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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白秋练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21509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十一章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锵。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望见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练,颇解文字。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想,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而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独计明岁南来,尚须揭资,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探手于怀,接■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曰:“妾愈矣!”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媪即自去,曰:“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交,婚嫁尚不可必,何须令知家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急起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瞿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少欢,起身作别曰:“暂请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低昂有数,且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资祷湖神之庙。端阳后,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惟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堕。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神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连十顷陂。’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櫂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价告父。父颇不信,姑以余资半从其教。既归,所自置货,资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略相准。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张之,谓女自言,能使己富。翁于是益揭资而南。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涓吉送女过舟。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价已倍蓰。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

  后三四年,举一子。一日,涕泣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如楚。至湖,不知媪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丧失。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骥。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具。奇之,归以告女。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生往商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之不得,更尽始至。问:“何往?”曰:“适至母所。”问:“母何在?”觍然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近宫中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自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惊,虑真君不可得见。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见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躠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问:“何求?”生出罗求书。道士展视曰:“此白骥翼也,子何遇之?”蟾宫不敢隐,详陈颠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遂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归舟,女喜,但嘱勿泄于父母。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待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数日,奄然遂毙。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甦。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

  【今译】

  直隶有个姓慕的书生,小名蟾宫,是商人慕小寰的儿子。他聪明伶俐,喜欢读书。慕蟾宫十六岁时,他父亲认为读书考科举不切实际,就叫他停学,学习经商,他便跟随父亲来到湖北。每当在船上无事可做时,他就吟诵诗文。他们抵达武昌,父亲留宿在旅店里看守积存的货物。慕蟾宫趁着父亲外出,手持书卷吟诗,音节铿锵。他总见窗外人影晃动,好像有人偷听,可他也不感到奇怪。一天晚上,慕生的父亲去赴宴,很晚了还没回来,慕生吟诵得更加刻苦。有人在窗外徘徊,月光映照下,人影格外清晰。慕蟾宫觉得奇怪,急步出去查看,原来是个十五六岁,倾国倾城的美人。那女子望见他,急忙避开了。又过了两三天,慕氏载着货物北上回家,傍晚时把船停泊在湖边。父亲恰好外出,有个老妇人走进船舱,说:“郎君害死我女儿了!”慕生吃惊地问她是怎么回事。老妇人回答说:“我姓白。有个亲生女儿叫秋练,很懂得一点文墨。她说在武昌听到你清雅的吟诵,现在相思成病,以致不吃不睡。我想让她和你结为夫妻,你不要拒绝。”慕蟾宫心里其实很喜欢那位姑娘,只是担心父亲生气,于是把实情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老妇人。老妇人不相信,一定要与慕生缔结婚约。慕蟾宫不肯。老妇人愤怒地说:“人世上的婚姻,有请求送聘礼而得不到应允的。现在我自己来做媒,反倒不被接纳,还有什么比这更耻辱的呢!你别想渡湖北上了!”就下船走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慕蟾宫很委婉地告诉了父亲,心里暗暗希望父亲同意。可是父亲认为远离家门,又鄙视那女子思念情人,因此一笑置之。

  他们停船的地方,水深没过船桨;夜里忽然沙石壅起,船搁浅了,不能移动。湖里每年都有客船留守在沙洲上,到第二年春天桃花水上涨时,别处的货物还没运到,船里的货物就比原来的价钱贵百倍,所以慕生的父亲并不很着急。只是考虑到明年到南边来,还要筹措资金,于是留下儿子看守货物,自己回家去了。

  慕生暗自高兴,后悔没有问老妇人的住址。天黑后,老妇人和一个丫鬟扶着秋练来了,铺好衣服,让她躺在床上。老妇人对慕生说:“人都已经病成这样,你不要高枕无忧,装作没事人!”说完就走了。慕生听到这话,吃了一惊;移过灯来看秋练,见她病容里蕴含娇媚,眼波有如秋水流动。慕生约略问候了她几句,她嫣然微笑。慕生硬要她说句话。她说:“‘为郎憔悴却羞郎’这句诗,可说是为我而吟咏的。”慕生狂喜,想上前和她亲热,却又怜惜她身体虚弱。他把手伸进她的怀里,接吻调笑。秋练不觉露出喜悦的神情,便说:“你为我朗诵三遍王建‘罗衣叶叶’的诗作,我的病就会痊愈了。”慕蟾宫照办了。刚念了两遍,秋练就披拢衣服坐起来,说:“我的病好了!”慕生郎诵第三遍的时候,她就娇声颤颤地应和着。慕生更加神魂飞荡,于是吹灭蜡烛,同床共寝。

  天还没亮,秋练已经起床了,说:“老母亲快要到了。”不久,老妇人果然来了。她看见女儿打扮得很漂亮,愉快地坐着,不禁感到欣慰。她叫秋练跟她回去,秋练低着头不说话。老妇人便自己走了,说:“你乐意和郎君玩,也随你吧。”这时慕生才仔细询问秋练的住处。秋练说:“我和你不过是偶然相聚,婚嫁尚且不一定能如愿,何必让你知道我家住址呢。”可是两人两情相悦,海誓山盟,非常坚定。一天夜里,秋练早早起床点上灯,忽然打开书本,满面凄凉,泪光莹莹,慕生急忙起来问她。秋练说:“你父亲就要到了。咱俩的事,我刚才用书占卜了一下,打开书一看,是李益的《江南曲》,词意不吉祥。”慕生安慰她说:“这首诗的第一句‘嫁得瞿塘贾’,就已经大吉大利,哪有什么不吉利呢!”秋练这才稍微欢喜了一些。她站起来告别说:“请暂时分手,否则天亮后我们就会被成千上万人指戳着笑活了。”慕生拉着她的胳膊哽咽啜泣,问道:“咱俩的婚事如果能成功,到哪里去告诉你呢?”秋练说:“我时常派人来探听,成功与否我不会不知道的。”慕生要下船送她,秋练却极力推辞,自己走了。

  没多久,慕父果然回来了。慕生逐渐吐露了他和秋练的事情。父亲怀疑他招引妓女,愤怒地责骂他;可仔细检查船里的财物,并没有损失,这才作罢。一天晚上,慕父不在船上,秋练忽然来了,两人见面,相亲相爱,却想不出什么对策。秋练说:“事情成败都有定数,姑且为眼前打算吧。暂时留你两个月,以后再商量。”临别时,双方约定以吟诗作为相会的暗号。从此,每当父亲外出,慕生就高声吟诗,秋练自然就会来。四月将要过去,货物错过季节,价格就要下跌,商人们束手无策,凑钱到湖神庙去祷告。过了端午节,连降大雨,商船这才通行。

  慕生回家后,思念秋练,后来病倒了。父亲很担忧,巫师、医生都请了,全不见效。慕生私下告诉母亲说:“我的病不是吃药求神可以治好的,只有秋练来才行。”父亲起初很生气,时间久了,慕蟾宫瘦弱的病体更加衰竭,父亲这才害怕了,于是,他租了车子拉着儿子又来到湖北,再度把船停靠在原先的地方。向当地居民打听,没有人知道姓白的老妇人。后来碰上有个老妇人在湖边摇船,她走出来,自认姓白。慕父登上她的船,看见秋练,心里暗暗高兴;可是询问她的籍贯家族,原来只是水上人家。于是慕父把儿子得病的原因如实告知,希望秋练到他船上去,姑且解除儿子的重病,老妇人认为没立下婚约,不答应。秋练露出半张脸,忧伤地窥望偷听着,听到两人的对话,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老妇人看到女儿难过的样子,也就答应了慕父的请求。当天夜里,慕父出去了,秋练果然来到船上,走近床边哭泣着说:“当年我的情况,现在轮到你了吧!这里头的滋味,总不能不让你知道一下。可是你病成这样子,怎能很快就好呢?请让我给你吟诵一首诗吧。”慕生也高兴起来。秋练也吟诵王建的那首诗。慕生说:“这诗说的是你的心事,治两个人的病怎么能有效呢?不过听到你的声音,我觉得已经清爽多了。请试着为我吟诵‘杨柳千条尽向西’这首诗吧。”秋练依言吟诵。慕生赞叹说:“真痛快啊!你以前吟诵的词,有一首《采莲子》说:‘菡萏香连十顷陂。’我心里还没忘,麻烦你拖长声音唱给我听。”秋练又满足了他的要求。她刚唱完,慕生一跃而起,说:“小生哪里有病呢!”于是亲热地拥抱秋练,重病好像消失了。随后,慕生又问:“我父亲见到你母亲说什么?事情能成吗?”秋练已经觉察慕父的心思,就照直回答:“不成。”

  后来,秋练离开了,慕父回来,见儿子已经起来了,非常高兴,只是安慰劝勉他。慕父说:“那女孩很漂亮。可是自幼长在船上,不要说出身低贱,大概也不会守贞节。”慕生沉默不语。父亲出去以后,秋练又来了,慕生说了父亲的意思。秋练说:“我早就看清楚了:天下的事,越着急就离得越远;越迎合就越遭到拒绝。应该让你父亲自己回心转意,反过来求我。”慕生问她有什么办法。秋练说:“商人所图的,完全在于利。我有办法预先知道货物的价格。刚才我看见船上的货物,并没有多少利润。替我告诉你父亲:囤积某种货物,可以获利三倍;某种货物,可以获利十倍。回家后,如果我的话应验,那我就是个好媳妇。明年你再来时,你十八岁,我十七岁,你我欢乐的日子还长,何必发愁呢!”

  慕生把秋练预言的物价告诉父亲。父亲不大相信,姑且拿出一半空余的资金照秋练说的办货。回家后,自己办的货物,本钱大亏:幸好略微听了秋练的话,所买货物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亏赚大略相抵。他因此信服秋练的神机妙算。慕生更夸张地说,秋练自称,能使我家发财致富。慕父于是筹措了更多的钱南下。来到湖边,过了好几天都没见到白老妇人;又过了几天,才看见她把船停泊在柳树下,慕父便送去聘礼。老妇人一概不收,只是选了个吉日,把秋练送过船来。慕父另外租了一条船,为儿子举行婚礼。秋练于是让慕父再往南去,把应该购买的货物,都写在货单上交给他。白老妇人便邀请女婿过去住在她自己的船上。

  慕父去了三个月返回来。货物运到湖北,价钱已经涨了五倍。将要回直隶时,秋练要求载些湖水回去;到家后,每逢吃饭秋练都一定要加点湖水,好像用酱醋一般。从此,慕父每次到南方去,一定为她带几坛子湖水回来。三四年后,秋练生了一个儿子。一天,她哭泣着想回娘家。慕父就带着儿子和儿媳一起到了湖北。

  来到湖边,不知道白老妇人在哪里。秋练敲着船舷呼唤母亲,失魂落魄。她督促慕生沿着湖边打听。正好有个钓鲟鳇鱼的,刚刚钓了一条白鳍豚。慕生走近一看,是一只巨大的动物,形状完全像人,乳房和阴户都齐全。慕生觉得奇怪,回去告诉了秋练。秋练大吃一惊,说她早就有放生的愿望,嘱咐慕生把白鳍豚买来放掉。慕生去和钓鱼的人商量,那人索价很高。秋练说:“我在你家,赚来的钱不下几万两,区区几个钱怎么就吝啬呢!如果一定不依我,我只有马上投湖而死!”慕蟾宫害怕了,不敢告诉父亲,偷了钱把白鳍豚买来放了。

  慕生回到船上,不见了秋练,到处找也没找到。天快亮的时候,秋练才回来。慕生问:“你到哪里去了?”秋练回答说:“我刚才到母亲那里去了。”慕生问:“你母亲在哪里?”秋练腼腆地说:“现在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了,你刚才买来放生的白鳍豚就是我母亲。她以前在洞庭湖,龙王任命她管理行旅客商。后来龙宫里要选妃嫔,我被好制造流言的人称道,龙王就降旨给我母亲,指名要我。我母亲如实奏明。龙王不听,把我母亲流放到南边水滨,我母亲饿得要死,所以遭到了那场劫难。现在灾难虽然免除了,可是惩罚还没有撤销。你如果爱我,替我向真君祷告,可以免除龙王对母亲的惩罚。如果你因为我是异类而憎恶我,就让我把儿子丢还给你。我离开这儿,龙宫里的待遇,未必不比你家强一百倍。”慕生大惊,担心不能见到真君。秋练说:“明天下午未时,真君会来。你见到有个跛脚的道士,赶紧向他下拜,他走进水里,你也跟着他。真君喜欢文人雅士,一定会怜惜你,答应你的请求。”她于是取出一方鱼腹绫,说:“如果真君问你有什么要求,你就拿出这个,求他写个‘免’字。”

  慕生依言等候,果然有个道士一瘸一拐地来了,慕生向他跪拜。道士急忙跑开,慕生跟在他后面。道士把拐杖扔到水里,跳到上面。慕生也跟着上去,原来不是拐杖,而是一条船。慕生又向道士跪拜。道士问他:“你有什么请求?”他拿出鱼腹绫,求道士写“免”字。道士展开一看,说:“这是白鳍豚的鳍,你怎么得到的?”慕生不敢隐瞒,就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道士笑着说:“这小东西很风雅,老龙怎么能这样荒淫呢!”他于是拿出笔在鱼腹绫上写了个草书“免”字,像符箓的形状,然后掉转船头,叫慕生下船。只见道士踏着拐杖漂浮而行,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慕生回到自家船上,秋练高兴极了,一味叮嘱他不要向父母泄露。

  回到直隶后过了两三年,慕父到南方去,好几个月没回来。湖水已经吃完,等了很久,慕父还没回来。秋练于是病倒了,日夜喘息。她叮嘱慕生说:“我要是死了,不要埋葬我,应该每天在卯、午、酉这三个时辰,给我吟诵一遍杜甫《梦李白》诗,那么我死了也会不腐朽。等湖水运回来,倒进盆里,关上房门,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抱进盆里浸泡,我还能够复活。”她喘息了几天,就气息奄奄地死了。半个月后,慕父回来了,慕生急忙照秋练教的办法,用湖水把她浸泡了一个时辰左右,秋练才逐渐苏醒过来。从此秋练常常想回南方去,后来慕父去世,慕生遵从秋练的意愿,迁居湖北。

  王 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金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公,公以为妄,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

  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慑息,不敢辩,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州佐解襆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矣。”

  【今译】

  湖南巡抚某公,派遣一个州佐押送六十万两饷银进京。半路上遇雨,耽误了行程,天黑后,没地方投宿,他们远远看见有一座古寺,就到寺里歇息。天亮以后,发现所押送的饷银荡然无存。大家又恐慌又奇怪,不知道该怪罪谁。州佐回去向巡抚禀告,巡抚认为虚妄,要用刑法惩处他。盘问差役们,并没有不同的供词,巡抚就责令州佐等人仍然返回原地,察访线索。

  他们来到寺前,看见一个瞎子,相貌奇异,竖着牌子,上面写着:“能知心事。”州佐就请他占一卦。瞎子说:“你是为丢失银子而问卜的。”州佐说:“是的。”于是诉说先前丢失饷银所受的苦楚。瞎子立即向他要了一顶轿子,说:“只要跟着我去,就自然知道了。”于是照他说的办,州佐和差役都跟在轿子后面。瞎子说:“向东。”就向东。瞎子说:“向北。”就向北走。总共走了五天,进入深山。忽然看见一座城市,人口稠密。进了城,走了一阵子,瞎子说:“停下。”于是算命瞎子走下轿来,用手向南一指说:“看到有座朝西的大门,敲门自己去问吧。”拱拱手自己走了。

  州佐依照瞎子的吩咐往前走,果然看见那座大门。他慢慢走进去。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衣服帽子是汉代款式,也不说自己的姓名。州佐向他说明来意。那人说:“请你留下住几天,我会引你去拜见当事人。”于是领他去一个地方,叫他单独住在一间屋子里,供给他吃喝。州佐闲着无事,信步走到屋后,看见有一处花园,就进去游览。只见古老的苍松遮天蔽日,细嫩的小草如同毯子般铺在地上。他转过几处回廊台榭,又看见一座高大的亭阁,踏着台阶进去,看见墙上挂着几张人皮,人皮上五官俱全,散发出熏人的腥臭味。州佐不禁毛骨悚然,赶紧退出来,回到住处。他料想自己的皮也要被剥下来留在异乡,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便想着进退都是一死,也就听凭命运安排。

  第二天,那个穿汉代衣冠的人把他叫去,说:“今天可以见当事人了。”州佐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那人骑着一匹烈马,跑得很快,州佐跑步紧跟着他。不久,来到一座官府门前,俨然像是总督府,黑衣衙役排列在两旁,气势庄严肃穆。那人下了马,领着州佐进去。又过了一道门,看见一个人,王者模样,他头戴镶珍珠的帽子,身穿刺绣的礼服,朝南坐着。州佐快步上前,叩头拜见。王者问:“你是湖南押解饷银的差官吗?”州佐应是。王者说:“银子全都在这里。这么一点点银子,你们的巡抚就慷慨些赠送给我,没什么不可以的。”州佐哭泣着诉说:“给我的限期已经满了,回去必定受刑,我向巡抚禀报,凭什么申述证明呢?”王者说:“这个倒不难。”于是把一个很大的信封交给他说:“拿这个去回复他,可以保你平安无事。”又派武士送他。州佐害怕得屏住呼吸,不敢分辩,接过信封就回去了。沿途的山川道路,都不是来时所经过的。走出深山后,护送的人就回去了。

  州佐走了几天,抵达长沙,恭敬地向巡抚禀报。巡抚越发认为他是胡编,怒冲冲地不容分辩,命令左右立刻用绳索把他捆绑起来。州佐慌忙解开包袱,拿出那封信来。巡抚拆开信,还没有看完,就面如土灰。立即命人给州佐松绑,只是说:“饷银也是小事,你先出去吧。”于是马上发下公文给下属官员,设法把银子补上,押运上京了事。过了几天,巡抚得了场病,没多久就死了。

  在这以前,有一天,巡抚和他的爱妾同床共寝,醒来后,发现爱妾的头发全被剃光了。整个官署都感到很惊异,没人猜得出是什么原因。原来州佐带回的那信封里装的就是爱妾的头发。此外还有一封信,上面说:“你从县令、知府起家,官位已达人臣之极品。受贿贪赃,数不胜数。前些天的六十万两银子,已验收存库。你应该用你自己贪污的赃款,补足原来的数额。押送饷银的差官无罪,不许横加责罚。日前剪取你爱妾的头发,是为了表示小小的警告。你如再不听教诲、吩咐,迟早就要取你的首级。你爱妾的头发随信附还,以作证明。”巡抚死后,家人才把这封信的内容传出来。后来下属官员派人去寻找那个地方,那里都是重山叠嶂、悬崖深渊,无路可通了。

  异史氏说:“红线盗金盒,借以警告贪婪的人,也确实是大快人心的奇事。但是世外桃源的仙人,不会做抢劫的事;即使是剑客聚集的地方,怎么能有城池官署呢?唉!这是什么神仙呢?假如能找到那地方,恐怕世上到那里去诉苦告状的人将要没完没了了。”

  竹 青

  鱼客,湖南人,谈者忘其郡邑。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白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肉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扇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资送归。

  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问:“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嚥,乐而忘归。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

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着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袱,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资充牣焉。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硬,应与曩异。”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已出,过十余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汉产归。”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珮”。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庠。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卮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葬毕,汉生遂留;生携汉生、玉珮去,自此不返。

  【今译】

  鱼客是湖南人,不知他属于哪个县。他家很贫穷,这一年他去参加考试,落榜而归,盘缠却早用完了。他又不好意思沿途乞讨,可是又饿得很厉害,只好到吴王庙里稍事休息,在神座前磕头祷告。走出大殿,他躺在廊下睡觉,忽然有一个人领着他去见吴王,那个人跪下禀告说:“黑衣队还缺一名小卒,可以让他补缺。”吴王说:“可以。”就马上叫人拿出一套黑衣给鱼客。鱼客穿上黑衣以后,变成了一只乌鸦,拍拍翅膀飞了出去。他看见乌鸦伙伴们聚成一群,就跟着它们一起飞去,分头落在船只的桅杆上。船上的旅客,争相把肉向上抛,乌鸦们在空中飞着接肉吃。鱼客也就学它们的样子,一会儿肚子就饱了。然后他落在树梢上,心里觉得倒也快活。

  过了两三天,吴王可怜鱼客没有配偶,就配给他一只雌鸦,名叫“竹青”。他们俩相亲相爱,十分快活。鱼客每次取食,总是驯良而不机警。竹青常常劝告他,他始终不能听从。一天,有一队满人的士兵从这里经过,他们用弹弓射中了鱼客的胸部。幸亏竹青一口叼住鱼客飞走了,他才没有被抓住。众乌鸦都发怒了,它们一齐鼓动翅膀,扇起波涛,一时间,江中波涛汹涌,载着清兵的船都被打翻了。竹青于是衔来食物喂鱼客。可是鱼客伤势很重,到了晚上就死了。

  鱼客忽然像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自己就躺在吴王庙里。在这之前,附近的居民看见鱼客死了,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摸摸他的身体还没有变冷,所以不时派人去看看他。现在见他醒过来了,问清他的来由,大家便凑钱送他回家。

  三年以后,鱼客又路过这里,他到吴王庙拜见吴王神像。然后摆下食物,呼唤鸦群飞下来吃,他祷告说:“竹青要是在这里,该让她留下来。”可乌鸦吃完以后,全飞走了。后来,鱼客考中举人回来,又去拜谒吴王庙,献上猪羊,祭祀完毕,用来招待乌鸦朋友,又像上次那样祝祷。这天晚上,鱼客的船停泊在湖边的一个村庄里,他点上灯,正一个人坐着,忽然桌子前好像有只飞鸟飘落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美人。美人笑着问鱼客:“分别以后你身体好吗?”鱼客很惊讶,就问她是谁。美人说:“你不认识竹青了吗?”鱼客一听,喜出望外,就问竹青是从哪里来的。竹青说:“我现在是汉江的神女,不经常返回故乡。前些日子,乌鸦使者两次讲起你对我的情意,所以我前来和你相聚。”鱼客越发高兴,两人就像夫妻久别重逢一样,无限欢恋。鱼客打算和竹青一起南下,竹青却想请鱼客一道西去,两人商量了很久也没有决定下来。第二天大清早,鱼客刚睡醒,竹青却已经起来了。鱼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高大宽敞的厅堂里,灯烛辉煌,竟然不是在船上。他很吃惊,连忙爬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竹青笑着说:“这是汉阳。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何必到南方去呢!”天色渐渐亮了,丫鬟仆妇纷纷来到,酒菜已经端进来。就在宽大的床上放一张矮脚桌子,夫妻俩面对面坐着喝酒。鱼客问:“我的仆人在什么地方呢?”竹青回答说:“在船上。”鱼客担心船夫不能久等,竹青说:“不碍事,我会替你告诉他的。”于是两人日夜喝酒谈笑,鱼客高兴得忘了回家。

  船夫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是在汉阳,惊讶极了。仆人出去寻访鱼客,却杳无音信。船夫想开船到别的地方去,可是缆绳却解不开。只得和仆人一起守候在船上。

  过了两个多月,鱼客忽然想要回家,他对竹青说:“我在这里,亲戚朋友都不知道音信。而且你和我,名义上是夫妻,却连我的家门都不认得,这怎么行呢?”竹青说:“别说我不能跟你去,即使去了,你家里本来就有妻子,那将怎样安置我呢?不如把我安置在这里,就当这里是你的另一个家好了。”鱼客嫌路远,不能时常来往。竹青拿出一件黑衣,说:“你以前所穿的旧衣服还在。你要是想念我的时候,穿上这件衣服就可以马上来到这里;到了以后,我再替你把它脱掉。”于是竹青大设宴席,为鱼客饯行。

  鱼客喝醉了,就躺下睡觉,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船上了。他一看,原来是在洞庭湖里原来停船的地方。船夫和仆人都在船上,他们见了鱼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感到很惊讶,就问鱼客到哪里去了。鱼客装出也很吃惊的样子。他看见枕头边放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原来是竹青送给他的新衣服和新鞋袜,那件黑衣服也折叠着放在里边。还有一个绣花口袋系在腰上,他用手一摸,原来里面装满了金钱。鱼客于是吩咐船夫向南进发,到了南岸,他重金酬谢了船夫,然后回家去。

  鱼客回到家里住了几个月,心里非常思念远在汉水的竹青,于是偷偷拿出那件黑衣服穿上。他的两肋顿时长出了翅膀,扇动着直飞到高空,飞了两个多时辰,已经抵达汉水。鱼客盘旋着往下看,只见孤岛上有一簇楼房,就朝它飞下去。有个丫鬟已经远远望见鱼客,就高声喊叫起来:“官人来了!”没多久,竹青出来了。叫大家亲手给鱼客脱下衣服,鱼客觉得身上的羽毛一下子全都脱落了。竹青拉着鱼客的手走进屋里,说:“你来得正好,我不久就要临产了。”鱼客开玩笑地问竹青:“是胎生呢?还是卵生呢?”竹青说:“我现在是神,皮肉骨头都已经换了,自然和以前不一样。”

  过了几天,竹青果然生产了,胎儿被一层厚厚的胎衣包裹着,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卵,弄破胎衣,原来是个男孩。鱼客喜不自禁,给小孩取名“汉产”。三天以后,汉水的神女们都来到大厅,送了很多衣物珍宝表示祝贺。她们都长得非常漂亮,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接着,她们又都走进里屋,来到床前,一个个用拇指按一按小孩的鼻子,说这样可以“增寿”。他们走了以后,鱼客问竹青:“刚才来的都是谁?”竹青说:“这些都是我的同辈姐妹。最后那个穿藕白色衣服的,就是人们所说的‘汉皋解珮’的那个神女。”

  鱼客住了几个月,竹青用船送他回去,船不用帆篷和船桨,会自动飘然前行。船抵岸以后,已经有人牵着马在路旁等候,鱼客于是骑着马回到家里。从此以后,鱼客便在家乡和汉水两地之间往来不断。

  几年后,汉产长得更加俊秀,鱼客十分喜爱他。鱼客的妻子和氏,总为自己不能生育而苦恼,她总想见一见汉产。鱼客就把妻子的心思告诉了竹青。竹青就准备了行装,送儿子跟鱼客回去,约定三个月以后就要把汉产送回来。鱼客带着汉产回到家里,和氏十分喜爱汉产,待他胜过亲生儿子。过了十个多月,也不愿意让他回去。一天,汉产突然暴病身亡,和氏悲痛欲绝。鱼客就到汉水去把汉产夭折的噩耗告诉竹青。刚进门,却看见汉产光着两只丫脚躺在床上,鱼客异常惊喜,连忙问竹青这是怎么回事。竹青说:“你负约太久了。我想念儿子,所以招他回来。”鱼客就把和氏十分喜爱汉产,所以没有让他按时回来的缘由述说了一遍。竹青说:“等我再生了孩子,就让汉产回去。”

  又过了一年多,竹青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男的名叫“汉生”,女的名叫“玉珮”。鱼客于是带着汉产回家去了。可是每年当中常常要来往三四趟,鱼客觉得很不方便,就把家搬到了汉阳。汉产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竹青认为人间没有资质美好的姑娘,就把汉产招回去,给他娶了亲后,才叫他回家。媳妇名叫“卮娘”,也是神女生的。后来和氏去世了,汉生和妹妹玉珮都来吊孝,捶胸顿足,非常悲伤。丧事办完以后,汉生就留在家里;鱼客带着玉珮离去,从此再没有回来。

  香 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缸。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劝驾,不必过急。”

  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旋生以残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绎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绛雪收泪劝止。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出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绎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

  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今译】

  山东崂山有座下清宫,里面的耐冬树有两丈高,几十围粗,牡丹有一丈多高,每逢花开时节,那朵朵鲜花光彩夺目,灿烂似锦。

  胶州有个姓黄的书生,就住在下清宫里读书。一天,黄生突然透过窗子看见一个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在花丛里忽隐忽现。他心里疑惑:道观里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于是马上快步走出去,可是那女子已经不见了。从此以后,黄生经常看见她。于是,黄生看准机会躲藏在树丛里,想等候那女子到来。不久,见她又挽着一个身着红色衣服的女子来了,远远望去,她们俩都艳丽绝伦。两个女子渐渐走近,穿红衣的忽然后退一步,说:“这里有生人!”黄生猛然跳了出来。两个女子惊慌地逃跑了,衣袖裙子飘拂起来,香风四处飘溢。黄生追过矮墙,却一片寂静,已经杳无踪影了。黄生爱慕之情更加热切,于是在树上题了一首诗:“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缸。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回到书房以后,黄生爱慕之心更加殷切。忽然那女子走了进来,黄生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去。女子笑着说:“你刚才气势汹汹的,像一个强盗,实在叫人害怕,没想到你原来是个风雅的读书人,不妨来和你见一面。”黄生约略询问她的生平,女子说:“我小名叫香玉,从小被卖到妓院。现在又被道士禁闭在这座山里,这实在不是我的愿望。”黄生问:“那道士叫什么名字?我要为你洗刷这一污垢。”香玉说:“不必了,他也不敢怎么逼迫我。我借此机会和你这个风流书生长期幽会,也是很好的。”黄生又问:“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是谁?”香玉说:“她名叫绛雪,是我的结拜姐姐。”于是两个人就亲热起来。

  一觉醒来,东方已是一片红色的曙光。香玉急忙起床,说:“只顾贪图欢乐,都忘记天亮了。”她穿上衣服,换上鞋子,又说:“我和了你的那首诗,请你不要见笑。诗是这样的:‘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黄生拉住她的手说:“你不仅容貌艳丽,而且头脑聪明,真是叫人爱得要死。可是你离开一天,我就觉得好像是千里之外的分别一样。你有空就来,不要等到晚上。”香玉答应了他。从此,两人早晚都在一起。黄生常常叫香玉把绛雪请来,绛雪却总是不来,黄生深感遗憾。香玉说:“绛雪姐的性格很孤僻,不像我这么痴情。我一定慢慢地劝她,你不要过于着急。”

  一天晚上,香玉神情凄惨地走进黄生房里,说:“你连‘陇’都不能守住了,还指望得到‘蜀’吗?今天我就要和你长期分别了。”黄生问她:“你要到哪里去?”香玉用衣袖擦着眼泪,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很难对你说明白。你以前的那首诗,今天成了应验的预言。‘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的诗句,可以说是为我咏唱的。”黄生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香玉不说话,只是不断地抽泣。她整个晚上都没有入睡,凌晨时分就走了。黄生感到十分纳闷。

  第二天,即墨县有个姓蓝的来到下清宫游览,他看见那株白牡丹,很喜欢,就把它连根挖出来带走了。黄生这才领悟到香玉原来是花妖,他不禁无限惆怅,惋惜不已。过了几天,黄生听说姓蓝的把那株白牡丹移植到家里,白牡丹就一天天地枯萎死去了。黄生悲愤极了,作了五十首哭花诗,天天到原来种植白牡丹的树坑前痛哭。

  一天,黄生悼念完香玉,正往回走,远远看见身穿红衣服的绛雪也来到穴旁哭祭。黄生慢慢地走近去,绛雪也不躲避。黄生就拉着绛雪的衣袖,两人相对流泪。哭祭完了,黄生挽着绛雪的手,请她到自己的书斋里去,绛雪也跟着他走。进了屋,绛雪叹息着说:“小时候的姐妹,想不到竟一朝永别!听你哭得那么哀伤,更增加了我的悲痛。眼泪流入九泉之下,也许她能够被我们真诚的怀念所感动而再生。但是死者的神气已经消散,短时间内怎么能和我们两人一起谈笑呢。”黄生说:“我是个薄命的人,害了情人,当然也没有福气消受两个美人。以前我多次托香玉向你转达我的心意,为什么你不来呢?”绛雪说:“我以为年轻的书生,十个之中有九个是无情无义的,没想到你原来是个最钟情的人。但是我和你交往,在于友情,不在淫欲。要是白天黑夜地亲热,那我是做不到的。”说完,绛雪就要告别。黄生说:“香玉长期离开了我,叫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想请你稍微留一会儿,来安慰我的思念的情怀,你怎么这样断然拒绝呢?”绛雪听了,就留了下来,过了一夜才离去。

  一连几天,绛雪没有再来。这一天,冷雨纷飞,寒窗幽暗,黄生更是苦苦地思念香玉,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泪水把枕席都沾湿了。他爬起来穿上衣服,挑亮油灯,按照上次那首诗的韵脚,又写了一首诗:“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作完了诗,他就自己吟诵起来。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作诗不能没有和诗的。”黄生侧耳一听,原来是绛雪。他连忙把门打开,请绛雪进来。绛雪看了黄生的诗,就在后面续了一首:“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黄生读了绛雪的诗,不禁流下了眼泪,他抱怨绛雪和他相见得太少了。绛雪说:“我不能像香玉那样和你亲热,只能稍微排解一下你的寂寞罢了。”黄生想要和绛雪亲昵一番。绛雪说:“相见的欢乐,何必要在这方面呢?”从此,每当黄生最为寂寞无聊的时候,绛雪就来一趟。来了就和黄生一边饮酒,一边作诗酬唱,有时不睡觉就走了,黄生也听之任之。黄生说:“香玉是我心爱的妻子,绛雪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常常问绛雪:“你是院子里的第几株花呢?请你早点告诉我,我要把你移植到家里,免得像香玉那样被恶人夺去,让人遗恨百年。”绛雪说:“故土难离呀,就是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你妻子尚且不能终生跟从你,何况是朋友呢?”黄生不听,拉住她的胳膊走出去,每走到一株牡丹下面,就问:“这是不是你呢?”绛雪不说话,只是捂着嘴笑。

  很快到了腊月底,黄生回家过年去了。到了二月间,黄生忽然梦见绛雪来了,凄楚地对他说:“我有大难!你赶快去下清宫,咱们还能见一面;晚了就来不及了。”黄生醒来以后感到很奇怪,他火速叫仆人备马,星夜赶到崂山。原来是道士要建房子,有一棵耐冬树,妨碍施工,工匠正要用斧头把它砍掉。黄生马上制止他们。到了夜里,绛雪来向黄生道谢。黄生笑着说:“你以前不如实告诉我你的身份,活该遭到这次厄运!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个是你了;如果你不来,我就要用艾火烤你。”绛雪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会这样做的,所以过去不敢告诉你。”坐了一会儿,黄生说:“今天面对着好朋友,更加想念我那美丽的妻子。我很久没有哭香玉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哭哭吗?”绛雪答应了。两人就一起来到牡丹花的坑穴前痛哭流泪。直到一更多,绛雪才收住泪,把黄生劝住了。

  又过了几个晚上,黄生正独自孤寂地坐着,绛雪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对黄生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花神被你的真情感动,让香玉重新回到下清宫里。”黄生问:“香玉什么时候来?”绛雪说:“不知道,大概不会太久吧。”天亮以后,绛雪下床要走了,黄生嘱咐她说:“我这次专是为你而来的,你不要长时间让我孤独寂寞。绛雪笑着答应了。可是过了两个晚上绛雪也不来。黄生就去抱着耐冬树,又是摇撼又是抚摩,频频呼唤绛雪,可是没有一点声响。黄生便回到屋里,对着灯搓艾草,准备去熏烤耐冬树。绛雪突然走了进来,一把夺过艾草,把它丢到地上,说:“你胡闹什么,要是把我烧出伤疤,我就和你断绝来往了!”黄生笑着把绛雪抱在怀里。还没有坐稳,香玉就轻盈地走了进来。黄生望见香玉,眼泪夺眶而出,他急忙起来握住香玉的手。香玉用另一只手握住绛雪,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地痛哭起来。等坐下以后,黄生觉得握着香玉的那只手好像没有握什么东西一样,就吃惊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香玉伤心地流着眼泪说:“以前,我是花神,所以形体是凝聚的;现在,我是花鬼,所以形体是飘散的。今天我们虽然相聚了,可是你不要把这一切当成真的,只能当作是梦境吧。”绛雪说:“妹妹回来可太好了!我被你家男人纠缠死了。”说完就告辞走了。

  香玉还像过去一样有说有笑:但是两人相依相偎的时候,黄生感到整个身体仿佛是靠在影子上。黄生郁郁寡欢,香玉一时之间也很恼恨自己。她便对黄生说:“你用白蔹的碎末,掺上一点儿硫磺,每天给我浇上一杯水,明年的今天就可以报答你的恩情了。”于是她就告别走了。第二天,黄生到以前的花坑去看,只见牡丹已经发芽了。他于是每天都精心培植,又做了一圈护栏来保护它。香玉来了以后,分外感激黄生。黄生打算把牡丹移植到家里,香玉不同意,她说:“我体质很弱,不能再折腾了。而且任何东西的生长都各有一定的地方,我这次来原本就没有打算生在你家里,违反了原意反而会折寿。只要我们相互怜爱,自然有欢聚的一天。”黄生埋怨绛雪不来见面。香玉说:“你如果一定想要她来的话,我能够做得到。”于是和黄生一起拿着灯来到耐冬树下,拿一根草,用手掌比量着作为尺度,用它来量树干,从下往上,量到四尺六寸,用手按住那个地方,叫黄生用两只手一齐去搔这个地方。一会儿,只见绛雪从背后走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骂道:“你这丫头助纣为虐吗!”于是三人相互拉着手,一起走进屋里。香玉说:“姐姐请不要见怪!暂时劳烦你替我陪伴郎君,一年以后就不再打搅你了。”从此绛雪经常来看黄生,彼此都习以为常。

  黄生看到牡丹花芽,一天比一天长得茁壮茂盛,到春天结束的时候,已经长到二尺多高了。黄生回家的时候,留下一些钱给道士,请他代为培养。到了第二年四月,黄生又回到下清宫,只见已经长出一朵牡丹花蕾,含苞未放;黄生正在牡丹花前留连的时候,那花蕾摇晃着像要绽开;一会儿,牡丹花开放了,花朵如同盘子那么大,好像有个小美人坐在花蕊上,只有三四指高;转眼间小美人就飘然而下,黄生一看,正是香玉。香玉笑着对黄生说:“我强忍着风吹雨打等待你,你怎么姗姗来迟呢!”于是一起走进屋里。这时,绛雪也来了,她笑着说:“我天天代替他人做妻子,今天总算有幸退身成为朋友了。”于是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喝酒谈笑。到了半夜,绛雪便走了。黄生和香玉于是上床睡觉,和以前一样欢爱融洽。后来,黄生的妻子去世了,黄生就索性搬到崂山,不再回家了。这时,牡丹已经长得像手臂那么粗。黄生常常指着牡丹说:“我死了以后就把魂留在这里,一定长在你的旁边。”香玉和绛雪微笑着说:“你不要忘记这句话。”

  十多年以后,黄生忽然病了。他的儿子闻讯赶来,对着黄生,十分悲伤。黄生笑着对儿子说:“这是我生的日子,不是死的日子到了,你悲伤什么呢!”又对道士说:“日后在牡丹花下有一株红色的幼芽茁壮地生长,它一次就长出五片叶子的,那就是我。”于是黄生不再说话。他儿子用车子把他运回去,刚到家里,黄生就死了。

  第二年,在牡丹花下果然长出了一个粗壮的红芽,叶子正好是黄生所说的五片。道士觉得很奇异,就更加精心地浇灌它。三年后,它就长到好几尺高,树干有两只手合拢那么粗,只是不开花。老道士死了以后,他的徒弟不知道爱惜它,将它砍去。接着,白牡丹也枯萎而死;不久,耐冬树也死了。

  异史氏说:“感情最真挚的人,鬼神也可以相通。香玉成了花鬼也跟从黄生;而黄生的精魂也寄于香玉身边,这不是他们的爱情太深了吗?一花被人砍去,两花枯死殉情,即使不是坚守贞操,也是为爱情而死的。一个人不能保持贞洁,也是她的爱情不够深的缘故。孔子读《唐棣》时说:‘还是没有想念他呀。要是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的呢?’这话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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