都压在他的头上。那种重

量把他压垮了。他并没有看到后果,也没有考虑,他只能直觉地感到它们的重压。他不能象

一个惯于杀人的冷酷的凶手那样理智地分析他的处境。他灵魂的深处想到了上帝,——“上

帝呀!”他呆呆地说,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上帝呀!上帝呀!”在这将临的

灾祸后面,他看见上帝。马车急速地行驶着。在车垫上不停地晃动着的维尔福觉察背后有一

样东西顶住他。他伸手去拿开那样东西,那原来是维尔福夫人在车子里的一把扇子。这把扇

子象黑暗中的闪电那样唤起他的回忆,——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象是一块烧红的铁在烙他的心一样。在过去这一小时内,他只想到他

自己的罪恶。现在,另一个可怕的东西突然呈现在头脑里。他的妻子!他曾以一个铁面无私

的法官的身份对待她,他曾宣判她死刑,而她,受着悔恨恐怖的煎熬,受着他义正词严的雄

辩所激起的羞耻心的煎熬。

她,一个无力抵抗法律的可怜的弱女子,——她这时也许正在那儿准备死!自从她被宣

判有罪以来,已过去一个钟头了。

在这个时候,她无疑地正在回忆她所犯的种种罪行,她也许正在要求饶恕她的罪行,或

许她在写信给他丈夫,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饶恕她,维尔福又惨痛和绝望地呻吟了一声。

“啊!”他叹道,“那个女人只是因为跟我结合才会变成罪犯!我身上带着犯罪的细

菌,她只是受了传染,象传染到伤寒、霍乱和瘟疫一样!可是,我却惩罚她!我竟敢对她

说:‘忏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我们可以逃走,离开法

国,逃到世界的尽头。我对她提到断头台!万能的上帝!我怎么竟敢对她说那句话!噢,断

头台也在等着我呢!是的,我们将远走高飞,我将向她承认一切,我将天天告诉她,我也犯

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练蛇的结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耻辱也许会

减轻她的内疚。”于是维尔福猛力打开车厢前面的窗口。“快点!快点!”

他喊道,他喊叫时的口吻使那车夫感到象触了电一样。马被赶得惊恐万分,飞一般地跑

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途中,维尔福反复念叨,“是的,那个女人不能死,应该让她忏

悔,抚养我的儿子,我那可怜的孩子,在我不幸的家里,除了那生命力特别顽强的老人以

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爱这孩子,她是为他才变成一个罪人的。一个母亲只要还爱她

的孩子,她的心就不会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会忏悔的。谁都不会知道她犯过罪,那些罪

恶是在我的家里发生的,虽然现在大家已经怀疑,但过些时候就会忘记,如果还有仇人记

得,唉,上帝来惩罚我吧!我再多加两三重罪也没什么关系?我的妻子可以带着孩子和珠宝

逃走。她可以活下去,也许还可以活得很幸福,因为她把爱都倾注在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

以好受一些了。”于是检察官觉得他的呼吸也比较畅通了。

马车在宅邸院子里停住。维尔福从车子里出来,他看出仆人们都很惊奇他回来得这样

早。除此之外他在他们的脸上再看不出别的表情。没有人跟他说话,象往常一样他们站在一

边让他过去。当他经过诺瓦蒂埃先生房间时,他从那半开着的门里看见了两个人影,但他不

想知道是谁在拜访他的父亲,他匆匆地继续向前走。

“啊,没事”,当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间去的楼梯时,他说,“没事一切都是老样子。”

他随手关拢楼梯口的门。“不能让人来打扰我们,”他想,“我必须毫不顾忌地告诉她,在

她面前认罪,把一切都告诉她”。他走到门口,握住那水晶门柄,门却自行打开了。“门没

关!”他自言自语地说,“很好。”他走进爱德华睡觉的那个小房间,孩子白天到学校去上

学,晚上和母亲住在一起。他忙向房间里看了看。“不在这儿,”他说,“她在自己的房间

里。”他冲到门口,门关着。他站在那儿浑身打哆嗦。“爱萝绮丝!”他喊道。他好象听到

家具移动的声音。“爱萝绮丝!”他再喊。

“是谁?”他要找的女人问道。他觉得那个声音比往常微弱得多。

“开门!”维尔福喊道,“开门,是我。”

不管他的怎样请求,不管他的口气让人听上去多么痛苦,门却依旧关着。维尔福一脚把

门踹开。在门口里面,维尔福夫人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脸色苍白,五官收缩。恐怖地望着

他。“爱萝绮丝!爱萝绮丝!”他说,“你怎么啦?说呀!”

那年轻女子向他伸出一只僵硬而苍白的手。我按你的要求做了,阁下!”她声音嘶哑,

喉咙好象随时都可能被撕裂。

“你还要怎样呢?”说着她摔倒在地板上。

维尔福奔过去抓住她的手,痉挛的那只手里握着一只金盖子的水晶瓶。维尔福夫人自杀

了。维尔福吓疯了,他退回到门口,两眼盯住那尸体。“我的儿子呢!”他突然喊道,“我

的儿子在哪儿?爱德华!爱德华!”他冲出房间,疯狂地喊着,“爱德华!爱德华!”他的

声音不胜悲恸,仆人们听到喊声都跑了上来。

“我的儿子在哪儿?”维尔福问道,“带他离开这座房子,不要让他看见——”

“爱德华少爷不在楼下,先生。”仆人答道。

“那么他可能在花园里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时前派人来找他,他到夫人的房间里去了,以后就没有下楼来

过。”

维尔福的额头上直冒冷汗,他的双腿发抖,各种不祥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乱转。“在维

尔福夫人的房间里?”他喃喃地说,妻子的房间,在里面他不能来看不幸的妻子的尸体。要

喊爱德华,他一定会在那变成坟墓的房间里造成回音。似乎不应该说话打破坟墓的宁静。维

尔福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麻木了。“爱德华!”他口吃地说,“爱德华!”没有回音。如果

他到母亲的房间里没有再出来,他又会可能在哪儿呢?他踮着脚走过去。维尔福夫人的尸体

横躺在门口,爱德华一定在房间里面。那个尸体似乎在看守房门,眼睛瞪着,脸上分明带着

一种可怕的、神秘的、讥讽的微笑。从那打开着的门向里过去,可以看见一架直立钢琴和一

张蓝缎的睡榻。维尔福向前走了两三步,看见他的孩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发出一声欢

喜的喊叫,好象透入那绝望黑暗的深渊。他只要跨过那尸体,走进房间,抱起他的孩子,带

他远走高飞就行了。

维尔福已不再是那个精明近于深谋远虑的上层人物了,现在他是一只受伤将死的老虎,

他的牙齿已被最后的痛苦磨碎了。他不怕现实,他只怕鬼。他跨过尸体,好象那是能把他吞

噬的一只火炉。他把那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搂着他,摇他,喊他,但那孩子并不回答。他

嘴唇去亲那孩子的脸颊,孩子是冰冷惨白的。他感到他的四肢僵硬,他把手放在他的胸膛

上,心脏已不再跳动了,孩子死了。一张叠着的纸从爱德华的胸口上落下来。维尔福如同五

雷轰顶,双腿一软跪下来,孩子从他麻木的手上滑下来,滚到他母亲的身边。维尔福拾起那

张纸,那是妻子的笔迹,他迫不急待地看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一个好母亲,为了我儿子不惜让自己变成一个罪人。一个好母亲是不能和

她的儿子分离的。”

维尔福无法相信他的眼睛,无法相信他的理智。他向孩子的尸体爬过去,象一只母狮看

着它死掉的小狮子一样。悲痛欲绝地喊道,“上帝啊!”他说,“上帝永在啊!”那两具死

尸吓坏了他,他不能忍受两具尸体来填充寂静。直到那时,他被一中绝望和悲痛支持着。悲

痛力大无比,而绝望使他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现在,他站起来,但他的头低着,悲

哀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甩了甩那被冷汗润湿的头发,决定去找他的父亲,他从没对任何人

表示过怜悯,但现在他要找一个人来听他诉苦,他要找一个来听他哭泣。他走下楼梯,走进

诺瓦蒂埃的房间。那老人正用他所能够表现出的最亲热的表情在倾听布沙尼神甫说话,布沙

尼神甫仍象往常一样冷淡平静。维尔福一看见那长老,便把手按在前额上。他记得他曾在阿

都尔那次晚宴后去拜访过他,也记得长老曾在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到这座房子里来过。“你

在这儿,阁下!”他叹道,“你怎么总是伴随死神一起来呢?”

布沙尼转过身来,看着检察官变了形的脸和他眼睛里那种野蛮的凶光,他知道开庭的那

出戏已经收场了,但他当然不知道发生了别的事情。“我以前曾来为你的女儿祈祷过。”他

答道。

“但你今天来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你的债已经偿还得够了,从此刻起,我将祈祷上帝象我一样的宽恕你。”

“上帝呀!”维尔福神情慌张的喊道,“你不是布沙尼神甫!”

“是的,我不是,”长老拉掉他的头发,摇一遥头,他的黑发披散到他那英俊的面孔两

旁。

“你是基督山伯爵!”检察官带着惊呆的神情喊道。

“你说得并不全对,检察官阁下,再仔细想一想。”

“你是在马赛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与圣·梅朗小姐举行婚礼的

那一天。好好想一想吧。”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督山?你就是那个躲在幕后与我不共戴天的死对头!我在马

赛的时候一定得罪过你。哦,该我倒霉!”

“是的,你说得对,”伯爵把双手交叉在宽阔的胸前,说,“想想吧,仔细想想吧!”

“但我怎样得罪了你?”维尔福喊道,他的脑子正在那既非幻梦也非现实的境地徘徊在

理智和疯狂之间,——“我怎样得罪了你?告诉我吧!说呀!”

“你是谁,那么你是谁?”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里的一个可怜的人的阴魂。那个阴魂终于已从他的坟墓里爬

了出来,上帝赐他一个基督山的面具,给他许多金珠宝贝,使你直到今天才能认出他。”

“啊!我认出你了!我认出你了!”检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爱德蒙·唐太斯!”

“你是爱德蒙·唐太斯!”维尔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么到这儿来。”于是他拉

着基督山往楼上走。伯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的心里也料到发生了某种新的灾难。

“看吧,爱德蒙·唐太斯!”他指着他妻子和孩子的尸体说,“看!你的仇报了吗?”

基督山看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把报复的权利用得过了头,

他已没有权利说“上帝助我,上帝与我同在。那句话了。他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表情

扑到那孩子的尸体上,拨开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脉搏,然后抱着他冲进瓦朗蒂娜的房间,

把门关上了。

“我的孩子!”维尔福喊道,“他抢走了我的孩子!噢,你这坏蛋,你不得好死!”他

想去追基督山,但象是在做梦一样,他的脚一步也动不得。他拚命睁大眼睛,眼珠象是要从

眼眶里突出来似的。指甲扎进了胸膛上,被血染红了;他太阳穴上的血管胀得象要爆裂开来

似的,他头脑发热。几分钟,他已经没有了理智,接着,他大叫一声,爆发出一阵大笑,冲

下楼梯去了。

一刻钟以后,瓦朗蒂娜的房间门开了,基督山走出来。他的眼光迟钝,脸上毫无血色,

他那表情一向宁静高贵的脸由于悲哀而神色大变,他的臂弯里抱着那个已经无法起死回生的

孩子。他单腿跪下,虔敬地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旁边,然后他走出房间在楼梯上遇到一个仆

人,“维尔福先生在哪儿?”他问仆人。

那个仆人没吭声,指了指花园。基督山走下楼梯,向仆人所指的那个方向走过去,看见

维尔福被他的仆人围在中间,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在疯狂地挖着泥土。“这儿没有!”

他喊道。于是他再向前面走几步,重新再挖。

基督山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阁下,你的确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是——”

维尔福打断他的话,他听不懂,也根本听不到。“噢,我会找到他的!”他喊道,“你

们都哄我,说他不在这儿,我会找到他的,一定得找下去!”

基督山恐慌地往后退去。“噢!”他说,“他疯啦!”象是怕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的墙

壁会突然倒塌似的,他跑到街上,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权利做他所做的那些事

情。“噢,够啦,——够啦,”他喊道,“快去把最后的一个救出来吧。”

一回到家,他就遇到莫雷尔正象一个幽灵似的在他的客厅里来回徘徊。“准备一下吧,

马西米兰。”伯爵带着微笑说,“我们明天离开巴黎。”

“你在这儿没有别的事要干?”莫雷尔问。

“没有了,”基督山答道,“上帝宽恕我,也许我已经做得太过分了!”

第一一二章 离开

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成了整个巴黎谈论的话题。艾曼纽和他的妻子,这时就在他们密斯雷

路的小房子里颇感兴趣地谈论那些事件。他们在把马尔塞夫、腾格拉尔和维尔福那三件接连

而来的灾难作对比。去拜访他们的马西米兰没精打彩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木然地坐在一旁。

“真的,”尤莉说,“我们简直要这样想了,艾曼纽,这些人,在富有、快乐的时候,

却忘记了有一个凶神在他们的头上盘旋,而那凶神,象贝洛音话里那些奸恶的小妖精一样,

因为没有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或受洗典礼,不肯受忽视,突然出来为他自己复仇了。”

“意想不到的灾难!”艾曼纽说,他想到了马尔塞夫和腾格拉尔。

“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呀!”尤莉说,他想到了瓦朗蒂娜,但凭着一个女人的知觉,她

没有在她哥哥的面前提起她。

“如果是上帝在惩罚他们的话,”艾曼纽说,“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上帝发现他们过去

的生活里找不到值得减轻他们的痛苦的事情,那是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要受到惩罚的。”

“你这个判断是不是下得卤莽了一点,艾曼纽?”尤莉说。

“当我的父亲拿着手枪想自杀的时候,假如那时有人说,‘这个人是理应受苦的。’那

个人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是的,但上帝没有让我们的父亲去死呀,正如他不许亚伯拉罕献出他的儿子一样。上

帝对那位老人,象对我们一样,派了一位天使来捉住了死神的翅膀。”

艾曼纽刚说出这几句话,铃声响了,——这是门房的信号,表示有客人来访。接着,房

门打开了,基督山伯爵出现在门口。那对青年夫妇发出一声欢呼,马西米兰抬起头,但立刻

又垂了下去。

“马西米兰,”伯爵说,象是并未注意到自己的来访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应似的,

“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莫雷尔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象是刚从一场梦里醒来。

“是的,”基督山说,“不是说定由我带着你一起走的吗?你做好准备起程的了吗?”

“我准备好了,”马西米兰说,“我是特地来向他们告别的。”

“您到哪儿去,伯爵?”尤莉问道。

“首先到马赛,夫人。”

“到马赛去!”那对青年夫妇喊道。

“是的,我要带你们的哥哥一起去。”

“噢,伯爵!”尤莉说,“你可以医好他的抑郁症吗?

莫雷尔转过脸去,掩饰他狼狈的表情。

“那么你们觉得他并不快乐吗?”伯爵说。

“是的,”那年轻女子答道,“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认为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没有乐趣的

家庭?”

“我没有改变他的。”伯爵答道。

“我马上可以陪你去,阁下。”马西米兰说。“别了,我的朋友们!艾曼纽!尤莉!别

了!”

“怎么,别了?”尤莉喊道,“你难道就这样离开我们,不作任何准备,连护照都没

有?”

“时间拖长只会增加分离的悲痛,”基督山说,“一切必需的东西马西米兰毫无疑问都

已经准备好了,——至少,我这样提醒过他。”

“我有护照了,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尔用他的那种宁静而哀伤的口气说。

“好!”基督山微笑着说,“由此可见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做事就是利索。”

“您这就要走了,马上就离开了吗?”尤莉说,“您就不能多呆一天,哪怕再多呆一个

钟头啊!”

“我的车子在门口等着,夫人,我必须在五天之内赶到罗马。”

“马西米兰也到罗马去吗?”艾曼纽喊道。

“他带我去哪儿我就到哪儿去,”莫雷尔带着忧郁的笑容,“在此后这一个月内,我是

属于他的。”

“噢,天哪,他的话说得多么奇怪,伯爵。”尤莉说。

“马西米兰陪着我去,”伯爵用他那种慈爱的和最有说服力的语气说,“所以你们不必

为你们的哥哥担心。”

“别了,我亲爱的妹妹,别了,艾曼纽!”莫雷尔又说。

“看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尤莉说。“噢,马西米兰,马西米兰,你

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事。”

“嗯!”基督山说,“不久你们将看到他高高兴兴,脸带笑容地回来。”

马西米兰向伯爵轻蔑地、几乎是愤怒的看了一眼。

“我们出发吧。”基督山说。

“在您离开我们以前,伯爵,”尤莉说,“许我们向您表示,将来有一天——”

“夫人,”伯爵打断她的话,把她的双手合在他自己的手里,说,“你所能讲的话,决

抵不上我在你的眼睛里所读到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作为传奇小说里的恩人我本该

不辞而别的,可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有虚荣心的人,也喜欢我的同类给我温柔、

慈爱和感激的眼光。现在我要走了,请允许我自负地对你们说,别忘记我,我的朋友们,因

为你们大概永远再也见不到我了。”

“永远见不到你!”艾曼纽喊道,两滴大泪珠则滚下顺着尤莉的脸颊滚下来,——永远

也见不到你!那么,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天使了。这位天使到人世间来做了好事

以后,便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别那么说,”基督山急忙答道,——“别那么说,我的朋友们。天使是不会做错事情

的。天使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他们的力量胜过命运。不,艾曼纽,我只是一个人,你的赞

扬不当,你的话是亵渎神明的。”于是他吻了吻尤莉的手,尤莉扑到他的怀里,他伸出手握

了握艾曼纽的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和平幸福的家庭。他向马西米兰作

了手势,驯服地跟他出来,他脸色漠然毫无丧情。瓦朗蒂娜逝世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子。

“请让我哥哥恢复安宁和快乐。”尤莉低声对基督山说。伯爵捏一捏她的手,算是回

答,象十一年以前他在莫雷尔的书斋门前楼梯口上握她的手时一模一样。

“那么,你还信得过水手辛巴德吗?”他微笑着问道。

“噢,是的!”

“噢,那么,放心安睡,一切托付给上帝好了。”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马车已等在门口。四匹强壮的马在不耐烦地蹬踏着地面,在台阶

前,站着那满头大汗的阿里,他显然刚赶了大路回来。

“噢,”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你到那位老人家那里去过了吗?”

阿里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你按照我的吩咐,让他看了那封信?”

“他怎么说?说得更准确些,他说什么?”

阿里走到光线下面,使他的主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模仿诺瓦蒂埃说“对”时的面

部表情,闭拢双眼。

“很好!他答应了,”基督山说,“我们走吧。”

他话音刚落,车子便开动了,马蹄在石板路上溅起夹着尘埃的火花。马西米兰一言不

发,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半小时以后,车子突然停住了,原来伯爵把那条从车子里通出去绑

在阿里手指上的丝带拉了一下。那个努比亚人立刻下来,打开车门。这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

晚,他们已到达维儿殊山的山顶上,从山上望出去,巴黎象是一片黑色的海,上面闪烁着磷

光,象那些银光闪烁的海浪一样,——但这些浪头闪烁比那些海洋里翻腾不息的波浪更喧

闹、更激奋、更多变、更凶猛、也更贪婪。这些浪头永远吐着白沫、永不停息的。伯爵独自

立在那儿,他挥挥手,车子又向前走了几步。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脑

子象一座熔炉,曾铸造出种种激动世界的念头。当他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为热心的宗教

家、唯物主义者所同样注意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低垂着头,合拢手,象做祈祷似地说

道:“伟大的城市呀,自从我第一次闯进你的大门到现在,还不到半年。我这次到这里来,

其中的原因,我只向天主透露过,只有他才有力量看穿我的心思。只有上帝知道:我离开你

的时候,既没有带走骄傲也没有带走仇恨,但却带走了遗憾。只有上帝知道:他所交给我的

权力,我并没有用来满足我的私欲或作任何无意义的举动。噢,伟大的城市呀!在你那跳动

的胸膛里,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象一个耐心的矿工一样,我在你的体内挖掘,铲除了其

中的祸害。现在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使命结束了,现在你不能再给我痛苦或欢乐了。别

了,巴黎!别了!”

他的目光象一个夜间的精灵一样在那广大的平原上留连着,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走进马

车,关上车门,车子便在一阵尘沙和响声中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

车行了六哩路,没有人说一句话。莫雷尔在梦想,基督山则一直望着他。

“莫雷尔,”伯爵终于对他说,“你后悔跟我来吗?”

“不,伯爵,但离开巴黎——”

“如果我以为巴黎会让你快乐,莫雷尔,我就会把你留在那儿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离开巴黎就象是第二次再失去她一样。”

“马西米兰,”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不是安息在大地的胸膛里而是深深地埋在我

们的心底。上帝是这样安排的,他们永远陪伴着我们。我就有这样两个朋友——一个给了我

这个身体,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每当有疑问的时候就与他们商

量,如果我做了什么好事的话,我就归功于他们的忠告。听听你心里的声音吧,莫雷尔。你

问问它,究竟你是否应该继续给我看一个忧郁的面孔。”

“我的朋友,”马西米兰说,“我心里的声音非常悲哀,我只听到不幸。”

“这是神经衰弱的缘故,一切东西看上去都象是隔着一层黑纱似的。灵魂有它自己的视

线,你的灵魂被遮住了,所以你看到的未来是黑暗险恶的。”

“或许真是那样。”马西米兰说,他又回到梦思的状态中。

伯爵的无限本领使旅程完成得惊人地迅速,在他们所经的路上,市镇象影子似的向后飞

去,那被初秋的风的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木,巨人般地向他们疯狂地迎面冲来,但一冲到面前

便又急速地后退。第二天早上,他们到达夏龙,那儿,伯爵的汽船已在等待他们。马车立刻

被拉上甲板,两位旅客也立即登船。那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艇,它那两只划水轮象翅膀一样,

船象鸟儿似的在水面上滑行。莫雷尔感到了这种在空中急速穿过的快感,风吹起他前额的头

发,似乎暂时驱散了那凝聚在他额头上的愁云。两位旅客与巴黎之间距离愈来愈远,伯爵的

身上也愈呈现出一种超乎人类所能有的宁静的气氛,象是一个流亡多年的人回到阔别多年的

故乡似的。不久,马赛进入眼帘了,——那充满着生命活力的马赛,那繁衍着泰尔和迦太兰

族后裔的马赛,那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精力充沛的马赛。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

那砖块砌成的码头,记忆便搅动了他们的内心,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在这些地方玩

耍过。他们怀着同样的心绪踏上卡尼般丽街。

一艘大船正在升帆待发,准备开赴阿尔及尔,船上洋溢着一片起程前常有的那种匆忙喧

闹。乘客和他们的亲友们群集在码头上,朋友们互相亲切而伤心地告别,有的哭泣,有的诉

说着告别的话,形成了一种令人感动的场面,即使那些每天看到同样情形的人也不会无动于

衷,但这却不能使马西米兰从他那奔腾的思潮里唤醒过来。

“这儿,”他无力地扶着基督山手臂说,——“就在这个地方,我的父亲曾站着看埃及

王号进港,就在这个地方,你救了他。脱离了死境和耻辱的父亲扑入我的怀里。我现在还觉

得我的脸上沾着他那温热的眼泪,但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流泪,许多旁观的人也都哭了。”

基督山温和地微笑着说:“我那时站在那个地方,”他指着一个街角。当他说话的时

候,就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痛苦伤心的呻吟,一个女人正在向即将起锚的船上的

一个旅客挥手。要不是莫雷尔的眼光这时的注意力集中在船上,他一定会注意到基督山看见

那个女人时那种激动的情绪。

“噢,天哪!”莫雷尔喊道,“我没有弄错!那个在挥帽子的青年人,那个穿制服的年

轻人,是阿尔贝·马尔塞夫!”

“是的,”基督山说,“我也认出他了。”

“怎么会呢?你在看着他对面的方向呀。”

伯爵微笑了一下,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微笑的,他把眼光回到那蒙面的女

人身上,那女人不久便消失在街角上。伯爵回过头来对他的朋友说:“亲爱的马西米兰,你

在这儿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我得到我父亲的坟上去一趟。”莫雷尔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

“那么去吧,在那儿等我,我很快来找你。”

“那么你现在要离开我了?”

“是的,我也要去访问一个人。”

莫雷尔把手放在伯爵伸过来的手里,然后低垂着头悲伤地离开伯爵,向城东走去。基督

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马西米兰走出他的视线,然后他慢慢地向梅朗巷走过去,去找一

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想必读者们已对它相当熟悉了。

它坐落在无事的马赛人最爱到这儿来散步的大道的后面,一棵极大的葡萄树的年老发黑

的枝条伏在那被南方灼热的太阳晒得发黄的墙上。两级被鞋底磨光的石头台阶通向由三块木

板所拼成的门,那扇门,从来没上过油漆,早已露出裂缝,只在每年夏季到来的时候才因潮

湿合成一块。这座房子外表虽然很破,但却有它美丽动人的地方。它和老唐太斯以前住在这

儿的时候并没有两样,但老人只住阁楼,而伯爵现在则已把整幢房子都交给美塞苔丝掌管。

伯爵看见郁郁不欢地离开码头的那个女人走进这座房子,她刚走进去,关上门,基督山

便在街角上出现,所以他几乎刚看见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踪迹。那磨损的石阶是他的老相识,

他比谁都清楚,用一枚大头钉就要以拨开里面的插销来打开那扇风雨剥蚀的门。他进去的时

候不敲门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好象他是主人的亲密的朋友或房东一样。在一条砖块铺成的

甬道尽头有一个小花园浴在阳光里,在这个小花园里,美塞苔丝曾根据伯爵的指示找到他二

十四年以前埋下的那笔钱。站在门口的阶沿上就可以看见花园里的树木。伯爵在踏进那座房

子的时候听见一声好象啜泣一样的叹息;他循望过去,那儿,在一个素馨木架成的凉棚底

下,在浓密的枝叶和紫色的细长花朵的下面,他看见美塞苔丝正在垂头哭泣。她已揭起面

纱,她的脸埋在手里,独对苍天之际,她自由地发泄着在她儿子面前抑制了这么久的叹息和

眼泪。基督山向前走了几步,小石子在他的脚底下发出的声音使美塞苔丝抬起头来,看见一

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惊恐地大叫。

“夫人,”伯爵说,“我已经没有办法使你快乐了,但我还可以给你安慰,你肯把我当

朋友看待,并接受我的安慰吗?”

“我的确薄命,”美塞苔丝答道。——“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他

已经离我远去了!”

“他有一颗高贵的心,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对。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对他

的国家有所贡献,有人贡献他们的天才,有人贡献他们的勤勉,有人献出了他们的血,有人

献出了他们的才智,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如果他留在你的身边,他的生命一定会变得毫无

意义,他将无法分担你的忧虑。与厄运抗争,他将增加他的精力并提高他的名誉,把逆境变

为顺境。让他去为你们创造美好的未来吧。因为我敢向你保证他会得到细心的照料的。”

“噢!”那可怜的女人悲戚地摇摇头,“你所说的那种顺境,我从心坎里祈祷上帝赐给

他,但我不能享受了。我已万念俱灰,我觉得坟墓已离我不远了。你是个好心人,伯爵,把

我带回我曾经快乐过的地方。人是应该死在他曾经有过快乐的那个地方的。”

“唉!”基督山说,“你的话让我心痛,尤其是你有理由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是

我造或的。但你为什么要怜悯我呢?你使我更难堪,如果——”

“恨你,责备你,——你?爱德蒙?憎恨责备那个饶恕我儿子的生命的人?你本来发

誓,要毁灭马尔塞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个儿子,但您没有那么做。”

伯爵看着美塞苔丝,她站起身,向他伸出双手。

“噢,看着我!”她带着一种非常哀戚的神情继续说,“我的眼睛已没有光彩了,以

前,我到这儿来,向那在他父亲所住的阁楼窗口等待我的爱德蒙·唐太斯微笑,但那是很久

以前的事了。岁月随着痛苦流逝。在那些日子与现在之间造成了一道深渊。咒你,爱德蒙!

恨你,我的朋友!不,我应责备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是我自己!噢,我这可怜的人哪!”

她紧握着双手,抬头向天喊道。“我受了怎样的罚呀!——那让天使快乐的三个因素,

我曾一度拥有虔敬、纯洁和爱——而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可怜虫,居然怀疑上帝的仁慈了!”

基督山走过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不,”她轻轻地抽回那只手说,——“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饶恕了我,但在

遭你报复的那些人之中,我是罪孽最深的人。他们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

私爱,但我却下贱,缺乏勇气,竟违背自己的判断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爱德蒙,你想

说一些亲切的话,我看得出的,但别说了。留给别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那种话的了。瞧,”

她抬起头,让他看到她的脸,“瞧,不幸已使我白了头,我曾流过那样多的眼泪,没有

了光彩,我的额头出现了皱纹。你,爱德蒙,却恰恰相反,你依旧还年轻、漂亮、威风,那

是因为你从未怀疑过上帝的仁慈,上帝支持你经过了历次风险。”

当美塞苔丝说话的时候,泪珠成串成串地滚下她的脸颊。

记忆使她的痛苦更清晰,那可怜的女人的心碎了。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

下,但她觉得那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吻,象是他在吻一个圣女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样。“人的一

生是命中注定的,”她继续说,“一次过失就会失去终生的幸福。我相信你已经死了,本来

也该去死?我在心里为你哀悼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只是使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看来象一个五

十岁的老太婆而已。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认出你,而我却只能救我的儿子一个人呢?我也

应该拯救那个虽然有罪但却已被我接受为丈夫的那个人?可是我却听任他去死!我说什么

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吗?因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愿意记得他

是为了我的缘故才犯下变节叛卖的罪行。我陪我的儿子来了这儿,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现在

又失去了他,让他独自去受非洲恶毒的气候。噢,我告诉你,我曾是个下贱懦怯的女人,我

背弃我的爱情,象所有背叛教义的人一样,我把不幸带给了我周围的人!”

“不,美塞苔丝,”基督山说,“不,你把自己说得太坏了。你是一位高尚纯洁的女

性,是你的悲痛软化了我的心。可是,我只是一个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看不见的恼怒的上

帝,他无意使我那已经开始的惩罚半途而废。我以那位过去十年来我每天俯伏在他脚上的上

帝作证,我本来愿意为你牺牲我的生命,和那与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种种计划。但是,——

我可以很自傲地说,美塞苔丝——上帝需要我,为了上帝活下来了。请审视我的过去与现

在,并猜测将来,然后再说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被人遗弃、受人迫害,

这一切构成了我青年时代的苦难。然后,突然地,从囚禁、孤独、痛苦中,重新获得了光明

和自由,拥有了一大笔闻所未闻的财产,假如那时我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笔财产来执行他

伟大的计划,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从那时起,我就把这笔财产看成上帝的神圣托付。从那

时起,我就没有再想过那种即使象你这样可怜的女人有时也能享到甜蜜生命的。这不曾得到

一小时的安静,——一次都没有。我觉得自己象是一片要去烧毁那些命中注定该毁灭的城市

的火云,被驱赶着在天空中飞行。象那些富于冒险精神的船长要去进行某种充满危险的航程

一样,我作了种种准备,在枪膛里装上子弹,拟定各种进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剧烈的运

动锻炼我的身体,用最痛苦考验磨炼我的灵魂。我训练手臂使它习惯于杀人,训练我的眼睛

习惯于看人受折磨,训练我的嘴巴对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我的本性虽然善良、坦率和宽大,

但我却能变成了狡猾、奸诈、有仇必报,——或说得更确切一些,变得象命运一样的冷酷无

情。然后我踏上展现在我面前的征途。我克服了种种障碍,达到我的目标,那些企图挡住我

道路的人却遭了殃!”

“够了!”美塞苔丝说,“够了,爱德蒙!相信我,只有那个一开始就认识你的是了解

你的,即使她曾挡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象一块脆玻璃那样踩得粉碎,可是,爱德蒙,可

是她依旧还是崇拜你!象我与过去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一样,你与其他的人之间,也存在着

一道深渊。我可以担白地告诉你,把我心目中你和其他男子比较,这是使我痛苦的主要原

因。不,世界上再没有象你那样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现在让我们告别吧,爱德蒙,让我们分

手吧。”

“在我离开你以前,美塞苔丝,你没有任何要求了吗?”伯爵说。

“我在这个世上存有一个希望,爱德蒙,——希望我儿子能够幸福。”

“请祈祷上帝保佑他,我可以努力让他幸福。”

“谢谢,谢谢,爱德蒙!”

“但对你自己难道毫无所求吗,美塞苔丝?”

“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我象是生活在两座坟墓之间。一座是爱德蒙·唐太斯的,我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他的。我爱他。这句话从我这褪色的嘴唇上说出来并不动听,但它是我

心里珍藏的一个宝贵记忆,即使用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来交换,我也不愿意失去它。另外那座

坟墓是死在爱德蒙手里的那个人的,我并不惋惜他死,但我必须为死者祈祷。”

“你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说。

“那么我还能够得到一些安慰了。”

“但你准备怎么样呢?”

“说我在这儿能象以前的美塞苔丝那样凭劳动换取面包,那当然不是真话,说了你也不

会相信。我除了祈祷以外,已经不能再做别的事情了。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工作,你埋下的

那一笔钱,我已经找到了,那笔钱已足够维持我的生活。关于我的谣言大概会很多,猜测我

的职业,谈论我的生活态度,只要有上帝作证,那没有了什么关系。”

“美塞苔丝,”伯爵说,“我说这句话并不是来责备你,但你放弃马尔塞夫先生的全部

财产是一种不必要的牺牲。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理应是属于你的,那是精心操持那个家应得

的。我不能接受,爱德蒙。我的儿子不答应的。我知道你要向我建议什么。”

“一切当然应该得到阿尔贝·马尔塞夫的完全认可。”我将亲自去征询他的意见。如果

他愿意接受我的建议,你会反对吗?”

“你很清楚,爱德蒙,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理智的人了,没有了意志,已经不能决定了。

我已被那冲到我头上来的惊涛骇浪弄糊涂了,我已变得听天由命、听任上帝的摆布,象是大

鹰扑下的燕子一样。我活着,只是因为我命中注定还不应该死。假如上帝来援救我,我是肯

接受的。”

“啊,夫人,”基督山说,“我们不是这样崇拜上帝的。上帝的本意是要我们了解他,

辩明他的真意,为了这个原因,他给了我们自由意志的。”

“噢!”美塞苔丝喊道,“别对我说那句话!难道我应该相信上帝给了我自由的意志,

我能用它来把我自己从绝望中解救出来吗?”

基督山低下头,在她那样沉痛的悲哀面前不禁有点畏缩。

“你不愿意和我说一声再见吗?”他问道,并向她伸出手。

“当然,我要对你说再见,”美塞苔丝说,并庄严地指着天。“我对你说这两个字,就

是向你表示:我还怀着希望。”于是,美塞苔丝用她那颤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握以后,便

冲上楼去。

基督山慢慢地离开那所房子,向码头走去。美塞苔丝虽然坐在以前老唐太斯所住的那个

房间的小窗前面,却并没有看到他离开了。她正在极目了望大海上那艘载着她儿子的船,但

她却仍不由自主地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爱德蒙!爱德蒙!爱德蒙!”

第一一三章 往事

伯爵心情悲伤地离开那座他和美塞苔丝分手的小屋,或许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自从小

爱德华去世以来,基督山的心情发生了大变化。当他经过一条艰苦漫长的道路达到复仇的高

峰以后,他在高峰的那一边看到了怀疑的深谷。尤其是,他与美塞苔丝刚才的那一番谈话在

他心里唤醒了的许多许多的回忆,他觉得他有必要与那些回忆搏斗。象伯爵这样性格刚毅的

人是不会长期沉浸在这种抑郁状态里的。那种抑郁状态或许可以刺激普通的头脑,促使它们

产生一些新思想,但对于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是有害的。他想,既然他现在几乎到了责备自己

的地步,那么他以前的策划一定有错误了。

“我不能这样自欺,”他说,“我没有把以前看清楚,为什么!”他继续说,“难道在

过去的十年内,我走的道路是错误的吗?难道我预计的竟是一个错误的结果?难道一小时的

时间就足以向一位建筑师证明:他那寄托着全部希望的工程,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却是违

反上帝旨意的吗?我不能接受这种想法,它会使我发疯的。我现在之所以不满意,是因为我

对于往事没有一个清楚的了解。象我们所经过的地方一样,我们走得愈远,它便愈模糊。我

的情况象是一个在梦里受伤的人,虽然感觉到受了伤,但却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受的伤。那

么,来吧,你这个获得再生的人,你这个豪侈的阔佬,你这个醒来的梦游者,你这个万能的

幻想家,你这个无敌的百万富翁!再来回忆一下你过去那种饥饿痛苦的生活吧。再去访问一

下那逼迫你、或不幸引导你、或绝望接受人的地方吧。在现在这面基督山想认出唐太斯的镜

子里,看到的是钻石、黄金和华丽的服饰。藏起你的钻石,埋掉你的黄金,遮住你华丽的服

饰,变富为穷,自由人变为罪犯,由一个重生的人变回到尸体上吧!”

基督山一面这样沉思默想,一面顺着凯塞立街走。二十四年以前,他在夜里被一言不发

的宪兵押走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街。那些房子,今天虽充满欢乐富有生气,那天晚上却黑

乎乎、静悄悄的,门户紧闭着。”可是,它们还是以前的那些房子,”基督山对自己说,

“只是现在不是黑夜而是大白天,是太阳照亮了这个地方,让它看来使人这样高兴。”

他顺着圣·洛朗街向码头走过去,走到灯塔那儿,这是他登船的地方。一艘装着条纹布

篷的游艇正巧经过这里。基督山向船老板招呼了一下,船老板便立刻带着一个船夫和希望做

一笔好生意时那种急切的心情向他划拢来。

天气好极了,正宜于出游。鲜红的、光芒四射的太阳正在向水里沉下去,渐渐被水吞

没。海面光滑得象玻璃一样,只是偶尔被一条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跳出海面来寻求安全的鱼

暂时扰乱了它的宁静;从地平线远望,那些船象海鸥一样白,那样姿态优美,可以看见回到

马地古去的渔艇和开赴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

但虽然睛朗的天气有美丽的船只,和那笼罩着一切的金色的光芒,紧裹在大氅里的基督

山却只想到那次可怕的航程。

过去的一切都一一在他的记忆里复活了。迦太兰村那盏孤独的灯光;初见伊夫堡猛然觉

悟到他们要带他到那儿去时的那种感觉,当他想逃走时与宪兵的那一场挣扎;马枪枪口触到

他额头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这一切都在他眼前成了生动而可怕的现实。象那些被夏天

的炎热所蒸干、但在多雨的秋天又渐渐贮积起流水的小溪一样,伯爵也觉得他的心里渐渐地

充满了以前几乎压毁爱德蒙·唐太斯的那种痛苦。他再也看不见那晴朗的天空,那美丽的船

只,那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迷人的景色:天空中似乎布满乌云,庞大的伊夫堡象是一个死鬼

的幽灵。当他们抵岸的时候,伯爵不由自主地退到船尾,船夫不得不用迫切催促的口气说:

“先生,我们到岸啦。”

基督山记得: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块礁石上,他曾被士兵凶暴地拖上去,用刺刀顶着

他的腰走上那个斜坡。当初唐太斯眼前漫长的路程;现在基督山却觉得它非常短。每一桨都

唤醒了许多记忆,往事象海的泡沫一样浮升了起来。

自从七月革命以来,伊夫堡里便不再关犯人。这儿现在只住着一队缉私队。一个看守在

门口站着,等待引导访客去参观这个恐怖的遗迹。伯爵虽然知道这些事实,但当他走进那个

拱形的门廊,走上那座黑洞洞的楼梯,向导应他的要求领他到黑牢里去的时候,他的脸色还

是变成了惨白色,他的心里在一阵阵发冷。他问旧时的狱卒还有没有留下来的;但他们不是

退休,就是转业去做另外的行当了。带他参观的那个向导是一八三○年来的。向导把他带到

了当年他自己的那间黑牢。他又看见了那从那狭窗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他又看见了当年

放床的那个地方。但那张床早已搬走了,床后的墙脚下有几块新的石头,这是以前法利亚长

老所掘的那条地道的出口,基督山感到他的四肢发抖,他拉过一个木凳坐了下来。

“除了毒死米拉波[米拉波伯爵(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

在伊夫堡被他的政敌用毒药毒死。——译注]的故事以外,在这座监狱里还发生过什么故事

没有啊?”伯爵问道,“这些阴森可怕的地方竟关押过我们的同类,简直不可思议,关于这

些房间可有什么传说吗?”

“有的,先生,狱卒安多尼对我讲过一个关于这间黑牢的故事。”

基督山打了一个哆嗦,安多尼就是看管他的狱卒。他几乎已经忘掉他的名和长相了,但

一听到他的名字,他便想起了他,——他那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棕色的短褂和钥匙串。伯爵

似乎现在还能听到那种玎玲当啷的响声,他回过头去,在那条被火把映得更显阴森的地道

里,他好象又见到了那个狱卒。

“您想听那个故事吗,先生?”

“是的,讲吧。”基督山说,用把手压在胸膛上,按着怦怦直跳的心,他觉得怕听自己

的往事。

“这间黑牢,”向导说,“以前曾住过一个非常可怕的犯人,可怕的是因为他富于心

计。当时堡里还关着另外一个人;但那个人并不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疯长老。”

“啊,真的?是疯子吗?”基督山说,“他为什么会疯?”

“他老是说,谁放他出去,他就给谁几百万块钱。”

基督山抬头向上望,但看不见天空,在他和苍穹之间,隔着一道石墙。他想,在得到法

利亚的宝藏的那些人的眼睛和宝库之间,也有一道厚厚的墙啊。

“犯人可以互相见面的吗?”他问道。

“噢,不,先生,这是被明文禁止的,但他们逃过了看守的监视,在两个黑牢之间挖一

条地道。”

“这条地道是谁挖的呢?”

“噢,那一定是那个年轻人干的,当然罗,他身体强壮,而长老则已年老衰弱。而且,

他疯疯癫癫的,决想不出这个办法。”

“睁眼的瞎子!”伯爵低声说道。

“但是,不管它吧,那个年轻人挖了一条地道,至于如何挖的,用什么工具挖的,谁都

不知道,但他总算是挖成了,那边还有新砌的石头为证明。您看见了吗?”

“啊,是的,我看见了。”伯爵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嘶哑了。

“结果是:两个人相互可以来往了,他们来往了多久,谁都不知道。有一天,那长老生

病死了。您猜那年轻人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

“他搬走那具尸体,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使它面向墙壁;然后他走进长老的黑牢里,

把进口塞住,钻进装尸体的那只布袋里。您想到过这样的计策吗?”

基督山闭上眼睛,似乎又体验到冰冷的粗布碰到他面孔时的万种感触。那导游继续讲

道:“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他以为他们是把死人埋在伊夫堡,认为他们不会给犯人买棺材,

所以可以用他的肩胛顶开泥土。但不幸的是伊夫堡规定。他们从不埋葬死人,只是给死人脚

上绑上一颗很重的铁球,然后把它抛到海里。结果是:那个年轻人从悬岩顶上被抛了下去。

第二天,床上发现了长老的尸体,真相大白了,抛尸体的那两个人说出了他们当时曾听到尖

声的喊叫,但尸体一沉到水里,那喊声便听不到了。”

伯爵呼吸困难,大滴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他的心被痛苦填满了。“不,”他喃

喃地说道,“我所感到的怀疑动摇只是健忘的结果,现在,伤口又被撕裂开了,心里又渴望

着报复了。而那个犯人,”伯爵提高了嗓门说,“此后听到他的消息吗?”

“噢,没有,当然没有。您知道,下面这两种情形他必定得遭遇一种,——他不是平跌

下去便是竖跌下去,如果从五十尺的高度平跌下去,他立刻会摔死,如果竖跌下去,则脚上

的铁球就会拉他到海底,他就永远留在那儿了,可怜的人!”

“那么你怜悯他吗?”伯爵说。

“我当然怜悯他,虽然他也是自作孽。”

“你是什么意思?”

“据说他本来是一个海军军官,因为参加拿破仑党才坐牢的。”

“的确!”伯爵重又自言自语道,“你是死里逃生的!那可怜的水手只活在讲述他故事

的那些人记忆里。他那可怕的经历被人当作故事在屋角里传述着,当向导讲到他从空中被大

海吞噬的时候,便使人颤栗发抖。”随后伯爵提高了声音又说,“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吗?”

“噢,只知道是三十四号。”

“噢,维尔福,维尔福!”伯爵轻轻地说,“当你无法入眠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常常

使你想到这件事情!”

“您还想看什么吗,先生?”向导说。

“是的,如果你可以领我去看一下那可怜的长老房间的话。”

“啊!二十七号。”

“是的,二十七号。”伯爵复述一遍向导的话,他似乎听到长老的声音隔着墙壁在说。

“来,先生。”

“等一等,”基督山说,“我想再看一看这个房间。”

“好的,”向导说,“我碰巧忘了带这个房间的钥匙。”

“再回去拿吧。”

“我把火把留给您,先生。”

“不,带走吧,我能够在黑暗里看东西。”

“咦,您就象那三十四号一样。他们说,他是那样习惯于黑暗,竟能在他的黑牢最黑暗

的角落里看出一枚针。”

“他需要十年时间才能练就那种功夫。”伯爵心里这样自语。

向导拿着火把走了,伯爵说得很对。在几秒钟以后,他对一切都看得象在白天看时一样

的清晰。他向四周看看,完全看清了他曾呆过的黑牢。

“是的,”他说,“那是我常坐的石头,那墙上是我的肩膀留下的印记,那是我以头撞

壁时所留下的痕迹。噢,那些数字!我记得清楚呀!这是我有一天用它来计算我父亲和美塞

苔丝的年龄的,想知道当我出去的时候,父亲是否还活着,美塞苔丝是不是依然年轻,那次

计算以后,我曾有过短暂的希望。我却没有计算到饥饿和背叛!”于是伯爵发出一声苦笑。

他在幻想中看到了他父亲的丧事和美塞苔丝的婚礼。在黑牢的另一面墙上,他看出一片

刻划的痕迹,绿色的墙上依旧还可以看出那些白字。那些字是这样的,“噢,上帝呀,”他

念道,“保留我的记忆吧!”

“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临终时的祈祷,我那时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记忆。

我怕自己会发疯,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全了我的记忆!我感谢您!我感谢您!”

这当儿,墙上映出火把的光,向导走过来了。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来,先生。”向导说,他不上楼梯,领着伯爵从一条地道走到另一间黑牢的门

口。到了那儿,另一些纪念又冲到伯爵脑子里。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长老画在墙上、用来

计算时间的子午线,然后他又看到那可怜的长老死时所躺的那张破床。这些东西不但没有激

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的那种悲哀,反而使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

睛里禁不注流下泪来。

“疯长老就曾关在那儿的,先生,这是那年轻人进来的地方,”向导指着那仍未填塞的

洞口。“根据那块石头的外表,”

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专家考证出那两个犯人大概已经互相往来了十年。可怜的

人!那十年时间一定很难过的。”

唐太斯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金路易,交给那个虽不认识他但却已两次对他表示同情的向

导。向导接过来,心里以为那只几块银币,但火把的火使他看清了它们的真实价值。“先

生,”他说,“您弄错啦,您给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向导吃惊地望着伯爵。“先生,”他喊道,简直无法相信他的好运,“您的慷慨我无法

理解!”

“噢,非常简单,我的好人,我也曾当过水手,你的故事在我听来比别人更感动。”

“那么,先生,既然您这样慷慨,我也应该送你一样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我的朋友?贝壳吗?麦杆纺织的东西吗?谢谢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样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东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听我说,”向导说,“我想,‘在一个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里,总是留有一些东西

的。’所以我就开始敲墙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长老藏东西的那两个地方。

“找了一些时候以后,我发觉床头和壁炉底下听来象是空的。”

“是的,”伯爵说,“是的。”

“我翻开石板,找到了——”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奇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牢房里所发现的大多是那一类的东西。”

“是的,先生,是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你还留着吗?”

“不,先生,我把它卖给游客了,他们认为那是件很稀奇的东西,但我还留着一件东

西。”

“是什么?”伯爵着急地问。

“象是一本书,写在布条子上的。”

“去把它拿来,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感兴趣的东西,你放心好了。”

“我这就去拿,先生。”那向导出去了。

伯爵于是在那张死神使它变成了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下来。“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

叹道,“您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您,象天上的神一样,能分辨善恶,——如果死人和

那些活人之间还能互相沟通的话,如果人死后的灵魂还能重访我们曾经生活和受苦的地方—

—那么,高贵的心呀!崇高的灵魂呀!那么,我求求您,为着您给我的父爱,为着我对您的

服从,赐我一些征兆,赐我一些启示吧!除去我心中剩余的怀疑吧,那种怀疑如果不变成满

足,也会变成悔恨的。”

伯爵低下头,两手合在一起。

“拿来了,先生。”背后传来向导的声音。

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向导递给他一卷布片,那些布片是法利亚长老的知识

宝藏,这是法利亚长老论建立意太利统一王国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急忙拿过来,他的眼

光落到题铭上,他读道,“主说:‘你将拔掉龙的牙齿,将狮子踩在你的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回答。谢谢您,我的父亲,谢谢您!”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

一只夹着十张一千法郎钞票的小皮夹。“喏,”他说,“这个皮夹送给你。”

“送给我?”

“是的,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来看,”于是,把他刚才找到的那

卷布条藏在怀里——在他看来,它比最值钱的珠宝还更珍贵——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

道:“回马赛!”然后,他回头用眼睛盯住那座阴森森的牢狱。“该死,”他喊道,“那些

关我到那座痛苦的监狱里去的人!该死,那些忘记我曾在那里的人!”

当他经过迦太兰村的时候,伯爵把头埋在大衣里,轻声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他两次消

除了疑虑。他用一种温柔的几乎近于爱恋的声音所呼唤的那个名字,是海黛。

上岸以后,伯爵向坟地走去,他相信在那儿一定可以找到莫雷尔。十年以前,他也曾虔

敬地去找一座坟墓,但他枉费了一番心思。他带着千百万钱财回法国来的他,却没找到他那

饿死的父亲的坟墓。老莫雷尔的确在那个地方插过一个十字架,但十字架早已倒了,掘坟的

人已经把它烧毁,象他们的坟场里所有腐朽的木头十字架一样。而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较幸运

了。他是在他儿女的怀抱里去世的;他们把他埋在先他两年逝世的妻子身边。两块大理石上

分别刻着他们的名字,竖在一片小坟地的两边,四周围着栏杆,种着四棵柏树。

莫雷尔正靠在一棵柏树上,两眼直盯着坟墓。他悲痛欲绝,几乎失去了知觉。

“马西米兰,”伯爵说,“你不应该看坟墓,而应该看那儿。”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莫雷尔说,“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你是这样告诉过我吗?”

“马西米兰,”伯爵说,“你在途中要求我让你在马赛住几天。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我什么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我在这里可以比别处少一点儿痛苦。

“那也好,因为我必须得离开你了,但我还带着你的诺言呢,是不是?”

“啊,伯爵,我会忘了它的。”

“不,你不会忘记的,你要莫雷尔,因为你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因为你曾经发过誓,而

且你要重发一遍誓。”

“噢,伯爵,可怜可怜我吧!我是这样不幸。”

“我知道有一个人比你更不幸,莫雷尔。”

“不可能的!”

“唉!”基督山说,“这是我们人类的可怜的骄傲,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自己比那在他身

旁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一个人丧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爱所希望的东西,谁还会比他更痛苦?”

“听着,莫雷尔,注意听。我认识一个人,他也象你一样,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

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很年轻,有一个他所爱的老父,一个他的所恋慕的未婚妻。他们快要结

婚了,但那时,命中一场使我们几乎要怀疑上帝公正的波折,夺去了他的爱人,夺去了他所

梦想的未来,他被关了一间黑牢里。”

“啊!”莫雷尔说,:黑牢里的人迟早是可以出来的。”

“他在那儿住了十四年,莫雷尔。”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头上说。

马西米兰打了一个寒颤。“十四年?”他自言自语地说。

“十四年!”伯爵重复说,“在那个期间,他有过许多绝望的时候。也象你一样,认为

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杀。”

“是吗?”莫雷尔问道。

“是的,在他绝望到顶点的时候,上帝显灵了,——因为上帝已不再创造奇迹了。在一

开始,他大概并没有在那个人身上显示出无穷的仁慈,因为蒙着泪水的眼睛看不清东西,最

后,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神奇地离开了那座死牢,变成为有钱有势的人。他首

先去找他的父亲,但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莫雷尔说。

“是的,但你的父亲是在你的怀抱里去世的,他有钱,受人尊敬,享受过快乐,享足了

天年。他的父亲却死在穷苦、绝望、怀疑之中。当他的儿子在十年以后来找他的坟墓时候,

他的坟墓无法辩认了,没有一个人能说,那儿躺着你深爱的父亲!”

“上帝啊!”莫雷尔叹道。

“所以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人,莫雷尔,因为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坟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还有他所爱的那个女人。”

“你错了,莫雷尔,那个女人——”

“她死了吗?”

“比那更糟——她忘情负义,嫁给一个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莫雷尔,他

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情人。”

“他得到上帝的安慰了吗?”

“上帝至少给了他安宁。”

“他还希望再得到快乐吗?”

“他一直在追求着马西米兰。”

年轻人把头垂到他的胸前。“你牢记我的诺言吧,”他沉思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

说,“只是记得——”

“十月五日,莫雷尔,我在基督山岛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游艇会在巴斯蒂亚港等

你,船名叫欧罗斯号。你把你的名字告诉船长,他就会带你来见我了。就这样约定了,是不

是?”

“说定了,伯爵,我会照你的话做的,但你记得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个男子汉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我对你讲过二十遍

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帮你的忙。莫雷尔,再见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办。我让你自己在这儿和不幸奋斗,独自和上帝派来迎他

的选民的神鹰搏斗。甘密蒂的故事[希腊神话:甘密蒂是弗烈琪亚地方一个美丽而孤苦伶仃

的牧羊童子,有一天,宇宙大神经过,看出他是一个可造之材,便激太阳神化为神鹰,飞到

牧场上,把它抓到奥林匹斯山,叫他充当众神的司酒童子。——译注]不是一个神话,马西

米兰,它是一个比喻。”

“你什么时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个钟头以后,我就离开你很远啦。你可以陪我

到港口去吗,马西米兰?”

“我悉听你的吩咐,伯爵。”

莫雷尔把伯爵送到港口,黑色的烟囱里已经冒出象鹅绒似的白色水蒸气。汽船不久就开

航了,一小时后,正如伯爵所说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消失在地平线上,与夜雾融在一起,

分辩不清。

第一一四章 庇皮诺

在那艘汽船消失在摩琴岬后面的同时,一个人乘着驿车从佛罗伦萨赶往罗马的人,经过

阿瓜本特小镇。他的驿车赶得相当快,但还没有快到会令人发生怀疑的程度。这人穿着一件

外套,确切地说,是一件紧身长外套,穿了这种衣服旅行是不十分舒服的,但它却把鲜明灿

烂的荣誉团军官的缎带显示出来,他外套下面的上装上佩着一枚勋章,这两个标志以及他对

车夫讲话时的口音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法国人。另外还有一点可以证明他是来自这个世界语

言[这时指法语当时流行于欧洲各国。——译注]的国家的,就是,他只知道乐谱上用作术

语的那几个意大利字,象费加罗老说“goddam”[法国最流行的外国字之一;十五世

纪时,法国人叫英国人为goddam。——译注]一样,这些字能代替特殊语言的一切奥

妙。

当马车上坡的时候,他就对车夫大喊“Allegro”[意大利语,音乐术语:“急

调,加快!”——译注]当他下坡的时候,他就喊“Moderato!”[意大利语,音

乐术语:“不疾不徐,稍慢!”——译注]凡是走过那条路的人,都知道佛罗伦萨经阿瓜本

特到罗马,途中有许多的上坡和下坡!这两个字使听话的人感到极其有趣。车到勒斯多塔,

罗马业已在望,一般旅客到这里总会表露出强烈的好奇心,站起来去看那最先闯入眼帘的

圣·彼得教堂的圆顶,但这位旅客却没有这种好奇心。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夹,从皮

夹里抽出一张折成两叠的纸片,用一种恭敬的态度把它察看了一遍以后,说:“好!它还在

我身边呢。”

马车从波波罗门进城。向左转,在爱斯巴旅馆门口停下来。我们的老相识派里尼老板恭

恭敬敬地在门口迎接那位旅客。那位旅客下车,吩咐给他预备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便打听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当然一问就知道了,因为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罗马最有名的

银行之一,它就在圣·彼得教堂附近的银行街上。罗马,象在其他各地一样,来一辆驿车是

一件大事。十几个年轻的闲汉,示脚露肘,一手叉腰,一手有模有样地放到后脑勺上,凝视

着那旅客、驿车和马;此外还有五十个左右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他们是从教皇统治下的各省

来的,因为教皇重征人头税,要从圣·安琪罗桥抽水灌入梯伯河[梯伯河经意大利中部诸

省,该河比海平面高出二百四十四尺。——译注],所以无力纳税的人民只能让他们的孩子

流浪出来乞讨为生。但罗马的闲汉和流民比巴黎的幸运,他们懂得各国语言,尤其是法语,

他们听到那旅客吩咐要一个房间,一顿午餐,后来又打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结果

是:当那位客带着一个向导离开旅馆的时候,一个闲汉离开他的同伴,象巴黎警局的密探那

样巧妙地跟着那旅客,未被那旅客发现,也未被向导注意。

那个法国人是急于要到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去,以致他也不等驾马,只是留话给车夫,

叫车夫驾好马以后追上来,或到银行门口去等他。他比马车先到银行。那法国人走进银行把

向导留在外厅里,向导便立刻和两三个职业闲汉拉起话来。

在罗马的银行、教堂、废墟、博物馆和剧院门口,总是有这些职业闲汉在那儿的,跟踪

法国人的那个家伙也走进银行。那法国人敲一敲内门,走进第一个房间,跟踪他的闲汉也这

样做。

“经理先生在吗?”那旅客问道。

坐在第一张写字台前的一个重要职员打了一个手势,一个仆役便站起身来。“您是哪一

位?”那仆役问。

“腾格拉尔男爵。”

“请跟我来!”那个人说。

一扇门开了,那仆役和男爵都消失到门里面。那个跟腾格拉尔来的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

来。以后的五分钟内,那职员继续写字,凳子上的那个人也保持着沉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儿。然后,当那职员停笔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向四下看一看,确定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便

说:“啊,啊!你来啦,庇皮诺!”

“是的。”回答很简单。

“你认为这个人有值得探听的事情吗?”

“我没有多少事情要打听,因为我们已经得到情报了。”

“那么你知道他到这儿干什么来的罗?”

“当然,他是来提款的,但我不知道数目。”

“你不久就可以知道的了,我的朋友。”

“好极了,你大概还是象前次那样,给我错误的消息。”

“你是什么意思?你指哪一个人?是不久以前从这儿拿走三万艾居的那个英国人吗?”

“不,他真的有三万艾居,我们找到了。我是指那个俄国王子,你说他有三万里弗,而

我们却只找到两万四千。”

“你一定搜得不仔细。”

“是罗吉·万帕亲自搜查的。”

“如果那样,他大概是还了债——”

“一个俄国人还肯还债!”

“——不然就是花掉了一部分。”

“那倒是可能的。”

“一定是的,你必须让我去听一听,不然,那个法国人在我还知道数目以前就要办完手

续了。”

庇皮诺点点头,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串念珠来,开始低声地祈祷,而那职员则走进了腾

格拉尔和仆役进去的那间房子十分钟以后,那职员满面光彩地回来了。

“怎么样?”庇皮诺问他的朋友。

“小心,小心!数目很大。”

“五六百万,是不是?”

“是的,你知道那数目了吗?”

“记在基督山伯爵大人的账上?”

“你认识伯爵吗?”

“那笔钱,他们给他开立户头,任他在罗马、威尼斯和维也纳提取?”

“正是如此!”那职员喊道,“你怎么打听得这样清楚呢?”

“我告诉过你,我们是事先就得到情报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我要确定我有没有认错了人。”

“是的,的确是他!五百万,——一笔很可观的数目,是吗,庇皮诺?”

“是的。”

“嘘!我们的人来啦!”

那职员抓起他的笔,庇皮诺抓起他的念珠。门开的时候,一个在写字,一个在祈祷。腾

格拉尔满面喜色,银行经理一直陪他到门口。庇皮诺跟着腾格拉尔出去。约定马车等在门

口。导游拉开车门,他们很能干,什么事情可以派到他的用场。腾格拉尔跳进车子。动作轻

捷得象个小伙子,导游关上车门,跳上去坐在车夫旁边。庇皮诺跳上车坐在车厢外的后座上。

“大人是要到圣·彼得教堂去吗?”导游问道。

“去做什么呀?”

“当然是去观光啦!”

“我不是到罗马来观光的,”腾格拉尔大声说,然后,他又带着一个贪婪的微笑轻轻地

说,“我是来取钱的!”于是他拍一拍他的皮夹,皮夹里刚才已装进一份信用卡。

“那么大人是到——”

“到旅馆去。”

“到派时尼旅馆去!”导游对车夫说,马车疾驶而去。十分钟后,男爵回到他的房间,

庇皮诺则在旅馆门外的长凳上坐下来,他与本章开始时提及的那些闲汉中的一个,咬耳说了

几句话,那个闲汉便立刻顺着通到朱庇特殿的那条路飞一般地跑去。腾格拉尔觉得疲乏而满

足,睡意很浓,他上了床,把他的皮夹塞在枕头底下。庇皮诺闲得无事,便和闲汉们玩骰

子,输了三个艾居,为了安慰自己,喝了一瓶奥维多酒。

腾格拉尔虽然睡得很早,但第二天早晨却醒得很迟,他有五六夜没有睡好了。有时甚至

根本没有睡觉时间。他美美地吃了早餐,然后,正如他所说的,因为对这“不朽之城”的美

景并不关心,便吩咐车夫在中午给他备好马车。但腾格拉尔可没有计算到警察局的手续会如

此麻烦,驿站站长又是如此的懒惰。驿马到两点钟才来,去代领护照的向导直到三点钟才

到。而备好的马车在派里尼老板的门口早吸引了一群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之中当然有不少

职业闲汉。男爵得意洋洋地穿过这些看热闹的人,有不少为了想得些赏钱,那些闲汉便齐声

唤他“大人。”在那以前,腾格拉尔一向以被称为男爵自满。大人这个称呼使他有点受宠若

惊,便撒了十几个铜板给那群人,那群人为了再多得十几个铜板,立刻改称他为“殿下”。

“走哪一条路?”车夫用意大利语问。

“去安科纳省的那条路。”男爵回答。

派里尼老板翻译了这一问一答,马便疾驶而去。腾格拉尔准备先到威尼斯,在那儿提出

一部分钱,然后赴维也纳,休息几天以后,他准备在维也纳住下来,因为他听说那是一个可

以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他离开罗马不到十哩路,天色便晴起来了。腾格拉尔没想到起程会这么晚,要不是这

样,他宁愿在罗马多留一夜的。

他伸出头去,问车夫要多久才能到达一个市镇。

车夫用意大利语回答,“NonCapisco”[意大利语:“听不懂。——译注]

腾格拉尔点一点头,意思是说:“好极了。”

马车继续向前走。“我到第一个驿站就停车。”腾格拉尔心想。昨天晚上,他美美地睡

了一宿,他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舒适惬意的余味。他现在舒舒服服地躺在一辆华丽的英国马

车里,身下有双重弹簧座垫,由四匹好马拉着车子疾驶。他知道离前面的驿站只有二十哩路

了。一个这样幸运地破产的银行家,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腾格拉尔想到了他那在巴黎的太太,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又想起了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出

门的女儿,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他的债权人以及他将来如何花他们的钱十分钟以后,他没有

东西可想了,便闭上眼睛睡了。时而,一下比较猛烈的颠簸使他睁开眼睛,于是他感觉得到

车子依旧载着他在依稀相似的罗马郊外急速地前进,沿途布满着残存的高架引水桥[罗马水

道是罗马著名的古代建筑,最早的筑于公元前三世纪,一般都是用巨石和砖砌成的引水渠

道。——译注],远看象化为花岗石的巨人挡住他们的去路。但这天晚上天气很冷,天空阴

暗,而且下着雨,一个旅客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在比问一个只会回答“Napisco”的

车夫要舒服得多。腾格拉尔继续睡觉,心想反正到达驿站的时候他一定会醒来的。

马车停了。腾格拉尔以为他们到达了那盼望以久的地点。

他张开眼睛向窗外望出去,以为他已到了一个市镇或至少到了一个村庄里,但他看见的

却是一座象废墟一样的东西,有三四个人象幽灵似的在那儿走来走去。腾格拉尔等了一会

儿,心想车夫既已赶完他那一段路,一定会来向他要钱,他就可以借那个机会向新车夫问

话。但马已经解辔了,另外几匹马换了上去,可是却始终没有人来向他要钱。腾格拉尔惊奇

地推开车门;但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推回来,车子又开始行驶了。男爵目瞪口呆,完全醒

了。“喂!”他对车夫说,“喂,miocaro[意大利语:亲爱的。——译注]!”这

两个意大利字,男爵也是在听他的女儿和卡瓦尔康蒂对唱时学来的;但miocaro并没

有带来回答。腾格拉尔于是把窗打开。

“喂,我的朋友,”他把头伸到窗外说,“我们是到哪儿去呀?”

“Dentrolatesta!”[意大利语:“头缩进去!”——译注]一个庄严

而专横的声音喊着并伴随着一个恫吓的手势。

腾格拉尔明白了,Dentrolatesta的意思是“把头缩回去!”由此可见他

的意大利语进步神速。他服从了,但心里却七上八下,而且那种不安与时俱增。他的脑子不

再象开始旅行时那样无忧无虑、他的脑子里现在已充满了种种念头。这些念头无疑使他情绪

激动、头脑清醒。但后来由于紧张过分又糊涂了。在我们未曾惊慌的时候,我们对外界的一

切看得很清楚,当我们惊慌的时候,外界的一切在我们眼中都有了双重意义,而当我们已经

吓慌了的时候,我们除了麻烦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腾格拉尔看见一个披着披风的人骑

着马在车子的右边疾驰。“宪兵!”他喊道。“难道当局已把我的情形发急报给教皇当局

了?”他决定要解除这个疑团。“你们带我到哪儿去?”他问道。

“Dentrolatesta!”以前那个声音又气势汹汹的回答。

腾格拉尔朝车厢左边,转过身去,他看见右边也有一个人骑着马在疾驰。“一定是的

了!”腾格拉尔说,额头上直冒出汗来,“我准是被捕了。”于是他便往背垫上一靠,但这

一次可不是睡觉而是动脑筋了。不久,月亮升起来了。他看见了那庞大的引水渠架,就是他

以前看见过的那些花岗石的鬼怪;只是以前它们在他的右边,而现在则已在他的左边。他知

道他们已掉转车头。正在把他带回到罗马去。“噢,倒霉!”

他喊道,“他们一定已弄到了我的引渡权。”马车继续快驰。一小时就在这样的担惊受

怕中过去了,他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在提醒这个逃亡者他们是在走回头路。终于,他看

见一片黑压庄的庞然大物,看来马车一定会撞在那个东西上;但车子一转弯,那个庞然大物

便已落在后面了,那原来是环绕在罗马四周的一个城垒。

“噢,噢!”腾格拉尔喊道,“我们不是回罗马,那么,并不是法院派人来追我,我仁

慈的上帝!”另外一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但如果他们竟是——”

他的头发竖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在巴黎很少有人相信的关于罗马强盗的有趣的故事。

他想起了阿尔贝·马尔塞夫在与欧热妮小姐的婚约未破裂前讲述的那一番冒险。“他们或许

是强盗!”他自言自语地说。正当那时,车子驶上了一条比碎石路更硬的路面。腾格拉尔大

着胆子向路的两边望了一望,看见两边都是一式的纪念碑,马尔塞夫那场冒险的种种细节在

他的头脑里面盘桓着,他确信自己已被带上了阿匹爱氏路上,在一块象山谷似的地方,他看

见有一个圆形凹陷的建筑物。那是卡拉卡勒竞技场。车子右边那个骑马的人一声令下马车便

停住了。同时,车子左侧的门打开了。

“Scendi!”[意大利语:“跟着来。”——译注]一个命令式的声音喊道。腾

格拉尔本能地下车,他虽然不会说意大利语,他却已经懂得这个字。半死不活的男爵向四周

看了一看。除车夫以外的四个人把他围了起来。

“Diqua,”[意大利语:“下来!”——译注]其中有一个人一面说,一面带头

走下一条离开阿匹爱氏路的岔道。腾格拉尔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身后,并不反抗,无须回

头,另外那三个人一定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似乎觉得每隔一段的距离就站着一个人,象

哨兵似的。

这样走了大约十分钟,在这期间,腾格拉尔没有和他前面的人说一句话,最后,他发现

自己已在一座小丘和一丛长得很高的杂草之间;三个人默默地站成一个三角形,而他是那个

三角形的中心。他想说话但他的舌头却不听使唤。

“Avanti!”[意大利语:向前走。”——译注]是那个严厉和专横的声音说。

这一次,腾格拉尔更明白了,他不但听懂了话,而且也领会了动作的含义,因为他身后

的那个人非常粗鲁地把他一推,他差点撞到在前面带路的那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朋

友庇皮诺,他扎进杂草丛中,沿着一条只有蜥蜴或黄鼠狼才认为是一条大道的小径向前走

去。在一块小树掩遮下的岩石前面他停了下来,那块岩石半开半掩,刚好可容一个人钻进

去,那个小伙子一转身便象童话里的妖精似地不见了。腾格拉尔后面的那个人吩咐他也照样

做。现在他已经毫不怀疑了,他已经落入罗马强盗手里。腾格拉尔象是一个身临险境进退维

谷,却又被恐惧激起了勇气的人那样,他执行了命令,象庇皮诺那样钻了进去。尽管他的肚

子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

他闭上眼睛。直到他的脚触到地面的时候,才张开眼来。里面的路很宽,但却很黑。庇

皮诺划火点燃了一支火把,他现在已到了自己的地方,不再怕被人认出了。另外那两个人也

紧随着腾格拉尔下来,做他的后卫。腾格拉尔一停步,他们就推着他向前走。他们顺着一条

平缓的下坡路走到一处阴森可怖的十字路口。墙上挖着一格格装棺材的墓穴,衬托着白石的

墙头,就象是骷髅上黑洞洞的大眼睛一样。

一个哨兵把他的步枪拍的一声转到左手。“谁?”他喊道。

“自己人,自己人!”庇皮诺说,“队长在哪儿?”

“在那边!”哨兵用手向背后面一指;那儿的一个大厅象是岩石挖出来的,大厅里的灯

光透过拱形的大门廊照入隧道。

“好买卖,队长,好买卖!”庇皮诺用意大利语说,他抓住腾格拉尔的衣领,拖着他向

门洞走,拖他穿过门洞进入大厅,看来队长就在那里。

“是这个人吗?”队长问道,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普罗塔克的《亚历山大传》。

“是的,队长,就是他。”

“好极了,让我看看他。”

听到这一声很不客气的命令,庇皮诺便把火把举起来直逼到腾格拉尔的脸上,腾格拉尔

吓得忙向后退,以免烧焦眼睫毛。他脸色苍白满是惊恐之色。

“这个人累了,”队长说,带他上床去睡吧。”

“上帝,”腾格拉尔暗暗地说,“他所说的床大概是墙壁空洞里的棺材,而我所能享受

的睡眠,大概就是由那在黑影里闪闪发光的匕首所造成的长眠了。”

就是当年阿尔贝·马尔塞夫发现他在读《凯撒历史回忆录》的那个人,这位腾格拉尔发

现他在研究《亚历山大传》的首领的话,他的话惊醒了他的同伴,他们从大厅四角用枯叶或

狼皮铺成的床上坐起来。那位银行家发出一声呻吟,跟着领他的人向前走,他既未恳求也未

哀叫。因为他已经没有精力、意志、没有感觉;不论他们领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就会乖乖地

跟着走。最后他发觉自己已到了一座楼梯脚下,他机械地抬起腿,向上走了五六步。一扇矮

门在他的面前打开了,他低下头,以免撞伤额角,走进一个用岩石挖成的小地室。这回地窖

虽然未加粉饰,却很清洁,虽然深埋在地下,却很干燥。地窖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干草做的

床,上面铺着羊皮。腾格拉尔一看见那张床,眼睛顿时发光了,他认为那是一种安全的象

征。“噢,赞美上帝!”他说,这是一张真的床!”

“Ecco!”[意大利语:“到了!”——译注]那向导说,他把腾格拉尔往地窖里

一推,随手把门关上。

门闩格拉一响,腾格拉尔变成一个俘虏了。而且,即使没有门闩,他也不可能从这警卫

森严的圣·西伯斯坦陵墓里逃出去。至于这群强盗的首领,我们的读者一定已认出那是鼎鼎

大名的罗吉·万帕。腾格拉尔也认出了他;当阿尔贝·马尔塞夫在巴黎讲到这个强盗的时

候,腾格拉尔不相信他的存在,但现在,他不但认出他,而且也认出了这个曾关过阿尔贝的

地窖,这个地方大概是特地留给外客用的。这些记忆给腾格拉尔带来了几分欢喜,使他的心

情平静了些。那些强盗既然不想立刻结果他的性命,那么他认为他们根本不想杀他。他们捉

他来的目的是为了要钱,既然他身边只带着几块金路易,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放他出去,他记

得马尔塞夫的赎款好象是四千艾居。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比马尔塞夫重要很多,他把自己的赎

款定为八千艾居。八千艾居相当于四万八千里弗;而他现在却有五百零五万法郎在身边。凭

着这笔款子,他一定可以使自己恢复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绑票的赎款有高达五百零五万

法郎的,所以,他相信自己不必破费很多钱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他躺到床上,在翻了两三

次身以后,便象罗吉·万帕所读的那本书中的主角那样宁静地睡着了。

第一一五章 罗吉·万帕的菜单

除了腾格拉尔所害怕的那种睡眠以外,我们每一次睡觉总是要醒过来的。他醒了。对于

一个睡惯了绸床单,看惯了天鹅绒的壁帏和嗅惯了檀香香味的巴黎人,在一个石灰岩的石洞

里醒来自然象是一个不快意的梦境。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一眨眼的时间已足够使最强烈的怀

疑变成确定无疑的事实。

“是的,”他对自己说,“我是落在阿尔贝·马尔塞夫所说的那批强盗手里了。”他的

第一个动作是作一次深呼吸,以确认自己究竟是否受伤。这种方法他是从《堂吉诃德传》里

学来的,他生平并非仅仅读过这一本书,但仅有这一本书他还保留着一些印象。

“不,”他大声说,“他们并没有杀死我或打伤我,但他们或许已抢去了我的东西!”

于是他双手赶紧去摸口袋里,他找到了那只装着五百零五万法郎支付券的小皮夹。“奇怪的

强盗!”他自语道,“他们没有拿走我的钱袋和皮夹。正如我昨天晚上所说的,他们是要我

付赎款。啊!我的表还在这儿!让我来看看现在几点了。”腾格拉尔的表是钟表名匠勃里古

的杰作,昨天晚上他小心的包着藏起来,现在时针正指在五点半上。假如没有这只表,腾格

拉尔就无法知道白天还是黑夜,因为光是不能射到这间地窖里来的。他应该要求和强盗谈判

呢,还是耐心地等待他们来提出?后面这个办法似乎更妥当,所以他就等着。他一直等待到

十二点钟。在这期间,他的门口有一个哨兵始终在守着。八点钟的时候,哨兵换了一次班。

腾格拉尔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去看一看看守他的那个人。

他注意到把有几缕灯光从那扇拼得不甚严密的门板缝中透进来。他把眼睛凑到一条门缝

上,正巧看见那个强盗在饮白兰地酒,那种酒,因为装在一只皮囊里,所以发出一种使腾格

拉尔嗅了极不愉快的气味。“啐!”他喊了一声,退回到地窖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十二点的时候,又有一个强盗来换班,腾格拉尔想看一看这个新的看守人,便又走近门

去。他是一个身材魁伟、肌肉发达的强盗,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他的红头发象蛇似的

披散在肩上。“啊,上帝呀,”腾格拉尔喊道,“这个家伙象是一个吃人的妖怪,但是,我

太老了,啃起来太硬,吃起来也没有味道。”由此可见,腾格拉尔还有足够的精力来开玩

笑。正在那时,象是要证明他不是一个吃人的妖怪似的,那人从他的干粮袋里取出一些黑面

包、黄油和大蒜,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见鬼,”腾格拉尔从门缝里注视着强盗的那顿午餐说,——“见鬼,我真不懂人怎么

能吃那样的脏东西!”于是他退回去坐在床上,那羊皮又使他想起了刚才的那种酒味。

但自然的规律是无法违背的,对于一个饥饿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具有不可抗拒的

吸引力。腾格拉尔当时觉得他自己的胃里没有资源了,渐渐地,在他看来那个人似乎没有那

样丑了,面包也没有那样黑了,黄油也比较新鲜了。甚至庸俗的大蒜——令人讨厌的野蛮人

的食物也使他想起了以前当他吩咐厨子准备鸡汤时连带端上来的精美的小菜。他站起身,敲

一敲门,那强盗抬起头来。腾格拉尔知道他已听见,便再连续敲门。“Checosa?”

[意大利语:“干什么?——译注]这强盗问。

“来,来,”腾格拉尔用手指敲着门说,“我想,这个时候也应该弄点东西来给我吃了

吧!”

但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听不懂他的话,是因为他没有接到过如何对待腾格拉尔的营养问题

的命令,那看守并不回答,只是继续吃他的黑面包。腾格拉尔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伤,他

不再想和这个丑恶的家伙打交道,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搁,不再吭声。

又过了四个钟头,另一个强盗来换班。腾格拉尔的胃这时痛得象有什么东西在啮咬似

的,他慢慢地站起来,再把他的眼睛凑在门缝上,认出了他那个聪明的向导的脸。这个人的

确是庇皮诺,他正在准备以最舒服的方式来担任这项看守工作。他面对门坐着,两腿之间放

着一只瓦盆,瓦盆里装的是咸肉煮豌豆,瓦盆旁边还有一小筐韦莱特里葡萄和一瓶奥维多

酒。庇皮诺显然是一个对饮食讲究的人。看到这种情景腾格拉尔顿时口水直流。’好吧,”

他心想,“我来看看他是否比那一个好说话!”于是他轻轻地敲敲门。

“来了!”庇皮诺喊道,他时常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进出,完全懂得法国人的习惯。

腾格拉尔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个在路上恶狠狠地对他吆喝”

“把头缩进去!”的那个人。但现在不是报复的时候,所以他装出最亲热的态度,带着

一个和蔼的微笑说:“对不起,阁下,他们难道不准备给我吃东西吗?”

“大人可是有点饿了?”

“有点儿!不饿才怪呢,我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啦!”

腾格拉尔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说,“是的,阁下,我肚子饿了,——非常饿

了!”

“那么大人希望——”

“马上就有东西吃,如果可能的话。”

“那是最容易的事情了,”庇皮诺说,“我们这儿要吃什么有什么,但当然得付钱,象

在所有诚实的基督徒之间一样。”

“当然罗!”腾格拉尔喊道,“可是按理说,那些抓人的人至少应该喂饱他们的俘虏。”

“啊,大人!”庇皮诺答道,“我们这儿可没有这种规矩。”

“这个理由实在不充分,”腾格拉尔说,他觉得他的监守者很和善可亲,“可是,这样

我也满意了。好吧,,拿一点东西给我吃吧。”

“马上就拿来。大人喜欢吃什么?”于是庇皮诺便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让咸肉煮豌豆

的香味直冲进腾格拉尔的鼻孔里。“请吩咐吧!”

“你们这儿有厨房吗?”

“厨房?当然有,”我们这儿完整得很!”

“厨师呢?”

“都是一流的!”

“嗯,鸡、鱼、野禽,什么都行,我都吃的。”

“只替大人欢喜。您要一只鸡吧,我想?”

“好吧,一只鸡。”

庇皮诺转过身去喊道:“给大人拿一只鸡来!”

他这句话的回声还在甬道里回荡未绝,一个英俊、和蔼、赤膊的年轻人便出现了,他头

顶着一只银盘走过来,并不用手去抹,银盘里盛着一只鸡。

“我几乎要相信自己是在巴黎咖啡馆里啦!”腾格拉尔自言自语地说。

“来了,大人!”庇皮诺一面说,一面从那小强盗的头上取下鸡,把它放在地窖里一张

蛀得满是斑孔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再加上一条长凳和那张羊皮床,便是地窖里的全部家当

了。腾格拉尔又要刀和叉。“喏,大人,”庇皮诺一面说,一面给他一把钝口的小刀和一只

黄杨木做的餐叉。腾格拉尔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准备切那只鸡。

“原谅我,大人,”庇皮诺把手按在那银行家的眉头上说,“这儿的人是先付款后吃饭

的。您这样会使他们不高兴,可是——”

“啊,啊!”腾格拉尔心想,“这就不象巴黎了,——我刚才倒没有想到他们会敲我的

竹杠!但我慷慨一些吧。听说意大利的东西便宜,一只鸡在罗马大概值十二个铜板。拿去

吧。”

说着他朝地下抛了一块金路易。

庇皮诺拾起那块金路易。腾格拉尔刚要割那只鸡。“等一等,大人,”庇皮诺起身来

说,“你还欠我一些钱呢。”

“我说他们会敲我竹杠的,”腾格拉尔心想,但也决定要对这种敲诈逆来顺受,便说,

“来,你说我在这只鸡上还欠你多少钱?”

“大人付了我一块路易的定洋。”

“一块路易吃一只鸡还算是定洋!”

“当然罗,大人现在还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块路易!”

腾格拉尔张大眼睛听这个大笑话。’啊!奇怪,”他吃惊地说,“奇怪!”

于是他又准备去切那只鸡,但庇皮诺用他的左手抓住腾格拉尔的右手,他的右手则伸到

腾格拉司的面前。“拿来。”他说。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腾格拉尔说。

“我们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大人。”庇皮诺说,严肃得象一个教友派教徒一样。

“什么,一只鸡要卖十万法郎?”

“大人,您无法想象在这种该死的地洞里养鸡是多么的困难。”

“算了吧,算了吧,”腾格拉尔说,“这种玩笑真是滑稽,有趣,我的肚子实在饿极

了,所以还是让我吃吧。喏,再拿一块路易给你。”

“那么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了。”庇皮诺还是用那种口气说,“我们耐心地等你

付清。

“噢!那个,”腾格拉尔对于他这样非常气愤,“那个,你是决不会成功的。去见鬼

吧!你不知道你的对手是谁!”

庇皮诺一挥手,那青年强盗便急忙搬开那盘鸡。腾格拉尔往他的羊皮床上一躺,而庇皮

诺则关上门,重新开始吃他的咸肉豆。腾格拉尔虽然看不见庇皮诺的吃相,但吃东西的咀嚼

声显然说明了他在吃东西,而且吃得颇有滋味,象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一样。腾格拉尔觉得他

的胃似乎穿了底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否还能再填满它,可是他居然又熬了半个钟头,那半

个钟头象一世纪那样的悠久。他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来,阁下,”他说,“别让我再

挨饿了,告诉我吧,他们究竟要我怎么样。”

“不,大人,应该说你要我们怎么样。请您吩咐,我们马上可以照办。”

“那么马上开门。”

庇皮诺遵命。

“哼!我要吃东西!——要吃东西你听到了吗?”

“你饿了吗?”

“算了吧。你知道的。”

“大人喜欢吃什么东西呢?”

“既然这个鬼地方的鸡这样贵,就给我来一块干面包吧。”

“面包?好极了。喂,听着!拿点面包来!”他喊道。

小强盗拿来一小块面包。

“多少钱?”腾格拉尔问。

“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庇皮诺说,“您已经预付过两路易了。”

“什么!十万法郎一块面包?”

“十万法郎。”庇皮诺重复一遍。

“一只鸡你要我十万法郎呀!”

“我们这儿不是按菜论钱而是每餐有定价的。不论您吃多吃少,不论您吃十碟或一碟,

价钱总是一样的。”

“什么!还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吗?我的好人哪,这可是太蠢,太荒谬啦!你还是干脆

告诉我吧,究竟你们是不是饿死我。”

“不,上帝哪,不,大人,除非是您想自杀。我们这儿是付钱就可以吃东西。”

“你叫我拿什么来付呢,畜生?”腾格拉尔怒道。“你以为我会在口袋里带着十万法郎

出门吗?”

“大人的口袋里有五百零五万法郎,十万法郎一只的鸡可以吃五十只半。”

腾格拉尔打了一个寒颤。他现在明白了,他先前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来,”他说,

“假如我付给你十万法郎,你就说话算数,肯让我安安稳稳地吃了吗?”

“当然罗。”庇皮诺说。

“我怎么付钱呢?”

“噢,那是最容易的了,您在罗马银行街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里开有户头,开一张四

千九百九十八路易支票给我,我们自然会托我们的往来银行去代收的。”

腾格拉尔觉得他还是顺从他的好,所以他就接过庇皮诺给他的笔、墨水和纸、写了支

票,签了字。“喏,”他说,——

“这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

“这是您的鸡。”

腾格拉尔一面吃鸡,一面叹气,这只用十万法郎的代价换来的鸡简直瘦极了。庇皮诺仔

细地把支票看了看,就把它放进口袋里,然后继续吃他的豆。

第一一六章 宽恕

第二天,腾格拉尔又饿了,那间黑牢的空气不知为什么会让人这么开胃。那囚徒本来打

算他这天不必再破费,因为,象任何一个会打经济算盘的人一样,他在地窖的角落里藏起了

半只鸡和一块面包。但刚吃完东西,他就觉得口渴了,那可是在他的意料这外的。但他一直

坚持到他的舌头粘在上颚上,然后,他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了,他大喊起来。守卫的打开门,

那是一张新面孔。他觉得还是与他的相识做交易比较好一些,便要他去叫庇皮诺。

“我来啦,大人,”庇皮诺带着急切的表情说,腾格拉尔认为这种急切的表情对他有利

的。“您要什么?”

“要一些喝的东西。”

“大人知道罗马附近的酒可是贵得很哪。”

“那么给我水吧。”腾格拉尔喊道,极力想避开那个打击。

“哦,水甚至比酒更珍贵,今年的天气是这样的旱。”

“得了,”腾格拉尔说,“看来我们又要兜那个老圈子啦。”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希望把这件事情当作一次玩笑,但他额角上却已经汗涔涔地了。

“来,我的朋友,”看到他的话并没有在庇皮诺身上引起什么反应,他又说,“你不会拒绝

给我一杯酒的吧?”

“我已经告诉过大人了,”庇皮诺严肃地答道,“我们是不零卖的。”

“嗯,那么,给我一瓶最便宜的吧。”

“都是一样的价钱。”

“要多少?”

“两万五千法郎一瓶。”

“说吧,”腾格拉尔用痛苦的口吻喊道,“就说你们要敲诈得我一文不名,那比这样零

零碎碎的宰割我还更痛快些。”

“没准儿这正是头儿的意思。”

“头儿!他是谁?”

“就是前天带您去见的那个人。”

“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

“让我见见他。”

“当然可以。”

一会儿,罗吉·万帕便出现在腾格拉尔的面前了。

“阁下,你就是带我到这儿来的那些人的首领吗?”

“是的,大人。”

“你要我付多少赎金?”

“哦,说实话,就是您带在身边的那五百万。”

腾格拉尔的心里感到一阵可怕的剧痛。“以前我虽有大笔的财产,”他说,“现在却只

剩下这一笔钱了。如果你把这笔钱都拿走,就同时拿了我的命吧。”

“我们不准备使您流血。”

“谁给你们下的命令?”

“我们所服从的那个人。”

“那么你也服从那个人的吗?”

“是的,是一位首领。”

“我听说,你就是首领,但另有一个人是我的首领。”

“而那位首领,——他可是也听谁指挥的吗?”

“是的。”

“他听谁的指挥?”

“上帝。”

腾格拉尔想了一会儿。“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

“有可能。”

“是你的首领要你这样对待我的吗?”

“是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钱包都要被掏空了呀。”

“大概会的。”

“好,”腾格拉尔说,“给你一百万怎么样?”

“不行。”

“两百万呢?三百万?四百万?来,四百万哪?条件是你放我走。”

“值五百万的东西您为什么只给我四百万呢?银行家阁下,您这么杀价我买在不懂。”

“都拿去吧,那么统统都拿去吧,我告诉你,连我也杀了吧!”

“好了,好好,别生气。这样会刺激你的血液循环,使血液循环的加速,这样会产生一

个每天需要一百万才满足的胃口。您还是经济一点儿吧。”

“但到我没有钱付给你们的时候,又怎么样呢?”腾格拉尔绝望地问。

“那时您必须挨饿。”

“挨饿?”腾格拉尔说,他的脸色发白起来。

“大概会的。”万帕冷冷地回答。

“但你不是说你不想杀死我的吗?”

“是的。”

“可是你怎么又想让我饿死?”

“那是另一回事了。”

“那么,你们这些混蛋!”腾格拉尔喊道,“我决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我情愿马上

就死!你们可以拷打我、虐待我、杀死我,但你们再也得不到我的签字了!”

“悉听尊便。”万帕说着就离开了地窖。

腾格拉尔狂怒地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搁。这些家伙是些什么人呢?那个躲在幕后的首领

是谁呢?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出了赎金就释放,惟有他却不能这么办呢?噢,是的,这些残酷

的敌人既然用这无法理解的手段来迫害他,那么,迅速的突然的死去,可算是一种报复他们

的好方法。死?在腾格拉尔的一生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带着恐惧和希望的矛盾想到死。这

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毫不留情的幽灵身上,这个幽灵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中,而且随着

每次的心跳一遍遍地说道:“你要死了!”

腾格拉尔象一头被围捕的野兽。野兽在被追逐的时候,最初是飞逃,然后是绝望,最

后,凭着绝望所刺激出来的力量,有时也能绝处逢生。腾格拉尔寻思着逃脱的方法,但四壁

都是实心岩石,地窖惟一的出口处有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那个人的后面还不断地有带枪的

人经过。他那不签字的决心持续了两天,两天以后,他出了一百万买食物。他们送来一顿丰

美的晚餐,拿走一百万法郎的支票。

从这时起,那不幸的囚犯干脆听天由命了。他已受了这样多的痛苦,他决定不让自己再

受苦,什么要求他都肯答应了,在他象有钱的时候那样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以后,他算

一算账,发觉他只剩下五万法郎了。于是这个囚犯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应。为了保住剩下的

五万法郎。他宁愿再去受饥饿的折磨也不肯放弃那笔钱。有一线濒于疯狂的希望在他眼前闪

烁。早就把上帝抛在脑后的他,这时又想起了上帝。上帝有时会创造奇迹的,教皇的巡官或

许会发现这个该死的洞窟,把他释放出去,那时他就还可以用剩下五万法郎,保证他此后不

致挨饿。他祈祷上帝让他保存这笔钱,他一面祈祷一面哭泣。三天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三天

里面,即使他的心里并没有想到上帝,但他的嘴巴上总老是挂着上帝的名字。有时他神志昏

迷,好象看见一个老人躺在一张破床上,那个老人也已饿得奄奄一息了。

到第四天,他已饿得不成人形而是一具活尸了。他捡完了以前进餐时掉在地上的每一颗

面包屑,开始嚼起干草来了。

然后他恳求庇皮诺,象恳求一个守护神似的向他讨东西吃,他出一千法郎向他换一小块

面包。但庇皮诺不理他。到第五天,他挣扎着摸到地窖的门口。

“你难道不是一个基督徒吗?”他支撑着起来说:“你们忍心看着一个在上帝面前与你

同是兄弟的人死去吗?我的朋友,我当年的朋友呀!”他喃喃地说,脸贴到地上。然后他绝

望地站起来,喊道,“首领!首领!”

“我在这儿,”万帕立刻出现,说,“您想要什么?”

“把我最后的一个金币拿去吧!”腾格拉尔递出他的皮夹,结结巴巴地说,“让我住在

这个洞里吧。我不再要自由了,我只要求让我活下去!”

“那么您真的感到痛苦了?”

“哦,是的,是的,我痛苦极了!”

“可是,还有人比您受过更大的痛苦。”

“我不相信。”

“有的,想想那些活活饿死的人。”

腾格拉尔想到了他在昏迷状态时所见的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以额撞地,也呻吟

起来。“是的,”他说,“虽有人比我痛苦,但他们至少是殉道而死的。”

“你忏悔了吗?”一个庄严低沉的声音问道。腾格拉尔听了吓得头发根都直竖起来。他

睁大衰弱的眼睛竭力想看清眼前的东西,在那强盗的后面,他看见一个人裹着披风站在石柱

的影阴里。

“我忏悔什么呢?”腾格拉尔结结巴巴地说。

“忏悔你所做过的坏事。”那个声音说。

“噢,是的!我忏悔了!我忏悔了!”腾格拉尔说,他用他那瘦削的拳头捶着他的胸膛。

“那么我宽恕你。”那人说着就摔下他的披风,走到亮光里。

“基督山伯爵!”腾格拉尔说,饥饿和痛苦使他的脸色苍白,恐惧更使他面如土色了。

“你弄错了,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那末你是谁呢?”

“我就是那个被你诬陷、出卖和污蔑的人。我的未婚妻被你害得过着屈辱的生活。我横

遭你的践踏,被你作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我的父亲被你害得活活饿死,——我本来也想让

你死于饥饿。可是我宽恕了你,因为我也需要宽恕。我就是爱德蒙·唐太斯。”

腾格拉尔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起来吧,”伯爵说,“你的生命是安全的。你的那两个同伴可没有你这样幸运,一个

疯了,一个死了。留着剩下的那五万法郎吧,我送给你了。你从医院里骗来的那五百万,已

经送回给他们了。现在你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客人。万帕,这个人吃饱以

后,就把他放了。”

伯爵离开的时候腾格拉尔仍然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人影在甬道

里消失了,甬道两旁的强盗都对他鞠躬。万帕遵照伯爵的指示,款待了腾格拉尔一顿,让他

享受意大利最好的酒和美食,然后,用他的马车带他离开,把他放在路上,他靠着一棵树

干。在树下呆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条小溪附近;

他口渴了,踉踉跄跄地走到小溪边。当他俯下身来饮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已完全白

了。

第一一七章 十月五日

傍晚六点钟左右;乳白色的晕雾笼罩到蔚蓝的海面上;透过这片晕雾,秋天的太阳把它

那金色的光芒撒在蔚蓝的海面上,白天的炎热已渐渐消退了,微风拂过海面,象是大自然午

睡醒来后呼出的气息一样;一阵爽神的微风吹拂着地中海的海岸,把夹杂着清新的海的气息

的花草香味到处播送。

在这片从直布罗陀到达达尼尔,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无垠的大海上,一艘整洁、漂

亮、轻捷的游艇正在黄昏的轻雾中穿行。犹如一只迎风展翅的天鹅,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

它迅速而优美地在它的后面留下一道发光的水痕。渐渐地,太阳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了:

但象是要证实神话家的幻想似的,尚未收尽的余辉象火焰一般跳动在每一个波浪的浪尖上,

似乎告诉人们海神安费德丽蒂把火神拥在怀抱里,她虽然竭力要把她的爱人掩藏在她那蔚蓝

的大毯子底下,却始终掩饰不住。海面上的风虽然还不够吹乱一个少女头上的鬈发,但那艘

游艇却行进得非常快。船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肤色浅黑的男子,他大睁着的眼睛看着他

们渐渐接近的一片乌压压的陆地,那块陆地矗立在万顷波涛之中,象是一顶硕大无朋的迦太

兰人的圆锥形的帽子。

“这就是基督山岛吗?”这位旅客用一种低沉的充满抑郁的声音问道。这艘游艇看上去

是按照他的吩咐行驶的。

“是的,大人,”船长说,“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那旅客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声音把这句话复述了遍。然后他又低声

说,“是的,就是那个港口。”于是他又带着一个比流泪更伤心的微笑再陷入一连串的思索

里。几分钟以后,只见岛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一声枪响几乎同时传到游艇上。

“大人,”船长说,“岛上发信号了,您要亲自回答吗?”

“什么信号?”

船长向这座岛指了一指,岛边升起一缕渐渐向上扩大的轻烟。

“啊,是的,”他说,象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拿给我。”

船长给他一支实弹的马枪;旅客把它慢慢地举起来,向空放了一枪。十分钟以后,水手

收起帆,在离小港口外五百尺的地方抛下锚。小艇已经放到水上,艇里有四个船夫和一个舵

手。那旅客走下小艇,小艇的船尾上铺着一块蓝色的毡毯供他坐垫,但他并没有坐下来,却

兀自把手叉在胸前。船夫们等待着,他们的桨半举在水面外,象是海鸟在晾干它们的翅膀似

的。

“走吧,”那旅客说。八条桨一齐插入水里,没有溅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

去。一会儿,他们已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港里;船底触到沙滩不动了。

“大人请骑在这两个人的肩头上让他们送您上岸去。”那青年作了一个不在乎的姿势答

复这种邀请,自己跨到水里,水齐及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轻声地说,“您不应该这样的,主人会责怪我们的。”

那青年继续跟着前面的水手向前走。走了大约三十步以后,他们登上陆地了。那青年在

干硬的地面上蹬了蹬脚使劲向四下里望着,他想找一个人为他引路,因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

黑了。正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一只手落到他的肩头上,同时有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您好,马西米兰!你很守时,谢谢你!”

“啊!是你吗,伯爵?”那青年人用一种几乎可说很欢喜的声音说,双手紧紧地握住基

督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象你一样的守约。但你身上还在滴水,我亲爱的朋友,我得象凯丽

普索对德勒马克[典出荷马名著《奥德赛》:凯丽普索是住在奥癸其亚岛上的女神,德勒马

克船破落海,被救起,收留在她的岛上。——译注]所说的那样对你说,你得换换衣服了。

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住处,你在那儿,不久就会忘掉疲劳和寒冷了。”

基督山发现那年轻人又转过身去,象在等什么人。莫雷尔很奇怪那些带他来的人竟一言

不发,不要报酬就走了。原来他们已经在回到游艇上去了,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划桨声。

“啊,对了,”伯爵说,“你在找那些水手吗?”

“是的,我还没付给他们钱,他们就走了。”

“别去管这事了,马西米兰,”基督山微笑着说,“我曾和航海业中的人约定:凡是到

我的岛上来的旅客,一切费用都不收。用文明国家的说法,我与他们之间是有‘协定’的。”

马西米兰惊讶地望着伯爵。“伯爵”,他说,“你跟在巴黎时不一样了。”

“为什么呢?”

“在这儿,你笑了。”

伯爵的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你说得很对,马西米兰,你提醒我回到现实中,”他

说,“我很高兴再看见你,可忘记了所有的快乐都是过眼云烟。”

“噢,不,不,伯爵!”马西米兰抓住伯爵的双手喊道,“请笑吧。你应该快乐,你应

该幸福,应该用你的谈笑自若的态度来证明:生命只有在这些受苦的人才是一个累赘。噢,

你是多么善良,多么仁慈呀!你是为了鼓励我才装出高兴的样子。”

“你错了,莫雷尔,我刚才是真的很高兴。”

“那么你是忘了,那样也好。”

“为什么这么说?”

“是的,正如古罗马的斗士在走进角斗场以前对罗马皇帝所说的那样,我也要对你说:

去赴死的人来向你致敬了。’”

“你的痛苦还没有减轻吗?”伯爵带着一种奇特的神色问道。

“哦!”莫雷尔的眼光中充满苦涩,“你难道真的以为我能够吗?”

“请听我说,”伯爵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能把我看作一个普通人,看作一个

只会喋喋不休地说些废话的人。当我问你是否感到痛苦已减轻的时候,我是作为一个能洞悉

人的心底秘密的人的资格来对你说的。嗯,莫雷尔,让我们一同来深入你的心灵,来对它作

一番探索吧,难道使你身躯象受伤狮子一样跳动的痛苦仍然那么强烈?难道你仍然渴望到坟

墓里去熄灭你的痛苦吗?难道那种迫使你舍生求死的悔恨依然存在吗?难道是勇气耗尽,烦

恼要把希望之光抑止?难道你丧失记忆使你不能哭泣了?噢,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把一切都

托付给上帝的话,——那么,马西米兰,你是已经得到上帝的宽慰,别再抱怨了。”

“伯爵,”莫雷尔用坚定而平静的口气说,“且听我说,我的肉体虽然还在人间,但我

的思想却已升到天上。我之所以到你这儿来,是因为希望自己死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世界

上的确还有几个我所爱的人。我爱我的妹妹,我爱她的丈夫。但我需要有人对我张开坚定的

臂膀,在我临终的时候能微笑地对着我。我的妹妹会满脸泪痕地昏过去,我会因为她的痛苦

而痛苦。艾曼纽会阻止我的行动,还会嚷得全家人都知道,只有你,伯爵,你不是凡人,如

果你没有肉体的话,我会把你称为神的,你甚至可以温和亲切地把我领到死神的门口,是不

是?”

“我的朋友,”伯爵说,“我还有一点疑虑——你是不是因为太软弱了,才这么以炫耀

自己的痛苦来作为自己的骄傲?”

“不,真的,我很平静,”莫雷尔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给伯爵,“我的脉搏既不比

平时快也不比平时慢。不,我只觉得我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没法再往前走了。你要我等

待,要我希望,您知道您让我付了多大的代价吗?你这位不幸的智者。我已经等了一个月,

这就是说,我被痛苦折磨了一个月!我希望过(人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我希望过——希望什

么?我说不出来,——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唐的事情,一件奇迹。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

什么,上帝把希望的那种念头和我们的理智掺杂在一起。是的,我等待过,是的,我希望

过,伯爵,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钟里,你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你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

——因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向我证明我没有希望了。噢,伯爵!请让我宁静地、愉快地

走进死神的怀抱里吧!”莫雷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伯爵看了禁不住打了一个

寒颤。“我的朋友,”莫雷尔继续说,“你把十月五日作为最后的期限,今天是十月五日

了。”他掏出怀表。’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小时。”

“那好吧,”伯爵说,“请跟我来。”

莫雷尔机械地跟着伯爵走,不知不觉之中,他们走进了一个岩洞。他感到脚下铺着地

毯,一扇门开了,馥郁的香气包围了他,一片灿烂的灯光照花了他的眼睛。莫雷尔停住脚

步,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所见的一切会软化他的意志。基督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他说,

“古代的罗马人被他们的皇帝尼罗王判处死刑的时候,他们就在堆满着鲜花的桌子前面坐下

来,吸着玫瑰和紫堇花的香气从容赴死,我们何不学学那些罗马人,象他们那样来消磨剩下

的三小时呢?”

莫雷尔微笑了一下。“随便你好了,”他说,“总归是要死,是忘却,是休息,是生命

的超脱,也是痛苦的超脱。”他坐下来,基督山坐在他的对面。他们是在我们以前所描写过

的那间神奇的餐厅里,在那儿,石像头上所顶的篮子里,永远盛满着水果和鲜花。

莫雷尔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大概什么都没有看见。“让我们象男子汉那样地谈一谈

吧。”他望着伯爵说。

“请说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尔说,“在你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知识,你给我的印象,好象是从一

个比我们这个世界进步的世界里过来的。”

“你说的话有点道理,”伯爵带着那种使他非常英俊的忧郁的微笑说,“我是从一个名

叫痛苦的星球上下来的。”

“你对我说的一切,我都相信,甚至不去追问它的含意。所以,你要我活下去,我就活

下来了,你要求我要抱有希望,我几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把你当作一个已经死过一

回的人,我冒昧地问一句了,死是不是痛苦的?”

基督山带着无法形容的怜爱望着莫雷尔。“是的,”他说,——“是的,当然很痛苦,

你用暴力把那执着地求生的躯壳毁掉,那当然非常痛苦。如果你用一把匕首插进你的肉里,

如果你把在窗口乱窜的子弹射进你那略受震动就会痛苦万分的大脑,你当然会痛苦,你会在

一种可憎的方式下抛弃生命,痛苦绝望的代价比这样昂贵的安息要好得多。”

“是的,”莫雷尔说,“我明白,死和生一样,也有它痛苦和快乐的秘密。只是一般人

不知道罢了。”

“你说得很对,马西米兰。死,按照我们处理它的方法的好坏,可以成为一个朋友象护

士轻轻地拍我们入睡一样,也可以成为一个敌人,象一个粗暴地把灵魂从肉体里拖出来的敌

人一样,将来有一天,当人类再生活上上千年,当人类能够控制大自然的一切毁灭性的力量

来造福人类的时候,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当人类已发现死的秘密的时候,那时,死亡就会

象睡在心爱的人的怀抱里一样甜蜜而愉快。

“如果你想死的时候,你是会这样地去死的,是不是,伯爵?”

“是的。”

莫雷尔伸出他的手。“现在我明白了。”他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带我到大海中

的这个孤岛、到这个地下宫殿来的原因了,那是因为你爱我,是不是,伯爵?因为你爱我极

深,所以让我甜蜜、愉快地死去,感不到任何痛苦,而且允许握着你的双手,呼唤着瓦朗蒂

娜的名字,慢慢死去。”

“是的,你猜对了,莫雷尔,”伯爵说,“那确是我的本意。”

“谢谢!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里感到很甜蜜。”

“那么你什么都不挂念了?”

“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甚至对我也不牵挂吗?”伯爵非常动情地问道。

莫雷尔那对明亮的眼睛暂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不寻常的光泽,一滴眼泪顺

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什么!”伯爵说,’难道当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所挂念的时候,你还想死吗?”

“哦,我求求你!”莫雷尔用低沉的虚弱的声音喊道,“别再说了,伯爵,别再延长我

的痛苦了!”

伯爵以为他要死的决心动摇了,这种信念使他在伊夫堡一度已经被克服的可怕的怀疑又

复活了。“我正在极力要使这个人快乐,”他想道,“我要让他快乐,以此来补偿我给他带

来的痛苦,现在,万一我算错了呢,万一这个人的不幸还不够重,还不配享受我即将给他的

幸福呢?偏偏只有在让他幸福以后我才能忘记我给他带来的痛苦。”我该怎么办,于是他大

声说,“听着,莫雷尔,我看你的确很痛苦,但你依旧相信上帝,大概是不愿意以灵魂解脱

来冒险的[按基督教教义,人的生命是上帝赋予的,人没有权利可以消灭自己的生命。所以

自杀的人灵魂不能得到解脱。——译注]。”

莫雷尔戚然地笑了一下。“伯爵,”他说,“我不会多愁善感地做样子,我的灵魂早已

不属于我了。”

“马西米兰,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我一向把你当作我儿子。为了救我

的儿子,我连生命都能牺牲,更何况财产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想结束生命,是因为你不懂得拥有一笔大财产可以取得一切享

乐。莫雷尔,我的财产差不多有一亿,我把它都给你。有了这样的一笔财产,你就可以无往

而不利,任凭自己。你有雄心吗?每一种事业你都可以干。任凭自己去干吧!不要紧——只

要活下去。”

“伯爵,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莫雷尔冷冷地说,他掏出怀表说,“已经十一点半

了。”

“莫雷尔,你忍心在我的家里,让我亲眼看着你去死吗?”

“那么请让我走吧,”马西米兰说,“不然,我就要以为你爱我,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

你自己了。”说着他站起身来。

“很好,”基督山说,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光彩,“你执意要死。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说

的,你的确痛苦万分,只有奇迹才能治愈你的痛苦。坐下,莫雷尔,再等一会儿。”

莫雷尔照他说的做了。伯爵站起身来,用一只悬在他的金链上的钥匙打开一只碗柜,从

碗柜里取出一只雕镶得很精致的银质小箱子,箱子的四个角雕镂着四个仰面弯着身子的女

人,象征着要飞上天堂去的天使。他把这只银箱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小小

的金匣,一按暗纽,匣盖便自动开启了。匣里装着一种稠腻的胶冻,因为匣上装饰着金子、

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映得匣里五彩缤纷,所以看不清这种胶冻的颜色。伯爵用一只镀金

的银匙把这种东西舀了一小匙递给莫雷尔,并用坚定的目光盯住他。这时可以看出那种东西

是淡绿色的。

“就是你要的东西,”他说,“也就是我答应给你的东西。”

“我从我的心坎里感谢你。”年轻人从伯爵手里接过那只银匙说。

基督山另外又拿了一只银匙浸到金匣里。

“你要干什么,我的朋友?”莫雷尔抓住他地手问道。

“莫雷尔,”他微笑着说,“愿上帝宽恕我!我也象你一样的厌倦了生命,既然有这样

一个机会。”

“慢来!”那青年人说。“你,这个世界上有你爱的别人,别人也爱着你,你是有信心

和希望的。哦,别跟我一样,在你,这是一种罪。永别了,我的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永别

了,我会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去告诉瓦朗蒂娜。”

于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给他的那种神

秘的东西。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哑巴阿里小心地拿来烟管和咖啡以后便退了出去。渐渐

地,石像手里的那几盏灯渐渐地变暗了,莫雷尔觉得房间里的香气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强烈

了。基督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看着他,莫雷尔只看见伯爵那一对发光的眼睛。一阵巨大的

忧伤向年轻人袭来,他的手渐渐放松,房间里的东西渐渐丧失了它们的形状和色彩,昏昏沉

沉地,他似乎看见墙上出现了门和门帘。

“朋友,”他喊道,“我觉得我是在死了,谢谢!”他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只手却

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身边。这时,他似乎觉得基督山在那儿微笑,不是看透他心里的秘密时那

种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象一位父亲对一个婴孩的那种慈爱的微笑。同时,伯爵在他的眼睛

里变得高大起来,几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呈现在红色的帷幕上,他那乌黑的头发掠到后

面,他巍巍然地站在那儿,象是一位将在末日审判时惩办恶人的天使一样。莫雷尔软弱无力

地倒在圈椅里,一种惬意的麻木感渗入到每一条血管理,他的脑子里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念

头,象是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他软弱无力地、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知觉。他似乎已进入临

死以前那种漠然的昏迷状态里了。他希望再紧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的手却丝毫不能动弹。

他希望同伯爵作最后的告别,但他的舌头笨拙地堵住了他的喉咙,象是一尊雕像嘴巴里的石

块一样。他那倦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可是,从他的垂下的眼睑里望出去,他依稀看

见一个人影移动,尽管他觉得周围一片昏暗,他还是认出了这个人影是伯爵,他刚去打开了

一扇门。

隔壁的房间说得更准确些,是一座神奇的宫殿,立刻有一片灿烂的灯光射进莫雷尔所在

大厅的门口。她脸色苍白,带着甜蜜的微笑,象是一位赶走复仇天使的慈爱天使一样,“莫

非是天国的大门已经为我打开了吗?”那个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真象是我失去的那位

姑娘啊,”基督山向那青年女子示意到莫雷尔奄奄待毙的那张圈椅旁边来。她合拢双手,脸

上带着一个微笑向他走过去。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尔从灵魂的深处喊道,但他的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来。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到内心的激情上去了他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瓦朗蒂娜

向他冲过去,他的嘴唇还在翕动。

“他在喊你,”伯爵说,——“你把你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死神却想把你们拆开。

幸亏我在那儿。我战胜了死神。瓦朗蒂娜,从此以后,你们在人世间永远再不分离了,因为

他为了找你已经勇敢地经过死亡了。要是没有我,你们都已死了,我使你们两个重新团圆。

愿上帝把我所救的两条性命记在我的账上”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的冲动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唇上吻着。

“哦,再谢谢我吧!”伯爵说,“请你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是我恢复了你们的幸福,你

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能确信这一点啊!”

“哦,是的,是的,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你!”瓦朗蒂娜说,“假如你怀疑我这种感激的

诚意,那么去找海黛吧!去问问我那亲爱的姐姐海黛吧,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来,她就一直

和我在讲你,让我耐心地等待今天这个幸福的日子。”

“那么,你爱海黛!”基督山用一种抑制不住的的激动的情绪问。

“哦,是的!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哦,那么!听着,瓦朗蒂娜,”伯爵说,“我想求你做件事。”

“我?天哪,我能有这样的殊荣吗?”

“是的,你刚才称呼海黛叫姐姐。让她真的做你的姐姐吧,瓦朗蒂娜,把你对我的全部

感激都给他。请和莫雷尔好好保护她,因为,“伯爵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了,,“从此以

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伯爵身后的一个声音复述说。“为什么呢?”

基督山转过身去,海黛脸色苍白而冷峻不动地站在那儿,带着一种惊讶奇怪的表情望着

伯爵。

“因为明天,海黛,你就自由了,可以在社会上取得你应有的地位,你是位公主。你是

一位王子的女儿!我要把你父亲的财富和名誉都还给你。”

海黛的脸色更惨白,她把她那两只洁白的手举向天空,含着泪用嘶哑的声音喊道:“那

么你要离开我了,大人?”

“海黛!海黛!你还年轻,你很美,忘掉我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吧!”

“很好,”海黛说,“你的命令是应该服从的大人。我将忘掉你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

活。”她向后退一步,准备离去。

“哦,天呀!”瓦朗蒂娜喊道,她这时已靠在莫雷尔的身旁,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你难道看不见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吗?你看不见她有多么痛苦吗?”

海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答道:“你为什么希望他明白我是否痛苦呢?我的妹妹?

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力看不到这些的。”

伯爵听着这拨动他最隐秘的心弦的声音,当他的目光与姑娘的目光相对他感到自己承受

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哦,上帝,”他喊道,“你让我在心里隐约想过的事情难道是真

的?海黛,你真的觉得留在我身边很幸福吗?”

“我还年轻,”海黛温柔地答道,“我爱这个你给我安排得这样甜蜜的生活,我不想去

死。”

“那么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离开你,海黛——”

“是的,我就会死,大人。”

“那么你爱我吗?”

“噢,瓦朗蒂娜!他问我是否爱他。瓦朗蒂娜,告诉他你是否爱马西米兰。”

伯爵觉得他的心在胀大,在狂跳,他张开两臂,海黛高叫一声,扑进他怀里。“噢,是

的!”她喊道,“我爱你!我爱你象人家爱一位父亲、兄弟和丈夫一样!我爱你,就象爱生

命,爱上帝一样。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崇高的人。”

“那么,愿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我的天使呀,上帝激励我与敌人奋斗,给了我胜利又

不肯让我以苦修生活来结束我的胜利,我曾想惩罚我自己,但上帝宽恕了我!那么爱我吧,

海黛!有谁知道呢?也许你的爱会使我忘记那一切该忘记的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大人?”

“我的意思是:你的一句话比二十年漫长的经验给了我更多的启示,这个世界里我只有

你了,海黛。因为你,我又将重新开始生活,有了你,我就又可以感受痛苦和幸福了。”

“你听到他说的话吗,瓦朗蒂娜?”海黛喊道,“他说,有了我他又可以感到痛苦——

可我,为了他是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的。”

伯爵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难道我已发现了真理了吗?”他说,“但不论这究竟是补偿

或是惩罚,总之,我接受了我的命运。来吧,海黛,来吧!”于是他搂住那姑娘的腰,和瓦

朗蒂娜握了握手,便走开了。

又过了大约一小时内,瓦朗蒂娜焦急地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莫雷尔,终于,她觉得他的心

跳动了,他的嘴里吐出一丝微弱的气息,这气息宣布生命又回到年轻人的肌体里了。不含任

何表情的,然后渐渐恢复视觉了,随着视觉的恢复,烦恼又来了。“哦”,他绝望地喊道,

“伯爵骗了我,我还活着。”

于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亲爱的!”瓦朗蒂娜带着可爱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莫雷尔发出一声大叫,他如痴如狂充满疑惑、象是看到了天堂的景象,感到头晕目眩似

的跪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在天色破晓的时候,瓦朗蒂娜和莫雷尔手挽着手的海边散步,瓦朗蒂娜把

一切都告诉了莫雷尔。最后,以及怎么奇迹般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如何揭露那桩罪行,

将她救活,而别人则都认为她死了。

他们刚才是发现了岩洞的门开着,从洞门里出来的,此刻最后的几颗夜星依旧在那淡青

色的晨空上烁烁地发光。这时莫雷尔看见一个人站在岩石堆中,那个人象在等待他们招呼,

他把那个人指给瓦朗蒂娜看。

“啊!那是贾可布,”她说、“是游船的船长。”于是她招手叫他走过来。

“你有事和我们说话吗?莫雷尔问道。

“伯爵有一封信要给你们。”

“伯爵的信?”他们俩都惊异地说。

“是的,请看吧。”

莫雷尔拆开信念道:——

“我亲爱的马西米兰,——岛边为你们停着一只小帆船。贾可布会带你们到里窝去,那

里诺瓦蒂埃先生正在等着他的孙女儿,他希望在他领他的孙女到圣坛前去以前,能先为你们

祝福,我的朋友,这个洞里的一切,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的房子,以及我在黎港的别墅,都是

爱德蒙·唐太斯送给莫雷尔船主的儿子的结婚礼物。也请维尔福小姐接受其中的一半,因

为,她的父亲现在已成了一个疯子,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间和他的母亲一同去世,我想请她把

她从她父亲和她弟弟那儿继承来的那笔财产捐赠给穷人。莫雷尔,告诉那位你将终生眷顾的

天使,请她时时为一个人祈祷,那个人,象撒旦一样,一度曾自以为可与上帝匹敌;但现

在,他已带着基督徒的自卑承认只有上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穷的智慧。或许那些祈祷

可以减轻他心里所感到的内疚。至于你,莫雷尔,我对你说一句知心话。世界上既无所谓快

乐或也无所谓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才

能体会最大的快乐。莫雷尔,我们必须体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所以,我心爱的孩子们,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不要忘记,直至上帝揭露人的未来图

景的那一天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太斯。”

看了这封信,瓦朗蒂娜才知道她父亲的疯和她弟弟的死,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她的脸色

变得苍白,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悲痛的叹息,悄无声息但也同样令人心碎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

滚下来,她的幸福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的。

莫雷尔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但是,”他说,“伯爵太慷慨啦,哪怕我只有微薄的财

产,瓦朗蒂娜也会很满足的。伯爵在哪儿,朋友?领我去见他。”

贾可布伸手指着远方的地平线。

“你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问道,“伯爵在哪儿?海黛在哪儿?”

“瞧!”贾可布说。

两个年轻人的眼睛向水手所指的地方望去,在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他们看见一小片白

色的帆,小得象海鸟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尔说,“他走了!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父亲!”

“他走了!”瓦朗蒂娜也低声地说,“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姐姐!”

“有谁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呢?”莫雷尔含着眼泪说。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答道,“伯爵刚才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

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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