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二]

书名: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本章字数:244643

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3日 05:51


基督山伯爵[二]

作者:[法]大仲马/著

第三十一章 意大利:水手辛巴德

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会的两个青年,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和弗兰兹·伊皮奈男

爵,到了佛罗伦萨。他们约定好了来观看那一年的罗马狂欢节,弗兰兹事先说定充当阿尔贝

的向导,因为他最近这三四年来一直住在意大利。在罗马度狂欢节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尤其是如果你不愿意在呸布尔广场或凡西诺广场上过夜。所以他们写信给爱斯巴广场伦敦旅

馆的老板派里尼,吩咐为他们保留几个舒适的房间。派里尼老板回信说,他只有两间寝室和

一间内房,在三楼上,租金很低廉,每天只要一个路易。他们接受了这个条件,但为了尽可

能好好地利用空暇的时间,阿尔贝就动身到那不勒斯去游览。而弗兰兹则留在佛罗伦萨。在

这儿过了几天以后,他去过那家叫卡西诺的俱乐部,并且在佛罗伦萨的几家贵族家里过了两

三个夜晚,在他访问了波拿巴的摇篮科西嘉以后,他忽然想去访问一下拿破仑的监禁地厄尔

巴岛。

一天傍晚,他解开一艘拴在里窝那港内铁环上的小船,跳到船上,用他的披风裹住身

体,在船里躺下,对船员们说:“开到厄尔巴岛去!”小船就飞也似的驶出了港口,第二天

早晨,弗兰兹便在费拉约港弃舟登岸。在沿着那位巨人所留下的足迹走过一遍以后,他又在

岛上游览了一番,然后重新上船,向马西亚纳驶去。两小时以后,他在皮亚诺扎上岸,他曾

听人煞有介事地说过,那儿到处都是红色的鹧鸪。但打猎的成绩却不佳,他只打下来几只鹧

鸪,于是他如同每一个失败的猎人一样,回到船上就大发脾气。

“啊,如果大人愿意,”船长说,“您可以找到一个绝对好的地方打猎。”

“在哪儿?”

“您看见那个岛了吗?”船长指着耸立在蔚蓝色的海面上一片圆锥形状的岛屿说。

“嗯,这是什么岛?”

“基督山岛。”

“可是我没有在这个岛上打猎的许可证呀。”

“大人不必要许可证,因为那个岛上没人居住。”

“啊,真的!”青年说,“地中海上竟有一个荒岛,真是一件怪事。”

“这是很自然,小岛上是一大堆岩石,岛上没有一亩可耕的土地。”

“这个岛归属哪个国家?”

“属于托斯卡纳。”

“那儿可以打到什么?”

“数不尽的野山羊。”

“我想它们大概是靠舔石头过日子吧。”弗兰兹怀疑地笑了笑说。

“不,石缝里可以长出小树,它们可以啃嫩叶吃。”

“我睡在哪儿呢?”

“岸上的岩洞,或者裹上披风睡在船上,而且,要是大人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打完猎以

后马上就走。我们夜里白天都一样能航行,如果风停了,我们可以用桨。”

弗兰兹觉得和他同伴会聚的日子还早,而且在罗马的寓所也没什么别的麻烦,所以他就

接受了这个建议。一听说他同意了,水手们就互相低语了几句。“喂,”他问道,“怎么?

还有什么困难吗?”

“不?”船长答道。“但我们得告诉大人知道,那个岛很不安全。”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基督山虽然没有人在上面住,但偶尔也被走私贩子和海盗用作避难所,他们都

是从科西嘉、撒丁,或是非洲来的。假如有人告我们曾到过那儿,那么我们回到里窝那的时

候,就得上检疫所扣留六天。”

“见鬼!那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六天正好是上帝创世用的时间。伙计们,这个时间是

不是太长了一点。”

“但谁会去报告大人到过基督山呢?”

“噢,我肯定不会。”弗兰兹喊道。

“我也不,我也不!”水手们同声说。

“那么就转舵向基督山。”

船长下了几个命令,船头开始朝那个岛调转过去,不多会儿小船便朝着那个方向驶过

去。弗兰兹等船一切都调整好,船帆鼓起了风,四个水手站定了位置,三个在船头,一个在

船尾,然后又重新接上话头。“盖太诺,”他对船长说,“你跟我说基督山是海盗的一个避

难所,我想他们可并不象山羊那么好玩吧。”

“是大人,话没错。”

“我知道确实有走私贩子,但我想,自从阿尔及尔被攻克,摄政制度被摧毁以来,海盗

只是库柏和玛里亚特上尉的传奇小说中的人物了吧。”

“大人有所不知,海盗确实有,就象现在还有强盗一样——大家不是都以为强盗已经让

教皇利奥十二世灭绝了吗?可是他们天天还在罗马的城门口抢劫来往过客。难道大人没有听

说过,六个月前,法国代理公使在离韦莱特里五百步的距离里内被抢的那件事吗?”

“噢,是的,我听说过。”

“那么好,如果大人也象我们一样一直生在里窝那,您就会常常听人说,一艘小商船,

或是一艘英国游艇,本来是要开到巴斯蒂亚、费拉约港,或契维塔·韦基亚去的,结果却没

了影儿。谁也不知道那条船出什么事了,肯定是触到岩石上沉没了。哼,它碰上的这块岩后

大概是一艘又长又狭的船,船上有六个人或者八个人,他们趁着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不知

在哪一个荒凉的小岛附近袭击了它,抢劫了它,就象强盗在一处树林的拐角上抢劫一辆马车

一样。”

“但是,”裹紧了披风躺在小船里的弗兰兹问道,“那些遭抢的人为什么不向法国、撒

丁,或是托斯卡纳政府去控告呢?”

“为什么?”盖太诺微笑起来。

“是的,为什么?”

“因为他们先是把帆船上所有他们觉得值得拿的东西都搬到他们自己的小船上,然后把

船员的手脚都绑起来,往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绑上一个二十四磅重的铁球,在帆船底上凿一个

大洞,然后就离开。十分钟以后,帆船就开始前后左右地摇荡起来,然后就向下沉,一会儿

往这边倾倒,一会儿又往那一边倾倒。几番沉浮后,突然间放出大炮一样的一声巨响——这

是甲板里的空气爆炸了。一会儿,排水孔里就象鲸鱼的喷水口一样喷出水来,帆船最后哼哼

一声,打几个转转,就不见了,只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大漩涡,于是一切就都完了。仅五分

钟之内,只有上帝的眼睛才看得到帆船究竟躺在海底的哪一个角落。现在你明白了,”船长

大笑着说,“为什么没有人去向政府去控告,为什么帆船到不了港的原因了吧?”

要是盖太诺在提议去岛上行猎以前讲了这番话,弗兰兹在接受他的建议时大概会犹豫一

下,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出发了,他认为后退就是示弱。有些人不会轻率地自甘冒险,但假如

有危险临头,却能处之泰然,他便是那种人。有些人十分镇定果敢,他们把危险看成是决斗

时的敌手,他们琢磨它的动作,研究它的路数,他们的后退不过是为了喘息一下而已,并不

是表示懦怯。他们表示捕捉一切于自己有利的地方,而一下置敌人于死地,他也是那种人。

“哼!”他说,“我游遍了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亚,我在爱琴海上曾经航行过两个月,什么海

盗强盗我连影子都从没见过一个。”

“我给大人讲多些,并不是要您改变计划,”盖太诺答道,“只是您问到我,我就回答

您,如此而已。”

“是的,我亲爱的盖太诺,你讲这些很有趣,我希望能好好地玩味玩味。往基督山开

吧。”

风势很猛,小船以每小时六七海里的速度前进。他们十分快地接近航行的目的地。当他

们接近那个岛的时候,它象是从海底里冒出来的一个庞然大物,透过明净天际下的薄暮余

辉,他们辨得出岩石一块一块地堆积在一起,象一座弹药库里的炮弹一样;石缝里则生长着

青绿色的灌木和小树。至于水手们,表面上看似十分平静,但显然都十分警惕,小心翼翼的

注视着展开在他们前面的玻璃般光洁的海面。海面上只能看到几艘渔船和船上的白帆。当他

们离基督山只有十五哩的时候,太阳开始沉落到科西嘉的后面,科西嘉的群山在天空的衬托

下划出明晰轮廓,雄劲地呈现出峥嵘的山峰。这座大岩山象巨人亚达麦斯脱似的气势汹汹地

俯视着小船,遮住了太阳,而太阳又染红了它的山巅。阴影渐渐从海上升起,好似在驱逐落

日的余辉。最后,太阳的余辉驻足在山顶上,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把山顶染得火红,如同

一座火山顶。然后,阴影渐渐吞蚀了山顶,象它刚才吞蚀山脚一样,于是整个岛子现在变成

了一座灰蒙蒙的山,愈来愈阴沉。半小时后,黑夜就完全笼罩了。

好在海员们常走这些航线,熟悉托斯卡纳群岛一带的每一块礁石。毕竟在这样的昏黑之

中,弗兰兹并不那么镇定自若。科西嘉早已看不见了,基督山也不知隐蔽在了何处,可水手

们却象大山猫一样,能暗中识物,并且掌舵人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犹豫。太阳落山后一个钟头

了,弗兰兹好象觉得在左侧四分之一哩处看到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为了怕把一片浮云错认作陆地而引起水手们的嘲笑,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突然间,那里

出现一大片光,陆地或许会象一片云,但火光却不可能是一颗殒星。

“这片光是什么?”他问。

“别出声!”船长说,“是火光。”

“可你告诉我岛上没人住呀!”

“我说上面没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说过有时它是走私贩子港口。”

“而且还有海盗?”

“还有海盗,”盖太诺把弗兰兹的话重复一遍。“就是因为那,我才吩咐驶过那个岛,

所以您也可以看到,那片火光现在在我们身后了。”

“但这个火光,”弗兰兹又说,”在我看来,倒是不必让我们警惕反而应当让我们放

心,凡是不想被人发现的人是不会烧火的呀。”

“噢,这倒不见得,”盖太诺说,”如果您能在黑暗中猜到这个岛的方位,您就会知

道,那一片火光从侧面或从皮亚诺扎岛那边看过去是望不见的,只有从海面上才看得到。”

“那么,你认为这一片火光等于是说有不速之客在岛上吗?”

“我们正要把这事弄明白。”盖太诺回答,他的眼睛盯着这颗岛上之星。

“你怎么弄明白呢?”

“您呆会儿就知道了。”

盖太诺和他的伙计们开始商量起来。五分钟以后,他们采取了一个行动,把小船掉过头

来。他们朝来时的方向转回去,几分钟以后,就不见火光了,一片隆起的高地遮住了它。掌

舵人又改变了小帆船的方向,船就急速地向岛子靠拢过去,不久就离岛只有五十步之遥了。

盖太诺扯落了船帆,小船就停了下来。所有这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自从他们改变方向以

来,就不曾再说过一个字。

这次前来行猎是盖太诺提议的,所以他自动负起全责。四个水手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

上,同时都把他们的桨准备好,以便随时可以划开去。在这一点,靠了黑暗帮忙,大概是做

起来不难。至于弗兰兹,他极其冷静地检查了一下他自己的武器。

他有两支双铳枪和一支马枪。他上了子弹,望着枪机,静静地等着。这时,船长已脱掉

他的背心和衬衫,紧了紧他的裤子;他原来就赤着脚,所以根本没有鞋袜可脱。完成这些以

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一个要大家保持肃静的动作,就一点儿声响没有地滑入海里,极

其小心的游向岸边,没有一丝哪怕最轻微的动静。只有从那条闪着磷光的水痕才能跟踪到

他。这道水痕迹一会儿也不见了;显然他已上了岸。在半个小时内,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一动

不动,当那道发光的水痕又出现时,他用力划了两划就回到了船上。

“怎么样?”弗兰兹和水手们齐声问。

“他们是些西班牙走私贩子,”他说,“两个科西嘉强盗也和他们在一起。”

“科西嘉强盗怎么会和西班牙走私贩子一起在这儿呢?”

“唉!”船长用基督教徒般的悲天悯人的口吻回答说,“我们应该永远互相帮助。强盗

常常让宪兵和马枪兵逼得走投无路。唉,他们看到一条小船,而船上是象我们这样的好人,

他们就来要求我们庇护。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你怎么能拒绝帮忙呢?我们就收留了

他们。而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们就驾船到海上来。我们并不因此破费什么,但却救了一个

相同命运人的性命,或至少使一个伙伴获得了自由,而他,一有机会就会报告我们,指示一

个安全地点,使我们可以把货物顺顺利利地卸到岸上。”

“啊!”弗兰兹说,“那么你偶尔也干点走私的活了,盖太诺?”

“阁下,人总得什么都干一点儿,我们总得要过日子哪。”

对方带着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回答说。

“那么你认识基督山岛上现在那些人罗?”

“哦,是的,我们水手就象是互济会会员,可凭某种暗号互相认识的。”

“如果我们上岸去,你认为不要紧吗?”

“一点用不着害怕!走私贩子不是强盗。”

“但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呢?”弗兰兹说道,心中盘算着危险的可能性。

“哦!”盖太诺说,“他们做强盗可不是他们的错,那是当局的错。”

“怎么会呢?”

“他们被追得走投无路,就因为‘摘了一个瓢儿’,而当局似乎认为科西嘉人的天性里

不该有复仇的念头似的。”

“你这‘摘了一个瓢儿’是什么意思,是指暗杀了一个人吗?”弗兰兹继续刨根问底地

说道。

“我的意思是他们杀了一个仇人,那和普通的暗杀可大不相同。”船长答道。

“好吧,”青年说,“那么我们去请求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的接待吧。你认为他们肯

吗?”

“一定肯的。”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加上那两个强盗,一共六个。”

“正和我们相等,那么他们假如要找麻烦,我们也能够对付他们。我最后再对你说一

遍,到基督山去吧。”

“是,但阁下得允许我们采取某种预防措施。”

“只管做吧,要象斯托一样的聪明和尤利西斯一样的慎重。我不但允许,而且还鼓励你

这样做。”

“那么,别出声!”盖太诺说。

每一个人都不再作声了。象弗兰兹这样一个看事明了的人,知道所处的位置很重要,他

现在是孤零零地独自和一群水手在黑暗里,他并不认识他们,他们没有理由要尽忠于他;他

们知道他身上藏着几千法郎;他们曾查看他的武器,他那几支枪非常漂亮,当他们查看的时

候即使说不带着嫉妒,至少却充满着好奇心,另一方面,他就要上岸了,除了这些人以外,

他再无其他任何的保护,这个岛虽然有着一个非常富于宗教色彩的名字,但在弗兰兹看来,

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除了给他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待遇外,似乎不会给他什么别的接待,帆

船被凿的那种故事,在白天听来难以相信,但在夜里想来却似乎非常可能。处在这两种想象

的危险之间,他眼睛不敢离开船员,手不敢离开枪。

水手们扯起了帆,帆船正破浪前进。弗兰兹的眼睛现在已比较习惯了黑暗,他可以在黑

暗中辨别出小船沿着它航行的那个巨人般的花岗石;然后,转过一块岩石,他看到了明亮的

火光,火光周围坐着五六个人。火焰照亮了百步之内的海面。

盖太诺沿着光圈的边缘航行,小心地使船保持在光线之外;就这样,当他们驶到火光正

面的时候,他就笔直地驶入光圈的中心,嘴里唱起了一首渔歌,他的伙计们也同声合唱着。

歌声一响,坐在火堆周围的人就站起身向登岸的地方走过来,他们的眼睛死盯着小船,显然

是在判断和推测来者的情况和意图的。

不久,他们象是满意地得到了答案,又回到(只剩一个人还站在岸边)了他们的火堆那

儿,火堆上正烤着一整只野山羊。当小船距岸二十步之内时,滩头上的那个人就把他的马枪

做了一个哨兵遇见巡逻兵的姿势,并用撒丁语喊道:“哪一个?”弗兰兹冷静地把手指按在

枪机上。盖太诺同这个人交谈了几句,这几句话那位游客虽然不懂,但一听便知是在讲他。

“阁下愿不愿报一下姓名?”船长道。

“不要讲出我的名字来,只说我是一个来游玩的法国旅客就得了。”

盖太诺把这个答复转达了以后,哨兵就对坐在火堆旁边的一个人发了一声命令,那个人

就站起来消失在岩石堆里了。

谁都没有讲话,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弗兰兹正忙着上岸的准备,水手们正忙

着收帆,走私贩子们正忙着烤他们的野山羊,但在这一切互不相关的动作之中,他们显然互

相在打量着对方。那个走开的人突然从他离开的那个地方的对面回来了;他向那哨兵示意,

那哨兵就转向小船,喊出了“Saccommodi”这个字。“Saccommodi”

这个意大利字是无法翻译的,它的意思同时包含着:“来吧,请进,欢迎光临,只当在你自

己家里一样,你就是家里的主人。”这个字就象莫里哀那句土耳其语一样,使那些醉心于贵

族的小市民大为吃惊,因为它所包括的内容太多了。水手们不等对方发出第二声邀请,就用

桨猛划了四下,小船便到了岸边。盖太诺一跃上岸,和那哨兵交谈了几句,接着他的伙计们

也上了岸,最后才轮到弗兰兹。他把一支枪背在自己的肩头,另一支由盖太诺背着,而他的

马枪则由一个水手拿着。他的服装半似艺术家,半似花花公子,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怀疑,因

此也没有惹起什么不安。小船已系在岸边,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找到了一块舒适的露宿地

点,但他们所选择的地点显然不合那个当哨兵的走私贩子的心意,因为他大声喊道:“请你

们别在那儿。”

盖太诺低声道了一声歉,便向对面走去,有两个水手已在火堆上点燃了火把,照着他们

向前走。他们约莫前进了三十步左右,便在一小堆岩石环绕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里的座

位已准备好了,象哨兵的岗亭一样。四周的岩石缝里生长着几株矮小的橡树和繁密的金娘花

丛。弗兰兹用火把向下照了一下,借着火光可以看到一堆灰烬,说明这个隐蔽的地方并不是

他第一个发现的,而无疑的是那些好奇的访问者在基督山的驻足之一。至于他以前的种种预

测,在他登陆以后,看到那批主人的无所谓的——即使不算是友谊的——态度以后,他的成

见已经打消了,或更准确一点说,是因为看到了那只山羊,以致他的念头已转到食欲上去

了。他向盖太诺提起了这一点,盖太诺回答说,准备晚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他们的

船里有面包、酒和半打鹧鸪,只要生起一堆火来烤熟它们就得了。

“而且,”他又说,“假如他们烤肉的香味引诱了您,我可以拿两只鸟去跟他们换一块

肉来。”

“你倒象是个天生的外交家,”弗兰兹答道,“去试试看吧。”

这时,水手们已拾了许多枯枝,生起一堆火来。弗兰兹嗅着烤山羊的香味,正在等得不

耐烦的时候,船长带着一种神秘的神色回来了。

“怎么样,”弗兰兹问道,“有什么新情况?他们拒绝了吗?”

“正巧相反,”盖太诺答道,“他们的头儿是位法国青年,就请您去和他一同用晚

餐。”

“哦,”弗兰兹说,“这位头儿倒非常客气,我看也不必拒绝吧,特别是我还要带我那

一份晚餐去。”

“噢,不必了,他的晚餐丰富得很呢,只是他有一个附带的条件方能请您到他的家里

去。”

“他的家!难道他在这儿盖了所房子吗?”

“不,但反正他有个非常舒适的住处,这是他们说的。”

“那么你认识这位头儿了?”

“我听人说起过他。”

“是说好还是坏?”

“两者兼而有之。”

“见鬼!是什么条件呢?”

“您得蒙住眼睛,直到他亲自吩咐您的时候才可以把绑带取下来。”弗兰兹望着盖太

诺,想知道他对于这个建议是怎么看的。“啊,”他猜到了弗兰兹的想法,就回答说,“我

知道这是值得考虑一下的。”

“假如你处在我的位置,你怎么办呢?”

“我,我是光棍一条,没什么怕失去的,我当然去。”

“你会接受吗?”

“我会接受的,就算是出于好奇心吧。”

“那么,这位头儿有什么非常奇特之处吗?”

“听着,”盖太诺压低了嗓音说道,“我不知道他们说得是不是真的,”他停下来,看

看附近有没有人。

“他们怎么说?”

“说这位头儿住在一个岩洞里,同这个洞一比,庇梯宫简直算不了什么了。”

“胡说!”弗兰兹说着就又坐了下来。

“这不是胡说,是真的。圣·弗狄南号的舵手卡玛曾经进去过一次,他出来以后惊奇得

了不得,发誓说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只有在童话里才听说过。”

“你知不知道,”弗兰兹说,“假如这种事是真的,你这不是领我到阿里巴巴的宝窟里

去了吗?”

“我只是把听到的话告诉您而已。”

“那么你劝我答应他吗?”

“噢,我可没那样说,阁下尽可悉听尊便。这种事我可不敢劝您。”

弗兰兹想了一下,觉得一个人既然那么有钱,是决不会想来抢他腰中的区区之数的;既

然等着他的是一顿美餐,他就接受了。盖太诺带着他的答复走了。弗兰兹是很审慎的,很希

望尽可能多知道些关于他这位东道主的一切。在对话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水手坐在旁边,

在一本正经地翻弄着鹧鸪,带着一种很忠于职守的神气,于是他转向这个水手,问这些人是

怎么来的,因为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帆船。

“那个大可不必担心,”那水手回答说,“我知道他们的帆船在哪儿。”

“是艘非常漂亮的帆船吗?”

“如果叫我去环航全球,我只要这么一艘船就足够了。”

“它的载重有多少?”

“大概一百吨左右,但是它吃得住任何风浪。是英国人所谓的那种游艇。”

“在哪儿造的?”

“我不知道,但依我看,它是一条热那亚船。”

“但一个走私贩子们的头儿,”弗兰兹又说道,“怎么敢到热那亚去定造一艘这样的船

呢?”

“我没说那船主是一个走私贩子呀。”水手答道。

“是的,但我想盖太诺说过的。”

“盖太诺只远远地见过那条船,他还从来没和船上的人讲过话呢。”

“假如这个人不是一个走私贩子,那他是什么人呢?”

“一位有钱的先生,以旅行为乐。”

“嘿,”弗兰兹心里想,“他真是愈来愈神秘了,两个人的话都不对头。”

“他叫什么名字?”

“假如你问他,他就说是叫水手辛巴德。但我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他住在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国人?”

“我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见过几次。”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阁下可以自己来判断。”

“他会在哪儿接待我呢?”

“一定会在盖太诺告诉你的那个地下宫殿里。”

“你们到岛上来的时候,看到岛上没有人,就从来没为好奇心所驱使,去寻找过这座魔

宫吗?”

“噢,找过不止一次了,但结果是一场空。我们把那个岩洞全都搜查过了,但始终找不

到一点儿洞口的痕迹。他们说那扇门不是用钥匙打开的,而是用一个魔字叫开的。”

“果然不错,”弗兰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神怪故事。”

“爵爷在恭候。”一个声音说道,弗兰兹听出这是那个哨兵的声音,他还带游艇上的两

个船员。弗兰兹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交给了对他说话的那个人。他们一言不发地把他的

眼睛蒙了起来,而且蒙得很小心,说明他们很清楚他想乘机偷看。

蒙好以后,就要他答应决不抬高蒙布。于是他的两个向导夹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向前走

去,那个哨兵在前面领路。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开胃的烤山羊香味,知道他正在经

过露营的地点了,他们又领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显然在向那个禁止盖太诺走的方向前

进,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不准他们在那儿露宿的原因了。不久,由于空气的转变,他知道他

们已走进了一个洞里;又走了几秒钟,他听到喀喇喇一声响,他觉得空气似乎又变了,变得

芳香扑鼻。终于他的脚踏到了一张又厚又软的地毯上,这时他的向导放松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一个声音用优美的法语——虽然带着一点外国口音——说道:“欢

迎光临,先生!请解开您的蒙布吧。”这当然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弗兰兹无须这种许可再

说第二遍,就立刻解开了他的手帕,他发现自己已站在了一个年约三十八至四十岁的男子面

前。那人穿着一套突尼斯人的服装,那是一顶红色的便帽,帽上垂下一长绺蓝色的丝穗,一

件绣金边的黑色长袍,深红色的裤子,同色的扎脚套,扎脚套很宽大,也象长袍一样是绣金

边的,一双黄色的拖鞋;他的腰部围着一条华丽的丝带,腰带上插着一柄锋利的小弯刀。虽

然他的脸色苍白得象死人,但这个人的脸实在是很漂亮;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象是具有穿透

力似的;鼻梁笔直,几乎和额头齐平,纯粹的希腊型鼻子;他的牙齿洁白得象珍珠,排列得

很整齐美观,嘴上是一圈黑胡须。

但那种苍白的脸色是很显眼的,仿佛他曾被长期囚禁在一座坟墓里,以致无法再恢复常

人那种健康的肤色了。他的身材并不很高,但却极其匀称,使弗兰兹惊奇的是,他曾把盖太

诺的话斥为荒唐之言,而现在竟亲眼得以证实了。只见眼前整个房间里都挂满了绣着金花的

大红锦缎。房间里有一个象天然从墙上凿成的壁龛,上面放着一套阿拉伯式的宝剑,剑鞘是

银的,剑柄上镶嵌着灿烂的宝石;天花板上悬下一盏突尼斯琉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美丽,

脚下是土耳其地毯,软得陷及脚背;弗兰兹进来的那扇门前挂着织锦门帘,另外一扇门前也

挂着同样的门帘,那大概是通第二个房间门的,那个房间里似乎灯火辉煌。

那位主人暂时让弗兰兹表示他的惊讶,同时却在打量他,始终不曾把目光离开过他。

“先生,”他终于说道,“刚才领您到这儿的时候多有冒犯,万分抱歉,但这个岛一向是荒

无人烟的,假如这个住处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在我外出回来的时候,无疑地会发现我这所临

时别墅会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为怕受损失,只是因为

我现在可以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到那时怕再也无法享受这种乐趣了。现在让我尽量来

使您忘记这暂时的不快,而献给您绝对想不到在这儿能找到的东西吧,就是说,一顿还说得

过去的晚餐和相当舒服的床铺。”

“真的!我亲爱的主人,”弗兰兹答道,“不必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宫的人

总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说,《新教待列传》里莱奥尔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实在毫无抱怨

的理由,因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的一部续集。”

“唉!我或许可以借用鲁古碌斯的一句话,‘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临,我会事先准备

一下的。’现在蓬荜未扫,只是草舍悉听您随意支配,粗茶淡饭,如不嫌弃,敬请分享。阿

里,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门帘撩开了,一个穿着一套白色便服,黑得象乌木似的的黑奴对他的主人做

了一个手势,表示餐厅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哦,”那陌生人对弗兰兹说,“我不知道您是否与我有同感,但是我认为两个人如果

面对面呆上两三个小时,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实在是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请注

意,我很尊重待客之礼,决不敢强问您的大名或尊衔。我只是请您随便给我一个名字,以便

人可以称呼您而已,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先使您安心,我告诉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辛

巴德’”。

“我,”弗兰兹答道,“可以告诉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盏神灯,便可以十足变成阿拉

丁。那很可以使我们不致于忘掉神秘的东方世界,不论我怎样想,总之我是被某些善良的神

灵带到这里啦。”

“好吧,那么,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说。“您已经听到我们的晚餐已准

备好了,现在请您劳驾到餐厅里去好吗?鄙人当在前引路。”说着,辛巴德就撩开门帘,先

客而入。

于是弗兰兹便从一座魔宫走进了另一座魔宫,餐桌上真可谓是摆满了珍奇佳肴,他先使

自己相信了这重要的一点之后,他的目光环顾四周。餐厅同他刚才离开的客厅相比毫不逊

色,整个房间全部是用大理石筑成的,刻着古色古香价值连城的浮雕,餐厅是长方形的,两

端各有两尊精美的石像,石像的手里拿着篮子。这些篮子里盛着四堆象金字塔似的珍果,有

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岛的子,法国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枣。晚餐是一只

烤野鸡配科西嘉乌,一只港澳火腿,一只芥汁羔羊腿,一条珍贵无比的比目鱼和一只硕大无

朋的龙虾。在这些大菜之间,还有较小的碟子盛着各种珍馐味。碟子是银制的,而盘子则是

日本磁器。

弗兰兹抹了一下眼睛,努力使自己确信这不是一个梦。在餐桌旁侍候着的只有阿里一

人,而且手脚非常灵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赞赏。

“是的,”他一面很安闲凝重地尽主人之谊,一面回答,“是的,他是一个可怜虫,对

我忠心耿耿,而且尽可能的竭力来证明这一点。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于他很爱惜他

的脑袋,他觉得他的脑袋之所以站得住,这一点不得不感谢我。”

阿里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兰兹说,“我想问问您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完成那件义举的,您不

嫌太唐突吧?”

“噢!说来很简单,”主人回答说,“这个家伙好象是因为在突尼斯王的后宫附近游荡

时被捉住的,按法律是这种地方不许黑人去的,国王就判了他的罪,要割掉他的舌头,第二

天要砍断他的手,第三天砍下他的头。我早就想雇用一个哑巴。等到他的舌头被割掉以后,

我就去向国王请求,要他把阿里卖给我,代价是一支漂亮的双筒长枪,因为我知道他非常想

要一支这样的枪。他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非常想结果了这个可怜虫。但我还有一把英国弯

刀,这把弯刀可以把国王的土耳其剑切得粉碎,当我在长枪以外又加上这把英国弯刀时,国

王就让步了,同意饶了他的手和脑袋,只是有一个条件,不许他的脚再踏上突尼斯。这项交

易条件实在是没必要的,因为那胆小鬼一望见非洲海岸,就立刻跑到舱底下去了,非到我们

望不见世界第三大洲的时候,才能劝他上来。”

弗兰兹沉默了一会儿,对于他的东道主在叙述这件事情时是那样的冷漠无情,不知作何

想法好,为了转变话题,他说:“您的名字太让人羡慕了,你真的也很象那个水手,您是在

航行中度过一生的吗?”

“是的。我曾发誓这样做,但在当时,我丝毫想不到竟能实现这一誓言,”陌生人带着

奇怪的微笑说。“我另外还发了几个誓,我希望都能按时实现它们。”

虽然辛巴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但从他的眼睛里却射出了异常凶猛的光芒。

“你受过很多苦吧,先生?”弗兰兹试探地说道。

辛巴德怔了一下,一边用目光盯住他,一边回答:“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切都使我这样想!”弗兰兹答道,“您的声音,您的目光,您那苍白的肤色,和甚

至您所过的这种生活。”

“我!我过着我所知道的最快乐的生活,真正的总督般的生活。我是万物之王。如果我

喜欢某个地方,就住在那儿;厌倦它了以后,就离开。我象鸟一样的自由,也象鸟一样有翅

膀。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从。有时候,我同人类的法律开个小小的玩笑,带

走一个它所通缉的强盗,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就施行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无声的,

但却是确实的,没有缓刑,也没有上诉,有罚有赦,而谁都不知道。啊!假如您体验过我的

生活,您就不会再希望任何其他的生活了,您决不愿再回到尘世里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儿去

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说,复仇!”弗兰兹说道。

陌生人用那能看透人的心的目光盯着这个青年人。“为什么是复仇呢?”他问。

“因为,”弗兰兹答道,“在我看来,您似乎是一个为社会所迫害的人,和社会有不共

戴天之仇似的。”

“啊!”辛巴德用他那种怪笑大笑着回答,笑时露出他那雪白锐利的牙齿,“您猜错

了。你以为我如此,实际上我是一个哲学家。有一天,或许我会到巴黎去,跟亚伯特阁下和

穿蓝色小外套的那个人作对。”

“巴黎之行对您来说只是第一次吗?”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证,我之所以把它推迟了

那么久,错不在我,我有一天总要绕着弯儿达到目的的。”

“这次的旅行您准备不久就进行吗?”

“我也不知道,这得看形势而定,而形势是变化莫测的。”

“我很希望您来的时候我也在那儿,我将尽力来报答您在基督山对我的殷勤款待。”

“我很高兴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儿去,也许我不愿让

人知道的。”

这时,他们继续在用晚餐,但这顿晚餐倒象是专为弗兰兹而准备的,因为那位陌生人对

于这一席丰盛的酒筵简直碰都没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却饱餐了一顿。最后,阿里把甜

食捧了上来,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从石像的手上拿下篮子,把它们捧到了桌子上。在两只

篮子之间,他放下了一只银质的小杯子,银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阿里把这只杯子放

到桌子上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引起了弗兰兹的好奇心。他揭开盖子,看到一种浅绿色的液

体,有点象陈年的白葡萄酒,但却一点都不认得那是什么东西。他把盖子重新盖好,对于杯

子里的东西,仍象看以前一样莫名其妙,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对方正在对

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

“我承认是这样的。”

“好,那么让我告诉您吧,那种绿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请大神朱庇特赴宴时筵席

上的神浆王。”

“但是,”弗兰兹答道,“这种神浆,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无疑的已丧失了它在天

上时的尊号而有了一个人间的名称,用谷语来说,您可以把这种药液叫做什么呢?说老实

话,我倒并不十分想尝它。”

“啊!我们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显露了,”辛巴德大声说道,“我们常常和快乐擦身

而过,可是却对它视而不见;或即使我们的确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是却又不认得它。

你是一个重实利的拜金主义者吗?尝尝这个吧,秘鲁,古齐拉,戈尔康达的金矿都会打开在

你眼前的。你是一个富于想象的诗人吗?尝尝这个吧,一切的界限都会消失的,无限的太空

就会展现在你的眼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入无边无际,无拘无束,尽情欢乐的天地。你有

野心,想在世上高官厚禄吗?尝尝这个吧,一小时以内,你就是一位国王了,不是处在欧洲

某个角落里的某个小国王,而是象法国、西班牙或英国一样,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万物

之王。你的宝座将建立在耶稣被撒旦所夺去的那座高山上,但却不必被迫向撒旦称臣,不必

被迫去吻他的魔爪,您将是地球上一切王国的至尊,这还不诱人吗?这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情吗?因为只要这样做一下就得啦,瞧!”说着,他揭开那只里面盛着被他这样一番赞美过

的液体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浆,举到唇边,半眯着眼睛,仰起头,慢慢地把它吞了下去。

当他聚精会神地吞咽他那心爱的珍品的时候,弗兰兹并没有去打扰他,但当他吃完以

后,他就问道:“那么,这个宝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主人问道,“那个想暗杀菲力浦·奥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当然听说过。”

“那好,你该知道,他统治着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两旁是巍然高耸的大山,他那富于

诗意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在这片山谷里,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丽的花园,花

园里,有孤立的亭台楼阁。在这些亭台楼阁里,他接见他的选民。而就在那儿,据马可波罗

讲,他把某种草药给他们吃,吃下去以后,他们就飞升到了乐园里,那儿有四季开花的常青

树,有长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嗯,这些快乐的人所认为的现实,实际上

只是一个梦,但这个梦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安逸,这样的使人迷恋,以致谁把梦给他们,

他们就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卖给他。他们服从他的命令象服从上帝一样。他指使他们去杀死

谁,他们就走遍天涯海角去谋害那个牺牲者,即便是他们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没人发出

一声怨言,因为他们相信死只是超度到极乐世界的捷径,而他们已从圣草中尝到过极乐世界

的滋味。现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种圣草。”

“那么,”弗兰兹大声说道,“这是印度大麻了!我知道,至少知道它的名称。”

“正是这个东西,一点不错,阿拉丁先生,这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最纯

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调制的大麻。阿波考是举世无双的制药圣手,我们应该给他建造一座宫

殿,上面刻这样几个字:‘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献给出售快乐的人。’”

“你知道吗,”弗兰兹说,“你这一篇赞美词是否真实或夸大,我倒极想自己来下个判

断。”

“您自己去判断吧,阿拉丁先生,判断吧,但切勿浅尝一次就停下来,象对其他一切事

物一样,我们的感官对于任何新事物的印象,不论是温和的还是猛烈的,悲哀的还是愉快

的,一定得尝试了多次以后才会习惯。人类的天性同这种圣物必须作一番争斗,人的天性生

来不适宜于欢乐,只会紧紧地抱住痛苦。在这一场斗争中,天性一定会被克服,现实生活的

后面一定紧接着梦,那时,梦统治了一切。梦变成了生活,生活变成了梦。但把实际生活的

痛苦同幻境里的欢乐比较起来,那种变化是多大呀!你不想再生活,只想永远地呆在这样的

梦里。当你从虚幻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你就象是离开了那不勒斯的春天而来到了北

极拉伯兰的冬天,就象离开乐园到了尘世,离开天堂到了地狱!尝尝大麻吧,我的客人,尝

尝大麻吧!”

弗兰兹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种神妙的药剂,份量约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

多,把它送到嘴边。“见鬼!”他在咽下了神浆以后说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会象你

所描写的那样美妙,但这种东西在我看来似乎并不象你所说的那样有趣呀。”

“因为您的味觉还没有尝出这东西的真味。告诉我,当您第一次品尝牡蛎,茶,黑啤

酒,松菌,以及其他种种您现在可口知名人士赞为无上美味的东西的时候,您喜欢它们吗?

您知道为什么罗马人烧野雉吃的时候要在它的肚子里塞满魏散草吗?您知道为什么中国人爱

吃燕窝吗?哦,不知道!好,大麻也一样,只要连吃一星期,您就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东

西能比得上它的甘美了,而现在您只觉得它很讨厌,毫无味道。我们到厢房里去吧,那是您

的房间,阿里会给我们把咖啡和烟斗拿来的。”

他们都站起身来,当那个自称为辛巴德(我们偶而也这样称呼他,因为我们就象他的客

人一样,得给他一个称呼才是)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时候,弗兰兹就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

这个房间陈设得很简单,却很华丽。房间是圆形的,靠墙钉着富丽堂皇的兽皮,踏上去象最

贵重的地毯一样柔软;其中有鬃毛蓬松的、阿脱拉斯的狮子皮,条纹斑斓的、孟加拉的老虎

皮,西伯利亚的熊皮,挪威的狐皮;这些兽皮都一张叠一张地铺得厚厚的,走上去就象在青

草最茂密的跑马场上散步,或躺在最奢侈的床上一样。他们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素馨木管琥

珀嘴的土耳其式长烟筒已放在了他们的身边,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着许多支,没必

要把一支烟筒连抽两次,他们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来点上火,就退出去准备咖啡了。房间

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辛巴德继续想着他的事,他似乎老是在想某种念头,甚至在谈

话的时候也不曾间断过;弗兰兹则默默地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吸上等烟草

时常有的现象,烟草似乎把脑子里的一切烦恼都带走了,使吸烟者的脑子里出现了形形色色

的幻景玄想。

阿里把咖啡端了进来。

“您喜欢怎个喝法?”陌生人问道,“法国式的还是土耳其式的,浓的还是淡的,冷的

还是热的,加糖还是不加糖的?随您喜欢,样样都很方便。”

“我爱喝土耳其式的。”弗兰兹回答。

“您选得对,”主人说,“这说明您喜欢东方式的生活。啊!那些东方人,只有他们才

知道该如何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脸上又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当我把巴黎的事情

了结了以后,我就要去死在东方,假使您想再见到我,您就必须到开罗,巴格达,或是伊斯

法罕来找我了。”

“啊哟!”弗兰兹说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我觉得我的肩膀上已长

出两只老鹰的翅膀,凭着这一对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环绕世界一周。”

“啊,啊!大麻终于起作用了。好吧,展开您的翅膀,飞到超人的境界里去吧。什么都

不必怕,有人守着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象伊卡路斯的那样被太阳晒化了,我们会来接住您

的。”

他于是对阿里说了几句阿拉伯话,阿里便做了一个服从的表示,退后了几步,但仍旧站

在附近。至于弗兰兹,他的身体里面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白天肉体上的一切疲劳,傍晚脑

子里被事态所引起的一切焦虑,全都消失了,正象人们刚刚入睡,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时候

一样。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象空气一样,他的知觉变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强了一

倍的力量。地平线在不断地扩大,这不是他在睡觉以前所看到的那种在上空翱翔着的漠然

的,恐怖的,阴郁的地平线,而是一种蓝色的,透明的,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弥漫着海的全

部蔚蓝色,太阳的全部光辉,和夏季的微风的芬芳,然后,在水手们的歌声里,那歌声是这

样的响亮动听,要是能把他们的乐谱记下来,就成了一首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岛,这已不

再是波涛汹涌中的一座吓人的岩石了,而是象流落在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当小船驶近它的时候,歌声更响了,因为岛上飘扬起一片令人销魂心荡的神秘的和声,

直升天际,象有一个罗莱似的女妖或一个安菲翁似的魔术家在引诱一个灵魂到那儿去筑起一

座城池。

船终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费力,毫无震荡,就象用上嘴唇碰到下嘴唇一样。于是他在那

不断的美妙的旋律声里走进岩洞。他向下走了几步,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觉得向下走了几

步,一边走,一边吸着清新芳香的空气,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的

魔窟里一样,他又看到了睡觉以前所见的一切,从辛巴德他那古怪的东道主,到阿里那哑巴

奴仆。然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渐渐地逝去了,渐渐地模糊了,象一盏昏黄的古色古香的

油灯,只有这盏灯在夜的死一般的静寂里守护着人们的睡眠或安宁。石像还是以前的那几

尊,姿态栩栩如生,极富于艺术的美,有迷人的眼睛,爱的微笑和丰盛飘垂的头发。她们是

费蕾妮,喀丽奥柏德拉,美莎丽娜这三个鼎鼎大名的荡妇。然后,在她们之间,象一缕清

光,象一个从奥林匹斯山里出来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轻轻地飘过了一个纯洁的身影,一个宁

静的灵魂,一个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于见到这三个大理石雕成的荡妇,象是用面罩遮住了

它那贞洁的额头。然后,这三尊石像脉脉含情地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躺着的床前,她们的脚

遮在长袍里面,她们的脖子是赤裸着的,头发象波浪似的飘动着,她们那种妖媚的态度即使

神仙也无法抗拒,只有圣人才能抵挡,她们的目光里充满着火一般的热情,一眨不眨地望着

他,象一条赤练蛇盯住了一只小鸟一样;在这些象被人紧握住的痛苦和接吻似的甜蜜的目光

之前,他只能屈服了。弗兰兹似乎觉得他闭上了眼睛,在他作最后一次环顾时,他看到那些

贞洁的石像都完全遮上了面纱;他的眼睛已闭上了,已向现实告别了,他的感官却已打开

了,准备接受奇异的印象。

第三十二章 醒来

当弗兰兹醒来的时候,外界的景物似乎成了他梦的延续。

他以为自己是躺在一个坟墓里,一缕阳光象一道怜悯的眼光似的从外面透进来。他伸出

手去,触着了石头。他坐起身来,发觉自己和衣躺在一张非常柔软而芳香的干芰草所铺成的

床上。幻景完全消失了。他向光线透进来的那个地方走前几步,在梦的兴奋激动过后,跟着

就来了现实的宁静,发觉自己是在一个岩洞里,他向洞口走去,透过一座拱形的门廊,他看

到一片蔚蓝色的海和一片淡青色的天空,空气和海水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水手们坐在

海滩上,在那儿叽哩咕噜地谈笑着,离他们十码远的地方,静静的停着那艘小船。他在洞口

站了一会儿,尽情地享受着那拂过他额头的清新的微风,倾听着那卷到海滩上来的、在岩石

四周留下一圈白色泡沫波浪的轻微拍击声。此时他让自己完全沉醉在大自然的圣洁妩媚里

了,一切回忆和思虑都抛在了一边,当人们在一场迷乱的怪梦以后,通常总是这样的;于

是,眼前的这个宁静,纯洁,宏伟的现实世界渐渐的向他证实了梦的虚幻,他开始回忆起

来。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到达这个小岛,怎样被介绍给了一个走私贩子的首领,怎样进入了

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怎样享用了一顿山珍海味的晚餐,怎样咽下了一匙大麻。但是,

面对着白天,所经过的这一切如是一年以前发生的事情一般,那个梦在他的脑子里所留下的

印象是这样的深刻,在他的想象里所占据的位置是这样的重要。他不时地在幻想中,看到梦

中垂青于他并投以香吻的女仙中的一个在水手中;时而幻想着看到她坐在岩石上,时而坐在

船里,随着船儿左右摇摆。除了这一点以外,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他的身体也已完全从疲

劳中恢复了过来。他的头脑毫无迟钝的感觉,相反的,他却感觉相当轻松,他从来没象现在

这样尽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或欣赏明媚的阳光。

他兴冲冲地向水手们走过去,他们一看见他,就马上站起来,船长招呼他说:“辛巴德

先生留言向您致意,他不能亲自向您告别,托我们转达他的歉意,但他相信您一定会原谅他

的,因为有非常重要的大事召他到马拉加去了。”

“那么,盖太诺,”弗兰兹说,“这一切,那么,都是真的了?这个岛上真有一个人请

我去过,极其殷勤地款待过我,而在我睡着的时候走了,是吗?”

“真得不能更真啦,您还可以看到他那艘扯着满帆的小游艇呢。假如您拿您的望远镜来

观看,你多半还能在他的船员之中认出您的那个东道主哩。”

说着,盖太诺就向一个方向指了指,果然那儿有一艘小帆船正在扬帆向科西嘉的南端驶

去。弗兰兹调正了一下他的望远镜,向所指的那个方向望去。盖太诺没有说错。在那艘船的

尾部,那位神秘的陌生人也正在拿着一个望远镜,向岸边望来。他还是穿着昨天晚上的那套

衣服,正舞着他的手帕向客人告别,弗兰兹也同样地挥舞着他的手回答他的敬意。过了一会

儿,帆船的尾部发出了一蓬轻烟,象一朵白云似的升到了空中散了开来,接着弗兰兹就听到

了一下隐约的炮声。“喏,你听到了吗?”盖太诺说,“他在向你告别呢。”青年拿起他的

枪来,向空中放了一枪,也不去多想枪声是否能从岸上边传到这一大段距离而被游艇上的人

听到。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盖太诺问道。

“啊,是有,我懂了,”船长高声回答说,“您是要去寻那间魔室的进口,遵命,先

生,只要您高兴,我就把火把给您拿来。我也有过您这样的念头,也这样想过两三次,但最

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琪奥凡尼,去点一支火把来,”他又说,“拿来给先生。”

琪奥尼遵命照办。弗兰兹拿着火把走进了地下岩洞,后面跟着盖太诺。他认得他睡觉的

地方,那张芰草铺成的床还在那儿,但他虽然用火把照遍了岩洞的上下左右,却仍是枉然。

除了一些煤烟的痕迹,别的他什么也看不到,这些煤烟的痕迹是前人作这种同样尝试的结

果,而象他一样,他们也扑了一个空。可是,这些象“未来”一样难以渗透的花岗石壁,他

把别的地方都仔仔细细的检查过了。他每看到一线裂缝,就用那把剑的剑锋插进去撬,每看

到一块凸出地面的地方,就去撞去推,希望它会陷进去。但一切都毫无用处,他费了两个钟

头来检查,结果是一无所得。最后,他放弃了搜索,盖太诺胜利了。

当弗兰兹又回到岸边的时候,那艘游艇已经象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白点了。他又拿起望

远镜来看,但即便从望远镜里看出去,他也分辨不出什么东西了。盖太诺提醒他,他原是为

猎山羊而来的,这一点他可完全忘记了。他这才拿起猎枪,开始在岛上打起猎来,从神色上

看,他倒象是在了却一种责任而不象在寻欢作乐,一刻钟内,他已猎杀了一只大山羊和两只

小山羊。这些动物虽然是野生的,而且敏捷得象羚羊一样,但实在太象家养的山羊了,所以

弗兰兹认为这不能算是打猎。而且还有其他更有力的念头占据着他的脑子。自从昨天傍晚以

来,他已真的变成《一千零一夜》神话里的角色之一了,他身不由己地又被吸引到岩洞面

前。他叫盖太诺在两只小山羊里挑一只来烤着吃,然后,不顾第一次的失败,他又开始了第

二次搜索。这第二次花了很长的时间,当他回来的时候,小山羊已经烤熟了,大家正在等他

用餐了。弗兰兹坐在前一天晚上他那位神秘的东道主来邀他去用晚餐的地方,看到那艘小游

艇现在象是一只在海面上的海鸥,继续向科西嘉飞去。

“咦,”他对盖太诺说,“你告诉我说辛巴德先生是到马拉加去。但在我看来,他倒是

笔直地在向韦基奥港去呀。”

“您不记得了吗,”船长说,“我告诉过您船员里面还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呢。”

“对的了!他要送他们上岸吗?”

“一点不错,”盖太诺答道。“他们说,他这个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随时都会多绕一

百五十哩路给一个可怜虫帮一次忙。”

“但这样的帮忙一定会连累到他自己的呀,他在一个地方实行这种博爱主义,那么地方

当局不是找他麻烦吗?”弗兰兹说道。

“哦,”盖太诺大笑着回答说。“他还怕什么当局?他嘲笑他们,让他们去追他试试看

吧!嘿,第一,他那艘游艇就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只鸟,不论什么巡逻船,每走十二海里就

得被他超出三海里,假如他到了岸上,嘿,他不是到处都肯定会找得到朋友的吗?”

从这一番话中就可以知道,弗兰兹的东道主辛巴德翻天覆地显然和地中海沿岸的走私贩

子和强盗都保持着极其友善的关系,单是这点就使他显得够奇特的了,至于弗兰兹,他已丝

毫不再想在基督山逗留了。他对于探索岩洞的秘密已感到毫无希望了。所以匆匆用完早餐,

急忙上了船,他的船本来就已准备好了,他们不久便开船了。当小船开始它的航程的时候,

他们已望不到那艘游艇了,因为它已消失在韦基奥港的港湾里了。随着它的消失,昨天晚上

最后的痕迹也渐渐地抹去了,晚餐,辛巴德,大麻,石像,这一节全都被埋葬在同一个梦里

了。小船整日整夜地前进着,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已望不见基督山岛

了。弗兰兹登岸以后,先前所经历过的种种事情都被他暂时忘记,他把他在佛罗伦萨寻欢作

乐的事情告一段落,然后一心一意地设想着怎样再同那位在罗马等他的朋友相会。于是他就

乘车出发,在星期六傍晚到达了邮局旁边的杜阿纳广场。我们已经说过,房间是事先预定了

的,所以他只要到派里尼老板的旅馆去就得了。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街上挤满了

人,到处都已充满了粗鄙狂热的街谈巷议,这是罗马每件大事以前常有的现象。罗马每年有

四件大事——狂欢节,复活节,圣体瞻礼节和圣·彼得节。一年中其余的日子,全城都在一

种不死不活阴沉清冷的状态之中,看来象是阳世和阴世之间的一个中间站,是一个超尘绝俗

的地点,一个充满着诗意和特色的安息地,弗兰兹曾来此小住过五六次,而每次总发觉它比

以前更神奇妙绝。他终于从那不断地愈来愈多,愈来愈兴奋的人群中挤出来,到了旅馆里。

最初一问,侍者就用车夫生意很忙和旅馆已经客满时那种特有的傲慢神气告诉他,伦敦旅馆

已经没收有他住的份儿了。于是他拿出名片来,求见派里尼老板和阿尔贝·马尔塞夫。这一

着很成功,派里尼老板亲自跑出来迎接他,一面道歉失迎,一面责骂那侍者,一面又从那准

备招揽旅客的向导手里接过蜡烛台。

当他正要领他去见阿尔贝的时候,阿尔贝却自己出来了。

他们的寓所包括两个小房间和一个套间。那两间卧室是朝向大街的,这一点,派里尼老

板认为是一个无可评价的优点。这层楼上其它的房间都被一位非常有钱的绅士租去了,他大

概是一个西西里人或马耳他人;但这位旅客究竟是哪个地方的人,旅馆老板也不能确定。

“好极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兹说,“但我们必须立刻用晚餐,从明天起给我们雇一

辆马车。”

“晚餐嘛,”旅馆老板回答说,“马上就可以给两位拿来。只是马车”

“马车怎么了?”阿尔贝大声叫道,“喂,喂,派里尼老板,别开玩笑了,我们一定要

有一辆马车才行呀。”

“阁下,”店主回答说,“我们尽力给您去找就是了,我只能这样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弗兰兹问道。

“明天早晨。”旅馆老板回答说。

“噢,见鬼!”阿尔贝说,“那么我们得多付一点钱了,不过如此而已。我早就看明白

了。在德雷克和亚隆,平常日子租一辆马车只要二十五法朗,可到了星期天和节日就要三十

或三十五法郎,外加五法郎的小费,加起来就是四十了,那就了结啦。”

“我怕,”店主说道,“即使您给他们两倍于那个数目的钱,那些先生也无法给你找到

一辆马车。”

“那么叫他们把马套到我的车子上来好了,”阿尔贝说道。”我的车子坐起来虽然并不

十分舒服,但那也没关系了。”

“连马也没有。”

阿尔贝望着弗兰兹,象是不懂这句回答是什么意思似的。

“你听见了吗,我亲爱的弗兰兹?连马也没有!”他又说,“难道我们就不能租用驿马

吗?”

“驿马在这两周内早已租光了,留下来的几匹都是应急用的。”

“这件事你说怎么办才好呢?”弗兰兹问道。

“我说当一件事情完全超出我的理解力之外的时候,我不愿去钻牛角尖,而情愿去想想

另外的事,晚餐好了吗,派里尼老板?”

“好了,先生。”

“好吧,那么,我们来用晚餐吧。”

“但那车和马怎么办呢?”弗兰兹说道。

“放心吧,我的好孩子,到时候它们自然会来的。问题只在于我们要花多少钱而已。”

马尔塞夫相信只要有了一只鼓鼓的钱袋和支票本,天下就不会有办不到的事情,他就抱

着那种令人钦佩的哲学用完了餐,然后爬上床,呼呼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乘

着一辆六匹马拉的轿车在度狂欢节。

第三十三章 罗马强盗

第二天早晨,弗兰兹先醒了,他一醒来就拉铃叫人。铃声未绝,派里尼老板就亲自进来

了。

“啊,阁下,”店主不等弗兰兹问他,就得意地说,“昨天我不敢答应你们,因为你们

来得太晚了,马车一辆都雇不到了,就是说,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里。”

“是的,”弗兰兹答道,“就是在那最最关键的几天里。”

“什么事?”阿尔贝进来问道,“雇不到马车吗?”

“一点不错,我的好人,”弗兰兹说道,“你是第一遭碰到这样的事吧。”

“好吧!你们这座名垂千古的大城真是一个呱呱叫的好城市。”

“我是说,先生,”派里尼很想在他的客人面前保持基督世界首都的尊严,就回答说,

“从星期天到星期二晚上没有车,但从现在到星期天,您要五十辆都有。”

“啊!那还有点想头,”阿尔贝说道,“今天是星期二,谁能料到从现在到星期天之间

会发生什么事呢?”

“会有一万个或一万二千个旅客到来,”弗兰兹答道,“那找车子就会更困难。”

“我的朋友,”马尔塞夫说道,“让我们尽情享受现在吧,别去担心将来了。”

“至少,”弗兰兹问道,“我们可以租到一个窗口吧?”

“哪儿的?

“当然要望得到高碌街的呀。”

“啊,一个窗口!”派里尼老板大声说道,“绝对不可能。杜丽亚宫的六层楼上本来还

剩一个,但已经以每天二十威尼斯金洋的租金租给一位俄国亲王了。”

两个青年人瞠目结舌地互相望了一下。

“喂,”弗兰兹对阿尔贝说,“你知道我们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是到威尼斯去度狂欢

节,那儿我们即使雇不到马车,一定可以弄到一只小艇的。”

“啊,见鬼!不,”阿尔贝大声说道。“我到罗马就是来看狂欢节的,我非看到它不

可,就是叫我踩着高跷也要看。”

“这个念头妙极了,那样对吹灭蜡烛头再方便不过了。我们可以扮成滑稽鬼怪或是兰德

斯牧童,就可以大获全胜了。”

“从现在到星期天早晨,两位阁下还要雇马车吗?”

“咦!”阿尔贝说,“你以为我们准备象律师的小伙计那样用两只脚在罗马的街上跑

吗?”

“我马上遵命给两位阁下去办,只是我得先告诉你们,马车每天要花掉你们六个毕阿士

特。”

“我可不是一位百万富翁,不象我们那位邻居,”弗兰兹说道,“我警告你,我到罗马

来过四次了,各种马车的价钱我都知道。今天,明天,后天,我们一共给你十二个毕阿士

特,那样你已经很可以赚一笔钱了。”

“但是,阁下,”派里尼说道,他还想达到他的目的。

“去吧,”弗兰兹答道,“不然我就自己去和你的搭档讲价钱,我也认识他,他是我的

老朋友,从我身上捞去更多的钱,他所要的价钱会比我现在给你的还要少。到那时你可就赚

不到帽子钱了,只能怪你自己了。”

“阁下不必亲自劳驾!”派里尼老板带着一个意大利投机家自认失败的那种微笑回答

说,“我尽力去办就是了,我希望能使您满意。”

“那么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了。”

“您希望车子什么时候来?”

“一小时以内。”

“一小时以内它就会在门口等着您的。”

一小时以后,马车的确已在等着那两位青年人了。那是一辆别脚的出租马车,现在却已

被高抬了身价,当作一辆私家轿车了;它虽然其貌不扬,但这两个青年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

里能弄到这样一辆马车,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阁下,”向导看到弗兰兹走到窗口面前,就大声喊道,“要我把花车驶近王宫来

吗?”

弗兰兹对于意大利人的措辞虽然早已习惯了,但他的第一个冲动还是环顾一下四周。这

句话是冲他说的。弗兰兹“阁下”,蹩脚马车是“花车”,而伦放旅馆是“王宫’。意大利

人爱恭维的习惯在那句话里已表现得很充分了。

弗兰兹和阿尔贝走下楼来时,花车已驶到了王宫前面,两位阁下把他们的两腿搁到座位

上,向导则跳进了他们后面的座位里。“两位阁下要到哪儿去?”他问。

“先到圣·彼得教堂,然后再到斗兽场。”阿尔贝回答。

阿尔贝不知道要想看遍圣·彼得教堂得花上一天的功夫,而要研究它则要花上一个月的

时间。一天的时间在圣·彼得教堂一处过去了。突然间,日光开始黯淡起来。弗兰兹摸出表

来一看,已经四点半钟了。他们回到了旅馆,在旅馆门口,弗兰兹吩咐车夫在八点钟再来。

他要领阿尔贝在月光下去观赏斗兽场,正如他曾领他在白天里游览圣·彼得教堂一样。当我

们领一位朋友去游览一个我们已经去玩过的城市的时候,我们心中的得意,就象我们指出一

个曾做过我们情妇的女人一样。他要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凡尼门进城,

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去斗兽场的途中顺便看看朱庇特神殿,古市场,色铁穆斯·塞维露斯宫

的拱门,安多尼的圣殿和萨克拉废墟。

他们坐下来进餐。派里尼老板原先答应请他们吃一顿酒席的,而事实上却只给了他们一

顿马马虎虎的便餐。用完晚餐以后,他亲自进来了。弗兰兹以为他是来听他们称赞他的晚餐

的,于是就开始称赞起来,但他才说了几个字,店主就打断他们的话。“阁下,”他说,

“蒙您称赞,我很高兴,但我不是为这点而来的。”

“你是来告诉我们马车找到了吗?”阿尔贝问,一边点上了一支雪茄烟。

“不,两位阁下最好还是不必去想那件事了吧。在罗马,事情有办得到和办不到之分,

一件事情要是已经告诉您办不到了,那就完了。”

“在巴黎就方便得多啦,当一件事办不到的时候,你只要付双倍的价钱,就马上办到

了。”

“法国人都是那么说的,”派里尼老板答道,语气中略微含着一点不快,“既然如此,

我真不明白他们何必还要出门旅行。”

“是啊,”阿尔贝喷出一大口烟,翘起椅子的两条腿,晃着身子说道,“只有疯子或象

我们这样的傻子才会出门旅行。凡是头脑清醒的人是不肯离开他们海尔达路的大厦,放弃他

们在林荫大道上的散步和巴黎咖啡馆的。”

不用说,阿尔贝肯定是住在上面所提到的那条街上的,每天都要很出风头地去散一会儿

步,而且常常到那家唯一真正可以吃点东西的咖啡馆去的,当然,你还得和侍者有交情。派

里尼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在体会这几句回答的话,他似乎不十分明白。

“但是,”这一次轮到弗兰兹来打断店主的沉思了。“你是有事才来的,请问是什么

事?”

“啊,是的,您吩咐马车八点钟来?”

“是的。”

“听说您想到斗兽场去玩?”

“你是说圆形剧场?”

“那都一样。您告诉车夫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凡尼门进城?”

“我是这样说。”

“唉,这条路是不能走的呀。”

“不能走?”

“至少得说得非常危险的。”

“危险!为什么?”

“因为那个大名鼎鼎的罗吉·万帕。”

“请问这位大名鼎鼎的罗吉·万帕是谁呀?”阿尔贝问道。

“他在罗马或许是大名鼎鼎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在巴黎却是闻所未闻的。”

“什么!您不认识他吗?”

“我没有那种荣幸。”

“您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从来没有。”

“好吧,那么我告诉您,他是一个强盗,如果把狄西沙雷和盖世皮龙同他相比,他们简

直就象是小孩子啦。”

“嘿,那么,阿尔贝,”弗兰兹大声叫道,“你终于碰到一个强盗了!”

“我预先警告你,派里尼老板,不论你要告诉我们什么话,我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我们先把这一点说明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以听。从前有一个时候,唉,说下去

吧!”

派里尼老板转向弗兰兹,他觉得这两个人之中还是弗兰兹比较理智一些。我们一定得说

句公道话,在他的旅馆里住过的法国人并不少,但他却从来无法了解他们。“阁下,”他严

肃地对弗兰兹说,“假如您把我看做一个撒谎的人,那我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是为了你们

好才……”

“阿尔贝并没有说你是一个撒谎的人呀,派里尼老板,”弗兰兹说道,“他只是说不相

信你而已。但你说的话我都相信,请说吧。”

“但阁下知道,假如有人怀疑我的诚实的话”

“派里尼老板,”弗兰兹答道,“你简直比卡莎德拉还要多心,她是一个预言家,却还

是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她,那么你的听众至少还该打个对折吧。好了,算了,告诉我们这位万

帕先生究竟是谁。”

“我已经告诉过阁下,他是我们从马特里拉那个时代以来最有名的强盗。”

“哦,这个强盗同我吩咐车夫从波波罗门出城再从圣·乔凡尼门入城又是什么关系

呢?”

“这是因为,”派里尼老板答道,“您从那个城门出去是没有问题的,但我非常怀疑您

能从另外那个城门回来。”

“为什么?”弗兰兹问。

“因为在天黑以后,出了城门五十码以外就难保安全了。”

“你凭良心说,那是真的吗?”阿尔贝大声问道。

“子爵阁下,”派里尼老板觉得阿尔贝这种再三怀疑他讲话的真实性的态度大大地伤了

他的心,就回答说,“我没有跟您说话,而是在跟您的同伴说话,他知道罗马,而且也知道

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加以嘲笑的。”

“我的好人呀,”阿尔贝转向弗兰兹说,“这倒是一次很妙的冒险,我们可以把我们的

马车里装满了手枪,散弹枪,双铳枪。罗吉·万帕来捉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捉住他,把他带

回罗马城里,晋献给教皇陛下,教皇看到我们干了这么件大好事,就会问他怎样才能报答我

们,而我们却说只要一辆轿车,两匹马,于是我们就可以坐在马车里看狂欢节了,而罗马老

百姓一定会拥我们到朱庇特神殿去给我们加冠,表扬我们一番,象对待卫国英雄库提斯和柯

克莱斯一样。”

当阿尔贝讲这番话的时候,派里尼老板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请问,”弗兰兹问道,“这些手枪,散弹枪,和其他各种你想装满在马车里的厉害武

器在哪儿呢?”

“我的武器库里可没有,因为在特拉契纳的时候,连我那把猎刀都给人偷去了。”

“我在阿瓜本特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你知不知道,派里尼老板,”阿尔贝点起第二支雪茄烟说道,“这个办法对付强盗非

常方便,这种作风很有点和他们相似吧?”

派里尼老板一定觉得这种玩笑未免太讨苦吃了,因为他对这些问题只回答了一半,而且

是向弗兰兹说的,只有弗兰兹似乎还象是在用心听他讲话似的。

“阁下知道,受强盗攻击的时候,通常总是不加抵抗的。”

“什么!”阿尔贝喊道,他的豪勇的性格立刻显示出他反对象这样服服帖帖地让人来

抢,“一点都不抵抗吗?”

“不,因为那是没有用的。当十多个强盗从地沟,破房子,或阴沟里一齐跳出来,向你

攻击的时候,你怎么能抵抗呢?”

“哦!情愿他们杀了我。”

旅馆老板转向弗兰兹,神色之间象是在说:“你的朋友一定是发疯了。”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答道,“你的回答太伟大了,倒很有高乃依说那句‘让他

去死吧’时的气概。只是奥拉斯作那样答复的时候,当时是关系着罗马的存亡,而我们这儿

只不过是随便去玩玩的问题,为了随便去玩玩拿我们的生命去冒险,那未免太荒唐了吧。”

“啊,一点不错!”派里尼老板大声说道,“说得好!这才说得有点道理!”

阿尔贝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洒,不时地喝上一口,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清楚

的话。

“好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兹说道,“我的同伴现在不说话了,而你也知道我的性情

是很爱和平的,那么告诉我这个罗吉·万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一个牧童还是一个贵族,

年轻还是年老,高个子还是矮个子,把他描写一下,如果我们碰巧遇见他,象让·斯波加或

勒拉那样,我们或许可以认识他。”

“这几点,谁都无法对您说得再清楚了,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有一天,我从费伦铁诺到阿拉特里去的路上落到了他的手里,我真走运,他还记得我,不但

不要赎金就放了我,还送给我一只非常华贵的表,而且把他的身世讲给了我听。”

“让我们来看看那只表。”阿尔贝说道。

派里尼老板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只布累古怀表,上面刻着制造者的名字,巴黎的印戳和

一顶伯爵的花冠。

“就是这只。”他说道。

“啊唷!”阿尔贝答道”我恭喜你了,我也有一只这样的表,”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

他的表,“它可花了我三千法郎呢”

“我们来听听他的身世吧。”弗兰兹说道。他拖过了一张安乐椅,示意请派里尼老板坐

下。

“两位阁下允许我坐吗?”店东问道。

“坐吧!”阿尔贝大声说道,“你又不是传道者,用不着站着讲话!”

店主向他们每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坐了下来,这表示他就要把他们所想知道

的关于罗吉·万帕的事都讲出来了。“你说,”正当派里尼老板要开口的时候,弗兰兹说

道,“你认识罗吉·万帕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么,他现在还是一个青年人了?”

“一个青年人!他刚满二十二岁呢。噢,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游荡子弟,他将来总得有

一个立身之道的,这一点你们相信好了。”

“你觉得如何?阿尔贝,二十二岁就如此闻名了。”

“真不错,在他这个年龄,名闻全球的亚历山大,凯撒和拿破仑还没露头角哩。”

“哦,”弗兰兹又说道,“这个故事的主角才只有二十二岁吗?”

“刚满,我已经告诉过您啦。”

“他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

“中等身体,同这位阁下的身体差不多。”店主指着阿尔贝回答说。

“谢谢你这样比较。”阿尔贝鞠了一躬说道。

“说下去吧,派里尼老板,”弗兰兹又说道,并对他那位朋友的多心微笑了一下。“他

是属于社会中哪一阶级的呢?”

“他是圣费里斯伯爵农庄里的一个牧童,那个农庄在派立斯特里纳和卡白丽湖之间。他

出生在班壁那拉,五岁时就到了伯爵的农庄里去做事。他的父亲是一个牧羊人,自己有一小

群羊,剪了羊毛,挤了羊奶,就拿到罗马来卖,以此为生。小万帕的个性从小就非常特别。

当他还只有七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到派立斯特里纳的教士那儿去,求他教他读书写字。这

件事多少有点困难,因为他不能离开他的羊群,那位好心的教士每天要到一个小村子里去做

一次弥撒。那个小村子太穷了,养不起一个教士,也没有什么正式的村名,叫博尔戈。他告

诉万帕说,他每天从博尔戈回来的时候可以见他一次,利用那个时间教他一课,并且预先告

诉他,只能教短短的一课,他一定要特别用功,来利用这短短的见面的时间。那孩子欢喜地

接受了。每天,罗吉带着他的羊群到那条从派立斯特里纳到博尔戈去的路上去吃草。每天早

晨九点钟,教士和孩子就在路边的一条土堤上坐下来,小牧童就从教士的祈祷书上学功课。

三个月以后,他已经能够朗朗上口了。这还不够,他还要学写字。教士从罗马的一位教书先

生那儿弄来了三套字母,一套大楷,一套中楷,一套小楷,教他用一种尖利的东西在石板上

学写字母。晚上,当羊群平安地赶进农庄以后,小罗吉就急忙到派立斯特里纳的一个铁匠家

里,要来了一只大钉子,敲呀磨呀的把它制成了一支古色古香的铁笔。第二天早晨,他拾了

许多片石板,开始做起功课来。三个月以后,他已学会写字了。教士看他这样聪明,很是惊

奇,就送了他几支笔,一些纸和一把削笔刀。他又重新学起来,但当然已不象最初那样困难

了。一星期以后,他用笔写字已和用铁笔写得一样好了。教士把这桩奇闻讲给圣费里斯伯爵

听,伯爵派人把小牧童叫了来,叫他当面写给他看,读给他听,吩咐他的贴身仆人让他和家

仆一起吃饭,每个月给他两个毕阿士特,罗吉就用这笔钱来买书和铅笔。他的模仿能力本来

就很强,象琪奥托小时候一样,他也在他的石板上画起羊呀,房屋呀,树林呀来。然后他又

用小刀来雕刻各样的木头东西,大名鼎鼎的雕刻家庇尼里也就是这样开始的。

“有一个六七岁的姑娘,就是说,她比万帕还要小一点,也在派立斯特里纳的一个农庄

上放羊。她是一个孤儿,是在凡尔蒙吞出生的,名叫德丽莎。两个孩子碰到了一起,他们便

并排坐下来,让他们的羊群混在一起,一起玩,一起笑,一起谈天,到黄昏的时候,他们把

圣费里斯伯爵的羊和雪维里男爵的羊分开,两个孩子就各自回到他们的农庄里去,并约定第

二天早晨再会,第二天他们果然都没有失约。他们就这样一起长大起来,直到万帕十二岁,

德丽莎十一岁。这时,他们的天性显露了出来。罗吉依旧非常钦慕各种优美的艺术,当他独

自一个人的时候,就拚命学习,他经常容易冲动,一会儿发愁,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又要生

气,反复无常,而且老是带着一种讥讽的态度。班壁那拉,派立斯特里纳,或凡尔蒙吞附近

的男孩子没有一个能左右他的,甚至连成为他的伙伴都够不上。他的天性(老是要旁人让

步,自己从来不肯退让)使他高高在上,交不到什么朋友。只有德丽莎可以用一个眼色,一

个字,或一个手势使他服服帖帖。他这种暴烈的性格到了一个女人手里虽然变得如此温存,

但假如对方是个男人,则不论是谁,他就要反抗,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德丽莎却正巧相反,她很活泼,很快活,只是太爱撒娇。罗吉每月从圣德里斯伯爵的

管家那儿得来的两个毕阿士特和他的木刻小玩意儿在罗马卖得的钱,都花在买耳环呀,项链

呀和金发夹呀等等东西上去了,正是靠了她朋友的慷慨,德丽莎才成了罗马附近最美丽和打

扮得最漂亮的农家女。这两个孩子渐渐地一同长大起来,整天厮守在一起过活,各人随着各

人不同的性格做着种种梦想。在他们所有的梦想,希望和谈话里,万帕看到他自己成了一艘

大船的船主,一军的将帅或一省的总督。德丽莎则看到自己发了财,穿戴得非常华丽,有许

多穿制服的仆人侍候着他。当他们这样各自建造着空中楼阁度过一天的时间以后,他们就把

他们的羊群分开,从梦想的世界里一下子跌回到他们现实的卑贱地位的世界里。

“有一天,那个年轻牧童告诉伯爵的管家,说他看见沙坪山里来了一只狼,窥伺他的羊

群。管家给了他一支枪,这正是万帕求之不得的东西。这支枪极好,是布雷西亚的出品,子

弹射出就象英国的马枪一样准确,但有一天,伯爵摔破了枪托,于是就把那支枪扔在一边不

用了。这一点,在象万帕这样的一个雕刻家看来是不算一回事的。他把那个旧枪托检查了一

遍,计算着把它怎样改造一下才能使枪适合他的肩头,然后他做了一个新枪托,上面刻着极

美丽的花纹,假如他愿意拿出去卖,准可以得到十五个或二十个毕阿士特,但他当然不会想

到这一点。能得到一支枪早就是这少年最大的愿望。在第一个以独立代替自由的国家里,凡

是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他心里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弄到一支枪,有了枪,他就可以防

御或进攻,有了枪,就常常可以使人怕他。从此以后,万帕就把他全部的空余时间都用来练

习使用这宝贵的武器上了,他买了火药和子弹,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被他拿来当目标——长

在沙坪山上的、满身苔藓的橄榄树的老树干,从地洞里钻出来觅食的狐狸,在他们头顶上翱

翔的老鹰。所以不久他的枪法就非常准确了,以致最初一听到枪声就害怕的德丽莎也克服了

她的恐惧,竟能很有兴趣地看着他随心所欲地发弹射物,其准确程度,真象弹靶近在几尺一

样。

“有一天傍晚,一只狼从松树林里走出来,他俩常常坐在那松林附近的,所以那只狼还

没有走上十步,就送了命。万帕立了这一功很得意,就把那只死狼背在肩膀上,回到了农庄

里。凡此种种,已使罗吉在农庄一带有了一定的声望。一个人只要能力高超,不论走到哪

儿,总会有崇拜他的人。他被公认为是方圆三十里以内最精明,最强壮和最勇敢的农夫,尽

管德丽莎也被公认为沙坪山下最美貌的姑娘,但从来没有人去和她谈恋爱,因为大家都知

道,罗吉喜欢她。可是这两个人却从来不曾向对方表示过他们的爱情。他们并肩长大了起

来,就象两棵在地下根须纠缠,空中丫枝交错,花香同时升上天空的树一样。只是他们相互

会面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他们情愿死也不愿有一天的分离。那一年,德丽莎十七岁,万帕

十八岁。一股土匪盘据了黎比尼山,开始惹得附近的居民纷纷议论起来。罗马附近的土匪实

际上从来没有真正被消灭干净过。只不过有时少了一个首领而已,但只要再有一个首领出

现,他是不会缺少一批喽罗的。

“大名鼎鼎,在那不勒斯闹得天翻地覆的古古密陀,在阿布鲁齐被人追得走投无路,被

赶出了那不勒斯的国境,他就象曼弗雷德那样越过了加里利亚诺山,穿过了松尼诺和耶伯那

交界的地方,逃避到了阿马森流域。他设法重新组织了一队人马,学狄西沙雷和盖世皮龙的

榜样横行霸道起来,但他的雄心是想超过这两位前人的。派里斯特里纳,弗垃斯卡蒂和班壁

娜拉有许多青年人失踪了。他们的失踪最初引起了很大的不安,但不久就得知他们都投到古

古密陀手下当喽罗去了。没多久,古古密陀就成了大家所关注的焦点,都纷纷谈论他的凶

猛,大胆和残忍等种种特性。有一天,他抢了一个年轻姑娘,她是弗罗齐诺内一个土地丈量

员的女儿。强盗的法律是严明的,凡是抢到年轻女子,第一就该归那个把她抢来的人享用,

然后其余的人抽签轮流享用她,她一直要被他们蹂躏到死才能脱离苦海。假如她的父母有

钱,有力量付出一笔赎金,他们就派人去接洽。被抢去的肉票就成了信差安全的人质。要是

付不出赎金,肉票就一去不回了。那个姑娘的恋人也在古古密陀的队伍里,他名叫卡烈尼。

当她认出自己的恋人的时候,那可怜的姑娘便向他伸出双手,求救并相信自己可以安全了,

但卡烈尼却觉得他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对于那等待在她前面的命运知道得太清楚了。但

是,由于他是古古密陀的亲信;由于他已忠心耿耿地在他手下效力了三年;由于他曾射死过

一个快要砍倒古古密陀的龙骑兵,救过他的命,因而他希望他会可怜他。他把他拉到一边,

那年轻姑娘则坐在树林中央的一棵大松树底下,松树和她那美丽的头饰合成了一张面幕,把

她的脸遮了起来,这样就躲开了强盗们那穷凶极恶的贪婪的眼睛。他把一切都对古古密陀讲

了出来:他怎样爱那姑娘,他们怎样互誓贞节,和怎样从他到这儿附近来了以后天天和她在

一间破屋里相会。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古古密陀曾派卡烈尼到邻村去公干,所以他无法到那个地方

去赴约了。可是,古古密陀却到了那儿,据他说纯属偶然,然后就顺便把姑娘带了来。卡烈

尼恳求他的头儿为丽达破一次例,因为她的父亲很有钱,可以出一大笔赎金。古古密陀对他

朋友的请求似乎让了步,吩咐他去找一个牧童送信到弗罗齐诺内给她的父亲。卡烈尼高高兴

兴跑到丽达那儿,告诉她她已经得救了,吩咐她写信给她的父亲,把事情告诉他,她的赎金

定为三百毕阿士特。时间只限十二小时。也就是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为止。信一写好,

卡烈尼就一把抓到手里,急急忙忙地奔到山下去找信差了。他发现有一个少年牧童在牧羊。

牧童好象天生是强盗的信差似的,因为他们正巧生活在城市和山林之间,文明生活和原始生

活之间。那牧童接受了这项使命,答应在一小时之内跑到弗罗齐诺内。卡烈尼就返回来了,

一心只想早点见到他的情人,并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他发现他的同伙们都坐在树林里一片空

旷的草地上,正在那儿享用从农家勒索得来的贡品。他的眼光在这一堆人中寻找丽达和古古

密陀,但却扑了个空。他问他俩到哪儿去了,回答他的是一阵哄笑。一股冷汗从他每一个毛

孔里冒了出来,他的头发根根都竖了起来。他又问了一遍。有一个强盗站起来,递过来一满

杯甜酒,说道:“为勇敢的古古密陀和漂亮的丽达的健康干杯!”正在这个时候,卡烈尼听

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喊声,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夺过酒杯,向那个献酒的人劈头盖脸

扔过去,然后向那发出喊声的地方冲了过去。跑了一百码以后,他转过一座密林的拐角,就

发现丽达昏迷不醒地躺在古古密陀的怀里。一看到卡烈尼,古古密陀就站起身来,每只手里

都握着手枪。那两个土匪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一个唇边挂着猥亵的微笑,一个脸色象死人一

样惨白,看来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但卡烈尼的脸渐渐松弛了下

来。他的一只抓着腰带上的手枪的手也垂到了身边。丽达躺在他们之间。月光照亮了这三个

人。

“喂,”古古密陀说道,‘任务完成了吗?’‘是的,头儿,’卡烈尼答道,‘明天早

晨九点钟,丽达的父亲就会带着钱到这儿来的。’‘很好,现在,我们来快快活活地过一夜

吧。这个姑娘很漂亮,配得上你。喂,我并不自私,我们到伙计们那儿去给她抽签吧。’

‘那么说,你决定要把她按常规处置了?’卡烈尼说道。‘为什么为她破例?’‘我以为我

刚才的请求,’‘你比其它的人多些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要求例外?’‘我当然有权利。’

‘算了吧,’古古密陀大笑着说道,‘迟早总会轮到你的。’卡烈尼拚命咬紧牙。‘现在,

喂,’古古密陀一面向其他那些强盗走去,一面说,’‘你来不来?‘我马上就来。’古古

密陀一边走一边用眼睛瞟着卡烈尼,深怕会遭他暗算,但卡烈尼这方面却毫无敌意的表示。

他叉着双手站在丽达的身边,丽达依旧昏迷着。古古密陀猜想那青年会抱起她逃走的,但这

一点现在和他已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已经享用过丽达了。至于那笔钱,三百毕阿士特给全体

一分,钱就少得可怜了,他要不要都无所谓,他继续顺着小径向那片草地走去,使他大为惊

奇的是:卡烈尼几乎和他同时到达。‘我们来抽签吧!我们来抽签吧!’山贼们一见到他们

的头儿,就叫喊起来。

“他们的要求是很公道的,头儿点点头表示允许。他们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眼睛里都射

出凶光,加上火堆所发出的红光,使他们看上去简直象一群恶魔。所有人的名字,包括卡烈

尼的在内,都写在纸上并放在一顶帽子里,由队里最年轻的那个人摸出一张来,那一张上写

的名字是达伏拉西奥。他就是那个向卡烈尼建议为他们的头儿祝福,而被卡烈尼用玻璃杯砸

了脸的人。他的脸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从太阳穴直到嘴边,血还在不断地流着。达伏拉西

奥看到他的运气这样好,就高声狂笑着说‘头儿,刚才我向卡烈尼建议,为祝福你一杯,他

不肯。现在请你建议为我干一杯,看他是否肯赏脸,’每一个人都以为卡烈尼此时会发脾

气,但使他们惊奇的是:他竟一手拿起一只酒杯,一手拿起一只酒瓶,满满的倒了一杯。

‘祝你健康,达伏拉西奥,’他镇定地说着,然后一口喝干了酒连手都不颤一下。他在火堆

旁边坐了下来,‘我的晚餐呢,’他说,‘跑了这么远的路,我的胃口倒开了。’‘干得

好,卡烈尼!’强盗们喊道,‘这才象条好汉。’于是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围着火堆坐下

来,而达伏拉西奥则不见了,卡烈尼泰然自若地又吃又喝,象是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强盗们惊奇地望着他,弄不懂他何以竟能如此泰然自若,他们正在纳闷的时候,听到身后的

地面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回过头去,看见达拉西奥抱着那个年轻女子过来。她的

头往后仰着,长发扫着地面。当他们进入圈子中央的时候,强盗们才借着火光看清楚那年轻

女子和达伏拉西奥都面无人色。这一幕突然出现的景象是这样奇特,这样严肃,以致大家都

站了起来,只有卡烈尼例外,他仍旧坐着,镇定地吃着喝着。达伏拉西奥在极端肃静的气氛

中走前几步,把丽达放到了土匪头儿脚下,于是大家立刻明白了那年轻女子和那强盗面色惨

白的原因了。一把短刀齐柄直插在丽达的左胸上。每个人都望着卡烈尼,卡烈尼腰带上的刀

鞘空了。‘呀,呀!’头儿说道,‘我现在懂得卡烈尼为什么要迟一步来了。’“他们虽然

天性野蛮,却能了解这种拚死的举动。别的强盗或许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但他们却都懂得

卡烈尼的这种举动。‘喂,’卡烈尼站起来向那尸首走过去,一手握着手枪柄,大声说道,

‘现在还有谁要来和我争这个女人?’‘不会有人争了,’土匪头儿答道,‘她是你的

了。’卡烈尼双手抱起她,走出了火光圈外。古古密陀派了守夜的哨兵,众强盗便用他们的

大氅裹着身体,在火堆前面躺了下来。半夜里,哨兵发出警告,全体立刻戒备起来。原来是

丽达的父亲亲自带着他女儿的赎金来了。‘喂,’他对古古密陀说,‘三百毕阿士特在这儿

了,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土匪头儿没有伸手去接钱,做了一个手势叫他跟他走。老人遵

命。他们两个在树林底下向前走,月光从树枝的空隙里直泻下来。最后,古古密陀收住了脚

步,指着一棵树下两个聚在一起的人。‘喏,’他说,‘向卡烈尼去要你的孩子吧,她怎么

样了,他会告诉你的。’说完他回到他的伙伴们那儿去了。

“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感觉到某种意外的大祸临头了。他终于向那聚在一起的

人影走去,心里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他走近一些的时候,卡烈尼抬起头,于是两个人

的形体便呈现在老人的眼前了。一个女的躺在地上,她的头枕在一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的腿

上,那男的一抬头,女的面孔也就可以看到了。老人认出了那躺着的女人正是自己的女儿。

卡烈尼也认出了老人。‘我知道你会来的。’强盗对丽达的父亲说。‘畜牲!’老人答道,

‘你把她怎么了?’他恐怖地凝视着丽达,丽达全身惨白,血迹斑斑,胸膛上插着一把短

刀。一线月光从树缝里透进来,照亮了死者的脸。‘古古密陀糟踏了你的女儿,’强盗说,

‘我爱她,所以我杀了她,不然她就要给全体当靶子用了。’老人一句话都不说了,脸色变

得象死人一样白。‘喂,’卡烈尼又说道,‘要是我做错了,你就为她报仇吧。’于是他从

丽达胸膛的伤口里抽出那把短刀,一手把刀递给老人,一手撕开他的背心。‘你干得好!’

老人用一种嘶哑的声音答道,‘拥抱我吧,我的孩子。’卡烈尼一头扑进了他情人的父亲的

怀里,象个小孩子似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是那个杀人不怕血腥气的人生平第一次流

泪。‘唉,’老人说道,‘现在帮我来埋我的孩子吧。’卡烈尼去拿了两把鹤嘴锄,于是那

父亲和那情人就开始在一棵大橡树脚下挖掘起来,准备让那年轻姑娘长眠在橡树底下。坟坑

挖好以后,那做父亲的先抱了抱她,又抱了抱那情人,然后,他们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

她放了进去。然后他们各自跪在坟的一边,给死者做祷告。做完祷告以后。他们就把泥土盖

到尸首上面,直到把坟坑填平。然后,老人伸出一只手,说道,‘谢谢你,我的孩子,现在

让我一个人儿在这儿呆一会儿。’‘可是’卡烈尼答道。‘离开我,我命令你。’卡烈尼只

得服从,回到了他的同伴那儿,用大氅裹住身体,不久也象其余那些人一样地睡熟了。

“他们在前一天晚上就决定要换一个地方扎营。破晓前一小时,古古密陀喊醒了他的部

下们,下令出发。但卡烈尼不肯离开树林,他要知道丽达的父亲究竟怎么样了才肯走。他向

昨晚那个地方走去。于是发现老人已吊死在那棵荫覆他女儿坟墓的橡树丫枝上。他对着老人

的尸体和恋人的坟墓郑重地发了一个复仇的誓言。但他没能完成他的誓言,因为两天以后,

在一场对罗马骑兵的遭遇战里,卡烈尼被杀死了。他的死大家都有点惊异,因为他是面向敌

人的,不应该从后背上吃子弹。那种惊奇后来也就平息了,因为有一个土匪告诉他的伙伴们

说,当卡烈尼倒下的时候,古古密陀正在他后面十步远的地方。离开弗罗齐诺内树林的那天

早晨,古古密陀曾在暗中跟在卡烈尼的后面,听到了他报仇的誓言,于是象所有狡诈的人一

样,他设法阻止了那个誓言的实践。

“关于这个强盗,他们另外还讲了十来个诸如此类的故事,也都同样离奇。所以,从丰

迪到庇鲁斯,大家一听到古古密陀的名字就要发抖。这些传闻常常是罗吉和德丽莎谈话时的

主题。那姑娘每听到讲这种故事就吓得发抖。但万帕却总是拍拍他那支百无一失的好猎枪的

枪柄,用微笑来劝她放心,假如那还不能恢复她的勇气的话,他就瞄准一只落在一条枯枝上

的乌鸦,扳动枪机,那只鸟就打死落到了树脚下。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这对青年互相约

定,当万帕二十岁,德丽莎十九岁的时候,他们就结婚。他们都是孤儿,只要向他们的雇主

告一次假就得了,这一点,他们已经问过,而且得到了允许。有一天,当他们正在谈论未来

的计划的时候,突然听到两三声枪响,接着就见一个男人突然从这两个青年常常放羊的草地

附近的树林里出来,急急忙忙地向他们奔过来。当他奔到听得到话的地方的时候,就喊道:

‘有人追我,你们能不能把我藏起来?’他们十分清楚,这个亡命者一定是个强盗,但在罗

马十匪和罗马农民之间,天生存在着一种同情心。而后者总是很乐于帮助前者的。万帕一句

话也没说,急忙奔到那块隐蔽他们洞口石头前面,把石头移开,叫那个亡命者躲进了这个谁

都不知道的秘密洞穴,然后把石头盖好,走去仍旧和德丽莎坐在一块儿。过了一会儿,四个

骑兵在树林边上出现了,其中的三个似乎在寻找那亡命者,第四个则拖着一个俘虏来的土匪

的脖子。那三个骑兵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看到了这个青年农民,就疾驰着跑来,问他们

有没有看见过个什么人。‘真讨厌,’为首的那个队长说,‘我们所找的那个人是个强盗头

儿。’‘古古密陀吗?’罗吉和德丽莎同时喊出声来。‘是呀,’队长答道,‘他那颗头可

值一千罗马艾居呢,假如你们帮我们捉住他,你们就可以分到五百。’两个年轻人互相换了

一下眼色。那位队长一时觉得很有希望。五百罗马艾居等于三千法郎,而三千法郎在这一对

快要结婚的穷孤儿来说可算是一大笔钱了。‘是的,这可是真讨厌,’万帕说,‘但我们没

有看见他。’“于是那些骑兵就四下里搜索了一阵子,但到处都找不到,过了一会儿,他们

走远了。于是万帕重把石板移开,古古密陀就爬出来。他从石板缝里已看到了这两个青年农

民和骑兵在谈话,并且已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从罗吉和德丽莎的脸上看出他们决不肯出

卖他,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满满一袋金子来,送给了他们。万帕骄傲地昂着头不屑一顾,

而德丽莎的眼里却露出了兴奋,她想到用这袋金子可以买到所有那些漂亮的衣服和华丽的首

饰。

“古古密陀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恶棍,他表面上是个土匪,实际是一条赤练蛇,德丽莎的

那种目光顿时使他想到:讨她做一位压寨夫人倒很合适。他走回到树林里去了,一路上借口

向他的救命恩人致敬,几次停步回顾。过了几天,他们没有再看见古古密陀,也没有听人说

到他。狂欢节快要到了。圣费里斯伯爵宣布要开一次盛大的化装舞会,凡是罗马有地位的人

都请来参加。德丽莎非常想去参加这次舞会。罗吉去请求那位作他的保护人的管家,允许他

俩夹杂在村中的仆役里参加舞会。这一点被允许了。伯爵最钟爱他的女儿卡美拉,这次的舞

会就是为讨她喜欢而开的。卡美拉的年龄和身材和德丽莎恰巧一模一样,而德丽莎也如卡美

拉一样漂亮。舞会的那天晚上,德丽莎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戴上她那最灿烂的发

饰和最华丽的玻璃珠链;她穿着弗拉斯卡蒂妇女的时兴的服装。罗吉则穿着罗马农民在假日

才穿的那种非常美丽的服装。他们两人都混在——他们只能如此——仆役和农民队里。

“这一场宴会真华丽,不但别墅里灯火通明,而且还有几千只五颜六色的灯笼挂在花园

里的树上。不久,宾客们就从府邸里拥到露台上,从露台拥到花园的走道上。在小径的每一

个交叉口上,都有一队乐队,桌子四散摆开,上面堆满了各种饮料和点心。来宾们收住脚

步,组成四对一组的舞队,各自随意选了一块地方跳起舞来。卡美拉打扮得象一个松尼诺农

妇。她的帽子上绣着珍珠,她的金发针上嵌着钻石,她的腰带是土耳其绸做的,上面绣着几

朵大花,她的短衫和裙子是克什米尔呢子做的,她的围裙是印度麻纱的,她胸衣上的纽子都

是大粒的珍珠。她那两位同伴的服装,一位象一个内图诺农妇,另一位象一个立西阿农妇。

那四个男子都是罗马最有钱和最高贵的人家里的子弟,他们身上充分表现出意大利式的潇

洒,关于这一点,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确都比不上。他们都穿着农民的服装,代表阿尔巴

诺,韦莱特里,契维塔卡斯特拉纳和索拉四处地方。不用说,这些农民的服装,也象那些女

人的一样,是灿烂耀目地缀满了金银珠宝的。

“卡美拉想跳一次清一色的四对舞,但还少一个女的。她环顾四周,但来宾中没有一个

人的衣服和她或她的舞伴的相似的。圣费里斯向她指了指农民队里那挽住罗吉臂膀的德丽

莎。‘您允许我吗,父亲!’卡美拉说道。‘当然啦,’伯爵答道,‘我们不是在度狂欢节

吗?’卡美拉就转过去对那个同她讲话的青年讲了几句话,并用手指了指德丽莎。那青年人

向着那只可爱的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鞠躬表示服从,然后走到德丽莎面前,邀请她去参加

由伯爵的女儿所领舞的四对舞。德丽莎觉得象有一团火掠过了她的脸,她望了望罗吉,罗吉

不得不表示同意。他慢慢地松开了德丽莎的手臂,那本来是夹在自己的手臂底下的,而德丽

莎,在她那位舞伴的陪伴下,非常兴奋地站到了那贵族式的四对舞中她所该站的位置上。当

然罗,在艺术家的眼里,德丽莎那种古板严谨的服装,与卡美拉和她同伴的比较起来,的确

风格很不相同。但德丽莎原是生性轻佻而好卖弄风骚的,所以那些刺绣呀,花纱呀,克什米

尔呢子的腰带呀什么的,都使她目迷心醉,而那蓝宝石和金刚钻的反光几乎使她的脑子晕眩

起来。

“罗吉觉得他的头脑里浮起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象是在一口口地痛咬

他的心,然后又毛骨悚然地透过他的骨脊,钻进了他的血管里,弥漫到了他全身。他的眼睛

紧盯着德丽莎和她的舞伴的每一个动作。当他们的手相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都快要晕过去

了;他的脉搏剧烈地跳着,象是有一只钟在他的耳边大敲特敲。当他们交谈的时候,虽然德

丽莎只是低垂着眼胆怯地听她的舞伴一个人讲,但从那个美貌的青年男子的热情的目光里,

罗吉看得出他是在讲赞美她的话,他只觉得天昏地旋,种种地狱里的声音都在他耳边低语,

叫他去杀人,去行刺。他深怕这种强烈的情感使他无法克制自己,于是就一手抓住他身边靠

着的那棵树的丫枝,另外那只手则痉挛似地紧握住他腰带上那把柄上雕花的匕首,时时不自

觉地把它抽出鞘来。罗吉吃醋啦,他觉得,在她的野心和那种爱出风头的天性的影响下,德

丽莎或许会抛弃他的。

“那个年轻的农家女,最初很胆怯,德丽莎是漂亮的,但漂亮两个字还不足以形容她。

德丽莎具有那种娇美的野草闲花的魅力,那比我们矫揉造作的那种高雅的仪态更诱人得多。

那一次四对舞的风头几乎都被她一个人抢去了,而假如说她在妒嫉圣费里斯伯爵的女儿,我

可不敢担保卡美拉不妒嫉她。她这位漂亮的舞伴一面向她竭力恭维,一面领她回到了他邀请

她的地方,就是罗吉在等她的地方。在那次跳舞的期间,这位年轻姑娘不时地瞟一眼罗吉,

而每次她都看到他脸色苍白,情绪激动,有一次,他的刀甚至已有一半出了鞘,那寒森森的

刀光刺得她眼花。所以当她重新挽起她情人的臂膀的时候,她几乎有点发抖了。那一次的四

对舞跳得非常成功,自然大家热烈地要求再来一次。只有卡美拉一个人表示反对,但圣费里

斯伯爵对他女儿的要求太恳切了,她终于也同意了。于是有一个舞伴就急忙去请德丽莎,因

为没有她就组不成四对舞,但那年轻姑娘却已经不见了。实际上,罗吉再也没有力量来多经

受一次这样的考验了,所以他半劝半拉地把德丽莎拖到花园的另外一边去了。德丽莎不由自

主地随他摆布着,但当她看到那青年人的激动的脸色时,她从他那沉重和颤动的声音里懂得

他的心里一定在乱想。她自己也禁不住内心的激动,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却总觉得罗

吉应该责备她,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总觉得,她是该受责备的。可是,使德丽莎

大为惊奇的是,罗吉却仍旧哑口无言,那天晚上他始终没再讲一个字。但当夜的寒峭把来宾

们从花园里赶走,别墅的门户都关上,举行室内的宴会时,他就带她走了。他把她送到了家

里,说道:‘德丽莎,当你在圣费里斯伯爵的小姐对面跳舞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想,’年轻姑娘生性就是十分坦率的,于是就回答说,‘我情愿减一半寿命换得一套她

所穿的那种衣服。’‘你的舞伴对你说了些什么?’‘他说这就看我自己了,只要我说一句

话就得了。’‘他说得不错,’罗吉说,‘你真是象你所说的那样一心想得到它吗?’‘是

的。’‘好吧,那么,你就会得到的!’“年轻姑娘非常惊奇,抬起头来望着他,但他的脸

是这样的阴沉可怕,以致她的话一到嘴边就僵住了。罗吉这样说了以后就走了。德丽莎一直

目送他在黑暗中消失,才长叹一声走进了她的房间。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很大的意外事故,无疑的是由于某个仆人的疏忽,没有把灯熄灭

而引起的。圣费里斯的府邸起了火,起火的房间正在可爱的卡美拉的隔壁。她在黑夜里被火

光惊醒,跳下床来,用一件睡衣裹住身体,想从门口逃出去,但她想逃走的那条走廊已经充

满了烟火。于是她只得回到房间里,拼命大声呼救,突然间,她那离地二十尺高的窗户打开

了,一个青年农民跳进房间里来,抓住了她的两臂,用超人的技巧和力气把她带到了草地

上,一到那儿,她就昏过去了。当她苏醒过来时候,她的父亲已在她身边。所有的仆人都围

在四周,服侍她。这一场大火烧掉了府邸的一整排厢房,但既然卡美拉安然无恙,那又算得

了什么呢?大家到处找她的救命恩人,但那个人却不见面了;到处打听,但谁都不曾见过

他。卡美拉因为自己当时没看他,心里感到老大的不舒服。伯爵极其有钱,只要卡美拉脱了

险,从她这样神奇地脱险这一点看来,他觉得并不是真正遭祸,反而倒是上天新赐的一次恩

惠,火灾的损失在他只是一件小事。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间,这个年轻农民又在树林边上相会了。罗吉先到。他兴高采烈

的向德丽莎走来,似乎已把昨天晚上的事完全忘记了。那姑娘显然在想心事,但看到罗吉这

样高兴,她也就装出一副微笑来,当没有兴奋的情绪来打扰她的时候,这原是很自然的。罗

吉挽住她的手臂,领她到地洞门口,停下来。那青年姑娘觉察到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了,就怔怔地望着他。‘德丽莎,’罗吉说,‘昨天晚上你告诉我说,你情愿拿世界上一切

来换取一套伯爵的女儿所穿的那样的衣服。’‘是的,’德丽莎惊奇地回答说,‘但我只是

说说玩玩的’‘而我回答说,很好,你就会得到地。’‘是呀,’姑娘回答,罗吉的话愈来

愈使她惊奇了,‘但你那么说当然只是为了让我高兴罢了。’‘我答应你的话已经办到啦,

德丽莎,’罗吉得意洋洋地说,‘到洞里去把衣服穿起来吧。’说着,他就移开那块石板,

指着洞口给德丽莎看,洞里已点着两支蜡烛,每支蜡烛旁边都有一面很华美的镜子。在一张

罗吉亲手制作的古色古香的桌子上,放着珍珠项链和钻石发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堆着

其余的服饰。

“德丽莎喜出望外地惊叫了一声,也不问这套服饰是哪儿来的,甚至也不谢谢罗吉,就

钻进了那个已变成一间更衣室的洞里。罗吉把石板给她盖好,因为这时他看到一座介于他和

派立斯特里纳之间的近处小山顶上,有一个骑马的旅客,在那儿停了一会儿,象是不知该走

哪条路似的,在淡青色的天空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的轮廓。他一看到罗吉,就纵马疾

弛,向他奔来。罗吉没有猜错,这位旅客是从派立斯特里纳到蒂沃利去的,已经走错了路。

罗吉就把路指给了他,因为从那儿出去四分之一里的地方,道路就分成了三条,到了那三岔

路门,旅客或许又会迷路,所以他就请求他给他带一段路。罗吉把他的大氅扔在地上,摆脱

了这件笨重的衣服,他扛起马枪,甩开山里人那种马都追不上的飞快的步子跑在旅客的前

面。不到十分钟,罗吉和那旅客就到了那个交叉路口。一到那儿,他就以一种皇帝般的神

气,威严地用手指着一条旅客该走的路。‘那就是你的路,大人,现在你不会再弄错的

了。’‘这是你的报酬。’旅客说着,摸出了几个小钱给那青年牧人。‘谢谢你,’罗吉缩

手说道,‘我是给你帮忙的,不是图你的钱的。’‘好吧,’那旅客似乎看惯了都市里人的

奴隶性和山里人的骄傲,深知其间的区别似的,他就说道,‘假如你不肯接受钱,送你一笔

礼或许是肯收的吧。’‘啊,是的,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旅客说道,‘收下这两

个威尼斯金洋吧,给你的新娘叫她自己去买一对耳环吧。’‘那么也请你收下这把匕首,’

青年牧人说道,‘在阿尔巴诺和契维塔卡斯特拉纳这一带,你再找不到一把比这雕刻得更好

的了。’‘我接受了,’旅客答道,‘但那样我可占便宜啦,因为这把匕首可不仅仅值两块

金洋呢。’‘在一个商人,或许如此,但在我,这是我亲自雕刻的,它还值不了一个毕阿士

特呢。’‘你叫什么名字?’旅客问。‘罗吉·万帕。’那牧人回答说,他答话的那种态

度,就象他在说‘我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一样。‘你呢?’‘我,’旅客说道,‘我叫

水手辛巴德。’弗兰兹·伊皮奈吃了一惊。“水手辛巴德?”他说。

“是的,”讲故事人说,“那旅客对万帕就自称这名字。”

“咦,你为什么要反对这个名字,”阿尔贝问道。“这个名字漂亮极了,老实说,叫这

个名字的那位先生,他的种种冒险的故事我在小时候可是很感兴趣的。”

弗兰兹不再多说了。水手辛巴德这个名字大概已唤醒了他的种种回忆。“讲下去吧!”

他对店主说道。

“万帕大模大样地把那两块金洋放进了口袋里,转回身慢慢地向来路走去。当他走到离

地洞两三百步的时候,他觉得听到了一声喊叫,仔细听了听,想辨别这个声音是从哪儿来

的。

于是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是在喊他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是从地洞那面传过来的。他象一

只羚羊似的跳向前去,一边跑,一边在他的马枪里装上了弹药,一会儿,就到达了一座小山

顶上。这座山正和他看见旅客时所站的那座遥遥相对。一到那儿,喊救命的声音就听得更清

楚了。他用目光四下里搜索着,看见一个人正在抢德丽莎,正象尼苏斯抢蒂茄美拉一样。这

个人正向树林里急忙奔去,从地洞到树林的这一段路他已走了四分之三。万帕估计了一下距

离,那人至少已比他多走了两百步,想追上他是不可能的了。这青年牧人站定了,脚下象生

了根似的,他们马枪的枪托抵住肩头,瞄准那个抢人犯,用枪口跟了他一秒钟,然后开了

枪。那抢人犯突然停住了脚步,膝一弯,就和抱在他怀里的德丽莎一起跌倒在地上。那青年

姑娘立刻爬了起来,而那个男的却躺在地上,在临死的痛苦中挣扎着。万帕急忙向德丽莎冲

过去。因为她刚离开那临死的人几步远,两腿就支持不住跪了下来,所以这个青年人深恐那

颗打倒他敌人的子弹也伤着了他的未婚妻。万幸的是,她连皮也没擦破一点,德丽莎只是受

惊过度。罗吉看到她的确平安无恙以后,才转身向那受伤的人走过去。那家伙刚刚断了气,

只见他捏紧了拳头,嘴巴歪在一边,头发直竖,满头大汗。他的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睁着。万

帕走近尸体,认出他正是古古密陀。

“这强盗自从那天被这两个农家青年救了以后,就看中了德丽莎,发誓要把她弄到手。

从那时起,他就在暗中盯着他们,利用她的情人为旅客领路只剩她一人的时机,来抢她了,

他以为终于把她弄到手了,却想不到青年牧人那百无一失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心。万帕定睛望

着他,脸上毫不动容,而德丽莎却正巧相反,她的手脚都在发抖,不敢走近那已被杀死的匪

徒身边。但她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从他情人的肩后向那死人畏缩地瞟了一眼。突然间,万

帕转向他的情人。‘啊,啊!’他说,‘好了,好了!’你已经打扮好了,现在要轮到我来

打扮一下了。’“德丽莎从头到脚都穿着费里斯伯爵女儿的衣服。万帕抱起古古密陀的尸

体,搬到了地洞,这一次可要轮到德丽莎留在外面了。这时要是再有一个旅客经过,他就会

看到一件怪事,一个牧羊女在牧羊,身上却穿着克什米尔呢子的长袍,戴着珍珠的耳环和项

链,钻石的夹针,以及翡翠,绿宝石,红宝石的纽扣。他无疑会以为自己已回到了弗洛琳的

时代,到了巴黎,就会到处宣布,说他遇到过一位阿尔卑斯山上的牧羊神女坐在沙坪山的脚

下。一刻钟之后,万帕从洞里出来了,他的服饰并不比德丽莎逊色。他穿着一件榴红色天鹅

绒的上衣,上面钉着雪亮的金纽扣;一件绣满了花的缎子背心,脖子上围着一条罗马的领

巾;挂着一只用金色,红色和绿色丝锦绣花的弹药盒;天蓝色天鹅绒的短裤,裤脚管到膝头

上部为止,是用钻石纽扣扣紧了的。一双阿拉伯式的鹿皮长统靴和一顶拖着五色丝带的帽

子。他的腰带上挂着两只表,皮带里拖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德丽莎羡慕地叫了一声。万帕穿

上这套服饰,活象是李奥波·罗勃脱或许尼兹油画里的人物。他把古古密陀的全副行头都借

用啦,那青年人看出这套服饰在他未婚妻身上所产生的效果了,于是一个得意的微笑存现在

他的嘴唇上。‘现在,’他对德丽莎说,‘你愿不愿意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噢,

是的!’那年青姑娘热情地喊道。‘不论到哪儿都肯跟我去吗?’‘跟你到世界的尽头。’

‘那么挽住我的手臂,我们走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啦。’那年青姑娘就挽起她情人的手

臂,也不问他究竟要领她到哪儿去,因为在她看来,这时他简直象一位天神似的漂亮,骄傲

和有力。他们向树林里走去,不久就走到了树林里。山上的小径万帕当然都是很熟悉的。所

以他径自向前走去,一点都不犹豫。山上虽然没有现成的路,但只要看一眼树木和草丛,他

就知道该怎么走,他们就这样向前走了一个半钟头。最后,他们走到了树木最茂密的地方。

前面有一条小溪,直通到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小溪的河床是干涸的。万帕顺着这条荒僻的路

走着,两边都是山岭,山坡上东一簇西一簇地长着松树,但看来这些松树似乎很难于繁殖,

这条路倒象是维吉尔所说的通到阴曹地府去的火山口。德丽莎看到周围这一片荒废凄凉的景

色,就害怕起来,紧紧地贴在她的领路人身上,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讲,但看到他仍以平稳的

脚步泰然自若地向前趟着,她也就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突然间,约莫离他们十步远的地

方,一棵树背后闪出个人来,用枪瞄准万帕。

‘站住,’他喊到,‘再走一步就打死你!’‘什么,喂!’万帕抬手做了一个轻蔑的

姿势说道,可是德丽莎再也抑制不住她的惊慌,紧紧地贴到了他身上。‘狼还吃狼吗?’

‘你是什么人?’‘我是罗吉·万帕,对费里斯农庄的牧羊人。’‘你来干什么?’‘我要

和你那些在比卡山凹里的同伴讲。’‘那么,跟我来吧,’那哨兵说道,‘要是你认得路,

就在前面带路吧。’万帕对于强盗的这种防范轻蔑地笑了一下,就越到德丽莎的前面领头

走,脚步仍象刚才一样的坚定和安闲。走了十分钟,那强盗示意叫他们停步。这一对青年男

女遵命照办。于是那强盗学了三声鸡叫,一声老鸦叫答复了这个暗号。‘好!’德丽莎一路

走,一路抖抖索索地紧贴着她的情人,因为她看到树林里露出了兵器,马枪的刺刀在闪闪发

光。比卡山凹是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在从前这儿无疑的是一座火山,一座在雷默斯和罗默

罗斯逃出阿尔伯,来建筑起罗马城以前就熄灭了的火山。德丽莎和罗吉到达了山顶,顿时发

现他们已站在二十个强盗的前面。‘这个小伙子想来和你们说话。’哨兵说道。‘他有什么

话要说?’一个青年问道,他是首领离开时代替统率的人。‘我想说,我过厌了牧羊人的生

活。’万帕这样回答。‘啊,我懂啦,’副首领说道,‘你要求加入我们的一伙是吗?欢

迎!’几个强盗大声喊道,他们是费罗西诺,班壁娜拉和阿纳尼人,本来就认识罗吉·万帕

的。‘是的,但我这次来的目的还不止要做你们的同伴。’‘那么要做什么!’强盗们惊异

地问道。‘我来要求做你们的队长。’那青年说道。强盗们大笑起来。‘你凭什么要求得到

这个殊荣?’副首领问道。‘我杀死了你们的首领古古密陀,我现在穿的就是他的衣服,我

放火烧了圣费里斯的府邸,借此给我的未婚妻弄到了一套结婚礼服。’于是一个钟头之后,

罗吉·万帕就被选为队长,代替那已死的古古密陀了。”

“唉,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转过去对他的朋友说道,“你对于公民罗吉·万帕有

何感想?’”

“我说他是一个神话里的人物,”阿尔贝答道,“从来不存在的。”

“什么叫神话里的人物?”派里尼问道。

“说起来话长啦,我亲爱的店家,”弗兰兹答道。“而你说万帕大人现在是在罗马附近

做生意吗?”

“是呀,他胆大在强盗中真可说是前无古人的了。”

“那么警察始终抓不到他吗?”

“咦,你知道,他和平原上的牧人,海上的渔夫,沿岸的走么贩子都交情很好。他们到

山里去找他,他却在海上,他们跟他到海上,他却到了大海洋里,他们再追他,他却突然躲

到季利奥岛,加奴地,或是基督山这种小岛上去了。当他们到那儿去搜捕他的时候,他又突

然在阿尔巴诺,蒂沃利,或立西亚出现了。”

“他对待旅客是怎么样呢?”

“什么?他的办法很简单。他根据离城的远近,限定时间为小时,十二小时,或是一

天,在这个时间内叫他们把赎金送出来,过了那时间期限,他再宽限一小时或再过一小时的

第六十分钟上,假使钱还没有送到,他就用手枪把肉票的脑髓打出来,或是把他的短刀插进

他的心脏,就算了结了。”

“唉,阿尔贝,”弗兰兹问他的同伴,“你还要从环城马路兜到斗兽场去吗?”

“当然例外,”阿尔贝说,“假如那条路上风景好的话。”

时钟敲了九下,门开了,一个车夫出现在门口,“大人,”他说,“车子准备好了。”

“好吧,那么,”弗兰兹说,“我们到斗兽场去吧。”

“请问大人,是从波波罗门走还是从大街走?”

“从大街走,当然啦!从大街走!”弗兰兹大声说道。

“啊,我的好人,”阿尔贝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点着了他第三支雪茄,“真的,我

还以为你挺勇敢呢。”说着,这两个青年走下楼梯,钻进了马车里。

第三十四章 显身

弗兰兹所指定的路线很巧妙,使他们到斗兽场去的路上一座古迹也不经过,这样,头脑

里便不会因为看多了这些古迹,而影响了他们去欣赏那座庞大建筑物的兴致。他所选定的路

线是先沿着西斯蒂纳街走,到圣·玛丽亚教堂向右转,顺着乌巴那街和圣·彼得街折入文卡

利街,到了文卡利街,游客们就会发现他们已正对着斗兽场了。走这条路线另外还有一大优

点,就是可以让弗兰兹自由自在地去深思冥想,把派里尼老板讲述给他听的那个故事思索一

番,因为,他那位住在基督山岛的神秘的东道主竟也出现在那个故事里。他交叉着两臂靠在

马车的一个角落里,揣摩着刚才所听到的那一篇奇闻,他想出了无数有关的问题来自问,但

没有一个问题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在一个事实最能使他联想起他的朋友“水手辛巴德”来,

就是,在土匪和水手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密切的神秘关系。

派里尼说万帕常常躲避到走私贩子和渔夫的船上去,这使弗兰兹想起他自己也曾看到那

两个科西嘉强盗和那艘小游艇的船员们一起融洽地用餐,那艘小游艇甚至还改变了它的航

程,到韦基奥港去靠了一靠,专程送他们上岸。伦敦旅馆的老板也曾提到基督山他那位东道

主的化名,他觉得单是这一个名字就足以证明他那位岛上的朋友的博爱行为不但遍及科西

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沿岸,而且还同样的遍及皮昂比诺,契维塔·韦基亚,奥斯尼斯和巴

勒莫,这可以证明他的交游范围是多么的广大。

但是,不论这个年轻人是如何专心一致地沉溺在这种种回忆里,他的思绪还是被伟大的

斗兽场废墟那一片黑森森的景象打断了,透过废墟的各个门洞,惨白的月光时隐时现地闪烁

着,象是孤魂野鬼的眼睛里所射出来的光。马车在苏丹台附近停下来,门是大开着的,这两

个青年急忙跳下马车,发觉他们面前已站着一个向导,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旅馆里的那个随从向导是跟他们一起来的,所以他们就有了两个向导。在罗马,人想避

免这种多余的向导是不可能的。你的前脚刚踏进旅馆,一个普通向导便跟上了你,只要你还

留在城里,他就决不会离开你,此外,每一处名胜的每一部分都有一个。所以我们很容易想

象得到,斗兽场里是不会缺乏向导的,因为它是千古的奇迹,关于它,诗人马西阿尔曾作过

这样的赞美:“埃及人别再拿野蛮的奇迹金字塔来自夸,我们也别再谈巴比伦的古城名刹;

一切其他的建筑物都必须让位给凯撒的斗兽场,一切赞美之声都应该汇合起来歌颂那座大

厦。”

至于阿尔贝和弗兰兹,他们并不想躲避开这些以导游为业的人。老实说,即使想躲避也

非常困难,因为只有向导才可以拿着火把去参观这些名胜。两个青年无法抗拒,只能毫无条

件地向他们的引导者宣告投降。弗兰兹已经到斗兽场来夜游过十多次了,而他的同伴却是第

一次光顾维斯派森大帝的这个古迹,平心而论,虽然那两个向导口若悬河地在他的耳边喋喋

不休,他的脑子里还是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事实上,要不是亲眼目睹,谁都想象不到一个

废墟竟会这样庄严宏伟,欧洲南部的月光和东方的落日余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这种神秘

的月光之下,废墟的各部分看来似乎都扩大了一倍。弗兰兹在废墟的内廊底下走了一百步左

右,怀古之情便油然而生,于是他离开了阿尔贝,反正那两个向导总会照他们的老规矩,领

他去看关狮子的洞,斗猩力士的休息室和凯撒大帝的包厢的。

他走上一座颓废的台阶,让他们按照规定的游览路线去参观,自己则走到一个制品对面

廊柱的阴影里,静静地坐了下来,这样,他就可以欣赏到这座宏伟的废墟的全景,尽情随意

地观看这庞大无比的建筑物。

弗兰兹在那条廊柱的阴影里差不多躲了一刻钟光景,他的目光跟随着阿尔贝和那两个手

持火把的向导,他们已从斗兽场尽头的一座正门里转了出来,然后又消失在台阶下面,大概

是参观修女们的包厢去了,当他们静悄悄地溜过的时候,真象是几个仓皇的鬼影在追随一簇

闪烁的磷火,这时,他的耳朵里突然听到一种声音,好象有一块石头滚下了他对面的台阶,

在这种环境里,一片肃落的花岗石从上面掉下来原是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但他觉得这种石块

似乎是被一只脚踩下来的,而且似乎有个人正向他坐的这个地方走过来,脚步极轻,象是竭

力不让人听到似的。猜测不久便成了事实。因为的确有一个人影出现了,当他走上台阶来的

时候,他便渐渐地从黑暗里钻了出来,月光照着台阶的顶端,而踏级则消失在暗处。他大概

也是一个象弗兰兹这样的游客,喜欢独自欣赏,不愿那喋喋不休的向导来打扰他的思绪。所

以他的出现,倒也没什么可惊之处,但他走上来的神态却有点紧紧张张,躲躲闪闪的,每走

一步都要停下来提心地倾听一下,这使弗兰兹相信他是怀有某种目的来的:他到这儿来是要

会一个人的,弗兰兹本能地退缩到了廊柱后面。来客在离他十尺远的地方站住了,那里的屋

顶是破的,露出了一个圆形的大缺口,从这个缺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那繁星满布的蓝色夜

空。这个缺口成了月光的一个自由进口,这或许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缺口的四周长着不

少爬墙类植物,那纤细的绿色小枝,在明亮清净的苍穹衬托之下,显得极其清晰,而那一簇

簇强韧的根须,穿过裂隙飘垂下来,来回摆荡,象许多飘动的丝穗。那行动诡秘引起弗兰兹

注意的人正站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地方,所以无法看清他的面貌,但他的衣着倒是很容易看清

的。他穿着一件棕褐色宽大的披风,下摆的一角掀起盖住了他的左肩,象是故意用它来遮住

下半部脸似的,而上半部脸则完全藏在他那顶宽边的帽子下面,他的下半身着装比较清楚,

从破屋顶上进来的明亮的月光,照出他的擦得雪亮的皮靴,皮靴上面是黑色的长裤,显然他

即使不是个贵族,也是上流社会中的人。

过了一会儿,此人开始显示出不耐烦的样子,正在这时,屋顶的洞口外面发出了一种轻

微的响声,立刻有一个黑影挡住了亮光,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人正在急切而仔细地

察看他身下的这一大片地方,当他看到那个穿披风的人时,他就抓住一簇向下飘垂密密地缠

结在一起的根须,顺着它滑到了离地三四尺的地方,然后轻轻地跳了下来,他穿着一套勒司

斐人的服装。

“劳先生久等了,请原谅,”那人用罗马土语说道,“但我想,我也没有迟到多久。

圣·琪安教堂的钟刚刚敲过十点。”

“关于迟到的事,不必再提了,”先到的那个人用最纯粹的托斯卡纳语回答说,“是我

自己来得太早了。但即使你让我略微等了一会儿,我也十分相信你决不是故意迟到的。”

“先生说得不错,”那个人说道,“我是直接从圣·安琪堡来的,我费了不少劲儿才设

法和俾波谈了一次。”

“俾波是谁?”

“噢,俾波是在监牢里干事的,我在他身上花了一年的功夫才打听出教皇堡里的情

形。”

“真的!我看你这个人倒是很能深谋远虑呀。”

“您知道,未来的事是谁也难以预料的呀。或许这几天里我也会象可怜的庇皮诺那样陷

进罗网,那时我倒非常高兴能有一只牙齿发痒的小老鼠在我的网上咬几个小洞。”

“说简单点吧,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星期二下午二点钟要杀两个人,这是罗马每一个大节日开始时的老规矩,人们对这一

仪式都很感兴趣,一个犯人将被处以锤刑:那家伙是个没良心的流氓,他谋杀了那个抚养他

长大的教士,真是一点都不必可怜他的。另外那个被判处斩刑,而他呀,先生,就是那个可

怜的庇皮诺。”

“你还想怎么样呢?你不但在教皇的统治下招兵买马,而且还闹到了邻邦那去,闹得他

们害怕,他们当然很高兴有个机会杀一儆百啦。”

“但庇庇诺根本不是我的部下,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牧人,他唯一的罪名就是供给我们粮

草罢了。”

“这样说来,他的确是你的一个党羽了。你注意一下他所受的优待吧,假使他们捉到

你,就要在你头上打一锤,而他只不过被判了个斩刑。那样,那天的娱乐节目就会多一个花

样,多一幕热闹场面来满足观众了。”

“但他们根本想不到我也正在为他准备一个场面,要吓他们一吓哩。”

“我的好朋友,”穿披风的那个人说道,“请原谅我说一句话,在我看来,你的心里十

足象是想要干一件傻事。”

“我只不过是想不要让那可怜虫被杀头。他之所以受苦完全是因为帮了我的忙的缘故。

圣母在上,我要是袖手旁观,让那个勇敢的人象这样死掉,我就是一个懦夫,连自己都要瞧

不起自己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派二十个能干的人,包围断头台,当庇皮诺被带上去行刑的时候,我就发出一个暗

号,大家就一拥而上,用小刀子赶退卫兵,把犯人劫走。”

“依我看,这个办法既危险又没把握,我确信我的计划要比你的好得多。”

“先生的计划是什么?”

“是这样:我送一万毕阿土特给某个人,这笔钱花得很划算的,那个接受钱的人可以使

庇皮诺的死刑缓期到明年,在那一年内,我再额外送一千毕阿士特,使他从牢里逃出来。”

“你觉得一定能成功吗?”

“Pardieu!”穿披风的那个人用法语说道。

“先生说什么?”另外那个人问道。

“我说,好朋友,只伸出一只手来花点钱,比你的全队人马用小刀子,手枪,马枪,加

上散弹枪来卖力要有效得多。所以,让我来办吧,结果如何,大可不必担心。”

“好极了!但假如您失败了,我们还是要干的。”

“你喜欢怎么预防尽可随便你,但缓刑的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要知道刑期就定在后天,您活动的时间只有一天啦。”

“那又怎么样?一天不是分成二十四小时,每小时不是分成六十分,每分钟不是分成六

十秒吗?嘿,在八六四○○秒之内,有很多事可办的。”

“我怎样才能知道大人是否成功了呢?”

“噢!那非常容易。我在罗斯波丽宫定了三个最后的窗口,假如我把庇皮诺所要的那个

赦罪令弄到了,则旁边的两个窗口就挂黄缎窗帘,中间那个挂白缎带大红十字的窗帘。”

“大人派谁去送缓刑令给执行官呢?”

“你派一个人来,叫他扮成一个苦修士的样子,我把命令交给他,穿上那套服装,他就

可以一直跑到断头台前面,把公文交给执刑官,由执刑官交给刽子手的。目前,先通知庇皮

诺一声,把我们所决定的事告诉他,别让他吓死或吓昏。不然,又要无谓地为他花一笔钱

了。”

“先生,”那人说,“您大概可以完全相信,我是信任您的,是不是?”

“至少我希望这样。”穿披风的那个侠士回答道。

“哦,那么,假如您救出了庇皮诺,从此以后,您不仅获得了我的信任,而且还可以获

得我对您的吩咐的服从。”

“你得想一想,我的好朋友,你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多大的圈套,因为或许在不久的将

来,我就要提醒你自己的诺言,轮到我来要你帮忙,要你出力的时候了。”

“让那一天到来吧,迟早都好,那时先生尽可依赖我,正象我在这次大麻烦里依赖您一

样。即使您在天涯海角,只要写信通知我,叫我去办一件如此如此的事情,那件事就算办成

功了,因为我一定会把它办成功的,我以上帝的名义向您——”

“嘘!”先到的那个人打断他的话,“我听到有声音。”

“那是到斗兽场来玩的游客,还拿着火把呢。”

“最好还是别让看见我们在一起。那些向导都是奸细,或许会认出你的。我敬爱的朋

友,虽然我很以你的友谊为荣,但假如我们的亲密关系一旦被人发觉,我怕我的名誉会因此

而断送的。”

“好吧,那么,假如您弄到了缓刑令呢?”

“罗斯波丽宫的中间那个窗口就挂白缎带红十字的窗帘。”

“假如您失败了呢?”

“那么三个窗口都挂黄缎窗帘。”

“到那时——?”

“到那时,我的朋友,就随你去用你的匕首好了,而且我还可以答应你,一定来参观你

们英雄壮举。”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啦。再见,先生,只管放心相信我,就象我相信您一样。”

说完这些话,那个勒司斐人就消失在台阶下面了。他那位同伴则用他披风的衣角比刚才

更紧紧地裹住了他的脸,几乎和弗兰兹擦身而过,奔下一座朝大门的阶梯,到比武场去了。

接着,弗兰兹就听到阿尔贝在喊他,阿尔贝高声地喊他朋友的名字,那喊声在这座高大

的建筑物里发出回声。弗兰兹并没有应召而出,他得先等那两个人走远了,他不愿意让他们

知道他们这一场会面,因为他虽无法认清他们的面貌,但至少已听到了他们所讲的每一个

字。十分钟以后,弗兰兹已在回伦敦旅馆的路上了,一路上心不在焉地听阿尔贝根据普林尼

和卡尔布纽的著作大谈那用来防止兽扑到看客身上的铁丝网。弗兰兹任凭他一路讲下去,一

句都不插嘴,他很希望旁人不来打扰他,让他独自把经过的一切细细地想一下。那两个人之

中,有一个他一点都不认识,但另外那一个却不然;他的脸虽然用披风裹住了,而且蒙在阴

影里,以致弗兰兹无法辨认,但他讲话的那种语气,弗兰兹总有种似曾听到的感觉,而且第

一次听到时就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使他终生难忘。尤其是在他的嘲弄口吻中,含有某

种以金属颤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斗兽场的废墟中固然使他吃惊,在基督山的岩洞里又何尝

不然。终于他得出了一个很满意的结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水手辛巴德。”

弗兰兹对这个奇人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在任何另外场合下,他一定会上前去招呼他

的;但从刚才他所偷听到的那番谈话中他知道:他在这种情形下露面是决不会有好结果的。

所以,正如我们所知,他让那一个人离开了,并没去招呼他,只是在心里自慰自解,如果再

碰到他,决不让他第二次再逃脱。弗兰兹虽竭力想摆脱这些使人烦恼的复杂思绪,想避免他

们的侵扰,但总是枉然;他想用睡眠来恢复他的精神,也是枉然。睡神不肯光顾他的眼皮,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想从各方面来证实斗兽场里的这个神秘游客就是基督山岩

洞里的那个居民;而他对这一点愈想愈有把握。终于他疲倦了,就在天刚破晓的时候昏昏沉

沉地睡过去了,很晚才醒。象一个地道的法国人一样,阿尔贝颇费了一番功夫来安排晚上的

消遣节目。

他已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了一个包厢;弗兰兹因为有几封信要写,把马车全天都给

阿尔贝独享了。到五点钟,阿尔贝回来了,他拿着介绍信到外去拜访了一遍,接受了许多晚

餐的邀请,算是在罗马开了眼界。这已够使阿尔贝忙一天的了;但他竟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看

看爱根狄诺戏院的节目单,来了解一下那天晚上的剧目和演员。

据节目单上所载,上演的是歌剧《巴黎茜娜》。主角是考塞黎,穆黎亚尼和斯必克。这

两个青年应该为自己庆幸,竟能有机会听到由三个意大利最负盛名的歌唱家来演出《拉莫摩

尔的未婚妻》的剧作者的这部杰作。阿尔贝总是看不惯意大利的戏院,因为这里乐队是设在

舞台前面的,简直看不到台上在演些什么,而且又没有花楼和包厢,这些缺点,在一个看滑

稽歌剧时坐惯了花厅而听歌剧时坐惯了大包厢的人,是难以忍受的。可是,阿尔贝还是穿上

了他最漂亮和最动人的服装,他每次去戏院,总是把这套衣服穿出去亮一下。这身华丽的衣

服有点儿白穿,因为必须承认,一个巴黎时髦社会里名副其实的代表人物,在意大利奔走了

四个月,竟没碰上一件奇遇。

有时候,阿尔贝也假装对于自己的不成功一笑置之,但内心里,他却深感痛心,想不到

他,阿尔贝马·尔塞夫,一个最受欢迎的青年,仍得凭他自己的努力来解决他的苦恼。而更

恼人的是,当阿尔贝离开巴黎的时候,他曾怀着法国人那种特别的谦虚精神,满以为他只要

到意大利去晃两晃,就会有许多桃色事件,使巴黎人惊诧不已的。唉!那种有趣的奇遇他竟

一次也没遇到。那些可爱的伯爵夫人——热那亚的,佛罗伦萨的和那不勒斯的都是忠贞不二

的,即使不忠于她们的丈夫,至少也忠于她们的情人。阿尔贝已得出了一个痛苦的结论:意

大利女人比法国女人至少多了一个优点,就是,她们能忠贞于她们的不贞。我不敢否认,在

意大利,象在其他各地一样,当然也有例外。阿尔贝不但是一位风流潇洒的青年,而且还有

相当的天才和能力;再说,他还是一位子爵(当然是新封的),但在目前,他的爵位究竟是

源于一三九九年还是一八一五年已是无足轻重的了。除了这些优点之外阿尔贝·马尔塞夫每

年还有五万里弗的收入,这笔款子已大可使他在巴黎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所以象他这

样的一个人,不论到了哪一个城市,要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特殊青睐,的确是很令人痛心的

事。但是,他希望能在罗马把自己的面子争回来。狂欢节确是一个值得称赞的节日,是全世

界各国都要庆祝的,这几天是自由的日子,在这几天之内,连最聪明和最庄重的人也会把他

们往日那种死板的面孔抛开,不自觉地作出傻头傻脑的行为举止来。

狂欢节明天就要开始了,所以阿尔贝不能再浪费一分钟了,他必须立刻实行他的计划来

实现他的希望、期待,和引起别人的注意。抱着这种念头,他在戏院里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定

了一个包厢,要凭他英俊的脸蛋,温文尔雅的举止,那副精心的打扮,来大显一番身手。阿

尔贝所坐的包厢在第一排,在法国戏院里,这原是走廊的地位。前三排的包厢都布置得同样

贵族化,所以有“贵族包厢”之称。这两位朋友所定的包厢,可以宽宽松松地容下一打人,

但他们所花的钱,却还不如巴黎的戏院里定一间四个人的包厢多。阿尔贝还有一个希望,假

如他能得到一位罗马美人的眷顾,那自然就可以在一辆马车里弄到一个座位,或在一个富丽

堂皇的阳台上占到一席之地,这样,他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度狂欢节了。这种种念头使阿尔贝

精神亢奋,极想讨人欢喜。因而他全不理会舞台上的演出,只顾靠在包厢的栏杆上,拿起一

副看演出时的半尺长的望远镜,开始聚精神会神地观察每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是,唉!这种

想引起对方同样注意的企图却完全失败了,他连对方的好奇心也没引起来。他想讨好的那些

可爱的人儿显然都只在想自己的心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注意到那副望远镜的照射。

实际上,这些美人儿的心里都在惦记着狂欢节和接着来的复活节的种种欢乐,所以再也

分不出心来注意舞台上的演出,演员们在台上进进出出,没有人去看,也没有人想到他们。

在某些照例应静听或是鼓掌的时候,观众们会突然停止谈话,或从冥想中醒过来,听一

段穆黎亚尼的精彩的唱词,考塞黎的音调铿锵的道白,或是一致鼓掌赞美斯必克的卖力的表

演。暂时的兴奋过去以后,他们便立刻又恢复到刚才的沉思状态或继续他们有趣的谈话。在

第一幕快要结束时,一间自演出开始后一直空着的包厢的门被打开了,一位贵妇人走了进

来,在巴黎时弗兰兹曾被介绍与她相识,他还以为她仍在巴黎。阿尔贝立刻注意到弗兰兹看

到这位新来者的时候不自觉地微微一怔,就急忙转过去问他:“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是的,你觉得她怎么样?”

“美极啦,脸蛋儿多漂亮,头发多美!她是法国人吗?”

“不,是威尼斯人。”

“她的芳名是——”

“G伯爵夫人。”

“啊!我听人提起过她,”阿尔贝大声说道,“据说她的聪明不亚于她的美貌呢!上次

维尔福夫人开舞会的时候,她也到场了,那次我本来可以找人介绍认识她的,可惜错过了那

个机会,我真是个大傻瓜!”

“要我来替你弥补一下吗?”弗兰兹问道。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和她这样要好,敢带我到她的包厢里去吗?”

“我一生中只有幸跟她谈过三四次话。但你知道,即使凭这样一种交情,也可以担保我

能把你所要求的事情办到了。”

这时,伯爵夫人已看到了弗兰兹,她殷勤地向他挥了挥手,他则恭敬地低了一下头以示

回答。

“凭良心讲,”阿尔贝说,“你似乎和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要好得很哪!”

“你这就想错了,”弗兰兹平静地答道,“你这是犯了我国一般人过于轻率的通病。我

的意思是说:你以我们巴黎人的观念来判断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风俗习惯。相信我吧。凭人们

谈话时的亲昵态度来猜测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是最靠不住的了。目前,在我们和伯爵夫人

之间,大家只不过有一种相同的感觉而已。”

“真的吗,我的好朋友?请告诉我,那是不是心灵感应?”

“不,是趣味相同而已!”弗兰兹庄重地说道。

“那是怎样产生的?”

“去玩了一次斗兽场,就象我们那次同去一样。”

“在月光下去游玩的吗?”

“是的。”

“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差不多吧。”

“而你们一路谈着……”

“死。”

“啊!”阿尔贝大声说道,“那一定有趣极啦。哦,告诉你,假如我有那样的好运气能

奉陪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这样散一次步,我可要和她谈论‘生’。”

“那你就错啦。”

“我们且说眼前的事吧,你真能象你刚才所答应的那样把我介绍给她吗?”

“只要幕一落下来就成。”

“这第一幕真是活见鬼的长。”

“来听听最后这段吧,好极了,考塞黎唱得真妙。”

“是的,但身材多难看!”

“那么斯必克呢,真没有比他演得再维妙维肖的了。”

“你当然知道,凡是听过桑德格和曼丽兰的人”

“至少你总得佩服穆黎亚尼的做功和台步吧。”

“我从来想不到象他这样一个又黑又笨的男人竟会用一种女人的声音来唱歌。”

“我的好朋友,”弗兰兹转过脸来对他说,而阿尔贝则仍旧在用他的望远镜看戏院里的

每一个包厢,“你似乎已决心不称赞一声了,你这个人真的也太难讨好了。”

幕终于落了下来,马尔塞夫子爵无限满意,他抓起帽子,匆匆地用手捋了捋头发,理了

理领结和袖口,便向弗兰兹示意,表示他正在等他领路。弗兰兹已和伯爵夫人打过招呼,从

她那儿得到了一个殷勤的微笑,表示欢迎他去,于是也就不再耽搁实现阿尔贝那满腔的热

望,立刻起身就走。阿尔贝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并利用往对面包厢走的时间,理一理他的

领口,拉一拉他的衣襟。他这件重要的工作刚刚完成,他们就已到了伯爵夫人的包厢里。包

厢前面坐在伯爵夫人旁边的那个青年立刻站了起来,按照意大利的风俗,把他的座位让给了

两位生客,假如再有其他的客人来访,他们照样也要退席的。

弗兰兹在介绍阿尔贝的时候,把他推崇为当代最出色的一个青年,盛赞他的社会地位和

杰出的才能。他所说的话也的确是实情,因为在巴黎和子爵的社交圈子里,他被公认为是一

个十全十美的模范青年。弗兰兹还说,他的同伴因为伯爵夫人在巴黎逗留的期间未能与她相

识,深表遗憾,所以请弗兰兹带他到她的包厢里来弥补那次遗憾,最后并请她宽恕他的擅自

引荐。伯爵夫人的回答是向阿尔贝娇媚地鞠了一躬,然后把她的手很亲热地伸给了弗兰兹。

她请阿尔贝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而弗兰兹则坐在第二排她的后面。阿尔贝不久就滔滔不绝

地讲起了巴黎的种种事情,向伯爵夫人谈论那儿他们大家都认识的一些人。弗兰兹看到他谈

得这样得意,这样兴高采烈,不愿去打扰他,就拿起阿尔贝的望远镜,她开始品评起观众

来。在他贴对面的一间包厢里,第三排上,一个绝色的美人正独自坐在那里,她穿的是一套

希腊式的服装,而从她穿那套衣服的安闲和雅致上判断,显然她是穿着她本国的服饰,在她

的后面,在很深的阴影里,有一个男人的身影,这后者的面貌无法辨认。弗兰兹禁不住打断

了伯爵夫人和阿尔贝之间显然是进行的很有趣的谈话,问伯爵夫人知不知道对面那个漂亮的

阿尔巴尼亚人是谁,因为象她这样的美色是不论男女都会注意到的。

“关于她,”伯爵夫人回答说,“我所能告诉你的是:自从本季开始起,她就在罗马

了,因为这家戏院开演的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到她坐在现在所坐的这个位置上,从那时起,

她没漏过一场戏。有时候,她是由现在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陪着来的,有的时候则只有一个

黑奴在一旁侍候着。”

“你觉得她漂亮不漂亮?”

“噢,我认为她可爱极了。她正是我想象中的夏娃,我觉得夏娃一定也是那样美的。”

弗兰兹和伯爵夫人相对一笑,于是后者便又拾起话头和阿尔贝交谈起来,弗兰兹则照旧

察看着各个包厢里的人物。大幕又垃开了,歌舞团登台了,这是最出色最标准的意大利派歌

舞团之一,导演是亨利,他在意大利全国极负盛名,他的风格和技巧一向以导演群众场面而

见长。这次上演的,是他的杰作之一,举止优美,动作整齐,高雅脱俗;歌舞团全班人马,

上至台柱舞星,下至最低级的配角,都同时登台;一百五十个人都以同样的姿态出现,一举

手,一投足,动作都非常整齐。这叫做“波利卡”舞。但不论台上的舞跳得多么精彩动人,

弗兰兹却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那个希腊美人吸引去了。她几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

喜悦注视看台上的歌舞,她那热切活泼的神色和她同伴的那种冷漠不动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

比。在这段演出的时间里,希腊美人的那位毫无所感的同伴连动也没动一下,虽然乐队里的

喇叭,铙钹,铜锣闹得震天作响,但他却丝毫不去注意,倒象是一个人在享受宁静的休息和

沉浸在清闲安乐的梦想之中。歌舞终于结束了,大幕在一群热心的观众的狂热的喝采声中落

了下来。

意大利的歌剧处理得非常适当,每两幕正戏之间插一段歌舞,所以落幕的时间极短。当

正戏的歌唱演员在休息和换装的时候,则由舞蹈演员来卖弄他们的足尖舞和表演他们这种爽

心悦目的舞步。第二幕的前奏曲开始了,当乐队在小提琴上奏出第一个音符时,弗兰兹看到

那个闭目养神的人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那希腊姑娘的背后,后者回过头去,向他说了几

句话,然后又伏到栏杆上,依旧同先前一样聚精会神的看戏。那个和她说话的人,脸还是完

全藏在阴影里,所以弗兰兹仍看不清他的面貌。大幕升起来了,弗兰兹的注意力被演员吸引

了过去。他的目光暂时从希腊美人所坐的包厢转移过去注视舞台上的场面了。

大多数读者都知道,《巴黎茜娜》第二幕开场的时候,正是那一段精采动人的二重唱,

巴黎茜娜在睡梦中向亚佐泄漏了她爱乌哥的秘密,那伤心的丈夫表现出种种嫉妒的姿态,直

到确信其事。于是,在一种暴怒和激愤的疯狂状态之下,他摇醒他的那不忠的妻子,告诉

她,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不忠,并用复仇来威胁她。这段二重唱是杜尼兹蒂那一支生花妙笔所

写出来的最美丽,最可怕,最有声有色的一段。弗兰兹现在已是第三次听这段了,尽管他对

音乐的感受力并不特别强,却仍深为感动。他随着大家一同站起来,正要跟着热烈地大声鼓

掌时,突然间,他的动机被阻止了,他的两手垂了下去,“好哇?”这两个字只喊出一半就

在他的嘴边止住了。原来希腊姑娘所坐的那间包厢的主人似乎也被轰动全场的喝采声所打动

了,他离开了座位,站到前面来,这一下,他的面目全部暴露了出来,弗兰兹毫不费力地认

出他就是基督山那个神秘的居民,也就是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被他认出了声音和身材

的人。他以前的一切怀疑现在都消除了。这个神秘的旅行家显然就住在罗马。弗兰兹从他以

前的怀疑到现在的完全肯定,这一突变,当然免不了惊奇和激动,他这种情绪无疑已在脸上

流露了出来,因为,伯爵夫人带着一种迷惑的神色向他那激动的脸上凝视了一会儿之后,就

突然格格地大笑起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伯爵夫人,”弗兰兹答道,“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关于对面这位阿尔巴尼亚夫人的

事,我现在又要问您,您认不认识她的丈夫!”

“不,”伯爵夫人回答说,“他们两个我都不认识。”

“或许您以前曾注意过他吧?”

“问的多奇怪,真是地道的法国人!您难道不知道,我们意大利人的眼睛只看我们所爱

的人的吗?”

“不错。”弗兰兹回答说。

“我所能告诉您的,”伯爵夫人拿起望远镜,一边向所议论的那个包厢里望去,一边继

续说道,“是的,在我看来,这位先生象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似的。他看上去不象人,倒象

是一具死尸,象是一个好心肠的掘墓人暂时让他离开了他的坟墓,放他再到我们的世界里来

玩一会儿似的。”

“噢,他脸上一直象现在这样毫无血色。。”弗兰兹说道。

“那么您认识他吗?”伯爵夫人问道,“我倒要来问问您了,他究竟是谁。”

“我好象觉得以前见过他。而且我甚至觉得他也认得出我呢。”

“这一点我倒很能理解,”伯爵夫人一边说,一边耸了耸她那美丽的肩膀,象是一股无

法自制的寒颤通过了她的血管似的,“谁要是见过那个人一次,是终生都不会忘记他的。”

弗兰兹的感觉显然不是他自己所特有的了,因为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

也同样感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畏惧和疑虑。“喂,”他等伯爵夫人第二次把她的望远镜朝着

对面包厢里那个神秘的人看了看以后,又问道,“您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哦,他简直就是一个借尸还魂的罗思文勋爵。”

这样用拜伦诗中的主角来比喻很使弗兰兹感兴趣。假如有人能使他相信世界上的确有僵

尸,那就是他对面的这个人了。

“我一定要去打听出他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弗兰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不,不!”伯爵夫人大声说道,”您一定不能离开我!我要靠您送我回家呢。噢,真

的,我不能让您走!”

“难道您心里有点害怕吗?”弗兰兹低声说道。

“我告诉您吧,”伯爵夫人答道。“拜伦曾向我发誓,说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有僵尸的,

甚至还再三对我说,他还见过他们呢。他把他们的样子形容给我听,而他所形容的正巧象这

个人一样:马黑的头发,惨白的脸色,又大又亮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睛里象是在燃烧着一

种鬼火。还有,您瞧,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完全不象别的女人。她是一个外国人,一个

希腊人,一个异教徒,大概也象他一样,是个魔术师。我求求您别去靠近他,至少在今天晚

上。假如明天您的好奇心还那么强的话,您尽管去刨根问底好了,但现在我要留您在我身

边。”

弗兰兹坚持说,有许多理由使他不能把调查延迟到明天。

“听我说,”伯爵夫人说道,“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晚上我家里要请客,所以决不能等

到演完戏了才走,您难道这样不懂礼貌,竟不肯陪我回去吗?”

弗兰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起帽子,打开包厢的门,把他的手臂伸给了伯爵夫人。从

伯爵夫人的态度上看,她的不安显然并不是装出来的,而且弗兰兹自己也禁不住感到了一种

迷信的恐惧,只不过他的恐惧更为强烈,因为那是从种种确实的回忆变化而来的,而伯爵夫

人的恐惧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觉而已。弗兰兹扶她进马车的时候,甚至觉得她的手臂在发

抖。他陪她回到了她的家里。那儿并没有什么宴会,也没有人在等她。他责备她说谎。

“说老实话吧,”她说,“我感到不舒服,我需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一看到那个人,

我就浑身不安起来了。”

弗兰兹大笑起来。

“别笑,”她说,“亏您还笑得出口。现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答应我。”

“除了叫我不要去探听那个人的事情以外,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您。您不知道,我有众

多理由要探听出他究竟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他从哪儿来我可不知道,但他到哪儿去我却可以告诉您,他就要到地狱里去了,那是

毫无疑问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您要我答应的那件事吧。”弗兰兹说道。

“好吧,那么,答应我:立刻回到您的旅馆去,今天晚上决不再去追踪那个人。我们离

开第一个人见第二个人的时候,那第一个人和第二人人之间,也会发生某种关系的。看在老

天爷的面上别让我和那个人拉扯上吧!明天您爱怎么去追踪他尽可随您便。但假如您不想吓

死我,就决不要把他带近我的身边。好了晚安,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都忘

了吧。至于我,我相信我是再也无法合眼了。”说着,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弗兰兹,弗兰兹一

时犹豫不决,不知她究竟是拿他来开玩笑,还是真的受了惊吓。

回到旅馆里,弗兰兹发现阿尔贝穿着睡衣和拖鞋,正无精打采地躺在一张沙发上,在抽

雪茄烟。“我的好人哪,”他跳起来喊道,“真是你吗?咦,我以为不到明天早晨是见不到

你的了。”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答道,“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很干脆地告诉你,对于意大

利女人,你的想法是大错而特错了。我还以为你这几年来在恋爱上的不断失败已把你教得聪

明一些了呢。”

“凭良心说!就是鬼也猜不透这些女人的心。咦,你瞧,她们伸手给你亲,她们挽着你

的手,她们凑在你的耳边谈话,还允许你陪她们回家!嘿,假如是一个巴黎女人,那样的举

动只要做出一半儿,她的名誉可就完啦!”

“理由是,因为这个美丽的国家的女人,她们的生活多半是消磨在公共场所里的,实在

也没有什么要掩饰的,所以她们对于自己的言谈和举止很少约束。而且,你一定也看出来

了,伯爵夫人真是受惊了。”

“为什么,就因为看到了坐在我们对面那可爱的希腊姑娘旁边那位可敬的先生吗?哦,

那一幕演完之后,我在戏院的前厅里碰到了他们,老实说,你杀了我我也猜不出你究竟怎会

联想到阴曹地狱上去的!他人长得很英俊,衣服穿得很讲究,那一身打扮很有法国人的派

头,脸色有点苍白,那倒是实在的,但你知道,脸色苍白正是高贵的特征呀。”

弗兰兹微笑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很清楚,阿尔贝就专以他自己脸上的毫无血色自傲的。

“好了,那就证实我的看法了,”

他说,“伯爵夫人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记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

话?”

“听到的,但他们说的是罗马土语。我因为听到里面夹有一些蹩脚的希腊字,所以才知

道。但我得告诉你,老朋友,我在大学里的时候,希腊文是相当不错的。”

“他说罗马话吗?”

“我想是的。”

“那就得了,”弗兰兹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他,没错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设想一个惊人的小计划。”

“你知道要弄到一辆马车是办不到的了。”

“我想是的,我们已经想尽一切方法而结果还是一场空。”

“嗯,我有一个极妙的想法。”

弗兰兹望了一眼阿尔贝,象是不大相信他想象的建议。

“我的好人,”阿尔贝说,“你刚才瞪了我一眼,意思大概是要我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吧。”

“假如你的计划的确如你所说的那样巧妙,我一定很公正地表示满意。”

“好吧,那么,听着。”

“我听着呢。”

“你认为,弄马车的事是谈都不必谈的了,是不是?”

“我是这样认为。”

“不错。”

“但我们大概可以弄到一辆牛车?”

“或许。”

“一对牛?”

“大概可以。”

“那么你同意,我的好人,有了一辆牛车和一对牛,我们的事就好办了,那辆牛车一定

要装饰得很风趣,而假如你和我都穿上那不勒斯农夫的衣服,以李奥波·罗勃脱的名画上的

姿态出现,那就会构成一幅多么惊人的画面啊!要是伯爵夫人肯参加,让她打扮成一个波若

里或索伦来的农妇,那就更带劲了。那样,我们这一队可算很完美的了,尤其是因为伯爵夫

人很美,够得上做司育女神的资格。”

“哈,”弗兰兹说道,“这一次,阿尔贝阁下,我不得不向您表示致敬,您的确想出了

一个极妙的主意。”

“而且还很富于故国风味的呀,”阿尔贝得意洋洋地回答。

“只要借用一个我们本国节日用的面具就得了。哈,哈!罗马诸君呀,你们以为在你们

的讨饭城市里找不到车马,就可以使我们这些不幸的异乡人,象那不勒斯的许多流民一样用

两只脚跟在你们的屁股后面跑。好极了,我们自己会发明创造。”

“你有没有把你这个得意的念头向谁说起过?”

“只对我们的店家说过,我回家以后,就派人把他找来,把我的意思解释给他听,他向

我保证,说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要他把牛的角镀一镀金,但他说时间来不及了,镀金

得要两天,请你看,这一点奢侈的小装饰我们只能放弃了。”

“他现在在哪儿?”

“谁?”

“我们的店家。”

“去给我们找行头去了,要等到明天就太晚啦。”

“那么他今天晚上就可以给我们一个答复罗?”

“噢,我时时刻刻都在等着他。”

正在这时,门开了,派里尼老板探头进来。“可以进来吗?”他问。

“当然,当然!”弗兰兹大声说道。

“喂,”阿尔贝急切地问道,“你把我要的车和牛找到了吗?”

“比那还好!”派里尼老板带着一种十分自满的神气答道。

“小心哪,我可敬的店家,”阿尔贝说,“‘还好’可是‘好’的死对头呀。”

“两位大人只管把那件事交给我好了。”派里尼老板回答,语气中表示出无限的自信。

“你究竟办成了什么事呀?”弗兰兹问道。

“两位大人知道,”旅馆老板神气活现地答道,“基督山伯爵和你们同住在这一层楼

上!”

“我想我们是知道的,”阿尔贝说道,“正因为这个,我们才被装到这种小房间里来

的。象住在巴黎小弄堂里的两个穷学生一样。”

“呃,哦,基督山伯爵听说你们这样为难,派我来告诉一声,请你们坐他的马车,还可

以在罗斯波丽宫他所定的窗口里给你们准备两个位置。”

阿尔贝和弗兰兹互相对视了一眼。“但你想,”阿尔贝问道,“我们可以从一素不相识

的人那儿接受这样的邀请吗?”

“这位基督山伯爵是怎样的一个人?”弗兰兹问店主。

“一个非常伟大的贵族,究竟是马耳他人还是西西里人我说不准。但有一点我知道,他

真可以说是贵甲王侯,富比金矿。”

“依我看,”弗兰兹低声对阿尔贝说道。“假如这个人真够得上向我们店家那一番崇高

的赞美之词,他就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邀请我们,不能这样不懂礼貌地告诉我们一声就完事

了。他应该写一封信,或是”

正在这时,有人在敲门。弗兰兹说道:“请进!”于是门口出现了一个仆人,他穿着一

身异常高雅的制服,他把两张名片递到了旅馆老板的手里,旅馆老板转递给两个青年人。他

说,“基督山伯爵阁下问候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阁下和弗兰兹·伊皮奈阁下,基督山伯爵

阁下,”那仆人继续说道,“请二位先生允许他明天早晨以邻居的身份过来拜访,他想知道

二位高兴在什么时间接见他。”

“真巧,弗兰兹,”阿尔贝低声说道。“现在可无懈可击了吧。”

“请回复伯爵,”弗兰兹答道,“我们自当先去拜访他。”那仆人鞠了一躬,退出去

了。

“那就是我所谓‘漂亮的迷攻方式’,”阿尔贝说,“你讲得很对,派里尼老板。基督

山伯爵肯定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那么你们接受他的邀请了?”店东问。

“我们当然接受啦,”阿尔贝答道。“可是我必须声明一句,放弃牛车和农民打扮这个

计划,我是很遗憾的,因为那一定会轰动全城的!要不是有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来补偿我们的

损失,说不定我还要坚持我们原来那个美妙的计划呢。你怎么想,弗兰兹?”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是为了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才这样决定的。”

提到罗斯波丽宫的两个位置,弗丝兹便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所窃听到的

那一段谈话,那个穿披风的无名怪客曾对那勒司斐人担保要救出一个判了死罪的犯人。

从各方面来看,弗兰兹都相信那个穿披风的人就是刚才他在爱根狄诺戏院里见到的那个

人,假如真是如此,他显然是认识他的,那么,他的好奇心也就很容易满足了。弗兰兹整夜

都梦到那两次显身,盼望着早点天亮。明天,一切疑团都可以解开了,除非他那位基督山的

东道主有只琪斯的戒指一擦就隐身遁走,要不这一次他可无论如何再也逃不了了。早晨八点

钟,弗兰兹已起身把衣服穿好了,而阿尔贝因为没有这同样的动机要早起,所以仍在酣睡

中。弗兰兹的第一个举动便是派人去叫旅馆老板,老板照常带着他那卑躬屈节的态度应召而

至。

“请问,派里尼老板,”弗兰兹问道,“今天按常规不是要处决犯人吗?”

“是的,先生,但假如您问这句话的原因是想弄到一个窗口的话,那您可太迟啦。

“噢,不!”弗兰兹答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而且即使我想去亲眼看看那种场面。

我也会到平西奥山上去看的,是不是?”

“噢,我想先生是不愿意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的,他们简直把那座小山当作天然的戏

台啦。”

“我多半不会去的。”弗兰兹答道,“讲一些消息给我听听吧。”

“先生喜欢听什么消息?”

“咦,当然是判了死刑的人数,他们的姓名,和他们怎么个死法了。”

“巧极了,先生!他们刚刚把‘祈祷单’给我拿了来,才来了几分钟。”

“‘祈祷单’是什么?”

“每次处决犯人的前一天傍晚,各条街的拐角处就挂出木头牌子来,牌子上贴着一张

纸,上面写着死刑者的姓名,罪名和刑名。这张布告的目的是吁请信徒们作祷告,求上帝赐

犯人诚心忏悔。”

“而他们把这种传单拿给你,是希望你也和那些信徒们一同祷告是不是?”弗兰兹说

道,心里却有点不相信。

“噢,不是的,大人,我和那个贴告示的人说好了的,叫他带几张给我,象送戏单一

样,那么,假如住在我旅馆里的客人想去看处决犯人,他就可以事先了解详细的情形了。”

“凭良心说,你真是服务到家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兹道。

“先生,”旅馆老板微笑着答道,“我想,我或许可以自夸一句,我决不敢丝毫怠慢,

以致辜负贵客惠顾小店的雅意。”

“这一点,我已经看得够清楚的啦,我最出色的店家,这就是你体贴客人一个最好的证

明,这一定到处给你去宣扬。现在请把这种‘祈祷单’拿一张来给我看看吧!”

“先生,这再容易不过了,”旅馆老板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间门,“我已经在靠近你们

房间的楼梯口上贴了一张。”于是,他把那张告示从墙上撕了下来,交给了弗兰兹,弗兰兹

读道:“公告,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将于

波波罗广场被处以极刑。一名为安德烈·伦陀拉,一名为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前者犯

谋害罪,谋杀了德高望众的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后者则系恶名昭彰之大

盗罗吉·万帕之党羽。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凡我信徒,务请为此二不幸之人

祈祷,吁求上帝唤醒彼等之灵魂,使自知其罪孽,并使彼等真心诚意忏罪悔过。”

这和弗兰兹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所听到的完全一样。告示书上没一点不同之处。

死囚的姓名,他们的罪名,以及处死的方式都和他先前听说的相符。所以,那个勒司斐人多

半就是大盗罗吉·万帕,而那个穿披风的人则多半就是“水手辛巴德”。毫无疑问他还在罗

马进行着他的博爱事业,象他以前在韦基奥港和突尼斯一样。时间在流逝,已经到五点钟

了,弗兰兹正想去叫醒阿尔贝,忽然看到他已衣冠端整地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使他大吃

一惊。那么,阿尔贝的头脑里也早已盘旋着狂欢节的种种乐趣了,以致他竟出乎他朋友的意

料之外,挺早就离开他的枕头。

“现在,派里尼老板,”弗兰兹向旅馆老板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我

们立刻就去拜访基督山伯爵行吗?”

“当然罗,”他答道。“基督山伯爵一向是起得很早的,我敢担保他已经起来两个钟头

啦。”

“那么,假如我们马上就去拜访他,你真的以为不会失礼吗?”

“绝对不会。”

“既然如此,阿尔贝,假如你已经准备好了的话”

“完全准备好啦。”阿尔贝说道。

“那么我们去谢谢那位慷慨的邻居吧。”

“走吧。”

旅馆老板领着那两位朋友跨过了楼梯口。伯爵的房间和他们之间只隔着这么个楼梯口。

他拉了一下门铃,当仆人把门打开时,他就说道,“法国先生来访。”

那个仆人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请他们进去。他们穿过两个房间,房间里布置新颖,陈设

华贵,他们真想不到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能有这样好的房间,最后他们被引进了一间布置

得很高雅的客厅里。地板上是最名贵的土耳其地毯,柔软而诱人的长榻,圈椅和沙发,沙发

上堆着又厚又软的垫子,坐在上面一定是很舒服的。墙壁上很整齐地挂着一流大师的名画,

中间夹杂着古代战争名贵的战利品,房间里每一扇门的前面都悬挂着昂贵的厚厚的门帘。

“两位先生请坐,”那个人说道,“我去通报伯爵阁下一声,说你们已经来了。”

说完,他就消失在一张门帘的后面了。当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一架guzla[意大利

文:南斯拉夫达尔马提亚人使用的一种单弦小提琴。——译注]琴的声音传到了两个青年的

耳朵里,但几乎立刻就又听不到了,因为门关得很快,只放了一个悦耳的音波进客厅。弗兰

兹和阿尔贝互相以询问的目光对望了一眼,然后又转眼望着房间里这些华丽的陈设。这一切

似乎愈看愈漂亮。

“哎,”弗兰兹对他的朋友说道,“你对于这一切怎么想?”

“哦,凭良心说,依我看,我们这位邻居要不是个做西班牙公债空头成功的证券经纪

商,就一定是位微服出游的亲王。”

“嘘!”弗兰兹答道,“这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他来啦。”

弗兰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听到了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门帘立刻掀了起来,这

一切财富的主人翁站在两个青年的面前。阿尔贝马上站起来迎上前去,弗兰兹却象被符咒束

缚住了似的仍旧坐在椅子上。进来的那个人正是斗兽场的怪客,昨天对面包厢里的男人,和

基督山岛上神秘的东道主。

第三十五章 锤刑

“二位先生,”基督山伯爵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请原谅我没有先登们拜访,我怕

去得太早,不太合适,而且,你们已传话给我,说你们愿意先来看我,所以我也就恭敬不如

从命了。”

“弗兰兹和我对您万分感谢,伯爵阁下,”阿尔贝答道。“我们正在左右为难,大伤脑

筋的时候,您给我们解了围,我们接到您那恳切的邀请的时候,正在发明一种异想天开的车

子呢。”

“真的!”伯爵一边回答,一边请两个青年就座。“这都是那个糊涂的派里尼不好,以

致我不能随时帮助你们解决困难。他没有对我提到你们的窘况,我,我很孤单寂寞,很想找

一个机会来认识一下我的邻居。我一听到可以帮助你们一下,我就赶紧抓住这个可以效劳的

机会。”

两个青年欠了欠身子。弗兰兹还没有想到该说什么话,他还没有确定该如何行动,从伯

爵的态度丝毫看出他愿意承认他们已曾相识过,他不知究竟是提起过去的事情好呢,还是看

看情形再定。而且,尽管他确实就是昨天晚上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但也不能肯定他就是斗

兽场的那个人。所以他决定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而不向伯爵作任何正面的提议。再说,他

现在比他占优势,他已经掌握了他的秘密,而他却没有提到弗兰兹什么东西,因为弗兰兹根

本没有什么须要掩饰的事情。但是,他决心要把谈话引到一个或许可以弄清他的疑虑的题目

上去。

“伯爵阁下,”他说,“您让我们坐您的马车,还让我们分享您在罗斯波丽宫所定的窗

口。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可以在那儿看一看波波罗广场!”

“啊!”伯爵漠不关心地说道,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马尔塞夫,“波波罗广场上不是

说好象要处决犯人吗?”

“是的。”弗兰兹答道,觉得伯爵已转到他所希望的话题上来了。

“等一下,我记得昨天曾告诉我的管家,叫他去办这件事的,或许这一点我也可以为你

们帮一下忙的。”他伸出手去,拉了三下铃。“您有没有想过,”他对弗兰兹说,“可以用

什么方法来简化召唤仆人的手续呢?我倒是有:我拉一次铃,是叫我的跟班,两次,叫旅馆

老板,三次,叫我的管家。这样我就可以不必浪费一分钟或一句话。他来啦!”

进来的那个人年约四十五至五十岁,很象那个领弗兰兹进岩洞的走私贩子,但他似乎并

不认识他。显然他是受了吩咐的。

“日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昨天我吩咐你去弄一个可以望得到波波罗广场的窗口,

你给我办到了没有?”

“是,大人,”管家答道,“但当时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想要一个吗?”伯爵面有怒色地说道。

“已经给大人弄到了一个,那本来是租给洛巴尼夫亲王的,但我花了一百”

“那就得了,那就得了,贝尔图乔先生,这种家务琐事别在这两位先生面前唠叨好吧。

你已经弄到了窗口,那就够了。告诉车夫,叫他在门口等着,准备送我们去。”管家鞠了一

躬,正要离开房间,伯爵又说道,“啊!劳驾你去问问派里尼,问他有没有收到‘祈祷

单’,能否给我们拿一张行刑的报单来。”

“不必了,”弗兰兹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那张报单拿了出去,“我已经看到了报单,而

且已抄下来一份。”

“好极了,你去吧,贝尔图乔先生,早餐准备好了的时候来通知我们一声。这两位先

生,”他转向两个朋友说,“哦,我相信,大概可以赏光和我一起用早餐吧?”

“但是,伯爵阁下,”阿尔贝说,“这就太打扰啦。”

“哪里的话,正相反,你们肯赏光我非常高兴。你们之中,总有一位,或许两位都可以

在巴黎回请我的。贝尔图乔先生,放三副刀叉。”他从弗兰兹的手里把传单接过来。

“‘公告:’”他用读报纸一样的语气念道,“‘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

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将于波波罗广场被处以极刑,一名为安德烈·伦陀拉,一

名为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前者犯谋害罪,谋杀了德高望众的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

塞·德列尼先生;后者则系恶名昭彰之大盗罗吉·万帕之党羽。’哼!‘第一名处以锤刑,

第二名处以斩刑’。”

“是啊,”伯爵继续说道,“本来是预定这样做的,但我想这个节目昨天已经有某种改

变了吧。”

“真的!”弗兰兹说道。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红衣主教罗斯辟格里奥赛那儿,听人提到说,那两人之中有一个好

象已经被缓期执行处决了。”

“是安德烈·伦陀拉吗?”

“不,”伯爵随随便便地说道,“是另外那一个,”他向传单瞟了一眼,象是已记不得

那个人的名字了似的,“是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所在你们看不到另一个人上断头台

了,但锤刑还是有的,那种刑法你们初次看的时候会觉得非常奇特,甚至第二次看仍不免有

这种感觉,至于斩刑,你们一定知道,是很简单的。那断头机是决不会失灵,决不会颤抖,

也决不会象杀夏莱伯爵的那个兵那样连砍三十次的。红衣主教黎布留无疑是因为看到夏七伯

爵被杀头时的那种惨景,动了恻隐之心,才改良刑法的。啊!”伯爵用一种轻视的口吻继续

说道,“别向我谈起欧洲的刑法,以残酷而论,与其说还在婴儿时代,倒不如说,简直已到

了暮年啦。”

“真的,伯爵阁下,”弗兰兹答道,“人家会以为您是研究世界各国各种不同刑法的

呢。”

“至少可以说,我没见过的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说道。

“您很高兴看这种可怕的情景吗?”

“我最初觉得恐怖,后来就麻木了,最后就觉得好奇。”

“好奇!这两字太可怕了。”

“为什么?在人的一生中,我们所最担心的就是死。那么,来研究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各

种方法,并根据各人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气质,甚至各国不同的风俗,来测定从生到死,从

存在到消灭这个转变过程上每一个人所能承受的限度,这难道算是好奇吗?至于我,我可以

向你们保证一件事,你愈多看见人死,你死的时候就愈容易。依我看,死或许是一种刑罚,

但不就等于赎罪。”

“我不很明白您的意思,”弗兰兹答道,“请把您的意思解释一下,因为您已经把我的

好奇心引到了最高点。”

“听着,”伯爵说道,他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仇恨,要是换了别人,这时一定会涨得满

脸通红。“要是一个人以闻所未闻,最残酷,最痛苦的方法摧毁了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

的爱人,总之,夺去你最心爱的人,在你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社会所

给你的补偿,只是用断头机上的刀在那个凶手的脖子上割一下,让那个使你精神上痛苦了很

多年的人只受几秒钟肉体上的罪,你觉得那种补偿够吗?”

“是的,我知道,”弗兰兹说道,“人类的正义是无法使我们得到慰藉的,她只能以血

还血,如此而已,但你也只能向她提出要求,而且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要求呀。”

“我再举一个例子给你听,”伯爵继续说道,“社会上,每当一个人受到死亡的攻击

时,社会就以死来报复死。但是,难道不是有人受到千百种惨刑,而社会对这些连知道都不

知道。甚至连我们刚才所说的那种不是补偿的报复方式都不提供给他吗?有几种罪恶,即使

用土耳其人的刺刑,波斯人的钻刑,印第安人的炮烙和火印也嫌惩罚得不够的,而社会却不

闻不见,丝毫未加以处罚吗?请回答我,这些罪恶难道存在吗?”

“是的,“弗兰兹答道,“而正是为了惩罚这种罪恶,社会上才容许人们决斗。”

“啊,决斗!”伯爵大声说道,“凭良心说,当你的目的是报复时,用这种方法来达到

人的目的未免太轻松啦!一个人抢去了你的爱人,一个人奸淫了你的妻子,一个人玷污了你

的女儿,你本来有权利可以向上天要求幸福的,因为上帝创造了人,允许人人都能得到幸

福,而他却破坏了你的一生,使你终生痛苦蒙羞。他使你的头脑疯狂,让你的心里绝望,而

你,只因为你已经把一颗子弹射进了人的脑袋,或用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就自以为已经

报了仇了,却想不到,决斗之后,胜利者却往往是他,因为在全世界人的眼里,他已是清白

的了,在上帝眼里,已是抵罪了!不,不,”伯爵继续说道,“要是我为自己复仇,就不会

这样去报复。”

“那么您是不赞成决斗的罗,您无论如何也不和人决斗吗?”这次轮到阿尔贝发问了,

他对于这种奇怪的理论很是惊讶。

“噢,要决斗的!”伯爵答道,“请了解我,我会为一件小事而决斗,譬如说,为了一

次侮辱,为了一记耳光,而且很愿意决斗,因为,凭我在各种体格训练上所获得的技巧和我

逐渐养成的漠视危险的习惯,我敢肯定一定可以杀死我的对手。噢,为了这些原因我会决斗

的。但要报复一种迟缓的,深切的,永久的痛苦,假如可能的话,我却要以同样的痛苦来回

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如东方人所说的那样,东方人在各方面都是我们的大师。那些得

天独厚的人在梦中过活,因此倒给他们自己造成了一个现实的乐园。”

“但是,”弗兰兹对伯爵说道,“抱着这种理论,则等于你自己既是原告,同时又是法

官和刽子手,这是很难实行的,因为你得时刻提防落到法律的手里。仇恨是盲目的,愤怒会

使你失去理智,凡是倾泄复仇的苦酒的人,他自己也冒着危险,或许会尝到一种更苦的滋

味。”

“是的,假如他既没有钱又没有经验是会这样的,但假如他有钱又有技巧,则就不然

了。而且,即使他受到惩罚,最坏也不过是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一种罢了,而博爱的法国大革

命又代替了五马分尸或车轮辗死。只要他已报了仇,这种刑罚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个可怜的

庇皮诺多半是不会被杀头的了,老实说,我倒有点觉得可惜,不然你们倒有一个机会可以看

看这种刑罚所产生的痛苦是多么短促,究竟是否值得一提,哦,真的,在狂欢节该这样的事

不免太奇怪了,二位,先生,我们是怎么谈起来的?啊,我记起来了!你们要在我的窗口弄

一个位置。可以的,但我们还是先去入席吧,因为仆人已经来通知我们去用早餐啦。”在他

说话的时候,一个仆人打开了客厅四座门中的一扇,说道,“酒筵齐备!”两个青年站了起

来,走进了早餐厅。

早餐极其丰盛,在用餐的时候,弗兰兹屡次察看阿尔贝,以观察他们东道主的那一篇话

在阿尔贝身上所产生的影响,但不知是由于他那种一向万事不介意的习性使他没有注意到他

呢,还是伯爵关于决斗的那一番解释使他很满意,还是因为弗兰兹知道了过去的几件事,所

以对伯爵的理论特别感到惊惧,他发现他的同伴脸上毫无忧虑的表情,而是大吃特吃,象是

四五个月以来除了意大利菜,即世界是最坏的菜以外,不曾吃过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至于伯

爵,他对于各种菜只是碰一碰而已,他似乎只在尽一个东道主的义务,陪他的客人坐坐,等

他们走后,再来吃某种稀珍而更美味的食物。这使弗兰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伯爵在G伯爵夫

人身上所引起的恐怖和她那坚决的态度,以为她对面包厢里的那个男人是个僵尸。早餐完毕

时,弗兰兹掏出表来看了一眼。

“哦,”伯爵说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请您务必原谅我们,伯爵阁下,”弗兰兹答道,“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是些什么事呢?”

“我们还没有化装的衣服,那是一定要去弄到的。”

“那件事你们不必担心。我想我在波波罗广场大概能有一间私室。你们不论选中了什么

服装,我都可以叫人送去,你们可以到那儿去换装。”

“在行刑以后吗?”弗兰兹问道。

“以前或以后,尽可悉听尊便。”

“就在断头台对面?”

“断头台是狂欢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伯爵阁下,那件事刚才我又想了一想。”弗兰兹说道,“我很感谢您的热情招待,但

我只要在您的马车里和您在罗斯波丽宫的窗口占一个位置就满足了,至于波波罗广场的那个

位置,请您只管另作支配吧。”

“但我得先提醒您,那样您将失去一次千载难逢的观看奇景的机会的。”伯爵答道。

“您以后讲给我听好了。”弗兰兹回答说,“事情由您的嘴里讲出来,给人的印象比我

亲眼目睹的会深刻。我好几次都想去亲眼看一看杀人,但我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你是不是

也这样,阿尔贝?”

“我,”伯爵答道,“我看过杀卡斯泰,但我好象记得那天我已喝醉了酒,因为我是在

那天早晨离开了学校,从酒店里闹了一个通宵出来的。”

“一件事不能因为您在巴黎没做过,到国外来也就不做,这不算是理由。一个人出来旅

行,是样样都得看一看的。将来有人问您:‘罗马杀人是怎么杀法呀?’而您回答说:‘我

不知道。’那时您多难堪。据说,那个犯人是一个无耻的流氓,一个教士原是把他当作亲生

儿子一般抚养长大的,而他竟用一块大木柴打死那位可敬的教士。真该死!杀教堂里的人,

应该用另外一种武器,不应用木柴,尤其是假如他是一个慈爱和蔼的教士。哎,要是您到了

西班牙,您能不去看斗牛吗?就算我们现在去看的是一场斗牛好了。请想想古代竞技场上的

罗马人,他们在竞技场上杀死三百只狮子和一百个人呢。你想想那八万个热烈喝采的观众们

吧,贤惠的主妇带着她们的女儿同来,那些妖娆动人的姑娘们,用她雪白的手翘起大拇指,

象是在对狮子说:‘来吧,别呆着呀!来给我杀死那个人吧,他已经吓得半死啦。’”

“那么,你去不去,阿尔贝?”

“当然啦!是的。我也和你一样,本来有点犹豫,但伯爵的雄辩使我下了决心!”

“既然你高兴,那么我们走吧,”弗兰兹说道,“但我们到波波罗广场去的时候,我想

经过高碌街。这样做行不行,伯爵阁下?”

“步行去,可以,坐车去,不行!”

“那么,我愿意步行去!”

“您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经过那条街吗?”

“是的,我想在那儿看一样东西。”

“好吧,我们从高碌街走吧。我们可以叫马车在波波罗场靠巴布诺街口的地方等着我

们,因为我也很高兴能经过高碌街,我想去看看我所吩咐的一件事情办妥了没有。”

“大人。“一个仆人开门进来说道,“有一个穿苦修士衣服的人想和您说话。”

“啊,是的!”伯爵答道,“我知道他是谁。二位,请你们回到客厅里去坐一会儿好

吗?你们可以在中央那张桌子上找到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我马上就来奉陪。”

两个青年站起身来,回到了客厅里,伯爵又向他们道了一声歉,就从另外一扇门出去

了。阿尔贝是一个大烟鬼,他以为这次出国,再也抽不到巴黎咖啡馆里的雪茄了,这可是一

个不小的损失,当他走近桌子,看到几支真正的蒲鲁斯雪茄时,就高兴得大喊了一声。

“噢,”弗兰兹问道,“你觉得基督山伯爵这个人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阿尔贝说道,他显然很惊奇他的同伴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觉

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吃东西很讲究,他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而且,象布鲁特

斯一样,也是一个坚忍主义者;再说,”他向天花板吐出一大股烟,然后才说,“他还有上

等的雪茄。”

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仅此而已,弗兰兹却知道得很清楚,阿尔贝一向自认非经过长期的

考虑是不发表任何意见的,所以他也就不想去改变它了。”但是,”他说,“你有没有注意

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盯着你看。”

“看我?”

“是的。阿尔贝想了一想。“唉!”他叹了一气答道,“那算不上十分稀奇。我离开巴

黎已有一年多了,我的衣服式样已经很旧了,伯爵大概把我看成一个乡下人。我求求你,你

一有机会就向他解释一下,告诉他我不是那种人。”

弗兰兹笑了一下,一会儿,伯爵进来了。“二位,我现在可以悉听吩咐了,”他说了,

“马车已到波波罗广场去了,我们可以从另一条路走,假如你们高兴的话,就走高碌街。带

几支雪茄去,马尔塞夫先生。”

“非常的赞成,”阿尔贝答道,“意大利的雪茄太可怕了。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我可以

回敬您这种雪茄。”

“我不会拒绝的。我准备不久就要到那儿去,既然蒙您允许,我一定来拜访您。走吧,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啦,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出发吧!”

三个人一同下了楼,车夫已得到主人的吩咐,驱车到巴布诺街去了,三位先生就经弗拉

铁那街向爱斯巴广场走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从菲亚诺宫和罗勘斯丽宫之间经过。弗兰兹的

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罗斯波丽宫的窗口上去了,因为他没有忘记那个穿披风的人和那个勒司

斐人所约定的暗号。

“哪几个窗口是您的?”他问伯爵,语气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最后那三个。”伯爵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但他的态度显然并非是装出来的,因为他决

想不到这句问话的含意。弗兰兹很快地向那三个窗口瞟了一眼,旁边两个窗口挂着黄缎窗

帘,中间那个是白缎的,上面有一个红十字。那个穿披风的人的确实践了他对勒司斐人的许

诺,而现在毫无疑义,可以确定他是伯爵了。那三个窗口里还没有人。四面八方都在匆忙地

准备着,椅子都已排好了,断头台已架起来了,窗口上都挂着旗子,钟声不响,面具还不能

出现,马车也不能出动,但在各个窗口里,已可以看到面具在那里晃动,而马车都在大门后

面等着了。

弗兰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顺着高碌街走着。当他们接近波波罗广场的时候,人群愈来

愈密了,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可以看到两样东西,即方身尖顶的石塔,塔顶上有一个十字

架,标明这是广场的中心和耸立在石塔前面,耸立在巴布诺街,高索街,立庇得街三条路的

交叉口上的断头台的那两根直柱,在这两根直柱之间,悬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弯刀。他们在

街角上遇到了伯爵的管家,管家原来在那儿等候他的主人。伯爵花了很高的价钱租得的那个

窗口是在那座大宫殿的三楼上,位于巴布诺街和平西奥山之间。我们已经说过,这原是一间

小小的更衣室,从更衣室进去还有一间寝室,只要通外面的那扇门一关,房间里的人便可以

与外界隔绝。椅子上已放着高雅的小丑服装,是用蓝白色的绸缎做的。

“你们既然让我为你们挑选服装,”伯爵对二位朋友说,“我就拿了这几套来,因为今

年穿这种服装的最多,而且也最合用,逢到人家向你们撒纸花,也不会沾在身上。”

伯爵的这一篇话弗兰兹没有全都听进去,他或许并不完全理解伯爵的一番好意,他的注

意力已全部被波波罗广场上的情景所吸引住了。在目前,广场上主要的点缀品就是那可怕的

杀人工具。弗兰兹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架断头机,我们说断头机,因为罗马的这种杀人工

具式样简直和法国的完全相同。那把刀是新月形的,刀口向外凸出,刀上的坠子份量较轻,

全部差别只在于此。有两个人坐在那块搁犯人的活动木板上,正在那儿一边用早餐,一边等

候犯人。其中的一个掀起那块木板,从木板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他的同

伴。

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一看到这种情形,弗兰兹觉得他的额头上已在开始冒冷汗

了。

犯人已在前一天傍晚从诺伏监狱移禁到了波波罗广场口的圣·玛丽亚小教堂里,就在那

儿过夜,每一名犯人有两位教士作伴。他们给关在一间有铁栅门的礼拜堂里,门前有两个轮

流换班的哨兵。教堂门口,每边都有一列双排的宪兵,从门口直排到断头台前,并在断头机

周围成了一个圆圈,留出一条约莫十尺宽的通道,在断头机周围,则留下一片将近一百尺的

空地。其余一切地方都被男男女女的头填满了。许多女人把她们的小孩子扛在她们的肩头

上,所以孩子们看得最清楚。平西奥山象是一家挤满了看客的露天大戏院。巴布诺街和立庇

得街拐角上的两座教堂的阳台上也挤得满满的。台阶上象是一股杂色斑驳的海流,向门廊下

拼命的挤,墙上每一年凹进去的地方都拱着活的雕像。伯爵说得不错,人生最动人的奇观就

是死。

可是,虽然这一幕庄严的情景似乎应该令人肃静无哗,但人群里反而浮起一片很大的闹

声,那是一片笑和欢呼所组成的闹声,显然在人们的眼里,这次杀人只是狂欢节的开幕典

礼。突然间,象是中了魔似的,骚动停止了,教堂的门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一小队苦修

士,其中有一个领头走在前边;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长袍里,只在眼睛的地

方有两个洞,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点燃了的小蜡烛,在苦修士的后面,走着一个身材高大的

人。他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布短裤,左腰上佩着一把插在鞘里的牛耳尖刀,右肩上扛着一

把笨重的长锤。这个人就是刽子手。他的脚上还绑着一双草鞋。在刽子手的后面,根据处死

的先后顺序,先出来的是庇皮诺,然后才是安德烈,每一个都由两位教士陪伴着。他们两个

人的眼睛都没有被蒙着。庇皮诺走的步子很坚定,无疑他已明白会发生什么事,而安德则由

两位教士扶着走。他们都时不时地去吻一个忏悔师送上来的十字架。单单看到这一幕情景,

弗兰兹就觉得他的那两条腿已在发抖了。他望了望阿尔贝;阿尔贝的脸色白得象他的衬衫一

样了,他机械地丢掉了他的雪茄,虽然那支雪茄还没抽到一半。只有伯爵似乎无动于衷,

不,他激动得很,一层浅红色似乎正在拼命地从他那苍白的面颊上透出来。

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象是一只野兽嗅到了它的牺牲品似的。

他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了他那雪白的,又细又尖,象狼一样的牙齿。可是,他的脸却露

出了一种温柔的微笑。这种表情弗兰兹以前是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的,他那一对黑眼睛充

满慈悲和怜悯。两个犯人继续向前走着,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他们的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了。庇皮诺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约二十四五岁,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褐色。他昂着头,似

乎在嗅空气,以确定他的解救者会从哪边出现。安德烈是一个矮胖子,他的脸上布满着残忍

刻毒的皱纹,但那些皱纹和他的年轻并无关系,他大概在三十岁左右,他的胡子在狱中长得

长长的,他的头垂在肩上,他的两腿发软,他似乎在做着一种不自觉的机械的动作。

“我记得,”弗兰兹对伯爵说道,“您告诉我说只杀一个人的吧。”

“我对您讲的是实话。”伯爵冷冷地答道。

“但是,这儿有两个犯人呀。“是的,但这两之中,要死的却只有一个,另外那一个还

有很多年活呢。”

“假如赦罪令要来,可不能再迟了呀。“看那不是来了!”伯爵说道。

正当庇皮诺到达断头台脚下的时候,一个苦修士,他象是苦修士队中迟到的一个,拼命

挤开士兵,走到领头的那个苦修士前面,交给他一张折拢的纸,庇皮诺的锐利的目光已把这

一切都看到了,领头的那个苦修士接过这张纸,打开来,于是他举起了一只手,“赞美上

帝!”他大声说道,“有令赦犯人一名!”

“赦罪令!”人们同声喊道,“赦罪令!”

听到这种喊声,安德烈把头抬了起来。“赦谁!”他喊道。庇皮诺仍旧屏息静气地等

着。

“赦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那个领头的苦修士说道,于是他把那张纸交给了宪兵

的长官,那军官读完以后交还给了他。

“赦庇皮诺!”安德烈喊道,他似乎已从先前的麻痹状态中醒了过来了。“为什么赦他

不赦我?我们应该一同死的。你们讲定了他和我一起死的呀。你们没有权利单单要我一个人

死。我不愿意一个人死!我不愿意!”于是他挣脱开了那两个教士,象一头野兽似地挣扎着

咆哮着,拼命想扭断那条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刽子手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的助手从断头台

上跳下来捉住了他。

“他怎么了?”弗兰兹问伯爵,因为那些话都是罗马语说,所以他听不太懂。

“您没看见吗?”伯爵答道。“这个人快要死了,他之所以发狂,是因为他的难友没有

和他同归于尽,要是可能的话,他会用他的牙齿和指甲把他撕得粉碎,也决不肯让他去享有

他自己快要被剥夺的生命的。噢,人呀,人呀!鳄鱼的子孙呀!”伯爵把他紧握成拳头的双

手伸向人群,大声说道,“我早就认识你们了。你们在任何时候都是自作自受呀!”

在这说话期间,安德烈一直在地上和那两个刽子手滚作了一团,他还是在那儿大喊:

“他应该死的!我要他死!我不愿意一个人死!”

“看,看哪!”伯爵抓住那两个年青人的手大声说道,“看吧,凭良心说,真奇怪,这

个人本来已向他的命运低头了,他就要上断头台了,象个丑夫一样,这是真的,他是准备服

服帖帖地去死的。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是什么安慰了他吗?那是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

要和他一同处死;一同分享他的痛苦;而且比他先死!牵两只羊到屠夫那儿,牵两条牛进屠

宰场,使两只里的一只懂得它的同伴可以不死,羊会欢喜地咩叫,牛会高兴得乱吼。但人,

上帝照他自己的形状创造出来的人,上帝给他的每条最重要的诫条就是叫他爱他的邻居,上

帝给他声音以表达他的思想,所以当他听到他的同类人得救的时候,他的第一声喊叫是什

么!是一声谩骂!够光荣的了吧,人呀,你这自然的杰作,你这万物之灵!”于是伯爵爆发

出一声大笑,但那种笑是令人可怕的,显示出他的内心一定受过非常痛苦的煎熬。

这时,搏斗依旧在继续着,看了真可怕。人们都反对安德烈,两万个声音都在喊,“杀

死他!杀死他!”弗兰兹吓得直向后跳,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拉他站在窗前。“您怎么

啦?”他说,“难道您可怜他吗?假如您听到有人喊‘疯狗!’您就会抓起枪来,毫不犹豫

地打死那可怜的畜生,但它的罪过,却只是咬了另一条狗而已。而这个人,人家没去咬他,

他反而谋杀了他的恩人,现在他的手被绑住了,不能再杀人了,可是他还希望囚伴和他同归

于尽,这样的一个人,您还可怜他!不,不,看,看哪!”

这种介绍实在是不必要的。弗兰兹早已全神贯注地在望这一场可怕的情景了。那两个助

手已把安德烈拖到了断头台上,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咬,怎么喊,已经按着他跪了下来。这

时,刽子手已在他的旁边站稳了步子,举起那把长锤,示意叫两助手走开。那犯人想挣扎着

起来,但还不等他站起来,那把锤已打到了他的左面太阳穴上,随着一下重浊的声音,那个

人象一条牛似的面朝下倒了下去,接着又一个翻身仰面躺在了台上,刽子手摔开锤,抽出

刀,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又跳到他的肚皮上,猛力用脚踏,每一踏,伤口里便喷出来一股

鲜血。

弗兰兹再也受不了了,昏昏沉沉地倒在了一张椅子里。阿尔贝则闭着眼睛,紧紧地抓住

窗帘站着。只有伯爵笔挺地站着,面露胜利的神色,象是复仇的天使。

第三十六章 狂欢节在罗马

当弗兰兹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阿尔贝正拿着一只杯子在喝水,从阿尔贝那苍白

的脸色看来,这杯水实在是他极其需要的,同时,他看见伯爵正在换上那套小丑的服装。他

机械地向广场上望去。一切都不见了——断头台,刽子手,尸体,一切都不见了,剩下的只

是人群,到处都是嘈杂而兴奋的人群。雪多里奥山上那口只在教皇逝世和狂欢节开始时才敲

响的钟,正在嗡嗡地发出一片令人欢欣鼓舞的响声。“喂,”他问伯爵,“刚才还发生了什

么事?”

“没什么,”伯爵回答,”只是,如您所见,狂欢节已经开始了。赶快换衣服吧。”

“的确,”弗兰兹说,“这一幕可怕的情景已象一场梦似的过去了。”

“是的,对我是如此,但对那犯人呢?”

“那也是一场梦。只是他仍睡着,而您却已醒来了,谁知道你们之中哪一个更幸福

呢?”

“庇皮诺是个很乖巧的小伙子,他不象一般人那样,一般人得不到别人的注意就要大发

脾气,而他却很高兴看到大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同伴身上。他就利用大家不注意他的时

候混入人群里溜走了,甚至对那两个陪他来的可敬的教士谢都没谢一声。唉,人真是一种忘

恩负义,自私自利的动物。您快换衣服吧。瞧,马尔塞夫先生已经给您作出了榜样。”

阿尔贝的确已把那条绸裤套在了他的黑裤和那擦得雪亮的长统皮靴上。“喂,阿尔

贝,”弗兰兹说,“你真的很想去参加狂欢节吗?来吧,坦白地告诉我。”

“老实说,不!”阿尔贝答道。“但我真的很高兴能见识一下这里刚才的场面,我现在

懂得伯爵阁下所说的话的含义了,当你一旦看惯了这种情景以后,你对于其他的一切就不容

易动情了。”

“而且这是您可以研究个性的唯一时机,”伯爵说道。“在断头台的踏级上,死撕掉了

人一生所戴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老实说,安德烈的表现实在丑恶,这可恶的流氓!

来,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兰兹觉得要是不学他两位同伴的样子,未免太荒唐了。

于是他穿上了衣服,绑上面具。那面具当然并不比他自己的脸更苍白。他们化装完毕以

后,就走下楼去。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车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纸和花球。他们混

入了马车的行列里。这个突变真是难以想象。在波波罗广场上,代替死的阴郁和沉寂的是一

片兴高采烈和嘈杂的狂欢景象。四面八方,一群群戴着面具的人涌了过来,有从门里跑出来

的,有离开窗口奔下来的。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有马车拥过来。马车上坐满了白

衣白裤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边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

勒司斐人,骑士和农民。大家尖声喊叫着,打打闹闹,装腔作势,满天飞舞着装满了面粉的

蛋壳,五颜六色的纸,花球,用他们的冷言冷语和种种可投掷的物品到处攻击人,也不分是

敌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谁都不动气,大家都只是笑。

弗兰兹和阿尔贝象借酒消愁的人一样,在喝醉了之后,觉得有一重厚厚的纱幕隔开了过

去和现在。可是他们却老是看到,或说得更确切些,他们仍然在心里想着刚才他们所目睹的

那一幕。但渐渐地,那到处弥漫着的兴奋情绪也传染到了他们身上,他们觉得自己也不得不

加入到那种嘈杂和混乱之中。附近的一辆马车里抛来了一把彩纸,把车上的三位同伴撒得满

身都是,马尔塞夫的脖子上和面具未遮住的那部分脸上象是受了一百个小针刺戳似地给弄得

怪痒痒的,于是他被卷进了周围正在进行的一场混战里。他站起身来,抓起几把装在马车里

的彩纸使劲儿向他左边近处的人投去,以此表示他也是精于此道的老手。战斗顺利地展开

了。半小时前所见的那一幕景象渐渐地在两个青年的脑子里消失了,他们现在所全神贯注的

只有这兴高采烈,五彩缤纷的游行队伍。而基督山伯爵,却始终无动于衷。

试想那一条宽阔华丽的高碌街,从头到尾都耸立着巍巍的大厦,阳台上悬挂着花毯,窗

口上飘扬着旗子,在这些阳台上和窗口里,有三十万看客——罗马人,意大利人,还有从世

界各地来的外国人,都是出身高贵,又有钱,又聪明的三位一体的贵族,可爱的女人们也被

这种场面感动得忘了彤,或倚着阳台,或靠着窗口,向经过的马车抛撒彩纸,马车里的人则

以花球作回报。整个天空似乎都被落下来的彩纸和抛上去的花朵给遮住了。街上挤满了生气

勃勃的人群,大家都穿着奇形怪状的服装——硕大无比的大头鬼大摇大摆地走着,牛头从人

的肩膀后面伸过来嘶吼,狗被挤得直立起来用两条后腿趟路。

在这种种纷乱嘈杂之中,一只假面具向上揭了一下,象卡洛的《圣安东尼之诱惑》里所

描绘的那样,露出了一个可爱的面孔,你本来很想钉梢上去的,但忽然一队魔鬼过来把你和

她冲散了,上述的一切可以使你对于罗马的狂欢节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转到第二圈时,伯爵停住了马车,向他的同伴告辞,留下马车给他们用。弗兰兹抬头一

看,原来他们已到了罗斯波丽宫前面。在中间那个挂白缎窗帘上绣红十字的窗口里,坐着一

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这个人,弗兰兹很容易认出就是戏院里的那个希腊美人。

“二位,”伯爵跳到车子外面说道,“当你们在这场戏里厌倦了做演员而想做看客的时

候,你们知道我的窗口里为你们留着位置的。现在,请只管用我的车夫,我的马车和我的仆

人吧。”

我们该补充一下,伯爵的车夫是穿着一套熊皮的衣服,和《熊与巴乞》一剧里奥德莱所

穿的那种服装一模一样,站在马车后面的两个跟班则打扮成两只绿毛猴子,脸上戴着活动面

具,对每个经过的人做着鬼脸。

弗兰兹谢谢伯爵的关照。阿尔贝此时正忙着向一辆停在他附近,满载着罗马农民的马车

上抛花球。不幸得很,马车的行列又走动了,他往波波罗广场去,而那一辆却向威尼斯宫

去。“啊!我亲爱的!”他对弗兰兹说道,“你看见没有?”

“什么?”

“那儿,那辆满载着罗马农民的低轮马车。”

“没有。”

“嘿,我相信她们都是些漂亮的女人。”

“你多不幸呀,阿尔贝,偏偏戴着面具!”弗兰兹说道,“这本来倒是可以弥补你过去

的失意的一个机会。”

“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希望在狂欢节结束以前,能给我带来一点补

偿。”

但不管阿尔贝的希望如何,当天并没发生任何意外的奇遇,只是那辆满载罗马农民的低

轮马车,后来又遇到过两三次。有一次邂逅相逢的时候,不知阿尔贝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他的面具掉了下来。他立刻站起来,把马车里剩下的花球都抛了过去。漂亮女人——这是阿

尔贝从她们风骚的化装上推测出来的——中的一个无疑地被他的殷勤献媚所打动了。

因为,当那两个朋友的马车经过她的时候,她居然也抛了一束紫罗兰过来。阿尔贝急忙

抓住了,而弗兰兹因为没有理由可以假定这是送给他自己的,所以也只能让阿尔贝占有了

它。阿尔贝把花插在他的纽扣眼里,于是马车胜利地继续前进了。

“喂,”弗兰兹向他说道,“这是一次奇遇的开始呀。”

“随你去笑吧,我倒真是这样想。所以我决不肯放弃这束花球。”

“当然啦!”弗兰兹大笑着答道,“我相信你,这是定情之物呢。”

但是,这种玩笑不久似乎变成真的了,因为当阿尔贝和弗兰兹再遇到农妇们的那辆马车

的时候,那个抛紫罗兰给阿尔贝的女人看到他已把花插在了纽扣眼里,就拍起手来。“妙!

妙!”弗兰兹说,“事情来得真妙。要不要我离开你一下?也许你愿意一个人进行吧?”

“不,”他答道,“我可不愿意象傻瓜似的才送一个秋波就束手被擒。假如这位漂亮的

农妇愿意有所发展,明天我们还可以找到她的,或说得更确切些,她会来找我们的,那时,

她会对我有所表示,而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凭良心说,”弗兰兹说,“你真可谓聪明如涅斯托而慎重如尤利西斯了。你那位漂亮

的塞茜要是想把你变成一只不论哪一种的走兽,她一定得非常机巧或非常神通广大才行。”

阿尔贝说得不错,那位无名情人无疑的已决定当天不再出什么新花样,那两个年轻人虽

然又兜了几个圈子,他们却再也看不到那辆低轮马车了,大概它已转到附近别的街上去了。

于是他们回到了罗斯波丽宫,但伯爵和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已不见了。那两个挂黄

缎窗帘的窗口里还有人,他们大概是伯爵请来的客人。正在这时,那口宣布狂欢节开幕的钟

发出了结束的讯号。弗兰兹和阿尔贝这时正在马拉特街的对面。车夫一言不发,驱车向那条

街驰去,驰过爱斯巴广场和罗斯波丽宫,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派里尼老板到门口来迎接他

的客人。弗兰兹一开口就问伯爵,并表示很抱歉没能及时去接他回来,但派里尼的话使他放

了心,他说基督山伯爵曾吩咐另外为他自己备了一辆马车,已在四点钟的时候把他从罗斯波

丽宫接来了。伯爵并且还托他把爱根狄诺戏院的包厢钥匙交给这两位朋友。弗兰兹问阿尔贝

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但阿尔贝在到戏院去以前,还有大计划要实行,所以他并没答复弗兰兹

的话,却问派里尼老板能不能给他找一个裁缝。

“裁缝!”店东说,“找裁缝来干什么?”

“给我们做两套罗马农民穿的衣服,明天要用。”阿尔贝回答。

店东摇摇头。“马上给你们做两套衣服,明天要用?请两位大人原谅,这个要求法国气

太重了,因为在这一个星期以内,即使你们要找一个裁缝在一件背心上钉六粒钮扣,每钉一

粒纽扣给他一个艾居,他也不会干的。”

“那么我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

“不,我们有现成做好的。一切交给我好了,明天早晨,当您醒来的时候,您就会找到

一套样样齐备的服装,保证您满意。”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说,“一切让我们的店家去办好了,他已经证明过他是满

有办法的。我们放心吃饭吧,吃完以后去看意大利歌剧去。”

“同意,”阿尔贝回答说,“但要记住,派里尼老板,我的朋友和我明天早晨一定要用

刚才所说的那种衣服,这是最最重要的。”

店主重新向他们保证,请他们只管放心,一定按他们的要求去办。于是,弗兰兹和阿尔

贝上楼到了他们的房间里,开始脱衣服。阿尔贝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那束紫

罗兰保存了起来,这是他明天识别的标记。两位朋友在餐桌前坐了下来。阿尔贝禁不住谈论

起基督山伯爵的餐桌和派里尼老板的餐桌之间的不同。弗兰兹虽然似乎并不喜欢伯爵,却也

不得不承认优势并不在派里尼这一边。当他们吃最后一道点心的时候,仆人进来问他们希望

在什么时候备车。阿尔贝和弗兰兹互相望着对方,深怕真的滥用了伯爵的好意。那仆人懂得

他们的意思。“基督山伯爵大人已确确实实地吩咐过了,”他说,“马车今天整天听两位大

人的吩咐,所以两位大人只管请用好了,不必怕失礼。”

他们决定尽情地享受伯爵的殷勤招待,于是就吩咐去把马套起来,在套马的期间,他们

换了一套晚礼服,因为他们身上所穿的这套衣服,经过了无数次战斗,已多少有点不怎么好

了。经过这一番小心打扮之后,他们就到了戏院里,坐在了伯爵的包厢里。第一幕上演的时

候,G伯爵夫人走进了她的包厢。她首先就向昨天晚上伯爵呆的那个包厢看了看,因此她一

眼便看到弗兰兹和阿尔贝坐在她曾对弗兰兹发表过怪论的那个人的包厢里。她的观剧望远镜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准着他们,弗兰兹觉得如果不去满足她的好奇心,那就未免太残酷了,

于是他就利用意大利戏院里观众的特权,包括利用他们的包厢作接待室,带着他的朋友离开

了他们自己的包厢去向伯爵夫人致意。他们刚一踏进包厢,她就示意请弗兰兹去坐那个荣誉

座。这一次轮到阿尔贝坐在后面了。

“哎,”她简直不等弗兰兹坐下就问道,“您简直象没有别的好事可干了似的,光想去

认识这位罗思文勋爵,阿唷,你们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了吧。”

“还没到那种程度,伯爵夫人,”弗兰兹回答说,“但我不能否认我们已打扰了他一整

天。”

“一整天?”

“是的,从今天早晨起,我们跟他一起用餐,后来我们整天坐他的马车,而现在又占据

了他的包厢。”

“那么您以前认识他吗?”

“是的,但也可以说不是。”

“这话怎么讲?”

“说来话长。”

“讲给我听听。”

“恐怕要吓坏您的。”

“另外举个理由吧。”

“至少请等到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了再说。”

“好极了。我爱听有头有尾的故事。但先告诉我你们怎么认识他的?是有人把你们介绍

给他的吗?”

“不,是他把自己介绍给我们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们离开您以后。”

“谁做的中间人?”

“说来也十分平淡无味,是我们的旅馆老板。”

“那么,他和你们住在伦敦旅馆了?”

“不但同住在一家旅馆,而且同住在一层楼上。”

“他叫什么名字呢?你们当然知道罗。”

“基督山伯爵。”

“那是种什么名字呀?这可不是个族名。”

“不,这是一个岛的名字,那个岛是他买下来的。”

“而他是一位伯爵?”

“一位托斯卡纳的伯爵。”

“哦,那一点我们还是不谈了吧,”伯爵夫人说道,因为她本人就是威尼斯历史最悠久

的一家贵族出身的。“他是怎么样的一种人呢?”

“去问马尔塞夫子爵吧。”

“您听着,马尔塞夫先生,我在听您指教呢。”伯爵夫人说。

“夫人,”阿尔贝答道,“要是我们再不觉得他的为人有趣,我们也实在太难讨好啦,

一个交往十年的朋友也不会象他这样待我们更好的了,他态度高雅,应付巧妙,礼貌周到,

显然是一位交际场的人物。”

“嘿,”伯爵夫人微笑着说道,“依我看那位僵尸只不过是一位百万富翁罢了。你们没

有看见她吗?”

“她?”

“昨天那个希腊美人。”

“没有。我想,我们听到了她弹guzla琴声音,但人却没有看到。”

“你说没有看到,”阿尔贝插嘴说,“别故作神秘了吧。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坐在挂

白窗帘窗口的人你当她是谁?”

“这个挂白窗帘的窗口在什么地方??伯爵夫人问道。

“在罗斯波丽宫。”

“伯爵在罗斯波丽宫有三个窗口吗?”

“是的。您有没有经过高碌街?”

“经过了。”

“好了,您有没有注意到两个挂黄缎窗帘的窗口和一个挂白缎窗帘上绣红十字的窗口?

那就是伯爵的窗口。”

“咦,他一定是一个印度王公啦!你们知道那三个窗口要值多少钱?”

“得两三百罗马艾居吧!”

“两三千欧!”

“见鬼!”

“他的岛上有这么大的出产吗?”

“那里是一个铜板都生不出来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买下它呢?”

“只是为了一种狂想而已。”

“那么他真是一个奇人了?”

“的确,”阿尔贝说,“在我看来,他多少有点怪僻。假如他在巴黎,而且是戏院里的

一个老观众,我就要说他是一个把世界当舞台的愤世嫉俗的丑角,或是一个读小说着了迷的

书呆子。的确,他今天早晨所演的那两三手,真大有达第亚或安多尼的作风。”

这时,来了一位新客,弗兰兹就按照惯例,把他的位置让给了他。这一来,话题也转变

了,一小时以后,两位朋友已回到了他们的旅馆里。派里尼老板已经在着手为他们弄明天化

装的衣服,他向他们保证,一定会使他们十分满意的。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店主走进弗兰兹的房间,后面跟着一个裁缝,裁缝的手臂上搭着八

九套罗马农民的服装。他们挑选了两套一式一样合身的服装,然后叫裁缝在他们每人的帽子

上缝上二十码左右的缎带,再给两绺下层阶级在节日时装饰用的各种颜色的长丝穗。阿尔贝

急于想知道他穿上这套新装以后究竟风度如何。他穿的是蓝色天鹅绒的短褂和裤子,绣花的

丝袜,搭扣的皮鞋和一件绸背心。这一漂亮的打扮简直使他帅劲十足。当他把风流花阔带围

到腰上,戴上帽子,并把帽子很潇洒地歪在一边,使一绺丝带垂到肩头上的时候,弗兰兹不

得不承认那种装束颇富于自然美。所谓自然美,是指某种民族特别适宜于穿某种服装而言,

譬如说土耳其人,他们以前老爱穿飘飘然的长袍,那是很富于诗情画意的,而他们现在穿的

是纽扣到下巴的蓝色制服,戴上红帽子,看上去活象一只红盖子的酒瓶,不是难看透了吗?

弗兰兹向阿尔贝恭维了一番,阿尔贝自己也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微笑。他

们正在这样打扮时,基督山伯爵进来了。

“二位,”他说,“有一个同伴虽然很令人高兴,但完全自由有时更让人高兴。我是来

告诉你们,在今天和狂欢节其余的日子里,我那辆马车完全听你们支配。店主也许告诉你们

了,我另外还有三四辆马车,所以你们不会使我自己没车子坐的。请随便用吧,用来去玩也

好,用来去办正经事情也好。”

两个青年很想谢绝,但他们又找不到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拒绝一个这样正合他们心愿的好

意。基督山伯爵在他们的房间里呆了一刻钟光景,极其从容地谈论着各式各样的问题。我们

已经说过,他对于各国的文学是很熟悉的。一看他客厅里的墙壁,弗兰兹和阿尔培就知道他

是一个美术爱好者。而从他无意间吐露的几句话里,他们知道他对于科学也并不陌生,而对

药物学似乎尤其感兴趣。两位朋友不敢回请伯爵吃早餐,因为,用派里尼老板非常蹩脚的饭

菜来和他那上等酒筵交换,未免太荒唐了。他们就这样很坦白地告诉了他,他接受了他们的

歉意,神色之间表示他很能体谅他们处境的为难。阿尔贝被伯爵风度给迷住了,要不是伯爵

曾显露出对科学方面的知识,他真要把他看成是一个老牌绅士了。最使他们高兴的是他们可

以随意支配那辆马车,因为昨天下午那些漂亮的农民所乘的是一辆非常雅致的马车,而阿尔

贝对于要和他们并驾齐驱,并不感到遗憾。下午一点半时,他们下了楼,车夫和跟班在他们

化装衣服上又套上了制服,这使他们看来更滑稽可笑,同时也为弗兰兹和阿尔贝博得不少喝

采。阿尔贝已把那束萎谢了的紫罗兰插在了他的纽扣眼上。钟声一响,他们就急忙从维多利

亚街驶入了高碌街。兜到第二圈,从一辆满载着女丑角的马车里抛来了一束新鲜的紫罗兰,

阿尔贝马上明白了,象他和他的朋友一样,那些农民也换了装,而不知究竟是由于偶然的结

果,还是由于双方有了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以致他换上了她们的服装,而她们却换上了他

的。

阿尔贝把那束新鲜的花插在了他的纽扣眼里,但那束萎谢了的仍拿在手里。当他又遇到

那辆低轮马车的时候,他有声有色的把花举到他的唇边,这一举动不但使那个抛花的美人大

为高兴,而且她那些快乐的同伴们似乎也很欣喜若狂。这一天象前一天一样愉快,甚至更热

闹更嘈杂些。他们有一次曾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里,但当他们再经过的时候,他已经不见

了。不用说,阿尔贝和那个农家美女之间的调情持续了一整天。傍晚回来的时候,弗兰兹发

现有一封大使馆送来的信,通知他明天就可以光荣地得到教皇的接见。他以前每次到罗马

来,总要恳求并获得这种恩典,在宗教情绪和感恩的鼓舞之下,他若到这位集各种美德于一

身的圣·彼得的继承人脚下去表示一番敬意,就不愿离开这基督世界的首都。所以那天,他

没多少心恩去想狂欢节了,因为格里高利十六虽然极其谦诚慈爱,但人一到了这位尊严高贵

的老人面前,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敬畏之感。

从梵蒂冈回来的时候,弗兰兹故意避免从高碌街经过。他那满脑子虔诚的思想,碰上狂

欢节这种疯狂的欢乐,是要被亵渎的。五点十分,阿尔贝回来了。他高兴极了。那些女丑角

又换上了农家的服装,当她经过的时候,她曾抬起了她的面具。

她长得很漂亮。弗兰兹向阿尔贝表示祝贺,阿尔贝带着一种当之无愧的神气接受了他的

贺喜。他已从某些蛛丝马迹上看出那个无名美人是贵族社会中的人。他决定明天就写信给

她。弗兰兹注意到,阿尔贝在详详细细讲这件事的时候,他似乎想要求他做一件事,但他又

不愿意讲出来。于是他自己便声明说,不论要求他作出什么牺牲,他都愿意。阿尔贝再三推

托,一直推托到在朋友交情上已经说得过去的时候,他才向弗兰兹直说,要是明天肯让他独

用那辆马车,那就可算帮了他一个大忙,阿尔贝认为那个美丽的农家女肯抬一抬她的面具,

应当归功于弗兰兹的不在,弗兰兹当然不会自私到竟在一件奇遇的中途去妨碍阿尔贝,而且

这次奇遇看来一定能够满足的好奇心和鼓起他的自信心。他确信他的这位心里藏不住事的朋

友一定会把经过的一切都告诉他的,他自己虽然在意大利游历了两三年,却从来没机会亲自

尝试一个这样的经历,弗兰兹也很想知道遇到这种场合应该怎样来对付。所以他答应阿尔

贝,明天狂欢节的情形,他只能从罗斯波丽宫的窗口里看看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他看现阿尔贝一次又一次经过。他捧着一个极大的花球,无疑把它当作了

传递情书的使者。这种猜测不久便得到了确定,因为弗兰兹看到那个花球(有一圈白色的山

茶花为记)已到了一个身穿玫瑰红绸衫的可爱的女丑角手里。所以当天傍晚阿尔贝得意洋洋

地回来了,他不单是高兴,简直有点要热昏了头。他相信那位无名美人一定会以同样的方式

答复他。弗兰兹已料到了他的心思,就告诉他说,这种吵闹使他有点厌倦了,明天想记账,

并把以前的账查看一遍。

阿尔贝没有猜错,因为第二天傍晚,弗兰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折拢的纸,兴高采烈地

挥舞着走了进来。“喂,”他说,“我没猜错吧?”

“她答复你了!”弗兰兹喊道。

“你念吧!”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气是无法描述的。弗兰兹接过信,念道:“星期二晚上

七点钟,在蓬特飞西街下车,跟随那个夺掉您手中的‘长生烛’的罗马农民走。当您到达

圣·甲珂摩教堂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务必请在您那套小丑服装的肩头绑上一绺玫瑰色缎带,

以便借此辨认。在此之前,暂不相见。望坚贞和谨慎。”

“怎么样?”弗兰兹一读完,阿尔贝就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也这么想,”阿尔贝答道,“恐怕勃拉西诺公爵的舞会你只能一个人去参加了。”

原来弗兰兹和阿尔贝在当天早晨曾接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罗马银行家送来的一张请帖。

“小心哪,阿尔贝,”弗兰兹说道。“罗马的贵族全体都会到的。假如你那位无名美人是上

流社会中的人,她也一定会到那儿去的。”

“不管她去不去,我的主意已定了。”阿尔贝回答说。

“你读过那封信啦?”他又问。

“是的。”

“你知道意大利中产阶级的妇女所受的教育是多么欠缺吗?”

“知道。”

“那好吧,再读读那封信吧,瞧吧那一手字,再找一找有没有白字或文句不通的地

方。”那一手字的确很漂亮,白字也一个都没有。

“你是个天生的幸运儿。”弗兰兹边说边把信还给他。

“随你去笑话我吧,”阿尔贝答道,“反正我是堕入情网了。”

“你说得我心慌啦,”弗兰兹大吼道。“这看我不仅得一个人到勃拉西诺公爵那儿去,

而且还得一个人回佛罗伦萨哩。”

“假如我那位无名美人儿的脾气也象她美丽的容貌一样柔和,”阿尔贝说道,“那我在

罗马至少还要住六个星期。我崇拜罗马,而且我对于考古学一向很感兴趣。”

“喂,再多来两三次这样的奇遇,我看你就很有希望成为皇家学会会员啦。”

无疑阿尔贝很想严肃地讨论他加入皇家学会的资格问题,但这时侍者来通报说晚餐已经

准备好了。阿尔贝的浪漫经历并没有影响他的胃口。他赶紧和弗兰兹一同入席,准备把这一

场讨论留到晚餐以后。用完晚餐,侍者又来通报说基督山伯爵来访。他们已经有两天没看见

他了。派里尼老板告诉他们说,他到契维塔·韦基亚办正经事去了。他昨天傍晚动身的,一

小时前才回来。他真是个可爱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强克制着他自己呢,还是时机尚未到

来,唤醒已经有二、三次在他感伤的谈话中反映出来的刻薄的禀赋,总之,他的神态非常安

闲。这个人在弗兰兹眼中是一个谜。伯爵一定看出来了认识他,可是他却从不吐露一个字表

示他以前曾经见过他。弗兰兹呢,他虽极想提一下他们以前的那次会晤,但他深恐一经提

起,会引起对方的不高兴,而对方又是这样慷慨地招待他和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只能只字不

提。伯爵听说这两位朋友曾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包厢,而没有定着,所以,就把他自己

包厢的钥匙带来了,这至少是他这次访问的表面上的动机。弗兰兹和阿尔贝推托一番。说恐

怕会影响他自己看戏,但伯爵回答说,他要到巴丽戏院去,爱根狄诺戏院的那间包厢要是他

们不去坐,本来也是空着不用的。这一说明使两位朋友接受了这一盛情。

弗兰兹已渐渐习惯了伯爵那苍白的脸色,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苍白的确给他留

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认他脸上的那种严肃美,那种美的惟一缺点。或更确切地

说,其主要特征,就在于那种苍白。真可谓拜伦诗里的主角!弗兰兹不但每次看到他,而且

甚至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就禁不住要把他那个令人生畏的脑袋装到曼弗雷特的肩膀上或勒拉

的头盔底下去。他的前额上有几条皱纹,说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一件痛苦的事;他有一

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心,从他那高傲爱嘲弄人的上唇里说出来的话,有一种

特殊的力量,能把他所说的话印入听话人的脑子里。伯爵并不年轻。他至少已有四十岁了,

可是,他很能左右他现在所结交的这两个青年。事实上,伯爵除了象那位英国诗人所幻想出

来的角色以外,他还有一种吸引力。阿尔贝老是唠叨说他们运气好,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弗

兰兹却没有那样的热情,伯爵也对他显示出了一个个性倔强的人通常所有的那种优越感。他

几次想起伯爵要去访问巴黎的那个计划,他毫不怀疑。凭着他那种怪僻的个性,那副特殊的

面孔和那庞大的财富,他一定会在那儿轰动一时的,可是,当伯爵到巴黎去的时候,他却不

想在那儿。

那一声过得很平淡,象意大利戏院里的大多数夜晚一样;也就是说,人们并不在听音

乐,而在访客和谈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谈起伯爵,但弗兰兹说,他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要告

诉她,尽管阿尔贝故意装出谦逊的样子,他还是把最近三天来闹得他们神魂颠倒的那件大事

告诉了伯爵夫人。由于这一类桃色事件在意大利并不希奇,所以伯爵夫人没表示出丝毫的怀

疑,只是恭喜阿尔贝成功。他们在分手地时候约定,大家在勃拉西诺公爵的舞会上再见,那

次的舞会全罗马都接到了请帖。

那位接受花球的女主角很守信用,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尔贝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了,星

期二终于到了,这是狂欢节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天,星期二那天,各戏院在早晨十点钟就开

场了,因为一过晚上八点钟,大家就要去参加四旬斋戒活动。星期二那天,那些因为缺少

钱,缺少时间,或缺少热情以致没有看到前几天狂欢节的情形的人,也混进来同乐,增加一

份嘈杂和兴奋,从两点钟到五点钟,弗兰兹和阿尔贝跟在队列里,与别的马车和徒步的游客

们交换着一把把的彩纸。那些徒步的人们在马脚和车轮间挤来挤去,而竟没发生一件意外,

一次争吵,或一次殴斗。过节是意大利人真正快乐的日子,本书的作者曾在意大利住过五六

年,可想不起有哪一次典礼上发生过意外事件,而那种事在我国的一些庆祝活动中却常常接

二连三地发生。阿尔贝得意扬扬地穿着他那件小丑服装。一玫瑰色的缎带从他的肩头几乎直

垂到地上,为了免于混同,弗兰兹穿着农民的服装。

随着时间的推移,骚动喧嚣也愈来愈厉害了。在人行道上,马车里,窗口里,没有哪一

个人的嘴巴是闭着的,没有哪一个人的手臂是不动的。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暴,如雷般的叫

喊,千万人的欢呼,鲜花,蛋壳,种子和花球所组成。三点钟的时候,在喧闹和混乱之中,

隐约可听到波波罗广场和威尼斯宫发出的爆竹声,这是在宣布赛马快要开始了。赛马象“长

生烛”一样,也是狂欢节最后一天所特有的节目之一。爆竹声音一响,马车便立刻散开行

列,隐入邻近的横街小巷里去了。这一切行动得都如此迅速,令人简直难以相信,警察也不

来干预此事。

徒步的游人都整齐地贴墙排列起来,接着就听到了马蹄的践踏声和铁器的撞击声。一队

骑兵十五人联成一排疾驰到了高碌街,为赛马者清道。当那一队人马到达威尼斯宫的时候,

第二遍燃放爆竹的声音响了起来,宣告街道已经肃清。几乎与此同时在一阵震天响的呼喊声

中,七八匹马在三十万看客喊声的鼓舞之下,象闪电般地掠了过去。然后,圣安琪堡连放了

三声大炮,表示得胜的是第三号。立刻,不用任何其他信号,马车出动了,从各条大街小巷

里拥出来,向高碌街流去,一瞬间,象无数急流被闸断了一会儿,又汇入了大河,于是这条

浩浩荡荡的人流大河又在花岗石大厦筑成的两岸间继续流动起来。

这时,人群中的喧哗和骚动又增添了一个新的内容。卖“长生烛”的出场了。长生烛,

实际上就是蜡烛,最大的如复活节有的细蜡烛,最小的如灯心烛,这是狂欢节最后的一个节

目,凡是参加这个大场面的演员,要做两件那些相反的事:(一)保住自己的长生烛不熄

灭,(二)熄灭他人的长生烛。长生烛犹如生命:传达生命的方法只找到了一种,而那是上

帝所赐与的,但人却发明了成千上万种消灭生命的方法,虽然那些发明多少都是得到了魔鬼

的帮助。要点燃长生烛只有用火。但谁能列举出那成千上万种熄灭长生烛的方法呢?巨人似

的口风,奇形怪状的熄烛帽,超人用的扇子。每个人都急着去买长生烛,弗兰兹和阿尔贝也

夹在人群当中。

夜幕急速地降临了。随着“买长生烛喽!”这一声叫喊,成千个小贩立刻以尖锐的声音

响应着,这时,人群中已开始燃起了两三朵星火。这是一个信号。十分钟以后,五万支蜡烛

的烛光闪烁了起来,从威尼斯宫蔓延到了波波罗广场,又从波波罗广场连续到了威尼斯宫。

这倒象真是在举行提灯会。不是亲眼目睹的人是难以想象这种情景的,那恰如天上所有的星

星都掉了下来,落到了地面上混在一起疯狂乱舞。同时还伴随着叫喊声,那是在世界任何其

他地方都绝对听不到的,苦力追逐着王公贵族,乡下人追逐着城里人,每个人都在吹,熄,

重点。

要是风伯在这时出现,他一定会宣称自己是长生烛之王,而指定北风使者作王位的继承

人。这一场明火举烛的赛跑继续了两个小时,高碌街照得光明如白昼,四层楼和五层楼上看

客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每隔五分钟,阿尔贝便看一次表,表针终于指在七点上了。两位朋

友这时已在蓬替飞西街。阿尔贝跳出车外,手里举着长生烛。有两三个戴面具的人想来撞落

他手中的长生烛,但阿尔贝可是个一流的掌术家,他把他们一个个的打发到街上去打滚了,

然后夺路向圣·甲珂摩教堂走去。教堂的台阶上挤满着了戴面具的人,他们都拚命地在抢别

人的火炬。弗兰兹用他的眼睛盯着阿尔贝。当他看到他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立刻有一个

脸上戴着面具,身穿农妇服装的人来夺掉他手中的长生烛,而他一点也没有抵抗。弗兰兹离

他们太远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无疑两人之间并无敌意,因为他看到阿尔贝是和那

个农家姑娘手挽着手一起消失的。

突然间,钟声响了起来,这是狂欢节结束的信号,一刹那间,所有的长生烛都同时熄灭

了,象是受了魔法似的。又象是来了一阵狂风。弗兰兹发觉他自己已完全陷在了黑暗里了。

除了送游客回去的马车的辚辚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除了窗口里面的几盏灯火以

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狂欢节终于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

在他一生中,弗兰兹也许从来没有过这样突兀的一个印象,从没经验过象目前这样从欢

乐到悲哀的急速转变。似乎整个罗马,在一个夜游神的一口魔气之下,突然变成了一座大坟

墓,刚好时逢月缺,月亮要到十一点钟才会升起来,这就更增加了黑暗的浓度。这个青年人

所经过的街道,都被包围在深深的阴暗里。路途原是很短的,十分钟以后,他的马车,更确

切地说,伯爵的马车,已在伦敦旅馆门前停了下来。晚餐已准备好了,由于阿尔贝已说过,

他不会很快就回来的,所以弗兰兹也就不等他了,独自一个人在餐桌前坐了下来。派里尼老

板一向总是看到他们一同用餐的,于是便问他阿尔贝为什么不在,弗兰慈回答说,阿尔贝昨

天晚上接到一张请帖,赴宴去了。长生烛的突然熄灭,接替光明的黑暗,和那继骚闹喧嚣而

来的沉寂,都在弗兰兹的头脑里留下了某种不安的抑郁之感。所以,尽管店主向他表示过分

殷勤的关切,并几次三番亲自来问他还需要什么,他用餐的时候还是非常沉静。

弗兰兹决定尽可能的等一等阿尔贝。吩咐马车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准备好,并希望到那时

派里尼老板来通报说阿尔贝回来了。到了十一点钟,阿尔贝仍没有回来。弗兰兹就穿上衣服

出去了。告诉店主说他到勃拉西诺公爵府去了,今晚不回来了。勃拉西诺公爵府是罗马最令

人愉快的家庭之一,他的夫人是哥伦纳斯王国最后一支的继承人之一,她把公爵府布置得十

分雅致优美,他们的宴会是在全欧洲闻名的。弗兰兹和阿尔贝曾带着介绍信来拜会过他们,

所以弗兰兹一到,第一个问题便是他的同伴到哪儿去了。弗兰兹回答说,他是在长生烛快熄

灭的时候离开他的,后来就混到玛西罗街的人群里不见了。

“那么他还没有回来吗?”公爵问。

“我一直等他到现在。”弗兰兹答道。

“您不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不十分清楚,但,我想大概是去赴幽会了。”

“见鬼!”公爵说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说得更确切些,在今晚上,深夜出门,实

在是很不妙的呀,是不是,伯爵夫人?”

这几句话是对G伯爵夫人说的,她刚刚到,正倚着公爵的弟弟托洛尼亚先生的肩膀走过

来。

“恰恰相反,我认为今天晚上很有趣,”伯爵夫人答道,“这儿的人只恨一件事——恨

夜晚过得太快。”

“我不是说这儿的人。”公爵微笑着说道,“这儿唯一的危险在于男人,他们爱上了

您,而在于女人,她们看到您这样可爱就不免妒嫉生气。我是指那些在罗马街上奔波的人而

言。”

“啊!”伯爵夫人问道,“这个时候谁还会在罗马街道上奔波,除非是去赴舞会的?”

“伯爵夫人,我们那位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今天晚上七点钟左右离开了我,追他那

位无名美人去了,”弗兰兹说道,“直到现在我还没看见他。”

“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一点都不知道。”

“他有没有带武器去?”

“他是穿着小丑的服装去的。”

“您不该让他去的,”公爵对弗兰兹说道,“您对于罗马的情况知道得比他清楚的多

呀。”

“想要他不去,就等于要拉住今天赛马夺标的那匹三号马,”弗兰兹说道,“而且,他

会有什么危险呢?”

“那谁敢说?今天晚上天色很阴沉,而玛西罗街离狄伯门又非常近。”

弗兰兹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感觉和他自己的焦虑这样一致,就觉得一阵寒颤透过了他

的全身。“公爵,我曾告诉旅馆里的人,说我今天很荣幸能在这儿过夜,”弗兰兹说,“我

叫他们等他一回来就来通知我。”

“啊!”公爵答道,“我想,我这个仆人大概是来找您的。”

公爵没有猜错,因为那个仆人一看见弗兰兹,就向他走过来。“大人,”他说道,“伦

敦旅馆的老板派人来禀告您,说有一个给马尔塞夫子爵送信的人在那儿等您。”

“给马尔塞夫子爵送信的!”弗兰兹惊叫道。

“是的。”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把信给我送到这儿来?”

“那个信差没有说。”

“信差在哪儿?”

“他一看到我进舞厅来找您,就马上走了。”

“噢!”伯爵夫人对弗兰兹说,“赶快去吧!可怜的小伙子!或许他遇到什么意外了

吧。”

“我得赶紧去。”弗兰兹答道。

“要是事情并不严重,我会回来的,不然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呢。”

“不管发生什么事,要慎重呀。”伯爵夫人说道。

“噢!放心好了。”

弗兰兹拿起他的帽子,急忙走了出去。他已经把他的马车打发走了,原吩咐叫他们在两

点钟来接他的。幸亏勃拉西诺府一边靠高碌街,一边临圣·阿彼得广场,离伦敦旅馆不到十

分钟的路。当弗兰兹走近旅馆的时候,他看见有一个人正站在街中心。他相信这一定是阿尔

贝派来的信差。那个人全身裹在一件大披风里。弗兰兹向他走过去,但使他极其惊讶的是,

那个人反而先向他开口了。“大人找我干吗?”他一边问,一边后退了一步,象是很戒备的

样子。

“你是马尔塞夫子爵派来的送信给我的那个人吗?”弗兰兹问道。

“大人是住在派里尼的旅馆里的吗?”

“是的。”

“大人是子爵的同伴吗?”

“不错。”

“大人的尊称是——”

“弗兰兹·伊皮奈男爵。”

“那么这封信是送给大人的了。”

“要不要回信?”弗兰兹一边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一边问。

“要的,至少您的朋友希望如此。”

“跟我上楼来吧,我写回信给你。”

“我还是等在这儿的好。”那信差微笑着说。

“为什么?”

“大人读了信就知道了。”

“那么,我一会儿还能在这儿找到你吗?”

“当然啦。”

弗兰兹往旅馆里走去。他在楼梯上遇到了派里尼老板。

“怎么样?”旅馆老板问。

“什么怎么样?”弗兰兹反问道。

“您见到您的朋友派来找您的那个人了吗?”他问弗兰兹。

“是的,我见到他了,”他答道。“他把这封信给了我。请把我房间里的蜡烛点上好

吗?”

旅馆老板吩咐点一支蜡烛来拿到弗兰兹的房间里去。这个年轻人看到派里尼老板的神色

非常惊惶,就更急于要看阿尔贝的来信,所以他立刻走到蜡烛前面,拆开了那封信。信是阿

尔贝写的,底下有他的签名。弗兰兹读了两遍才明白信里的意思。

信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朋友,收到此信时,务请劳神立刻在我的皮夹里找出那张汇票(皮夹子在写

字台的大抽屉里),如数目不够,把你的也加上。赶快到托洛尼亚那儿,在他那儿当场点出

四千毕阿士特,将款子交与来人。我急于要这笔钱,不能拖迟。我不多说了,一切信托你

了,象你可以信托我一样。

——你的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

附笔我现在相信意大利的确有强盗了。”

在这几行字之下,还有两行笔迹陌生的意大利文:“那四千毕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点钟

到不了我的手里,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在七点钟就活不成了。——罗吉·万帕”

弗兰兹一看这第二个签名,就一切都明白了,他现在懂得那个信差为什么不肯到他的房

间里来的原因了:街上对他要比较安全一些。这么说,阿尔贝是落在那个大名鼎鼎的强盗头

子手里了,而那个强盗头子的存在是他一向拒绝相信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急忙打开写

字台,从抽屉里拿出皮夹子,从皮夹子里拿出汇票,那张汇票的总数是六千毕阿士特;而在

这六千之中,阿尔贝已花去了三千。至于弗兰兹,他根本没有汇票,因为他原住在佛罗伦

萨,到罗马来只玩七八天的,他只带了一百路易来,现在剩下的已不足五十了。所以两个人

的钱加起来,距阿尔贝所要的那笔数目还差七八百毕阿士特。不错,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相

信托洛尼亚先生一定肯帮忙的。他不敢浪费时间,正想回到勃拉西诺府去,突然他的脑子里

闪过了一个念头。他想起了基督山伯爵。弗兰兹正要拉铃叫派里尼老板,那可敬的人却自己

来了。“我的好先生,”他急急地说,“你知道伯爵是否在家?”

“在家,大人,他已经回来了。”

“他上床了没有?”

“我想还没有吧。”

“那么请你去敲一下他的门,问他能不能见我一下。”

派里尼老板遵命而去,五分钟以后,他回来了,说:“伯爵恭候大人。”

弗兰兹顺着走廊走,一个仆人把他领到了伯爵那儿。他正在一间小书房里,这个房间四

周都是靠背长椅,弗兰兹以前没见过,伯爵向他迎上来。“哦,是什么风把您在这个时候吹

到这儿来了?”他说,“您是来和我一同用晚餐的吧?您真太赏脸了。”

“不,我是来跟您谈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的。”

“一件严重的事情!”伯爵说道,并带着他那一贯的真挚的态度望着弗兰兹,“是什么

事?”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的。”伯爵回答,一面走到了门口去看了看又回来。弗兰兹把阿尔贝的那封信交给

了他。

“您看一下这封信吧。”他说道。

伯爵看了一遍。“哦,哦!”他说道。

“您看到那批注了吗?”

“看到了,的确。”

“那四千毕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点钟到不了我的手里,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在七点钟

就活不成了。——罗吉·万帕’”

“您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办?”弗兰兹问道。

“您有没有他要的那笔钱?”

“有,但还差八百毕阿士特。”

伯爵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打开一只满装金币的抽屉,对弗兰兹说:“我希望您不会不给

面子抛开我而向别人去借钱。”

“您瞧,恰恰相反,我第一个就立刻来找您了。”

“为此我谢谢您,请您自己过去拿吧。”于是他向弗兰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随便他拿

多少。

“那么,我们必需送钱给罗吉·万帕罗?”那青年人问道,这次轮到他来目不转眼地望

着伯爵了。

“您自己决定吧,”他答道,“那批注说得很明白。”

“我想,假如您肯劳神动一动脑筋,您可以想出一个办法来简化这一场谈判的。”弗兰

兹说。

“怎么会呢?”伯爵带着惊奇的神色回答说。

“假如我们一同到罗吉·万帕那儿去,我相信他一定会答应您释放阿尔贝的。”

“我有什么力量可以指使一个强盗呢?”

“您不是才帮了他一次永世难忘的大忙吗?”

“帮了什么忙?”

“您不是才帮他救了庇皮诺的命吗?”

“什么!”伯爵说道,“是谁告诉您的?”

“别管了,我知道就是了。”

伯爵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假如我去找万帕,您肯陪我一起去吗?”

“只要我同去不惹人讨厌的话。”

“就这么办吧。今晚的夜色很美,在罗马郊外散一散步对我们都是很有益的。”

“我要不要带什么武器去?”

“带去做什么?”

“钱呢?”

“钱带去也没用。来送这封信的人在哪儿?”

“在街上。”

“他在等回信吗?”

“是的。”

“我必须先知道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我去叫他到这儿来。”

“那是白费力的,他不会上来的。”

“到您的房间或许不肯,但到我这儿来,他是不会为难的。”

伯爵走到面向街的窗口前面,怪声怪气地吹了一声口哨。

那个穿披风的人就离开了墙壁,走到街中心来。“上来!”伯爵说道,他的语气就象吩

咐他的仆人一样,那信差竟毫不犹豫地服从了这个命令,而且还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蹦蹦

跳跳地奔上台阶,窜进了旅馆。五秒钟以后,他已出现在书房的门口了。

“啊,是你呀,庇皮诺。”伯爵说道。庇皮诺并没回答,只是扑身跪了下来,拿起伯爵

的手,在手上印了无数个吻。

“啊,”伯爵说道,“这么说你还没有忘了是我救了你的命,这真奇怪,因为那是一星

期以前的事了呀!”

“不,大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庇皮诺回答说,语气间流露出十分感激的样子。

“永远!那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啊,你大概是这样相信的。起来吧。”庇皮诺不安地瞟了

一眼弗兰兹。“噢,在这位大人面前,你尽说无妨,”伯爵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您允许

我给您这个头衔吗?”伯爵又用法语说道,“要想获得这个人的信任,必需这样做。”

“你当着我的面说好了,”弗兰兹说道,“我是伯爵的朋友。”

“好吧!”庇皮诺答道,“大人随便问我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阿尔贝子爵是怎么落到罗吉手里的?”

“大人,那个法国人的马车几次经过德丽莎所坐的那辆车子。”

“就是首领的那位情人吗?”

“是的。那个法国人抛了一个花球给她,德丽莎还了他一个,这是得到首领同意的,他

当时也在车子里。”

“什么!”弗兰兹不禁失声叫道,”罗吉·万帕也在罗马农民的那辆马车里?”

“那赶车的就是他,他化装成了车夫。”庇皮诺答道。

“嗯?”伯爵说。

“嗯,后来,那个法国人摘下了他的面具,德丽莎,经首领的同意,也照样做了一次。

那个法国人便要求和她见一次面,德丽莎答应了他,只是,等在圣·甲珂摩教堂台阶上的不

是德丽莎,而是俾波。”

“什么!”弗兰兹惊叫道,那个抢掉他长生烛的农家姑娘?”

“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庇皮诺回答说。“您的朋友这次上当算不得什么丢脸,把俾

波认错的人多得很呢。”

“于是俾波就领他出了城,是不是?”伯爵问道。

“一点不错,一辆马车已等候在玛西罗街街尾。俾波钻进马车里,请那个法国人跟他

来,那个法国人没等他请第二次就殷勤地把右手的座位让给了俾波,自己则坐在他的旁边。

俾波告诉他说,他要带他到离罗马三哩外的一座别墅去。那个法国人向他保证说,就是要他

跟到世界的尽头他都愿意去。车子经立庇得街出了圣·保罗门。当他们出了城的两百码以

后,由于那个法国人未免多少有点过份了,所以俾波就摸出一支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车夫

勒住车子,也照样来了一套。同时,那躲在阿尔摩河岸边的两个队员也跳出来把马车围住

了。那个法国人抵抗了一会儿,差一点勒死了俾波,但毕竟无法抗拒五个有武装的人,最后

只能屈服了。他们把他拖出来,沿着河岸走,带他到了德丽莎和罗吉那儿,他们正在圣·塞

巴斯蒂安的陵墓里等他呢。”

“哦,”伯爵转过脸去对弗兰兹说,“依我看,这倒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您觉得怎

么样?”

“嘿,我会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有趣,”弗兰兹答道,“假如它的主角是别人而不是可怜

的阿尔贝。”

“老实说,假如您在这儿找不到我,”伯爵说,“这件风流艳遇可得使您的朋友大大地

破费了。但现在,放心吧,他唯一严重的后果只是受一场虚惊而已。”

“我们要不要亲自去找他?”弗兰兹问。

“噢,当然罗。他现在所在的地方风景非常优美。您知不知道圣·塞巴斯蒂安的陵

墓?”

“我从来没去过,但我总想去玩一次。”

“好了,这是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而且也很难再找到一个更好的时机了。您的马车在

不在?”

“不在。”

“那没关系,我总不分昼夜准备着一辆的。”

“总是准备着的?”

“是呀。我是一个相当任性的人,我告诉您吧,有时候,我刚起身,或是用过午餐以

后,或是在半夜里,我忽然决定要动身到某个地方去,于是我就去了。”伯爵拉了一下铃,

一个跟班应声而至。“备车,”他说道,“把枪袋里的手枪取掉。不必叫醒车夫,叫阿里驾

车好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车轮的声音,马车在门口停了来。伯爵掏出表来一看。“才十二点

半,”他说。“我们本来可以在五点钟动身也来得及的,但去晚了会使您的朋友一夜不安

的,所以我们还是赶快去把他从异教徒的手里救出来吧。您还是决心要陪我去吗?”

“决心更大了。”

“好,那么,走吧。”

弗兰兹和伯爵一同下了楼,庇皮诺在后面跟着他们。马车已停在了门口。阿里高踞在座

位上,弗兰兹认出他就是基督山岩洞里的那个哑奴。弗兰兹和伯爵钻进车厢里。庇皮诺坐在

了阿里的旁边,他们快步出发了。阿里已得到了指示,他驱车经高碌街横过凡西诺广场,穿

到圣·格黎高里街,直达圣·塞巴斯蒂安门。到了那里,守城门的哨兵找了不少麻烦,但基

督山伯爵拿出了一张罗马总督的特许证,凭证可以不管白天黑夜何时出城或入城都可以,所

以铁格子的城门闸吊了上去,守城的哨兵得到一个路易作酬劳,于是他们继续前进了。马车

现在所经过的路是古代的阿匹爱氏大道,两旁都是坟墓,月亮现在已开始升起来了,月光之

下,弗兰兹好象时时看见一个哨兵从废墟中闪身出来,但庇皮诺一做手势,便又突然退回到

黑暗里去了。快在到卡拉卡拉况技场的时候,马车停住了,庇皮诺打开车门,伯爵和弗兰兹

跳下车来。

“十分钟之内,”伯爵对他的同伴说,“我们就可以看到那儿了。”

他把庇皮诺拉到一边,低声吩咐了他几句话,庇皮诺就拿着一支马车里带来的火把走开

了。五分钟过去了,弗兰兹眼看着那个牧羊人顺着一条小径在罗马平原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向

前走,在长长的红色的牧草中消失了,那些牧草就象一只大狮子背颈上竖起的长毛。“现

在,”伯爵说,“我们跟他走吧。”弗兰兹和伯爵也顺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去,走了约一百

步,他们就到了一片通到一个小谷底去的斜坡上。他们发觉有两个人正在阴影星谈话。

“我们应不应该再向前走了?”弗兰兹问伯爵,“还是停一停再说呢?”

“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吧,庇皮诺大概已把我们要来的事通报了哨兵。”

那两个人之中一个正是庇皮诺,另外那个是一个望风的强盗。弗兰兹和伯爵向前走着,

那个强盗向他们行了个礼。

“大人,”庇皮诺对伯爵说,“请跟我来,墓地就要到了。”

“那么走吧。”伯爵答道。

他们走到了一丛灌木后面,在一堆石块中间,有一个仅可容身的入口。庇皮诺第一个从

这条石缝里钻了进去,但走了几步之后,地道就开阔起来了。然后他停下来,点着他的火

把,转身看看他们有没有跟进来。伯爵先钻进了一个四方形的洞,弗兰兹紧跟着进来,这条

狭径微向下倾,愈下愈宽;但弗兰兹和伯爵依旧不得不弯着腰前进,而且仅能容两个人并排

走。他们就这样走了约一百多步,突然听到一声谁的喝声。他们立刻停了下来。同时在火把

的反光之中,他们看到了一支马枪的枪筒。

“一个朋友!”庇皮诺应声回答,他独自向那个哨兵走去,向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

于是象第一个哨兵一样,他也向两位午夜访客行了个礼,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们可以继

续前进了。

那个哨兵的后面有一座二十级的台阶。弗兰兹和伯爵拾级而下,发觉他们已站在了一个

坟场的交叉路口。五条路象星星的光芒似的散射出去,墙壁上挖有棺材形的壁龛,这说明他

们终于到了陵墓里面。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非常深,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光。伯爵用他的手扶

着弗兰兹的肩头。“您想不想看一座在睡梦中的强盗营?”

“当然罗。”弗兰兹回答说。

“那么,跟我来。庇皮诺,把火把弄灭了吧。”

“庇皮诺遵命,于是,弗兰兹和伯爵突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但在他们前面五十步

远的地方,墙上似乎有一种暗红色的光在抖动,自从庇皮诺把火把熄灭以后,那个光就看得

比较清楚了。他们默默地前进着,伯爵扶着弗兰兹,好象他有一种奇特的本领似的,能在黑

暗里看见东西。但弗兰兹自己也能把那光当作他的向导,而且愈向前走,也就愈看得清楚。

他们的前面是三座连环的拱廊,中间那一座就成了出入口。这三座拱廊一面通到伯爵和弗兰

兹来时的那条地道,一面通到一间四方形的大房间里,房间的四壁上布满了我们以前所说过

的那种同样的壁龛。在这个房间的中央,有四块大石头,这显然以前是当祭坛用的,因为那

个十字架依旧还在上面。廊柱脚下放着一盏灯,它那青白色的颤抖的光照亮了这一幕奇特的

场面,把它呈现在这两位躲在阴影里的来客眼前。房间里坐着一个人,用手肘靠着廊柱,正

在看书,他背向着拱廊,不知道有两位新来者正透过拱廊的门洞注视着他。这个人就是队里

的首领罗吉·万帕。在他的四周,可以看到二十多个强盗,都裹在他们的披风里,横七竖八

一堆堆地躺在地上,或用背靠着这墓穴四周的石凳。在房间里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哨

兵,默默地,象个幽灵似地,在一个洞口前面踱来踱去,至于何以能辨别出那里有一个洞

口,是因为那个地方似乎更黑暗。当伯爵觉得弗兰兹已看够了这一幅生动的画面时,他就用

手在嘴唇上按了按,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走下那通入墓穴去的三级台阶,从中间的那座拱

门进到了房间,向万帕走去,后者正看书看得出神,以致竟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是谁?”哨兵可不象他的首领那样出神,他在灯光之下看到一个人影向他的首领走过

去,就吆喝起来。听到这一声吆喝,万帕立刻站了起来,并同时从他的腰带里拔出了一支手

枪。一霎时,所有的强盗都跳了起来,二十支马枪平举着对准了伯爵。“喂,”他说道,他

的声音十分镇定,脸上的肌肉一点儿都不颤动,“喂,我亲爱的万帕,我看,你接待朋友的

礼节倒很隆重呀!”

“枪放下!”首领一边喊,一边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并和其余那些人一样恭恭敬敬地

摘下了他的帽子,然后转向造成这幕场面的那位奇人,说道,“请您恕罪,伯爵阁下,我因

绝没想到大人的光临,所以才没有认出您来。”

“你的记忆力在所有的事上似乎都同样的短暂,万帕,”伯爵说道,“你不但忘记了别

人的脸,而且还忘记了你和他们互定的诺言。”

“我忘记了什么诺言,伯爵阁下?”那强盗问道,神色很惊恐,象一个人做错了事急于

想加以弥补的样子。

“我们不是约定,”伯爵说道,“不仅我个人,连我的朋友在内,你也应该加以尊敬的

吗?”

“我哪件事破坏了这个约定,大人?”

“你今天晚上把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绑票绑到了这里。”伯爵用一种使弗兰兹发抖的

语气继续说道。“这位年轻的先生是我的一个‘朋友’。这位年轻的先生和我同住在一家旅

馆里,他曾坐我的私人马车在高碌街来来去去的兜了八天圈子。可是,我再向你说一遍,你

把他绑票绑到这儿来了,并且,”伯爵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又说道,“你还向他勒

索一笔赎金,好象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似的。”

“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我?”匪首转身问他的部下,那些人都被他的目光逼得往

后退。“你们为什么让我对象伯爵这样一位我们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的先生食言?我以基督

的血发誓!我要是知道了你们中的哪一个知道那位年轻的先生是大人的朋友,我会亲手把他

的脑髓打出来的!”

“是吧,”伯爵转身对弗兰兹说道,“我告诉您这件事是个误会吧。”

“您不是一个人来的?”万帕不安地问道。

“我是和接到这封信的人一起来的,我想向他证明,罗吉·万帕是一个信守的人。来

吧,大人这是罗吉·万帕,他会因这次误会亲自向您表示他深切的歉意的。”

弗兰兹走过去,首领也走上前几步来迎接他。“欢迎光临,大人!”他说道,“您已经

听到伯爵刚才说的话了,也听到了我的答复。让我再说一句,我是不愿意为了我对您朋友所

定的那笔四千毕阿士特的赎金而发生这样一件事的。”

“可是,”弗兰兹不安地环顾着四周说道,“子爵在哪儿呢?我没看见他呀。”

“我希望他没出什么事吧?”伯爵皱着眉头说道。

“肉票在那边,”万帕指着前面有强盗把守着的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回答说,“我当亲自

去告诉他,他已经自由了。”首领向他所指的那个作为阿尔贝的牢房的地方走去,弗兰兹和

伯爵跟在他的后面。

“肉票在干什么?”万帕问那个哨兵。

“说实话!队长,”哨兵答道,“我不知道,我有一个钟头没听到他的动静了。”

“请进来吧,大人。”万帕说道。

“伯爵和弗兰兹跟着那个强盗头儿走上了七八级台阶,后者拔开门闩,打开了门。于

是,在一盏和照亮前面那个墓穴同样的油灯的微光之下,他们看见阿尔贝裹着一件一个强盗

借给他的披风,正躺在一个角落里呼呼地大睡呢。“嗨!”伯爵带着他那种奇特的微笑说

道,“一个明天早晨七点钟就要被枪毙的人,现在大睡一觉倒实在是不错呀!”

万帕带着一种很钦佩的神色望着阿尔贝,对于这样勇敢的表现,他显然也是很感动的。

“您说得不错,伯爵阁下,”他说,“这位一定是您的朋友。”

于是他走到阿尔贝面前,摇一摇他的肩头,说,请大人醒一醒。”

阿尔贝伸了个懒腰,擦了擦眼皮,然后睁开眼睛。“啊,啊!”他说,“是你吗,队

长?你应该让我睡觉的呀。我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梦:梦中我正在托洛尼亚府里和G伯爵夫人

跳极乐舞呢。”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这只表他一直保存着,为的是可以知道

时间究竟飞驰得有多快。

“才一点半!”他说,“你见了什么鬼,竟在这个时候来叫醒我?”

“我是来告诉您已经自由了,大人。”

“亲爱的,”阿尔贝十分镇定地答道,“还记得拿破仑的那句格言吗?‘除非报告坏消

息,否则切勿吵醒我’,要是你能让我多睡一会儿,我就可以把我的极乐舞跳完了,那我就

要对你终生感激不尽啦。哦,这么说,他们把我的赎金付清了是吗?”

“没有,大人。”

“咦,那么我怎么会自由了呢?”

“有一个我万事都不能拒绝的人来向我要您来了。”

“来这儿吗?”

“是的,来这儿。”

“真的!那个人可真算是一个最最慈悲的人了。”阿尔贝四面环顾了一下,看到了弗兰

兹。“什么!”他说道,“是你吗,亲爱的弗兰兹,谁还曾对朋友表示过这样真挚的友谊

呢?”

“不,不是我,”弗兰兹答道,“是我们的邻居,基督山伯爵。”

“啊,啊!伯爵阁下,”阿尔贝高兴地说道,并整理了一下他的领结和衣袖,“您真的

太好啦,我希望您能知道我是永远感激您的。第一,为了马车,第二,为这件事。”于是他

把他的手伸给了伯爵,伯爵在把他的手伸出来的时候,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但他终于还是把

手伸了出来。那个强盗呆愣愣地望着这个场面,感到非常惊奇。显然他是看惯了他的俘虏在

他的面前发抖的,可是这个人却一刻都不曾改变他那愉快幽默的态度。至于弗兰兹,他看到

阿尔贝在强盗面前能维护民族的尊严,心里非常高兴。“我亲爱的阿尔贝,”他说道,“假

如你肯赶紧走,我们还来得及到托洛尼亚府上去过夜。你可以结束你那一曲被打断的极乐

舞,那样,你心里就不会再怨恨罗吉先生了,他在这件事上,实在是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有

绅士风度的。”

“你说得对极了,我们或许可以在两点钟到达公爵府。罗吉先生,”阿尔贝继续说道,

“我在向阁下告辞之前,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

“什么手续都没有,先生,”那强盗答道,“您象空气一样的自由了。”

“哦。那么,祝你生活幸福愉快!走吧,诸位先生们,走吧。”

于是,阿尔贝在前,弗兰兹和伯爵在后,大家一同走下了台阶,穿过那个正方形的房

间,全体强盗都在那个房间里站着,帽子都拿在手里。“庇皮诺,”那个强盗头儿说道,

“把火把给我。”

“你这是干什么?”伯爵问道。

“我要亲自送您出去,”队长说,“以此略表我对大人的敬意。”于是,他从那个牧羊

人的手黑接过了那支点燃了的火把,在他的来宾前面引路。他的态度不象是一个殷勤送客的

仆人,倒象一位为各国大使引路的国王。到了门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现在,伯爵阁

下,”他又说,“允许我再道歉一次,我希望您不会把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的吧。”

“不会的,我亲爱的万帕,”伯爵答道,“而且,弥补过失的态度是这样周到得体,简

直使人觉得要感激你犯了那些错误呢。”

“二位先生,”首领又转过去对那两个青年说,“或许我的提议你们不会十分感兴趣,

但假如你们再来看我一次,则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在哪儿,你们总是受欢迎的。”

弗兰兹和阿尔贝鞠躬道谢。伯爵第一个走了出去,其次是阿尔贝。弗兰兹逗留了一下。

“大人有什么事要问我吗?”万帕微笑着说道。

“是的,我想问一件事,”弗兰兹答道,“我很想知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你那样用心

读的那本书是什么大作?”

“《凯撒历史回忆录》,”那强盗说道,“这是我最爱读的书。”

“喂,你来不来?”阿尔贝问道。

弗兰兹答道:“我就来。”于是他也离开了那个洞。

他们在平原走了几步。“啊,对不起!”阿尔贝转过身来说道,“借个火好吗,队

长?”于是他在万帕的火把上点燃了他的雪茄烟。“现在,伯爵阁下,”他说,“我们以最

快的速度走吧。我非常想到勃拉西诺公爵府去过这一夜呢。”

马车仍然在他们离开它的那个地方。伯爵对阿里说了一个阿拉伯字,那几匹马就飞快地

奔跑起来。当这两位朋友走进舞厅的时候,阿尔贝的表恰巧指向两点钟。他们的归来轰动了

全场。但由于他们是一同进来的,所以由阿尔贝产生的一切不安都立刻烟消云散了。

“夫人,马尔塞夫子爵走上前去对伯爵夫人说,“昨天蒙您恩宠,答应和我跳一次极乐

舞,我现在来请求您兑现这个厚意的许诺,但我的朋友在这儿,他为人的诚实您是知道得很

清楚的,他可以向您保证,这次迟到并不是我的错。”这时,音乐已奏起了华尔兹的舞曲

了,阿尔贝用他的手臂挽住了伯爵夫人的腰,和她一同消失在舞客的漩涡里了。这时,弗兰

兹却在思索着基督山伯爵那次奇怪的全身颤抖,他伸手给阿尔贝的时候,象是出于不得已似

的。

第三十八章 约会

第二天早晨,阿尔贝一见到他的朋友,就要求他陪他去拜访伯爵。不错,前一天晚上,

他已经恳切有力地谢过他一次了,但他帮了这么大的忙,是值得再去谢第二次的。弗兰兹觉

得伯爵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而且其间还奇怪地夹杂着一种害怕的感觉,他

极不愿意让他的朋友单独去这个人那里,于是便答应陪他去了。他们被引入客厅,五分钟之

后,伯爵出现了。

“伯爵阁下,”阿尔贝迎向他说道,“请允许我今天上午向您重述一遍,昨天晚上我表

达的谢意太笨劣了,我向您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给予我的所有帮助。我将永远记住您

的恩德,甚至我的生命可以说也是您赐予的。”

“亲爱的邻居,”伯爵微笑着回答说,“您把您欠我的情意未免太夸大了些吧。我除了

为您在旅费里省下了约莫两万法郎以外,并没做什么别的事值得您如此感激。请接受我的祝

贺,您昨天是那样的安闲自在。听天由命,我很敬佩。”

“老实说,”阿尔贝说,“我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是从不去枉费心机的,也就是说,

随遇而安吧,我是要让那些强盗看看,虽然全世界各地都有人会遭遇到棘手的困境,却只有

法兰西民族既便在狰狞的死神面前还能微笑。但那一切,与我所欠您的恩情毫无关系,我这

次来是想来问问您,不论我个人,我的家庭,或我的其它方面的关系,能否有什么可以为您

效劳的。家父马尔塞夫伯爵,虽然原籍是西班牙人,但在法国和马德里两个宫廷里都有相当

的势力,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和所有那些爱我的人,都愿意尽力为您效劳。

“马尔塞夫先生,”伯爵答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真心实意地接受了,您既然提

出这样真诚恳切的请求,我倒是真的决定要请您帮一个大忙呢。”

“什么事?”

“我从未到过巴黎,我到现在还很不熟悉这个都市。”

“这怎么可能呢?”阿尔贝惊叫道,“您生活到现在居然从未去过巴黎?我简直难以相

信。”

“可是这的确是真的,我同意您的想法,我到现在还不曾去见识一下这个欧洲的第一大

都市,确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只是我和那个社会毫无关系,要是以前我能认识一个可以给

我引荐的人,我或许早就作一次重要的旅行了。”

“噢!象您这样的人!”阿尔贝大声说道。

“您太过奖了,但我觉得自己除了能和阿加多先生或罗斯希尔德先生这些百万富翁一争

高低以外,别无所长,我到巴黎又不是去做投机生意的,所以迟迟未去。现在您的好意使我

下了决心。这样吧,我亲爱的马尔塞夫先生(这几个字是带着一个极古怪的微笑说的),我

一到法国,就由您负责为我打开那个时髦社会的大门,因为我对于那个地方,象对印第安人

或印度支那人一样知之甚少。”

“噢,那一点我完全可以办得到,而且非常高兴!”阿尔贝回答说,“更巧的是,今天

早晨我接到家父的一封信,召我回巴黎,是关于我与一个可爱的家庭结合的事情(我亲爱的

弗兰兹,请你别笑),而那个家庭也是地位很高,是那种所谓巴黎社会的精华。”

“婚姻关系吗?”弗兰兹大笑着说。

“上帝保佑,是的!”阿尔贝回答说,“所以当你回到巴黎的时候,你会发觉我已经安

顿下来,或许已成了一家之主了。那很符合我严肃的天性,是不是?但无论如何,伯爵,我

再说一遍,我和我的家人都会全身心地为您效劳的。”

“我接受了,”伯爵说道,“因为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早就想好了几个计划,就等这样

一个机会的到来使之实现了。”

“弗兰兹怀疑这些计划是否和他在基督山的岩洞里所透露出的那一点口风有关,所以当

伯爵说话的时候,这位青年仔细地观察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一点蛛丝马迹,究竟是什

么计划促使他到巴黎去。但要看透那个人的心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当他用一个微笑来掩饰着

的时候。

“请告诉我,伯爵,”阿尔贝大声说道,他想到能介绍一位象基督山伯爵这样出色的人

物,心里高兴,“请实话告诉我,您访问巴黎的这个计划,究竟是出于真心呢,还是那种我

们在人生旅途中逢场作戏常许的空愿,象一座建筑在沙堆上的房屋一样,被风一吹就倒

了?”

“我以人格向您担保,”伯爵答道,“我说过的话的确是要实行的。我到巴黎去,一方

面是出于心愿,一方面也是由于绝对的必要,所以不得不去。”

“您有没有决定您自己什么时候回到那儿?”

“我当然决定了,两三个星期之内。就是说,能多快就多快回到那儿!”

“好的,”伯爵说道,“我给您三个月的时间。您瞧,我给您的期限是很宽的。”

“三个月之内,”阿尔贝说道,“您就可以到我的家里?”

“我们要不要确确实实地来定一个日子和时间呢?”伯爵问道,“只是我得先警告您,

我是极其遵守时间的哪。”

“妙极了,妙极了!“阿尔贝大声说道,“准时守约那最合我的胃口了。”

“那么,就这么一言为定了,”伯爵答道,然后他用手指着挂在壁炉架旁边的一个日

历,说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又掏出他的表来,说道,“恰巧十点半钟。现在,请

答应我记着这一点:请在五月二十日上午十点半钟等着我。”

“太好了!”阿尔贝说道,“我到时一定准备好早餐恭候您。”

“您住在什么地方?”

“海尔达路二十七号。”

“您在那儿住单身吗?我希望我的到来不会妨碍您。”

“我住在家父的府邸里,独占庭园侧边一座楼,和正屋是完全隔离的。”

“很好,”伯爵回答,一面摸出他怀中的记事册来,写下了“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

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现在,”他一边把记事册放回到口袋里,一边说道,“您只管

放心吧,您的挂钟的针是不会比我更加准时的。”

“我离开之前还能再见到您吗?”阿尔贝问道。

“那得看情形而定,您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傍晚五点钟。”

“那样,我必须跟您告别了,因为我不得不到那不勒斯去一趟,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

晨以前不会回来。您呢,男爵阁下,”伯爵又向弗兰兹说道,“您也明天离开吗?”

“是的。”

“到法国去?”

“不,去威尼斯,我在意大利还得呆一两年。”

“那么我们不能在巴黎相会了?”

“恐怕我不能有那个荣幸了。”

“好吧,既然我们必须分离了,”伯爵伸手和两个青年每人握了一次,“请允许我祝愿

你们二位旅途平安愉快。”

弗兰兹的手是第一次和这个神秘的人接触,当两手相触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

颤,因为他觉得那只手冰冷冰冷的,象是一具尸身上的手似的。

“我们把话已讲明了,”阿尔贝说道,“说定了,是不是?您在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

半钟到海尔达路,而且您是以人格担保一定守时的?”

“讲定的这一切都以人格担保,”伯爵回答说,“放心好了,您一定可以在约定的时间

和地点看到我的。”

两个青年于是站起身来,向伯爵鞠了一躬,离开了那个房间。

“怎么啦?”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以后,阿尔贝问弗兰兹,“你似乎心事重重

的。”

“我坦白地告诉你吧,阿尔贝,”弗兰兹答道,“我正在费尽心机地想搞清楚这位古怪

的伯爵的真正来历,而你和他订期在巴黎相见的那个约会真使我非常担忧。”

“我亲爱的,”阿尔贝惊道,“那件事有什么使你不安呢?咦,你疯啦!”

“随便你怎么说吧,”弗兰兹说道,“疯不疯,事实如此。”

“听我说,弗兰兹,”阿尔贝说道,“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来告诉你,我注意到了,你

对伯爵的态度显然很冷淡,但从另一方面讲,他对我们的态度可说是十全十美的了。你为什

么不喜欢他呢?”

“这必有原因的。”

“你在到这儿来以前,曾遇到过他吗?”

“遇到过。”

“在什么地方?”

“你能不能答应我,我讲给你听的事,一个字都不要传出去?”

“我答应。”

“以人格担保?”

“以人格担保。”

“那我就满意了,那么听着。”

弗兰兹于是向他的朋友叙述了那次到基督山岛去游历的经过,以及如何在那儿发现了一

群走私贩子,如何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和他们在一起等等。他很卖力地叙述了如何得到伯爵那

次几乎象变魔术似的款待,如何在那《一千零一夜》的岩洞里受到他富丽堂皇的房宅里的招

待。他毫无保留地详述了那一次晚餐——大麻,石像,梦和现实;如何在他醒来的时候所发

生的一切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而只见那艘小游艇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向韦基奥港驶去。接着

他又详述了他在斗兽场里偷听到伯爵和万帕的那一席谈话,伯爵如何在那次谈话里许诺为庇

皮诺那个强盗设法弄到赦罪令。这个协定,读者当然明白,他是最忠实地完成了的。最后,

他讲到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奇遇,他为了六七百毕阿士特,如何感到为难,如何想起请伯爵帮

忙的那个念兴所带来的圆满结果。

阿尔贝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嗯,”他等弗兰兹讲完后说道,“就从你所讲的这种种事

情上来看,他又有什么可讨厌的地方呢?伯爵喜欢旅行,因为有钱,所以自己买了条船。你

到朴茨茅斯或索斯安普敦瞧瞧去吧,你会发现港口里挤满了游艇,都是属于这种有同样癖好

的英国富翁的。而为了在他旅行的途中有一个休息的地方,为了逃避那种毒害我们的可怕的

饭菜——我吃了四个月,你吃了四年,这了避免睡这种谁都无法入睡的讨厌的床铺,他在基

督山安置了一个窝。然后,当他把地方安排好以后,他又怕托斯卡纳政府会把他赶走,使他

白白损失那一笔安置费,所以他买下了那个岛,并袭用了小岛的名字。你且自问一下,亲爱

的人,在我们相识的人里面,不是也有用地名或产业的名字命名的吗?而那些地方或产业,

他们生平不是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吗?”

“但是,”弗兰兹说道,“科西喜强盗和他的船员混在一起,这件事你又怎么解释

呢?”

“哎,那件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谁都没有你知道得更清楚啦,科西嘉强盗并不是

流氓或贼,而纯粹是为亲友复仇才被本乡赶出来的亡命者,和他们交朋友没什么见不得人

的;因为以我自己而论,我可以明目张胆地说,假如我一旦去访问科西嘉,那么我在拜访总

督或县长之前,一定先去拜访一下哥伦白的强盗,当然要是我能设法和他们相会的话。我觉

得他们是很有趣的。”

“可是,”弗兰兹坚持说,“我想你大概也承认,象万帕和他的喽罗们这种人,可都是

些流氓恶棍,当他们把你抢去的时候,除了绑票勒索以外,该没有别的动机了吧。而伯爵竟

能有力量左右那些暴徒,这一点你又怎么解释啊?”

“我的好朋友,我现在的平安多半得归功于那种力量,这件事我不应该太刨根问底。所

以,你不能要求我来责备他和不法之徒之间的这种密切关系,而应该让我原谅他在这种关系

上越礼的细节,这倒决非是因为他保全了我的性命,而因为依我看,我的性命是不会有什么

危险的,倒是给我省下了四千毕阿士特,四千毕阿特,换成我国的钱,要相当于两万四千里

弗。这笔数目,要是我在法国被绑票是肯定不会被估的这么高的,这完全证实了那句俗

话,”阿尔贝大笑着说,“没有一个预言家能在他的本国受到尊崇。”

“谈到国籍,”弗兰兹答道,“伯爵究竟是哪国人呢?他的本族语又是哪一种语言呢?

他靠什么生活?他这种庞大的财产是从哪儿得来的呢?他的生活是这样的神秘莫测,在他的

前期生活中,曾发生过什么大事,以致使他在后来岁月中抱有这样黑暗阴郁的一种厌世观

呢?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这些问题我当然是希望能得到解答的。”

“我亲爱的弗兰兹,”阿尔贝回答说,“当你收到我那封信,觉得必须请伯爵帮忙的时

候,你就立刻到他那儿去了,说,‘我的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遇险了,请帮助我去救他出

来吧。’你是否是这样说的?”

“是的。”

“好了,那么,他有没有问你,‘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是谁,他的爵位,他的财产是

从哪儿来的,他靠什么生活,他的出生地点在什么地方,他是哪国人?’请告诉我,他有没

有问你这种种问题?”

“我承认他一点都没有问我。”

“不,他只是把我从万帕先生的手里救了出来,我老实告诉你,虽然当时我在表面上极

其安闲自在,但我实在是很不愿意久留在那种地方。现在,弗兰兹,他既然这样毫不犹豫迅

速地为我效劳,而他所求的报酬,只是要我尽一种很平常的义务,象我对经过巴黎的任何俄

国亲王或意大利贵族所效的微劳一样,只要我介绍他进入社交界就行了,你能忍心让我拒绝

他吗?我的老朋友,要是你以为我可能实行这种冷血动物的政策,你一定是神经有问题

啦。”这一次,我必须承认,竟一反往常,有力的论据都在阿尔贝这一边。

“好吧,”弗兰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随便吧,我亲爱的子爵,因为我无力反驳你的

论据,但无论如何,这位基督山伯爵总是一个怪人。”

“他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对方答道,“他访问巴黎的动机无疑是要去争取蒙松奖章。

假如我有投票权而且能左右选举的话,我一定投他一票,并答应替他活动其他的选票。现

在,亲爱的弗兰兹,我们来谈些别的吧。来,我们先吃了午餐,然后到圣·彼得教堂去做最

后一次的访问好不好?”弗兰兹默默地点头答应了;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两个青年分手了。

阿尔贝·马尔塞夫回巴黎,而弗兰兹·伊皮奈则到威尼斯去,准备到那儿去住两个星期。但

阿尔贝在钻进他的旅行马车之前,由于怕那位客人忘记了他的约定,又递了一张名片给旅馆

的侍从,托他转交给基督山伯爵,在那张名片上,他在阿尔贝·马尔塞夫的名字底下用铅笔

写着:“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时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

第三十九章 来宾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在海尔达那座阿尔贝邀请基督山伯爵光临的大厦里,一切都已准备

好了,以便为这个青年的邀请增光。阿尔贝·马尔塞夫所住的那座楼房位于一个大庭园的一

角,正对面另有一座建筑物,那是仆人们住的地方。那座楼房只有两扇窗朝街,三扇窗朝着

前庭院,背后的两扇窗朝着花园。在前庭院和花园之间,有一座宫殿式的大建筑物,那就是

马尔塞夫伯爵夫妇富丽堂皇的住宅。一圈高墙环绕着整座大厦,墙头上间隔地排列着开满花

的花盆,中央开着一座镀金的大铁门,这是马车的入口。门房左近有一扇小门,那是供仆人

或步行出入的主人用的。

从选择这座房屋归阿尔贝居住这一点上,很容易看出一个母亲对儿子是多么的体贴入

微,同时还可以看出她既不愿儿子离开她,但也明白他很需要有自己自由的空间,当然我们

也必须承认,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青年本人的聪明自负,情愿过一种自由而怠惰的生

活。透过朝街的这两个窗子,阿尔贝可以看到经过的一切。街上形形色色的景象,青年人是

非看不可的,他们总是希望地平线能在他们的面前旋转,那样就可以坐观世界上的各种景

色,即使那个地平线只是街道也好。如果碰到出现了什么值得他仔细考察的事,阿尔贝·马

尔塞夫就会从一扇小门里出去,去从事他的研究工作。那扇小门和门房左边靠近的那扇门相

同,有必要详细描写一番。它是一个小入口,门上灰尘满布,象是自从房屋建成以来,从来

不曾用过似的,但那油膏涂满的合叶和锁却显示出它常常要被派上神秘的用途。这扇门向门

房嘲笑,因为虽有门房警卫,它却逃过了他的管辖;开门的方法,象《一千零一夜》里的阿

里巴巴喊一声“芝麻开门”一样,只要由世界上最甜蜜的声音说一个魔字,或由世界上最白

嫩的手叩一个暗号就得了。这扇门和一条长廊的尽头相通,长廊也就是候见室,它的右面是

朝向前庭的餐室,左面是朝向花园的客厅。灌木和爬墙类植物覆盖住了这两个房间的窗子,

从花园或前庭望过来,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形。

这两个房间,是那些好奇的眼睛能从楼下窥视到的惟一的房间。楼上的房间和楼下的是

对称的,只在候见室那个地位多出了一间;这三个房间是一间客厅,一间密室,一间卧室。

楼下的那间客厅是一种阿尔及尔式的吸烟室,是备抽烟者用的。楼上的那间密室和卧室之间

有一个暗门相通,暗门就在楼梯口,由此可见布置的是很周密的。在这一层楼上,有一间宽

大的艺术工作室,由于是一个统间,中间无隔栏,所以面积显得非常大,这可以说是一间群

芳楼,在这里,艺术家和花花公子们互相争雄。这儿堆积着阿尔贝随兴陆续收集来的各种东

西:号角,低音四弦琴,大大小小的笛子和一整套管弦乐队的乐器,因为阿尔贝曾对乐队有

过某种狂想(不是嗜好),此外还有画架,调色板,画笔,铅笔。因为他在音乐的狂想以

后,又对绘画产生了一阵兴趣;还有衬胸软垫,拳击用的手套,阔剑和练习击剑时用的木

棍。因为,象当时那些时代的青年一样,阿尔贝·马尔塞夫除了音乐和绘画以外,还以坚忍

得多的精神学习了三门武艺,以完成一个花花公子的所受教育,那三门武艺是击剑,拳击和

斗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接待了格里塞,考克和却尔斯·勒布歇。在这个倍受宠幸的房间

里,还有别的家具,其中包括法兰西一世时代的旧柜子,里面摆满了中国和日本的花瓶,卢

加或罗比亚的陶器,巴立赛的餐碟;此外还有古色古香的圈椅,大概是亨利四世或萨立公

爵,路易十三或红衣主教黎赛留曾坐过的,因为在两三张圈椅上,都雕刻着一个盾牌,盾牌

是淡青色的,上面雕有百合花花纹的法国国徽,显然是卢浮宫的藏物,至少也是皇亲国戚府

里的东西。在这些黯黑的椅子上,乱堆着许多华丽的绫罗绸缎,是在波斯的太阳光底下染成

的或由加尔各答和昌德纳戈尔女人的手织成的。这些织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很难说。它们在

等着被派上用场,以便使看了赏心悦目,但究竟作什么用,连它们的主人也不知道。房子的

中央,有一架花梨木的钢琴,体积虽小,但在它那狭小而响亮的琴腔里,却包含着整个管弦

乐队,它正在贝多芬,韦伯,莫扎特,海顿,格雷特里和波尔拉的杰伯的重压之下呻吟着。

在墙上,门上,天花板上,挂着宝剑,匕首,马来人的短剑,长锤,战斧,镀金嵌银的盔

甲,枯萎的植物,矿石标本,以及肚子里塞满草、正展开火红的翅膀、嘴巴永远闭不拢的

鸟。这就是阿尔贝心爱的起居室。

但是,在约定见面的那一天,这个青年人却坐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房间中央有一张桌

子,四周是一圈宽大豪华的靠背长椅,桌子上放着各种著名的烟草,马里兰的,波多黎哥

的,拉塔基亚的,总之,从彼得堡的黄烟草到西奈半岛的黑烟草无不具备,都装在荷兰人最

喜欢的那种表面有裂纹的瓦罐里。在这些瓦罐旁边,有一排香木盒子,这些盒子,按里面所

装的雪茄的大小和品质,依次排列着的是蒲鲁斯雪茄,古巴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马尼拉雪

茄;在一只打开着的碗柜里,放着一套德国烟斗,有的是旱烟斗,烟斗是镶珊瑚的琥珀制

的,有的是水烟斗,带有很长的皮管子,吸烟者可任意选用。这种顺序是阿尔贝亲自安排

的,也可以说是存心要乱顺序,因为当时不象现代,宾客们在早餐席上有过咖啡以后,都朝

着天花板吞云吐雾的。差一刻十点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他和一个名叫约翰的只会讲英语

的马夫,是阿尔贝的全部侍从,当然府里的厨子是永远为他服务的,遇到大场面,还可以借

用一下伯爵的武装侍从。这个仆人名叫杰曼,他深得他这位青年主人的信任,他一手拿着几

份报纸,一手拿着一叠信,先把信交给了阿尔贝。阿尔贝对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信札漫不经

心地瞟了一眼,挑出了两封笔迹妩媚,洒过香水的信,拆开信封,用心仔细地看了一遍信的

内容。“这两封信是怎么送来的!”

“一封是邮差送来的,一封是腾格拉尔夫人的听差送来的。”

“回报腾格拉尔夫人,说我接受她在她的包厢里给我留的那个位置。等一等,今天抽空

去告诉露茜一声,说我离开戏院以后就应邀到她那儿去吃晚餐。给她带六瓶酒去,要花色不

同的,塞浦路斯酒,白葡萄酒,马拉加酒,再带一些奥斯坦德牡蛎去。牡蛎要到鲍莱尔的店

里去买,可别忘了说是我买的。”

“少爷什么时候用早餐?”

“现在是几点了?”

“差一刻十点。”

“好极了,到十点半吃吧。德布雷或许不得不去办公”阿尔贝看了看他怀中的记事册,

“这是我和伯爵约定的时间,即五月二十一日十点半,虽然我并不十分肯定他一定能守约,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按时到达。伯爵夫人起来了没有?”

“要是子爵少爷想知道,我可以去问一问。”

“是的,向她要一箱开胃酒来,我那一箱已经不多了。告诉她,我想在三点钟左右去看

她,并请她允许我介绍一个人见她。”

跟班的退出了房间。阿尔贝往长椅上一靠,翻了几张纸的前面几页,然后仔细读了一下

戏目,当他看到上演的是一个正歌剧而不是歌舞剧的时候,就做了个鬼脸,他想在广告栏中

找到一种新出的牙粉,这是他听别人谈到过的,但却没能找到,于是,他把巴黎的三大流行

报纸一份接一份地甩开,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报纸真是一天比一天地乏味。”过了一会

儿,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仆人通报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到。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

年,浅色的头发,明亮的灰色眼睛,紧绷着的薄嘴唇,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装,上装上钉着雕

刻得很美很精致的金纽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胸前用一条丝带挂着一只玳瑁边的单片

眼境,他进来的时候,随着眼神经和颧骨神经的一齐用力,把那只单片眼镜架到了眼睛上,

脸上带着半官方的神气,既不笑,也不说话。

“早上好,吕西安!早上好!”阿尔贝说道,“你这样守时真太令我吃惊了。我说什么

来着,守时!你,我最没想到会来的人,竟会在差五分十点的时候到来,而所定的时间是十

点半!真是怪事!部长倒台了吗?”

“不,我最最亲爱的,”那青年一边回答,一边在靠背长椅上坐了下来,“你放心吧。

我们虽然总是不稳定,但我们决不会倒台的;我开始相信:我们大概可以舒舒服服地进入一

种不变状态了,何况又发生了那件会极大地巩固我们的地位的半岛事件。”

“啊,不错!你们把卡罗斯先生赶出西班牙了!”

“不,不,我最亲爱的人,别误会我们的计划。我们把他带到了法国的边镜,请他在布

尔日享清福呢。”

“布尔日?”

“是的,他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布尔日是查理王世时的首府。什么!你不知道那件

事吗?全巴黎的人昨天都知道啦,交易所在前天就已得到了风声,腾格拉尔先生投机做空

头,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象我们一样快地得到消息的,总之他赚了一百万呢!”

“那么你显然又赚了一个勋章,因为我看到你的纽孔上有一条蓝缎带。”

“是的,他们给了我一个查理三世的勋章。”德布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喂,别假装毫不在乎了,坦白承认你心里一定高兴得很吧。”

“噢,拿它来作装饰品倒满不错的。配上密扣子的黑衣服,看来倒非常清爽悦目。”

“简直可以使你象加勒亲王或立斯达德大公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才会这么早看见我。”

“这么说正是因为你得了查理三世勋章,所以才来向我报告这个好消息的吗?”

“不,是因为我整夜都在写信,总共写二十五封快信。我到天亮才回家,我拼命想睡

觉,但头痛的很,于是我起来骑了一个钟头的马。跑到布洛涅大道时,疲倦和饥饿同时向我

发起了进攻。要知道这两个敌人可是很少在一起的,可是它们竟联合起来进攻我,简直就象

卡罗斯跟共和派订了联盟似的。于是我想起了你今天早晨请吃早餐的事,所以我就来了。我

饿极了,给点东西吃吧。我也疲倦极了想法让我兴奋起来吧。”

“这是我做主人的责任,”阿尔贝一边回答一边拉铃,而吕西安则用他的金头手杖翻动

着那些躺在桌子上的报纸。“杰曼,拿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块饼干来。现在,我亲爱的吕西

安,这儿有雪茄烟,当然是违禁品喽,试试看,能否劝劝部长,请他答应卖这种货给我们

吧,别再拿椰果叶来毒害我们了。”

“呸!这种事我可不干,只要是政府运来的东西,总是要挨你骂的。而且,那也不关内

政部的事,是财政部的事。你自己去跟荷曼先生说吧,他在间接税管理区,第一弄二十六号

房间。”

“说真的!”阿尔贝说道,“你的交际之广,实在令我吃惊。抽一支雪茄哪。”—“真

的,我亲爱的子爵,”吕西安一边回答,一边凑近一只涂着五彩瓷釉的烛台,在一支玫瑰色

的小蜡烛上点燃了一支马尼拉雪茄,“象你这样整天在无所事事多快乐,你还不知道你自己

是多么有福气啊!”

“要是你也什么事都不做,我亲爱的保国大臣,”阿尔贝用一种略带讥讽的口吻答道,

“那可怎么得了呀?嘿!一位部长的私人秘书,即要过问欧洲的纵横捭阖,又要参与巴黎的

阴谋;要保护国王,而更妙的是保护王后;要联络各党派,又要操纵选举;你在你的办公室

里用笔和急报所取得的业绩,比拿破仑在战场上用他的剑和他的大小胜仗所取得的更多。除

了你的薪俸之外,每年还有二万五千里弗的收入,有一匹夏多·勒诺出四百路易你都不肯卖

的马,有一个永远不使你失望的裁缝,你可以自由出入戏院、骑士俱乐部和游戏场,这一

切,还不够使你高兴吗?好,我来使你高兴一下吧。”

“怎么个高兴法?”

“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我认识的男人已经够多的啦。”

“但你不认识这个男人。”

“他从哪儿来的,世界的尽头吗?”

“或许更远。”

“见鬼!我希望我们的早餐该不是托他带来的吧。”

“噢,不,我们的早餐正在大厨房里烧着呢。你饿了吗?”

“啊!承认这种事脸上可不好受,但我的确饿极了。我昨晚是在维尔福先生那儿吃的晚

餐,而法律界的人请吃饭菜总是糟糕透了的。他们象是舍不得似的,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

点?”

“啊!瞧不起旁人的饭菜哪,你们部长大人们吃的公家饭菜很不坏呀。”

“是的,我们不请时髦人物吃饭,但我们却不得不招待一群乡巴佬,因为他们的立场和

我们的一致,并且投我们的票,要不然,我向你保证,我们是决不会在家里吃饭的。”

“好吧,再喝一杯白葡萄酒,再来一块饼干吧”

“很愿意。你的西班牙酒味道好极了,你瞧,我们平定那个国家是很对的。”

“是的,只苦了卡罗斯先生。”

“嘿,卡罗斯先生可以喝波尔多酒,再过十年,我们可以使他的儿子和那位小女王结

婚。”

“那时,如果你还在部里的话你就可以得到‘金羊毛勋章’了。”

“我想,阿尔贝,你今天早晨是想用烟来喂饱我是不是?”

“啊,你得承认这可是最好的开胃品,我听到波尚已经到隔壁房间啦。你们可以辩论一

场,那就把时间消磨过去了。”

“辩论什么?”

“辩论报纸呀。”

“我的好朋友,”吕西安带着一种极其轻蔑的神气说道,“你见我看过报吗?”

“那么你们会辩论得更厉害。”

“波尚先生到。”仆人通报说。

“进来,进来!”阿尔贝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向那个青年迎上去。“德布雷也在这

儿,他也不先读读你的文章就诋毁你,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他说得很对,”波尚答道,“因为我在批评他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早上

好,司令!”

“啊!你已经知道那件事啦。”那位私人秘书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和他握手。

“当然啦!”

“他们外界怎么说?”

“什么‘外界’?一八三八这么个好年头,我们的‘外界’又这么多。”

“就是你领导的政论界呀。”

“他们说这件事很公平,说你如果撒下了这么多红花的种子,一定会收获到几朵蓝色的

花。”

“妙,妙!这句话说得不坏!”吕西安说。“你为什么不来加入我们的党呢,我亲爱的

波尚?凭你的天才,三四年之内你就可以飞黄腾达的。”

“我只等一件事出现以后就可以遵从你的忠告,那就是,等出现一位能连任六个月的部

长。我亲爱的阿尔贝,请允许我说一句话,因为我必须使可怜的吕西安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们是吃早餐还是吃午餐?我必须到众议院去一下,因为我的生活可不悠闲。”

“我们只吃早餐。我在等两个人,他们一到,我们就立刻入席。”

“你在等两个什么样的人来吃早餐?”波尚问道。

“一位绅士,一位外交家。”

“那么我们得花两个钟头来等那位绅士,三个钟头来等那位外交家了。我回来吃剩饭

吧,给我留一点杨梅,咖啡和雪茄。我还要带一块肉排去,一路吃着上众议院。”

“别干那种事,因为即使那位绅士是蒙特马伦赛,那位外交家是梅特涅,我们等到十一

点也会吃上早餐的。目前,暂且请你学学德布雷的样子,来一杯白葡萄洒和一块饼干吧。”

“就这么办吧,我等着就是了。我一定得做些什么来分散我的思想。”

“你象德布雷一样,但据我看来,当部长垂头丧气的时候,反对派应该高兴才是呀。”

“啊,你不知道我所受的威胁。今天早晨我得到众议院去听腾格拉尔先生的一篇演说。

今天晚上,又得听他太太讲一个法国贵族的悲剧。去他妈的,这种君主立宪政府!正如他们

所说的,既然我们有权选择,我们怎么会选中了那种东西?”

“我懂啦,那么你的笑料一定不少了。”

“别诋毁腾格拉尔先生的演讲,”德布雷说,“他们投你们的票的,因为他也属于反对

派的。”

“一点不错!而最最糟糕的就在这一点。我等着你们派他到卢森堡去演讲,我好痛痛快

快地嘲笑他一场。”

“我亲爱的朋友,”阿尔贝对波尚说,“看来西班牙事件显然是决定的了,因为你今天

早晨的脾气实在不妙。请别忘了,在巴黎人的闲谈里,曾提到我和瓦朗蒂娜·腾格拉尔小姐

的婚事,所以我从良心上不能让你诋毁这个人的演讲,因为有一天,这个人会对我说,‘子

爵阁下,您知道,我给了我的女儿两百万呢。’”

“啊,这桩婚姻是不会实现的,”波尚说道。“国王封了他为男爵,他可以使他成为一

个贵族,但无法使他成为一位绅士,而马尔塞夫伯爵的贵族派头太大了,决不会为了那两百

万而俯就一次门户不当的联姻的。马尔塞夫子爵只能娶一位侯爵小姐。”

“两百万哪!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呢!”马尔塞夫答道。

“这笔钱够在林荫大道开一家戏院,或建筑一条从植物园到拉比的铁路了。”

“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马尔塞夫,”德布雷说,“你只管和她结婚。不错,你等于娶

了一只钱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情愿少要几个纹章多弄几个钱。你的武器上有七只燕子。

给了你太太三只,你还有四只,那比基斯先生已经多一只了。而基斯先生的表兄是德国皇

帝,他自己也几乎做了法国的国王。”

“老实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吕西安。”阿尔贝茫然地说道。

“当然啦,每个百万富翁都象一个私生子一样的高贵,就是说,他们能够高贵得象私生

子。”

“别再说了,德布雷,”波尚大笑着回答说,“夏多·勒诺来了,他,为了医好你这种

怪僻的谬论,会用他祖宗勒诺·蒙脱邦的宝剑刺穿你的身体的。”

“那样,他会玷污那把宝剑的,”吕西安答道,“因为我卑贱,非常卑贱。”

“噢,天哪!”波尚大声叫道,“部长大人唱起贝朗瑞来啦,天啊,我们往哪儿走了

呀?”

“夏多·勒诺先生到!玛西米·莫雷尔先生到!”仆人通报了两位新来的客人。

“好了,现在可以吃早餐了,”波尚说,“因为我好象记得,阿尔贝,你告诉我你只等

两个人。”

“莫雷尔!”阿尔贝自言自语地说道,“莫雷尔!他是谁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夏多·勒诺先生,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满身上下一派绅士气的漂

亮青年,也就是说,他既古契一样的身材,又有蒙德玛一样的智慧,已上来握住了阿尔贝的

手。“我亲爱的阿尔贝,”他说,请让我给你介绍玛西梅朗·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

骑兵上尉,他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向我的英雄致敬吧,子爵。”说着他

向旁边让开了一步,一位宽额头,两眼锐利,胡须漆黑,纯良高贵的青年出现了。这位青

年,读者已在马赛见过他了,当时的情形很富于戏剧他,想必还不会忘记吧。一套半似法国

式,半似东方式的华丽的制服充分表现出了他那宽阔的胸部和健壮的身材,胸前挂着荣誉团

军官的勋章。这位青年军官以安闲优雅,彬彬有礼的态度鞠了一躬。

“阁下,”阿尔贝殷勤诚挚地说,“夏多·勒诺伯爵阁下知道这次介绍使我多么愉快,

您是他的朋友,希望也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说得好!”夏多·勒诺插嘴说道,“希望必要的时候,他也能为你尽力,就象为我尽

力一样。”

“他为你尽了什么力?”阿尔贝问道。

“噢!不值一提,”莫雷尔说道,“夏公·勒诺先生把事情夸大了。”

“不值一提!”夏多·诺大声说道,“性命悠关的事都不值一提!老实说,莫雷尔,那

未免太旷达啦。在你或许是不值一提的,因你每天都冒着生命的危险,但在我,我却只有这

么一次”

“我明白了,伯爵,显然是莫雷尔上尉阁下救了你的命。”

“正是如此。”

“究竟是怎么回事?”波尚问道。

“波尚,我亲爱的,你知道我都快要饿死啦,”德布雷说道,“别再引他讲长篇大论的

故事了好吧。”

“好的,我并不阻止你们入席,”波尚答道,“我们一边吃早餐,一边听夏多·勒诺讲

好了。”

马尔塞夫说:“诸位,现在才十点一刻,我另外还等一个人。”

“啊,不错!一位外交家!”德布雷说。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只知道要是我托他办一件事,他一定会给我办得十分满

意的,所以假如我是国王,我就会立刻封他以最高的爵位,把我所有的勋章都赐给他,假如

我办得到的话,连金羊毛勋章和茄泰勋章都给他。”

“好吧,既然我们还不能入席,”德布雷说,“就喝一杯白葡萄洒,把这件事原原本本

地告诉我们吧。”

“你们都知道我以前曾幻想着要到非洲去。”

“这是你的祖先早就为你策划好了的一条路。”阿尔贝恭维道。

“是的,但我怀疑你的目标是否象他们一样,是去救圣墓。”

“你说得很对,波尚,”那贵族青年说道。“我去打仗只是客串性的。自从那次我选来

劝架的两个陪证人强迫我打伤了我最要好的一位朋友的膀子以后,我就不忍心再同人决斗

了。我那位最好的朋友你们也都认识,就是可怜的弗兰兹·伊皮奈。”

“啊,不错,”德布雷说。“你们以前决斗过一次,是为了什么?”

“天诛地灭,要是我还记得当时为了什么的话!”夏多·勒诺答道。“但有一件事我记

得十分清楚,就是由于不甘心让我的这种天赋湮没,我很想在阿拉伯人身上去试试我新得的

手枪。结果我便乘船到奥兰,又从那儿到君士坦丁堡,一到那儿,碰巧赶上看到解围。我就

跟着众人一同撤退。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白天淋雨,晚上受冻,而我居然挺了过来,但第三

天早晨,我那匹马冻死了。可怜的东西!在马厩里享受惯了被窝和火炕,那匹阿拉伯马竟发

觉自己受不了阿拉伯的零下十度的寒冷啦。”

“你原来就是为了那个原因才要买我那匹英国马,”德布雷说,“你大概以为它比较能

耐寒吧。”

“你错了,因为我已经发誓不再回非洲去了。”

“那么你是吓坏了?”波尚问道。

“我承认,而且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夏多·勒诺答道。“我步行撤退,因为那匹马已

经死了。六个阿拉伯人骑着马疾驰过来要砍掉我的头。我用我的双筒长枪打死了两个,又用

我的手枪打死了两个,但当时我的子弹打完了,而他们却还剩两个人。一个揪住了我的头发

(所以现在的头发剪得这样短,因为谁都不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另外那个把土耳其

长剑搁在我的脖子上,正在这时,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位先生突然攻击他们。他用手枪打死了

揪住我头发的那个,用他的佩刀砍开了另外一个的颅骨。他那天本来是打算要救一个人的命

的,而碰巧是我赶上了。我将来发了财,一定要向克拉格曼或玛罗乞蒂去建造一尊幸运之神

像。”

“是的,”莫雷尔带笑说道,“那天是九月五日。那是一个纪念日,家父曾在那天神奇

地保全了性命,所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每年我一定要极力做一件事来庆祝它。”

“一件英勇之举,是不是?”夏多·勒诺插嘴说道。“总之,我是一个幸运儿,但事情

不仅仅如此。在把我从刀剑下面救出来以后,他又把我从寒冷里救了出来,不是象圣马丁那

样让我分享他的披风,而是把整件披风都给了我,然后又把我从饥饿中救出来,和我分享,

猜是什么?”

“一块斯特拉斯堡饼?”波尚说道。

“不,是他的马,我们每人都很痛快地吃了一大块马肉。这是非常难得的。”

“马肉吗?”阿尔贝大笑着说。

“不,是那种牺牲精神,”夏多·勒诺回答,“问问德布雷,他会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

识的人而牺牲他那匹英国骏马?”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是不会的,”德布雷说,“但为一个朋友,我或许会的。”

“我预卜到您会成我的朋友的,伯爵阁下,”莫雷尔答道,“而且,我已有幸告诉过您

了,说这是英雄主义也好,是牺牲精神也好,反正那天我一定要和恶运斗争一场,来报答我

们以前得到的好处。”

“莫雷尔先生所指的这一段历史说来非常有趣,”夏多·勒诺又说,“将来你们跟他交

情深了的时候,有一天他会讲给你们听的。现在让我们先来填饱肚子,别光填饱记忆力了

吧。什么时候吃早餐,阿尔贝?”

“十点半。”

“一定了吗?”德布雷问,并掏出表来看了看。

“噢!请你们宽限我五分钟,”马尔塞夫答道,“因为我所等的也是一位救命恩人。”

“谁的?”

“当然是我的呀!”马尔塞夫大声说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就不能象别人一样得救,而

只有阿拉伯人会杀人砍头吗?我们的早餐是一席博爱餐,我们的席面上将有——至少,我希

望如此——两位造福人类的救星。”

“我们怎么办呢?”德布雷说,“我们的蒙松奖章却只有一个。”

“哦,这个奖章可以赠给一个人不相干的人,”波尚说道,“法兰西学院常常用这个方

法来摆脱窘境。”

“他是从哪儿来的?”德布雷问道。“这个问题你已经回答过了一次,但回答得太含糊

了,所以我大胆再问一次。”

“老实说,”阿尔贝说道,“我也不知道,三个月前我邀请他的时候,他在罗马,从那

以后,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呢?”

“你认为他能按时到这儿吗?”德布雷又问。

“我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好吧,连五分钟的宽限也算在里面,我们只剩十分钟了。”

“趁这一段时间我来告诉你们一些关于我那位客人的事吧。”

“对不起!”波尚插嘴说道,“你要讲给我们听的故事里有没有可供写文章的资料?”

“有的,而且还可以写成一篇绝妙的文章。”

“那么,请说吧,看来今上午我是去不成众议院了,所以我必须补偿这个损失。”

“今年狂欢节我在罗马。”

“那我们知道。”波尚说道。

“是的,但你们却不知道我曾被强盗绑票过。”

“根本没有强盗这种东西。”德布雷答道。

“有的,有的,而且是最可怕的,或说得更正确些,是最可钦佩的强盗,因为我发觉他

们好得叫人害怕。”

“喂,我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说,“坦白承认吧,承认你的厨子来不及了,牡蛎还

不曾从奥斯坦德或马伦尼斯运到,所以,象曼德侬夫人一样,你要用一篇故事来代替酒菜。

赶快说吧,我们都是些有教养的人,可以原谅你的,并且可以听你的故事,虽然看来一定是

荒诞无稽的。”

“我可以对你们说,尽管看来荒诞无稽,但我对你讲的这一番话,却从头到尾都是真

的。土匪把我绑了去,带我到了一个最阴森恐怖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圣·塞巴斯蒂安

墓。”

“那个地方我知道,”夏多·勒诺说,“我到那儿去以后,几乎发了一场热病。”

“我比你更进了一步,”马尔塞夫答道,“因为我的的确确得了场大病。他们告诉我,

我是一个俘虏了,要我拿一笔四千罗马艾居的赎金约等于两万六千里弗。不幸的是,我当时

只有一千五。我的旅程和我的汇款那时都已快用完了。于是我就写信给弗兰兹——要是他在

这儿,我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可以证实——我写信给弗兰兹说,假如他不在六点钟以前带那四

千艾居来,那么到六点十分,我就要荣幸地去加入那些尊贵的圣徒和光荣的殉道者的行列里

了,因为罗吉·万帕先生——这是那个强盗头儿的名字——是极守信用的,毫不拖延的。”

“弗兰兹带着那四千艾居来了,”夏多·勒诺说。“见鬼!一个人的名字要是叫做弗兰

兹·伊皮奈或阿尔贝·马尔塞夫,是不难弄到四千艾居的。”

“不,他只是带着我就要介绍给你们的那位客人一同来了。”

“啊!这位先生是杀死卡科斯的赫克里斯,救出安特洛黑达的珠修斯了。”

“不,他也是一个人,而不是神,而且身材也和我们差不多。”

“从头到脚都武装了吗?”

“他连一根针都没带。”

“他代你付了赎金??

“不,他只对那个强盗头儿说了两句话,我就自由了。”

“而他们还要向他道歉,说不该绑你?”波尚说。

“正是这样。”

“噢,那他一定是一个再世的阿利身斯多啦。”

“不,他是基督山伯爵。”

“世界上根本没有基督山伯爵。”德布雷说。

“我想也不见得会有,”夏多·勒诺接着说,看他的神气真象是全欧洲的贵族他都知道

似的。“有谁知道关于一位基督山伯爵的什么事吗?”

“他可能是从圣地来的,他的祖先中,或许曾有人占领过髑髅地,象蒙特玛人占领死海

那样。”

“我想,我可以对你们的研究有一点帮助,”玛西梅朗说。

“基督山是一个小岛,我常听到家父手下的老水手们谈起那是地中海中央的一粒沙子,

宇宙间的一粒原子。”

“一点不错!”阿尔贝说道。“我说的那个人就是这粒沙,这粒原子的主人公,伯爵的

衔头大概是他在托斯卡纳头来的。”

“那么他很有钱罗?”

“我想是的。”

“但那应该看得出来呀。”

“你这就上当了,德布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读过《一千零一夜》吗?”

“问得多妙!”

“好,假如你在《一千零一夜》里所看到的人物,要是他们的麦子不是红宝石或金刚

钻,你知道他们是穷是富?他们似乎是穷苦的渔夫,但突然间,他们却打开了一个秘密窟,

里面装满了东印度诸国的财宝。”

“后来怎么样了?”

“我那位基督山伯爵就是那种渔夫。他甚至还采用了那本书里的一个人名。他自称为水

手辛巴德,而且还有一个装满了金子的山洞。”

“你见过那个岩洞吗,马尔塞夫?”波尚问道。

“没有,但弗兰兹见过。看在上帝的面上,可别在他的面前提这些话,弗兰兹是被绑了

眼睛进去的,有哑奴和女人服侍他,和那些女人一比呀,就是埃及美女算不了什么了。只是

他对于女人那一点不能十分确定,因为她们是等他吃过一点大麻以后才进来的,所以他或许

把一排石像当成女人了。”

“我也曾从一个名叫庇尼龙的老水手那儿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莫雷尔若有所思地说

道。

“啊!”阿尔贝大声说道,“幸亏莫雷尔先生来帮我的忙,你们不高兴了吧,是不是,

因为他为这个迷提供了一条线索。”

“我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说道,“你给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太奇特了。”

“啊!那是因为你们的大使和你们的领事没有把这种事告诉过你们。他们没有功夫呀,

他们必须得折磨他们在国外旅行的同胞。”

“瞧,你发火了,攻击起我们那些可怜的使节来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来保护你呢?议院

天天削减他们的薪水,他们现在简直可说毫无收入了。你想不想当大使,阿尔贝?我可以派

你到君士坦丁堡去。”

“不,恐怕我一表示偏袒美赫米德·阿里,苏丹就会送我上绞架,叫我的秘书来绞死我

的。”

“可不是!”德布雷说。

“是的,但这并不妨碍基督山伯爵的存在。”

“当然罗!每个人都是存在的。”

“不错,但并不都以同样的方式存在,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黑奴,华丽的游艇,精美的武

器,阿拉伯马和希腊情妇的。”

“你见过他那希腊情妇吗?”

“我见到过她本人,也听到过她的声音。我是在戏院里看到了她本人的,有一天早晨我

和伯爵一同吃早饭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么说你那位奇人也吃东西的罗?”

“是的,但吃得少极了,简直不能称为吃。”

“他必定是一个僵尸。”

“随你们去笑吧,那倒是G伯爵夫人的意见,如各位所知,她是认识罗思文勋爵的。”

“啊,妙极了!”波尚说道。“对于一个和报纸没有关系的人来说,这就是《立宪报》

上那篇关于那位大名鼎鼎的海蛇的肖像。”

“目光锐利,瞳孔能随意收缩或放大,”德布雷说,“而且面部轮廓清晰,额头饱满,

脸色惨白,胡须漆黑,牙齿白而尖利,礼貌周到,无懈可击。”

“正是这样,吕西安。”马尔塞夫答道,“你形容得一点不差。是的,敏感而极有礼

貌。这个人常常使我发抖!有一天,我们去看杀人,我觉得好象要昏过去了,但听他冷酷平

静地描写各种酷刑,那简直比亲眼看到刽子手和犯人更可怕。”

“他有没有引你到斗兽场的废墟中去吸你的血?”波尚问。

“或是,把你救出来以后,他有没有要你在一张火红色的羊皮纸上签字,叫你把你的灵

魂卖给他,象以扫出卖他的长子继承权一样?”

“笑吧,你们尽管嘲笑吧,诸位!”马尔塞夫有点动气了。

“我看你们这些巴黎人,你们这些在林荫大道和布洛涅树林里游手好闲的家伙们,再想

想那个人,我好象觉得我们不是属于同一个种族似的。”

“敝人不胜荣幸之至。”波尚答道。

“同时,”夏多·勒诺又说,“你那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只是他和意大

利强盗有点交情。”

“意大利根本没有强盗!”德布雷说。

“世界上根本没有僵尸!波尚答道。

“也界上根本没有基督山伯爵!”德布雷又说。“敲十点半啦,阿尔贝!”

“承认这是你梦中的事情吧,让我们坐下来吃早餐吧。”波尚又说道。但钟声未绝,杰

曼就来通报说,“基督山伯爵大人到。”

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吃了一惊,这证明马尔塞夫的一番叙述已给了他们很深刻的印象,

连阿尔贝自己都感到突兀。他根本没听到马车在街上停下来的声音,或候见室里的脚步声,

开门的时候也毫无声音。但伯爵出现了,他的穿着极其简单,但即使最会吹毛求疵的花花公

子也无法从他这一身打扮上找出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帽子、上装、

手套、皮靴——都是一流巧手的作品。使大家尤为惊奇的,是他极象德布雷所画的那幅画

像。伯爵微笑着走进了房间,向阿尔贝走过来,阿尔贝赶紧伸手迎上去。“遵守时间,”基

督山说道“是国王礼节,我好象记得你们的一位君主曾这样说过。但这却不是旅客所能办到

的,不论他们心里多么希望如此。我希望你们能原谅我迟到了两三秒钟。一千五百里的路程

上是免不了有些麻烦的,尤其是在法国,这个国家好象是禁止打马的。”

“伯爵阁下,”阿尔贝答道,“我正向我的几位朋友宣布了您光临的消息,我请了他们

来,以实践我对您许下的诺言,现在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这几位是:夏多·勒诺伯爵阁

下,出身名门,是十二贵族的后代,他的远祖曾出席过圆桌会议;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内

政部长的私人秘书;波尚先生,报社的编辑,法国政府害怕的人物,他虽然大名鼎鼎,但您

在意大利却不曾听说过,因为他的报纸在那儿是禁止的;玛西梅朗·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

利亚的骑兵上尉。”

“伯爵一一向他们点头致意,态度很客气,但同时又带有英国人那种冷淡和拘泥虚礼的

气质,当听到最后这个名字,他不禁向前跨了一步,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淡淡的红晕。

“您穿的是法国新征服者的制服,阁下,”他说,“这是一套漂亮的制服。”谁都搞不清究

竟是什么原因使伯爵的声音颤动得这样厉害,是什么原因使得他那对平静清澈的眼睛突然炯

炯有神,此时他已无意掩饰自己的感情了。

“你没见过我们这位非洲客人吧,伯爵阁下?”阿尔贝问道。

“从没见过。”伯爵回答说,这时他已完全克制住了自己。

“喏,在这套制服下面,跳动着的是一颗军人的最勇敢和最高贵的心。”

“噢,马尔塞夫先生!”莫雷尔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让我说下去吧,上尉!”阿尔贝继续说道,“我们刚刚才听到说了他最近的一个举

动,是一次非常英勇的壮举,所以尽管我也是今天才初次见到他,我却要请您允许我把他当

作我的朋友介绍。”

“啊!您有一颗高贵的心,”伯爵说道,“那太好了。”

这一声感叹与其说是在回答阿尔贝,倒不如说是在回答伯爵自己心里的念头,大家都很

惊奇,尤其是莫雷尔,他惊奇地望着基督山。但由于那语气是这样的柔和,所以不论这声感

叹是多么的古怪,也是不会使听者生气的。

“咦,他为什么要怀疑这一点呢?”波尚对夏多·勒诺说。

“的确,”后者答道,他以他那贵族的眼光和他的阅历,已把基督山身上所能看穿的一

切都看穿了。“阿尔贝没有骗我们,这位伯爵的确是一个奇人。你怎么看,莫雷尔?”

“不错!他对我说了那一句怪话,但他目光真诚,我很喜欢他。”

“诸位先生们,”阿尔贝说道,“杰曼告诉我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亲爱的伯爵,请允许

我为您引路。”

他们静静地走入了餐厅,大家各自就座。

“诸位,”伯爵一边入座,一边说,“请容许我作一番自白,借此来解释一下我的任何

不合习俗的举动。我是个外乡人,而生平第一次到巴黎来。对于法国人的生活方式我一点都

不了解,到目前为止,我一向遵从的是东方人的习俗,而那和巴黎人的则是完全相反的。所

以,要是你们发觉我有些地方太土耳其化,太意大利化,或太阿拉伯化,请你们原谅。现

在,诸位,我们来用早餐吧。”

“瞧,他说这番话的神气!”波尚低声说道,“他一定是个大人物。”

“在他的本国可说得上是个大人物。”德布雷接上说道。

“在世界各国都可算得上是个大人物,德布雷先生。”夏多·勒诺说。

第四十章 早餐

读者大概还记得,伯爵是一个极节食的宾客。阿尔贝注意到了这一点,深恐巴黎式的生

活一开始就会在这最重要的一点上使这位客人不高兴。

“亲爱的伯爵,”他说道,“我怕海尔达路的饭菜不象爱勘探巴广场的那样合您的胃

口。这一点我本应该先跟您商量,为您做几样特别合您口味的菜的。”

“要是您对我了解较多的话,”伯爵微笑着答道,“对于象我这样一个随缘度日,在那

不勒斯吃通心粉,在梅朗吃粟粉粥,在瓦朗斯吃杂烩羹,在君士坦丁堡吃抓饭,在印度吃

‘卡力克’,在中国吃燕窝的旅行家,这种事您想都不会想的。我无论到什么地方,什么饭

菜都能吃,只是我吃得很少。今天,您怪我吃得少,实际上这已是胃口很好的时候了,因为

从昨天早晨以来,我还没吃过东西。”

“什么!”宾客都惊叫道,“您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吗?”

“是的,”伯爵答道,“因为必须绕道到尼姆去听一点消息,所以来不及了,沿途就没

有停车。”那么您在马车里进餐了吗?”马尔塞夫问道。

“没有,我睡觉,当我累了而又无心去消遣,或当我肚子饿而又不想吃东西的时候,我

总是睡觉的。”

“但您能睡就睡吗,阁下?”莫雷尔问道。

“差不多是这样吧。”

“您的办法保险吗?”

“万无一失。”

“那对于我们那些在非洲的人真是太难得了,我们常常找不到吃的,饮料也极少。”

“是的,”基督山说,“但不幸的是,我的办法对象我这样过着一种特别生活的人虽然

很有用外,可是对全军将士却非常危险,会使他们需要醒的时候醒不过来。”

“我们能否问一下这种办法究竟是什么呢?”德布雷问道。

“噢,可以的,”基督山答道,“我并不想保守秘密。那是上等的鸦片和最好的大麻的

一种混合剂。鸦片是我从广东买来的,可保证它的质量上等,大麻是东方的产品,也就是

说,是在底格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生长的。这两种成份以相等的份量混合起来,制成丸药,吃

下一颗以后,十分钟就可见效。这点可问一下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我记得他曾吃过一

次。”

“是的,”马尔塞夫回答说,“他对我说起过这样的事。”

“但是,”波尚说道,他站在新闻记者的立场上,仍抱着非常怀疑的态度,“这种药丸

您总是带在身上吗?”

“总是带着的。”

“我想看一下这种宝贵的药丸,伯爵不会怪我失礼吧?”波尚又说道,心里很想难倒

他。

“没什么,阁下。”伯爵回答道,说完他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只非常名贵的小盒子,那是

整块翡翠镂刻成的,上面有一个金质的盖子,盖子一转,就从里面倒出了一粒淡绿色的小丸

子,约莫有豌豆大小。这粒药丸有一股辛辣刺鼻的香味。翡翠盒子里还有四五粒,这本来的

容量大概在一打左右。全桌的人传看着这只小盒子,但宾客们把它拿到手上的时候,主要的

是细察这块令人羡慕的翡翠而不是去看那药丸。

“这些药丸是您的厨师给您调制的吗?”波尚问道。

“噢,不,阁下,”基督山答道,“我不会把我真正心爱的享受品托给无能的人去随意

乱弄的。我自己勉强可算是一个药剂师,我的药丸都是我亲自调制的。”

“这块翡翠真漂亮,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大的了,”夏多·勒诺说道,“虽然家母也颇有

一些家传的稀奇珠宝。”

“我有三块同样的,”基督山答道。“一块我送给了土尔其皇帝他把它镶在了他的佩刀

上,另一块让我送给了我们的圣父教皇,他把它和拿破仑皇帝送给他的前任庇护七世的那一

块一同镶在他的皇冠上了,他原来的那一块差不多也这样大,但质地没这么好。这第三块我

留给了自己,我把它镂空了,虽然降低了它的价值,但用起来却的确非常方便。”

每个人都惊异地望着基督山,他的话讲得这样简洁,显然所说的是实情,否则的话他疯

了。但是,这块翡翠明明在眼前,所以他们自然倾向于相信。

“那两位君主用什么和您交换这种珍贵的礼物的呢?”德布雷问道。

“我向土耳其皇帝交换了一个女人的自由,”伯爵回答说,“向教皇交换了一个男人的

生命。所以在我的一生中,也曾一度有过权力。好象上天送到帝王宫中降生似的。”

“您救的是庇皮诺,对吧?”马尔塞夫大声说道,“您就是为他才去弄到那个赦罪令的

吧?”

“或许是的吧。”伯爵微笑着回答说。

“伯爵阁下,您不知道我听了这些话有多高兴,”马尔塞夫说道。“我事先已对我这几

位朋友宣称过,说您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位魔术师,中世纪的巫师,但巴黎人诡辩起来

倒是十分精明的,假如那种事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所遇到的话,那他们就会把最无可争辩的

事实误认作狂想。譬如说,骑士俱乐部的一个会员在大街上被抢劫啦;圣·但尼街或圣·日

尔曼村有四个人被暗杀啦;寺院大道或几龄路的一家咖啡馆里捉到了十个,十五个,或二十

个小偷啦;这一类新闻,德布雷天天看到,波尚天天刊登,可是,他们却拚命说马里曼丛

林,罗马平原,或邦汀沼泽地带没有强盗。请您当面告诉他们,我的确被强盗绑去过,要不

是您仗义搭救,恐怕我现在早已躺在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而决不可能再在海尔达路我

这间寒舍里接待他们啦。”

“但是,基督山说道,“您答应过我决不再提那次不幸的事的。”

“我可没那样答应您呀,”马尔塞夫大声说道,“那一定是另外一个人答应的,那个人

也蒙您这样把他救了出来,而您却把他忘了。请谈谈吧,假如您愿意把那件事讲出来,我不

但可以听到几件我已经知道了的事,而且或许还可以知道更多到现在为止还不明白的事情

呢。”

“依我看,”伯爵微笑着答道,“您也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对于经过的种种事

情,已经知道得象我一样清楚了呀。”

“好吧,请答应我,假如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您也就把我所不知道的一切都

讲出来。”

“那很公平合理。”基督山伯爵回答说。

“是这样的,”马尔塞夫开始了他的讲述,“接连三天,我自以为已成了一个蒙面女郎

青睐的目标,我把她看作了丽亚或鲍贝类美女的后裔了,而实际上她是个化装的农家女,我

之所以说是农家女,是为了避免说农妇。我只知道自己当时象个傻瓜,一个大傻瓜,我错把

这个下巴上没有胡须,腰肢纤细,年约十五六岁的男强盗看成是一个农家女了,正当我想在

他的嘴唇上吻一下时,他忽然拿出一支手枪顶住我脑袋,另外还有七八支手枪过来帮忙,于

是我被领到,或说得更准确些,是被拖到了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在那儿,我发现有一

位受过高深教育的强盗正在那儿阅读《凯撒历史回忆录》,蒙他弃书赐教,告诉我说,除非

我在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以前拿出四千毕阿士特,否则到了六点一刻我就活不成了。那封信现

在还在,因为弗兰兹·伊皮奈还保留着,上面有我的签名,有罗吉·万帕先生的附言。我所

知道的就这些了,我不了解的是,伯爵阁下,您究竟怎么使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罗马强盗这

样尊敬您。说实话,弗兰兹和我的确都对您佩服极啦。”

“说来简单极了,”伯爵答道。“我认识那位大名鼎鼎的万帕已有十几年了。当他还只

是个孩子,一个牧童的时候,他就曾给我领了一段路,为此我曾送了他几块金洋。他呢,为

了报答我,就送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柄是他亲手雕刻的,你们要是去参观我的武器收藏

柜的话,还可以看到它。本来,这次交换礼物,应该可以建立起我们之间的友谊的,但到了

后来,不知他究竟是把这件事忘了呢,还是记不得了,他想来抓我,结果反倒是我抓住了

他,还把他的手下人也捉了一打。我本来可以把他交给罗马法庭的,法庭方面大概也是会欢

迎的,尤其是他,但我没那样做,相反的,我把他和他的手下人都放了。”

“条件是不许他们再作恶,”波尚大笑着说道。“我很高兴看到他们确能信守诺言。”

“不,阁下,”基督山回答,“我的条件只是要求他该尊重我和我的朋友。你们之中要

是有社会主义者,以宣扬人道和以对你们邻居尊重为荣的话,那么对于下面的这番话或许会

觉得奇怪的,我从来不想去保护社会,因为社会并没有保护我,我甚至可以说,一般而言,

它只想来伤害我,所以我对它毫无敬意,并对它们保持中立的态度,并非我欠社会和我的邻

居的情,而是社会和我的邻居欠了我的情。”

“好!”夏多·勒诺大声说道,“您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个敢于把利己主义说得这样坦

诚的人。好样的,伯爵阁下,说得好!”

“至少可算得上说得很坦白,”莫雷尔说道。“但我相信伯爵阁下虽曾有一度背离了他

这样大胆宣称的原则,但他是不会感到遗憾的。”

“我怎么背离了那些原则,阁下?”基督山问道,他象这样不由自主地以专注的目光去

望莫雷尔,已经有两三次了,这个青年简直有点受不了伯爵这明亮而清澈的目光。

“噢,在我看来,”莫雷尔答道,“您救了您并不认识的马尔塞夫先生,也就是帮助您

的邻居和社会了。”

“他是那个社会的光荣。”波尚说道,喝干了一杯香槟。

“伯爵阁下,”马尔塞夫大声说道,“这回您错了,您可是我所知道的最严谨的逻辑学

家啊。您一定会清楚地看到,依据这个推理,您非但不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还是一个博

爱主义者呢。啊!您自称为东方人,勒旺人,马耳他人,印度人,中国人。您的姓是基督

山,水手辛巴德是您的教名,可是在您的脚踏上巴黎的第一天,您就自然具备我们这些反常

的巴黎人的最大美德,或说得更确切些,我们的最大的缺点,就是,故意表白您所没有的污

点,而掩饰了您固有的美德。”

“亲爱的子爵,”基督山答道,“我看不出在我所做的一切事上有哪一点值得您和这几

位先生如此过奖。您和我早已不是陌生人,因为我们早就相识了。我曾让了两个房间给您,

我曾请您和我共进早餐,我曾借给您一辆马车;我们曾一同看狂欢节;我们也曾在波波罗广

场的一个窗口上一同看处决人,那次把您吓得差一点昏过去。我请这几位先生说句公道话,

我能让我的客人由那个您所谓的可怕的强盗去任意摆布吗?而且,您知道,我曾想过,当我

到法国来的时候,您可以介绍我踏进巴黎的几家客厅。您以前或许把我这个决定看作一个空

泛不可能实现的计划,但今天您已经看到了它的实施事情,这件事,您要是不守信用,一定

要受罚的。”

“我一定守信用,”马尔塞夫回答说,“但我深恐您见惯了奇事美景,对这里会大感失

望的。在我们这里,您遇不到任何在您的冒险生活里常常遇到的那种插曲。马特山就是我们

的琴博拉索山,凡尔灵山就是我们的喜马拉雅山,格勒内尔平原就是我们的戈壁大沙漠,而

且他们现在正在那儿掘一口自流井,以便沙漠里的旅客能有水吃。我们有不少小偷,尽管没

有报上说的那样多,但这些小偷怕警察甚于怕失主。法国是这样平淡无奇,巴黎又是这样文

明的一个都市,以致在它的八十五个省境内——我说八十五个,因为我没有把科西嘉包括进

去——嗯,在这八十五个省境内,您无论在哪一座小山上都可找到一座急报站,无论哪一个

岩洞里都可找到一盏警察局安放的煤气灯。我只有一件事可以为您效劳,听您的吩咐,由我

或请我的朋友到处为您介绍。其实,您也无需任何人为您介绍——凭您的大名、您的财富和

您的天才,(基督山带着一个近于讽刺意味的微笑鞠了一躬)您可以到处自荐而受到很好的

接待。我只在一点上可以对您有点用处,在熟悉巴黎生活的习惯,使日子过得安乐舒适,或

则买衣物用具这几方面,我的经验对您能有所帮助的话,您尽管差遣我为您去找一所适当的

住宅。我在罗马分享了您的住处,但我不敢请您分享我的住处——虽然我并不主张利己主

义,但我却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因为除了我本人以外,这些房间连一个影子也容纳不

下,除非是一个女人的倩影。”

“啊,”伯爵说道,“那是准备金屋藏娇了,我记得在罗马的时候,你曾提到过一件计

划中的婚事。我可以向您道喜了吗?”

“那件事到目前还只是一个计划。”

“所谓‘计划’,意思说是事实。”德布雷说道。

“不是的,马尔塞夫答道,“家父极想结这门亲事,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介绍您见一

见这位即使不是我的太太,至少也是我的未婚妻的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

“欧热妮·腾格拉尔!”基督山说道,“请告诉我,她的父亲不就是腾格拉尔男爵阁下

吗?”

“正是

,”马尔塞夫答道,“他是一位新封的男爵。”

“那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说道,“假如他对国家有贡献,佩得上这称号的话。”

“贡献大极了,”波尚回答说。“虽然身为自由派,他却在一八二九年为查理十世,谈

成了一笔六万的借款,而查理十世就给他封了个男爵的称号,并赏他荣誉爵士的衔头,所以

他也挂起勋章来了,只是,并不象您所想的那样挂在他的背心上,而是挂在他的纽扣眼

上。”

“啊!”马尔塞夫大笑着插进来说道,“波尚,波尚,这些资料你还是留给滑稽画报

吧,别当着我的面来挖苦我未来的岳父了。”然后,他转向基督山,“您刚才提到了他的名

字,这么说您认识男爵了?”

“我并不认识他,”基督山回答说,“但我想不久大概就可以认识他的,因为我经伦敦

理杳·勃龙银行,维也纳阿斯丹·爱斯克里斯银行,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担保,在他

的银行里可享受无限贷款的权利。”

当他说到这最后一家银行的时候,伯爵向玛西梅朗·莫雷尔瞟了一眼。假如他这一瞟的

用意是想引起莫雷尔的注意的话,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玛西梅朗象触了电似地突然

一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他说,“您认识那家银行吗,阁下?”

“那是我在基督世界的首都与之有业务往来的银行,”伯爵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我在

那家银行很有点势力,有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噢,伯爵阁下,有一件事我直到现在也没法搞清您可以帮我查一查。那家银行过去曾

帮过我们一次大忙,可是,我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老是否认那次曾帮过我们。”

“很愿意为您效劳。”基督山说道,并欠了欠身。

“但是,”马尔塞夫又说,“奇怪,我们怎么把话题扯到腾格拉尔身上去啦。我们在讨

论给伯爵找一所适当的住宅,来吧,诸位,我们大家来建议一个地方吧,我们应该把这位新

客人安置在我们大首都的什么地方好呢?”

“圣·日尔曼村,”夏多·勒诺说。“伯爵可以在那儿找一座漂亮的大厦,有前庭和花

园的。”

“嘿!夏多·勒诺,”德布雷驳道,“你就知道你那死气沉沉,毫无生趣的圣·日尔曼

村。别信他的话,伯爵阁下,还是住在安顿大马路好,那才真正是巴黎的市中心呢。”

“在戏院大道中,”波尚说道,“挑一间有阳台的房子,住在二楼上。伯爵阁下可以把

他的银沙发带到那儿,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看着全巴黎的人从他眼前经过。”

“你有什么主意吗,莫雷尔?”夏多·勒诺问道,“你不提个建议吗?”

“噢,有的,”那青年微笑着说道,“我倒也有一个建议,但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好的建

议,我想他也许已选中了一个,可是既然他还没有回答,我也不妨再冒昧地提一个,请他到

一座漂亮的大厦里租几个房间住,那是整巴杜式的建筑物,我的妹妹已在那儿住了一年,就

在密斯雷路上。”

“您还有一个妹妹?”伯爵问道。

“是的,阁下,一个最好的妹妹。”

“她结婚了吗?”

“差不多九年了。”

“幸福吗?”伯爵又问。

“再幸福不过了。”玛西梅朗回答说。”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那个人在我们家遭厄运

的时候也没对我们变过心。他叫艾曼纽·赫伯特。”基督山脸上显露出了一个旁人不易觉察

的微笑。“我度假的时候就住在那儿,”玛西梅朗继续说,“我,和我的妹夫艾曼纽,只要

伯爵阁下肯赏脸有所吩咐,都可以尽力为您效劳的。

“请等一下!”阿尔贝不等基督山有回答的时候,就大声说道,“小心哪,您要把一位

旅行家——水手辛巴德,一个到巴黎来观光的人,关到刻板的家庭生活里去啦。您等于在给

他找一位管束他的家长了。”

“噢,不是的,”莫雷尔说道,“我的妹妹才二十五岁,我的妹夫三十岁。他们都是活

泼愉快的年轻人。而且,伯爵阁下当然是住在他自己家里的,只在高兴的时候才见见他们

的。”

“谢谢,阁下,”基督山说道。“假如您肯赏脸给我介绍一下的话。有机会能和令妹和

她的丈夫相识已很满意了,这几位先生的好意我都无法接受,因为我的寓所已准备好了。”

“什么!”马尔塞夫大声叫道。“那么说您还是要去住旅馆了,那未免太乏味了吧。”

“我在罗马是住得这样差的吗?”基督山微笑着说。

“天哪!您能在罗马花五万毕阿士特装饰您的房间,但我想您不见得每天都准备花那样

一笔钱吧。”

“并非为了那个原因我不敢住旅馆,”基督山答道,“只是我已决心要自己买一所房

子,我派我的贴身仆人先来,他这时该买好了房子,而且布置好了。”

“那么,您有一个熟悉巴黎的贴身仆人了?”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巴黎来。他是个黑人,又是个哑巴。”基督山回答说。

“是阿里!”阿尔贝在大家的一片惊奇声中大声叫道。

“是的,是阿里,我那个哑巴黑奴,我想,您在罗马时见过他的。”

“当然见过,”马尔塞夫说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但您怎么能叫一个黑奴来买房子

呢?他会把一切都弄糟的呀,可怜的家伙。”

“你可别想错了,阁下,”基督山回答说,“我的看法正巧与您的相反,他一切都会做

得令我满意的。他了解我的嗜好,我的怪癖,我的需要,他到这儿已有一星期了,他会象一

条猎狗一样凭本能自己去搜索的,他会把一切都为我妥当地安排好的。他知道我今天十点钟

到,所以从九点钟起,他就在枫丹白露的木栅门口等候我了。他给了我这张纸条,上面有我

新居的地址。您自己看吧。”说着,基督山递给阿尔贝一张纸条。

“香榭丽舍大街,二十号,”阿尔贝念道。

“哪,那可真是从没听说过的事。”波尚说道。

“派头真大。”夏多·勒诺接上一句。

“什么!您还没见过您自己的房子?”德布雷问道。

“没有,”基督山说道,“我告诉过你们了,我不愿迟到,我在马车里换衣服,一直到

了子爵的门口才下车。”

“这几个青年互相对视着,一时又摸不清伯爵是否在演一幕喜剧,但他所说的每个字听

起来又都是这样的朴实,令人无法相信他说的会是谎话,而且,他又何必要撒谎呢?

“那么”,波尚说道,“我们只能尽力为伯爵阁下效点微劳自慰了。我,可以凭我新闻

记者的资格,为他打开各家戏院的大门。”

“非常感谢,阁下,”基督山答道,“不过,我的管家已在每一家戏院里都为我定了一

间包厢。”

“是那位出色的伯都西身先生,极其善于租窗口的吗?”

“是的,您那天光临的时候见过他。他当过兵,当过走私贩子。事实上,他什么都干

过。我不很了解他究竟有没有和警察局发生过小摩擦。譬如说,用一把小刀子截人之类的

事。”

“而您选中了这位诚实的公民做您的管家是吗?”德布雷说道。“他每年要揩您多少

油?”

“凭良心讲,”伯爵答道,“我相信比别人多不了多少。他很符合我的标准,认为天下

没有办不到的事,所以我留用了他。”

“那么,”夏多·勒诺又说道,“既然您已安排妥当了,有了一位管家,又有了一所座

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大厦,您现在就只差有一位情妇了。”

“阿尔贝笑了笑。他想起了他在爱根狄诺戏院和巴丽戏院伯爵包厢里见到的那个希腊美

人。

“我有比情妇更好的东西,”基督山说道,“我有一个女奴。你们的情妇里从戏院,歌

舞团,或游戏场里弄来的,而我却是在君士坦丁堡把她买来的。她虽然花了我不少钱,但我

不在乎。”

“但您忘记啦,”德布雷大笑着说道,”正象查理国王所说的:我们法国人天性最自

由,她的脚一踏上法国领土,她便自由了。”

“谁会告诉她这一点呢?”

“随便是谁看见她都会的。”

“可是她只会讲罗马土话。”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至少我们可以见见她吧,”波尚说道,“不然,难道您还雇用

了哑巴太监来侍候她吗?”

“噢,没有,”基督山回答说,“我可没有东方化到那种程度。我身边的人谁都可以自

由地离开我,而当他离开我的时候,他大概已不再有求于我或有求于任何人了,或许正是这

个原因,他们才没有离开我。”

“他们已经在吃餐后甜点和抽雪茄。

“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现在已经两点半了。你的贵宾很

有趣,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必须回到部长那儿去了。我要把伯爵的事告诉他,我们不

久便可以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了。”

“小心点哪,”阿尔贝答道,“那可是谁都没办到的事啊。”

“噢,我们的警务部有三百万经费。不错,他们几乎总是有亏空,但那没关系,我们为

这事是可以花五万法郎的。”

“你知道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我可以答应你。再会,阿尔贝。诸位,再会。”

“德布雷一离开房间,就高声大喊:“备车!”

“好!”波尚对阿尔贝说道,“我也不到众议院去了,但我已有了一篇文章的素材可以

献给我的读者了,那比腾格拉尔先生的演说要强多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波尚,”马尔塞夫说道,“我求你一个字也不要发表,别抢了我向

社会介绍他和推荐他的功劳。他这个人很有趣是吗?”

“岂止有趣,”夏多·勒诺回答说,“他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奇特的人了。你走不走,

莫雷尔?”

“等我先递一张名片给伯爵阁下,他答应要到密斯雷路十四号来拜访我们一次的。”

“请放心好了,我决不会食言的。”伯爵鞠躬回答。于是玛西梅朗·莫雷尔和夏多·勒

诺伯爵一起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基督山一个人和马尔塞夫在了一起。

第四十一章 介绍

当阿尔贝发现只剩他和伯爵两个人的时候,就说道:“伯爵阁下,请允许我来领您参观

一下单身汉的房间吧。您在意大利住惯了宫殿,现在来计算一下一个住得还不错的青年在巴

黎能有多少平方尺的地方可住,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我们来一个房间地看吧,我给您打开窗

户,让您透透气。”

“楼下的餐厅和客厅基督山已经看过了。阿尔贝先领他去了他的艺术工作室,那间工作

室,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原是他最心爱的房间。基督山是一位可敬的鉴赏家,凡是阿尔贝收

集在这儿的东西:古老的木柜,日本瓷器,东方的丝绸,威尼斯玻璃器具,世界各地的武器

等等每一样东西他都非常熟悉,一看便知它们是哪个时代的东西,产于哪个国家以及它们的

来历。

马尔塞夫原以为应该由他来指导伯爵的,而实际却恰恰相反,倒是他在伯爵的指导之下

上了一堂考古学,矿物学和博物学的课。他们下到二楼,阿尔贝领他的贵宾进入客厅。客厅

里挂满了近代画家的作品,有杜佩雷的风景画:长长的芦苇和高大的树木,哞哞叫的奶牛和

明朗的天空;有德拉克络画的阿拉伯骑侠:身穿白色的长袍,把着闪闪发光的腰带,戴着铁

套的纹章,他们的马用牙齿互相嘶咬,骑在马上的人却在用他们的狼子棒凶猛地格斗;拼杀

布郎热的水彩画,色彩极其动人,以致使画家成了诗人的仇敌;有边亚兹的油画,他使他的

花比真花还鲜艳,太阳比真的太阳还灿烂;有德冈的图案画,色彩象萨尔瓦多·罗联萨的画

一样生动,但却富于诗意;有吉罗和米勒的粉笔画,把小孩子画得象天使安琪儿,把女人画

得象仙女般美貌;有从多萨的《东方之行画册》上撕下来的速写,那些速写都是画家在驼峰

上或回教寺院的殿堂下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勾成的。总之,都是近代的艺术珍品,作为补偿

那些久已失传的古代艺术品的杰作。

阿尔贝以为这次可以有些新的东西给那位旅行家看看了,但使他极其惊奇的是:后者不

必看画上的签名(其中有许多实际上只是些缩写),便能立刻说出每一幅画的作者姓名,而

且态度非常安闲自在,可以看出他不仅知道每一位画家的姓名,而且还曾鉴别和研究过他们

不同的画风。他们从客厅又到了卧室,这个房间布置得极其朴素雅致。在一只镀金镂花的镜

框里,嵌着一幅署名“奥波·罗贝尔”的肖像画。这幅肖像画引了基督山伯爵的注意,只见

他在房间里急速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在画像前面停了下来。画面上是一位青年女子,年

约二十五六岁,肤色微黑,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她穿着美丽的迦太

罗尼亚渔家女的服装——一件红黑相间的短衫,头发上插着金发针。她凝望着大海,背景是

蓝色的海与天空。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所以阿尔贝没有觉察到伯爵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了,

他的胸膛和肩膀在神经质地颤抖着。房间里一时间沉寂了一会儿,在这期间,基督山出神地

凝视着那幅画。

“您的情妇可真漂亮啊,子爵,”伯爵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吻说道,“这套服装大概是

跳舞时穿的吧,使她看上去可爱极了。”

“啊,阁下!”阿尔贝答道,“要是您看过了这幅画旁边的另一幅画,我就不能原谅您

这个错误了。您不认识我的母亲。您在这幅画上看到的人就是她。这幅像是七八年前画的。

这套服装,看上去象是她想象出来的,可是画得很逼真,使我觉得好象看到了一八三○年时

的母亲一样。伯爵夫人的这幅像是在伯爵出门的时候画的。她无疑是想使他大吃一惊,但说

来也奇怪,我父亲似乎很不高兴看到这幅像,即使这幅画十分名贵,因为您已经看到了,这

是莱身波·罗贝尔画的杰作之一,这也无法克服他对它的厌恶。真的,这话我只能对你说,

马尔塞夫伯爵是卢森堡最勤勉的贵族之一,是一位以军事理论见长的将军,但对于艺术他却

是一个最庸俗的外行。母亲就不同了,她本人就画得很好,她为了不能保存这样名贵的一幅

画,就把它送给我挂在这儿,这样可以减少一些伯爵的不愉快。马瑟夫先生的画像是格洛斯

画的,喏,就是这一幅。请原谅我谈起了家事,但既然您肯赏脸让我把您介绍给伯爵,我就

把这件事告诉您,免得您对这幅画产生误会。这幅画好象有一种魔力,因为我母亲每次到这

儿来,总要看看它,而每一次看它就非哭不可。伯爵和伯爵夫人一生中惟有这一件事不和,

他们虽然结婚已二十多年了,却仍象新婚那天一样恩爱和睦。”

基督山迅速地瞟了阿尔贝一眼,象是要寻找他的话外之音,但这个青年人的话显然是很

直率地从他的心里说出来的。

“现在,”阿尔贝说道,“我全部的宝藏您都见到了,请允许我把它们献给您,虽然都

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请把这里当作您自己的家好了,请随便一些,并请您同我一起去见一

下马尔塞夫先生,我在罗马已写信详细告诉过他您对我的帮助,我已对他讲您将光临的消

息。我敢说,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很希望能亲自向您道谢。我知道,您对于应酬多少有点厌烦

了。见识过这么多事物的水手辛巴德对于家庭生活是不会怎么感兴趣的。可是,巴黎人的生

活就在于彼此来往的应酬上,,我现在的提议就是踏入这种生活的开始,请接受吧。”

基督山鞠了一躬,并没回答,他接受了这个建议,既没有表露出热情,也没显示出不

快,只当这是社会上的一种习俗,每个绅士都应该把这看作是一种义务。阿尔贝叫他的仆人

进来,吩咐他去通报马尔塞夫先生和夫人:说基督山伯爵已经到了。阿尔贝和伯爵跟在他的

后面。当他们走到前厅的时候,看见门框上挂着一面盾牌,盾牌上的图案极其华丽,和房间

里其它的陈设很相称,这一点足以证明这个纹章的主人的重要性了。基督山停下来全神贯注

地看着。

“七只浅蓝色的燕子,”他说,“这无疑是您的家族纹章吧?我对纹章虽有点研究,能

略做辨别,但对于家谱学却很不了解。我是一个新封的伯爵,这个头衔是在托斯卡纳依靠圣

爱蒂埃总督的帮忙弄来的,要不是他们说这是旅行所必需的,我本来还不高兴来这一套呢。

但是,一个人出门在外,马车的坐垫底下,总有一些想避开海关关员搜查的东西的。原谅我

向您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这没什么失礼的,”马尔塞夫非常自信地答道。“您猜对了。这是我家的纹章,也就

是说,是我父亲这一族的,但您也看到了,这旁边有一面盾,上面有红色的直线和一座银色

的塔楼,那是我母亲家族的。从她那一边来说,我是西班牙人,但马尔塞夫这一族是法国

人,而且我听说,是法国南部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

“是的,”基督山答道,“这些纹章就可以证明,凡是武装去朝圣地的人,几乎都在他

的武器上画着一个十字架或几只候鸟,十字架表示他们的光荣使命,候鸟则象征他们将要出

发作漫长的旅行,并希望凭借虔敬的翅膀来完成它。您的祖先曾有人参加过十字军,而即使

只参加了圣路易所领导的那一次,也已可追溯到十三世纪,那也算是历史相当悠久了。”

“可能是吧,?马尔塞夫说道,“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家族谱,您一看就可以完全明

白的。我曾在那本族谱上作过批注,要是身齐和乔库尔看了,对于他们的研究一定大有裨益

的。我现在已不再想那些事了,可是我必须告诉您,在我们这个平民政府的治理之下,我们

对于这些事情又开始极大地关注起来。”

“哦,那么,你们的政府还是另外挑选一些旧事旧物来做微章的好,象我刚才所注意到

的那种纪念品,和纹章是毫无关系的。至于您,子爵,”基督山继续对马尔塞夫说道,“您

比政府还要幸福,因为府上的纹章真是漂亮极了,看了引人入胜。是的,您的父母是罗旺斯

和西班牙两地的贵族。这就说明了我看到的那幅画像,我所钦慕的那种微黑的肤色,正是高

贵的迦太罗尼亚的特征。”

伯爵这一番话显然说得非常客气,要想猜透他话里所隐藏的讽刺意味,得具有身狄波斯

或斯芬克斯的洞察力才行。马尔塞夫用一个微笑向他道了谢,就推开了挂着盾牌的那扇门,

这扇门,我们已经说过,是通客厅的。在客厅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墙上,又有一幅肖像画。画

上是一个男人,年龄在三十五到三十八岁之间,身穿一套军官制服,佩戴着金银双重肩章,

由此可见官衔很高;他的脖子上挂着荣誉军团的缎带,表明他曾当过司令官;在胸部,右面

挂着一枚武将荣誉勋章,左面挂的是一枚查理三世的大十字勋章,这说明画上的这个人曾参

加过希腊和西班牙的战争,或曾在那两国完成过某项外交使命,所以才得到了这个勋章。

基督山对于这幅画像的注意并不亚于刚才的那一幅,他正在仔细观看的时候,一扇侧门

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正是马尔塞夫伯爵本人。马尔塞夫伯爵年约四十到四十五岁。但他看上

去至少已有五十岁了,头发理成军式的,剪得很短,他那漆黑的胡须和漆黑的眉毛与他那几

乎已全白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身穿便服,纽扣眼上佩戴着他所有的各种勋章的缎

带。这个人以一种略带急促但相当庄严的步子走进房来。基督山眼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而

他自己却一动也没动。他的脚似乎已被钉在了地面上,正如他的目光盯在了马尔塞夫伯爵身

上一样。

“父亲,”那青年人说道,“我很荣幸能把基督山伯爵阁下介绍给您,他就是我以前跟

您说过的,在我最危急的关头侥幸遇见的那位义士。”

“欢迎之至,阁下,”马尔塞夫伯爵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向基督山致意,“阁下保全了

我家惟一的继承人,这种恩情是值得我们永远感激不尽的。”

马尔塞夫伯爵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一张椅子,他自己则坐在窗口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基

督山在马尔塞夫指给他的那个座位上坐了下来,他坐的姿势恰巧使自己隐藏在了在鹅绒大窗

帘的阴影里,在那儿,他从伯爵那张劳累忧虑的脸上,看到了时间用一条条皱纹记录下的一

个人的全部内心隐痛。

“伯爵夫人,”马尔塞夫说道。“在接到通报,知道您已经光临的时候,正在梳妆,她

很快就会到客厅里来的。”

“我觉得非常荣幸,”基督山答道,“能在我到巴黎的第一天就拜会到一位命运之神对

他很垂青,功名并重的人。那么在米提贾平原上,或阿脱拉斯山区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元帅

的权位在等着您呢?”

“哦,”马尔塞夫回答说,脸上微微有点发红,“我已经退伍了,阁下。我曾在布蒙元

帅的手下作战,在复辟以后被封为贵族。我本来有希望得到更高的爵位,但如果还是拿破仑

当政的话,谁又能料得后来的情形会怎么样呢?七月革命的功绩似乎就在于它的忘恩负义,

尤其是对那些在帝国时期以前就已为国效劳的军人忘恩负义。所以我提出了辞职。一个人在

战场上拼杀多年以后,一旦回到客厅里,简直连怎样在光滑的地板上走路都不会了。我挂起

了剑,投身到政治里。我致力于实业,我研究各种实用的工艺。在我二十年的军队生活里,

常常想这样做,但那时我没有时间。”

“贵国人民之所以能优于任何其他各国就是因为有这种精神的缘故,”基督山回答道。

“象您这样家境富裕,出身高贵的一位爵士,竟肯去当一名小兵,一步步地得以升迁,这已

经实属罕见了,而在您身为将军,法国贵族,荣誉军团的司令官以后,又肯从头开始第二种

职业,心中别无任何其他的希望,只求有一天能有益于您的同胞,这实在是值得赞美的,

不,简直是太崇高了。”

阿尔贝在一旁听着,很是惊异,他从来没有看见基督山这样热情奔放过。

“唉!”这位生客继续说道,无疑是想驱散马尔塞夫额头上的那一片淡淡的阴云,“我

们在意大利就不会这样做,我们按照原有的阶级或种族长大,我们沿着前一代人的路线前

进,常常也是同样的碌碌无为,终生一事无成。”

“但是,阁下,”马尔塞夫伯爵说道,“象您这样的天才,在意大利是不足以施展的,

法国以张开她的双臂在欢迎您,请您响应她的呼唤吧。法国也许并不是对全世界都忘恩负义

的,她待她自己的子女不好,但她对客人却永远是欢迎的。”

“啊,父亲!”阿尔贝微笑着说道,“您显然还不了解基督山伯爵阁下,他厌弃一切荣

誉,只要有他的护照上所写的那个头衔就满足了。”

“这句话太公道了,”客人回答说,“我生平从来没听到过这样公道的评语。”

“您可以自由选择您的人生道路。”马尔塞夫伯爵叹了一口气说道,“而您选中了那条

铺满鲜花的路。”

“一点不错,阁下。”基督山微笑说道,他的这个微笑是画家都无法用画笔表现出来

的,心理学家也无法分析出来的。

“我要不是怕您疲劳的话,”将军说道,显然,伯爵的这种态度使他很高兴,“我会带

您到众议院去的。今天那儿有一场辩论,凡是不熟悉我们这些近代参议员的外国人,去看看

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的。”

“阁下,假如您改天再提出这个邀请的话,我会十分感激的,但刚才蒙您允许我拜见伯

爵夫人,所以您的盛意我领了,等下一次再接受吧。”

“啊!我母亲来了。”子爵大声说道。

基督山急忙转过身来,只见马尔塞夫夫人正一动不动的站在客厅门口,她脸色苍白。她

站着的这个门口,正和她丈夫进来的那扇门相对,她的手不知为什么搁在那镀金的门把上,

直到基督山转过来的时候,才让它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在那儿已站了一会儿,已听到了来客

的最后几句话。后者急忙起身向伯爵夫人行礼,伯爵夫人无言地欠了欠身。

“啊!天啊,夫人!”伯爵说道,“你不舒服吗,还是房间里太热,你受不了?”

“您身体不舒服吗,妈妈?”子爵大声叫道,向美塞苔丝跳过去。

她微笑着谢谢他们两人。“不,”她答道,“只是我初次见到把我们从眼泪和悲哀里拯

救出来的人,心里未免有点激动。阁下,”伯爵夫人象一位王后般仪态大方地走了过来,继

续说道,“我儿子的生命是您赐的,为了这,我祝福您。现在,我更感谢您给了我一个亲自

向你道谢的机会。我的感谢,象我的祝福一样,都是来自我的内心深处的。”

伯爵又鞠了一躬,但这次鞠得比前一次更低了。他的脸色显得比美塞苔丝更苍白。“夫

人,”他说道,“伯爵阁下和您为一件举手之劳的事都答谢得太客气了。救一个人的命,免

得他的父亲悲伤,他的母亲哀痛,算不得是什么义举,只不过是一件从人道上讲应该做的事

情而已。”

对于这几句说得极其温婉有礼的话,马尔塞夫夫人答道:“我的儿子真是幸运极了,阁

下,他竟能结识您这样一位朋友,我感谢上帝促成了这件事。”于是美塞苔丝抬眼向天,面

露极其热烈感恩的表情,伯爵似乎觉得在这一对美丽的眼睛里看见了泪水,马尔塞夫伯爵走

近她的身边。

“夫人,”他说道,“我要走了,我已经向伯爵阁下道过歉了,我请你再代我道歉一

次。两点钟开始开会,现在已经三点钟了,而我今天还要发言。”

“去吧,那么,我一定尽力使我们的贵客忘记你已出门!”

伯爵夫人仍然用多情的口吻回答说。“伯爵阁下,”她又转向基督山说道,“您可以赏

光在舍下玩一天吗?”

“相信我,夫人,我非常感激您的盛情,但我今天早晨是坐我的旅行马车到府上来的。

我还不知道我在巴黎要住的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甚至还不知道它在哪儿,我承认这只是一

件小事,但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

“至少,我们下一次总可以有这种荣幸吧,”伯爵夫人说道,“您肯答应吗?”

基督山欠了欠身,没有回答,但这个姿势可以算是答应了。

“我不耽搁您了,阁下,”伯爵夫人又说道,“我不愿意让我们的感激变成失礼或勉

强。”

“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道,“我当尽力来报答您在罗马待我的一片好意,在您自己

的马车还没有备妥以前,您可以用我那辆双人马车。”

“我谢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伯爵答道,“但我想伯都西先生大概会好好地利用我

给他的那四个半钟头的时间的,我在门口应该是能找到一辆车子的。”

阿尔贝熟悉了伯爵的处事态度,他知道,象尼罗王一样,他特地要做那些常人办不到的

事情。所以伯爵现在无论干什么事来,也不会使他惊奇了。但为了亲眼判断伯爵的命令究竟

执行得怎么样,他陪他到了府邸门口。基督山没有猜错。他一走进马尔塞夫伯爵的前厅,一

个听差,就是在罗马送伯爵的名片给两个青年并代他致意的那个立刻急步走了出去,当他到

达大门口的时候,这位不凡的旅行家发觉他的马车已在等候他了。那是一辆高碌式的双座四

轮马车,马和挽具原是属于德拉克的,全巴黎人都知道,昨天有出一万八千法廊他还不肯卖

呢。

“阁下,”伯爵对阿尔贝说道,“我不请您陪我回去了,因为我现在只能给您看到一个

匆匆布置起来的住处,而我,您知道,一向是以办事迅速闻名的。所以,请给我一天的时间

再来请您过去,我那时一定不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假如您要我等上一天,伯爵,我知道我将会,看到什么,我看到的将不是一所房子,

而是一座宫殿。必定有某个神灵在为您服务。”

“好吧!您只管去宣传这种念头吧,”基督山回答说,他的一只脚已踏上了那辆华丽的

嵌天鹅绒的踏级,“那可以使我在太太们中间发生点影响。”

他一边说,一边跳进马车里,车门一关,马车就疾驰而去。

车子虽然跑得很快,他还是注意到了,他离开时马尔塞夫夫人的那个房间的窗帘,曾几

乎令人难以觉察地动了一下。

阿尔贝回去找他的母亲,发觉她已在女宾休息室里了,她斜靠在一张天鹅绒的大圈椅

上,整个房间是这样的阴暗,只有那松地钉在帷幕上的金银箔剪成的小饰物和镀金镜框的四

角,才给了房间一点亮光。阿尔贝看不到伯爵夫人的脸,她的头上已蒙了一张薄薄的面纱,

象是有一层云雾笼罩了她的脸。但他觉察出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变了。花瓶里玫瑰花和紫薇花

散发着芬芳的香味,但在花香之中,他可以辨别出一股刺鼻的嗅盐的气味,他又注意到伯爵

夫人的嗅瓶已从鲛皮盒子里取出来放在壁架上的一只镂花银杯里。所以他一进来就用一种担

心的口吻高声说道:“妈妈,我出去的时候您不舒服了吗?”

“不,不,阿尔贝!你知道,这些玫瑰,夜来香和香橙花,初开时候香气是很浓的,开

始总有点让人受不了。”

“那么,妈妈,”阿尔贝垃了拉铃说道,“要把这些花搬到前厅里去吧。您准是有点儿

不舒服了,刚才您进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

“我脸色很苍白吗,阿尔贝?”

“是的,您配上那种苍白显得更美了,妈,但爸爸和我还是不能不为这苍白而担心。”

“你爸爸也跟你说这些了吗?”美塞苔丝急切地问道。

“没有,夫人,但您不记得他问你的话了吗?”

“是的,我记得。”伯爵夫人回答说。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是阿尔贝拉铃召来的。

“把这些花搬到前厅更衣室去,”子爵说。“伯爵夫人闻了不舒服。”

仆人按他的吩咐去行事了。接着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所有的花都搬完。“这

个基督山是个什么名字?”伯爵夫人等仆人把最后一瓶花搬走,才问道。“是一个姓呢,还

是一处产业的名字,或只是一个头衔?”

“我相信,妈,这只是一个头衔,伯爵在托斯卡纳多岛海里买下了一个岛子,正如他今

天所告诉您的,就把那个岛作为他的封地。您知道,这种事情佛罗伦萨的圣爱蒂埃,巴马的

对乔奇,康士但丁,甚至马耳他的贵族都做过。而且,他并非硬要争什么贵族的名义,他自

称他的伯爵头衔是侥幸得来的,但一般的罗马人,都以为伯爵是一个身份非常高贵的人。”

“他的举止态度真令人钦佩,”伯爵夫人说道,“至少,以刚才他在这儿的短暂停留而

论,我可以这样判断。”

“那可说是完美无缺,妈,英国,西班牙和德国虽号称是欧洲最高傲的贵族中的三大领

袖贵族,但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

伯爵夫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曾经,我亲爱的阿尔

贝,我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上问这个问题的,你曾经到基督山先生的家里去看过。你的目

光一向很敏锐,又懂得很多世故,比你同龄的人都机警些,你认为伯爵是否真的表里如

一?”

“他外表怎样?”

“你刚才自己说的呀,他是个身份很高贵的人。”

“我告诉您,亲爱的妈妈,人家也是这么说的。”

“但你自己的看法如何呢,阿尔贝?”

“我只能告诉您,我对他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看法。但我认为他可能是个马耳他人。”

“我不是问他是哪国人,而是问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啊!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目睹了许多和他有关的惊人的事

情,所以要是您叫我把心里话照直说出来的话,我就会说:我真的把他看作是拜伦笔下的一

个身世极其悲惨的主角了,他有点象曼弗雷特,因为分享不到家族的遗产,所以就不得不凭

他的冒险天才自己去寻找致富之道,因此就无视社会的法律。”

“你是说”

“我是说,基督山是地中海中的一个岛,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驻军,是各国的走私贩

子和各地的海盗经常去的地方。谁知道这不折不扣的实干家会不会付些保护费给他们的地主

呢?”

“那是可能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道。

“别管他是不是走私贩子呢,”青年继续说道,“您已经见过他了,我的好妈妈,想必

您也一定同意,基督山伯爵是一位非凡的人物,他在巴黎社交界一定会获得巨大成功的。

嘿,就是今天早晨,在我那儿,这还是他初次踏进社交界,他就已经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

非常惊异了,甚至连夏多·勒诺都不例外!”

“你觉得伯爵有多大年纪了?”美苦蒂丝问道,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三十五六岁吧,妈。”

“这么年轻!不可能的。”美塞苔丝说道,这句话一方面是回答阿尔贝的,而同时也是

在对自己讲。

“但这是真的。有好几次,他曾对我说,当然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某某时候他五岁,

某某时候他十岁,某某时候十二岁。而我,由于好奇,就把这些细节都牢牢地记住了,再把

各个日期一对照,发觉他从没说错过。所以,我敢肯定,这位年龄不明的奇人,是三十五

岁。而且,妈,您看他的眼睛多么锐利,他的头发多么黑,而他的额头,虽然苍白一些,却

还毫无皱纹,他不但强壮,而且还很年轻呢。”

伯爵夫人的头垂了下去,象埋在了一阵极其痛苦的思想里。“这个人对你很友善是吗,

阿尔贝?”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一个神经质的寒颤。

“我想是这样的。”

“你,你喜欢他吗?”

“咦,他很讨我欢喜,尽管弗兰兹·伊皮奈一直想说服我,说他是个某个世界回来的

人。”

伯爵夫人惊恐地打了一个寒颤。“阿尔贝,”由于情绪激动,她说话的音调都变了,

“你以前每结交一个新朋友,我总要来过问一下的。现在你是个大人了,都能给我个忠告

了,但我还要对你说,阿尔贝,要谨慎。”

“噢,亲爱的妈妈,为了您的忠告对我有用,我必须要知道我究竟怕什么。伯爵从不玩

牌,他只喝清水,里面加一点白葡萄酒,他很有钱,要不是存心想嘲弄我,是决不会向我借

钱的。那么,他对我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呢?”

“你说得对,”伯爵夫人说道,“我这种担心是不应该有的,尤其是对一个曾救过你性

命的人。你爸爸是怎样接待他的,阿尔贝?我们对伯爵在礼貌上就应该更殷勤一些。马尔塞

夫先生有的时候心神不定,他总想着他的正事,他或许在无意之中”爸爸的态度再好也没有

的了,妈,”阿尔贝说道,“而且,还不止呢,他似乎很喜欢伯爵对他说的那几句恭维话,

伯爵的话说得非常巧妙,而态度之安闲,就象是他已经认识他有三十年了似的。每一句话都

象是一支搔着痒处的小箭,爸爸心里一定很喜欢的,”阿尔贝笑了一声,又说道,“所以他

们分手的时候,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了,爸爸甚至还想带他到众议院里去听演讲呢。”

伯爵夫人没有说话。她已深深地沉入了一种思索之中,她的两眼渐渐地闭了起来。站在

她面前的这个青年温柔地望着她,他这时所流露出来的母子间的亲情,简直比那些母亲还年

轻美丽的小孩子更加真挚。后来,看到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听到了她发的均匀的呼吸声,

他相信她已经睡熟了,就踮着脚尖离开房间,万分小心地把门拉上。“这个怪人!”他摇摇

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早就说他会在这儿轰动一时的,我可以用一只万灵的温度计测出他

的效果。连我的妈妈都注意到他啦,所以他肯定会是个引人瞩目的人物。”

他下楼向马厩走去,想到基督山伯爵这次买马车又大显身手,以致把他的栗色的马在行

家的眼睛里降为了二流贷色,心里略微有点不高兴。“千真万确,”他说,“人是不平等

的,我一定要请父亲在参议院里讨论这个题目。”

第四十二章 贝尔图乔先生

这会儿,伯爵已经到家了。这一段路走了六分钟。但这六分钟时间已足够吸引不下二十

个青年人放马疾驰追上来,来一睹这位有钱的外国人,因为他们都晓得这辆马车的价钱,他

们自己没能力买,却很想看看究竟是谁能花得起一万法郎买一匹马。阿里所选中的这座房子

座落在香榭丽舍大道的右边,这是基督山在城里日常生活的住宅。前院中央一丛茂密的树

木,把房屋的正面给遮住了,在树木的两旁,有两条侧径,象两条手臂,一条在左,一条在

右,从铁门入口处分手包抄到门廊前面,以便马车通过,门廓的每一级台阶上都摆放着一大

瓷盆花。这座房子孤零零的周围没有邻居,除了大门之外,在邦修路上还有一个侧门。车夫

还没等喊门房,那两扇笨重的大门就已经打开了,原来他们已看见了伯爵的马车,在巴黎,

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他们都是以闪电般的速度来侍奉伯爵。石子路上车轮的声音还没停下

来,大门已经关上了。马车在门廊的左边停住,立刻有两个人到车窗前面来迎候。一个是阿

里,脸上带着最真诚的愉快的笑容,似乎只要基督山对他看一眼,他就觉得十分满足了。另

外那一个则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伸手扶伯爵下车。

“谢谢,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着,一边轻快地跳上了门廊的三个台阶,“那个公证

人呢?”

“他在小客厅里,大人。”贝尔图乔回答说。

“还有,我叫你把房子找好以后就马上去印名片。印了吗?”

“伯爵阁下,已经印好了。我亲自到王宫市场去找的那儿最好的刻工,亲自看着他刻

版。印出来的第一张名片,就遵照您的吩咐,送到了安顿大马路七号腾格拉尔男爵阁下府上

了,其余的都在大人卧室的壁炉架上。”

“很好。现在几点钟了?”

“四点钟。”

基督山把他的帽子,手杖和手套都交给了那个在马尔塞夫伯爵家里招呼马车的法国听

差,然后由贝尔图乔在前领路,走进了小客厅里。

“这间前厅里的大理石像太普通了,”基督山说。“我希望不久就可以叫人全部搬

走。”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正如这位管家所说的,那个公证人正在小客厅里等候伯爵。他虽然

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律师事务所里的职员,但却故意装出一副乡下律师所特有的那种庄严的

神气。

“先生,您就是受托把那座乡村别墅卖给我的公证人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伯爵阁下。”那公证人回答说。

“契约写好了吗?”

“写好了,伯爵阁下。”

“您把它带来了吗?”

“带来了。”

“好极了,我买的这座房子在什么地方?”伯爵随意地问道,这句话一半是对贝尔图乔

说的,一半是对公证人说的。管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不知道。”那公证人惊异地望着

伯爵。“什么!”他说,“伯爵阁下难道不知道他买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伯爵回答说。

“伯爵阁下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今天早晨才从卡迪斯来。我以前又没来过巴黎,这是生平第一次踏

上法国领土!”

“啊!那就不同了,您买的那座房子在欧特伊村。”听到这句话,贝尔图乔的脸立刻变

白了。

“欧特伊村在什么地方?”伯爵问道。

“离这里只有两步路,阁下,”那公证人答道,“出帕西门以后没有多远,很幽静,在

布洛涅大道的中央。”

“这么近?”伯爵说道,“那岂不是不在乡下罗。你怎么会选中一所就在巴黎城门口的

房子呢,贝尔图乔先生?”

“我!”管家带着一种诧异的表情大声叫道。“伯爵阁下没有叫我买这所房子呀,要是

伯爵阁下可以回想一下”

“啊,不错,”基督山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在一家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广告,广告上

说是‘一座乡村别墅’,我就被那个虚名迷住了。”

“现在还来得及,”贝尔图乔赶紧说道,“假如大人把这事托付给我,我可以给您在昂

琴,写特奈或贝利维找到一座更好的。”

“噢,不用了,”基督山无所谓似地答道,“既然已经买下了,就算了吧。”

“您说得很对,”那公证人说道,他深恐得不到那笔佣金。

“那所房子的地点很幽静,有流水,有树木,虽然已荒废了很长时间,但仍是一个很舒

适的住处。所以即使不把家具算在内,也是划算的,家具虽旧了,可还是很值钱的,很多人

现在都想收集古董呢。我想伯爵阁下也有这种嗜好吧?”

“一点不错,”基督山答道,“旧家具用起来很方便,是不是?”不止方便,而且富丽

堂皇。”

“真的,那我们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基督山答道。“请您把契约拿来,公证人先

生。”于是他匆匆地把契约上所写的房屋地点和房主姓名瞟了一眼,迅速签了字。“贝尔图

乔,”他说,“拿五万五千法郎给这位先生。”管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不一会拿回来一

叠钞票,于是那公证人就仔细地数起钞票来,似乎佣金不做一番清点,他是决不肯收条的。

“现在,”伯爵问道,“手续都全了吗?”

“都全了,伯爵阁下。”

“钥匙您带来了没有?”

“钥匙在门房手里,那所房子由他在照看着。这儿有我写给他的一张条子伯爵阁下可以

查,拿了这张条子到新居去。”

“好极了。”基督山对那公证人做了一个手势,等于在说,“我现在不再需要你了,你

可以走了。”

“但是,”那个诚实的公证人说道,“我想您大概是弄错了吧,伯爵阁下,一切包括在

内,只要五万法郎就够了。”

“您的手续费呢?”

“已经包括在这笔钱里了。”

“但您不是从欧特伊来的吗?”

“当然是的。”

“哦,那么,即使您劳神,又使您费了不少时间,这个报酬也是很公道的了。”伯爵说

道,并做了一个很客气的手势表示谢意。那个公证人倒退着走出了房间,然后深深地鞠了一

躬,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主顾。

“送这位先生出去。”伯爵对贝尔图乔说道。于是管家跟着那公证人走出了房间。

当房间里只剩下伯爵一个人的时候,他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皮夹子,上面有一把

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昼夜不离身的钥匙,他用钥匙打开皮夹子的锁。翻了一会,忽然在

一页上停住了,这上面记着几行字,他把这几行记录和放在桌子上的契约比较了一下,又想

了一下,“‘欧特伊村芳丹街二十八号。’的确一样,”他说,“现在,我要把他的口供吓

出来,但究竟是用宗教的力量好呢还是用物质的力量好?不管怎样一个钟头之内,我一切都

会知道的。贝尔图乔!”他一面喊,一面用一把软把的木槌,敲了一下铜锣。“贝尔图

乔,”管家立刻在门口出现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你曾有一次告诉过我,说你

在法国旅行过的吗?”

“是的,大人,走过几个地方。”

“那么你是熟悉巴黎近郊的罗?”

“不,大人,不。”管家回答说,他的全身神经质般的颤抖了一下,基督山对喜怒哀乐

的洞察可谓行家,一见便知道他内心里非常不安。

“这就麻烦了,”他说道,“你竟从来没去近郊玩过,因为我今天傍晚想去看看我的新

居,你陪我去的时候也许可以给我提供一点有用的情况呢。”

“到欧特伊去!”贝尔图乔大声叫道,他那紫铜色的皮肤立刻变成了青白色,’要我到

欧特伊去?”

“哎,那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既然为我服务,我住在欧特伊的时候,你肯定要到那

儿去的呀。”

贝尔图乔一看见他主人目光威严,就急忙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回答。

“咦,你怎么啦?你要我另外再叫人去吩咐备车吗?”基督山问道,他说这句话的语

气,简直如同路易十四说的那句名言“这下又得叫我耐心等待了”一样。

贝尔图乔三步两步就进了前厅,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大喊道,“给大人备车!”

基督山写了两三封信,当他封上最后一封的时候,管家出现了。“大人的马车已在门口

了。”他说道。

“嗯,去拿你的帽子和手套吧。”基督山回答说。

“我陪您去吗,伯爵阁下?”贝尔图乔大声问道。

“当然罗,你必须去告诉他们,因为我预备到那所房子里去住。”

伯爵的仆人中从来没人敢违背他的命令,所以那位管家不再多说一句话了,只是跟在他

的主人后面,伯爵先上车,然后示意叫他跟上来,于是他也上了车,毕恭毕敬地坐在前座

上。

第四十三章 欧特伊别墅

基督山注意到,当他们跨上马车的时候,贝尔图乔曾做了一个科西嘉式的手势,即用他

的大拇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而当他坐进马车里的时候,又喃喃地低声作了一个简短的祷

告。管家这种古怪的举动,显然是他忌讳伯爵这次出门,除了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谁见了都

会可怜他的,但伯爵的好奇心似乎太重了,非要贝尔图乔跟着他跑这一趟不可。不到二十分

钟,他们便到了欧特伊,他们进了村庄以后管家显得愈来愈烦躁不安。贝尔图乔缩在马车的

角落里,开始焦急不安地察看经过的每一座房子。

“告诉他们在芳丹街二十八号停车。”伯爵吩咐他的管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贝尔图乔的前额上满是汗珠,但还是照办了,他把头从窗口里探出去,对车夫喊道:

“芳丹街二十八号。”

二十八号在村子的尽头,在车子向前走的时候,夜幕渐渐降临了,说得确切些,天空中

出现了一大片带电的乌云,使薄暮中的这场戏剧化的插曲被包围在庄严的气氛里。马车停住

了,听差从车夫的座位上跳下来,打开了车门。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你不下车吗?你想留在车子里吗?你今晚上有什么心事

吗?”

贝尔图乔慌忙跳下车,直挺挺地站在车门旁边,伯爵扶住他的肩头走下马车的三级踏

板。

“去敲门,”伯爵说道,“说我来了。”

贝尔图乔上去敲门,门开了,门房走出来。“什么事?”他问道。

“这位是你的新主人,伙计。”听差说道,然后他把公证人的那张条子交给了门房。

“那么,房子卖出去了?”门房问道,“这位先生是来这儿住的吗?”

“是的,我的朋友,”伯爵答道,“我要尽量使你不再去想你的旧主人。”

“噢,先生,”那门房说道,“我对他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因为他很少到这儿来。他上

一次来也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是该卖掉这所房子的,因为这所房子对他毫无好处。”

“你的旧主人叫什么名字?”基督山问道。

“圣·梅朗侯爵。啊,我相信他不是为了钱才卖这所房子的吧。”

“圣·梅朗侯爵!”伯爵回答说。“这个名字我好象听说过,圣·梅朗侯爵!”于是他

现出了沉思的样子。

“是一位老绅士,”门房又说道,“是波旁王朝最忠实的臣仆,他有一个独生女儿,嫁

给维尔福先生,维尔福先生做过尼姆的检察官,后来调到凡尔赛去了。”

基督山这时向贝尔图乔瞟了一眼,只见贝尔图乔正将身子靠在墙上,以免跌倒,他的脸

比他所靠的那面墙还要白。“他这个女儿不是死了吗?”基督山问道,“我好象听人这样说

过。”

“是的,先生,那是二十一年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们见到可怜的侯爵总共不过三

次。”

“谢谢,谢谢,”基督山说道,他从那位管家失魂落魄的样子上判断出,他不能再把弦

拉紧了,再紧便有绷断的危险。“请给我个人。”

“要我陪您吗,先生,?”

“不,不必了,贝尔图乔会给我照亮的。”基督山一边说,一边赏了他两块金洋,这两

块金洋使门房的嘴巴里接连流出来一大串感谢和祝福的话。

“啊,先生,”他在壁炉架和搁板上面找了一番以后说道,“我没有蜡烛了。”

“去拿一盏灯来,贝尔图乔,”伯爵说道,“领我去看看房子。”

管家一声不响地服从着命令,但他拿灯的那只手在发抖,从这一点上,很容易看出他这

次的服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二楼有一间客厅,一间浴室和两间卧室,这两间卧室中的一间

和一座螺旋形的楼梯相连,楼梯出去便是花园。

“啊,这儿有一座秘密楼梯,”伯爵说道,“这倒很方便。照着我,贝尔图乔先生,往

前走,我们来看看它通到什么地方。”

“大人,”贝尔图乔答道,“它是通花园的。”

“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应该如此的。”

“好吧,我们去确定一下吧。”

贝尔图乔叹了一口气,走在了前头。这座楼梯的确是通到花园里去的。一到门口,管家

就站住了。“走啊,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道。但对方却呆在那里了,只是瞪着眼,现出

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那惊慌失措的眼睛向四面环顾着,象是寻找过去某件可怕的事情的

痕迹似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似乎竭力要赶走某种恐怖的回忆。

“喂!”伯爵坚持说道。

“不,不,”贝尔图乔把灯放在墙角,大声说道,“不,大人,这不行,我不能再向前

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基督山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口吻问道。

“您瞧,伯爵阁下,”管家大声说道,“这不是无缘无故的,您要买一所房子,而恰巧

会买在欧特伊,而既买在欧特伊,又恰巧是芳丹街二十八号。噢!我为什么不把一切先讲给

您听呢?我相信那样您就不会强迫我来了。我多么希望您的房子不会是这一幢,啊,好象欧

特伊除了这个谋杀过人的房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房子了似的!”

“哦,哦!”基督山停下来说道,但又突然改了口,“你刚才说的什么话?你们科西嘉

人真是鬼东西,老是迷信或鬼鬼祟祟的。来,把灯拿起来,我们去看看花园。我想,你和我

在一起该不会害怕了吧?”

贝尔图乔服从了命令,提起风灯。门一打开,就露出一个阴沉沉的天空,月亮在一片云

海里徒然地挣扎着,它偶尔也会露面,但立刻就又被阴沉沉的翻滚的乌云所遮盖了,消失在

了黑暗里。管家想往左转。

“不,不,先生,”基督山说道,“干么走小路呢?这儿有一片美丽的草地,我们笔直

着向前走吧。”

贝尔图乔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还是服从了,但是,他却继续向左斜着走。基督

山则恰巧相反,向右斜着走,到了一丛树木旁边,他停下来不走了。管家再也控制不住了。

“走开,大人,走开,我求求您了,您正巧站在那块地方啦!”

“什么地方?”

“他倒下的地方。”

“我亲爱的贝尔图乔先生,”基督山大笑着说,“你神志清醒一点好吧,我们现在不是

在萨尔坦或科尔泰。这不是一片荒地而是一座英国式的花园,我承认管理得很坏,但你却不

能说它不是一个花园。”

“大人,我求求您了,别站在那个地方!”

“我想你大概发疯了吧,贝尔图乔,”伯爵冷冷地说道。“假如真是如此,我可得先警

告你,我会把你关进疯人院里去的。’“天哪!大人,”贝尔图乔回答说,两手绞在一起,

脑袋直晃,要不是伯爵这时正在思考一件事关重要的事,使他未能注意贝尔图乔这种胆怯的

心理,贝尔图乔的这副模样一定会引得他大笑。“天啊!大人,我要倒霉啦!”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我很荣幸地告诉你,当你装腔作势,眼睛骨碌碌地乱

转,两手扭来扭去的时候,实在是象一个被魔鬼缠住了的人,而我注意到,心里藏着秘密的

人是最难驱逐魔鬼的。我知道你是个科西嘉人,也知道你很郁闷,老是在想着过去为亲人复

仇的那一幕历史。在意大利的时候,我可以置之不理,因为在意大利,那种事情算不上一回

事。但在法国,暗杀可是极不受人欢迎的。遇到这类事情,宪兵要捉拿凶手,法官来判罪,

还有断头台为死者报仇。”

贝尔图乔两手紧紧地扭在了一起,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让那盏风灯跌落到地上,灯光

照出了他苍白而变了形的脸。基督山带着他在罗马看安德烈受刑时的那种表情详详细细地观

察着他,然后,他又用一种使那可怜的管家全身发抖的口吻说道:“那么说,布沙尼神甫欺

骗了我了。一八二九年,他从法国旅行回来以后,叫你拿了一封介绍信到我这儿来,在那封

介绍信里,他曾介绍了你的种种优点。好,我现在可以写信给神甫,说他所推荐的人有不良

行为,我要叫他负责。而关于这桩暗杀事件,不久我就会完全知道的。只是我要警告你,我

住在哪一个国家,就要遵守哪一个国家的法律,我不想为了你的缘故和法国司法机关闹纠

纷。”

“噢,请别那样做,大人,我一向都是忠心地侍奉您的,”贝尔图乔绝望地大声说道,

“我一向为人都很诚实,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总是在向好的方面做的。”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伯爵答道,“但你为什么这样慌张。这可不是好现象,一个内

心清白的人,他的脸不会这样惨白,他的手不会这样发抖”

“但是,伯爵阁下,”贝尔图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在尼姆监狱里的时候,曾对布沙

尼神甫忏悔了一件自己非常后悔的事,他有没有把那件事对您说过?”

“是的,但他只说你可以当一名出色的管家,所以我以为你只不过是偷过东西而已。”

“噢,伯爵阁下!”贝尔图乔轻蔑地叫出了声。

“那么,你既然是一个科西嘉人,你也许曾按奈不住心头的怒火,干过你们所谓‘摘瓢

儿’的事。”

“是的,我的好主人,”贝尔图乔大喊了一声,使扑倒在伯爵的脚前,“不为别的,只

为报一次仇而已。”

“这我懂了,但我不懂那件事怎么又在你心里死灰复燃起来,使你变成这个样子。”

“大人,这是非常自然的,”贝尔图乔回答说,“因为我说是在这座房子里报的仇。”

“什么,在我的房子里?”

“噢,伯爵阁下,当时它还不是您的呢。”

“是谁的?那么,是圣·梅朗侯爵的了,我记得门房说过。但你对圣·梅朗侯爵有什么

仇要报呢?”

“噢,不是他,大人,是另外一个人。”

“这听来真是有点奇怪,”基督山回答说,似乎象在想什么心思似的,“你竟不知不觉

得又跑到两间自己做过非常后悔的事的房子里来了。”

“大人,”管家说道,“我相信这是命。第一,您在欧特伊买了一座房子,而那正是我

暗杀过人的一座房子,您到花园里来经过的,那个楼梯正是他走过的,那个您站的地方也正

是他被刺的地方;而两步路之外,正是他埋葬他孩子的坟墓。这一切不是偶然的,因为这简

直太象是天意了。”

“好吧,科西嘉先生,我就算这是天意吧。只要人家高兴,我总是什么都肯同意的,而

且,你的头脑已经有毛病了,你一定得对它让步。来,想想清楚,把一切都讲给我听吧。”

“这件事我只对一个人讲起过,就是布沙尼神甫。这种事情,”贝尔图乔摇摇头,继续

说道,“只有在忏悔师的面前才可以讲。”

“那么,”伯爵说道,“我指点你去找个忏悔师吧。你去找一个卡德留派或白纳亭派的

忏悔师,把你的秘密都讲给他听吧。我可不喜欢装神弄鬼吓唬自己的人,我可不愿意用晚上

怕在花园里走路的仆人。我承认我并不十分愿意看到警察局里来人拜访,因为在意大利,只

要闭嘴不讲,法院就不会来找麻烦你,但在法国,只有先说出来才能解脱自己。真的!我以

为你多少总有点科西嘉人的气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走私贩子,一个出色的管家,但我现在

看出你原来还有别的名堂。你不再是我的人了,贝尔图乔先生。”

“噢,伯爵阁下,伯爵阁下!”管家大声说道,他被这恐吓吓坏了,“假如只是为了这

个原因我就不能再继续为您效劳了,我宁愿把一切都讲出来,因为我一离开您,就只能上断

头台了。”

“那情况不同了,”基督山回答说。“但你要想清楚,假如你想撒谎,还不如不讲为

妙。”

“不,大人,我以我灵魂得救的名义向您发誓,我一定把一切实情都讲给您听,因为我

的秘密布沙尼神甫也只知道一部分,但我求您先离开那株法国梧桐。月亮正从云堆里钻出

来,而您所站的那个地点,和您裹住全身的这件披风,使我想起了维尔福先生。”

“什么!”基督山大声叫道,“原来是维尔福先生”

“大人认识他?”

“他不是尼姆的前任检察官吗?”

“是的。”

“他不就是娶了圣·梅朗侯爵的女儿的那个人吗?”

“也就是在目前司法界赫赫有名,被公认为最严厉,最正直,最死板的那个人吗?”

“哦,大人,贝尔图乔说,“这个名誉白璧无瑕的人”

“怎么样?”

“是一个无耻之徒。”

“什么!”基督山回答说,“不可能吧。”

“我告诉您的是实话。”

“啊,真的!”基督山说道。“你有证据吗?”

“有的。”

“而你把它丢了是吧,多蠢呀。”

“是的,但仔细去找,还是能找回来的。”

“真的吗?”伯爵答道,“讲给我听听吧,因为它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伯爵带着一

种很轻松的神气走过去坐在了一条长凳上,贝尔图乔振作起精神跟上去站在了他的前面。

第四十四章 为亲人复仇

“我的故事从什么地方讲起呢,伯爵阁下?”贝尔图乔问道。

“随便你好了,”基督山回答,“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布沙尼神甫可能已告诉过大人了吧。”

“是的,说过一点,但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我都忘记啦。”

“那么我可以随意地讲,不必担心大人听了会厌倦”

“说吧,贝尔图乔先生,你可以补充晚报的不足。”

“事情要从一八一五年开始讲起。”

“啊,”基督山说,“一八一五年可不是昨天。”

“不,大人,可是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象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我曾有一个哥

哥,他在皇帝[指拿破仑——译注]手下服务,曾升到了中尉。他那一团全都是科西嘉人。

这个哥哥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是孤儿,那时我五岁,他十八岁。他抚养我长大,把我当

作他的儿子般看待,一八一四年,他结了婚。当皇帝从厄尔巴岛回来的时候,我的哥哥立刻

就去参了军,在滑铁卢受了轻伤,随军退到了卢瓦尔。”

“但这是‘百日’政变的历史,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

些事都已记载在史书上了。”

“请原谅我,大人,但这些细节都必须讲一下的,而您答应过我肯耐心听的呀。”

“说下去吧,我一定信守诺言。”

“有一天,我们收到了一封信。我应该先告诉你,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名叫洛格里亚诺

的小村子,就在科西嘉海峡的头上。他告诉我们说,军队已经解散了,他要取道经夏托鲁,

克莱蒙费朗,蒲伊和尼姆回来,假如我有钱,他叫我托人带到尼姆去留给他,交给一个和我

有交往的客栈老板。”

“是走私线上的人吗?”基督山问道。

“伯爵阁下,人总得活下去呀。”

“当然啦,继续讲吧。”

“我深爱我的哥哥,这我已告诉过大人了,我决定不托人带钱去,而是亲自带去给他。

我有一千法郎,我留下了五百给我的嫂嫂爱苏泰,就带着其余那五百动身到尼姆去了。这是

很容易办到的,因为我自己有一条船,而恰巧有一船货要运出去,一切都对我的计划很有

利。但当我们把货装好以后,风向却逆转了,以致于我们四五天都进不了罗纳河。最后,我

们终于成功了,就逆流向阿尔驶去。我在比里加答和布揆耳之间下船,取陆路向尼姆走

去。”

“我们现在快要讲到故事的本身了是吧?”

“是的,大人,请原谅我,但是,您一会儿就会知道的,我所讲的话,都是省得不能再

省的了。正在这个时候,那次著名的法国南部大屠杀发生了。有两三支流寇,叫什么德太

龙,杜希蛮和格拉番的,公开地暗杀人,凡是被他们认为有拿破仑党嫌疑的,都有被杀的危

险。您一定也听说过这次大屠杀吧,伯爵阁下?”

“隐约听说过,那时候我正在离法国很远的地方。往下说吧。”

“我一进尼姆,真可谓一脚踏进了血泊里,因为每走一步我都会遇到几个死尸,而那些

杀人的强盗还在到处杀人,掳掠,纵火。一看到这种到处杀戮和破坏的景象,我吓慌了——

不是为我自己(我不过是个老老实实的科西嘉渔夫,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正巧相反,那正是

我们走私贩子最有利的时机),而是为了我的哥哥,他是帝国时代的军人,刚从卢瓦尔军队

里回来,凭他的制服和他的肩章,就够让人处处担心的了。我赶紧去找客栈老板。我的推测

实在太准啦:我的哥哥是前一天傍晚到尼姆的,刚走到他想借宿的那间房子门口,就被人刺

死了,我费尽心机地去寻找凶手,但谁都不敢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们实在是吓坏啦。于

是我想起了常常听人说起的法国司法机关,据说它是什么都不怕的,我就去要求见检察

官。”

“这位检察官的名字叫维尔福?”基督山随随便便地问道。

“是的,大人,他是从马赛来的,曾做过马赛的代理检察官。他因为对王室忠心,所以

升了一级,据说他就是最先把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出走这个消息通知政府的人之一。”

“那么,”基督山说道,“你们去见他了?”

“‘先生,’我对他说,‘我的哥哥昨天在尼姆街上被人暗杀了,我不知道是谁杀死他

的,但查究这件事是您的责任。您是这儿的法院院长,法院应该为它以前不能保护的人复

仇。’‘你的哥哥是什么人?’他问道。‘科西嘉步兵大队的一个中尉。’‘那么说,是逆

贼手下的一个军人罗?’‘是法国陆军里的一个军人。’‘哦,’他回答说,‘他用剑杀

人,就在剑下亡身。’‘您错啦,先生,’我答道,‘他是被匕首刺死的。’‘你要我怎么

办?’那个法官问道。‘我已经告诉过您啦,为他报仇。’‘去拿谁来报仇?’‘拿他的凶

手呀。’‘我怎么知道谁是凶手呢?’‘吩咐他们去找呀。’‘为什么?你的哥哥和人吵

架,是在一场决斗中被杀死的。所有这些老军人都无法无天的,皇帝时代,大家还能容忍他

们,但现在可不同啦,因为我们南方人是不喜欢军人或混乱状态的。’“‘先生,’我回答

说,‘我来请您干预这件事,不是为我自己,至于我,我痛哭一场,或为他报仇就行了,但

我那可怜的哥哥有一个老婆,要是我万一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可怜的人就会饿死的,因为她

一向靠我哥哥的薪水生活的。请为她在政府里弄一笔小小的抚恤金吧。’‘每一次革命总是

有灾难的,’维尔福先生回答说。‘你的哥哥是这次灾难里的牺牲品。这是天灾,政府对他

的家庭是毫无义务的。假如我们从各种复仇法上来判断,逆贼的追随者以前曾处处迫害王

党,现在轮到他们当权,你的哥哥在今天多半会被判处死刑的。这种事情是很自然的,这是

报应的定律嘛。’‘什么!’我大声叫道,‘你做法官的也对我这样说?’‘这些科西嘉人

简直都疯了,我敢断定,’维尔福先生回答说,‘他们以为他们的老乡还依旧在做皇帝呢。

你看错了时代啦,你应该在两个月之前来告诉我的,现在太晚了。赶快走吧,不然我就要用

强迫手段了。’我望了他一会儿,想看看要是再向他请求会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这个人是石

头做的。我走近他,低声说道,‘好吧,既然你把科西嘉人看得这样清楚,你就一定该知

道,他们是绝不食言的。你以为杀死我哥哥是件好事,因为他是个拿破仑党,而你是一个保

皇党!好吧,我,我也是一个拿破仑党,我现在向你宣布一件事,就是我要杀死你!从我向

你宣布为亲人复仇的这个时候起,你就赶紧想法保护你自己吧,因为下一次我再碰见你的时

候,你死期就到了!’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我打开门逃了出去。”

“啊,啊!”基督山说道,“看你的外表很老实,贝尔图乔先生,想不到你竟会对一位

检察官做出这样的事来!他知不知道‘为亲人复仇’这几个可怕的字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得非常清楚,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不带卫队就决不敢外出,总把自己关在家

里,并派人到处抓我。幸亏,我躲藏得非常好,他找不到我,于是他心慌了,不敢再住在尼

姆了。他要求调职,而他确实也极其神通广大,他调到了凡尔赛。但是,您是知道的,一个

科西嘉人既已发誓要为自己的亲人报仇,是不管路途远近的。所以,他的马车尽管走得快,

却从来不曾超过我半天的路程,我步行跟踪着他。最要紧的事情是不但要杀死他,因为这种

机会我有过不下一百次了,并且要杀死他而又不被人发觉,至少不被人捉住。我已不再是属

于我自己了,因为我得保护自己和想法养活我的嫂嫂。接连三个月,我盯住了维尔福先生,

那三个月里,只要他一出门,我就跟着他。终于,我发觉他偷偷摸摸地到欧特伊去了。我就

跟着他到了那儿,我看他走进了我们现在的这所房子,只是,他并不从朝街的大门进来,他

原是骑马或是乘车来的,但他却把车子或马留在小客栈里,从那扇门进来,您看,就是那边

儿的那扇门!”

基督山点了一下头,表示他能在黑暗中看到贝尔图乔所指的那扇门。

“我在凡尔赛既然无事可做,就到欧特伊来竭力探听消息。假如我想偷袭他,最合适的

地点显然就是躲在这儿等候他了。这年房子,正如门房告诉大人的,是属于维尔福的岳父

圣·梅朗先生的。圣·梅郎先生住在马赛,所以他用不着这所乡村别墅。据说房子已租给了

一个青年寡妇,大家只知道她叫‘男爵夫人’。

“有一天傍晚,我正从墙外向里探望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独自在花园里

散步,花园里的情形不论从哪一个窗口都是望得到的,我猜测她是在等维尔福先生。当她走

近时,能够辩别出她的面貌了,我便看出她才十八九岁,身材高挑,非常漂亮。而由于她穿

着一件很松的绸衣,又没有什么东西挡住她的身体,所以我看出她不久就要做母亲了。过了

一会儿,小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男人,那个青年女人就急忙向他迎上去。他们互相拥抱,亲

密地接吻,一同回到了屋子里。这个男人就是维尔福。我当时想,当他回去的时候,尤其是

假如他在晚上回去的话,他就会独自在花园里走一大段路的。”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伯爵问道。

“不知道,大人,”贝尔图乔回答说,“你一会儿就会知道我当时没有时间去打听这件

事。”

“说下去”。

“那天晚上,”贝尔图乔继续说道,“我本来可以杀死那个检察官的,但我对于地形还

不够熟悉。我深恐不能立刻杀死他,要是他一喊,我可就逃不掉了。我把这件事拖到了他下

次再来的时候。而为了不使这些逃过我的眼睛,我弄了一个窗子对着街道的房间,以便随时

窥视花园里的情形。三天以后,约莫晚上七点钟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仆人骑着马疾驰着离开

了房子,踏上了通往塞夫勒去的大道。我推测他是到凡尔赛去的,我没猜错。三个钟头之

后,那个人满身灰尘地人回来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十分钟之后,又来了一个男人,是

徒步来的,裹着一件披风,他打开了花园的小门,一进去就把门关上了,我赶紧下来,虽然

我还没看清维尔福的脸,但从我剧烈的心跳上就可以认出是他。我穿过街道,奔到了墙角上

的一个邮筒前面。我以前就是用了这个邮筒的帮助朝花园里窥探的,这一次,只是望望已不

能使我满足了,我从口袋里拿出小刀来,自己先试了一下,刀尖的确很锋利,然后就从墙上

翻了过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看那扇门,原来他把钥匙留在了门上,但为小心起

见,他把钥匙在锁孔里连转了两次。那么,没问题我可以从这扇门逃出去的。我把地形仔细

地观察了一遍。花园是个长方形的,中间有一片光滑的草坪,四角有枝叶茂密的树丛,树丛

中夹杂着矮树和花草。要从那扇门走到屋子里或从屋子里走到那扇门,维尔福先生必须经过

一处树丛。

“当时九月底,风很猛烈。大块的乌云扫过了天空,不时地把那苍白的月亮遮住了,这

时,微弱的月光染白了那条通到屋子里去的石子路,但却无法穿透那黑压压的树丛,人要是

躲在这茂密的树丛里,是决不会被发现的。我就躲在离维尔福必经之路最近的一个树丛里。

我刚一躲进去,就好象听到在呼呼的风声里有呻吟声,您知道,或说得更确切些,您不知

道,伯爵阁下,一个快要犯暗杀罪的人,总好象听到空中有低低的哭泣声。就这样过了两个

钟头,在这期间,我好象觉得又有几次听到了这种呻吟的声音。后来午夜的钟声响了。当最

后那一下钟声消逝的时候,我看到我刚才下来的那座秘密楼梯的窗口上透出了一点微弱的灯

光。不久门开了,那个穿披风的人又出现了。那可怕的时机终于到啦,为这个时机我已准备

了很久,所以我毫不心慌。我把小刀从口袋里摸出来,准备出击。那个穿披风的人向我走过

来,但当他走近一些的时候,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件武器。我是怕了,不是怕搏斗,而是怕

失败。当他离我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我才看清那武器原来是一把铲子,这时他已在树丛边上

停了下来,先向周围望了望,然后开始在地上掘起坑来。为了便于挖土,他把披风脱下来放

在了草地上,我这才发觉在他的披风下面蒙着一样东西。当时,我承认,好奇心和我的仇恨

混在了一起,我想看看维尔福究竟要在那儿干什么,所以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我

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而当我看到那检察官从他的披风底下抽出一个两呎长七八时深的

木箱的时候,那个念头就更明确了。我等他把那只箱子放在坑里,然后,当他用脚把土踩结

实,想消除一切痕迹的时候,我就冲了上去,把我的小刀一下插进了他的胸膛,一面大声说

道:“我是琪奥凡尼·伯都西粤,拿你的命抵偿我哥哥的命,拿你的财宝给他的寡妇!你看

见了吧,我这次报的仇比我所希望的还圆满!”我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听到这些话,我想他

大概没有听到,因为他喊都没喊一声就倒了下去。我只觉得他的血喷了我一脸,我当时如醉

如狂,而那血并没有使我更糊涂,却反而使我清醒过来。不一会儿,我便挖出了那只箱子,

然后,为了不让人知道,我又填满了那个坑,把那把铲子抛到了墙外,冲到门口,把门牢牢

地锁上,带走了那把钥匙。”

“啊!”基督山说,“依我看,这是一桩小小的暗杀抢劫案。”

“不,大人,”贝尔图乔答道,“这是为亲人复仇,外加赔偿损失。”

“是笔不小的数目吧?”

“那不是钱。”

“啊!我记起来了,”伯爵回答说,“你不是说到过一个什么婴儿吧?”

“是的,大人,我当时急忙奔到河边,在河堤上坐下来,用我的小刀撬开了箱子上的

锁。在一块质地很好的纱布里,包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他的脸发紫,小手发青,显然是被人

闷死的,但他的身体还没有冷,所以我有点犹豫不决,不敢把他扔到我脚边的河里。过了会

儿,我好象觉得他的心脏微微地跳了一下,因为我曾在巴斯蒂亚的一家医院里当过助手,所

以我就照医生的办法做起来——我把气吹到了他的肺里,使他的肺部膨胀起来。一刻钟之

后,我看到他呼吸了,并且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喊叫。”于是我也喊了一声,但那是一声高兴

的喊叫。“那么,上帝没有责骂我,”我喊道,“因为他允许我救活一条人命来抵偿我夺掉

的那条命。”

“你把那孩子怎么样了?”基督山问道。“对于一个想逃走的人,他无疑是个负担。”

“我一点没想收留他,但我知道巴黎有一家医院是接受这种可怜虫的。当我经过关卡的

时候,我便说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并问那家医院在什么地方。那只箱子证实了我的

话,那块纱布也证明他的父母是有钱的人,我身上的血可以解释是从别人身上弄来的,也可

以解释是从那孩子身上弄来的。他们没有刁难我,就把那家医院指给了我,原来医院就在恩

弗街的头上。我先把那块布撕成两片,布上原先写着两个字,这样一来,一个字仍留在包孩

子的那片布上,一个字便留在了我的手里,我来到医院门口,拉了拉铃,便飞也似的赶快逃

走了。两个星期之后,我便回到了洛格里亚诺,我对爱苏泰说,‘你可以安心了,嫂嫂,伊

斯雷死了,但他的仇已经报了。’她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把经过的一切都讲给她听

了,‘琪奥凡尼,’她说道,‘你应该把那个孩子带回来。我们可以取代他失去的父母,给

他取名叫贝尼代托[意大利文,意思是“祝福。——译注],上帝看到我们做了这件好事,

会祝福我们。’我把我藏着的半片布给了她,回答说,等我们的境况宽裕一点的时候,再去

把他要回来。”

“那片布绣的是什么字?”基督山问道。

“H和N,上面有一个男爵的花环图纹。”

“天哪,伯都西粤先生,你竟用起家谱学的术语来了!你是在哪儿研究家谱学的?”

“就在您这儿,大人,在您手下当差是什么都学得到的。”

“讲下去吧,我很想知道两件事。”

“什么事,大人?”

“这个小男孩后来怎么样了?因为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他是一个男孩子,贝尔图乔先

生。”

“没有,大人,我不记得曾告诉过您这一点。”

“我以为你说过的,是我弄错了。”

“不,您没有错,他的确是个男孩儿。但大人想知道两件事情,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是你被人控告的那件罪案的经过,就是后来你要一位忏悔师,而布沙尼神甫应

邀到尼姆狱中来看你的那件事。”

“那个故事讲起来很长的,大人。”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睡觉的时间是很短的,我想你也不见得很想睡吧。”贝尔

图乔鞠了一躬,继续讲他的故事。

“一半是由于我忘不了那种种往事,一半是为了要养活那可怜的寡妇,我就急急地又回

去干走私贩子那老行当了,当时走私比以前更容易了,因为在一次革命之后,接着总有一段

时期法纪很松弛。南部沿岸的警戒尤其薄弱,因为在阿维尼翁,尼姆,或乌齐斯不断有叛乱

发生。我们就利用政府给的这个休战时间,在沿海一带建立起了联络网。自从我的哥哥在尼

姆街上被暗杀以后,我就再也没进过那个城市。结果是,那位和我们有联系的客栈老板看到

我们不再到他那儿去了,就不得不来找我们,他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开了一个分店,

名叫杜加桥客栈。所以,在埃格莫特,马地苟斯和波克一带,我们有十几个地方可以卸货,

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在那儿藏身,以躲避宪兵和海关官员。走私这个行当,只要肯花精力,

肯动脑筋,是很赚钱的,我是在山沟里长大的,所以我有双重的理由怕宪兵和海关官员,因

为一旦把我带到法官前面,就免不了要审问,而一经审问,就总是要追究过去的事情。那样

在我过去的生活中,他们就可能发现一些比走私雪茄和无证贩白兰地更为严重的事,所以我

宁死也不愿被捕。我干成了不少惊人的交易,而这些经验不止一次地证明,凡是那些需要当

机立断,果敢执行的计划,我们对于自身的过份顾虑,几乎是成功的唯一障碍。的确,当你

拚命想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你就不再是别人的对手,或说得更确切些,别人也就不再是你的

对手了,不管是谁,只要下了这个决心,他就会立刻觉得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而他的视野也

随之开阔了。”

“谈起哲学来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插嘴说道,“你一生中什么都干过一些的

了?”

“噢,请您原谅,大人。”

“不,不要紧,但在夜里十点半的时候谈哲学未免有点太晚了吧。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只是觉得你说的很对,比有些哲学家说得还对。”

“我的生意愈做愈远,也愈来愈赚钱。爱苏泰照料着家务,我们那份小家产渐渐地积累

起来。有一天,当我要出发去远行的时候,‘去吧,’她说道,‘你回来的时候我要吓你一

跳。’我追问她是什么事,但没用,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于是我就走了。我们那次离开了

差不多六个星期。我们到卢卡去装油,到里窝那却装英国棉花,我们顺利地卸了货,分了红

利,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我一进家门,就看见爱苏泰的房间中央有一只摇篮,这只摇

篮,和其余的家具一比,算是奢华的了,摇篮里有一个七八个月的婴儿。我高兴地叫了一

声,自从我暗杀了那检察官以来,一向都很快乐,只是一想到遗弃了这个孩子的时候,心里

总有点不快。而对那次暗杀,我从没有后悔过。这一切,可怜的爱苏泰都猜到了。她就趁我

出门的时候,带着那半片纱布,写下我把孩子送到医院里去的日期和时间,动身到巴黎去接

孩子了。他们没有提出异议,就把那婴儿交了给她,啊,我承认,伯爵阁下,当我看到那可

怜的小东西安静地躺在摇篮里的时候,我泪水盈眶,心潮澎湃。‘啊,爱苏泰,’我喊道,

‘你真是一个好女人,上天会祝福你的。’”

“这就和你的哲学不太相符了,”基督山说道,“这实在只是一种迷信而已。”

“唉!大人说对啦,”贝尔图乔答道,“上帝派这个婴儿来是为了惩罚我们的。从没有

哪个人的邪恶的天性这样早地就显露了出来,而且这决不是由于教养方面的什么过错。他是

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有一双深蓝色的大眼睛,和他那洁白的肤色非常相称,只是他的头发太

淡了一点,使他的面貌看上去有点古怪,但他却有着极灵活的目光,极刻毒的微笑。不幸的

是,在我们那儿有句谚语,叫做‘脸蛋儿长得俊,不是好到极点,就是坏到透顶。’这句谚

语用在贝尼代托身上实在是正确不过啦,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已表现得极为恶劣。不

错,我嫂嫂的溺爱也助长了他。为了这个孩子,我那可怜的嫂嫂宁肯跑上一、二十里路到镇

上去买最新鲜的水果和最好吃的糖果,但他不爱帕尔马的子或热那亚的蜜饯,却偏爱到一家

邻居的果园里去偷栗子或在阁楼上偷吃苹果干,尽管我的花园里长的胡桃和苹果可以随他吃

个够。贝尼代托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的邻居华西里奥抱怨说他的钱袋里少一个路

易,按照当地的风俗,人们是从不不把钱袋或贵重物品锁起来的,因为,大人们都知道,科

西嘉是没有贼的,开始我们以为他一定是数钱时数错了,但他却坚持说一点没数错。那天,

贝尼代托一早就离开了家,到很晚了还没有回来,我们非常焦急,后来,我们终天看到牵着

一只猴子回来了,他说他看到那只猴子锁在一棵树下,就捡来了。这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总

是异想天开的,想要一只猴子的念头已在他的脑子里转了一个多月。一个路过洛格里亚诺的

船夫有几只猴子,那个刁滑的家伙引坏了他,偷钱的念头无疑也是那个家伙教给他的。在我

们的树林里是捡不到锁在树上的猴子的,’我说道,‘老实承认你是怎么弄来的吧。’贝尼

代托坚持着他的谎话,而且讲得有声有色,听起来根本不象是真话,倒是显示出他很富于想

象力。于是我发火了,他却大笑起来。我威胁要打他,他后退了两步。‘你不能打我,’他

说道,‘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们始终弄不明白这个要命的秘密是

谁泄露给他的,我们一向小心谨慎地瞒着他,总之,这一句把那孩子的全部性情都暴露出

来,我几乎被他吓住了,我的手无力地地垂了下来,连碰也没碰他一下。那孩子胜利了,而

这次胜利使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以致把爱苏泰所有有钱都任意挥霍掉了。他愈是不成器,

爱苏泰似乎愈是爱他,她不知道该如何抑制他的任性,也没有勇气限止他的放荡行为。当我

在洛格里亚诺的时候,一切还好,但只要我一离开,贝尼代托便成了一家之主,一切便都乱

了套,当他才十一岁的时候,他就喜欢混在十八九岁的孩子们中玩了,而且选中的伙伴都是

巴斯蒂亚甚至科西嘉最坏的孩子,他们已经闹过不少恶作剧,好多次有人恐吓控告他们。我

慌了,因为一旦被人控告,就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而当时又不得不离开科西嘉去作一次长

途跋涉,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带贝尼代托一起去,希望借此来避免一场临近的灾祸。走

私贩子的生活是活跃而辛苦的,我希望那种生活,再加上船上严格的纪律,可以有助于改变

一下他的堕落。我和贝尼代托单独谈话,叫他同我一起去,我努力用种种最能打动一个十二

岁的孩子的幻想的许诺去相诱他。他耐心地听我讲,听我讲完以后,他当时大笑起来。

“‘你疯了吗,叔叔?’(他高兴的时候就这么叫我。)‘你以为我会用现在的这种生

活去换取你那种生存方式——放弃我这种自由自在愉快的生活,而去象你那样又辛苦,又危

险地去自讨苦吃吗?夜里忍受刺骨的寒风,白天忍受灼肤的酷热,东躲西藏的,一旦被人发

觉,就得吃枪子儿这样去赚那一点点钱吗?哼,我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只要我要,妈妈总

是会给我的,你瞧,我要是接受了你的建议,我不就是一个傻瓜啦。’他说得这样厚颜无

耻,头头是道,我简直呆住了。贝尼代托却已回到了他的伙伴那儿,我看到他远远地把我指

给他们看,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傻瓜了。”

“可爱的孩子!”基督山自言自语地说道。

“哎!假若他是我自己的儿子,贝尔图乔回答说,或甚至是我的侄儿,我是会想法把他

带到正路上来的,因为你知道自己要尽责任,那样你的力量也就来了。但一想到要打一个父

亲死在我手里的孩子,我就下不去手了。我的嫂嫂总是为那不幸的孩子辩护,但她也承认,

她曾丢过好几次钱,而且数目都相当大,于是我就好好地劝她,让她把我们那笔小小的积蓄

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备将来急用。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贝尼代托已完全能读,能写,能

算了,当他高兴的时候,他在一天中所学的。比别人一个星期学的还要多。我一心想着把他

送到一只船上去干活,事前丝毫也不让他知道我的计划,只待拟定一个日子,然后一清早就

送他上船,上了船,就把他推荐给船长,以后他的前途就由他自己去决定了。计划想好了以

后,我便动身到法国去了。我们的全部货物都得在里昂湾里卸上岸,这样干已愈来愈困难

了,因为当时是一八二九年了。社会秩序已完全重新建立起来了,海关关员的警戒已加强了

好几倍,布揆耳的集市又刚刚开始,所以他们这时看管得极为严格。

“我们远航开始的时候很顺利。我们把船驶进了罗纳河,在布揆耳到阿尔之间的一段河

面上抛了锚,和其他几只帆船混在一起。我们一到达,当天夜里就开始卸货,在和我们有联

络的几位客栈老板的帮助下,把货运进了城里。究竟是成功使我们疏忽大意了呢,还是我们

被什么人出卖了,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有一天傍晚,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我们的小船员上

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通知我们,说他看见一队海关关员正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们吃惊的倒

不是他们就在附近,因为罗纳河沿岸是经常有人巡逻的,而是他们的小心谨慎,据那孩子

讲,他们怕被人看到。我们立刻警戒起来,但已经太晚了。我们的船已被包围了,在海关人

员中间,我还看到有几个宪兵,尽管我平时很勇敢,但这时一看见他们的制服,就吓得象老

鼠见了猫似的,我一下跳进货舱里,打开一扇圆窗,窜入了河里,潜水逃走了,只有要呼吸

的时候才浮上来一下,就这样我一直游到了罗纳河和那条从布揆耳到埃格莫特的运河交会的

转弯处。我现在安全了,因为我可以沿着那个转拐的边上游而不会被人发现,我平平安安地

游到了运河,我是故意朝这个方向游的。我已经告诉过大人,一个尼姆的客栈老板曾在比里

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开了一家客栈。”

“是的,”基督山说,“我记得很清楚,我想他是你们的同伙吧。”

“一点不错,”贝尔图乔回答说,“但在七、八年以前,他已把他的店顶给了一个马赛

的裁缝,因为在他的老行当上几乎破了产,所以想换个行业重起炉灶。我们对于新旧店主当

当然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和他签订了同样的合同,我当时就是想去这个人那儿躲一下的。”

“他叫什么名字?伯爵问道,似乎对贝尔图乔的故事颇感兴趣。”

“葛司柏·卡德鲁斯,他娶了一个卡康脱村的女人,除了她的村名以外,我们也不知道

她究竟叫什么名字。她当时正发着一种寒热病,似乎正在慢慢地死去。而她的丈夫,倒是一

个很壮实的汉子,年约四十至四十五岁,他曾在危险中充分证明了他很有头脑和勇气,而且

不止一次。”

“你说”基督山插嘴道,“这件事发生的那一年是”

“一八二九年,伯爵阁下。”

“哪个月?”

“六月。”

“月初还是月底?”

“三日傍晚。”

“啊,”基督山说道,“一八二九年六月三日傍晚。讲下去吧。”

“我当时就是想去要求卡德鲁斯给予庇护的。我们是从来不走前门的,所以我决定不破

坏老规矩,而是翻过花园的篱笆,在橄榄树和野生的无花果树中间爬了进去。我怕卡德鲁斯

那儿有别人,就躲进了一间小屋里,我以前常常在那间小屋里过夜,它和客栈正屋只隔着一

层墙板,墙板上有洞,我们可以从洞里向里偷看,等候机会宣布我们的到来。我的意思是,

假如里面只有卡德鲁斯一个人,我就告诉他我来了,在他家继续吃完那一顿刚才被海关关员

打断了的晚餐,趁着那快要到来的暴风雨回到罗纳河去打听一下我们的船和船员的情形。我

走进了那间小屋,而幸亏当时我那样做了,因为当时卡德鲁斯正巧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了。

“我耐心地等候着,并不是想存心偷听他们的谈话,只是我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况且,

这种事以前也是经常发生的。那个和卡德鲁斯一起来的人显然不是法国南部的本地人,他是

个到布揆耳的集市上卖珠宝的商人,那次的集市要持续一个月,有很多从欧洲各地云集而来

的商人和顾客,一次集市,每个珠宝商人通常可以做成十万到十五万法郎的生意。卡德鲁斯

匆匆忙忙地进来,看到房间里空空的,只有那只狗在那儿,就叫起他的老婆来。‘喂,卡特

娘们!’他说道,‘那位可敬的神甫没有骗我们,钻石是真的。’于是便听到了一声欢呼,

楼梯就在一种软弱的脚步下格格地叫起来。‘你说计么?’他的老婆问道,脸色白得象死人

一般。‘我说那颗钻石是真的,这位先生是巴黎的头等珠宝商,他肯出五万法郎买我们的钻

石。只是,为了想证实它真是属于我们的,他希望你也象我那样来讲一遍,究竟那颗钻石是

怎样不可思议地落到我们手里的。现在请坐吧,先生,我去给你倒一杯酒来。’

“那珠宝商仔细地察看着客栈内部,看出对方显然是穷人,而他们要卖给他的那颗钻

石,简直象是从一位亲王的珠宝箱里弄来的似的,‘讲一下你们的故事吧,太太,’他说

道,无疑是想利用那丈夫离开的机会,使后者无法影响他妻子的故事,看看两篇话是否符

合。‘噢!’她答道,‘这是天赐的礼物,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我的丈夫在一八一四或一

八一五年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名叫爱德蒙·唐太斯,他是个水手。这个可怜的人,卡德鲁

斯已把他忘了,而他却没有忘记他,他临死的时候,把这颗钻石遗赠给了他。’‘可他又是

怎么弄到的呢!’那珠宝商问道,难道‘他在入狱以前就有那颗钻石了吗?’‘不,先生,

好象是他在牢里认识了一个有钱的英国人。当那人在牢里生病的时候,唐太斯象亲兄弟般地

照顾他,那英国人在被释放的时候就把这颗钻石送给了唐太斯,而唐太斯却没福气,他死

了,于是这颗钻石就由他拜托一位好心肠的神甫转赠给了我们,就在今天早晨才送到这儿来

的。’‘说得一样!’珠宝商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故事最初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或许

倒是真的。我们现在还没有讲定的只是价钱了。’‘怎么还没有讲定呢?’卡德鲁斯说道。

‘我以为你已经同意我要的那个价钱了呢。’‘我出的价钱,’珠宝商回答说,‘是四万法

郎。’‘四万!’卡康脱女人大声说道,‘这个数目我们是不卖的。神甫告诉我们它值五

万,还不连那托子呢,’‘那位神甫叫什么名字?’那不怕麻烦的商人问道。‘布沙尼神

甫,’卡康脱女人说道。‘他是个外国人吗?’‘意大利人,我想大概是从孟都亚附近来

的。’‘让我再来看一下这颗钻石,’珠宝商答道,‘宝石的价值第一次看的时候常常会估

错的。’卡德鲁斯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鲛皮的小盒子,打开盒子,把钻石交给了珠宝

商。一看到那颗象榛子般大的钻石,卡康脱女人立刻显露出贪婪的目光。”

“偷听者,你对这个美丽的故事怎么看?”基督山问道,“你信不信?”

“信的,大人。我并不把卡德鲁斯看作是一个坏人,我以为他是不敢犯罪的,即使连偷

东西的事也是不敢做的。”

“这只能证明你的心地善良,可不是证明你的阅历深,贝尔图乔先生。你认不认识他们

所说的那个爱德蒙·唐太斯?”

“不,大人,我以前从没听人说起过他,后来也只听人提起过一次,那还是我在尼姆监

狱里看到布沙尼神甫的时候他亲自对我说的。”

“说下去吧。”

“珠宝商接过了那只戒指,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钢钳和一个铜制的小天秤,把钻石

从托子里拿出来,仔细地称了称。‘我给你四万五,’他说道,‘半个铜板也不能再加了,

而且,这颗钻石也只值这些钱,我身上又刚巧只带着那个数目。’‘啊,那没关系,’卡德

鲁斯回答说,‘其余那五千法郎我跟你回去拿好了。’‘不,’珠宝商把钻石和戒指还给了

卡德鲁斯,答道,‘不,再多就不值了,我已经后悔给得太多了,因为这颗钻石里面有一条

裂纹,我刚才没看出来。但是,我说出的话决不反悔,我可以出四万五。’‘至少,你得把

钻石装回到戒指上面去呀。’卡尔贡特女人厉声说道。‘啊,是的。’珠宝商回答道,于是

把钻石重新镶好了。‘没有关系,’卡德鲁斯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盒子放回到了他的口袋

里,‘你不买别人也会买的。’‘是的,’珠宝商又说,‘但别人是不会象我这样好说话

的,别人是不会相信这种故事的,象你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一颗钻石是不大合情理的。他会

去告你的。你就不得不再去找布沙尼神甫,而把价值两千路易的钻石送人的神甫是不多的。

法院会把它拿去,而把你关到牢里,过三四个月再放你出来,到那时这只戒指就会不见了,

或是给你一粒价值三个法郎而不是四万五千法郎的假钻石,不错,它也许值五万五,但你必

须承认,做这笔交易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呀。’卡德罗斯和他的妻子焦急地互相对看了一

眼。‘不,’卡德鲁斯说道,‘我们不是有钱人,五千法郎的亏实在是吃不起。’‘你随便

吧,亲爱的先生,’珠宝商说道,‘你看,我是带着亮晶晶的钱来的。’说着他便从口袋里

摸出了一把金洋,故意把钱的光射到客栈老板那一对看花了的眼睛里,另外一只手则拿着一

叠钞票。

“卡德鲁斯的脑子里显然在激烈地斗争着,在他看来,他拿在手里翻来复去的这只鲛皮

小盒子,其价值显然是不足以和那吸引他目光的那一大笔钱相匹敌的。因此他转过去低声问

他的妻子,‘你觉得这事怎么样?’‘卖给他吧,卖给他吧!’她说道。‘假如他空手回布

揆耳,他会去告我们的,而正如他所说的,谁知道我们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那位布沙尼

神甫呢?’‘好吧,那么,我同意了!’卡德罗斯说道,‘你就出四万五千法郎买下这颗钻

石吧。但我的太太要一条金项链,我也要一对银纽扣。’珠宝商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扁

扁的长盒子来,里面装着几种他们所要的东西的样品。‘喏,’他说道,‘我这个人做生意

非常爽快,你们自己挑吧。’那女人挑选了一条约值五个路易的金项链,那做丈夫的则选了

一对大概可值十五法郎的纽扣。‘我希望你们现在不会再抱怨了吧?’珠宝商说道,‘神甫

告诉我它可是值五万法郎的。’卡德鲁斯自言自语地说道。‘来,来,把它给我吧!你这个

人真奇怪!’珠宝商说着,一边从他的手里把那钻戒拿了过来。‘我给了你四万五千法郎,

也就是说,每年可有两千五百法郎的进帐,我倒很想发这样的一笔财,而你还不满足!’

‘那四万五千法郎在哪儿呢?’卡德鲁斯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问道,‘来,我们先来看看钱

吧!’‘钱在这儿。’珠宝商回答说,于是他在桌子上数出一万五千法郎的金洋和三万法郎

的钞票。‘等我先把灯点起来,’卡康脱女人说道,‘天黑下来了,说不定会数错的。’

“的确,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还有那半个钟头以来一直气势汹汹表示快要降临

的暴风雨也和夜晚一起来了。远处已隐约可听到隆隆的雷声,但那珠宝商,卡德鲁斯,或是

卡康脱女人似乎都没有去注意它,他们都象是着了魔似的。当我看到这么多金洋和这么多钞

票时也觉得有点入迷了,真象是在做梦,象在做梦时常常发生的情形一样,我觉得自己已被

钉在了那个地方了。卡德鲁斯把金洋和钞票连数了两遍。在这期间,那珠宝商在灯光下查看

着那颗亮晶晶的钻石,钻石发出来的光使他没去注意那暴风雨的先兆已反射到了窗户上。

‘喂,’珠宝商问道,‘现款对不对?’‘对的,’卡德鲁斯说道。‘把皮夹子拿给

我,卡康脱特娘们,再找一只可以装钱的布袋来。’“卡康脱女人走到一只碗柜前面,拿出

了一只旧皮夹子和一只钱袋,她从那只皮夹里子抽出了几封油腻腻的信,把钞票装了进去,

又从那只钱袋里摸出了两三个值六里弗的艾居,这两三个艾居,多半就是这对可怜的夫妇全

部的财产了。‘好了,’卡德鲁斯说道,‘现在,虽然你叫我们亏了一万法郎,但你愿不愿

意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是诚心诚意请你的。’‘谢谢你,’珠宝商答道,‘时候不早了,

我必须赶回布揆耳去了。我的太太要着急了。’他摸出表来大声叫道,‘啊唷!差不多九点

钟啦!唷,我得半夜里才能回到布揆耳了!晚安,亲爱的。要是布沙尼神甫碰巧回来,别忘

了提起我呀。’‘你再过一个星期就要离开布揆耳了呀,’卡德鲁斯说道,‘因为集市过几

天就要结束了。’‘不错,但那没关系。写信通知我好了,写巴黎王宫于皮埃尔街四十五号

埃阿内先生收就得了。我会专程来拜访他的。’“这时,天上打了一个很响的霹雳,同时擦

过一道强烈的闪电,几乎使灯光相映失色。‘啊唷!’卡德鲁斯大声说道。‘这种天气你可

不能走了吧。’‘响,我是不怕打雷的!’珠宝商说道。‘那么强盗呢,’卡康脱女人说

道,‘在这条路上碰到这样的集市时期是向来不十分安全的。’‘噢,至于强盗,’埃阿内

说道,‘我这儿有样东西可以对付他们,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对上满子弹的小手枪

来。’‘喏,’他说,‘这就是两只又会叫又会咬的狗,谁要是想垂涎你的钻石,就得尝尝

它们的味道,卡德鲁斯老爷。’“卡德鲁斯和他的妻子又互相交换了一个意义深长的眼色。

看来他们好象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似的。‘那好吧,祝你一路平安!’卡德鲁斯说

道。‘谢谢你。’珠宝商回答说。于是他拿起那只靠在一只旧碗柜旁边的手杖,转身向外走

去,他刚把门打开,门外就立刻扑进来一阵狂风,差一点儿把灯吹灭了。‘噢!’他说道,

‘这种天气真是太好了,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走六里路那才妙呢!’‘别走了吧,’卡德鲁斯

说道,‘你可以睡在这儿的。’‘是呀,真的别走了吧,’卡康脱女人用一种颤抖的声音接

上去说道,‘我们会好好地照顾你的。’‘不,我一定得到布揆耳去过夜。所以我再说一

次,晚安!’卡德鲁斯慢吞吞地跟他到门口。‘我什么都看不清啦!’珠宝商说道,他已到

了门外。‘我应该向右走还是向左走呢?’‘向右走,’卡德鲁斯说道。‘你决不会走错

的,大路两旁都有树。‘好,行啦!’听那个声音似乎已到了远处。‘把门关上,’卡康脱

女人说道,‘我不喜欢在打雷的时候把门开着。’‘尤其是当家里有钱的时候,呃?’卡德

鲁斯回答说,把门上下都闩好。

“他回到了房间里,走到碗柜前面取出了钱袋和皮夹子,于是两个人又开始第三次数他

们的金洋和钞票。跳动的灯光照亮了那两张脸,我从没在人的脸上看到过那种贪婪的表情。

那女的尤其可怕,她本来就因为发烧一天到晚都在索索地发抖,这时抖得更厉害了,她的脸

变成了铅白色,眼睛象炽热的煤炭。‘你干嘛要留他在这儿过夜?’她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问

道。‘干嘛?’卡德鲁斯打了一个寒颤说道,‘咦,免得他一路辛苦地回到布揆耳去呀。’

‘啊’!那女人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回答说,‘我还以为是为别的什么原因呢。’‘女

人哪,女人哪,你为什么要有这种念头呢?’卡德鲁斯大声说道,‘即使你有了这种念头,

你又为什么不把它闷在自己的心里呢?’‘哼,’卡康脱女人顿了顿说道,‘你不是个男子

汉!’‘你这是什么意思?’卡德鲁斯说道。‘假如你是个男子汉,你就不该让他走出这个

门。’‘女人!’‘或者不该让他到布揆耳。’‘女人哪!’‘这条路有一个大转弯,他不

得不顺着大路走,而沿着运河走,却有一条近路。’‘女人哪!你触怒上帝啦!喏!听!’

正当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一连串轰隆隆的雷声,银白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然后,那雷声

渐渐地远去了,似乎有点不情愿离开这该诅咒的房子似的。‘耶稣呀!’卡德鲁斯一边说

着,一边在自己胸前划十字。

“正在这时,在那常常随雷声之后而来的恐怖的沉寂中,他们听到了一阵叩门声。卡德

鲁斯和他的妻子都吓了一跳,惊骇地互相望了一眼。‘是谁呀?’卡德鲁斯大声问道,并站

起来把散开在桌子上的金洋和钞票拢成一堆,用双手把它压住。

‘是我!’一个声音喊道。‘你是谁?’‘呃,没错的!珠宝商埃阿内呀。’‘哼,你

还说我触怒了上帝!’卡康脱女人带着一个可怕的微笑说道,‘咦,正是那好心肠的上帝又

把他送回来啦。’卡德鲁斯脸色煞白,吓得都喘不过气来了,一下子跌回到了他的椅子里。

卡康脱女人则正巧相反,她站起身来,跨着坚定的步子向门口走去,一边开门,一边说道,

‘请进来,亲爱的埃阿内先生。’‘说实话!’那浑身被雨淋得透透的珠宝商说道,‘看来

我今晚上是无法回布揆耳啦。蠢事愈早结束愈好,亲爱的卡德鲁斯。你则说愿意留宿我,我

接受了,所以我回来准备在你这儿过夜了。’卡德鲁斯一面抹掉他额头上的冷汗,一面低声

地说了几句话。卡康脱女人在珠宝商进来以后就把门上下都闩好了。

第四十五章 血雨

“当珠宝商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他小心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但房间里没什么可疑之

处,即使他这时心里已有所怀疑,这种怀疑也是无法存在的,或无法证实的。卡德鲁斯的两

手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金洋和钞票,而卡康脱女人则极力向客人装出一副善意的微笑。

‘啊!’珠宝商说,‘你对于钱的数目似乎还有点不放心,我走了以后你又数过了吧。’

‘不,不是的,’卡德鲁斯答道,‘只是这笔钱财来得这样突然,我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

好运气,所以只有把实实在在的物证放在眼前,我们才能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珠宝商微

笑了一下。‘你们家还有别的客人吗?’他问道。‘没有,’卡德鲁斯回答道,‘我们这儿

不住旅客的,我们离镇子太近了,谁都不会想到要在这儿投宿。’‘那我恐怕会打扰你们了

吧?’‘噢,老天爷,不!亲爱的先生,一点儿也不,’卡康脱女人说道,‘一点儿也不,

我向你保证。’‘但你们让我睡在哪儿好呢?’‘楼上有房间。’‘可那不是你们的房间

吗?’‘放心好了!我们的后房还有一张床。’卡德鲁斯带着惊奇的神情看着他的妻子。”

这时,卡康脱女人已生起了壁炉里的火,以便客人把湿衣服烤干,那珠宝商一边背向着火取

暖,一边哼着小曲。卡康脱女人还在桌子的一端铺上了一块餐巾,把他们吃剩的晚餐放在了

上面,另外又加了三四只新鲜鸡蛋。卡德鲁斯这时已把他的钞票装进了皮夹子,金洋装进了

钱袋里,全部财宝都小心地锁进了钱箱里。然后他面带忧郁,心事重重地开始在房间里踱来

踱去,时不时地瞟一眼那珠宝商,珠宝商这时仍站在火炉前面,身上直冒热气,烤干了一

面,又转身烤另一面。“‘喏,’卡康脱女人拿来一瓶酒放到了桌子上,说道,‘晚餐已经

准备好了,随便你什么时候吃好了。’‘你们不和我一起坐下来吃一点吗?’珠宝商问道。

‘我今天晚上不吃饭了。’卡德鲁斯说道。‘我们午饭吃得很晚。’卡康脱女人急忙插嘴

说。‘那么看来我要一个人吃罗?’珠宝商说道。‘噢,我们可以陪你坐坐。’卡康脱女人

回答说,态度非常殷勤,即使对于付钱吃饭的客人,她也是不常表现出这种态度的。”

“卡德鲁斯锐利的目光不时地射向他的妻子,但只象电光一闪那样的短暂。暴风雨依旧

咆啸着。‘喏!喏,’卡康脱女人说道,‘你听到了没有?说实话,你真回来对了。’‘可

是,’珠宝商答道,‘要是我吃完饭以后暴风雨已经停了,我还是要去尝试一次的,看看能

否完成我的旅程。’‘噢,’卡德鲁斯摇摇头说道,‘暴风雨是决不会停的,现在刮的是西

北风,肯定要到明天早晨才会停下来,说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那珠宝商一边

在桌子前面坐下来,一边说道,‘说来说去那些在船上的人可算倒霉了。’‘啊!’卡康脱

女人附和着说道,‘碰到这样恶劣天气的晚上他们可真够苦的了。’“珠宝商开始吃起饭

来,卡康脱女人则继续向他献小殷勤,象个小心的主妇一样。她平常是那样的古怪别扭,而

这时却变成了一位关心他人的有礼貌的模范家庭主妇了。要是那珠宝商以前曾和她相处过,

对于她这样明显的变化一定会表示惊奇的,因而也就一定会产生某种怀疑。这时,卡德鲁斯

继续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似乎不愿去看他的客人,当那个外乡人一吃完饭的时候,他就走

到门口,把门打开。‘暴风雨好象过去了。’他说道。但似乎上天故意要驳斥他的话似的,

就在这时突然打下了一个很响的霹雳,几乎要把房子连根拔起似的,同时突然地刮进来一阵

夹带着雨水的狂风,忽地一下扑灭了他手里的那盏灯。卡德鲁斯急忙关上门,又回到了他的

客人那里,而卡康脱女人则在壁炉里快要熄灭的炭火上点起了一支蜡烛。‘你一定很累

了,’她向珠宝商说道,‘我已经在你的床上铺好了白床单。你去你的卧室休息吧,晚

安!’“那珠宝商又等了一会儿,看看那暴风雨有没有平息下去,但他看到的是雷声和雨点

都愈来愈大,于是便向两位主人道了晚安,上楼去了。他当时正从我的头顶上经过,他每上

一级楼梯,我就听到楼梯格吱地叫一声。卡康脱女人那焦灼的目光跟随着他,而卡德鲁斯却

正相反,他甚至连看都不朝那个方向看一眼。

“这一切,虽然从那以后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但当时却并没给我留下多大的印

象。的确,所发生的这一切(除了那个有关钻石的故事听起来有点令人难以相信以外)似乎

都是很自然的。当时我虽然很疲倦,但心里仍很想等暴风雨一停就继续上路,所以我决定利

用这比较安静的时间来睡上几个钟头,以恢复我的体力和精力。那珠宝商的房间就在我的头

顶上,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能辩别出来,他先尽力布置了一番,准备舒舒服服地过一夜,然后

就往床上一倒,我听到了床在他的重压之下发出的格吱格吱地响声。我的眼皮在不知不觉中

变得沉重起来,我困极了,我当时并没怀疑会出什么事,所以也就不想去摆脱睡意的侵袭

了。当我最后一次向房间里张望的时候,卡德鲁斯和他的妻子已经坐了下来,前者坐在一张

木头的小矮登上,那种小矮凳在乡下常常是当作椅子用的。他背朝着我,所以我无法看到他

脸上的表情,但即使他换个方向坐,我也是看不到的,因为他正把头埋在两手之间。卡康脱

女人则带着一种藐视的眼神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她耸了耸肩,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正当这时,那快熄灭的炉火引着了旁边的一片木头,壁炉里又重新吐出个火苗,于是一片火

光一瞬间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卡康脱女人的目光依旧在她丈夫的身上,由于他毫无改变姿

势的样子,她就伸出她那只瘦骨嶙嶙的硬手,在他的前额上点了一下。

“卡德鲁斯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女人的嘴巴似乎在动,好象在讲话,但不知是因为她讲

话的声音太低了,还是因为我的听觉已因浓浓的睡意而变迟钝了,总之她讲的话我一个字也

没听清楚。甚至连我所看到的东西也都象隔了一重雾似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醒着还是在

做梦。最后,我合上了眼睛,失去了知觉。究竟我在这种毫无知觉的状态中睡了多久,自己

也不知道,总之,我突然被一声枪声和可怕的惨叫声惊醒了。房间的地板上响起了踉跄的脚

步声,接着,楼梯上重重地发出了一个响声,象是有样笨重的东西无力地倒下去似的。我的

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时就又听到了呻吟声和半窒息的叫喊声混成了一片,象是有人在进行一

场垂死的挣扎。最后的那一声喊叫拖得很长,后来就愈来愈弱,渐渐地变成了呻吟,这一声

喊叫一下子把我从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中唤醒了。我急忙用一只胳脯撑起身子,环顾周围,

但见周围一片漆黑,我感觉到头顶上好象雨水已经渗透了楼上房间的地板,因为有一种潮湿

的东西正一滴滴地落在我的前额上,我用手抹了一把,确觉得它湿粘糊糊的。

“在那一阵可怕的声响之后,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一个男人在我头顶上走动的

声音。楼梯在他的脚下格吱格吱地响着。那个人走到楼下的房间里,走近壁炉前面,点起了

一支蜡烛。那是卡德鲁斯,只见他脸色苍白,衬衫被鲜血染成了一片红色。点亮了灯以后,

他急急忙忙地又上楼去了,于是我头顶上的房间里又响起了他那急促不安的脚步声。不久,

他手里拿着那只鲛皮小盒子下来了,他打开盒子,看清楚了钻石的确仍旧在里面,然后,似

乎又犹豫不定,不知该把它藏在哪个口袋里才好,他好象觉得哪个口袋都不够安全似的,最

后他把它夹在了一条红手帕里,把手帕小心地盘在了他的头上。接着,他又从碗柜里拿出钞

票和金洋,一包塞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一包塞进了他的背心口袋里,匆匆地拿了两三件内

衣捆成了一个小包袱,就冲到门口,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当时我一切都明白了。我为刚才所发生的事而责备自己,好象这桩罪案是我自己干的

似的。我觉得似乎听到了一点微弱的呻吟声,就满心以为那不幸的珠宝商还没断气,我决定

去救他,希望借此略微赎一下我的罪过,不是赎我自己所犯的那个罪,而是赎我刚才没有设

法去阻止的那个罪。心里这么想着,我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从我所蜷伏的地方撞进了隔壁房

间里去,我和里面的那房间原本就是隔着一块参差不齐的木板,经我用力一撞,木板就倒了

下去,我发觉自己已进到了屋子里面。我赶快抓起那支点着的蜡烛,急忙奔上楼梯,才上到

一半,我便踩着了一个横卧在楼梯上的人,几乎跌了一交。那是卡康脱女人的尸体!我听到

的那声枪响无疑地是冲这个倒霉的女人开的,子弹可怕地撕裂了她的喉咙,留下了一个裂开

的伤口,从那伤口里,从她的嘴里,血象泉水似的汩汩地冒了出来。看到这个可怜的人已救

不活了,我便一步跨过去,走到了卧室里。卧室里乱得一塌糊涂,那场殊死搏斗无疑就是在

这儿进行的,家具都打得东倒西歪的,床单拖到了地板上,无疑那是不幸的珠宝商紧紧地抱

住了它的缘故。那被害的人正躺在地板上,头靠着墙壁,浑身鲜血淋淋,血从他胸部的三个

伤口里直喷出来,在第四个伤口里,插着一把厨房里用的切菜刀,只剩刀把还露在外面。

“我的脚踩到了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没有用过,大概是火药湿了的缘故。我向那珠宝商

走去,他还没最后咽气,我的脚步也在格吱格吱地响,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睁开了眼,盯

我一会儿,嘴唇动了几下,象是想说什么话,但立刻就断了气。这一幕凄惨的景象几乎使我

失去了知觉,既然对这屋里的任何人我都无能为力了,我惟一的念头便是逃走,我冲到了楼

梯口,两手紧捂着我那火烧般的太阳穴,嘴里惊恐地喊叫着,一到楼下的房间里,我就看见

五六个海关关员和两三个宪兵已在那儿了。他们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而我当时甚至连抵抗都

不想抵抗,因为我的神志已经不清了,我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我看见

其中几个人冲我指了指,于是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血。原来从楼梯缝里漏到我身

上的那一滴滴温热的雨是卡康脱女人的血。我用手指了一下我刚才躲藏的地方。‘他是什么

意思?’一个宪兵问道。一个税务员走到了我所指的那个地方。‘他的意思是说,’他回来

的时候说道,‘他是从这个洞里钻进来的,’一面指着我撞破板壁进来的那个地方。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们原来把我当作杀人犯了。现在我的声音和体力都恢复了。我挣

扎着想摆脱那抓住我的两个人,嘴里大喊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两个宪兵用他

们马枪的枪口顶住了我的胸部,‘再动一动,’他们说,‘就崩了你!’‘你们为什么要用

死来恐吓我,’我大喊道,‘我不是已经说过我是无罪的了吗?’‘你到尼姆去对法官讲你

这个小小的故事吧。现在先跟我们走吧,我们所能给你的最好的忠告就是不要抵抗。’抵抗

我是想都没想到的。我已经给吓坏了,我一言不发地让人给带上了手铐,绑在了一匹马的尾

巴上,然后就在这种情景下到了尼姆。

“按当时的情形推测,大概有一个官员一直尾随着我,跟到客栈附近便失掉了我的踪

迹,他想我一定准备在那儿过夜的,就回去召集了他的人来,他们到达的时候,恰巧听到了

那一声枪响,在这种罪证确凿的情形下捉住了我,所以我立刻明白了,要证明我的无辜已是

很困难的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请求审问我的那位法官能去查询一位名叫布沙尼的神甫,因

为他曾在凶杀案发生的前一天早晨到过杜加桥客栈。假如有关钻石的那个故事的,确是卡德

鲁斯自己瞎编的,而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布沙尼神甫这么个人,那么,我就没救了,除非能把

卡德鲁斯本人捉到,而且能使他自己招供一切。

“这样过了两个月,我应该感谢那位法官,因为他派人到处去寻找我想见的那个人。我

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卡德鲁斯没有捉到,而秋季大审却一天天的迫近了,忽然,在九月八

日那天,也就是说,正巧在事件发生后的三个月零五天,那位我认为已没希望再见到的布沙

尼神甫,主动地到监狱里来了,说他知道有一个犯人想和他说话。他说,他在马赛时听说了

那件事,所以就赶快来了却我的心愿了。您很容易想象得到,我是带着多么感激的情绪欢迎

他的,我把我的所见所闻全都讲给了他听。当我讲到有关钻石的事,我觉得有点后怕,但使

我万分惊奇的是,他竟加以证实了,认为一点不假,而使我同样惊奇的是,他对于我所讲的

一切似乎全都相信。于是,我被他的仁爱感动了,同时看到他很熟悉我故乡的一切风俗习

惯,又想到,我唯一真正的罪过就是那一个罪恶,只有从这样仁慈和博爱的人嘴里才能得到

有力的宽恕,于是我就请他接受我的忏悔,而就在忏悔的封缄之下,我把阿都尔的事从头到

尾详详细细地讲了出来。我这样作虽然是因为良心发现一时的冲动,但所产生的后果却如同

经过冷静的思考以后的举动一样。我主动地承认阿都尔暗杀案证明了我这次的确没有犯罪。

当他离开我的时候,叮嘱我不要气馁,他将竭力使法官相信我是无事的。

“我很快就感觉到了那位好心的神甫为我出力已经见效了,因为牢里对我的严格看管已

逐渐放松了,他们告诉我,我的审判已经延期,不参加当时举行的大审了,而延迟到下一次

巡回审判时再开庭。在这期间,上天保佑卡德鲁斯终于被捉到了,他们在国外一个很远的地

方发现了他,把他押回了法国,他全部招供了,并推诿着说那件事是他妻子的主意并怂恿他

干的。他被判处终生到奴隶船[一种帆桨并用的船,船上的苦工都是囚犯,用铁链锁在一

起,在舱底划船。——译注]上去当苦役,而我则立刻释放了。”

“这以后,我想,”基督山说道,“你就拿了布沙尼神甫的那封推荐信到我这儿来了,

是不是?”

“是的,大人,那位仁慈的神甫显然很关心我的一切。‘你干走私贩子这一行当,’有

一天他对我说道,‘假如再一个劲儿干下去,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毁掉自己的,我劝你,出狱

以后,还是选一个比较安全也比较令人尊敬的行业干干吧。’‘但是’,我问道,‘我怎么

能养活我自己和我那可怜的嫂嫂呢?’‘有一个人,我是他的忏悔师,’他回答说,‘他相

当尊敬我,不久以前,他请我给他找一个可靠的仆人。你愿不愿意去?假如愿意,我可以为

你写一封推荐信你去投奔我那位朋友吧。’‘噢,神甫,’我喊道,‘那太好了!’‘但你

必须向我发誓,将来决不会使我后悔我的这次推荐。’我正要举手发誓。‘不必了,’他说

道,‘我了解科西嘉人,而且也很喜欢科西嘉人,我就依赖这一点!喏,拿着这个去吧,’

他迅速地写了几行字以后说道。于是我就带了那封信来见大人,您接到信以后,就收下了

我,我现在斗胆地问一下大人,您究竟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没有?”

“正巧相反,贝尔图乔,我始终觉得你很忠心,诚实,称职。我只发觉你有一个缺点,

就是你还不够信任我。”

“真的,大人,我不明白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有一个嫂嫂和一个继子,为什么却从来没对我提起过他们呢?”

“唉!我又得追述我生平那个最痛苦的阶段。您大概想象得到,我出狱后急于想去探望

和安慰我那亲爱的嫂嫂,于是便不再浪费时间,马上回科西嘉去了,但当我到达洛格里亚诺

的时候,我发觉那所屋子里在办丧事,那儿曾发生过一幕极其可怕的事情,邻居们到今天都

还记得它,并一直在谈论它。我那可怜的嫂嫂遵照我的忠告行事,拒绝再满足贝尼代托的不

合理的要求,但他只要相信她还剩一个铜板,就不断地逼迫她,向她要钱。有一天早晨,他

又向她要钱,并恐吓她,要是她不把他要的数目给他,就会发生极其严重的后果,说完,他

就走了,一整天也不回来,让那心地善良的爱苏泰独自去悲伤痛苦。爱苏泰是真心真意地爱

他,就和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的,想到他的这些行为,就不禁恸哭了一番,看到他还不回

来,又不免伤心落泪,夜晚来临了,可是,她还是怀着一颗母亲的心在那儿挂念着他,耐心

地等候他回来。

“钟敲十一点了,他终于带着两个和他一路货色的同伴回来了。当可怜的爱苏泰站起来

正要上前去拥抱她的浪子的时候,这三个恶棍捉住了她,其中的一个,或许就是那个混小

子,我现在想起来还不免心惊胆战的,他大声说道,‘我们来让她吃点苦头,那样她就会乖

乖地告诉我们钱在哪儿啦。’“不幸我们的邻居瓦西里奥当时碰巧到巴斯蒂亚去了,只留下

他的妻子一人在家,除她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看到或听到我们家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了。贝

尼代托的那两个残忍的同伴捉住了可怜的爱苏泰,爱苏泰决想不到他们会伤害她的,所以仍

笑脸望着这些不久就要成为残害她的刽子手的人。另外那个恶棍开始把门窗都堵了起来,然

后回到他无耻的帮凶那儿,三个人合力堵住了爱苏泰的嘴,那可怜的女人一看到这种可怕的

情形,就大声喊叫起来。做完这一步以后,他们就用火盆去烙爱苏泰的脚,以为这样做就可

以逼她说出我们那笔小小的积蓄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我那可怜的嫂嫂在挣扎的时候衣服着了

火,他们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得不放开了她。爱苏泰浑身着了火,她发疯般地冲到门

口,门已经被反扣住了。她又飞奔到窗口,但窗户也已被堵住了。于是她的邻居听到了可怕

的喊声,是爱苏泰在喊救命。但后来她的声音便窒息了,她的喊叫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变成呻

吟,第二天早晨,经过了一夜的焦急和恐怖,瓦西里奥的妻子终于鼓起勇气冒险出来,叫地

方当局的人来打开了我们家的门,爱苏泰,尽管已被烧灼得体无完肤,却还没有断气。屋里

的每一只抽屉和暗柜都被撬开了,凡是值得带走的东西都被劫走了。贝尼代托以后就再也没

有在洛格里亚诺出现过,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曾听人说起过有关他的任何事情。

“在这些可怕的事发生以后,我就来侍奉大人了,我觉得再向大人提起他们未免太愚蠢

了,因为贝尼代托已毫无下落,而我的嫂嫂也已经死了。”

“你对那件事怎么看?”基督山问道。

“这是一种惩罚,罚我所犯下的罪。”贝尔图乔答道。“噢,维尔福这一家人真都该天

诛地灭!”

“我相信会的。”伯爵用一种郁闷的口吻喃喃的说道。

“现在,”贝尔图乔又说,“大人或许该明白了吧,我曾在这座花园里杀过一个人,而

我又再回到这个地方,因此我的情绪很不好,以致劳您过问这其中的原因。因为,简单地

说,我不敢肯定维尔福先生是不是就躺在我脚前那个他为自己孩子所掘的坟墓里。”

“的确,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基督山离开了他所坐的长凳,站起身来,“甚至”,

他低声接着说道,“或许那位检察官并没有死。布沙尼神甫说得不错,你应该把你的身世讲

给我听的,因为这可以使我将来不至于对你再发生误会了。至于贝尼代托,他既然这样罪大

恶极,你后来有没有设法去打听一下,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在干些什么?”

“没有!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儿,非但不会去找他,而且会赶紧逃开,象看见妖魔一般。

我从没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我真希望他已经死了。”

“别那么希望,贝尔图乔,”伯爵说道。“恶人是不会就那样死的,因为上帝似乎还要

关照他们,他要用他们来作他报复的工具。”

“希望如此,”贝尔图乔说道。“我只求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他。伯爵阁下,”管家

卑下地躬身向前,又说道,“现在您一切都知道了。万能的主是我在天上的裁判官,而您就

是我地上的裁判官。您难道不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吗?”

“我的好朋友,我所能对你说的和布沙尼神甫对你说的一样。维尔福,你所杀的那个

人,是应该受到你对他的那种惩罚的,这是公正的做法,因为他不该那样对待你,或许,他

另外还犯过别的罪。贝尼代托,假如他还活着的话,会在某件事上变成上天报应的工具,他

也会受到惩罚的,至于说到你,我看有一点上你是真正有罪的。你且自问一下,你把那婴儿

从活埋他的坟墓里救出来以后,为什么不把他送还给他的母亲。这是罪过啊,贝尔图乔。”

“没错,大人,这一点,正如您所说的,我干得很不对,在这一点上我简直象个懦夫。

我把那个孩子救活以后,我最应尽的责任就是应当马上把他送还给他的母亲,但那样做,我

就免不了要被人细细地盘问,而一经盘问,我自己多半就会被人捉住。而我当时却非常想活

命,一半是为了我的嫂嫂,一半是出于我心里天生的那种傲性,我在报仇成功以后,总希望

能干干净净地脱身。或许,也是那种贪生怕死的本能使我想避免冒险吧。噢!我真不如我那

可怜的哥哥勇敢。”

贝尔图乔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而基督山则用一种无法描述的目光凝

视着他。伯爵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短暂的沉默使周围的气氛更加严肃起来,尤其是在这样

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一会儿之后,他用一种完全不同于他平时那抑郁的口吻说道:“我们

今天的游览就到此为止吧,为了正式结束这番谈话,我可以把布沙尼神甫亲口对我说过的几

句话复述给你听:‘一切罪恶只有两帖药——时间和沉默。’贝尔图乔先生,现在让我一个

人在这个花园里散一会儿步吧。你在那幕可怕的场景里是一个演员,旧地重游会引起你痛苦

的回忆,但我却几乎可以说很高兴,觉得这处产业已增值不少了。你知道,贝尔图乔先生,

树木之年之所以能使人觉得可爱就是因为它们能遮成树荫,而树荫之所以使人觉得可爱,就

是因为它让人充满了幻想。我在这儿买了一座花园,原以为只是买了一块四面有围墙的地方

而已,但现在这个地方却突然变成了一个鬼影憧憧的花园,而在契约上却不曾提到过。我喜

欢鬼,我从没听说过死人用六千年时间所做的恶事能超过活人在一天之内所犯的罪过。去休

息吧,贝尔图乔,安心去睡觉好了。在你临终的时候,假如你的忏悔师没有布沙尼神甫那样

宽容,要是我还活着,你可以派人来找我,我可以找些话来安慰你的灵魂,使你安心地踏上

那‘永恒’的崎岖的旅程。”

贝尔图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便转身叹着气走了。当他走出了视线的时候,基督山就

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地说:“这儿,就在这棵梧桐底下,是那婴儿的坟墓。那个

是通花园的小门。这个角上是通卧室的暗梯。这些情节我用不着记录在本子上,因为它们就

在我眼前,就在我的脚下,就在我的周围,种种活生生的事实已给我勾出了一个轮廓。”

伯爵又在花园里转了一遍,然后,重新登上他的马车,贝尔图乔看到他的主人面带深思

的表情,就默默地去坐在了车夫旁边。马车迅速地向巴黎奔去。

当天晚上,到达香榭丽舍大道的寓所以后,基督山伯爵到全房子各处去巡视了一遍,看

起来象是对于每个转弯抹角都早已摸熟了似的。尽管他领头在前面走,却不曾摸错一扇门,

走错一条走廊或楼梯,他总能一点不错地走到他想看的地方或房间。阿里陪着他作这次夜间

视察。伯爵先向贝尔图乔吩咐了一番,告诉他房间里应如何改进和变换,然后又摸出表来看

了一眼,对那在一旁恭候着的黑奴说道:“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海黛就快到了。你有没有

去通知一声那些法国女佣人?”

阿里用手指了指留给希腊美人用的那几个房间,那些房间可说是和全屋的其他房间隔离

的,当房门被帘子遮住的时候,人即使走遍全屋也不会发现那个地方还有一间客厅和两个房

间。阿里在指过房间以后,又伸出了左手的三个手指,然后,把手垫在他的头下,闭上眼

睛,做出一副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基督山说道,他很熟悉阿里的手势,“你的意思是告诉我有三个女佣人等

在卧室里。”

阿里连连点头。

“夫人今天晚上一定很累了,”基督山又说道,“她一到立刻就会想休息的。叫那些法

国女佣人不要问这问那地去打扰她,叫她们请安以后就退出去。你也防着一点儿,别让那些

希腊女佣人和这些法国女佣有什么往来。”

阿里鞠了一躬。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喊门房的声音。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进了车

道,在门廊的台阶前停了下来。伯爵走下台阶,走到那已经打开的车门前面。他把他的手伸

给了一个青年女子。那个青年女子全身都裹在一件绿色绣金的披风里,她把伯爵的手放到她

的唇边,爱慕和崇敬地吻了一下。他们又用荷马写史诗的那种音调铿锵的语言交谈了几句

话。

那女人说话的时候表情非常亲切,而伯爵答话的时候神气也很温和庄重。这个女的不是

别人,就是在意大利陪伴基督山那个可爱的希腊女人。阿里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色的蜡烛在前

领路,引她到了她的房间里,而伯爵也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了。一小时之后,屋子

里的每一盏灯都熄灭了,也许府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入睡了。

第四十六章 无限贷款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一辆低轮马车,由两匹健壮的英国马拉着,停在了基督山的门前。

车门的嵌板上绘着一套男爵的武器图案,一个人从车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吩咐他的马夫到

门房里去问一下基督山伯爵是否住在这儿,是否在家。这个人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上衣的

纽扣也是蓝色的,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挂着一条粗金链子,棕色的裤子,头发很黑,在

前额上垂得很低,几乎覆盖了他的眉毛,尤其是,这一头漆黑油亮的头发和那刻在他脸上的

深深的皱纹极不相称,很使人怀疑那是假发。总之,这个人虽然明显地年纪约五十开外,却

想使人觉得他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他一面等回报,一面观察着这座房子,而且观察得相当

仔细,可以说多少已有点失礼了,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花园和那些来来往往穿制服的仆人。

这个人的目光很敏锐,但这种敏锐的目光与其说可显示出他的聪明,倒不如说可显示出他的

奸诈,他的两片嘴唇成直线形的,而且相当薄,以致当它们闭拢的时候,几乎完全被压进了

嘴巴里。总之,他那大而凸出的颧骨(那是确定的奸诈的证明),他那扁平的前额,他那大

得超过耳朵的后脑骨,他那大而庸俗的耳朵,在一位相面先生的眼中,这副尊容实在是不配

受人尊敬的,但人们之所以尊敬他,当然是因为他有那几匹雄壮美丽的马,有那佩在前襟上

的大钻石,和那从上衣的这一边纽孔拖到那一边纽孔的红缎带。

马夫遵照他的吩咐,上前敲敲门房的窗子,问道:“基督山伯爵是住在这儿吗?”

“大人是住在这儿,”门房回答说。然后他向阿里询问地瞟了一眼,阿里做了一个否定

的姿势,于是他又说道,“但是“但是什么?”马夫问道。

“大人今天不会客。”

“那么收下我主人的这张名片吧。是腾格拉尔男爵阁下!别忘了把这张名片交给伯爵,

并请转达伯爵,我家主人是到众议院去的路上特地绕道来拜访他的。”

“我是不能和大人说话的,”门房答道,“你的意思可以由贴身跟班代为转达。”马夫

回到马车那儿。“怎么样?”腾格拉尔问道,马夫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未免有点生气,就把

他和那门房交谈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的主人。

“噢!”男爵说道,“那么这位先生一定是一位亲王了,他必须被称为大人,除了他的

跟班以外谁都无法近他的身。这没有关系,我收到了一张他的由我支付的贷款通知,所以我

必须来看他一次,问问他什么时候要钱用。”

于是,腾格拉尔重重地往座位上一靠,用一种从街对面都听得到的高声向他的车夫喊

道:“到众议院!”

此时,基督山已经看到了男爵,他一得到男爵来访的通知,就从他楼上的百叶窗里,用

一副上等的剧场看演出时用的望远镜。把对方研究了一番,其观察之细密并不亚于腾格拉尔

对他房屋,花园和仆人的制服的观察。“那家伙的相貌的确很丑陋,”

伯爵一边把他的望远镜装进一只象牙盒子里,一边用一种厌恶的口吻说道。“前额平坦

而微凹,象条赤练蛇;头颅圆圆的,象兀鹰;鼻子又尖又勾,象荒鹫;这样一副尊容为什么

大家不一见就厌恶地躲开呢?阿里!”他喊道,并在那面紫铜的铜锣上敲了一下。阿里出现

了。“叫贝尔图乔来!”伯爵说道。

贝尔图乔几乎立刻就走了进来。“是大人叫我吗?”他问道。

“不错,”伯爵答道。“你一定看到刚才停在门口的那两匹马了吧?”

“是的,大人,我注意到了它们长得非常俊美。”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基督山皱了皱眉头说道,“我要你给我买巴黎最好的马,可是

巴黎还有两匹马象我的马一样漂亮,而那两匹马却不在我的马厩里?”

看到伯爵露出这种不悦的神色以及用如此的口吻说话,阿里的脸色都白了,赶紧低下了

头。“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好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语说道,而且语气很温和,凡是有感情

的人,听了都不能不相信他确是出于至诚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自认懂得挑选英国

马。”

阿里的脸上又显出了欣慰的表情。

“大人,”贝尔图乔说道,“我给您买马的时候,您所讲的那两匹马是不出售的。”

基督山耸了耸肩膀。“管家先生,”他说道,“看来你还不明白:只要肯出钱,一切东

西都是肯出卖的。”

“伯爵阁下或许不知道吧?腾格拉尔先生这两匹马是花了一万六千法朗买的。”

“好极了!那么给他三万二,一个银行家是决不肯错过一个让本钱翻番的机会的。”

“大人真的诚心想买吗?”管家问道。

基督山望了望他的管家,象是很惊奇他竟会提出这个问题似的。“我今天傍晚要去拜

客,”他说道。“我希望这两匹马能换上全新的鞍具,套在我的车上等在门口。”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看样子是要走了,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说道:“大

人准备在几点钟出去拜客?”

“五点钟。”伯爵回答说。

“请大人原谅我冒昧地说一句话,”管家用一种哀求的口吻说道,“现在已经是两点钟

了。”

“这我知道。”基督山只回答了这一句话。于是他转过身去对阿里说道,“把我马厩里

所有的马都牵到夫人的窗口前面去让她挑选几匹她心爱的配在她的车子上用。再代我问一

声,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用餐,假如她愿意的话,把午餐摆到她的房间里去现在你可以走

了,叫我的贴身跟班到这儿来。”

阿里刚一出去跟班就立刻走进房间里来了。

“是巴浦斯汀先生,”伯爵说道,“你已经在我这里干了一年了,我通常总是用一年的

时间来判断我手下人的优点或缺点的。你非常合我的意。”巴浦斯汀深深地鞠了一躬。“我

现在只想知道究竟我是不是也合你的意?”

“噢,伯爵阁下!”巴浦斯汀急切地大声说道。

“请你听我先把话讲完了,”基督山说道。“你在这儿服务每年可得到一千五百法朗。

这比许多勇敢的下级军官,那些经常为国家去冒生命危险的人拿得还多。你吃的饭菜即使那

些工作比你辛苦十倍的商店职员和普通官吏,都希望能享用的。

你自己虽也是一个仆人,但却有别的仆人服侍你。而且,除了这一千五百法朗的工资以

外,你在代我购买化妆用品上面,一年中还可以另外再赚上我一千五百法朗。”

“噢,大人!”

“我并不是在抱怨你,巴浦斯汀先生,这不算什么过份。可是,我希望这种事应该停止

了。你在别的地方决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找到这样一个位置的。我对我手下人并不刻薄,

我从不骂人,我不爱动怒,有过错我都能原谅,但决不疏忽或忘记。我的吩咐通常是很简短

的,但却很明确,我宁可吩咐两遍,甚至三遍,总要求我所吩咐的话能完听懂。我有足够的

钱可以打听到我想知道的一切,而我关照过你,我是非常好奇的。所以,假如我发现你在背

后谈论我,批评我的行为,或监视我的举动,你就得立刻离开这里。我警告我的仆人是从来

不超出一次的。你现在已经受到警告了,去吧。”巴浦斯汀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我忘

记告诉你了,”伯爵又说道,‘我为家里的每一个仆人每年都提出一笔相当数目的款子,那

些我不得不开除的人当然是得不到这笔钱的,他们的那一份就提作了公积金,留给那些始终

跟随着我的仆人,到我死的时候再分。你已经在我手下干了一年了,已经开始有了财产。让

它继续增加吧。”

这一番话是当着阿里的面说的,他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但对巴浦斯汀先生却产生了很

大的作用,这种作用,只有那些曾研究过法国佣人的个性和气质的人才能觉察得到。“我向

大人保证,”他说,“我要努力学习,以求在各方面合乎您的心意,我要以阿里先生为榜

样。”

“完全不必做,”伯爵用极其严厉的口吻说道,“阿里固然有最出色的优点,但也有许

多缺点。所以,不要学他的榜样,阿里是个例外。他从不拿工资,他不是一个仆人,他是我

的奴隶,我的狗。要是他办事不称职,我不是开除他,而是杀死他。”巴浦斯汀睁大了眼

睛。

“你不相信吗?”基督山说道。他把刚才用法语对巴浦斯汀说的那番话又用阿拉伯语向

阿里复述了一遍。那黑奴听了他主人的话,脸上立刻露出同意的微笑,然后单膝跪下,恭恭

敬敬地吻了一下伯爵的手。巴浦斯汀先生刚才所受的教训经这一番证实他吓呆了。于是伯爵

示意叫那贴身跟班出去又示意叫阿里跟他到他的书房里去,他们在那儿又谈了很久。到了五

点钟,伯爵在他的铜锣上连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召阿里,两下召巴浦斯汀,三下召贝尔图

乔,管家进来了。“我的马呢!”

基督山问道。

“已经配在大人的车子上了。伯爵阁下要不要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了,只要车夫,阿里和巴浦斯汀就行了。”

伯爵走到了他的大厦门口,看到那两匹早晨还配在腾格拉尔的车子上、使他羡慕不已的

马现在已配在了他自己的车子上。当他走近它们的时候,他说道,“它们的确长得很英俊,

你买得不错,尽管已经晚了一点。”

“真的,大人,我弄到它们可真不容易,而且花了一大笔钱呢。”

“你花的那笔钱有没有使它的美丽减色?”伯爵耸耸肩问道。

“没有,只要大人满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伯爵阁下准备上哪儿去?”

“到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男爵府上去。”

这一番谈话是站在台阶上说的,从台阶上跨下几级石阶便是马车的跑道。贝尔图乔正要

走开,伯爵又把他叫了回来。

“我还有一件事叫你去办,贝尔图乔先生,”他说道,“我很想在诺曼底海边购置一处

产业。例如,在勒阿弗尔和布洛涅之间这一带就很好。你瞧,我给了你一个很宽的范围。你

挑选的地方务必要有一个小港,小溪或小湾,可以让我的帆船进去抛锚。它吃水只有十五。

它必须时刻准备在那儿,无论昼夜,无论什么时候,我一发信号,就得立刻出航。去打听一

下这样的地方,假如有合适的地点,去看一下,要是它合乎我的要求就立刻用你的名义把它

买下来。我想,那只帆船现在一定启程往费康去了,是不是?”

“当然啦,大人,在我们离开马赛的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它出海的。”

“那只游艇呢?”

“奉命留在了马地苟斯。”

“很好!我希望你时常写信给两条船的船长,别让他们在那儿睡大觉。”

“那艘汽船呢?大人对它有什么吩咐吗?”

“它在夏龙,是不是?”

“是的。”

“给它的命令可以和给两艘帆船的一样。”

“我懂了。”

“当你买好那处我想买的产业以后,你就在往南去的路上和往北去的路上每隔三十哩设

一个换马的驿站。”

“大人放心交给我去办好了。”

伯爵赞许地微笑了一下,跨下台阶,跳进了马车里,于是,马车就由那两匹用高价买来

的骏马拉着,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急驶起来,一直奔到银行家的府邸门前才停住。腾格拉

尔此时正在召开一次铁路委员会议。当仆人进来通报来宾姓名的时候,会议已快结束了。一

听到伯爵的衔头,他就起身向他的同事(其中有许多是上议院或下议院的议员)宣布说,

“诸位,请务必原谅我中途退席,但是,你们猜是怎么回事?罗马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

绍了一位所谓基督山伯爵给我,委托我们给他开无限贷款的担保书。我和外国银行的往来虽

广,但象这样滑稽的事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你们大概也猜得到,这件事已引起了我的好奇

心。我今天早晨亲自去拜访过那位假伯爵。假如他是一个真的伯爵,他就不会那样有钱。

‘大人今天不会客!’你们觉得这句话如何?连皇亲国戚,绝色美女都算在内,有象基督山

老板这样狂妄的吗?至于别的,那座房子在我看来倒还富丽堂皇,地点在香榭丽舍大道,而

且,我听说,还是他自己的产业。但一个贷款的担保书,”腾格拉尔带着他那种刻毒的微笑

继续说道,“倒实在使接受它的银行家非常为难。我想这肯定是个骗局。只是他们不知道他

们的对手是谁。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

这一番语气傲慢的话讲完后,男爵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离开了他的客人,走进了

一间以金白两色布置的客厅里,这间客厅在安顿大马路很有名气,他特地吩咐把来客引进那

个房间,希望以它那眩目的有名气的华丽来压倒对方。他发觉伯爵正在那儿欣赏几幅临摹阿

尔巴纳[阿尔巴纳(一五七八—一六六○)意大利画家。——译注]和法托尔[法托尔:意

大利画家。——译注]的画品,这几幅画和那俗不可耐的镀金的天花板极不相称,它们虽然

只是临摹的复制品,那位银行家却是当作真迹买来的。伯爵听到腾格拉尔进来的声音就转过

身来。腾格拉尔略微点了点头,就指着一只圈椅请伯爵就坐,圈椅上配着白缎绣金的椅套。

伯爵坐了下来。

“幸会幸会,我想,我是荣幸地在同基督山先生谈话吧?”

伯爵欠了一下身。

“先生想必就是荣誉爵士,众议院的议员,腾格拉尔男爵吧。”他把男爵名片上所能找

到的头衔全都背了出来。

这位来宾的话里充满着讽刺意味,腾格拉尔当然都听了出来。他把两片嘴唇紧闭了一会

儿,象是先要把自己的怒气抑制下去然后才敢讲话似的。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向他的客

人说道:“我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刚才没有称呼您的头衔,但您是知道的,我们现在的政

府是一个平民化的政府,而我本人又是平民利益的一个代表。”

“原来如此,”基督山答道,“您自己尽管保存着男爵的头衔,而在称呼别人的时候,

却赞成免除他们的头衔。”

“老实说,”腾格拉尔装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气说道,“我并不看重这种虚荣,事实上,

我已被封为男爵,又被封为了荣誉爵士,因为我为政府效了些微劳,但是——”

“您在学蒙特马伦赛和拉斐叶特[拉斐叶特(一七五七—一八三四),法国资产阶级革

命时代的革命家,原为亿爵,因赞成民主政治,自动放弃头衔。——译注]这两位先生的榜

样,捐弃了您的头衔是不是?哦,你要是挑选为人处世的模范,除了这两位高贵的先生以

外,的确再找不到更好的了。”

“哦,”腾格拉尔神色尴尬地答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已完全抛弃了我的头衔。譬

如说,对仆人,我认为”

“是的,对您的仆人,您是‘老爷’,对新闻记者,您是‘先生’,对您的宪政民主党

员,您是‘公民’。这种区别在一个君主立宪政府的背景之下是非常普遍的。我完全懂

得。”

腾格拉尔咬了咬他的嘴唇,知道在这种论争上他显然不是基督山的对手,于是他赶紧改

换方向,来谈他比较熟悉的题目。

“伯爵阁下,”他欠了欠身说道,“我收到了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一张通知

书。”

“我很乐于知道,男爵阁下,我必须向您请求一种特权,请允许我象您的仆人一样地来

称呼您,这是一种坏习惯,是从那些虽然不再封赠爵位却还能找得到男爵的国家里学来的。

说到那一张通知书,我很高兴它已经到了您的手里,这可以使我不必自我介绍了,因为自我

介绍总是很不方便的。那么说,您已经接到通知了?”

“是的,”腾格拉尔说道,“但我承认我没有全看懂。”

“真的吗?”

“为此,我曾专程去拜访过您,想请您把其中的某些部分向我解释一下。”

“现在请说吧,阁下,我就在这儿,而且很愿意帮您弄明白。”

“哦,”腾格拉尔说道,“在那封信里,我相信还带在身边,”

说到这里,他伸手去摸他上衣的内口袋,“是的,在这儿!嗯,这封信授权基督山伯爵

阁下可以在我们的银行里无限贷款。”

“请问,那样简单的事实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解释呢,男爵阁下?”

“没什么别的,阁下,只是这‘无限’两个字。”

“哦,这两个字难道不是法文吗?您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个英德混血儿。”

“噢,这封信的文字是无可争议的,但说到它的可靠性,这就不同了。”

“难道,”伯爵装出一种极其直率的神气和口吻说道,“难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已被

人认为是不可靠和不能履行债务的银行了吗?见鬼,这真可恶,因为我有很可观的一笔资产

在他们手里呢。”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信誉最高的银行,”腾格拉尔带着一个近乎嘲弄的微笑答道,

“我并不是说他们履行债务的信用或能力如何,而是说‘无限’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从财务

的角度上说太空泛了。”

“您的意思是说它没有一个限度是不是?”基督山说道。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想说的意思,”腾格拉尔说道,“喏,凡是空泛的东西也就是可

疑的东西,而先哲说‘凡是可疑的都是危险的!”

“就是说.”基督山接着说道“尽管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也许是自愿干蠢事,而腾格拉

尔男爵阁下是决不会学他的榜样了。”

“这话怎么讲,伯爵阁下?”

“很简单,就是说,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业务是无限的,而腾格拉尔先生的却是有限

的,不错,他的确象他刚才所引证的那位先哲一样聪明。”

“阁下!”那银行家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挺直了身子答道,“我的资金数目或我的业务

范围还从来还没有人问过呢。”

“那么,”基督山冷冷地说道,“看来该由我来首先发问了。”

“凭什么权利?”

“凭您要求解释的权利,您的要求看来已表露出您举棋不定呢。”

腾格拉尔咬了一下他的嘴唇。这是他第二次被这个人打败了,而且这一次是败在他自己

的阵地上。他的态度虽然客气,却满含着嘲弄,而且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完全是一副矫揉

造作。基督山却正相反,他脸上带着世界上最温文尔雅的微笑,露出一种直率的神气,他这

种态度可以随心所欲地表现出来,使他占了许多便宜。

“好吧,阁下,”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腾格拉尔又重新拾起话头说道,“我当努力

设法来使自己明白这两个字的含意,只请您告诉我您究竟准备要从我这儿提取多大的数

目。”

“哦,真的,”基督山回答道,决定丝毫不放弃他所占的优势,“我之所以想要个‘无

限’贷款的担保,正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钱。”

那银行家认为这回该轮到他来占上风了。他向圈椅背上用力一靠,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

和富翁的骄矜说道:“请您不必犹豫,只管提出您的要求。到那时您就会知道:腾格拉尔银

行的资金不论多么有限,却依旧能应付得了最大数目的贷款,即使您要一百万!”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基督山插嘴道。

“我是说一百万!”腾格拉尔带着一种目中无人的骄傲神气重复道。

“我拿一百万够做什么用的?”伯爵说道,“上帝啊,阁下,假如我只要一百万我就用

不着为这样的一个区区之数来开具担保啦。一百万,我在皮夹里或是首饰盒里只是带着一百

万的。”基督山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装名片的小盒子,从盒子里抽出两张

每张票面五十万法朗凭票即付的息票来象腾格拉尔这样的人单靠刺激是不够的,要使他屈服

就必须完全把他压倒。这当头一棒很奏效,那银行家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时头晕目眩起来。

他呆瞪瞪地望着基督山,瞳孔扩得大大的。

“好了”基督山说道,“您老实承认您不十分信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负责能力吧。

这种事很简单。我早就想到了有那种可能性,我虽然不是个商人,倒也采取了一些预防措

施。这儿还有两封信,是和写给您的那封一样。一封是维也纳阿斯丹·爱斯克里斯银行给罗

斯希尔德男爵的,另外一封是伦敦巴林银行给拉费德[拉费德(一七六七—一八四四),法

国金融家。——译注]先生的。现在,阁下,您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可以免得在这件事上再

使您感到不安了,而把我的贷款委托书寄给那两家银行。”

这一场斗争结束了,腾格拉尔被征服了。伯爵很随便地把那两封从德国和伦敦来的信交

给了他,而他则战战兢兢地打开信,相验那两个签名的真实性,而且查验得这样仔细,要不

是这是那位银行家在头脑不清醒时做出来的举动,无疑是等于在侮辱基督山了。

“噢,阁下!这三个签名要值好几千万哪,”腾格拉尔说道,并站起来向他面前的这位

活财神示意致敬。“三家银行的三封无限贷款委托书!原谅我,伯爵阁下,我虽然已不再怀

疑了,但却不得不表示惊奇。”

“噢,象您这样的一位银行家是不会这样容易表示惊奇的,”基督山以一种极客气的态

度说道。“这么说您可以借点钱给我用了,是不是?”

“说吧,伯爵阁下,我悉听您的吩咐。”

“哦,”基督山答道,“既然我们已互相了解了,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吧?”腾格拉尔

鞠躬表示同意。“您相信您的头脑里一点儿怀疑都没有了吗?”

“噢,伯爵阁下!”腾格拉尔大声说道,“我丝毫也没怀疑过呀。”

“没有,没有!您只是想确定自己没有冒险而已,但现在我们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再

没有什么不信任或怀疑的地方,那么我们暂且来定个第一年的大约的数目吧——嗯,六百万

吧。”

“六百万!”腾格拉尔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当然罗,悉听尊便。”

“将来要是不够用的话,”基督山态度非常随便地继续说道,“哦,当然,我会再向您

要的,按我目前的打算,我在法国最多不过住一年而已,而在那期间里,我想难得会超过我

所提的那个数目。总之,我们将来再说吧。明天请送五十万法朗给我,算是我的第一笔提

款。我早晨在家,要是我不在的话,我会把收条留给我的管家的。”

“您所要的钱在明天早晨十点钟送到府上,伯爵阁下,”腾格拉尔答道,“您愿意要什

么——金洋、银币、还是钞票?”

“假如方便的话,请给一半金洋,另外那一半给钞票吧。”伯爵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来。

“我必须向您承认,伯爵阁下,”腾格拉尔说道,“我一向自以为凡是欧洲的大富翁我

没有不知道的,可是您,您的财产似乎也相当多,而我却一无所知。您的财富是最近才有的

吗?”

“不,阁下,”基督山答道,“恰恰相反,我的财富起源很古老。最初的遗赠人指定在

若干年内不得动用这笔财宝,于是在那期间,由于利息的累积,使资金增加了三倍,不久以

前才期满得以动用这笔财富,而到我的手里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所以,您对于这件事不知道

是极其自然的。但是,关于我和我的财产,您不久就会知道得比较清楚了。”当伯爵说到最

后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那种曾使弗兰兹·伊辟楠非常害怕的阴冷的微笑。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腾格拉尔又说道,“您大概很喜欢绘画吧,至少,从我进来的

时候看到您对我的画那样注意和欣赏可以看得出来。您既有这种嗜好,收藏的珍品想必也一

定琳琅满目吧,相比之下我们这种可怜的小富翁可就暗然失色了。但假如您允许的话,我很

高兴领您去看看我的画库,里面都是古代大师的杰作,这一点可以担保。我是看不惯现代派

的绘画的。”

“您反对现代派的画是很对的,因为它们有一大共同的缺点——就是它们所经历的时间

不长,还不够古老。”

“不然就让我领您去看几幅美丽的人像怎么样?是杜华尔逊[杜华尔逊(一七七○—一

八四四),丹麦雕刻家。——译注],巴陀罗尼[巴陀罗尼(一七七七—一八五○)意大利

雕刻家。——译注]和卡诺瓦[卡诺瓦(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刻家。——译

注]的手笔——都是外国艺术家。您大概能看得出,我对我们法国的雕刻家是非常漠视

的。”

“您有权轻视他们,阁下,他们是您的同胞嘛。”

“但那些或许可以等到将来我们更熟一点的时候再看。。现在,假如您同意的话,我先

介绍您见一下腾格拉尔男爵夫人。请原谅我这样性急,伯爵阁下,但象您这样有钱有势的

人,一定会受到十分殷勤的接待的。”

基督山欠了欠身,表示他接受了对方的敬意,于是那金融家立刻摇了摇一只小铃,一个

身穿华丽制服的仆人应声而至。

“男爵夫人在不在家?”腾格拉尔问道。

“在的,男爵阁下。”那人回答说。

“没有客人吧?”

“不,男爵阁下,夫人有客人。”

“您想不想见一下夫人的客人?或许您不愿意见生客?”

“不,”基督山带笑答道,“我不敢想能有那种权利。”

“谁和夫人在一起,?是德布雷先生吗?”腾格拉尔带着一种很和蔼的神气问道,基督

山看了不禁微笑了一下,象是已看穿了这位银行家家庭生活的秘密似的。

“是的,”那仆人答道,“是德布雷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腾格拉尔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基督山说道,“吕西安·德布雷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他

是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至于我的太太,我必须先告诉您,她嫁给我是委屈了她的,因为她

出身于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家庭。她的娘家姓萨尔维欧,她的前夫是陆军上校奈刚尼男爵。”

“我虽还没有拜见腾格拉尔夫人的荣幸,但吕西安·德布雷先生我已经见过了。”

“啊,真的!”腾格拉尔说道,“在哪儿见过的?”

“在马尔塞夫先生家里。”

“噢!您认识子爵?”

“我们在罗马一同度狂欢节的。”

“对罗,对罗!”腾格拉尔大声说道。“让我想想看。我听人谈起过他在废墟里遇到的

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碰到了强盗或是小偷什么的,后来又神奇地逃了出来!究竟是怎么回

事我给忘记了,但我知道他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便常常把那件事讲给我的太太和女儿听。”

“男爵夫人有请二位,”那仆人这时说道,原来他已经去问过他的女主人了。“对不

起,”腾格拉尔鞠了一躬说道,“我先走一步,给您引路。”

“请便,”基督山答道,“我跟着您。”

第四十七章 灰斑马

伯爵跟着男爵穿过许多房间,这些房间都布置得极其豪华,又俗不可耐,最后他们终于

到了腾格拉尔夫人的会客室。

那是一间八角形的小房间,挂着粉红色薄绫和白色印度麻纱门帘和窗帷。椅子的式样和

质地都是古色古香的,门上画着布歇[布歇:专画乡土装饰画的法国画家。——译注]的牧

童和牧女的风景画,门的两旁每边都钉着一张圆形的彩粉画,和房间里的陈设显得很协调。

这座住宅的建筑师是当时最负盛名的人物,但这个房间的装饰却完全没有按照他和腾格拉尔

先生的意见。腾格拉尔夫人会客室里的装饰和布置完全出于她自己和吕西安·德布雷的心

意。腾格拉尔先生不喜欢他太太心爱的这间起居室,因为他非常倾心于督政府[法国资产阶

级革命时代,皇室倾覆,根据一七九五年宪法成立立法团,组成督政府,在一七九五——一

七九九年内,共有三届督政府执政,称为督政府时代。——译注]的好古风气,最瞧不起这

种质朴高雅的布置,可是,这个地方并不是他可以随便闯进来的,他老想进来,非得陪着一

位比他自己更受欢迎的客人来才行。所以实际上并不是腾格拉尔介绍客人,倒是客人介绍了

他。而他所受到的接待是热情还是冷淡,则全看男爵夫人对陪他来的那个人的是喜欢还是厌

恶的态度了。

腾格拉尔这次进来的时候,看到男爵夫人(虽然她风华正茂的青春时代已过,但却依旧

很美丽动人)正坐在那架镶嵌得极其精细的钢琴前面,而德布雷则站在一张小写字台前面,

正在翻弄着一本纪念册。吕西安在伯爵未到之前已讲了许多有关他这个人一些奇特的事给腾

格拉尔夫人听了。读者还记得吧,在阿尔贝·马尔塞夫的早餐席上,基督山已在全体来宾的

脑海里留下了一个生动深刻的印象。德布雷虽然不是一个易于受感动的人,但那个印象却一

直留在他的脑子里久久不去,他对男爵夫人讲伯爵的事,就是根据那个印象来叙述的。腾格

拉尔夫人已经听马尔塞夫详详细地讲过,现在又经吕西安这么一说,便极大地引起了她的好

奇心。钢琴和纪念册是社交上的一种欺骗手段,借此可以掩饰一下他们的注意力。腾格拉尔

蒙赐到了一个最和蔼难得的微笑;伯爵则一派绅士风度地微微欠身,文雅地行礼致意;吕西

安和伯爵客气的打了个招呼,面对腾格拉尔只随随便便地点了点头。

“男爵夫人,”腾格拉尔说道,“允许我介绍您认识基督山伯爵,他是由我罗马的往来

银行热忱地介绍给我的。我只得提到一件事实就可以使全巴黎的贵妇们都以认识他为荣,他

准备到巴黎来住一年,并准备在那期间花掉六百万。这就等于说要举行很多次舞会,庆祝

宴,大请客和野餐,在这一切热闹的场合中,我相信伯爵阁下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的,正如他

可以相信我们在举行大小宴会时一定不会忘记他一样。”

这一番恭维话虽然说得粗俗,但腾格拉尔夫人对于一个能在十二个月里花上六百万而且

选中巴黎作为他如此挥霍的地方的人,也禁不住很感兴趣地盯着他看了看。“您是什么时候

到这儿的?”她问道。

“昨天早晨,夫人。”

“我想,大概也象往常一样,是从地球的尽头来的吧?请原谅,我听说您老是喜欢这样

做的。”

“不,夫人!这一次我只是从卡迪斯来。”

“您第一次来访问我们的都市,选的时间太不凑巧了。夏季的巴黎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舞会,宴会,庆祝宴都过时了。意大利歌剧团现在在伦敦,法国歌剧团到处都有,就是巴黎

没有。至于法兰西戏院,您当然知道,那是根本不值一看的。我们现在唯一的娱乐,只是马

尔斯跑马场和萨陀莱跑马场的几次赛马。你准备出几匹马去参加比赛,伯爵阁下?”

“我,夫人,不论巴黎人干什么事都愿意参加,假如我的运气好,能找到一个人把法国

的各种风俗习惯都告诉我的话。”

“您喜欢吗,伯爵阁下?”

“夫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光阴是在东方度过的,而您一定知道,那些地方的居民只看

重两样东西——名马和美人。”

“啊,伯爵阁下,”男爵夫人说道,“假如把女人放在前面,那就更能讨好太太们

了。”

“您瞧,夫人,我刚才不是还说需要一位老师来指导我学习法国的风俗习惯吗?我说得

多正确啊。”

这时,腾格拉尔夫人所宠爱的侍女走进房间里来,她走到女主人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话。腾格拉尔夫人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大声说道:“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我发誓,夫人,”那侍女答道‘我这是千真万确的。”

于是腾格拉尔夫人急忙转过去问她的丈夫:‘是真的吗?”

“真的什么,夫人?”腾格拉尔显然很着急地问道。

“我的女仆告诉我的那件事。”

“她告诉了你什么?”

“就是当我的马夫正要去给我备车的时候,却发觉那两匹马已不在马厩里了,他事先一

点都不知道。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夫人息怒,且听我说。”

“噢!我听着呢,我倒很想知道你要对我说些什么。这两位先生可以做我们的见证人,

但我得先把这事讲给他们听听。

二位,”男爵夫人继续说道,“腾格拉尔男爵阁下的马厩里共有十匹马,其中有两匹是

专归我用的,那是全巴黎最漂亮最英俊的两匹马了。至少对您,德布雷先生,我是不必多加

形容的,因为您对于我那两匹美丽的灰斑马是非常熟悉的。嘿!正当我已经完全应了维尔福

夫人明天把我的马车借给她到布洛涅森林去的时候,一看,那两匹马却不见了。一定是腾格

拉尔先生为能在这笔交易中赚上几千法朗而把它们给卖了。噢,投机家是多么卑鄙下贱

啊。”

“夫人,”腾格拉尔回答说,“那两匹马给你用实在是不安全,它们还不到四岁,它们

使我很替你担心。”

“呃!”男爵夫人反驳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上个月我已经雇用了一个巴黎最能干的

车夫,你不见得把他和马一起卖了吧?”

“宝贝,我答应给你买两匹和它们一样——要是可能的话,买两匹更漂亮的——但总之

要比它们安稳些的。”

男爵夫人以一种极轻蔑的神色耸了耸肩膀,她的丈夫假装没有看见,转过身来对基督山

说道:“说实话,伯爵阁下,我很遗憾没有早点知道您准备到巴黎来久住。”

“为什么?”伯爵问道。

“因为我很高兴是把那两匹马卖给您的,我几乎是按原价让给人家的。但是,我已经说

过,我急于想摆脱掉它们。它们只有给象您这样的年轻人用比较合适。”

“阁下,”伯爵说道:‘谢谢您,今天早晨我也买了两匹非常出色的马,相当好,而且

不太贵,就停在那儿。来,德布雷先生,我想您是位鉴赏家,让我来听听您对它们的看法

吧。”

当德布雷向窗口走去的时候,腾格拉尔走近他的妻子身边。“我在外人面前不便告诉你

卖掉那两匹马的理由,”他低声说道:“但今天早晨有人出极高的价来向我买。他不是个疯

子就是个傻瓜,大概是唯恐倾家荡产得不够快吧,竟派他的管家来,无论如何要向我买那两

匹马,结果,我从那笔买卖上赚了一万六千法郎。好了,别再生气了,你可以从中分到四

千,这笔钱随便你怎么花,瓦朗蒂娜也可以分到两千。”腾格拉尔夫人轻蔑地瞟了她丈夫一

眼,但神色已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

“啊!我的天!我看到了什么?”德布雷突然喊道。

“什么事?”男爵夫人问道。

“我没看错,那不正是您的马吗!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两匹,配在伯爵的车子上

了!”

“我的灰斑马?”男爵夫人大喊了一声,就奔到了窗前。“正是它们!”她说道。腾格

拉尔一下子呆住了。

“竟会有这样的事吗?”基督山问道,故意装出很惊讶的样子。

腾格拉尔夫人在德布雷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德布雷就走过来向基督山:“男爵夫

人想知道您为了那两匹马付了多少钱给她的丈夫?”

“我也不大清楚,”伯爵答道,“这是我的管家经手的,他是想使我吃一惊的。我想,

大概三万法郎左右吧。”

德布雷把伯爵的答话转达给了男爵夫人。腾格拉尔此时的神色简直沮丧和狼狈极了。基

督山装出一种怜悯的神情。

“瞧,”他说道,“女人真是不知好歹呀!您好心好意地为男爵夫人的安全着想才弄掉

了那两匹马,可她似乎一点都不理解您的好意。这也没办法,女人往往容易任性而不顾安

全,自愿去冒危险。依我看,亲爱的男爵,最好和最方便的办法还是让她们去随心所欲吧,

她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那样,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至少,她们没法怨别人而只能

怪自己啦。”

腾格拉尔虽没有回答,但他心里已经预感到自己将和男爵夫人大闹一场的,男爵夫人这

时怒气冲冲的,眉头紧锁,象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之王,这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了。

德布雷看看势头不妙,他不愿目睹腾格拉尔夫人的盛怒爆发,就推辞说有事要办,告辞

了。而基督山也不愿再多耽误时间了,那样怕破坏他所希望得到的效果,便鞠了一躬,也告

辞了,只剩腾格拉尔一个人去受他妻子的怒骂了。

“妙极了!”基督山一边向他的马车走去,一边心里说道“一切都如我的所愿。这一家

的安宁从此以后就掌握在我手里了。现在,我要再施个妙计,把他们夫妇两人的心都赢过

来,这真太有趣了!不过,”他又说道,“这次会面中,还没有把我介绍给瓦朗蒂娜·腾格

拉尔小姐,我倒很高兴认识一下她。但没关系,”他带着他那种奇特的微笑继续说道,“将

来总会认识她的。我已经打下了基础,时间还很充呢。伯爵这样想着跨进了他的马车,回到

了家里。两小时之后,腾格拉尔夫人收到了一封动人心弦的信,信是伯爵写来的,信里说明

决不愿意在刚刚踏入巴黎的社交界时就使一位可爱的女人生气。把那两匹马送回来了,原封

动地套它们早晨时的鞍具,但在马头上所戴的每一朵玫瑰花结的中央,都已按伯爵吩咐镶上

了一颗颗钻石。

基督山还写了一封信给腾格拉尔,请他收下一位怪富翁所送的这种怪礼物,并请男爵夫

人原谅他以这种东方方式的礼仪送还她的马。

当在傍晚,基督山由阿里陪着离开巴黎到欧特伊去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铜锣一

响,阿里被召到了伯爵的面前。

“阿里,”那黑奴一走进房间,他的主人做说道,“你以前常常对我说,你很擅长套

马。”

阿里骄傲地挺直了身子,做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极了。你能套住一头牛吗?”

阿里又作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一只老虎呢?”

阿里点头表示能行。

“一只狮子呢?”

阿里作了一个抛绳索的动作,然后模仿绳索勒紧的声音。

“但你自信能套住两匹狂奔的马吗?”

那黑奴笑了。

“很好,”基督山说道。“待会儿有一辆马车要经过这儿,拉车的是两匹灰色有斑纹的

马,就是昨天你看见我用的那一对,现在,你必须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我的门前拉住那两匹

马。”

阿里走到街上,在门前的走道上划了一条直线,然后他回来把那条线指给在一旁的伯爵

看。伯爵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总是用这种特有的方式来称赞阿里的,阿里很喜欢这项

差使,他镇定地走到房子和街道相接的拐角上,在一块界石上坐下来,开始抽他的长筒烟,

而基督山则回到了屋里,不再管这件事了。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伯爵显出异常的焦躁和不

安,原来他算定那辆马车马上就要到了。他走进一间面对着街道的房间,不安地在房间里踱

来踱去,时不时地站住听听有没有车轮渐近的声音,然后用焦急的目光看看阿里,但见那黑

奴依然含着他的长筒烟悠闲地在吞云吐雾,这至少证明他是正全神贯注地享受他心爱的玩意

儿。突然间,他隐约听到了车轮急速滚动的声音,立刻一辆马车出现了,拉车的那一对马已

野性大发,简直无法控制,只见它们拚命地向前冲,象是有魔鬼在驱赶着它们一样,那吓呆

了的车夫竭力想控制住它们,但没有用。

马车里有一个少妇和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他们吓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两人紧紧地

搂在一起,象是决定至死都不分开似的。马车喀啦啦地叫着在粗糙的石头路上飞奔着,要是

它在路上遇到了一点儿障碍,就一定会翻车的。它在街中央飞奔着,凡是看到它过来的人都

发出了惊恐的喊叫声。

陡然地,阿里放下了他的长筒烟,从口袋里抽出了绳索,巧妙地一抛,那绳圈就套在了

离他较近的那匹马的前蹄,然后忍痛让自己被马向前拖了几步,在这几步的时间里,那条巧

妙地投出去的绳索已逐渐收紧,终于把那匹狂怒的马的两脚完全拴住了,使它跌倒在地上,

这匹马跌到了车辕上,折断了车辕,使另外那匹马也无法再向前跑了。车夫利用这个机会急

忙从他的座位上跳下来,但阿里这时已敏捷地抓住了第二匹马的鼻孔,用他的铁腕死命的抓

住不放,直到那头发疯的牲畜痛苦地喷着气,软瘫在它的同伴旁边。这整个的过程还没有我

们现在讲话的时间长。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一个人带着几年仆人从屋子里冲出来,奔到

了出事地点。当车夫打开车门的时候,这个人就帮忙把那个少妇抱了下来,这位太太此时仍

一只手痉挛地抓住椅垫,一手紧紧地把她的儿子搂在她怀里。那小孩子已吓晕了过去,基督

山把他们都抱进客厅里,放在一张沙发上。“放心吧,夫人,”他说道,“一切危险都已经

过去了。”

那女人听到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带着恳求的目光,指了指她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孩

子。

“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伯爵说道,并仔细把那孩子检查了一遍,“我向您担保,

您丝毫不必担心,您的小宝贝一点也没有受伤,他只是吓昏了,一会儿就会好的。”

“您这样说只是想安慰我是吗?瞧他的脸色多白!我的孩子!我的爱德华!对妈妈说话

呀!啊,阁下,快去请一位医生来吧!要能救活我的儿子,我愿意把全部家产都送给他!”

基督山向那惊恐万状的母亲示意,请她不必担心,然后他打开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箱子,

从箱子里抽出了一只波希米亚出产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一种红色的液体,他把那种液体滴

了一滴到那孩子的嘴唇上,药水刚刚滴到嘴唇上,那孩子,虽然脸色依旧很苍白,却睁开了

眼睛,急切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这种情形,那母亲简直高兴得发昏了。“我这是在什么地

方呀?”她大声说道,“谁使我们这样大难不死,这样走运啊?”

“夫人,”伯爵答道,“我能把您从危难中救出来,自觉极其荣幸,您现在就在敝

舍。”

“这件事都怪我的好奇心作恶,”那贵妇人说道。“全巴黎的人都称赞腾格拉尔夫人的

马长得漂亮,而我也太傻了,居然试试它们。”

“难道,”伯爵故意装出很惊奇的神色大声说道,“这两匹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阁下,您认识她吧?”

“腾格拉尔夫人吗?我认识的,现在对于您能脱险我的确更觉得高兴了,我想不到您这

次遭险竟是我无意中造成的。昨天我向男爵买了这两匹马,但由于男爵夫人很后悔把它们卖

掉,所以我就冒昧地送还给了她,算是我的一件礼物,请她赏光收下。”

“咦,那么说您就是基督山伯爵了,爱米姆对我讲过许多关于您的事呢!”

“是的,夫人。”伯爵说道。

“我是爱洛伊丝·维尔福夫人。”伯爵鞠了一躬,看起来他象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

的。“您的义举,维尔福先生将会感激不尽的,当他知道是您救了他妻子和孩子的性命,他

会多么地感谢您呀!真的,要不是您那个勇敢的仆人及时赶来搭救,这可爱的孩子和我必死

无疑啦。”

“真的,想到您刚才的危险,我现在还有点后怕呢。”

“噢,我希望您允许我适当地回报一下那个忠诚勇敢的人。”

“夫人,”基督山答话,“我求您别宠坏了阿里,别给他太多的称赞和报酬。我不能让

他养成每次出点力就希望能得到回报的这种习惯。阿里是我的奴隶,他救了你们的性命只是

在为我效劳,而为我效劳是他的职责。”

“但他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呀!”维尔福夫人说道,伯爵这种威严的态度给她留下了一个

很深的印象。

“夫人,他的生命,不是他的的,而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曾亲自教过他的命。”维尔福

夫人不出声了,也许她在寻思,为什么这个奇人初次见面就能给她留下这样深刻的一个印

象。在这短暂的沉默期间,基督山以一种极亲切的神色仔细地观察着那蜷伏在她怀里的孩

子,观察着他的体貌。那个孩子长得很瘦弱脸色特别苍白。头发直而黑,虽然曾烫过但还是

鬈曲不起来,有一大绺头发从他那凸出的前额上挂下来,直垂到他的肩头,那一双充满了狡

猾阴险和顽皮执拗的眼睛显得十分机灵活泼。他的嘴巴很宽大,嘴唇极薄,还没有恢复血

色;从这孩子的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个性深沉而诡谲,他的相貌很象是一个十三四岁

的孩子,而不象个八岁的孩子。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母亲的怀抱,向

伯爵装救命良药的那只小箱子冲过去然后,在没得到任何人的许可下,开始把药瓶的塞子一

个个地拨出来,这充分显示出他是一个从不受约束的、怪癖任性的、被宠坏了的孩子。

“别碰这些东西,我的小朋友,”伯爵急忙说道,“有些药水不但不能尝,就是闻一闻

也是很危险的哪。”

维尔福夫人的脸色陡变,抓住她儿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看到他没出事,她自

己也向那只小箱子瞟了一眼,这一眼虽短,却意味深长,当然没有逃过伯爵的慧眼。这时,

阿里走了进来。一看到他,维尔福夫人脸上立刻露出一种兴奋的表情,并把那孩子搂得更紧

了一点,说道:“爱德华,你看到那个好人了吗?这个人刚才非常勇敢,刚才拉车的那两匹

马发了疯,差一点把车子撞得粉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拖住了它们。快谢谢他吧,我的孩

子,要是没有他,我们俩可都没命了。”

那孩子撅起了嘴唇,以一种厌恶和藐视的态度转过头去说道:“他长得太丑了!”伯爵

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感到很满意,当他想到这个小孩子也可以使他的一部分计划有希望实现的

时候,一个微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脸;维尔福夫人对儿子叱责了几句,但非常温和,谁看了

都知道不会起什么作用。

“这位太太,”伯爵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说道,“因为你救了他们的命,想叫她的儿子谢

谢你,但那孩子不干,说你长得太丑了!”

阿里把他那聪明的脑袋转向那孩子,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的鼻孔在痉挛般地一张

一缩,基督山知道那句不知好歹的话已使那个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维尔福夫人站起来准备告别的时候说道,“您经常住在这儿

吗?”

“不,夫人,”基督山答道,“这是新近买的一个小地方——我的寓所在香榭丽舍大道

三十号,我看您已经复原了,您一定是想回家了吧。我已吩咐把那两匹拉您来的马套在了我

的车子上,并叫阿里,也就是你认为长得太丑的那个人,”他面带微笑对那孩子说道,“赶

车送你们回家,而您的车夫则暂时留在这儿,照料修理您的车子。车子修好以后,我会用我

自己的马直接送回给腾格拉尔夫人的。”

“可我不敢再用那两匹可怕的马拉我回去了。”维尔福夫人说道。

“您一会儿就会知道的,”基督山答道,“一到阿里的手里,它们就象羔羊一样驯服

的。”

阿里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他走近那两匹被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扶起来的马,用浸过香油的

海绵擦了擦它们那满是汗和白沫的前额与鼻孔,于是它们几乎立刻就呼噜呼噜地喘起粗气

来,并且浑身不停地颤抖了几秒钟。然后,也不管那围观在马车周围的人群多么嘈杂,阿里

静静地把那两匹驯服了的马套到了伯爵的四轮轻便马车上,把缰绳握在了手里,爬上了车头

的座位,然后他“罗!”地喊了一声。使围观者极其惊讶的是:他们刚才还目睹这两匹马发

疯般狂奔,倔强难治,但现在阿里却得用他的鞭子不客气地抽打几下它们才肯向前迈步。踯

躅而行,这两匹有名的灰斑马现在变得迟钝愚笨,死气沉沉的了,它们走得是这样的艰难,

以致维尔福夫人花了两个钟头才回到了圣·粤诺路她的家里。

她一到家,在家人的一阵惊叹平息之后,立刻写了下面这封信给腾格拉尔夫人:“亲爱

的爱米娜:我刚才从九死一生的危险中奇迹般地逃了出来,这全得归功于我们昨天所谈到的

那位基督山伯爵但我决想不到今天会看见他我记得当你称赞他的时候,我曾怎样无情地加以

嘲笑,觉得你的话太夸张了,可是现在我却有充分的理由来相信:你对于这位奇人的描写虽

然热情,但对于他的优点说的却远远不够。我一定竭力把我的这次奇遇讲得清楚一点。你必

须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当我驾着你的马跑到达兰拉大街的时候,它们突然象发了疯似的向

前直冲,以致只要有什么东西在前面挡住它们的去路,我和我那可怜的爱德华一定会撞得粉

身碎骨,当时我觉得一切都完了,突然一个相貌古怪的人,或者说一个阿拉伯人或努比亚

人,总之,是一个黑人,在伯爵的一个手势之下(他原是伯爵的仆人),突然上前来抓住了

那匹暴怒的马,甚至冒着他自己被踩死的危险,使之免于死,实在是一个真正的奇迹。那

时,伯爵急忙跑出来,把我们带到了他的家里,用一种奇妙的药水迅速地救活了我那可怜的

爱德华(他当时已吓昏了)。当我们已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又用自己的马车送我们回了

家。你的马车明天还你。我恐怕你得有好几天不能用你的马了,因为它们好象是变呆了,象

是极不高兴让那个黑人来驯服它们似的但伯爵委托我向你保证,只要让它们休息两三天,在

那期间,多给它们吃点大麦,而且以大麦为唯一的饲料,它们就会象昨天一样活蹦乱跳的,

也就是说,象昨天一样的可怕。再见了!我不想为今天这次驱车出游多谢你了,但我也不应

该因为你的马不好而来怪你,尤其是因这事使我认识了基督山伯爵,我觉得这位显赫的人

物,除了他拥有百万资财以外,实在是一个非常奥妙,非常耐人寻味的迷,我打算不惜一切

来解开这个谜,假如必要的话,即使冒险再让你的马来拖一次也在所不惜。爱德华在这次事

件中表现得非常勇敢。他一声都没哭,只是晕了过去,事后,也不曾掉一滴眼泪。你或许仍

旧要说我的母爱使我盲目了,但他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娇嫩,确有着坚强的意志。瓦朗蒂

娜时常念叨你们可爱的欧热妮,托我向她致意,祝她和你安好!我依旧是你永远真诚的——

爱洛伊丝·维尔福又及:务请设法使我在你府上见见基督山伯爵。我必须再见他一次,我刚

才已劝服维尔福先生去拜访他,希望他会来回访。”

当天晚上欧特伊的那件奇事成了众人谈话的主题。阿尔贝把它讲给他的母亲听,夏

多·勒诺在骑士俱乐部把它当作了谈话的资料,而德布雷则在部长的客厅里长篇大论地详详

细细把它叙述了一遍,波尚也在他的报纸上用了二十行的篇幅恭维了一番伯爵的勇敢和豪

侠,使他在法国全体贵族女子的眼里变成了一位英雄。许多人到维尔福夫人的府上来留下了

他们的名片,说他们会在适当的时机再来拜访,以便听她亲口详述这一件传奇式的奇遇。正

如爱洛伊丝所说的,维尔福先生穿上一套黑礼服,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带上最漂亮的仆人,

驱车直奔伯爵府而去,于当天傍晚到达了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房子门前。

第四十八章 人生观

假如基督山伯爵曾在巴黎生活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那他一定会充分了解维尔福先生采

取的这个步骤的重要性。不论在朝掌权的国王是新是老,不论执政的是立宪派、自由派或是

保守派,维尔福先生在宫廷里的地位始终是很稳固的,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很能干,正如我们

把那些在政治上从没遭受过挫折的看作是有才干一样,很多人恨他,但也有很多人热心地保

护他,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喜欢他。他在司法界一直地位很高,而且能始终以中直的

态度维持着他这个地位。他的会客室,在他年轻的妻子和他那未满十八岁的、前妻所生的女

儿的操持之下,可称得上是巴黎最正统的客厅之一。小心尊崇着传统习俗,严格的礼节、礼

貌,对政府的各项政策忠贞不渝,对各种理论和理论家的极端蔑视,对理想主义的深恶痛绝

——这些就是维尔福先生在内心深处或公开场合所标榜的人生哲学。

维尔福先生不仅是位法官,而且几乎是位外交家。他和旧王朝的关系使他得到了今天的

器重,每当他讲到旧王朝时,总是显出庄严恭敬的态度,而他所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

不但始终受到当朝人的迁就,而且有时还承蒙咨询。要是人们能除掉维尔福先生的话,情形

或许就不会象现在这个样子,但他就象那些敢于违抗国王的封建诸侯一样,住在一个无法攻

陷的堡垒里。这个堡垒就是他身为检察官的这个职位。他极其巧妙地运用了这个职位所带来

的种种优势,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决不辞职,至多只请人暂时代理一下,以此避免反对

的立刻而始终处于保守中立。维尔福先生通常极少出去拜客,也极少回拜。他的妻子代他去

拜客,这已是社会上所公认的事了,他们以为法官工作繁重而谅解了他,实际上他却是出于

一种傲慢的想法,这正是贵族的本质——的确,他实践了“只要你自以为了不起,别人也就

会以为你了不起”这句格言,这句格言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比起希腊人的那句“认识你自

己,”实在是更有用,而我们却用那比较省力而更有利的“认识别人”

取代了希腊人的这句格言。

对他的朋友,维尔福先生是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对于他的仇敌,他是一个沉默的死对

头,对那些在这两者之间的人,他是法律的化身。傲慢神气,死板的面孔,沉着冷漠或锐利

探询的目光,即有这些使这个人巧妙地度过了接连而来的四次革命,在革命中建立和巩固了

他升官发财的根基。维尔福先生在法国一向是以最不好奇和最不怕麻烦的人见称的。他每年

开一次舞会,在那次舞会里,他只到场一刻钟。他从来不去戏院,音乐会,或任何公共娱乐

场所。偶尔的,只是这种场合也很少,他会玩玩威斯特牌戏[一种扑克牌的游戏。——译

注];而那时他必定认真挑选够资格和他一起玩牌的——如大使、大主教、亲王、总统或寡

居的公爵夫人之流。现在把车停在基督山伯爵的门前的,正是这个人。

跟班去通报维尔福先生来访的时候,伯爵正伏在一张大桌子上,在一张地图上寻找从圣

彼得堡到中国去的路线。

检察官以他步入法庭时那种庄重和平稳的步子走了进来。他从前在马赛当代理检察官时

我们曾见过他,还是那个人,说得更确切些,是原来的那个人现在达到了最完美的阶段。

照例在他身上造成了某些变化,但在这变化中他却未改变多少。他人从消瘦变成了羸

弱,脸色从苍白变成了焦黄;他那深陷的眼睛现在更深了;他那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子上

的时候,似乎成了他脸上的一部分。他着一身黑衣服,只有领带是白的。这身打扮唯一不同

于丧服的地方,就是穿在纽孔上的那条几乎难以觉察的红丝带,象是用红铅笔划出来的一缕

血丝。基督山虽然极能自制,这时,他在还礼之后,竟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仔细地观察起这

位法官来,而对方一向惯于怀疑一切,尤其不相信社会上会有所谓的奇人奇事,所以他也极

想看出这位外国贵宾(已经有人这样称呼基督山了)究竟是个挪一下窝一显身手的大骗子或

不法之徒呢,还是位来自圣海的王子或《一千零一夜》里的苏丹。

“阁下,”维尔福说道,说话的门吻和法官在演讲的时候一样,好象他在社交场合也不

能或不愿放弃这种腔调似的,“阁下,昨天蒙您大力相助,救我的妻子和儿子的命,我觉得

我有义务向您表示谢意。所以请允许我今天来履行这个义务,让我向您表示我衷心的感

谢。”说这番话的时候,法官那严厉的目光里依旧含有他往常那种骄矜的神气。他是以一个

首席检察官的语气和单调来说这几句话的,脖子硬挺挺地一动都不动,这正是为什么那些恭

维他的人说他是法律的化身。

“阁下,”伯爵冷冰冰地回答说,“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为一位母亲保全了她的儿子。

因为常言道,母子之情是世界上最真挚神圣的感情,而我的运气好,阁下,使您来此履行一

种义务,而您在履行这种义务的时候,无疑的给了我莫大的荣幸。因为我知道,维尔福先生

对我的这种赏脸平时不是轻易肯给的,但是,这种荣幸不论多么可贵,却仍然不足以与我内

心里所感到的满足相比。”

维尔福决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不禁吃了一惊,就象个军人感到他所穿的甲胃上

被人猛击了一下似的,他的嘴唇轻蔑地微微一弯,表示从现在起,他想象中的基督山伯爵不

再是一个文明的绅士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想找点什么来作为继续交谈的话题,因为刚才

的那个话题似乎已摔得粉碎了。

他看到了他进来时基督山在研究的那张地图,于是说道,“您好象在研究地理吧,阁

下。这可是一种很有趣的学问,尤其是您,我听说,凡是这张地图上标明的地方您都已经见

识过了。”

“是的,阁下,”伯爵答道,“我很想把人类当作一个整体来进行一番哲学研究,而您

却是每天在作单个的实验。我相信,从整体来推论部分比从部分来求解整体要容易得多。这

是代数学上的一条定理,我们应该从已知数来推论未知数,而不是从未知数来求已知数,请

坐,阁下。”

基督山指了指一张椅子,于是那位检察官不得不向前移动几步坐了下来,而伯爵确向后

一靠,便坐到了他椅子里,维尔福先生进来的时候,他原就是坐到了他的椅子上的。所以伯

爵是侧面向着他的客人,背向着窗,手肘撑在那张当时正在谈论的地图上,这一番谈话也象

以前与腾格拉尔和马尔塞夫谈话的时候一样,是随环境和对方的为人而改变的。

“啊,您自称为哲学家,”维尔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趁这沉默的期间喘了一口气,

象是一个摔跤手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哦,阁下,真的,假如我也象您这样无所事事

的话,我一定会去找一件更有趣的事来做的。”

“老实说,阁下,”基督山答道,“如果把人放在一只日光显微镜下来研究一下的话,

他实在只不过是一条丑陋的毛虫而已。您说我无所事事,真的,现在我也来问一句,那么您

呢?您认为您是有所事事的吗?说得更明白一些,您以为您所做的一切够得上称为‘事

吗’?”

这个陌生的敌手所作的第二次进攻如此猛烈,以致维尔福不禁又增加了一份惊异。这样

强有力的怪论此法官已好久没听到了,说得正确些,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检察官竭力

作出回答。“阁下,”他说道,“您是一位外国人,我相信您自己也曾说过,您曾在东方各

国住过很长时间,所以您不了解人类的法律是如何值得我们审慎详密的研究一番,因为在那

些野蛮的国家是根本谈不上什么法律的。”

“噢,不,不,我了解,阁下,那一切我都知道,因为我是专门研究各国法律的。我曾

拿各国的刑事法来和自然法作比较。而我得说,阁下,我常常发现原始部落法律,即报复

法,是最符合上帝意志的法律。”

“假如采用了这条法律,先生,”检察官说道,“我们的法典就可以大大地简化了。倘

若如此,那么正如您刚才所说的,法官们就会没有多少事可做了。”

“这种情形或许会出现的,”基督山说道。“您知道,人类的发明创造从复杂趋向简

单,而简单的总是完美的。”

“但目前,”法官又说道,“我们的法典却正处于全盛时期,它是根据茄立克族[法国

民族的一支。——译注]的风俗,罗马法律和法兰克族[法国民族的一支。——译注]的惯

例,从这一切相互向矛盾相触的条例中推断制定出来的。而那种种知识,想必您也同意这种

说法,不经过长期的努力是无法获得的,要获得这种知识必须经过一番刻苦的研究,而且还

必须经过有力的脑力劳动才能把它保存下来。”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阁下,对法国法典的一切可能您都有所了解,而我所了解的,

却不仅仅是哪一部法典,而是世界各国的法典。英国的,土耳其的,日本的,印度的都有,

对我来说,都和法国的法律一样熟悉,所以我刚才说得没错,相对而言,您也知道,一切都

是相对的,阁下相对而言,和我所完成的工作比较起来,您所要做的那些少得可怜,而和我

所学到的所有知识比较起来,您还得再学习很多才行。”

“您学习这一切是出于什么动机呢?”维尔福惊讶地问道。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真的,先生,”他说道,“我看您尽管有智士美誉,但您对于一

切事物的看法,却仍抱有社会上那种唯物的和通俗的观点,始于人而终于人。也就是说,是

人类观察事物时所能采取的最局限,最狭隘的一种观点。”

“阁下,请您解释得再清楚一些,”维尔福说道,他愈来愈惊奇了,“我实在不十分明

白。”

“我的意思是说,阁下,由于把目光只放在各国的社会机构上,所以您所看到的只是那

些机器在转动,而没有看到使它转动的那位了不起的工程师,我是说您周围所认识的,无非

是那些由部长或国王颁发了委任状的大小官吏。而在这些挂名的官吏,部长和国王之上,却

还有上帝派的人,上帝不是派他们来充填位子的,而是让他们来执行任务的,但他们却逃过

了您那狭隘的目光。所以人类由于他们的器官衰弱和不完备而产生了缺点。多比亚斯[基督

教《经外书》中的人物。——译注]把那个恢复他视觉的天使看作一个普通的青年人,各国

把那个受天命来毁灭他们的阿提拉[古代匈奴人的国王。——译注]与其他的征服者当作同

类看待,因此为了让人们认识他们,承认他们,他们不得不宣布他们的使命。前者不得不

说:‘我是主的天使。’而后者说:‘我是上帝惩恶的使者。’这样,他们两人的神性才能

大白于天下。”

“那么,”维尔福说道,他愈来愈惊愕了,真的以为他不是在和一个神学家就是一个疯

子在说话,“您认为自己就是您所说的特种人物吗?”

“为什么不是呢?”基督山冷冷地说道。

“对不起,阁下,”维尔福回答说,简直有点惊呆了,“想必您能原谅我,因为当我前

来拜访您的时候,我决没想到会遇到一位知识和见解远远超出常人理解范围之外的人。象您

这样一位极富有的绅士,至少,人们是这样说的,请注意,我并不是盘问您,只是重复别人

所说的话而已,我想说,象您这样有钱的特权阶级,竟会把时间浪费在对社会的空谈或哲学

幻想上,在我们这种文明社会中那些腐化了的可怜虫之间,的确是不常见的,因为社会空谈

或哲学幻想最适合于去安慰那些生来命穷,又不走运,无法享受世上荣华富贵的人。”

“真的,阁下,”伯爵反驳道,“您已经达到如此显要的地位,难道您还算不上是个特

别的人,或者竟没遇到过特别的人吗?您的目光一定非常老练可靠,难道您从来没有,在一

瞥之下就推断出到您面前过来的是哪一种人吗?一个法官除了无尽职守地按法律行事以外,

除了极技巧地解释他工作上耍的诡计之外,难道不该做一枚可以探测心脏的钢针,一块可以

测验出灵魂中含有多少杂质的试金石吗?”

“阁下,”维尔福说道,“老实讲,您驳倒了我。我从没听到过别人象您这样讲话。”

“因为您总使自己处在一个平凡的环境里,从不敢振翅高飞,冲进上帝安派那些看不到

的特殊人的领域里。”

“那么您认为,阁下,那种领域的确存在,这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确是和我们混杂在一

的吗?”

“他们为什么不呢?您离开了空气就一刻也不能生存,但您能看得见您所呼吸的空气

吗?”

“那么说我们是无法看见您所指的那种人了?”

“不,我们能看见的,当上帝高兴让他们现出实形的时候,您就能看见他们了。您可以

触摸到他们,同他们交往,跟他们讲话,而他们也会回答您的。”

“啊!”维尔福微笑着说道,“我承认,当这种人前来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倒很希望能

事先得到一个警告。”

“您的愿望已经实现了,阁下,因为您刚才就已经得到了警告,而我现在再来警告您一

次。”

“那么您就是这种杰出的人物了?”

“是的,阁下,我相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人的地位可以与我相比。国王的领土

都是有限的,或限于山脉河流,或限于风俗习惯的改变,或限于语言的不同。我的王国却是

以整个世界为界限。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法国人,不是印度人也不是美国人,也不

是什么西班牙人,我是一个宇宙人。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说它看到了我的降生,而只有上帝

才知道哪一个国家会看到我死。我能适应各种风俗习惯,通晓各种语言,您若相信我是个法

国人,那是因为我讲起法语来能象您一样流利纯正。可是,阿里,我的黑奴,却相信我是阿

拉伯人;贝尔图乔,我的管家,把我当作了罗马人;海黛,我的奴隶,认为我是希腊人。所

以您大概可以明白了吧,由于没有国籍,不要求任何政府的保护,不承认任何人是我的兄

弟,因此,凡是那可以阻止强者的种种顾忌或可以麻痹弱者的种种障碍,都无法麻痹或阻止

我。我只有两个对手,我不愿意说是两位征服者,因为只要坚忍不屈,甚至连他们我也是可

以克服的。他们就是时间和空间。而那第二个对手,也是最可怕的,就是,我将来也必有一

死。只有这才能阻止我的行动,使我无法到达我预期的目标,其余的一切我都算定了。凡是

人们所谓命运机遇的那些东西,如破产,变迁,环境等等,我都已经预料到了,假如这些因

素突然来袭击我,它们是决不能使我一蹶不振的。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永远不会改变我的

信仰,所以我敢说出这些您从没听说过的事情,这些事情即使从国王的嘴里您也听不到的。

因为国王需要您,而其他的人怕您。在我们这样一个组织不健全的社会里,人人都免不了要

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有求于检察官的吧?”’“但您敢肯定不会说那句话吗,阁

下?因为您一旦成了法国的一位公民,您自然就得遵守该国的法律。”

“这我知道,阁下,”基督山答道,“但当我去访问一个国家的时候我就开始用各种可

能的方法来研究那些我可能有求于他或害怕他的人,直到我把这些人了解清清楚楚,象他们

了解自己一样或许比他们自己了解得还清楚。基于这种想法不管检察官是谁,假如他要对付

我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我妙。”

“那就是说,”维尔福吞吞吐吐地答道“人类的本性中就是有缺点的,按您的标准来

看,每个人都是犯了过失的。”

“过失或是罪过。”基督山以一种随便的神气回答道。

“您刚才说,您在人类中没有你的兄弟那么,在全人类中,”维尔福多少有点儿犹豫地

说,“只有您是十全十美的了。”

“不,并非是十全十美”伯爵回答说“只是无法看穿罢了。假如这种格调使您不愉快的

话我们还是停止这一场舌战吧,先生,您的法律并没有打扰到我,正如我的第二视觉并没有

打扰您一样。”

“没有,没有,决没有,”维尔福说道,他象怕放弃他的优势似的“您这一番光辉而且

几乎可以说是崇高的谈话已把我抬举到了普通的水准以上。我们已不再是聊天了,我们是在

进行讨论。但您知道,那些坐在大学交椅里的神学家,和那些坐在辩论席上的哲学家,偶尔

也会说出残酷的真理。我们暂且算是在讨论社会神学和宗教哲学吧,下面这几句话听来虽有

些不礼貌,但我还是要对您说:‘兄弟,你太自负了,你也许比别人高明,但在你之上还有

上帝呢。’”

“在我们大家之上,阁下。”基督山这样回答道,其语气是这样沉重,使维尔福不由自

主地打了个寒颤。“我对人是自负的,正如赤练蛇每当看见有人经过它的旁边时总昂起头来

攻击他的,即使那人并没踩着它。但在上帝的面前,我放弃了那种自负,因为是上帝把我从

一无所有提升到了现在这样的地位。”

“那么,伯爵阁下,我钦佩您,”维尔福说道,在这篇奇异的谈话里,到目前为止,他

还是第一次对这位神秘人物冠以贵族的称呼,刚才他只是称“阁下”,“是的,而且我要对

您说,假如您真的高强,真的优越,真的神圣,或者是真的无法看穿,您把无法看穿和神圣

等同起来,这一点的说得很对。那末您尽管骄矜好了,阁下,因为那是超人的特征。但毫无

疑问您也是有野心的吧。”

“我有一个野心,阁下。”

“是什么?”

“我,就象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可能会遇到的那样,曾被撒旦带到了世界最高的山顶

上,在那儿,他把世界上所有的王国都指给我看,并且象他以前对人说过的那样对我说道,

‘大地的孩子啊,你怎样才能崇拜我呢?’我想了很久,因为我早就怀有一种刻骨的野心,

于是我回答说:‘听着:我常常听人说起救世主,可我从来没看见过他,也没看见过和他相

象的东西,也不曾遇到过任何事物能够使我相信他的存在。我希望我自己能变成救世主,因

为我觉得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最伟大的事业,莫过于报善和惩恶。’撒旦低头呻吟了一

会儿。‘你错了,’他说道‘救世主是存在的,只是你看不到他罢了,因为上帝的孩子象他

的父母一样,肉眼是看不到的。你没有看见过他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他赏罚无形,来去无

踪。我所能办得到的,只是使你成为救世主的一个使者而已。’于是那场交易就结束了。我

也许已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基督山又说道,“要是这种事情再发

生,我还是会这样干的。”

维尔福非常吃惊地望着基督山。“伯爵阁下,”他问道,“您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先生,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就糟了。”

“为什么?”基督山问道。

“因为那样您就得目睹一幕有伤于您的自负心的情景。您不是说过,您什么都不怕,只

怕死吗?”

“我并没有说我怕它,我只是说,只有它才能阻止我。”

“老年呢?”

“我的目的在我年老之前就可以达到的。”

“疯狂呢?”

“我是几乎发过疯,您知道有一句格言说‘一事不重现。’这是一句犯罪学上的格言,

您当然充分了解它的意义了。”

“阁下,”维尔福又说道,“除了死,老发疯以外,世界还有一些可怕的事情。譬如

说,中风,那是一种闪电般的袭击,它只打击您,却并不毁灭您,可是经它打击之后,一切

也就都完了。您的外貌当然一点都没有改变,但您已不再是以前的您了,您以前象吃过灵芝

草的羚羊,但这时却变成了一块呆木头,就象那受了酷刑的卡立班[莎士比亚名剧《暴风

雨》中的人物。——译注],这种病,是生在人的舌头上,正如我所告诉您的,不折不扣地

叫做中风。伯爵阁下,假如您愿意的话,随便哪一天,只要您高兴见到一个尚能解事而且急

于想驳倒您的对手的话,那么,请到舍下来继续这一番谈话吧,我想介绍您同家父见面,也

就是诺瓦蒂埃·维尔福先生,法国革命时期一个最激进的雅各宾派,也就是说,一个最目无

法纪,最果断勇敢的人,他也许不曾象您那样到过世界上所有的王国,但他却曾帮助颠覆了

世界上一个最强有力的国家,您相信自己是上帝和教世主的使者,他,象您一样,相信他自

己是万神之主和命运的使音。可是,阁下,脑髓里一条血管的破裂就摧毁了这一切,而这发

生在不到一天,不到一个钟头,而只在一秒钟的时间内。诺瓦蒂埃先生在头一天晚上还是老

雅各宾派成员,老上议院的义员,老烧炭党分子,嘲笑断头台,嘲笑大炮,嘲笑匕首,诺瓦

蒂埃先生,他玩弄革命,诺瓦蒂埃先生,对他来说法国是一面大棋盘,他使得小卒,城堡,

骑士和王后一个个地失踪,甚至使国王被困,诺瓦蒂埃先生,这样可畏的一个人物,第二天

早晨却一下子变成了‘可怜的诺瓦蒂埃先生’,变成了孤苦无助的老头子,得让家里最软弱

无力的一员,就是他的孙女瓦朗蒂娜来照顾他。事实上,他只剩了一具又哑又僵的躯壳,在

无声无息地喘着气,让时间慢慢地腐蚀他的全身,而他自己却感觉不到它在腐朽。”

“唉,先生!”基督山说道,“这种事我都看到也想到过了。我也可以算是一个医生,

我曾象我的同行那样几次三番的寻活人和死者的灵魂,而象救世主一样,我的肉眼虽看不到

它,但我的心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自苏格拉底,[(公元前四七○—三九九),希腊哲学

家。——译注]塞内加[(二—六五),西班牙学者。——译注],圣奥古斯丁[(三五四

—四三○),英国主教。——译注]和高卢[(一七五八—一八八二),德国著名医生。—

—译注]以来,无数的女人在诗歌或散文里写下过您所作的那种对比,可是,我也很能理

解,一个父亲的痛苦或许会使一个儿子的头脑发生很大的转变。您既然建议我为我的自负心

着想该去看一看那种可怕的情景,那么我一定前去府上拜访,先生,这种可怕的事情一定已

使府上布满了忧郁的气氛吧。”

“要不是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极大的补偿,本来当然会是如此的。眼看着老人家自己在走

向坟墓里,却有两个孩子刚巧踏上了生命的旅程。一个是瓦朗蒂娜,是我的前妻蕾

姆·圣·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儿,一个是爱德华,就是今天您救的那个孩子。”

“您从这个补偿上得出了什么结论,阁下?”基督山问道。

“我的结论是,”维尔福答道,“家父在热情的激励之下,曾犯过某种过失,而那种过

失人类的法庭不知道,但上帝的法庭却已经看到了,而上帝只想惩罚一个人,所以只降祸于

他本人。”

基督山的嘴上虽带着微笑,可在内心里却发出了一声怒吼,要是维尔福听到了这个声

音,他一定会飞也似的逃走的。

“再会了,阁下,”法官站起身来说道,“我虽然离开了您,可我会永远记得您的,而

且是满怀尊重的心情的。我希望,当您和我相知较深的时候,您不会讨厌我这番情谊的,因

为您将来就会了解,我不是一个爱打扰朋友的人。而且,您和维尔福夫人已结成永远的朋友

了。”

伯爵欠了欠身,亲自送维尔福到他的房门口,那位检察官作了一个手势,两个听差就毕

恭恭毕敬地护送他们的主人到他的马车里去了。他走了之后,基督山从他那郁闷的胸膛里大

大地吐出了一口气,说道,“这贴毒药真够受的,现在让我来找一服解毒剂吧。”于是他敲

响了铜锣,并对进来的阿里说道,“我要到夫人的房间里去了,一点钟的时候,把马车备

好。”

第四十九章 海黛

读者一定还记得基督山伯爵那几位住在密斯雷路的新——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老——相

识吧。莫雷尔、尤莉和艾曼纽。一想到他就要去作一次愉快的访问,一想到将要度过的幸福

时光,期待着一束从天堂里射来的光照进他自动陷入的地狱里来,从维尔福走出他的视线时

起,他的脸上就露出一种最动人的快乐的表情。阿里听到锣声就赶快跑来了,看到他的脸上

闪烁着这样稀有的欢喜的光彩,便又蹑手蹑脚,屏息静气地退了出去,象是生怕惊走了那徘

徊在他主人身旁的愉快的念头似的。

此时正值中午,基督山抽出一个钟头的时间来和海黛一起消磨时光。那个郁闷了这么久

的灵魂似乎无法一下子享受快乐,所以在接触柔情蜜意之前,必须先作一番准备,正如别人

在接触强烈的喜怒哀乐之前得作一番准备一样。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那是年轻的希腊美人所

住的房间和伯爵的房间是完全隔离开的。那几个房间一律是东方式的布置。也就是说,地板

上铺着土耳其产的最昂贵的地毯,墙壁上挂着花色美丽和质地优良的锦丝缎,每一个房间的

四壁都装着极奢华的靠背长椅,椅子上放着又松又软,可以随意安排的椅垫。海黛手下有四

个女佣人——三个法国人和一个希腊人。那三个法国女人总是呆在一间小小的候见室里,只

要听到小金铃一响,就立刻进去侍候,或是由那个希腊女奴从里面传话出来,希腊女奴略懂

一点法语,足以向另外三个侍女转达她女主人的命令,基督山吩咐过那三个法国侍女,她们

对待海黛必须极其恭谨尊敬,要象侍奉一位王后一样。

那年轻姑娘此时正在她的内室里。那是一间类似妇女休息室的房间,圆形的,天花板由

玫瑰色的玻璃嵌成,灯光由天花板上下来,她这时正斜靠在带银点儿的蓝绸椅垫上,头枕着

身后的椅背,一只手托着头,另外那只优美的手臂则扶着一支含在嘴里的长烟筒,这支长烟

筒极其名贵,烟管是珊瑚做的,从这支富于弹性的烟管里,升起了一片充满最美妙的花香的

烟雾。她的姿态在一个东方人眼里虽然显得很自然,但在一个法国女人看来,却未免风骚了

一点。她穿着伊皮鲁斯[伊皮鲁斯是古希腊的一个地方。——译注]女子的服装,下身穿一

条白底子绣粉红色玫瑰花的绸裤,露出了两只小巧玲珑的脚,要不是这两只脚在玩弄那一双

嵌金银珠的小拖鞋,也许会被人误认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哩;她上身穿一件蓝白条子的短衫,

袖口很宽大,用银线滚边,珍珠作纽扣;短衫外面套一件背心,前面有一处心形的缺口,露

出了那象牙般的脖颈和胸脯的上部,下端用三颗钻石纽扣锁住。背心和裤子的连接处被一条

五颜六色的腰带完全盖了起来,其灿烂的色彩和华丽的丝穗在巴黎美人的眼里,一定觉得非

常宝贵的。她的头上一边戴着一顶绣金镶珠的小帽,一边插着一朵紫色的玫瑰花,一头浓密

的头发,黑里透蓝。那张脸上的美纯粹是专属于希腊人的,一双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

笔直的鼻长,珊瑚似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这都是她那种民族所特有的。而锦上添花的是

海黛正当青春妙龄,她只有十九、二十岁。

基督山把那个希腊侍女叫出来,吩咐她去问一声她的女主人愿不愿意见他。海黛的答复

只是示意叫她的仆人撩开那挂在她闺房门前的花毡门帘,这一道防线打开之后,就呈现出一

幅美妙的少女斜卧图来。当基督山走过去的时候,她用那只执长烟筒的手肘撑住身子,把另

一只手伸给了他,带着一个销魂的甜蜜的微笑,用雅典和斯巴达女子所说的那种音节明快的

语言说道:“你进来以前干嘛非要问问可不可以呢?难道你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再是你

的奴隶了吗?”

基督山回报了她一个微笑。“海黛,”他说道,“你知道”

“你称呼我时为什么这样冷淡?”那希腊美人问道。“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高兴了吗?

要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责罚我好了,但不要这么规规矩矩地对我说话!”

“海黛,”伯爵答道,“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法国,所以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年轻姑娘把那两个字念道了两遍,“自由干吗?”

“自由就可以离开我呀。”

“离开你!为什么我要离开你呢?”

“那就不该由我来说了,但现在我们就快要混到社交界去了,就要去见见世面了。”

“我谁也不想见。”

“不,你听我说海黛。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你可不能老是这样隐居着,假如你遇到了

一个心爱的人,别以为我会那么自私自利和不明事理,竟会”

“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男人,我只爱你和我的父亲。”

“可怜的孩子!”基督山说道,“那是因为除了你的父亲和我之外,你根本没跟什么别

的人说过话。。”

“好吧!我何必要跟别人去说话呢?我父亲把我叫做他的心肝,而你把我叫做你的爱

人,你们都把我叫做你们的孩子!”

“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海黛?”

那希腊少女微笑了一下。“他在这儿和这儿,”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她的眼睛和她的

心。

“那么我在哪儿呢?”基督山笑着问道。

“你吗?”她大声说道,“到处都有你!”

基督山拿起这年轻姑娘的纤纤玉手,正要把它举到他的唇边,那心地单纯的孩子却急忙

把手抽了回去,而把她那娇嫩的脸颊凑了上来。“你现在要懂得,海黛,”伯爵说道,“从

现在起,你是绝对的自由了,你是主妇,是女王。你可以自由放弃或保持你故乡的习俗,随

你喜欢怎么去做都行,你愿意在这儿呆就在这儿,愿意出去就出去,有一辆马车永远等在那

儿听你的吩咐,不管你要到哪儿去阿里和梅多都可以陪你去。我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噢,说吧!”

“关于你的出身,一定要严守秘密。对谁也不要提过去的事情,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

要宣布你那威名显赫的父亲或你那可怜的妈妈的名字!”

“我已经告诉过你啦,老爷,我不愿意见任何人。”

“海黛,这样完美的一种隐居生活虽然很符合东方的风俗习惯,但在巴黎,会行不通

的。所以,你得竭力使自己习惯这种北方的生活习惯,正如你以前在罗马、佛罗伦萨、梅朗

和马德里一样,不论你留在这儿或回到东方去,将来总有一天,这也许会有用的。”

年轻姑娘抬起那双含泪的眼睛望着基督山,以一种伤心真挚的口吻说道:“不论‘我’

回不回东方,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去了吗,老爷?”

“我的孩子,”基督山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我们必须分手的话,那决不是出

于我的本意。树是不愿意离开花的,是花离开了树。”

“老爷,”海黛答道,“我决不愿意离开你,因为我知道,没有了你,我决不再能再活

下去的。”

“可怜的孩子!十年以后,我就会老的,而你却依旧很年轻。”

“我的父亲活到了六十岁,他的头发已经斑白,可是我对于他的崇拜和爱,远甚于对所

有那些我在他的宫廷里所看到的活泼漂亮的青年呀。”

“那么告诉我,海黛,你相信你能过得惯我们现在的这种生活吗?”

“我能见到你吗?”

“每天都能见到。”

“嗯,那么,你何必还要问我呢,我的主人?”

“我怕你会感到孤独的。”

“不,老爷,因为在早晨,我等着你的到来,在晚上,我可以回想你和我在一起时的情

形,此外,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又有美丽的往事可以回忆。我好象又看到了广大的平原和遥

远的地平线,以及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和奥林匹斯山,那时,我的心里就会有三种情感,悲

伤,感激和爱,决不会再感到什么无聊的。”

“你真不愧是伊皮鲁斯的子孙,海黛,你这种富于诗意的可爱的念头充分证明你是神族

[指希腊神话里的神。——译注]的后代,你放心吧,我一定注意照料你,不让你的青春受

到摧残,不让它在阴森孤独中虚度过去,因为假如你爱我如父,我也一定爱你如女。”

“老爷不要误会,我对你的爱和对我父亲的感情是大不相同的。他死了以后,我还能继

续活下去但要是你遇到了什么灾祸,那我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也就是我死的时候到了。”

伯爵带着难以形容的柔情把他的手伸给了那兴奋的少女,后者虔敬而亲热地把手捧到她

的嘴边。基督山的大脑经过这一番抚慰之后,已适宜于去拜访莫雷尔家人了,他一边走,一

边轻轻地背诵出品达[品达(公元前五二一—四四一),希腊的抒情诗人。——译注]的几

句诗句:“青春是一朵花,它为结出爱情的果实。你看着它渐渐地成熟,将它采下,你这采

摘者啊,是多么的幸福。”此时马车已遵命准备好了,伯爵轻轻地跨进车厢里,车子便立刻

疾驰而去。

第五十章 莫雷尔一家

几分钟之后,伯爵便到了密斯雷路七号。这是座白石砌成的房子,在房子前面的一个小

庭院里,有两个小花坛,里面开满了美丽的花。伯爵认出了来开门的门房是柯克莱斯,但由

于他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那只眼睛在九年的时间里已衰弱了许多,所以他没有认出伯爵来。

马车驶到门口去的时候,必须经过一个转弯,绕过一座石块砌成的喷水池,池子里悠闲地游

着许多金色和银色的鱼。这一点缀引起了全区人的嫉妒,给这座房子挣得了“小凡尔赛宫”

的称号。这房子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物,下面有厨房和地窖,上面有阁楼。全部房产包括一

个极大的工场,一个花园和花园中的两幢楼房,艾曼纽买下它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笔

很有利的投机生意。他留用了正房和花园的一半,在花园和工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连花园

底上的两座楼房一起租了出去,所以他只花了很少的一笔钱,却住得舒舒服服,象圣·日尔

曼村里一位最讲究的主人一样得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大住宅。餐厅里全是一色的橡木家具,

客厅里是桃花心木家具和蓝天鹅绒窗帷,卧室里是香椽木和绿缎子。艾曼纽有一间书房,但

他从不读书,尤莉有一间音乐室,但她从不摆弄乐器。三楼全部归马西米兰使用,这一层楼

上的房间完全和他妹妹的一样,只是餐厅变成了一间弹子房,这也是他接待朋友的地方。当

伯爵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他正嘴里咬着雪茄,在花园的入口处监督洗刷他的马。

柯克莱斯打开门,巴浦斯汀从车夫的座位上跳下来,上前询问赫伯特先生夫妇和马西米

兰·莫雷尔先生愿不愿意接见基督山伯爵阁下。

“基督山伯爵阁下?”莫雷尔大喊了一声,抛掉了他的雪茄烟,急忙向马车奔过来。

“我们当然愿意见他的啦!啊!伯爵阁下,多谢您没有忘记您的诺言。”于是那青年军官非

常热情地同伯爵握手,使后者毫不怀疑他是出于一种真挚的表示,他看到对方早已在期待

他,而且很高兴接待他。

“来,来!”马西米兰说道,“我来当您的向导,象您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由仆人来介绍

的。我妹妹在花园里摘玫瑰树上的枯叶,我妹夫正读他的两份报纸,《新闻报》和《议论

报》,离她五步之内,因为不论您在哪儿看到赫伯特夫人,只要在几步远的小圈里望一眼,

便可以找到艾曼纽先生,而且这种情形正如科学大全上所说的那样,是‘相互的’。”听到

他们的脚步声,一个身穿丝绸便服,正忙碌地在那棵绚丽的玫瑰树上摘枯叶的年轻女子抬起

头来。这个女子正是尤莉,她,正如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那位首席代表所预言的,已变成

了艾曼纽·赫伯特夫人。她看到来了一位陌生人,就发出了一声惊异的喊叫,而马西米兰却

大笑起来。“这没什么,裘丽,”他说道,“伯爵阁下虽然到巴黎才只有两三天,但他已经

知道一个时髦女郎是什么样子的了,要是他还不知道,那么你就是一个榜样。”

“啊,阁下!”尤莉回答说,“我的哥哥把您就这样带进来真是太胡闹了,他是从来不

为他可怜的妹妹考虑的。庇尼龙!庇尼龙!”

一个正在玫瑰花丛中忙于翻地的老头把他的铲子往泥土里一插,拿起帽子走了过来,一

边走,一边极力想掩饰刚才扔进嘴里的那块烟草。他的头发依然是那么厚密,那么蓬蓬松松

地缠结在一起。只是其中有几丛已变成了灰色,他那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脸和那坚毅的目光

证明这老水手曾经历过赤道的酷热和回归线上的风暴。“我好象听到你在叫我,尤莉小

姐?”

他说道,庇尼龙依旧改不掉他的老习惯,对其船主的女儿称“尤莉小姐”,再也改不过

口来叫赫伯特夫人。

“庇尼龙,”尤莉说道“快去通知艾曼纽先生,说这位先生来拜访我们了,马西米兰自

会领他到客厅里去的。”然后,她转过身来对基督山说道,“希重您能允许我告辞一会

儿。”于是也不等回答,就绕到一丛树后面,从一条侧径走进了屋里。“真是非常抱歉,”

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我看我的到来给府上引起了不小的麻烦呀。”

“瞧吧,”马西米兰大笑着说道,“她的丈夫正在那儿脱下短褂换上装呢。我向您担

保,您已经在密斯雷路鼎鼎大名的了。”

“我看府上倒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伯爵说道,这句话很象是对他自己说的。

“噢,是的,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的确是幸福得没法说了。他们都很年轻,很乐观,你恋

着我,我恋着你,每年还有两万五千里弗的收入,因此就自以为象罗斯希尔德一样的富有

了。”

“两万五千里弗这个数目可并不算大,”基督山说道,语气非常甜蜜温和,象是一位慈

父的声音直钻进马西米兰的心坎里,“但他们是不会以此自满的。您的妹夫是一个律师还是

一个医生?”

“他是一个商人,伯爵阁下,他继承了我那可怜的父亲的事业,莫雷尔先生去世的时候

遗留下五千万法郎,这笔钱分给了我妹妹和我,因为他只有我们这两个儿女。她的丈夫和她

结婚的时候,除了他那正直高尚的品格,那一流的才干,和那清白无瑕的名誉之外,他可不

象他的太太那样有什么世袭的财产可指望。但他希望自己能有他妻子那样多的财产,于是他

克勤克俭地埋头苦干,直到积满了二十五万法郎,那是用了六年功夫才实现的。噢,伯爵阁

下,说真心话,看着这些才能高超肯定会飞黄腾达的青年人辛辛苦苦地在一起工作,不愿意

丝毫改变祖传老店的旧规矩,为了六年的时间才取得那些新潮人物在两三年内就可以取得的

业绩,这种情形真使人感动。马赛直到现在还洋溢着对他们的赞许之声,而这种赞许也是他

们应该得到的。后来,有一天,尤莉刚结完账,艾曼纽过来对她说,’尤莉,柯克莱斯刚才

把最后那一百法郎交给了我,我们预定要赚的二十五万法郎已齐了。我们将来就守着这笔小

小的财产生活你满意吗?听我说,我们的公司每年要做一百万的生意,我们可以从中获得四

万法郎的收益。假如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在一小时之内就可以把生意转让出去,因为我收到

了狄劳耐先生的一封信,他说他愿意出三十万法郎买下这家公司的商业信誉,从而把他的名

字和我们的联在一起。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艾曼纽,’我妹妹回答说,‘莫雷尔公司

只能由莫雷尔家里的人来经管。用三十万法郎来补救我父亲的名誉不是很值得的吗?’‘我

也是这样想,’艾曼纽答道,‘但我希望听听你的忠告。’‘我的意见是这样的:我们的业

务往来账目都已经结清了,我们现在只要停止放账,结束业务就行了。’这事立刻就办到

了。一刻钟以后,一位商人来要求为两条船投保险。

这笔生意很明显可以有一万五千法郎的赚头。‘先生,’艾曼纽说道,‘请你费神直接

去和狄劳耐先生谈吧。我们已经停业了。’是多久的事?‘那商人惊奇地问道。回答是,

‘一刻钟以前。’而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阁下,”马西米兰继续说道,“我的妹妹和妹夫才

每年只有两万五千里弗的收入。”

马西米兰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伯爵的心似乎要爆裂开来,他刚一讲完,艾曼纽就进来

了,这时他已戴上了一顶帽子,穿好了上装。他向伯爵恭敬地致敬,表示他很清楚来客的身

份,然后他领基督山在小花园里兜了一圈,才回到屋里。客厅里放着一只日本出品的大瓷花

瓶,瓶里插满了花,使空气里充满了花香。尤莉已站在门口迎接伯爵了,她的衣服穿得很合

体,头发梳得很俏丽(这件大事她是在十分钟之内完成的)。附近的一间鸟舍里传来了鸟的

歌声。鸟舍是由假乌木和刺槐树的丫枝搭成的,外面围着蓝天鹅绒的帷幕。在这所可爱的幽

居里,万事万物,从鸟儿们宛转的歌声到女主人的微笑,都使人有一种宁静安谧的感觉。伯

爵一进这座房子就感染到了这种幸福的气氛。他开始客套地说了几句以后,就一直默默地现

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竟一时忘记了人家正在等他开始谈话。当他一觉察到这种停顿之后,就

竭力把自己从这种沉思状态中摆脱出来。“夫人,”他终于说道,“请原谅我这么激动,你

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你们已享受惯了我在这儿所遇到的这种幸福,但对我来说,你们

这种幸福的神情是如此的罕见,以至于使我无法把目光从你们身上移开了。”

“我们实在是非常幸福的,阁下,”尤莉答道,“但我们也遭遇过不幸,世界上很少有

人比我们受过更大的痛苦。”

伯爵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好奇的表情。

“噢,正如那天夏多·勒诺所告诉您的,这一切只是一部家庭历史,”马西米兰说道,

“象您这样名利双收,饱经沧桑的人,对于这种琐碎的事情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但我们的

确有过极悲惨的遭遇。”

“象上帝对待所有那些受苦的人们一样,他曾把香油注入了你们的伤口吗?”基督山问

道。

“是的,伯爵阁下,”尤莉答道,“我们实在可以说是这样的,因为他对待我们就象对

待他的选民一样,他派了一位天使来关照我们。”

伯爵的两颊变成了深红色,他咳嗽了一声,并用手帕掩住了嘴。

“那些天生有钱,事事都能如愿的人,”艾曼纽说道,“是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幸福是什

么的,正如只有那些曾抱住几块脆弱的木板,在狂风暴雨的海洋里颠簸过来的人,才能体会

到一个晴朗的天空是多么的可贵一样。”

基督山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来踱去,因为他怕自己那颤抖的声音

会泄露他的情绪。

“我们的夸大使您见笑啦,伯爵阁下。”马西米兰说道,他的目光始终在跟随着伯爵。

“不,不,”基督山回答说,他的脸色很苍白,一只手按在他狂跳不已的心口上,另一

只手则指着一只玻璃罩,玻璃罩下面有一只丝质的钱袋躺在一块黑天鹅绒的垫子上。“我正

在想,这只钱袋是做什么用的,它的一端象是绑着一张小纸片,而另一端却有一颗大钻

石。”

“伯爵阁下,”马西米兰带着一种庄严的神气说道,“这是我们最宝贵的传家之宝。”

“这颗钻石倒非常漂亮。”伯爵答道。

“噢,曾有人估价它值十万法郎,我哥哥并不是指它的价值,他的意思是说这只钱袋所

包含的东西都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位天使的纪念品。”

“这我可就不懂了,但我并不一定要求解释,夫人,”基督山鞠躬答道。“原谅我,我

并不是存心要做出失礼的举动的。”

“失礼!噢,我们很高兴您能给我们这样一个机会来详述这件事情。要是我们想隐讳这

只钱袋所代表的那件义举,我们就不会把它这样谈出来啦。噢,我们很愿意到处逢人就讲!

这样或许可以感动我们那位无名的恩人,使他早日日露面出来见见我们。”

“啊,真的!”基督山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说道。

“阁下,”马西米兰揭开玻璃罩,恭恭敬敬地吻了吻那只丝质钱袋,说道。“这只钱袋

曾经过一个人的手,而那个人曾救过我父亲,使他不致于自杀,使我们不致于破产,使我们

的名誉不致于蒙羞受辱。正是靠着他无比的仁慈,我们这些命中注定该受苦难的孩子,才能

有目前这种使人嫉妒的好运。这封信,”(马西米兰一边说着,一面从钱袋里抽出一封信来

交给了伯爵)“这封信就是他在我父亲决心自杀的那天写来的。这颗钻石是那位慷慨的无名

恩人送给我妹妹作陪嫁的。”基督山打开那封信,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高兴的心情把它读了一

遍。这封信是写给(我们的读者知道)尤莉的,署名是“水手辛巴德。”

“您说是一个无名恩人,难道你们并不认识那个帮你们忙的人吗?”

“是呀,我们从没有和他握一下手的运气,”马西米兰又说道。“我们曾恳求上帝赐给

我们这个机会,直到如今还是枉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神秘,我们始终无法弄明白,象是

冥冥之中有一只魔术师般有力的手在操纵着似的。”

“噢,”尤莉大声说道,“我倒是还没有完全绝望,也许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吻到那只手

的,就象我现在吻这只他所触过的钱袋一样。四年以前,庇尼龙在的里雅斯特,庇尼龙,伯

爵阁下,就是你刚才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老水手,他在当园丁以前,本来是一个舵手的。当

庇尼龙还在的里雅斯特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看到一个英国人正要上一艘游船,而他认出他就

在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来拜访过我父亲,九月五日又写这封信给我的那个人,他相信自己没

认错,但他当时不敢上去跟他讲话。”

“一个英国人!”基督山说道。他看到尤莉很注意地望着他,就愈来愈感到不安了。

“您说是一个英国人吗?”

“是的,”马西米兰答道,“是一个英国人,他自称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

代表。所以那天您在马尔塞夫先生家里说您和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有业务往来,我就吃了一

惊。我已经告诉过您,那是一八二九年的事。看在上帝的面上,请告诉我,您认识这个英国

人吗?”

“可您不是也告诉过我,说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老是否认曾帮过你们这个忙吗?”

“是的。”

“那么,说不定这个英国人曾受过令尊的恩惠,他没有忘记,所以采取这种方法来报

恩,这不是很可能的吗?”

“象这类事情,一切都可能的,甚至是一个奇迹也说不定。”

“他叫什么名字?”基督山问道。

“他并没说出第二个名字,”尤莉热切地望着伯爵答道,“就只是这封信尾上的——

‘水手辛巴德’。”

“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个假名。”

然后,他注意到尤莉对他的口音已显得出惊愕的表情,便又说道:“请告诉我,他的身

材是不是和我差不多,或许略微高和瘦一点,脖子上绑一个大领结,密扣紧带,手里老是拿

着一支铅笔?”

“噢,那么说您认识他的了?”尤莉大声说道,她的眼睛里顿时放射出喜悦的光采。

“不,”基督山答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我认识一位威玛勋爵,他是常常干这种

慷慨的事情的。”

“那他自己不露面吗?”

“他是一个怪人,不相信世上有‘感恩’这种东西的存在。”

“噢,天哪!”尤莉紧握着双手大声说道。“那么他相信什么呢?”

“我认识他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相信,”基督山说道,他听了尤莉的语气,心里很受感

动。“但也许他后来得到了证据,知道‘感恩’的确是存在的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阁下?”艾曼纽问道。

“噢,要是您真的认识他,”尤莉大声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我们

可以到哪儿去找到他?马西米兰,艾曼纽!假如我们真的能找到他,他一定会相信人心是知

道感恩的!”

基督山觉得泪水已涌到了他的眼睛里,于是他又急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马西米兰说道,“假如您知道他的什么事情,请告诉我们

吧。”

“唉!”基督山极力克制住他的情感说道,“假如你们的那位无名恩人就是威玛勋爵,

恐怕你们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两年前我和他在巴勒莫分的手,当时他正要出发到极遥远的

地方去,所以怕他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

“噢,阁下,您真忍心。”尤莉很感动地说道,她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夫人,”基督山以真挚的目光凝视着那从尤莉脸上滚下来的两颗流动的珍珠,庄重地

说道,“要是威玛勋爵看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这番情景,他一定会舍不得抛弃这个世界的,

因为您所流的眼泪可以使他和人类言归于好的。”于是他伸手给尤莉,尤莉也伸出了她的

手,她已被伯爵的神情和声音吸引得不能自制了。

“但这位威玛勋爵,”她紧紧地抱住最后一线希望说道,“总有个故乡,有个家和亲戚

什么的吧?总之,总有一个人了解他的吧?那么,难道我们不能”

“噢,别再问了,夫人,”伯爵说道,“别在我的话上建筑渺茫的希望了吧。不,威玛

勋爵大概不是您要找的那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没有什么秘密可隐瞒的,如果有这件

事他也不会瞒过我的。”

“而他竟没有告诉过您什么吗?”

“没有。”

“从来没提起过一个字可以使您想到--”

“从来没有。”

“可是您却一提就提出他来。”

“啊,象这类事情,人们或许会猜测--”

“妹妹,妹妹,”马西米兰帮着伯爵说道,“伯爵阁下是很对的。想一想我们的父亲常

常对我们说的那句话吧:‘这次来救我们的不是个英国人。’”

基督山吃了一惊。“令尊对您说什么,莫雷尔先生?”他急切地问道。

“我父亲认为这件事简直是一件奇迹,他相信那位恩人是从坟墓里爬起来救我们的。

噢,这个迷信说来很令人伤心,尽管我自己并不相信,但我也决不愿意破坏父亲的信心。他

常常翻来复去地沉思默想这件事,嘴里总念着一位好朋友的名字。那是一位和他永别了的朋

友!在他弥留之际,当那永恒之境一步步接近他的时候,他的头脑似乎受到了灵光的启发,

而这个念头,本来还只不过是一种怀疑,这时却变成了一种信念,他最后说的话是:‘马西

米兰,那个人是爱德蒙·唐太斯!”

听到这句话,伯爵的脸,本来就已愈来愈苍白,这时就苍白得更惊人了。他一时说不出

话来了,象是忘了时间似的看了一下他的表,匆匆地和赫伯特夫人说了几句话,又跟艾曼纽

和马西米兰握了握手。“夫人,”他说道,“我相信您会允许我经常来拜访你们的,我很珍

重你们的友谊,并感激你们的接待,因为很多年以来,我这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还是

第一次。”

说完他便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这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个奇人。”艾曼纽说道。

“是的,”马西米兰答道,“但我觉得他一定有一颗非常仁慈的心,而且他很欢喜我

们。”

“他的声音直钻进我的心坎里,”尤莉说道,“有两三次,我好象觉得以前曾听到过这

种口音似的。”

第五十一章 巴雷穆斯和狄丝琵①

圣·奥诺路是有钱人的住宅区,各区各样的巨厦府邸都以其设计高雅和建筑华丽而相互

争辉,靠近这条路的中段,在一座最富丽堂皇的大厦的后面,有一座很大的花园,园子里到

处是栗子树,树冠昂然俯视着那象城堡似的又高又结实的围墙。每年春天,粉红的和雪白的

栗花纷纷飘落,于是,在那路易十四时代筑成的铁门两旁方顶上的大石花盆里,就堆满了这

些娇柔的花瓣。这个高贵的入口虽然外观很华丽,那种植在两只石花盆里的牛花也很多姿绰

约:那杂色斑驳的叶片随风摇,深红色的花朵赏心悦目,但是,自从这座大厦的主人搬进来

以后(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却一直是废弃不用。大厦的正门面向圣·奥诺路,前面

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庭园,后面就是关闭在这扇铁门里的花园。这扇门以前原和一个肥沃的果

园相通,果园的面积约一亩左右,但投机鬼却在这个果园的尽头划了一条线,也就是说,修

筑了一条街道。而这条街道甚至在还没有完工之前就已经取好了名,果园的主人原想使这条

街道和那条被称为圣·奥诺路的巴黎大动脉连接起来的,这样就可以把果园当作可以建筑房

屋的沿街地皮卖出去了。

可是,在投机买卖上,真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条被定了新名字的街道始终没有

修完,果园的购买者本钱付了不少,可是除非他甘心蚀一大笔钱,否则无法找到一个愿意来

接手这笔买卖的人。但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会卖得一大笔钱的,到那时不但可以偿清他过去

所支出的费用,而且还可以捞回那笔困死在这项投资上的资金的利息,所以他只得以年租金

五百法朗的价钱,把这块地方暂时租给了一个水果贩子。因此,正如刚才已经说过的,这扇

通果园的铁门已封闭了起来,任其生锈腐蚀,而的确要不了多久铁锈就会把门的铰链烂断,

同时,为了防止果园里的掘土工人擅自窥视灯厦,玷污贵族的庭园,铁门上又钉了六尺高的

木板。不错,木板钉得并不十分密,从板缝里仍然可以偷看到园内的景色,但那座房子里的

家风极其严肃,是不怕轻狂之徒作好奇的窥视的。

在这个果园里,以前曾一度种植过最精美的水果和蔬菜,现在却只疏疏松松地种植着一

些苜蓿花,由于无人照料,将来,恐怕免不了要成一块贫瘠的空地的。它和那条规划中的街

道有一扇矮矮的小门相通着,开门进来,便是这块篱笆围住的荒地,尽管是荒地,一星期之

前,业主却从它身上得回了千分之五的老本,而以前它是一个子都不赚的。在大厦那边,我

们前面已经提到过,栗子树高高地耸立着,长得比围墙还高,其他的花木也欣欣向荣地生长

着,并不受栗子树的影响,它们热切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布满了园中的空地,象在坚持

它们也有权享受阳光和空气似的。花园里有一角枝叶极其茂密,几乎把阳光都关在了外面,

这儿有一条大石凳和各种各样农家风味的坐椅,表明这个隐秘的去处是一个聚会的地点,或

是这大厦里某位主人翁所心爱的静居处,大厦离这儿虽只有一百步左右,但从茂密的绿叶丛

中望出去,却只能看到一个极模糊的影子。总之,选择这个神秘的地点作为静居处是极有道

理的,因为这儿可以躲避所有窥视的目光,有凉快爽神的树荫,茂密的枝叶象是一重天幕。

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遇到那火烧一般的日子,灼人的阳光一丝也进不来,鸟儿的婉转歌

唱,街上和大厦里的喧嚣声都传不到这儿来。

春之女神最近赐了一些极暖和的日子给巴黎的居民。这天傍晚,可以看见石凳上很随便

地放着一本书,一把阳伞和一只绣花篮子,篮子里拖出一块未完工的绣花麻纱手帕。离这几

样东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青年女子站在铁门旁边,竭力从板缝中向外面张望,她的态度极

其热切,眼睛一眨不眨,这可以证明她非常关心这件事。正在这时,果园通街道的那扇门无

声地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人,身上穿着一套普通的灰色工装,戴着一顶丝

绒的鸭舌帽,他的头发,胡子和胡须却梳理得极其整齐,漆黑光亮,同他身上的这种平民式

的打扮极不相称。他把门打开之后,迅速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发觉并没有人看到他,就走

了进来,然后小心地把门关上了,步子匆忙地向铁门走过来。

青年女郎虽然见到了她所期待着的人,但看到服装不对,不禁大吃一惊,急忙要抽身退

回。但那个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之火的青年却已经从门的缺门里看到了白衣服的动作,又看到

了他那位美丽的邻居细腰上的那条蓝色腰带在飘动。他急忙跑过来,把他的嘴贴在一个缺口

上,喊道:“别怕,瓦朗蒂娜,是我!”

青年女郎走近前来。“噢,阁下,”她说道,“你今天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现在差不

多已是吃饭前时候啦,我的后母老是监视着我,我的侍女也老是在窥探着我的一举一动,我

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她都得去报告,我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摆脱她们。还有,我的弟

弟也老是讨厌地要我和他作伴,要摆脱他也不容易,我今天是借口要静静地完成一件急于完

工的刺绣才得以到这儿来的。你先好好解释一下你这么晚才来的原因吧,然后再告诉我你为

什么要穿这样古怪的一套衣服,我差一点认不出你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那青年说道,“我爱你到了极点,以致我不敢对你说我爱你,可

是我每次看到你,总是想对你说:‘我崇拜你。’这样,当我离开你的时候,即使我回想自

己的话,心里也是甜蜜的。现在我谢谢你的责备,你责备我的话实在非常可爱,因为,由此

可以知道,虽不敢说你就在等候我,但却知道你在想念我。你想知道我迟到的原因和化装的

理由,我一定解释给你听,也希望你能宽恕我。我已经选定一项生意。”

“一项生意!噢,马西米兰,我们现在担心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开玩笑

呢?”

“上帝别让我跟那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人开玩笑吧!可是听我说,瓦朗蒂娜,听我

来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对于量地皮和爬墙头实在有点厌倦了,而且你让对我说,

要是你父亲看到我在这儿逗留,很可能会把我当成一名小偷关到牢里去的,所以我很担心,

因为那样会把法国全体陆军的名誉都玷污了的,同时,要是别人看到一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

兵上尉老是在这既无城堡要围攻又无要塞要守卫的地方溜达,会非常惊奇的,所以我才把自

己装扮成个菜贩子,并穿上了这行职业的服装。”

“你讲的话真无聊,马西米兰!”

“正巧相反,我相信这是我平生最聪明的一个举动,因为我们因此可以绝对平安无事

的。”

“求求你了,马西米兰,把实话告诉我吧。”

“很简单,因为打听到我所站的这块地皮要出租,我就去要求承租,业主马上就接受

了,而我现在就是这一大片苜蓿花的主人了。想想看,瓦朗蒂娜!现在谁都来不能阻止我在

自己的领地上盖起一间小房子,从此以后住在离你不到二十码的地方啦。你想我多快乐呵!

我简直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啦。你想,瓦郎蒂娜,这种事能用金钱买得到吗?不可能的,是

不是?嘿,象这样幸福,这样愉快,这样高兴的事,我原是想用十年的生命来作交换的,但

现在却只花了我——你猜是多少——五百法郎一年,还是按季度付款的!我现在是在我自己

的土地上了,而且无疑有权可以拿一个梯子来靠在墙头上,想什么时候往这边看就什么时候

爬上来看,我可以向你尽情地倾诉我对你的爱而不必怕被人带到警察局去——当然罗,除

非,你觉得一个穿工装和戴鸭舌帽的穷工人向你倾诉爱情有损于你的面子。”

瓦朗蒂娜的嘴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喜交集的喊声,但象有一片嫉妒的阴云遮住了她心

中的快乐似的,她几乎立刻就以一种抑郁的口吻说道,“唉,不,马西米兰!那样我们可就

太放任了,我怕我们的幸福会使我们忘乎所以,以致于去滥用那种安全,这样反而会害了我

们。”

“你怎么会有这样不值一想的念头呢,亲爱的瓦朗蒂娜?从我们最初相识的那值得庆幸

的一刻起,难道我的全部言行还不足以来向你表明我的心吗?我相信你对于我的人格也是十

分信任的,当你对我说,你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你的时候,我就真诚地心

甘情愿地听你驱使,不求任何报偿,只要能对你有用,我就感到很愉快了。有许多人愿意为

你牺牲他们的生命,在那些人当中,你选中了我,而我是否曾在哪句话或哪次眼色上使你感

到遗憾过?你告诉过我,亲爱的瓦朗蒂娜,说你已经和伊皮奈先生订了婚,而且你父亲已决

心要成全这件婚事,而他的意志是不容改变的,因为维尔福先生一旦下了决心,是从来不会

改变的。好,我自愿留在幕后,等待着,并不是等待我自己或你的决定,而是等待上帝的吩

咐。而在这其间,你爱我,怜悯我,并坦白地告诉了我。我感谢你那句甜蜜的话,我只要求

你能时时重复一下那句话,因为它可以使我忘掉其他的一切。”

“啊,马西米兰,正是那句话才使得你如此大胆,而使得我既感到快乐,又感到悲伤,

以致我常常问自己,究竟哪一种感情对我更好一些。是后母的严厉,偏爱她自己的孩子使我

感觉到痛苦呢,还是在我和你相会的时候,感到的充满了危险的幸福?”

“危险!”马西米兰大声说道,“你怎么能用这样残酷和不公平的两个字呢,难道你还

能找到一个比我更柔顺的奴隶吗?你答应我可以时时和你谈话,瓦朗蒂娜,但却禁止我在你

散步的时候或在其他交际场合跟踪你,我服从了。而自从我想方设法走进这个园子以后,我

隔着这道门和你谈话,虽接近你却看不到你,我有哪一次想从这些缺口里伸进手来碰一碰你

的衣边吗?我有没有起过推倒这堵墙的念头呢?你知道我年轻、又强壮,推倒这堵墙是不要

吹灰之力的,但我从来没抱怨过你这种含蓄的态度,从来没表示过某种欲望。我象一个古代

的骑士那样信守着我的诺言。来吧,至少承认了这几点吧,不然我就要觉得是你不公平

啦。”

“这倒是真的,”瓦朗蒂娜说道,她从木板的一个小缺口里伸出一只手指尖过来,马西

米兰便在那指尖上吻了一下。“这倒是真的。你是一个可敬的朋友,但你的这种行为却仍然

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亲爱的马西米兰,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你表示出某些相反的意

思,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都完了。你答应过要给与我热烈的兄妹之爱。我呢,除了你,在这个

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朋友,我的父亲根本不关心我,我的后母只一个劲地迫害我,虐待我,我

惟一的伙伴就是一个不能讲话、患了麻症的老人,他那干瘪的手已不再能来紧握我的手了,

只有他的眼睛可以和我谈话,他的心里无疑地还为我保留着一些余温。噢,我的命好苦呀,

凡是那些比我强的人,不是把我当作了牺牲品,就是把我当作了敌人,而我惟一的朋友和支

持者却是一具活尸!真的,马西米兰,我真痛苦极了,你爱我是为我着想,不是为了你自

己,这的确是对的。”

“瓦朗蒂娜,”青年被深深地感动了,说道,“我不能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所爱的人只有

你,因为我也爱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对他们的爱是宁静的,绝不象我对你的爱。只要一想

到你,我的心跳就加速,血管里的血就流得更快了,我的胸膛就开始心烦意乱起伏不定,但

我郑重地答应你,我会克制住这一切热情来为你效劳或帮助你的。我听说,弗兰兹先生一年

之内是不会回国的,在这期间,我们最好还是满怀希望吧。因为希望是这样甜蜜的一个安慰

者。瓦朗蒂娜,当你怪我自私的时候,暂且请稍微想一想你对我的态度吧,那活象是一尊美

丽而冷漠的爱神像。对于那种忠诚,那种服从,那种自制,你拿什么来回报我吗?没有。你

有没有赐给过我什么?极少。你告诉我说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是你的未婚夫,说你每当想到

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诉我,瓦朗蒂娜,你的心里难道再没有别的什么念头了

吗?我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你,还有我的灵魂,甚至我的心的每一次最轻微的跳动都

是为了你。而当我这样整个人都已属于你了的时候,当我对自己说,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

会死了的时候,而你,当你想到自己将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却并不心惊胆战!噢,瓦朗

蒂娜,瓦朗蒂娜呀!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假如我知道自己被人深深地爱着,象我爱你这

样,我至少已有一百次把我的手从这些铁栅之间伸过来了,对可怜的马西米兰说:‘我是你

的了,马西米兰,今生来世,都只属于你!’”

瓦朗蒂娜没有回答,但她的爱人却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在哭泣。那青年的情感立刻发生了

急速的变化。“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大声说道,“假如我的话里有什么使你感到痛

苦,那就把它忘了吧。”

“不,”她说道,“你说得没错,但你难道看不出我只是一个可怜虫吗?在家里受尽委

曲,几乎就象一个陌生人一样。因为我父亲对我几乎就象一个陌生人。我的心早已碎了,自

从我十岁那年起,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都在忍受着那些铁石心肠般的压迫我的

人折磨。谁都不了解我所受的痛苦,而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曾对别人讲过,外表上,在一般

人的眼里,我的一切都很顺利,每个人对我都很体贴,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我的仇敌。一

般人都说:‘噢,象维尔福先生这样严厉的人,本来就是不能指望他会象某些父亲那样对女

儿滥施温情的,但她也算是够幸福的了,竟能找到象维尔福夫人这样的一位继母。’但是,

一般人都错了,我的父亲对我漠不关心,我的后母憎恨我,而由于她那种憎恨老是用微笑遮

掩着,所以我就觉得更可怕了。”

“恨你!你,瓦朗蒂娜!”青年大声说道,“谁会干得出这种事呢?”

“唉!”瓦朗蒂娜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我后母厌恶我,起因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他

太爱她自己的孩子了,就是我的弟弟爱德华。”

“那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本来我似乎不应该和你谈金钱上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我认为她对我

的憎恨正是从那一点上引起来的。她没有什么财产,而我却已经很有钱了,因为我是我母亲

的继承人,而且我的财产将来还会增加一倍的,因为圣·梅朗先生和圣·梅朗夫人的财富将

来总有一天也会传给我的。嗯,我想她是在嫉妒我。噢,我的上帝!假如我把那笔财产分一

半给她,我就可以使我自己在维尔福先生家里的地位确确实实地象一个女儿在她父亲的家里

一样了,而我当然会毫无疑义地那样做的!”

“可怜的瓦朗蒂娜!”

“我似乎觉得自己象被链子锁着般的生活,同时,我又很清楚自己很软弱,我甚至怕去

挣断那捆绑住我的锁链,深恐我会因此而陷入极端无力和无助的境地。而且,我的父亲不会

对那些违背了他的命令而不加以责罚的。他极不喜欢我,也会极不喜欢你的,甚至对国王也

是如此。因为他过去的历史是无可指摘的,而他的地位又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噢,马西米

兰,我向你保证,假如我不作挣扎,那全是因为在那场挣扎里,不但我,而且连你也要被压

倒的。”

“但是,瓦朗蒂娜,你为什么要绝望,而且把未来看得这样可怕呢?”

“啊,我的朋友!因为这是我从过去的事情上判断出来的。”

“可是你再想一想,严格地说,我虽够不上如你所称之为的门当户对,但我有许多理由

觉得我和你的结合并不能完全说是高攀。法国现在已不再是注重门第观念的时代了,君主国

的家庭已和帝国的家庭联姻,用长枪的贵族已和用炮筒的贵族阶层通婚。我是属于后者这个

阶级的,我在陆军中的父亲是很有前途的,我的财产虽然不多,但却不受任何人的牵制,我

的父亲在我们故乡里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认为他是位最可尊敬的商人。我说‘我们的’故

乡,瓦朗蒂娜,因为你出生的地点离马赛也并不远。”

“别再提马赛这个名字好吧,我求求你了,马西米兰,这个地名使我又想起了我的母

亲,我那天使般的母亲啊,对我,对所有那些认识她的人来说,她真是死得太早啦。她在这

个世界上照顾她孩子的时间虽短,但我至少希望,现在,当她那纯洁的灵魂在那幸福的地方

飞翔的时候,她还能亲切怜悯地注视着她的孩子。啊,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什么都不

必怕啦,马西米兰,因为我可以把我们的爱情坦白地告诉她,而她一定会来帮助和保护我们

的。”

“我恐怕,瓦朗蒂娜,”她的爱人答道,“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就决不会幸运地认识

你了。那时你只会感到很幸福,而高高在上了。幸福的瓦朗蒂娜会根本瞧不起我的。”

“马西米兰,现在你也变得残酷——哦,不公平啦,”瓦朗蒂娜大声说道,“但我很想

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青年问道,他觉察到瓦朗蒂娜有些犹豫,象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似的。

“告诉我,马西米兰,从前,在马赛的时候,你父亲和我父亲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误

会?”

“据我所知没有,”青年答道,“除非,的确,由于他们是敌对党派的人,或许彼此有

点不喜欢对方吧。你父亲,你也是知道的,是一个热心拥护波旁王朝的保皇党,而我父亲则

是完全尽忠于皇帝的。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其他争执的了。但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来

呢,瓦朗蒂娜?”

“我来告诉你吧,”青年女郎答道,“而且这事你本来也是应该知道的。但我必须从报

上公开声明任命你为荣誉团军官的那一天讲起。那天我们都坐在我祖父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

里,腾格拉尔先生也在那儿,你还记得腾格拉尔先生吗?不记得了吗,马西米兰?就是借马

车给我的后母,差一顶点儿就把她和我的小弟弟一起摔死的那个银行家。别人都忙着在那儿

讨论腾格拉尔小组的婚事,我在高声读报纸给我祖父听,但当我读到有关你的那一段的时

候,尽管那天早晨我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只是把那一段消息翻来复去地读给我自己听

(你知道,这个消息你已经在前一天傍晚就告诉过我了),我感到这样的快乐,但一想到当

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把你——我的爱人的名字念出来,我就又觉得很慌张,我真的很想把那一

段跳过去,可是又怕我的沉默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尽可能的把它坚定

沉着地念了出来。”

“可爱的瓦朗蒂娜!”

“嗯,我父亲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很快地转过头来。我相信——你瞧我多傻——每个人

听到你的名字都会象被一个霹雳击中似的大吃一惊的,所以我好象看到我父亲吃了一惊,甚

至连腾格拉尔先生也吃了一惊,但那当然只是一种幻觉而已。”

“‘莫雷尔!莫雷尔!’我父亲大声说道,‘停一下,’然后,他紧锁眉头,又说道

‘马赛有一家姓莫雷尔的,那都是些拿破仑党分子,他们在一八一五年的时候给我们添了不

少麻烦,难道这个人就是那家的后代吗?’”

“‘我想,’腾格拉尔先生回答说,‘小姐所读的报纸上的那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船主

的儿子。’”

“真的!”马西米兰答道,“那么你父亲怎么说,瓦朗蒂娜?”

“噢,太可怕了,我不敢讲。”

“讲吧,没关系。”青年微笑着说道。

“‘啊,’我父亲还是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所崇拜的那位皇帝对待这些疯子的态度的

确很合适,他把他们称作“炮灰”,这两个字形容得再准确不过了。我很高兴看到现政府正

极力实施这个有益的政策,即使驻军守卫阿尔及利亚只是为了那个目的,即使那个政策要花

很多钱,我也要向政府道贺。’”

“这的确是一种恶毒的政策,”马西米兰说道,“但你不必为维尔福先生的那句话感到

惭愧,亲爱的,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父亲在谈到政治的时候,其态度之激烈,并不亚于

你父亲。‘哼,’他说道,‘皇帝做过许多好事,但他为什么不把法官和律师编成一个联

队,把他们永远派到前线去呢?’你瞧,瓦朗蒂娜,若论及思想的温和谈吐的优雅,两党都

是一样的,没什么差别。但检察官这样大大地发扬了一番党的精神以后,腾格拉尔先生又怎

么说?”

“噢,他笑了,是他所特有的那种阴险的微笑,我觉得这种笑很残忍,过了一会儿,他

们站起身来走了。那时我才注意到我祖父很气愤。我必须告诉你,马西米兰,只有我一个人

能看出那可怜的疯瘫老人的情绪。我怀疑当着他的面所谈的这一番话(因为谁都没有去注意

他,可怜的人)已在他的脑子里激起了某种强烈的影响,因为,这是自然的罗,他是这样的

挚爱皇帝,一向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劳,现在别人以这样轻蔑的态度谈论他,他听了当然要觉

得痛苦。”

“谈到诺瓦蒂埃先生,”马西米兰说道,“他是帝国时代鼎鼎有名的一位人物。是一位

地位崇高的政治家,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瓦朗蒂娜,在波旁王朝复辟的期间,每一次拿破

仑党的叛变都是他领导的呢。”

“噢,我常常听人悄悄地谈论这种事,我觉得这真是奇怪极了。父亲是一个拿破仑党,

而儿子却是一个保皇党,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在党派和政治上发生这样古怪的差别呢?还是回

过头来讲我的故事吧!我转过身去望着我的祖父,想问他为什么这么激动,他若有所思地望

着我读的那份报纸。‘什么事呀,亲爱的祖父?’我问道。‘你高兴吗?’他给了我一个肯

定的表示。‘是高兴我父亲刚才所说的话吗?’他作了一个否定的回答。‘也许你喜欢腾格

拉尔先生所说的话是吗?’又是一个否定的表示。‘噢,那么,你是因为听到莫雷尔先生

(我不敢说马西米兰),被任命为荣誉团的军官,所以才感到高兴的吗?’他点头表示了同

意。你想想看,那可怜的老人并不认识你,可是却高兴听到你被任命为荣誉团军官的消息!

尽管这或许是他无意识的举动,因为他们说,他正在退回到一种第二次童年时代!但我却因

为他那个同意的表示而更加爱他了。”

“真是不可思议,”马西米兰低声说道,“你父亲显然一提到我的名字就怀有憎恨?而

你的祖父却正巧相反。这些巴黎人的爱和恨真是奇怪的东西!”

“嘘!”瓦朗蒂娜突然惊叫道,“快躲起来!快快!有人来啦!”

马西米兰一下子跳进他的苜蓿花地里,开始用最无情的态度铲起野草来。

“小姐!小姐!”树丛后面有一个声音喊道。“夫人到处在找您呢,客厅里来客人

啦。”

“客人!”瓦朗蒂娜很焦急地问道,“是谁呀?”

“一位大人物,一位亲王,这是他们告诉我的。是基督山伯爵阁下。”

“我马上就来。”瓦朗蒂娜高声说话。

这个名字使铁门那边的那个人象触电似的吃了一惊,在他的耳朵里,瓦朗蒂娜的那一声

“我就来了!”就象是一声离别的丧钟,象是预示着他们永远不能再见面了似的。

“咦,”马西米兰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铲子把上说道,“基督山伯爵是怎么认识维尔福

先生的呢?”

①巴雷穆斯和狄丝琵是古代巴比伦的一对情人。一次狄丝琵先到林中约会地点,突然附

近跳出一只狮子来扑一头牛,她急忙逃走,惊惶中遗落了外衣,外衣上染满了牛血。巴雷穆

斯来的时候,只见血衣不见人,以为她被狮子咬死,就拔刀自杀了。后来狄丝琵再回来,看

见巴雷穆斯已自杀,也就自杀殉情。

第五十二章 毒药学

维尔福夫人客厅里的来宾真是基督山伯爵,他此次来的目的是回拜检察官的那次拜访

的。当然很容易想象得到,一听到这个名字,全家人都顿时骚动起来。当仆人前来通报说伯

爵光临的时候,维尔福夫人正独自在客厅里会客,她吩咐立刻把他的儿子带进来,以便再一

次向伯爵道谢。爱德华很快便跑来了,倒并非服从他母亲的命令,也不是对伯爵有什么感谢

的意思,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因为最近几天以来,他不断地听人谈到这位大人物,所以很想

找个机会来说几句话,捣点乱,以求博得他的母亲说:“噢,这个麻烦人的孩子!但请原谅

他吧,他真是‘这样的’聪明。”经过一番惯常的寒暄之后,伯爵问起了维尔福先生。

“我丈夫到国务总理那儿吃饭去了,”那年轻的太太回答说。“他刚刚去,我想他这次

错过了和你聚谈的机会一定会感到很遗憾的。”

伯爵到的时候,客厅里本来已有另外两位客人了,出于礼貌和好奇心,他们又适度地逗

留了一会儿,那四只眼睛向伯爵凝视了一番,然后才起身告辞。

“啊!你的姐姐瓦朗蒂娜在干什么?”维尔福夫人问爱德华,“叫人去喊她到这儿来,

我想介绍她见见伯爵。”

“那么说,您还有一个女儿了,夫人?”伯爵问道,“我想,一定非常年轻吧?”

“她是维尔福先生的女儿,”那年轻的妻子答道,“是他的前妻生的,是一个长得很标

致的大姑娘了。”

“但有抑郁病。”小主人翁爱德华插嘴说道,他正在找一只美丽的长尾小鹦鹉尾巴上的

羽毛,想把它拿来插在他的帽子上作花翎,那只栖在镀金架子上的鸟被拔得吱吱咕咕地乱

叫。

维尔福夫人只喊了一声,“不许多嘴,爱德华!”然后她又说道,“不过,这个小捣蛋

鬼说得也差不多,他只是鹦鹉学舌而已,这句话他听我痛苦地说过不下一百遍了,因为虽然

我们竭力想使维尔福小姐高兴,但她却天生抑郁成性,不说话,那常常会有损于她的美。她

怎么还没来,爱德华,去看看是怎么回呀。”。

“因为他们去找的地方不对,她根本不在那儿。”

“他们到哪儿去找她啦?”

“诺梯埃爷爷那儿。”

“她不在那儿吗?”

“不,不,不,不,不,她不在那儿!”爱德华唱歌似的回答说。

“那她在哪儿呢?你要是知道,为什么不讲呢?”

“她在那棵大栗子树底下哪。”那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边回答,一边不顾他母亲的吆

喝,仍拿苍蝇去喂鹦鹉,而鹦鹉对于这种游戏看来也很感兴趣。维尔福夫人伸手去拉铃,想

叫她的侍女到刚才所说的那个地方去找瓦朗蒂娜,但这时候青年女郎却自己走进房间里来

了,她的样子很沮丧,谁要是留心注意她的话,还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流泪而仍有点红红的。

我们总在匆匆地叙述,还没把瓦朗蒂娜向我们的读者正式介绍一下呢,她是一个十九岁

的姑娘,身材高挑,姿容温雅,有一头光亮的褐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和那种极其高贵的娇

弱忧郁的神气,这种神气完全象她的母亲。她那洁白纤细的手指,她那珠圆玉润的颈项,她

那时红时白的脸颊,使人一见,就觉得她的容貌就象那种诗意地自比为顾影自怜的天鹅的英

国美女。她走进房来,看到她后母的旁边坐着那位闻名已久的客人,就大大方方地向他行了

个礼甚至连眼皮都不曾低垂一下,其举止之雍容,更加引起了伯爵对她的注意。他站起身来

回礼。

“维尔福小姐,我的继女。”维尔福夫人对基督山道,她身子靠在沙发上,用手向瓦朗

蒂娜挥了一下。

“这位就是基督山伯爵阁下,中国国王,安南皇帝。”那小顽童狡猾地望着她姐姐说

道。

维尔福夫人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而且差一点就要怒斥这个名叫爱德华的家门瘟神了,

但伯爵却正巧相反,他微笑了一下,露出很喜欢的样子望着那孩子,这使那母亲的心里又充

满了喜悦和高兴。

“夫人,”伯爵回答说,在谈话中时而望着维尔福夫人,时而望着瓦朗蒂娜,“我不是

已经有幸见过您和小姐的了吗?这个念头已在我脑子里转了好一会儿了,小姐进来的时候,

一看到她,我那混乱的记忆里又多了一线光明,请原谅我的记忆力差。”

“我倒并不这么看,阁下,维尔福小姐是不太喜欢交际的,而且我们极少出门。”那年

轻的太太说道。

“那么,夫人,我不是在社交场合中遇到的小姐、您和这个可爱小家伙的了。况且我对

巴黎社交界是完全不熟悉的,因为,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到巴黎来才只有几天的功夫,

不,或许您可以容我想一想——等一等!”伯爵用手扶住额头,象是聚精会神在思索似的。

“不——是另外一个地方——不是这儿——是在——我不知道——但回想起来象是与某个宗

教节日有关。记得那是个美好的天气,小姐手里拿着花,这个孩子正在一个花园里追逐一只

美丽的孔雀,而您,夫人,则坐在一个什么藤子搭成的凉亭底下。请帮我想想看看,夫人,

讲到这些时您的脑子里还没回想起某些往事吗?”

“没有,真的,”维尔福夫人答道,“可是依我看,阁下,假如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您,你的印象一定会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的。”

“也许伯爵阁下是在意大利见过我们的吧。”瓦朗蒂娜胆怯地说道。

“是的,在意大利——多半是在意大利,”基督山答道,“那么您到意大利去旅行过

吗,小姐?”

“是的,夫人和我在两年以前到那儿去过。医生怕我的肺不好,指定我们去呼吸那不勒

斯的新鲜空气。我们曾路过博洛涅,比鲁沙和罗马。”

“啊,对了,没错,小姐,”基督山大声说道,好象这些简单的提示已足以唤醒他的记

忆了似的。是在比鲁沙,那天是天灵节,在波士蒂旅馆的花园里,我们碰巧相遇的——您,

维尔福夫人,令郎,小姐和我,我现在记起来了我的确有幸见过你们的。”

“关于比鲁沙,波士蒂旅馆,和您所指的那个节日我记得很清楚,阁下,”维尔福夫人

说道,“但我可再也想不起什么别的来了,我很惭愧自己的记忆力太差,因为我真的记不得

以前曾有幸见过您。”

“这就怪了,我也记不起和您见过面的。”瓦朗蒂娜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望着伯爵说

道。

“我可记得。”爱德华说道。

“我来帮您回忆一下吧,夫人,”伯爵又说道,“那天的天气热得象火烧一样,您在那

儿等马车,因为是节日,所以车子来晚了。小姐在花园的树荫底下散步,令郎去追赶那只

鸟,后来就跑得不见了。”

“我追到它啦,妈妈,你不记得了吗?”爱德华说道,“我在它的尾巴上还拔了三根毛

呢。”

“您,夫人,正如我所说的,是等在一个葡萄藤搭成的凉亭底下的,您不记得了吗?您

坐在一张石凳上,当维尔福小姐和您的小儿子不在的时候,你曾和一个人谈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是吗?”

“是的。真的,是的,”那年轻太太回答说,脸变得通红,“我的确记得曾和一个身穿

羊毛大氅的人讲过话,我记得他好象是一个医生。”

“一点不错,夫人,那人就是我。当时我已在那家旅馆住了两星期,在那期间,我医好

了我贴身跟班的寒热症和旅馆老板的黄疸病,所以真的有人称我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我

们谈了很长时间,夫人,谈到了各种问题,如比鲁杰诺[(一四四五—一五三二),意大利

画家。——译注],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画家。——译注],各地的

风俗习惯,和那著名的‘扎弗娜毒水[十七世纪时,意大利妇人托弗娜谋害邦地古斯国王的

药水,相传无色、无味、无臭。——译注]’,我好象记得你还说过,有人告诉您,说比鲁

沙有人保存着那种毒水的秘方呢。”

“是的,不错,”维尔福夫人急忙回答说,神色有点不安的样子。“我现在记起来

了。”

“那次我们讨论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只是现在我记不全了,夫人,”伯爵十分平静地说

道,“但后来您也象别人一样对我产生了点误解,和我商量到维尔福小姐的健康问题,这一

点我却是记得很清楚的。”

“是的,的确,阁下,您的确是一位医生,”维尔福夫人说道,“因为您治好了很多病

人。”

“这一点我可以借莫里和博马舍[(一八一八—一八九三),法国剧作家。——译注]

的话来回答您,因为正如他们所说的:治好我的病人的,并不是我。至于我,我只能对您

说,我对于药物学和各种自然科学曾作过很深的研究,但您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业余的研

究罢了。”

这时时钟敲了六下。“现在已经六点钟了,”维尔福夫人显然很激动地说道。“凡兰

蒂,你的爷爷是不是要吃饭了,你去看看好吗?”

瓦朗蒂娜站起来向伯爵行了个礼,默默无言地离开了房间。

“噢,夫人!”等瓦朗蒂娜离开房间以后,伯爵说道,“您是为了我才把维尔福小姐打

发走的吗?”

“决不是的,“那轻妇人急忙答道,”我们总是在这个时候给诺瓦蒂埃先生吃饭的,说

来可怜,他吃饭也只是维持他那种悲愁的生活而已。阁下,您可能已经知道那老人可悲状况

了吧?”

“是的,夫人,维尔福先生对我谈起过。我好象记得那老人是个瘫子。”

“唉,是呀!那可怜的老人全身都不能动弹,在这架人体机器里,只有脑子还可以活动

一下,而那也只是象摇摇欲熄的一点灯火一样而已。请原谅我谈起了我们家庭里的不幸,先

生,我打断了您的话啦,您刚才在告诉我,说您是一个高明的药物学家。”

“不,夫人,我并没说自己达到了那种程度,”伯爵带笑回答说,“恰恰相反,我之所

以要研究药物学,是因为我决定要住在东方,所以我很希望能学学国王米沙里旦司的榜样

[米沙里旦司是公元前一世纪时小亚细亚地方邦图斯的国王,因怕别人用毒药药死他,自己

常服毒药,逐渐加重毒药的份量,到后来虽吃大量毒药而不会中毒。——译注]。”

“‘米沙里旦司,君临邦图斯,’”那小无赖一边说,一边从一本精美的画册上撕下了

一张美丽的画片,“那个人每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都要喝一杯烈性毒药。”

“爱德华,你这顽皮孩子!”维尔福夫人从那顽童的手里夺过了那本残缺不全的书,大

声说道,“你真叫人受不住啦,老是打扰大人的谈话。出去吧,到诺瓦蒂埃爷爷的房间里找

你的姐姐瓦朗蒂娜去吧。”

“画册。”爱德华说道。

“什么?画册!”

“我要那本画册。”

“你干嘛要把图画撕下来?”

“噢,我高兴这么做嘛。”

“去吧,快去吧。”

“我不去,除非你把那本画册给我。”那孩子说道,并按照他以往决不让步的习惯,赖

皮地在一张圈椅上坐定下来。

“拿去吧,别再来打扰我们了。”维尔福夫人说着,把那本画册给了爱德华,于是,那

孩子就由他的母亲领着,向门口走去了。

伯爵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我来看看,他出去以后,她关不关门。”他低声自语道。

那孩子出去以后,维尔福夫人果然小心地把门关上了,伯爵表面上象是根本没去注意她

似的,他以一种细察的目光向房间里环视了一下,那位年轻的太太走回到她的椅子边,又坐

了下来。

“请允许我说一句话,夫人,”伯爵用他那种假装得非常巧妙的慈爱的口吻说道:“您

对那个可爱的孩子真是太严厉了一点。”

“噢,有时候严厉是很必要的。”维尔福夫人用用一种真正母性的语气煞有介事地说

道。

“爱德华小主人刚才那句关于国王米沙里旦司的话,是尼颇士[(公元前—?),罗马

历史家。——译注]的说的,”伯爵又说道,“从他这句引证话上来看,他的家庭教师对他

没有疏忽,令郎真可谓是早熟啊。”

“伯爵阁下,”做母亲的很高兴受到这样的恭维,答道,“他的天资的确很高,不管什

么东西放到他面前,他一学就会。他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有点任性,至于他刚才所讲的,您

真相信米沙里旦司用过那种预防剂,而且那种预防剂的确很有效吗?”

“我想是的,夫人,因为我——就是现在跟您讲话的我——也曾服用过它们,免得在那

不勒斯,巴勒莫和士麦拿的时候被人毒死,也就是说,有三四次,要不是全靠了那种预防

剂,”我一定早没命了。”

“您的预防剂成功了吗?”

“相当成功。”

“是的,我现在记起来了。您在比鲁沙曾对我提到过这类事情。”

“真的!我提到过吗?”伯爵带着一种巧装的惊愕的神色说道,“我实在是记不得

了。”

“我问过您毒药对于南方人和北方人是不是会产生同样的效力,而您回答说,北方人的

脾性冷淡怠惰,南方人的性格热烈活泼,他们对于毒药的感受性是不一样的。”

“的确如此,”基督山说道。“我曾目睹过俄国人吃一种植物素,吃了以后显然毫无妨

害,但假如是一个那不勒斯人或是一个阿拉伯人,吃下去那一定会丧命的。”

“您真的相信,我们比东方人容易见效,在我们这种多雾多雨的地带,一个人要使他自

己逐渐习惯于吸收毒药,比那些热带的人容易一些吗?”

“当然罗,同时也必须懂得,一个人只有亲自用惯了那种毒药,才能不被那种毒药所

害。”

“是的,这我懂的。只是您怎样才能用惯呢?或说得更确切些,您是怎样用惯的呢?”

“噢,那非常容易。假如您事先知道会用什么毒药来谋害您,假如那毒药,譬如说,是

木鳖精…”

“木鳖精是从番木鳖的皮和果实中提炼出来的那种东西对吗?”维尔福夫人问道。

“一点不错,夫人,”基督山答道,“我发觉我实在没多有少可以教您的了。请允许我

恭贺您的学识丰富,这种知识在太太们当中是极少有人知道的。”

“噢,我是知道的,”维尔福夫人说道,“我对于神秘科学非常感兴趣,它们象诗歌一

样的需要想象力,又象一个代数方程式似的可以还原。请您说下去吧,您所说的我觉得有趣

极了。”

“好的,”基督山答道,“那么,假定这种毒药是木鳖精,您在第一天吃一克,第二天

吃两克,如此类推。好,到了第十天,您可以吃十克了,到第二十天,又了一倍,您可以吃

二十克了。也就是说,这服药您吃了可以毫无妨碍了,但要是没有经过这种预防步骤的人吃

了,却是非常危险的。好了,那么,满一个月的时候,您要是和别人同喝一只水瓶里的毒药

水,您可以把那个人毒死,而您自己同时虽然也喝了这种水,但除了微微觉得有点不舒服以

外,决不会觉察到这瓶水里混有任何毒质的。”

“您知道还有任何其他的抗毒剂吗?”

“我不知道了。”

“我常常读好多遍米沙里旦司的历史。”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沉思的门吻说道,“我始终

认为那只过是荒唐之谈罢了。”

“不,夫人,和大多数历史家所说的相反,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夫人您告诉我的,哦,

您问我的这件事,我看这决非是个偶然的问题,因为两年以前您就曾问过我这个同样的问

题,而且还说,米沙里旦司的历史已在您脑子里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错,阁下。我年轻的时候最喜爱的两门功课就是植物学和矿物学。后来,我又知

道,在东方各国,草药的使用常常可以解释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和个人的整个生涯,正如各

种花可以说明它们的情思一样。当时,我后悔我不是个男人,否则,我倒也许可以成为弗赖

米尔[(一三三○—一四一八),法国炼金术家。——译注],芳丹拿[(一七三○—一八

○五),意大利生理学家。——译注],或卡巴尼斯。”

“还有一点,夫人,”基督山说道,“东方人并不象米沙里旦司那样只限于用毒药来做

护心镜,他们也把它当作匕首来用的。科学在他们的手里不仅仅是一件防御性武器,而更常

常是一种进攻性武器。前者用来进攻他们肉体上的一切痛苦,后者用来进攻他们所有的敌

人。有了鸦片,颠茄,番木鳖,蛇木根,樱桂皮,他们就可以使那些清醒的人一齐睡去。埃

及,土耳其,希腊的女人,就是你们在此称之为‘好女人’的那些人,她们都知道该如何在

药物学上使医生们吓得目瞪口呆或在心理学上惊倒忏悔师们。”

“真的!”维尔福夫人说道,在这段谈话里,她的眼睛时不时地闪耀出一种奇异的火

花。

“哦,的确是真的!夫人,”基督山继续说道,“一种植物能产生爱,但那种植物也能

造成死。一种药物能在你面前打开天堂之门,那种药物同样也能把一个人推入地狱,东方的

秘剧就这样开始和结束的!每一种东西都有许多的阴暗面,正如人类的肉体和精神变幻无

常,各有其特征一样。我还可以更进一步地说,那些化学家是有能力把药物和病症根据他的

所好或他想复仇的愿望加以适当的配合的。”

“但是,阁下,”那位太太说道,“您曾在那些东方世界里生活过一段时期,那些地方

可真象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样的神奇。照这样讲,那儿的人可以很轻易地被人除

掉,这可实在是盖伦特先生[(一六四六—一七一五),《一千零一夜》的法译者。——译

注]时代的巴格达和巴斯拉了。苏丹和维齐[古代阿拉伯国家的国王叫苏丹,大臣叫维齐。

——译注]统治着那些年代里,他们也有我们法国目前所谓的政府这一类的东西,但实际上

他们却只是回教的教主和祭师,他们不但可以饶恕一个毒人犯,而且要是他犯罪的技术很高

超的话,甚至可以封他做首相的,遇到这种情形,他们还要把全部故事用金字注载下来,借

以消磨他们闲散无聊的时光。”

“决不是这样的,夫人,东方已不再有那种异想天开的事情了。那儿现在也有了警察,

法官,检察长和地方官,不过名称和服装不同罢了。他们尽可能地以最适当的方式处置他们

的犯人,有绞刑,杀头和刺刑。但有些犯人却能象那些刁滑的地痞流氓一样设法逃脱法律的

制裁,凭着他们巧妙的计谋继续做贪赃枉法的事。在我们的人社会里,一个傻瓜要是心里怀

有仇恨或动了贪念,想除掉一个仇人或除去一个近亲,他就会径自跑到杂货店或药房里,借

口老鼠吵得他无法睡觉,要买五六克砒霜,他还会捏造一个假名字,而那却比真名字更容易

被识破,假如他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他就会分别到五六家不同的药房或杂货店里去买,因

此,当追踪线索的时候,就更容易了五六倍。然后,当他弄到他想要的东西以后,他就莽莽

撞撞地给他的仇人或近亲吃一付砒霜,其份量之重,就是古代的巨象或恐龙吃了也会五脏崩

裂的,就这样毫无意义地使他的受害者在那里呻吟,以致惊动了四邻。于是他们便去找一位

医生来,医生剖开死者的身体,从肠胃里把砒霜刮出来装在一只匙羹里。第二天,一百家报

纸上都会刊登出这件事来,并登出被害人和凶手的名字。当天傍晚,杂货商或药商就会来

说:‘被告的砒霜是我卖给他的。’他们绝不会认错的,一认就认出了那个犯罪的顾客。于

是那个愚蠢的犯人就被扣押起来,关进了牢里,经过审问、对质、挨骂、宣判,然后在麻绳

或钢刀上了却了残生,假如她是一个很有地位的女人,他们就会判处她无期徒刑。你们北方

人以为这样就是懂得药物学了,夫人。应当承认,德律[德律是一毒害人的凶犯,一七七七

年在巴黎处死。——译注]的技巧更高明一些。”

“您还想怎么样呢,阁下?”那位太太笑着回答说,“我们只能是尽力罢了。全世界的

人并不是个个都能有梅迪契[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王后。——译注]或布琪亚那神秘方的

呀。”

“现在,”伯爵耸了耸肩回答道,“让我来告诉您这种蠢事的起因好吗?那是因为在你

们的戏院里,至少,我可以从我看过的几个剧中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们看到舞台上的人吞下

一个小瓶子里的东西或吮了一下一只戒指,就立刻倒下去死了。五分钟以后,大幕落下来,

观众也就散了。他们是不知道以后的事情的。他们既没有看到那佩着绶带的警官,也没有看

见那带着四个兵的警长,于是,很多愚人就相信事情的确就是那样的。但离法国稍远一点的

地方,到阿莱普或开罗,或是只要到那不勒斯或罗马,您在街上看到有一个人经过您的身旁

时,那个人腰杆笔直,面带微笑,肤色红润,可是,假如阿斯魔狄思[犹太教中的魔王,有

先见之明。——译注]在您身边的话,他就会说:‘那个人在三周以前中了毒,一个月之内

就会死的。’”

“那么,”‘维尔福夫人说道,“那著名的托弗娜毒水的秘密又被他们发现啦,我在比

鲁沙听说它已经失传了呀。”

“哦,真的,人类有哪样东西是永远失传了的呢?艺术是能移动的,它在世界上兜了一

个圈子。事物只不过改变了它们的名字而已,而那些凡夫俗子便不再去跟踪它们了,如此而

已,但结果总是一样的。一种毒药只对一种器官发生作用——有的侵害脑子,有的侵害肠

子。警如说,某种毒药可以使人咳嗽,咳嗽又能使气管发炎,或引起在医学书上讲的另一种

疾病,那种病,本来是决不会致命的,假如不让那些天真的医生用那些药物使病情变成致命

的话。这大都是些不高明的药物学家,他们随心所欲,不是把病人治好了就是把病人治死

了。而病人的死又看来十分自然,而对于他,法律是不会去过问的,这种事是我认识的一位

可怕的药物学家告诉我的,就是那位可敬的阿特尔蒙神甫,他住在西西里,对他的国家的这

种现象曾作过深刻的研究。”

“这种事显很可怕,但却极其有趣,”那青年女人说道,她听得出神,身体一动都不

动。“我想,我必须承认,这些传说都是中世纪的发明吧。”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在我们当今这个时代却更进步了。假如各种鼓励的方式不

能使社会日趋完美,那么时间、奖励、勋章、十字勋章和蒙松奖章还有什么用呢?人除非能

学得象上帝那样既能破坏又能创造,否则他决称不上为完美,他的确知道如何去破坏,但这

只不过是全部路程的一半而已。”

“那么说,”维尔福夫人接着说道,她老是把话头拉回到她的题目上来,“近代戏剧和

传奇小说中把故事都完全弄错了,凡是布琪亚,梅迪契,罗吉里斯,以及后来德邻克男爵所

用的毒药”

“都是一种艺术,夫人,”伯爵答道。“难道您以为真正的大科学家竟会蠢得象常人一

样吗?决不会的。科学是有怪癖,幻想,喜欢跳跃,奔腾和试验力量的,假如我可以用这些

词来形容它们的话。举个例子来说吧,那位杰出的阿特尔蒙神甫,就是我刚才对您提到的那

位,他在这方面就作过一些神奇的实验。”

“真的!”

“是的,我可以讲一件给您听听。他有一个极好的花园,里面种满了蔬菜,花草和果

树。在这些蔬菜之中,他挑选那最简单的,譬如一棵椰菜。然后他就用砒霜的蒸溜水浇灌这

棵椰菜,一连浇了三天,到第二天时,那椰菜开始萎黄了。于是他把它割下来。在别人看

来,它的外表是很完好的,似乎是适宜于上餐桌的。只有阿特尔蒙神甫知道它已中了毒。于

是他拿着那棵椰菜到了兔房里。因为阿特尔蒙神甫象搜集蔬菜花果一样,也搜集兔子、猫和

豚鼠。好了,阿特尔蒙神甫捉出了一只兔子,喂了它一片椰菜叶,那只兔子便死了。对于这

件事,一位位法官会出来反对,或甚至暗示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哪位检察官曾因为兔

子、猫或豚鼠的被杀而控告过一位生物学家呢?从来没有。所以,那只兔子虽然死了,但法

律并没有给以重视。这只兔子死了以后,阿特尔蒙神甫就叫他的厨子把它的内脏挖出来,扔

在了垃圾堆里,这堆垃圾上有一只母鸡,它啄食了这些内脏,于是也生起病来,第二天也死

了。而当它正在作临死挣扎的时候,有一只兀鹰飞了过来,阿特尔蒙所住的那个地方兀鹰是

很多的,这只鸟冲下来抓住了死鸡,把它带到了一块岩石上,就在那儿把它的猎物给吃了。

这只可怜的兀鹰自从吃过这顿饭以后,就觉得很不舒服,三天之后,正当它在云端里高飞的

时候,突然觉得剧烈的晕眩起来,于是就无力地跌进了一个鱼塘里。谁都知道,那些梭子

鱼、鳗鱼和鲤鱼吃东西时是很贪婪的,它们把那只兀鹰大嚼了一顿。于是这些梭子鱼、鳗鱼

和鲤鱼便是第四轮中毒,哦,假若第二天其中的一条上了您的餐桌,那么,您的客人就会第

五轮中毒,在八至十天以后,他就会因肠胃疼痛或幽门溃烂而死。医生剖开尸体,说道,

‘这个人是肝脏溃烂受伤致死的!’”

“但是”维尔福夫人说道,“您所说的这种情形是一种环环相扣的情形,只要略微发生

一点意外,整个链环就会被打断,当时也许并没有兀鹰飞过,其中一环也许会落在鱼塘以外

一百码的某个地方。”

“啊,那就是天意了。在东方,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就必须能计算阴阳,这

也是得学会的。”

维尔福夫人出现了一副深思的样子,可是依旧在小心地倾听着。“但是,”她突然大声

说道,“砒霜是不能消除,或灭迹的呀,不管用什么方法吸收它,只要到了足以致死的份

量,动物的身体里总是还能找到它的。”

“正是如此,”基督山大声说道,“正是如此,我也曾这样对那可敬的阿特尔蒙说过。

他想了想,微笑了一下,回答了我一句西西里的谚语,我相信法国也有这句谚语:‘我的孩

子,世界不是在一天之内造成的,创造世界需得七天呢。星期天再来吧。’到了下一个星期

天,我真的又去找他了。这一次他不再用砒霜浇灌他的椰菜了,而是用一种盐性的溶液来浇

灌,其中含有马钱素,就是学名为番木鳖碱精的那种东西。现在,那椰菜表面看来是毫无病

态的了,而那兔子也一点儿不怀疑了,可是五分钟以后,那只兔子还是死了。鸡啄食了兔

子,第二天也死了,我们暂时成了兀鹰剖开了那只鸡,这次,一切特殊的病症都不见了,只

见到一些普通的病症。任何器官都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变化。只是在神经系统中呈示出一种

兴奋的现象,那是一种脑充血。那只鸡不是被毒死的,它是中风死的。鸡中风我相信这是一

种很稀奇的病,但中风这种病在人身上发病却非常普遍的。”

维尔福夫人似乎愈来愈陷入了沉思。“幸亏,”她说道,“这种东西只有药物学家才能

配制,否则的话,真的,世界上这一半人可要把那一半的人都毒死啦。”

“药物学家或对药物学感兴趣的人都可以配制。”基督山随随便便地说道。

“可是,”维尔福夫人说道,她在做拚命的挣扎,想摆脱她心里的某种念头,“不论手

段多么高明,犯罪总是犯罪,即使能避免人类的查究,也逃不过上帝的眼睛。在良心这个问

题上,东方人比我们强,他们很有远见地在他们的信仰里取消了地狱,那可是和我们不同的

地方。”

“真的,夫人,象您这样思想纯洁的人,一定会产生这种迟疑但这种迟疑很容易屈服于

坚强的理智。您知道,卢梭曾说过:‘一万五千里之外伸一伸手指尖,满大人就被杀死

了,’这句怪话最能表明人类思想上丑恶的一面。人的一生就是在做这种事情上消磨掉的,

老是想着这种事,他的智力就在这些梦想中干涸了。您找不到多少人会残忍地把一把小刀刺

进一个同类人的心脏里,或是为了要把他从地球上抹掉,而使用我们刚才所谈到的那种大量

的砒霜。这种事的确是超出常规之外的——是由于怪癖或愚蠢。要做这种事,血温一定会高

到三十六度,而脉搏至少也要到每分钟九十次,情绪也会因此兴奋得超出一般的限度。但假

如,象我们在语言学上所下的功夫因此那样,把那两个字换成字面比较温和的同义词,你只

是‘除掉’了一个人,假如你不是犯卑鄙的暗杀罪而只是除掉一个挡在你前进的路上的人,

不必用暴力,不必心惊肉跳,不会产生痛苦,使牺牲者大受折磨,假如不发生流血,没有呻

吟,没有痉挛般的挣扎,总之,没有那种立刻发生的可怕的情形,那么,你就可以逃脱人类

的法律的制裁,因为法律只对你说:‘不要扰乱社会!’这种事情,在东方各国就是这样

的,那儿的人天性庄重冷静,在考虑一件事的重要性的时候,他们对于时间是不去注意

的。”

“可是良心上还是痛苦的呀!”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激动的声音说道,胸门里虽闷着一口

气,但却喘不上来。

“是的,”基督山答道,“是的,幸亏还有良心,要是没有了它的话,我们将痛苦到什

么地步呀!在每一个需要努力的行动之后,总是良心来教了我们,它给我们提供了一千个可

以自慰自解的理由,而对于这些理由,唯一的裁判者就是我们自己。但是,不论这些理由对

于催人安眠能产生多妙的作用,到了法庭面前却很少能救我们的性命。譬如说,理查三世在

害死了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以后,他的良心就对他起了极妙的作用。的确,他可以如是

说:‘这两个孩子是一个残忍嗜杀成性的国王生的,他们已遗传了他们的父亲的恶习,这一

点,只有我能够从他们幼年的习性上觉察出来,而我要促使英国人民得到更大的幸福,这两

个孩子就成了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因为他们无疑会伤害英国人民的。’当麦克白斯夫人为

她的儿子——不管莎士比亚怎么说,那决不是为她的丈夫——设法弄到一个王位的时候,也

正是她的良心安慰了她。啊,母爱是一个大美德,一个强烈的动机,它是如此的强烈,以致

于它可以使人做出许多事情来而心中却能坦然无愧,所以在邓肯死后,麦克白斯夫人失去了

良心的慰藉,就万分痛苦了。”

这一番话,伯爵是以他那特有的讽刺而又很真率的口吻讲出来的,维尔福夫人贪婪地倾

听着这些令人胆寒的格言和可怕的怪论。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说道:“您知不知道,伯

爵阁下,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辩论家,而且是戴着一副多少有点不协调的眼镜来观察这个世

界的?那么,这是否因为您是从蒸馏器和坩埚上来研究人类的呢?因为您总是正确的,您的

确是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您用来医治我儿子的那种仙丹几乎是立刻就把他救活了过来”

“噢,别信任那种药,夫人。那种药一滴足可救活一个垂死的孩子,但三滴就会使血液

冲进他的肺里,使胸部发生最猛烈的牵动,而六滴就会中止他的呼吸,产生比他原先更严重

的晕厥,倘若一滴就会断送了他的性命,您还记得吧,夫人,当他那样轻率地去摆弄那些药

瓶的时候,我是怎样突然地把他拖开了的。”

“那么,它真是这样可怕的一种毒药吗?”

“噢,不!首先,我们得同意:毒药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因为最毒的毒药在制造的时

候,原也是当药物来用的,只要能按照它正确的用法行事,它就是一种有益的良药。”

“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我的朋友,给那位可敬的阿特尔蒙神甫所配

制的一种妙药,其用法也是他教给我的。”

“噢,”维尔福夫人说道,“它一定是一种妙极了的镇静剂吧。”

“其效力是完全靠得住的,夫人,这您也是见过的了,”伯爵答道,“我常常用它,但

用得极其小心,当然,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他微笑着加上了最后这一句话。

“那是肯定的。”维尔福夫人以同样的口吻回答说。“至于我,我很神经质,又容易晕

眩,我深怕有一天会晕过去闷死,我倒很想请阿特尔蒙医生替我发明一种可以使我呼吸自由

流畅,镇定神经的药。但这种东西在法国既然难以找到,而您那位神甫也不见得肯为了我而

到巴黎来跑一趟,所以目前我只继续用泼兰克先生的镇定剂了。薄荷精和霍夫曼药水也是我

爱用的药。这几支就是特地为我配制的药锭,它们的药性都是加倍强烈的。”

基督山打开了那年轻妇人递给他的那只玳瑁盒子,嗅了嗅那些药锭的气味,脸上的神态

表明他虽是一个业余药剂师,却完全了解这些药的成份。“它们的确很精致,”他说道,

“只是它们必需要吞下去才能奏效,而一个快要晕倒的人,却常常无法做到这一步,所以我

还是宁愿用我自己的那种特效药。”

“当然罗,我也想用那种药,因为我已经见过它的神奇功效了。但那当然是一种秘密,

我决不会这样冒失地向您要来用的。”

“可我,”基督山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却很愿意把它送给你。”

“噢,阁下!”

“只是要记住一点:量少才是良药,量大便成了毒药。一滴可以救命,这是您亲眼目睹

过的,五六滴却不可避免地会致人死地,尤其可怕的是,如果把它倒在一杯酒里,它是丝毫

不会影响酒的气味的。我不再多说了,夫人,这真象是我在劝您了。”

时钟敲六点半了,仆人进来通报说有一位太太来访。她是维尔福夫人的一位朋友,是来

和她一起吃饭的。

“假如我曾有幸见过您三四次了,伯爵阁下,而不只是第二次,”维尔福夫人说道,

“假如我有幸成了您的朋友,而不仅仅只是受您的恩惠,那我一定要坚持留您吃饭,而不致

使我自己第一次开口就遭到拒绝。”

“万分感谢,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有一个不能失信的约会:我答应要陪一位相

识的希腊公主到皇家戏院去,她从来没看过你们那种富丽堂皇的歌剧,要我陪她去见识一

下。”

“那么,再会了,先生,别忘了我的药方。”

“啊,说实话,夫人,要忘掉那个药方,我就必须先得忘掉我和您这整个一小时的谈

话,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基督山鞠了一躬,离开了那座房子。维尔福夫人却依旧沉浸在思索里。“他这个人真是

奇怪极了,”她说道,“依我看,他本人就是他所说的那个阿特尔蒙。”

对于基督山来说,这一场谈话的结果已超出了他最高的希望。

“好得很!”他在回去的路上说话,“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确信种子不会撒到荒地

上的。”第二天早晨,他信守诺言,把对方想要的药方送了过去。

第五十三章 恶棍罗勃脱

和人约定要去看戏这个借口倒是很能令人相信的,因为碰巧那天晚上皇家戏院比平时更

具吸引力。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的李凡塞[李凡塞(一七九一—一八七一),法国歌剧演员—

—译注]重登舞台,扮演伯脱兰一角,而象往常一样,只要一宣布上演当代走红的作曲家最

受崇拜的作品,就可以吸引来大批观众,包括巴黎上流社会的“精华”在内。象大多数有钱

有地位的青年人一样,马尔塞夫在正厅前座有一个座位。此外,他还有权可以进“狮子”包

厢。夏多·勒诺也买了一张前座票,座位就在他的旁边,而波尚凭着他那报馆编辑的资格,

是可以在戏院里自由地满场飞的。那天晚上部长的包厢碰巧交给吕西安·德布雷去自由地支

配,德布雷就把它送给了马尔塞夫伯爵,而马尔塞夫伯爵因为美塞苔丝不肯去,就转赠给了

腾格拉尔,并暗示说,假如他们接受了那个包厢,他那天晚上或许会来和男爵夫人及她的女

儿一同观剧的。腾格拉尔夫人和小姐接到这项赠送简直太高兴了,怎么也不会谢绝的。世界

上再没有人比一位百万富翁更乐于接受一个不花钱的戏院包厢了。

但腾格拉尔宣称,他的政治主张和他作为一个反对派议员是不允许他使用部长的包厢的

,所以男爵夫人就写了一个条子给吕西安·德布雷,要他来拜访她们,因为她是不能单独带

着欧热妮上戏院去的。的确,假如这两个女人不带一个护送者到戏院里去,社会上就会对此

加以恶意的曲解的。但如果腾格拉尔小姐跟着她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情人上戏院去,社会人士

就无懈可击了。我们对于社会上的事情是只能随众同俗的。

大幕拉开的时候,象往常一样,戏院几乎是空的,这也是巴黎上流社会的荒唐风气之一

,戏不开始是决不肯在戏院里出现的,所以第一幕的演出通常是丝毫没人注意的,那些已经

到场的观众也都在忙着在观察新到的看客,那开门关门的闹声,再加上谈话的嗡嗡声,简直

使人无法再听到一些别的什么。

“瞧,”当第一排一个包厢的门打开的时候,阿尔贝说道,“G伯爵夫人来了。”

“请问,她是谁呀?”夏多·勒诺问道。

“噢,伯爵!这句话问得可太不能原谅了,你竟问我G伯爵夫人是谁?”

“啊,真的!”夏多·勒诺说道,“我现在记起来了,是你那位可爱的威尼斯人,是不

是?”

“正是她。”

这时,伯爵夫人已看到了阿尔贝,并用一个微笑回答了他的致敬。

“看来你好象认识她?”夏多·勒诺说道。

“是的。是弗兰兹在罗马把我介绍给她的。”阿尔贝说道。

“好,那么,你愿不愿意在巴黎为我做那件他在罗马为你做的事?”

“乐意之至。”

“不要讲话了!”观众喊道。

这表明有一部分观众很想享受一下当时从舞台上和乐队里传出来的美妙的音乐,但那种

表明示这两个青年并没有产生什么作用,他们继续谈着话,象是根本没听见似的。

“马尔斯跑马场的赛马伯爵夫人也去看了的。”夏多·勒诺说。

“今天?”

“是的。”

“糟糕!我把赛马都给忘了。你下赌注了没有?”

“噢,小数目——五十个路易。”

“哪一匹赢了?”

“诺铁路斯。我赌的就是它。”

“一共有三场赛马,是不是?”

“是的,骑士俱乐部送了一个锦标——一只金杯。你知道,那场赛马会上发生了一件非

常稀奇的事。”

“什么事?”

“不要讲话了!”爱音乐的那一部分观众又怒吼了起来。

“嘿,那锦标竟被大家完全不熟悉的一匹马和一个骑师夺了去。”

“有这样的事?”

“一点都不假。谁也没注意到参赛的马中有一匹名叫万帕的马和一个名叫贾布的骑师。

突然地,出发地点来了一匹枣骝马和一个象你的拳头差不多大的骑师。他们至少得在那个小

骑师的口袋里塞一个二十磅重的铅丸才能使他够重量,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超出了和他竞争

的阿里尔和巴柏,至少整整超出了三个马身。”

“后来有没有查明那匹马和那个骑师是属于谁的?”

“没有。”

“你说那匹马的名字是叫”

“万帕。”

“那么,”阿尔贝答道,“我的消息要比你灵通了,我知道那匹马的主人是谁了!”

“那边不要讲话了!”观众里面又有人喊道。而这一次,由于那种命令的口吻里含着明

显的敌意,这两个青年人才初次觉察到那个命令原来是冲着他们发的。他们转过头来,向人

群里搜索着,究竟是谁敢对那种他们认为无礼的行为负责,但没有一个人来应答这种挑衅,

于是这两位朋友就又把脸转到了舞台上。这时,部长包厢的门开了,腾格拉尔夫人,她的女

儿和吕西安·德布雷进来入座了。

“哈,哈!”夏多·勒诺说,“那儿又来了你的几个朋友啦,子爵!你在那儿看什么呀

?你没看见他们想引起你的注意吗?”

阿尔贝及时转过头来,刚巧看到男爵夫人对他和蔼地摇了摇扇子,至于欧热妮小姐,她

是很少给恩赐她那一对黑色大眼睛的秋波的,甚至对舞台上望一眼都难得。

“我告诉你,亲爱的,”夏多·勒诺说,“我想象不出腾格拉尔小姐有什么使你不满意

的地方。就是说,暂且不管她的门第,在那方面她自然低了一点,但我想你也不见得会十分

计较的。倒是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要说漂亮,那当然罗,”阿尔贝回答说,“但她不合我的口味,我承认我喜欢一个比

她更柔弱更温顺和更女性化的人。”

“啊唷唷!”夏多·勒诺大声说道,他因为自己是一个三十岁的人,所以就对马瑟夫做

出了一种父辈的神气,“你们年轻人是从来不知满足的。你还想要好到什么程度呀?你父母

给你选的这位新娘就是把她当作一位活的狩猎女神也满可以说得过去的,可是你还不满足。”

“不,就因为她象狩猎女神我才害怕呢。我倒喜欢五谷女神或畜牧女神的那种风度。至

于这位性喜狩猎的女神,她的身边老是围绕着山灵水妖,我可有点心慌,深恐有一天她会使

我落得个蚌壳精的下场。”

的确,你只要向腾格拉尔小姐看一眼,就可以发现马尔塞夫所说的她身上所有的那种特

征。她很漂亮,但是,正如阿尔贝所说的,美得未免有点太锋芒毕露了。她的头发象炭一般

黑,但在它那种很自然的波浪之中,可以观察到它拒绝受别人摆布的某种抗拒力。她的眼睛

和她的头发同色,睫毛很浓密,上面有两条弯弯的眉毛,但她的眉毛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几

乎老是习惯蹙皱着,她的整个脸上总带着一种刚毅坚决的表情,颇不具备女性的那种温柔。

她的鼻子的形状很适合做雕刻家塑朱诺[希腊神话中宇宙大神之妻——译注]的模特儿,她

的嘴里一口珍珠般雪白的牙齿,嘴巴的缺点或许是太大了一些,而且,由于她的嘴唇过分的

红,就更引人注目,也使得她那苍白的皮肤似乎显得更缺少血色。在这个几乎象男人的脸

(就是马尔塞夫觉得极不合他口味的脸)上更加重了男性气味的,是一颗比一般雀斑大得多

的黑痣,正巧长在她的嘴角上,这更加强了她脸上那种坚定不移和倔强独立的表情。欧热妮

小姐身体上其余的部分和刚才形容过的那个头部十分相称,正如夏多·勒诺所说的,她的确

会使你想到狩猎女神,只是她的美更富于阳刚之气,更近于男性的美罢了。论到她的学识,

唯一可能找到的缺点,和一个苛求的鉴赏家在她的美貌上所能找到的一样,就是那些学识象

是属于男性的。她能讲两三种语言,是一个很好的艺术家,能写诗,会作曲。她公开宣称要

终生献身于音乐这门艺术,正和她的一位同学在共同研究它,她那位同学没有钱,却具备各

种条件可以成为——她确信她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歌唱家。据说有一位鼎鼎大名的作曲

家对在此提到的这位青年女子抱有一种几乎近于慈父般的关切,他鼓励她要勤勉地学习,希

望她可以凭她的嗓子致富。由于罗茜·亚密莱小姐将来或许会上舞台,所以腾格拉尔小姐虽

然仍把她收留在家里,却不便和她一同在公共场所露面。虽然罗茜在那位银行家的家里享受

不到一个朋友的独立地位,但她的地位却比一个普通的女家庭教师要优越得多。

腾格拉尔夫人进了她的包厢以后,大幕几乎立刻就落了下来。在幕落幕启之间,照例有

一段休息时间,乐队离开了舞台前面半圆形的乐池,观众也可以自由地到休息室或前厅里去

散步,在他们的包厢里接待客人或去拜访他们朋友的包厢。

马尔塞夫和夏多·勒诺也是最先利用这种机会的人之一。腾格拉尔夫人最初以为那位年

轻的子爵急急地起身是要到她这儿来,便向她的女儿耳语说,阿尔贝正急匆匆地要来拜访她

们了。但后者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正在这时,象是要证明她的怀疑的确是很有根据似的,马

尔塞夫已在第一排的一个包厢里出现了,那是G伯爵夫人的包厢。

“啊!您来啦,阁下,”伯爵夫人大声说道,并极其亲热地把手伸给了他,象老朋友似

的,“您这样快就认出了我真是太好啦,尤其是您竟先来看我。”

“您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阿尔贝答道,“假如我知道您已经到了巴黎,并且知道您的

住址,我早就来向您问候啦。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这位朋友,夏多·勒诺伯爵,是目前在

法国难得找到的几位世家子弟之一。我刚才从他那儿得知,您昨天到马尔斯跑马场去看赛马

了。”

夏多·勒诺向伯爵夫人了一躬。

“啊!你也去看赛马了吗,阁下?”伯爵夫人急切地问道。

“是的,夫人。”

“哦,那么,”G伯爵夫人很兴奋地追问道,“您也许能告诉我,夺得骑士俱乐部锦标

的那匹马是属于谁的?”

“真是抱歉得很,我只能说不知道,”伯爵回答说,“我刚才也正在向阿尔贝问这个问

题。”

“您急于想知道吗,伯爵夫人?”阿尔贝问道。

“知道什么?”

“那匹夺标的马的主人?”

“想极啦,你们且想想看,怎么,子爵阁下,您知道他是谁吗?”

“夫人,您刚才好象正要讲一个故事。因为您说“你们且想想看。’”

“哦,那么,听着!你们一定知道,我很关心那匹漂亮的的枣骝马和那个别有风味地穿

着一件粉红色绸短衫,戴粉红色软缎便帽的风流的小骑师,我当时禁不住热切地祈祷他们能

获胜,就象是我有一半家产押在他们身上似的,当看到他们超过了所有其他的马,以那样漂

亮的姿态向终点跑来的时候,我兴奋得拍起手来。回家的时候,我在楼梯上遇到了那个穿粉

红短衫的骑师,想想看,当时我是多么的惊奇的啊!我还以为那匹获胜的马的主人一定碰巧

,和我住在同一家旅馆里呢。但不是的!我一走进我的客厅,就看到了那只奖给那来历不明

的马和骑师的金杯,杯子里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G——伯爵夫人惠存,罗思文勋爵

敬赠。’”

“一点不错,我早就料到了。”马尔塞夫说道。

“料到了什么?”

“那匹马的主人是罗思文勋爵。”

“您指的是哪一位罗思文勋爵?”

“咦,我们所说的那位罗思文勋爵呀——爱根狄诺戏院的那个僵尸!”

“真的?”伯爵夫人大声说道,“那么,他也在这儿吗?”

“当然罗,为什么不呢?”

“您去拜访过他吗?在您府上和别处都见过他吗?”

“实话告诉您,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夏多·勒诺先生也有幸拜识过他。”

“但您凭什么认为那夺标的就是他呢?”

“那匹获胜的马不是以‘万帕’这个名字来参赛的吗?”

“那又怎么样?”

“咦,难道您不记得那个把我绑去的大名鼎鼎的强盗叫什么名字了吗?”

“啊!不错。”

“而伯爵又是怎么极其神妙地把我从他的手里救出来的了吗?”

“当然记得。”

“他的名字就叫万帕。所以,您瞧,就是他。”

“但他为什么要把那奖杯送给我呢?”

“第一,因为我对他常常谈起您,这是您可以意料得到的;第二,因为他很高兴看到一

位女同胞,并且很高兴看到她这样热心地关切他的胜利。”

“我希望您从没有把我们常常评论他的那些傻话都背给他听吧?”

“我不想发誓说我没有讲过。而且,他以罗思文勋爵的名义把奖杯送给您,证明他已经

知道有人在把他比作那个人了。”

“噢,那简直太可怕啦!那人一定恨死我了。”

“可他这个举动很难说是出于敌意的呀。”

“不,当然不。”

“嗯,那么”

“那么他到巴黎来吗?”

“是的。”

“他在社会上产生了什么影响?”

“嘿,“阿尔贝说道,“他被整整地谈论了一个星期。接着就来了英国王后的加冕典礼

和马尔斯小姐的钻石失窃案,而那两件极有趣的大事就把大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上去

了。”

“亲爱的,”夏多·勒诺说道,“这分明因为伯爵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对他才不免有点

袒护。别相信阿尔贝对您说的话,伯爵夫人,我敢负责地说一句:自从基督山伯爵出现以来

,他在巴黎社交界一直轰动到现在,始终没有平息过。他来到以后的第一桩惊人之举便是送

一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给了腾格拉尔夫人;第二件,他奇迹般地保全了维尔福夫人的性命;

现在似乎又是他夺去了骑士俱乐部所赠的锦标!所以不管我认为马尔塞夫怎么说,伯爵不但

在目前这个时候是大家所瞩目的焦点,而且假如他继续表演那种在他似乎是家常便饭,而在

在我们却觉得稀奇古怪的举动,他让可以再轰动一个月的。”

“也许你说得不错,”马尔塞夫说道,“但先告诉我,俄国大使的那个包厢让给谁啦?”

“您是指哪个包厢?”伯爵夫人问道。

“第一排两根柱子之间的那一个,它似乎已全部改装过了。”

“的确改装过了,”夏多·勒诺说道。“第一幕的时候那儿有人吗?”

“哪儿?”

“那个包厢里。”

“没有,”伯爵夫人答道,“第一幕的时候当然是空着的。”

说完这句话,她又回到他们刚才的那个话题上,说道,“那么您真的相信夺标的就是那

位基督山伯爵了?”

“对这一点我敢肯定。”

“而后来他又把那只奖杯送给了我?”

“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可我并不认识他呀,”伯爵夫人说道,“我很想把它退回去。”

“我求您别那么干,那样的话,他只会再送您一只用翡翠或极大的红宝石雕成的杯子。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您只能迁就他一下了。”

这时,铃声宣布第二幕就要开始了。阿尔贝站起来准备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伯爵夫人问道。

“假如允许我在下一次休息的时候再来拜访您的话,我一定要请问一下在巴黎有没有我

能为您效劳的地方?”

“请注意,”伯爵夫人说道,“我目前的住处是在黎伏莱路二十二号,每星期六晚上我

总是在家招待朋友们的。所以你们二位现在可不能再说不知道啦。”

两个青年鞠了一躬,便离开了那个包厢。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时候,他们才发觉

正厅里的全部观众都已经站了起来,正目光一致地望着以前俄国大使包用的那个包厢。那儿

刚进来了一个年约三十五至四十岁,身穿深黑衣服的男子,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穿东方

式服装的女人。那个女人很年轻,而且非常美,她那身华丽的打扮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了

她的身上。

“哎呀!”阿尔贝说道,“那正是基督山和他的那个希腊女人呀!”

这两位陌生人的确就是伯爵和海黛。后者的美丽和她那种眩目的装束所引起的轰动不久

就传遍了戏院的每一个角落,太太小姐们都从她们的包厢里探出身来,观看那闪闪发光的繁

星般的钻石。在第二幕演出期间,戏院里一直充满着嗡嗡的声音,在一个拥挤的集会场所里

,这种声音就是表示已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谁都想不到要人们安静下来。因为那个女人

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眩目,她就是眼前最动人的一幕。这时,腾格拉尔夫人

作了一个不容误会的表示,示意她很希望第二幕的幕一落就在她的包厢里看到阿尔贝,且不

要说马尔塞夫本来就很愿意,单是从礼貌上讲,也不允许他漠视一个表示得这样明显的邀请

。所以在那一幕之后,他就走到了男爵夫人的包厢里。他先向太太和小姐鞠了一躬,然后便

把手伸给了德布雷。男爵夫人极其殷勤地欢迎他,而瓦朗蒂娜则照常对他很冷淡。

“亲爱的!”德布雷说道,“你来了太好了,正巧可以来救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夫人

没头没脑地向我提出了许多有关伯爵的问题,她坚持以为我能够把他的出身、教育、门第、

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等种种事情都告诉她。由于没有撒谎的本领,我就推托说:去问马尔

塞夫吧,基督山的全部身世都源源本本地在他肚子里呢。’所以男爵夫人就向你示意,叫你

过来了。”

“一个至少有五十万秘密钱财可以动用的人,”腾格拉尔夫人说道,“他的消息竟会这

样不灵通,这不是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吗?”

“我向您发誓,夫人,”吕西安说道,“假如我真的有您所说的那笔款子可以动用的话

,我也会把它用到较有益的地方,而不会自找麻烦地打听基督山伯爵的种种细节的。在我的

眼里,他唯一的长处就是他比一个印度王公还要富有一倍而已。但是,我已经把这事转交给

马尔塞夫了,所以请您去和他解决吧,现在不再关我的事了。”

“我敢绝对肯定没有哪一个印度王公会送我一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还给马头戴上四颗

每颗价值五千法郎的钻石。”

“他好象是有钻石癖,”马尔塞夫微笑着说道,“我确信他象俄国亲王波亭金一样,一

定在口袋里装满了钻石,沿路抛撒,就象小孩子撒打火石似的。”

“也许他发现了一个矿,”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了,他在男爵的

银行里开具了无限期货款担保。”

“我倒不知道这事,”阿尔贝回答说,“但我完全可以相信。”

“他对腾格拉尔先生说,他只准备在巴黎住一年,在那段时间里,他准备花掉六百万,

他一定是那位微服出游的波斯国王。”

“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个陪他来的年轻女人长得美极了,吕西安先生?”瓦朗蒂娜问道。

“我的确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可以和您媲美的女人。”吕西安把观剧望远镜凑到了他的

眼睛上。“真可爱!”他说道。

“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马尔塞夫先生?”瓦朗蒂娜问道,“有谁知道吗?”

“小姐,”阿尔贝对这一句直接的问话答复说。“关于这一点,象许多有关我们现在所

谈到的这位奇人的事情一样,我也是只知道一点儿。那个年轻的女人是个希腊人。”

“这一点我从她的着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假如您除了那一件明摆着的事实以外别无所

知的话,这个戏院里的全部观众都可以说得上和您同样消息灵通的了。”

“我很抱歉使您觉得我竟是一个这样无知的‘向导’,”马尔塞夫答道,“但我不得不

承认,我实在再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奉告的了。噢,不,有了,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她

是位音乐演奏家,因为有一天,当我在伯爵家里用早餐的时候,碰巧听到一架guzla琴

的声音,那种琴声当然只有她才能弹得出来的。”

“那么您那位伯爵也招待客人了?”腾格拉尔夫人问道。

“他的确是招待的,而且以最高贵的方式,这一点我可以向您担保。”

“我一定要劝腾格拉尔先生邀请他过来吃一顿饭或跳一次舞什么的,好使他不得不回请

我们。”

“什么!”德布雷大笑着说道,“您真的要到他家里去吗!”

“为什么不呢,我丈夫可以陪我去的。”

“但您不知道这位神秘的伯爵是一个单身汉吗?”

“假如您向对面望一望,”男爵夫人带笑指了指那个美丽的希腊女人说道,“您就可以

充分得到相反的证据啦。”

“不,不!”德布雷大声说话,“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太太。他曾亲自告诉我们说她是他

的奴隶。马尔塞夫,你记不记得他在你那里吃早餐的时候曾这样告诉过我们?”

“嗯,那么,”男爵夫人说道,“假如说她是个奴隶,可她的神态和气质却完全象是一

位公主。”

“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吗?”

“随便您怎么说好了,但是告诉我,亲爱的吕西安,什么是一位公主的标志?论钻石,

她可全身都是钻石啊。”

“我觉得她似乎戴得太多了一点,”瓦朗蒂娜说道。“假如她戴得少一点,她就会好看

得多了,那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她那秀丽细腻的脖颈和手腕了。”

“看!多象艺术家的门吻!”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我可怜的瓦朗蒂娜,你还是把

你对于美术的热情收起来吧。”

“我对于人工或自然的美都都同样地能欣赏。”那位小姐回答说。

“那么,您觉得伯爵怎么样?”德布雷问道,“他倒不全违背我心目中所谓好看的标准。”

“伯爵?”瓦朗蒂娜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象是她还没有观察过他似的,“伯爵?噢

,他的脸色苍白得太可怕了。”

“我很同意您的看法,”马尔塞夫说道,“而就在那种苍白下面,正隐藏着我们想知道

的秘密。G伯爵夫人坚持说他是一具僵尸。”

“那么说伯爵夫人已回到巴黎来了?”男爵夫人问道。

“她在那边哪,妈妈,”瓦朗蒂娜说道,“几乎就在我们的对面,你没瞧见那一头浓密

的浅色的漂亮头发吗?”

“是的,是的,她在那边!”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我可以对您说您应该做的事吗

,马尔塞夫?”

“请给我下命令吧,夫人,我在这儿洗耳恭听呢。”

“嗯,那么,您应该去把那位基督山伯爵带到我们这儿来。”

“为什么?”瓦朗蒂娜问道。

“为什么?咦,当然是和他说说话呀,看看他的谈吐是否和别人一样,假如你没有这种

好奇心,老实说我倒是有。你真的不想见他吗?”

“一点都不想。”瓦朗蒂娜回答说。

“怪丫头!”男爵夫人低声说道。

“他多半会自动过来的,”马尔塞夫说道。“嘶,您瞧见了吗,夫人?

“他认出了您,正在向您鞠躬呢。”

男爵夫人满脸堆笑地以最殷勤的态度回复了那个礼。

“好吧,”马尔塞夫说道,“我就是牺牲自己好了。再会,我去瞧瞧有没有机会可以跟

他讲话。”

“径直到他的包厢里去,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我从没有经过介绍呀。”

“介绍给谁?”

“那个希腊美人。”

“您不是说她只是一个奴隶吗?”

“可您却坚持说她是一位公主呀。不,不,我不敢进他的包厢,但我希望他看见我离开

了你们,就会从他的包厢走出来。”

“这是很可能的,去吧。”

马尔塞夫鞠躬以后就走了出去。正当他经过伯爵的包厢,门开了,基督山走了出来。他

先向那站在休息室里的阿里吩咐了几句话,然后就招呼了一声阿尔贝,并挽着他的手臂向前

走去。阿里小心地把包厢门关上,自己站在门前,一群好奇的观众在这个黑人周围聚拢着。

“说老实话。”基督山说道,“巴黎真是一个奇怪的城市,而巴黎人也是非常奇怪的人

民。就好象他们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黑人似的。瞧,他们都挤在可怜的阿里周围,弄得他莫

名其妙的。我向您保证,一个法国人不论到突尼斯、君士坦丁堡、巴格达或开罗去,他尽可

以在公众场所露面,而他的周围决不会有人围观的。”

“这证明东方人的头脑是很清醒的,他们决不会把他们的时间和注意力浪费到不值得注

意的目标上。然而,单就阿里来说,我敢对您说,他之所以能引起别人的兴趣,就是因为他

是属于您的,而您目前可是巴黎最红的人物啊。”

“真的吗?我怎么会幸运地得到这样一种荣誉呢?”

“怎么会?咦,当然是您自己造成的呀!您拿价值一千路易的马来送人;您救了一位既

有地位又漂亮的太太的性命;您以布莱克参谋先生的名义去参加赛马,派去了纯种的骏马和

并不比土拨鼠大多少的骑师;当您夺得了奖杯以后,却毫不珍惜它,把它送给了您所想得到

的第一个漂亮女人。”

“这些荒唐的念头是谁拿来放在您脑子里的?”

“咦。第一件,我是从腾格拉尔夫人那儿听来的,顺便提一句,她极盼望您能到她的包

厢里去,那儿还有别的人也想见您;第二件,我是从波堂的报纸上看到的;第三件,是我自

己想出来的。咦,假如您想不被人知道的话,您干嘛要把那匹马叫作万帕呢?”

“那的确是一个漏洞,”伯爵答道,“但请告诉我,马尔塞夫伯爵难道从来不上戏院的

吗?我刚才望了一遍,但始终没能看到他。”

“他今天晚上会来的。”

“在戏院的哪一部分?”

“大概是在男爵夫人的包厢里吧。”

“那个和她在一起的可爱的青年女子就是她的女儿吗?”

“是的”。

“真的!那么我向您道喜了。”

马尔塞夫微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们将来再讨论吧,”他说道,“您觉得那首曲子如

何?”

“什么曲子?”

“就是您刚才听到的那个。”

“哦,既然作曲家是一个人,而唱歌的又是德奥琪纳[德奥琪纳《公元前四一三—三二

七),希腊嘲世派哲学家。——译注]所谓没有羽毛的两脚动物,这也就算很不错的了。”

“哦,我亲爱的伯爵,您说这句话就好象您可以随意听到天上的第七交响曲似的。”

“您说对了一部分,当我想听那种凡夫俗子们从来没听到过的极美妙谐和的乐曲的时候

,我就去睡觉。”

“好极了,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睡吧,亲爱的伯爵,睡吧,歌剧就是为催眠而发明的。”

“不,你们的乐队实在太吵了。我所说的那种睡眠,必须要有一个宁静的环境,而且还

得助于某种药剂。”

“啊!是那著名的大麻吧?”

“一点不错。子爵,当您想听音乐的时候,来和我一起用晚餐好了。”

“那次和您一起用早餐的时候,我已经享受过那种优待啦。”

“您是指在罗马的那次吗?”

“正是。”

“啊,那么,我想您大概听到海黛的琴声了吧,那个远离故乡的可怜的人常常借玩弄她

故乡的乐器来给我作消遣的。”

马尔塞夫没有继续在这个题目上追问下去,基督山也陷入了一种沉思,这时,启幕的铃

声响了。

“想必您可以原谅我暂时离开您吧,”伯爵说道,然后就转身向他的包厢走去。

“什么!您这就走了吗?”

“请代表僵尸向G伯爵夫人说些好话。”

“我对伯爵夫人怎么说好呢?”

“就说,假如她允许的话,我准备今天晚上抽空去向她致敬。”

第三幕已经开始了。在这一幕演出期间,马尔塞夫伯爵如约在腾格拉尔夫人的包厢里出

现了。马尔塞夫伯爵本来就不是那种在公共如乐场所一露面就会引起大家的兴趣或好奇心的

人,所以除了他所进的那个包厢里的看客以外,其他的人根本没注意到他来了。但基督山那

敏锐的目光已注意到了他,他的唇边飘过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海黛完全被舞台上的表演吸引

住了。象所有那些天性纯洁的人一样,她对于无论什么可看可听的东西很感兴趣的。

第三幕又象通常那样演了过去。诺白丽、尤莉和罗丝三位小姐照例表演了一段足尖舞我

伯特当然要向格里那达王子挑衅;伊贝拉公主的父王牵住了他女儿的手,跨着威严的舞步在

舞台上疾驰了一周,充分表演出了他那天鹅绒的长袍和披风在疾驰时飘飘欲仙的姿态。演完

这些以后,大幕又落了下来,观众们从座席里蜂拥到了前厅和休息室里。伯爵离开了他的包

厢,立刻向腾格拉尔夫人这儿走来,后者简直是情感交集,按捺不住地叫道:“欢迎,伯爵

阁下!”他一进来,她就大声说道。

“我真想见到您,以便亲口再向您表达一番那用文字难于表达的谢意。”

“这种小事实在是不值得您这样挂在心上。相信我,夫人,我已经把它都忘啦。”

“但是,伯爵阁下,我的好友维尔福夫人第二天就被那两匹马弄得差一点送了命,而又

是您救了她,那件事可不是这样容易就被忘记的呀。”

“那次的事,您的恭维实在使我担当不起。那次有幸能在危难中为维尔福夫人效劳的,

是我的黑奴阿里。”

“把我的儿子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难道也是阿里吗?”马尔塞夫伯爵问道。

“不,伯爵阁下,”基督山带着一种友好的温情握住将军伸给他的手答道,“对于那件

事,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您的感谢。但您已经谢过了,而我也已经接受过了,您老是把它

挂在嘴边,我实在有点难为情。男爵夫人,请赏脸把我介绍给您的令嫒吧。”

“嗯,您可不是什么生人,至少您的大名并不陌生,”腾格拉尔夫人答道,“最近这两

三天来我们所谈所说的都是您。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转过去对她的女儿说道,“这位就是

基督山伯爵阁下。”

伯爵鞠了一躬,而腾格拉尔小姐则微微点头示意。“今天晚上您带来了一位可爱的年轻

姑娘来,伯爵阁下,”瓦朗蒂娜说道,“她是令嫒吗?”

“不,根本不是,”基督山说道,并对这句问话的镇定和直爽很是惊讶。“她是一个不

幸的希腊人,我只是她的保护人而已。”

“她叫什么名字?”

“海黛。”基督山回答说。

“一个希腊人?”马尔塞夫伯爵轻声地说道。

“是的,的确是希腊人,伯爵,”腾格拉尔夫人说道。“告诉我,您在阿里·铁贝林的

手下荣幸服务过,您曾否在他的宫廷里见过一套比我们眼前更亮的服装?”

“这么说您曾在亚尼纳[希腊伊皮鲁斯的首府。——译注]服务过,伯爵阁下,”基督

山说道,“我没听错吧?”

“我是总督的三军总司令。”马尔塞夫答道,“我没必要隐讳,因为事实的确如此,我

是借助于那位威名远震的阿尔巴尼亚首领的慷慨才发家致富的。”

“看呀!快看呀!”腾格拉尔夫人突然惊叫道。

“哪儿?”马尔塞夫结结巴巴地问道。

“嘶,就在那儿!”基督山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拥住了伯爵的肩头,和他一起靠在了包厢

前面,这时,海黛正用她的眼睛在戏院里寻找伯爵,看见他那苍白的脸和马尔塞夫的脸紧靠

在一起,而且他还拥着他。看到这种情形,女郎惊惶的程度就如同看到了墨杜萨[墨杜萨是

希腊神话中的妖怪,她的脸会使见到的人化为石头。——译注]的脸一样。她从栏杆上探出

半个身子来,象是要确定一下她所看到的究竟是否是真的似的,然后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便跌回到了她的座位上。这个希腊女郎那紧张的喊声很快地传到了那小心守护着的阿里的耳

朵里,他立刻打开包厢门来查究原因。

“啊哟!”瓦朗蒂娜惊叫道,“您的被保护人怎么啦,伯爵阁下?她象是突然得了病啦!”

“很可能是的!”伯爵答道。“不用为她担心!海黛的神经系统很娇弱,她的嗅觉尤其

敏感,连花香也受不了。把几种花拿到她面前,她就会晕倒的。不过,”基督山从他的口袋

里摸出了一只小瓶子,继续说道,“我对于这种病有一种万试万灵的良药。”说完,他便向

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鞠了一躬,跟德布雷和伯爵分别握了一下手,就离开了包厢。当他回到

海黛那儿的时候,他发觉她的脸色极其苍白,神情很是激动。她一见到他,就抓住了他的手

,基督山注意到那年轻姑娘的手又湿又冷。

“老爷刚才在跟谁讲话呀?”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问道。

“跟马尔塞夫伯爵,”基督山答道。“他告诉我说,他曾在你那威名远震的爸爸手下服

务过,还说他是靠了他才发家致富的呢。”

“啊,那个混蛋!”海黛大声叫道,“把我爸爸出卖给土耳其人的就是他,而他自吹自

擂的那笔财产就是他出卖他的报酬!你知道那回事吗,亲爱的老爷?”

“这件事我在伊皮鲁斯多少听说过一些,”基督山说道,“但详细情况我并不知道。你

以后讲给我听好了,我的孩子。那一定是很稀奇又很有趣的。”

“是的,是的!我们还是赶快走吧,我求求你了!我觉得要是再呆在这个可怕的人的附

近,我真的要死啦。”说着,海黛就站起身来,把她自己紧紧地裹在她那件白底缀珍珠和珊

瑚的克什米尔呢子披风里,当第四幕开始的时候匆匆地走出了包厢。

“您看到了没有?G伯爵夫人对阿尔贝说道(阿尔贝此时已回到了她的身边),“那个

人每样事都和别人不同。他极热忱地倾听《恶棍罗勃脱》的第三幕,而当第四幕开始的时候

却走了。”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基督山伯爵》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