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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石清虚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16384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十二章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呜唈,但见河水清辙,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犹存。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于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大惊,疑叟,急追之,则叟缓步未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经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

  有尚书某,购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石,则鬻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皆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子拾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今译】

  邢云飞是河北顺天府人。他喜欢搜集各式各样的石头,只要看见好石头,就不惜高价把它买回来。一天,他偶然在河里打鱼,觉得水里有个东西把网挂住了,就潜入水底把它捞上来,原来是块直径一尺左右的石头,它四面图案玲珑剔透,峰峦叠秀。邢云飞高兴极了,像得到了奇珍异宝。回家以后,他用紫檀木雕了一个底座,把石头供放在桌子上。每逢天要下雨的时候,石头上的每个小孔就冒出云雾,远远望去,好像孔里塞着崭新的棉絮。

  有一个恶霸听到这个消息,登门要求观看石头。看过以后,二话没说,竟把石头拿起来交给一个身强力壮的仆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邢云飞无可奈何,只好捶胸顿足,满腔悲愤。那个仆人扛着石头来到河边,在桥上休息时,忽然失手,石头便掉进河里。恶霸十分恼怒,用鞭子把仆人狠狠打了一顿。又立刻出钱,雇用会泅水的人下河打捞,千方百计地仔细搜索,竟没能发现石头的踪迹。于是贴上一个悬赏打捞的告示,然后才离开。从此,河里每天都挤满了寻找石头的人,但始终没有人找到。后来,邢云飞来到石头落水的地方,对着流水非常伤心,只见河水清澈见底,那块石头就在水里。邢云飞大喜过望,急忙脱去衣服跳进水里,把石头抱了上来。回家以后,他再不敢把石头摆在厅堂里,就把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将石头供放在那里。

  一天,有个老人来敲门,请求看看石头。邢云飞推说石头已经丢失很久了。老人笑着说:“摆在客厅里的不是吗?”邢云飞就请他进客厅,以证实里面并没有石头。他哪里知道,等进了客厅,那石头居然摆在桌子上。邢云飞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老人走上前抚摩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传家之物,失去已经很久,现在才知道它原来在你这里啊。既然我已经看见了,那么就请你把它归还给我吧。”邢云飞十分窘迫,就和老人争辩,说自己是石头的主人。老人笑着说:“既然说是你家的东西,有什么凭证呢?”邢云飞回答不上来。老人说:“我却早已知道。它前后共有九十二个小孔,其中一个大孔里有五个字:‘清虚天石供’。”邢云飞仔细一看,大孔里果然有五个小字,像小米粒那么细微,用力细看才能辨认出来;又数数小孔,数目果然和老人所说的一样。这下邢云飞无话可说了,但依然执意不肯还给老人。老人笑了笑,说:“谁家的东西可以任凭你做主啊!”说完,拱一拱手就出了门。邢云飞把老人送到门外;转身回来,石头已经不知去向。他急忙出去追赶,老人缓步而行,还没走出多远。邢云飞跑上前,拉着老人的衣袖哀求他。老人说:“多奇怪啊!尺把大的石头,难道可以攥在手里、藏在衣袖吗?”邢云飞已经知道老人是个神仙,就硬把老人拉回家。然后长跪在地上请求老人赐给石头。老人就问邢云飞:“石头真是你家的呢,还是我家的呢?”邢云飞回答说:“确实是属于您老人家的,只是求您割爱罢了。”老人说:“既然如此,石头就在原来的地方。”邢云飞走进内室,发现石头已经摆在原处了。老人说:“天下的宝物,应该给予真正爱惜它的人。这块石头能够自己选择主人,我也很高兴。但是它急于表现自己,出世太早了,灾难还没有消除。我本来打算把它带走,等三年以后,再奉还给你。既然你想把它留下,就得减你三年寿命,它才能和你始终相伴,你愿意吗?”邢云飞不加思索地说:“愿意。”老人就用两个手指头捏合一个小孔,小孔软如泥土,随后就捏合了。老人一连捏合了三个小孔,捏完以后,对邢云飞说:“石头上小孔的数目,就是你的寿数。”说完就要告别离去。邢云飞苦苦挽留,老人还是坚决告辞;问他的姓名,也不回答,扭头就走了。

  过了一年多,邢云飞因为有事到外地去了,夜里有个小偷窜进内室。别的什么东西都没丢,惟独那块石头被偷走了。邢云飞回来后,发现石头丢失了,悲伤得要命。他到处查访,悬赏赎买,可是没有一点踪影。过了好几年,他偶然来到报国寺,看见有个卖石头的,他卖的石头正是自己丢失的那块。邢云飞上前辨认,要求取回石头。卖石人不服气,于是背着石头一同去见官。当官的问:“你们各有什么凭证说明石头是自己的?”卖石人也能说出小孔的数目。邢云飞追问他别的标记,卖石人就茫然不知了,邢云飞于是说了孔里有五个小字以及三处手指捏合的痕迹。这样,邢云飞就打赢了官司。当官的要用棍子责打卖石人,卖石人自称花了二十两银子在集市上买的,这才释放了他。邢云飞得到石头,回到家里,就用丝绸把它包起来,珍藏在柜子里,时而拿出来赏玩一番,每次赏玩,事先点上一炷好香,然后再恭敬地请出来。

  有一个尚书,想用一百两银子来买这块石头。邢云飞说:“就是一万两银子也不卖。”尚书恼羞成怒,暗地里编造罪名诬陷他。邢云飞被囚禁入狱,家里人只好典卖田产来营救他。尚书托人把想要买石头的意思透露给邢云飞的儿子。他儿子把这件事告诉邢云飞,邢云飞却情愿为石头而死。他妻子私下和儿子商量,随即把石头献到尚书家。邢云飞出狱后才知道这件事,他骂妻子,打儿子,还三番四次要上吊自尽,但都被家人发觉救活,总算没有死成。一天夜里,邢云飞梦见一个男子来到跟前,自称是“石清虚”。那男子劝邢云飞不要悲伤,说:“我只不过是和你暂时分别一年多罢了。明年八月二十日黎明时分,你可以到海岱门,花两贯钱把我赎回来。”邢云飞做了这个梦,心里喜滋滋的,就小心地记下那个日期。那块石头在尚书家里,下雨的时候再也没有生云的奇异景象,久而久之,也就不怎么珍爱它了。第二年,尚书因为犯了罪被革职,不久死去。刑云飞在八月二十日黎明时到了海岱门,尚书家里的奴仆果然偷了石头出来卖,邢云飞就用两贯钱将它买了回来。

  后来,邢云飞到了八十九岁那年,就自己准备好棺材;又叮嘱儿子,他死后一定要用那块石头陪葬。等邢云飞去世后,他儿子遵照他的遗嘱,把石头埋在坟墓里。大约过了半年,有贼挖开邢云飞的坟墓,把石头偷走了。邢云飞的儿子知道后,也没有办法去追查。过了两三天,邢云飞的儿子和仆人正在赶路,忽然看见两个人,跑得跌跌撞撞,汗流浃背,望着天空,倒身下拜说:“邢先生,别逼我们了!我们俩拿走石头,不过卖了四两银子罢了。”于是,邢云飞的儿子就把这两个人捆起来送到官府,一审问,他们就全部招认了。追问石头的去向,原来已经卖给一个姓宫的了。衙役把石头取来,那县官很喜欢,拿在手里玩赏着,企图占有它,就下令将石头寄存库里。差吏捧起石头,石头忽然掉在地上,碎成好几十块。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县官于是把两个盗墓贼狠狠地打了一顿,并判处死邢。邢云飞的儿子拾起碎石块,走出衙门,依旧把它埋在父亲的坟墓里。

  异史氏说:“奇妙的东西就是祸患的所在。至于想为石头献出生命,也实在太痴心了!但那石头毕竟和他相始终,谁说石头没有感情呢?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说得不算过分。石头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粉 蝶

  阳曰旦,琼州士人也。偶自他郡归,泛舟于海,遭飓风,舟将覆;急飘一虚舟来,急跃登之。回视,则同舟尽没。风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风定。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垣。把棹近岸,直抵村门。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蔼。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心爱悦之,逡巡遂入。遥闻琴声,步少停。有婢自内出,年约十四五,飘洒艳丽。睹阳,返身遽入。俄闻琴声歇,一少年出,讶问客所自来。阳具告之。转诘邦族,阳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亲也。”遂揖请入院。院中精舍华好,又闻琴声。既入舍,则一少妇危坐,朱弦方调,年可十八九,风采焕映。见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妇曰:“是吾侄也。”因问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阳曰:“父母四十余,都各无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须人耳。侄实不省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归述。”少妇曰:“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归时但告尔父,‘十姑问讯矣’,渠自知之。”阳问:“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屿姓晏。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趋入,使婢以酒食饷客,鲜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饭已,引与瞻眺,见园中桃杏含苞,颇以为怪。晏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阳喜曰:“此乃仙乡。归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邻。”晏但微笑。

  还斋炳烛,见琴横案上,请一聆其雅操。晏乃抚弦捻柱。十娘自内出,晏曰:“来,来!卿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问侄:“愿何闻?”阳曰:“侄素不读《琴操》,实无所愿。”十娘曰:“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会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阳惊叹欲绝,问:“可学否?”十娘授琴,试使勾拨,曰:“可教也。欲何学?”曰:“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十娘曰:“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阳习至更余,音节粗合,夫妻始别去。阳目注心凝,对烛自鼓;久之,顿然妙悟,不觉起舞。举首,忽见婢立灯下,惊曰:“卿固犹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寝,掩户移檠耳。”审顾之,秋水澄澄,意态媚绝。阳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阳益惑之,遽起挽颈。婢曰:“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彼此有心,来宵未晚。”方狎抱间,闻晏唤“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阳潜往听之。但闻晏曰:“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给使,不如为吾侄遣之。”阳甚惭惧,返斋灭烛自寝。天明,有童子来侍盥沐,不复见粉蝶矣。心惴惴恐见谴逐。俄晏与十姑并出,似无所介于怀,便考所业。阳为一鼓。十娘曰:“虽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阳复求别传。晏教以《天女谪降》之曲,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尽,此后但须熟耳。娴此两曲,琴中无硬调矣。”

  阳颇忆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抚养甚乐;顾家中悬念。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还也!”十娘曰:“此即不难。故舟尚在,当助尔一帆风。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赠以琴,又授以药,曰:“归医祖母,不惟却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阳觅楫,十娘曰:“无须此物。”因解裙作帆,为之萦系。阳虑迷途,十娘曰:“勿忧,但听帆漾耳。”系已,下舟。阳凄然,方欲拜谢别,而南风竞起,离岸已远矣。视舟中糗粮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馁不敢多食,惟恐遽尽,但啖胡饼一枚,觉表里甘芳。余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复饥矣。俄见夕阳欲下,方悔来时未索膏烛。瞬息,遥见人烟;细审,则琼州也。喜极。旋已近岸,解裙裹饼而归。

  入门,举家惊喜,盖离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视祖母老病益惫;出药投之,沉疴立除。共怪问之,因述所见。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许字晏氏。婿十六岁,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无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闻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则犹在家所素着也。饼分啖之,一枚终日不饥,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发冢验视,则空棺存焉。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旦数年不还,遂他适。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无音,始议他图。临邑钱秀才,有女名荷生,艳名远播。年十六,未嫁而三丧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礼。既入门,光艳绝代。旦视之,则粉蝶也。惊问曩事,女茫乎不知。盖被逐时,即降生之辰也。每为之鼓“天女谪降”之操,辄支颐凝想,若有所会。

  【今译】

  阳曰旦,是海南琼州的一个书生。有一次,他从外地回家,乘船渡海。遇上飓风,船就要翻了;突然来了一条空船,阳曰旦赶紧跳上去。回头一看,同船的人都沉没了。风越来越狂,阳曰旦闭着眼睛,听凭狂风吹袭。不久,风停了。他睁开眼睛,忽然看见岛屿,房舍连成一片。他操桨划近岸边,直抵村口。村子里一片寂静,他走进去坐下来,过了很久,也听不到狗吠鸡鸣。看见一座北向的院门,苍松翠竹掩映遮护。这时已是初冬,墙内不知什么花,蓓蕾满树。阳曰旦心中欢喜,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走了进去。

  远远听见悠扬的琴声,他的脚步稍稍停顿下来。有个丫鬟从里面出来,年约十四五岁,潇洒而艳丽。丫鬟看见阳曰旦,急忙转身进去。一会儿,听见琴声停了,有位年轻人出来,惊讶地问客人从哪儿来。阳曰旦一一告诉他。年轻人转而询问阳曰旦的家族姓氏,阳曰旦又告诉了他。年轻人高兴地说:“你是我的姻亲啊。”便拱手请他进院子。院子里的房舍很华丽,这时又听到琴声传来。走进书斋,只见一位少妇端坐着,正在调校琴弦,约十八九岁,风采照人。她见客人进来,推开琴想要离去。年轻人制止她,说:“别走,这正是你家的亲戚。”他于是替阳曰旦介绍了一番。少妇说:“你是我的侄子。”于是她又问阳曰旦:“祖母还健壮吗?你父母多大年纪了?”阳曰旦说:“父母亲四十多了,都没什么毛病;只是祖母六十岁了,患了重病,久治不愈,走一步都要人搀扶。侄儿实在不清楚姑姑是哪一房的,请明白地告诉我,以便回家有个交待。”少妇说:“路途遥远,很久没和家里通音信了。你回去只要告诉父亲,就说十姑问候他,他自然明白。”阳曰旦又问:“姑父是哪一个家族的人呢?”年轻人说:“我姓晏名海屿。这个岛名叫神仙岛,离琼州有三千里。我到这里定居也没多久。”十娘快步走进里屋,让丫鬟准备酒菜招待侄子,菜蔬美味可口,也不知道叫什么。

  饭后,晏海屿便陪阳曰旦游览。只见园子里桃花、杏花含苞待放,阳曰旦觉得很奇怪。晏海屿说:“这里夏天也不很热,冬天也不很冷,鲜花没有断绝的时候。”阳曰旦高兴地说:“这真是个神仙住的地方。我回去告诉父母,可以把家搬来,和你们做邻居。”晏海屿只是微笑。回到书房,点上灯,阳曰旦见桌上横放着琴,便请求聆听一下他的琴曲。晏海屿于是调校琴弦。十娘从里面出来,晏海屿说:“来,来!你为侄子弹一段吧。”十娘便坐下,问侄子:“你想听什么?”阳曰旦说:“侄儿素来不读《琴操》,实在不知道想听什么。”十娘说:“只要随意命题,都可编成乐曲。”阳曰旦笑着说:“海风引导帆船,也可以作一曲吗?”十娘说:“可以。”她随即按弦拨动,好像本来就有乐谱,意味融入音调,气势奔腾;阳曰旦静心体会,好像自己还在船中,被飓风摇摆颠簸。阳曰旦惊叹欲绝,问道:“我可以学吗?”十娘把琴交给他,试着让他弹拨,说:“可以教你。你想学什么曲子?”阳曰旦说:“刚才你演奏的《飓风操》,不知道得学几天?请先录下曲谱,让我哼唱。”十娘说:“这首曲子没有乐谱,我是用意念谱写的。”她于是另外取来一张琴,示范勾、剔等指法,让阳曰旦模仿。阳曰旦练习到一更多,音律节奏粗略合谱,晏海屿夫妇才告别离去。

  阳曰旦凝神注目,对着灯烛独自弹奏;弹了很久,顿然领悟其中诀窍,不由得手舞足蹈。一抬头,忽见丫鬟站在灯烛下,他惊讶地说:“你怎么还没走呀?”丫鬟笑着说:“十姑吩咐我等你睡下,关上门房,移开灯架。”阳曰旦仔细看她,双眼如秋水清澈,仪态十分娇媚。阳曰旦动了心,就用言语挑逗她;丫鬟低头含笑。阳曰旦更是意乱情迷,突然起来搂着她的脖子。丫鬟说:“别这样!夜已四更,主人快要起床了,彼此有意思,明晚不迟。”两人正亲热地拥抱着,忽然听见晏海屿呼唤“粉蝶”。丫鬟脸色一变,说:“糟了!”急忙跑开了。阳曰旦偷偷去听。只听见晏海屿说:“我本来就说这丫鬟尘缘未断,你一定要留用她。现在怎么样?该打三百鞭!”十娘说:“这凡心一旦动了,就不能供使唤了,不如为我的侄子把她打发走吧。”阳曰旦很惭愧也很害怕,回到书房,灭了灯自己睡了。

  天亮时,有童子来伺候阳曰旦洗漱,粉蝶再也没露面。阳曰旦心里忐忑不安,担心受到责备或被赶走。一会儿,晏海屿夫妇出来,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怀,便要考他练的琴。阳曰旦弹了一回,十娘说:“虽然还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十分已得九分,练熟了就能达到精妙。”阳曰旦又请求教别的曲子。晏海屿教了他一首《天女谪降》,这曲子的指法复杂,阳曰旦练了三天,才能完整地弹出曲子。晏海屿说:“技法的大概都已学完,以后只要熟练了就行。只要把这两首曲子练熟,琴谱中没有难弹的曲子了。”

  阳曰旦非常想家,禀告十娘:“我住在这里,承蒙姑姑抚养,很快活;但家里人一定惦念我。离家三千里,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十娘说:“这就不难。原来的船还在,我要助你一帆风。你没有妻子,我已经为你把粉蝶送去了。”她于是赠给阳曰旦一张琴。又送给他一些药,说:“回家给祖母治疗,不但可治病,也可以延年益寿。”然后便送阳曰旦到海边,让他登船。阳曰旦找船桨,十娘说:“不需要这东西。”便解下裙子做船帆,替他绕系在桅杆上。阳曰旦担心迷失方向,十娘说:“不必担忧,只凭船漂就行。”系好了,十娘下了船。阳曰旦不禁心里一酸,正要拜别,南风强劲地刮起来,船已离岸很远了。他看见船上已备了干粮,却只够一天食用,心里埋怨姑姑吝啬。肚子饿了不敢多吃,惟恐一下子吃光,只吃了

一块芝麻烧饼,但觉饼的外皮和内层又甜又香。剩下六七块,小心保存起来,而自己也不再饿了。不久看见夕阳快落下,阳曰旦才后悔离开时没讨个蜡烛。眨眼间,远远望见人烟,仔细辨认,却是琼州。阳曰旦高兴极了。不一会儿,船已靠近岸边,阳曰旦解下裙子,包起烧饼回家了。

  他走进家门,全家又惊又喜,原来他离家已十六年了,他这才知道是遇上了神仙。阳曰旦看祖母又老又病,比先前更衰弱;他取出药让祖母服用后,久治不愈的病立刻好了。家人都奇怪地问他,阳曰旦就说了所遇见的事。祖母流着泪说:“她是你姑姑啊。”当初,老夫人有个小女儿名叫十娘,生就一副天仙的姿色。许配了晏氏。女婿十六岁进了山不回来,十娘等到二十多岁,突然没病自己死了,已经殡葬三十多年。大家听了阳曰旦的话,都疑心十娘并没死。阳曰旦取出那条裙子,原来那是十娘在家时平常穿的。那些饼分给大家吃,吃一个,整天都不饿,而精神分外旺盛。老夫人吩咐发掘十娘的墓冢查验,只有一口空棺材在里面。

  早先,阳曰旦聘了吴家的女儿,还没娶,阳曰旦几年不回来,吴家姑娘便另外嫁了人。大家都相信十娘的预言,便等待粉蝶的到来;可是等了一年多都没音信,才商议另外说亲。邻县的钱秀才有个女儿名叫荷生,她貌美的声名传出很远。年纪十六岁,没出嫁就死了三个未婚夫。阳家就派媒人定下这门亲事,选了个吉日举行了婚礼。新娘子进了门,果然光彩艳丽,是个绝代美女。阳曰旦一看,原来是粉蝶,他惊讶地问起往事,荷生什么都不知道。原来粉蝶被赶走时,就是荷生诞生的日子。每当阳曰旦为她演奏《天女谪降》曲,荷生就手托下巴凝思,好像隐隐约约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似的。

  丐 仙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广里。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里中来一丐者,胫有废疮,卧于道,脓血狼籍,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高见而怜焉,遣人扶归,置于耳舍。家人恶其臭,掩鼻遥立。高出艾亲为之灸,日饷以疏食。数日,丐者索汤饼。仆人怒诃之。高闻,即命仆赐以汤饼。未几,又乞酒肉。仆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于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饭犹嫌粗粝,既与汤饼,又乞酒肉。此等贪饕,只宜仍弃之道上耳。”高问其疮,曰:“痂渐脱落,似能步履,顾假咿嘎作呻楚状。”高曰:“所费几何!即以酒食馈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仆伪诺之,而竟不与;且与诸曹偶语,共笑主人痴。次日,高亲诣视丐,丐跛而起,谢曰:“蒙君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载。但新瘥未健,妄思馋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饵丐者。仆衔之,夜分,纵火焚耳舍,乃故呼号。高起视,舍已烬,叹曰:“丐者休矣!”督众救灭。见丐者酣卧火中,齁声雷动。唤之起,故惊曰:“屋何往?”群始惊其异。高弥重之,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与同坐处。问其姓名,自言:“陈九。”居数日,容益光泽。言论多风格,又善手谈。高与对局,辄败;乃日从之学,颇得其奥秘。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即有贵客来,亦必偕之同饮。或掷骰为令,陈每代高呼采,雉卢无不如意。高大奇之。

  每求作剧,辄辞不知。一日,语高曰:“我欲告别,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设相邀,勿以人从也。”高曰:“相得甚欢,何遽诀绝?且君杖头空虚,亦不敢烦作东道主。”陈固邀之曰:“杯酒耳,亦无所费。”高曰:“何处?”答云:“园中。”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乃从如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异鸟成群,乱哢清咮,仿佛暮春时。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句辀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见鸜鹆栖架上,呼曰:“茶来!”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鸜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珍错杂陈,瞬息满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陈见高饮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鹆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熌熌,有巨蝶攫鹦鹉杯,受斗许,翔集案间。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亟加赞叹。陈唤曰:“蝶子劝酒!”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绣衣翩跹,前而进酒。陈曰:“不可无以佐觞。”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际,足离于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埃。且歌曰:“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袅袅,不啻绕梁。高大喜,拉与同饮。陈命之坐,亦饮之酒。高酒后,心摇意动,遽起狎抱。视之,则变为夜叉,睛突于眦,牙出于喙,黑肉凹凸,怪恶不可状。高惊释手,伏几战栗。陈以箸击其喙,诃曰:“速去!”随击而化,又为蝴蝶,飘然飏去。高惊定,辞出。见月色如洗,漫语陈曰:“君旨酒嘉肴,来自空中,君家当在天上,盍携故人一游?”陈曰:“可。”即与携手跃起。遂觉身在空冥,渐与天近。见有高门,口圆如井,入则光明似昼。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有大树一株,高数丈;上开赤花,大如莲,纷纭满树。下一女子,擣绛红之衣于砧上,艳丽无双。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见之,怒曰:“何处狂郎,妄来此处!”辄以杵投之,中其背。陈急曳于虚所,切责之。高被杵,酒亦顿醒,殊觉汗愧。乃从陈出,有白云接于足下。陈曰:“从此别矣。有所嘱,慎志勿忘:君寿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当可免。”高欲挽之,返身竟去。

  高觉云渐低,身落园中,则景物大非。归与妻子言,共相骇异。视衣上着杵处,异红如锦,有奇香。早起,从陈言,裹粮入山。大雾障天,茫茫然不辨径路。蹑荒急奔,忽失足,堕云窟中,觉深不可测;而身幸不损。定醒良久,仰见云气如笼。乃自叹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数终不能免,何时出此窟耶?”又坐移时,见深处隐隐有光,遂起而渐入,则别有天地。有三老方对弈,见高至,亦不顾问,棋不辍。高蹲而观焉。局终,敛子入盒。方问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堕失路。”老皆曰:“此非人间,不宜久淹。我送君归。”乃导至窟下。觉云气拥之以升,遂履平地,见山中树色深黄,萧萧木落,似是秋杪。大惊曰:“我以冬来,何变暮秋?”奔赴家中,妻子尽惊,相聚而泣。高讶问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为异物矣。”高曰:“异哉,才顷刻耳。”于腰中出其糗粮,已若灰烬,相与诧异。妻曰:“君行后,我梦二人皂衣闪带,似谇赋者,汹汹然入室张顾。曰:‘彼何往?’我诃之曰:‘彼已外出。尔即官差,何得入闺闼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语云‘怪事怪事’而去。”乃悟己所遇者,仙也;妻所梦者,鬼也。高每对客,衷杵衣于内,满座皆闻其香,非麝非兰,着汗弥盛。

  【今译】

  高玉成是个世家子弟,住在金城的广里。他擅长针灸,不管穷人富人,一律给予医治。

  里中来了个乞丐,小腿上长了个烂疮,躺在路旁,脓血狼藉,臭得让人无法靠近。居民们担心他死掉,每天都给他一顿饭吃。高玉成见了,很可怜他,派人把他扶回家,安置在耳房里。家人们厌恶他的臭味,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高玉成却取出艾叶,亲自为他治疗;每天给他粗饭吃。几天后,乞丐要吃面食。仆人生气地斥责他。高玉成听见了,立刻吩咐仆人给他面食。没多久,乞丐又讨酒肉。仆人跑去告诉高玉成说:“这乞丐太可笑了!当他躺在路上时,每天想吃一顿都不可能;现在一天三顿还嫌食物粗糙,已经给了他面食,又讨酒肉。这种馋鬼,最好仍旧扔在大道上!”高玉成询问他的疮,仆人说:“疮疤渐渐脱落,好像已经能走路了,只是他还装模作样地呻吟,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高玉成说:“能花几个钱!就给他酒肉吃,等他康复了,也许就不会恨我们。”仆人假装答应,而始终不给;而且私下和其他仆人谈起,都笑主人傻。第二天,高玉成亲自去看望乞丐,乞丐瘸着腿站起来,道谢说:“承蒙你的高情厚义,救活了我这个快死的人,治好了我的病,恩惠深厚,如同天地。只是刚刚痊愈,还没康复,冒昧地想大吃一顿解解馋。”高玉成知道上次的吩咐没被执行,便把仆人唤来打了一顿,命他立刻拿来酒肉款待乞丐。仆人怀恨在心,半夜,纵火焚烧耳房,然后故意呼叫救火。高玉成起来看,耳房已火势蔓延,叹息说:“乞丐完了!”他督促众人把火扑灭。只见乞丐熟睡在火中,鼾声如雷。众人把他叫起来,乞丐故作惊讶地问:“房子哪去了?”大家这才知道他不是寻常人物。

  高玉成更尊重他了,安排他住在客房里,让他穿上新衣服,每天都和他相处坐谈。高玉成问他姓名,乞丐自称“陈九”。过了几天,陈九越发容光焕发,谈吐很风雅。他还善下围棋,高玉成和他对弈,总是输;于是每天跟他学棋,掌握了不少绝招。这样过了半年,陈九不说走,高玉成也是一时少了他就闷闷不乐。就是有贵客来访,也必定要他陪客同饮。有时掷骰子作酒令,陈九总替他掷骰,所得彩数无不合意。高玉成大为奇怪。每每请他变个戏法,他总推托说不会。

  一天,陈九对高玉成说:“我要告辞了。受你恩惠一直很深,我今天备下薄酒请你,不要携带随从。”高玉成说:“我们相处得很融洽,为什么突然要分别呢?况且你无钱买酒,也不敢麻烦你做东道主。”陈九再三邀请他赴宴,说:“一杯酒罢了,也没什么破费的。”高玉成说:“在什么地方?”陈九说:“在园子里。”当时正是严冬,高玉成担心园子的凉亭里太冷了。陈九一再说:“不要紧。”高玉成于是跟着他来到园子里。只觉得天气顿时暖和了,像是三月初。到亭子里,更是暖和。奇异的鸟儿成群结队,都清脆地鸣叫着,仿佛到了暮春时节。亭里的桌子都镶嵌了玛瑙碧玉。有座水晶屏风晶莹澄澈,照见人影,屏风上有花树摇曳,有的开放,有的飘零,各不一样;又有白色的鸟像雪一般,在树上飞来飞去地鸣叫着。高玉成用手去摸,却空无一物。

  高玉成惊愕了很久。坐下后,见有只八哥栖息在架子上,叫道:“送茶来!”一会儿,见朝阳丹凤衔来一个赤玉盘,上面有两只玻璃杯,里面盛满香茶,伸着脖子屹立着。喝完茶,两人把玻璃杯放回盘子,丹凤便衔着盘子,又振翅飞走了。八哥又叫道:“送酒来!”立即,青鸾黄鹤翩翩从太阳里飞来,衔着壶,衔着杯,一件又一件放在桌子上。一会儿,百鸟奉上食物,不停地飞来飞去;山珍海味间杂铺陈,眨眼间堆满了桌子,佳肴飘香,美酒香醇,都不是寻常之物。陈九见高玉成很能喝,便说:“你有海量,得用大杯。”八哥又叫道:“拿大杯来!”忽见太阳旁边光芒闪烁,有一只巨大的蝴蝶抓着一只鹦鹉杯,装得下一斗多酒,飞来停在桌子上。高玉成看这蝴蝶比鸿雁还大,双翅舒展着,五彩斑斓,灿烂艳丽,便不住地赞叹。陈九呼唤道:“蝴蝶来劝酒!”蝴蝶展翅一飞,变成一位美女,身着锦绣衣裳,轻盈飘逸,上前斟酒。陈九说:“喝酒不能没有歌舞助兴。”美女便翩翩起舞。舞到兴浓时,她的脚离地一尺多高,仰折细腰,一直与脚平齐,倒过来翻身站立,身体却不曾沾上尘埃。她还唱道:“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袅袅,不止绕梁三日。高玉成十分高兴,拉她一块儿喝酒。陈九命美女坐下,也让她喝酒。高玉成酒醉,心猿意马,突然站起来亲热地抱住美女。一看,美女变成了夜叉,眼睛突出眼眶,牙齿露于唇外,黑色的肌肉凹凸不平,丑陋得难以形容。高玉成惊骇地放了手,趴在桌上直打哆嗦。陈九用筷子敲夜叉的嘴,喝道:“快走!”怪物又成了蝴蝶,飘然飞去。

  高玉成惊魂稍定,告辞出来。见月色皎洁,随口对陈九说:“你的美酒佳肴都来自空中,你的家应该在天上。为什么不带老朋友去游一游?”陈九说:“可以。”随即携着高玉成的手跳起来。高玉成便觉得飘到空中,渐渐接近了天。见有座高门,门口圆形,像井口一般,走进去,一片光明,如同白昼。台阶和道路都用青色的石块砌成,光滑、清洁,纤尘不染。有一株大树,高好几丈;树上开着红花,有莲花般大小,错落地缀满枝头。树下有位女子,在捣衣石上捶击绛红色的衣服,艳丽无比。高玉成呆呆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竟忘了走路。那女子察觉了,生气地说:“哪儿来的轻薄男子,擅入此地!”便用捣衣棒掷向高玉成,打中他的背脊。陈九急忙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严厉地责备他。高玉成挨了一棒,酒也立时醒了,觉得很惭愧。于是跟着陈九出来,有一朵白云飘到脚下。陈九说:“从此分手了。我有个嘱咐,请用心记住,不要忘了:你寿命不长,明天赶快到西山里躲避,或许能够免除此祸。”高玉成想拉住他,陈九转身径自走了。高玉成觉得白云渐渐下降,自己落在园子里,可园子的景物与刚才大不一样。

  高玉成回家和妻子谈起,夫妻俩都感到惊异。再看衣服上中了捣衣棒的地方,奇异的红色如同朱锦,散发出特殊的香味。第二天高玉成早早起来,他遵从陈九的嘱咐,携带着干粮进山了。大雾遮天蔽日,四面迷蒙,分不清路径。高玉成踏着荒野急急奔走,忽然失足掉进一个山洞里,觉得深不可测;而身体幸好没受伤。过了很久,他才清醒过来,抬头见云气像蒸笼一般。他于是暗自嗟叹:“神仙叫我逃避灾难,大祸始终不能避免,什么时候能出这个洞穴呢!”又坐了一会,发现洞穴深处隐隐透出亮光,便站起来慢慢走进去,原来里面另有一番天地。有三个老头儿正在下棋,看到高玉成来了,不闻也不问,继续下棋。高玉成蹲在旁边看。棋下完了,老头们把棋子收拾到盒子里,才问客人怎么来到这里的。高玉成说:“我在大雾里迷了路,掉进来。”老头说:“这里不是人间,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家。”于是把高玉成领到洞口下,高玉成觉得被云雾簇拥着往上升,便踏上了平地。但见山上的树木叶子变成深黄,萧瑟地飘落,像是深秋时分。高玉成大吃一惊,说:“我是冬天来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深秋?”他跑回家里。妻子孩子都很吃惊,围拢来哭泣。高玉成惊讶地询问,妻子说:“你一去三年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变成鬼了。”高玉成说:“奇怪!才片刻工夫罢了。”他从腰间摸出干粮,干粮都像灰烬一般。一家人都很诧异。妻子说:“你走后,我梦见两个穿着黑衣、系着闪光腰带的人,好像是来催缴赋税的,吵吵嚷嚷地走进屋里四处张望,说:‘他到哪儿去了?’我喝斥他们说:‘他外出了。你们即使是公差,怎能擅自闯进闺房!’那两人便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说:‘怪事!怪事!’就离开了。”高玉成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神仙;妻子梦见的是鬼。自那以后,高玉成每逢接待客人,都把那件挨过捣衣棒的衣服贴身穿着,满座便都闻到那股香味,那香气既不是麝香也不是兰香,沾了汗反而更加浓烈。

  人 妖

  马生万宝者,东昌人,疏狂不羁。妻田氏,亦放诞风流。伉俪甚敦。有女子来,寄居邻人某媪家,言为翁姑所虐,暂出亡。其缝纫绝巧,便为媪操作,媪喜而留之。逾数日,自言能于宵分按摩,愈女子瘵蛊。媪常至生家,游扬其术,田亦未尝着意。生一日于墙隙窥见女,年十八九已来,颇风格,心窃好之。私与妻谋,托疾以招之。媪先来,就榻抚问已,言:“蒙娘子招,便将来。但渠畏见男子,请勿以郎君入。”妻曰:“家中无广舍,渠侬时复出入,可复奈何?”已又沉思曰:“晚间西村阿舅家招渠饮,即嘱令勿归,亦大易。”媪诺而去。妻与生用拔赵帜易汉帜计,笑而行之。

  日曛黑,媪引女子至,曰:“郎君晚回家否?”田曰:“不回矣。”女子喜曰:“如此方好。”数语,媪别去。田便燃烛展衾,让女子先上床,己亦脱衣隐烛。忽曰:“几忘却,厨舍门未关,防狗子偷吃也。”便下床启门易生。生窸窣入,上床与女共枕卧。女颤声曰:“我为娘子医清恙也。”间以昵词。生不语。女即抚生腹,渐至脐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触腕崩腾。女惊怖之状,不啻误捉蛇蝎,急起欲遁。生沮之,以手入其股际,则擂垂盈掬,亦伟器也。大骇呼火。生妻谓事决裂,急燃灯至,欲为调停。则见女赤身投地乞命,妻羞惧趋出。生诘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以兄大喜为桑冲门人,因得转传其术。又问:“玷几人矣?”曰:“身出行道不久,只得十六人耳。”生以其行可诛,思欲告郡,而怜其美,遂反接而宫之。血溢殒绝。食顷复苏,卧之榻,覆之衾,而嘱曰:“我以药医汝,创痏平,从我终焉可也?不然事发不赦!”王诺之。

  明日,媪来。生绐之曰:“伊是我表侄女王二姐也,以天阉为夫家所逐,夜为我家言其由,始知之。忽小不康,将为市药饵,兼请诸其家,留与荆人作伴。”媪入室,视王,见其面色败如尘土,即榻问之。曰:“隐所暴肿,恐是恶疽。”媪信之去。生饵以汤,糁以散,日就平复。夜辄引与狎处,早起则为田提汲补缀,洒扫执炊,如媵婢然。

  居无何,桑冲伏诛,同恶者七人并弃市,惟二喜漏网。檄各属严缉。村人窃共疑之,集村媪隔裳而探其隐,群疑乃释。王自是德生,遂从马以终焉。后卒,即葬府西马氏墓侧,今依稀在焉。

  异史氏曰:“马万宝可云善于用人者矣。儿童喜蟹可把玩,而又畏其钳,因断其钳而蓄之。呜呼!苟得此意,以治天下可也。”

  【今译】

  书生马万宝是山东东昌人,为人狂放不羁。他的妻子田氏也放纵风流。夫妻俩关系很融洽。有一天,忽然来了个女子,寄住在隔壁老妇人家里,说是被公公婆婆虐待,暂时逃出来的。她的缝纫工夫极好,便替老妇人干活。老妇人很高兴把她留下来。以后几天,女子自称能在半夜按摩治疗妇女腹胀病。老妇人常常到马万宝家宣传那女子的医术,田氏也没有留意。有一天,马万宝在墙缝里窥见那女子,年纪十八九岁左右,颇有风韵,马万宝心里暗暗喜欢她。他私下和妻子商量,要妻子借口有病把她引来。老妇人先来了,到床前问候田氏之后,说:“承蒙娘子相请,她就要来了。但她害怕见到男人,请不要让你丈夫进来。”田氏说:“家里宅小房少,他经常进进出出,这可怎么办呢?”后来她又沉思说:“今晚西村舅舅家请他去喝酒,我就叫他别回来,也很容易。”老妇人答应着走了。田氏给丈夫设了个调包计,马万宝笑着实行这一计策。

  天黑时分,老妇人领着那女子来了,问道:“你丈夫晚上回来吗?”田氏说:“不回了。”那女子高兴地说:“这样才好。”谈了几句,老妇人便告辞走了。田氏便点起蜡烛,铺好被子,让那女子先上床,自己也脱了衣服,灭了蜡烛。忽然,田氏说:“差点忘了,厨房门没关,得提防野狗偷吃。”便下了床,开门换了丈夫进来。马万宝蹑手蹑脚地进来,爬上床和那女子并头而睡。那女子声音颤抖着说:“我为娘子治病了。”她用一些亲热的话来挑逗,马万宝不吭声。那女子便抚摸马万宝的肚子,渐渐摸到肚脐下边,停住手不摸,突然把手伸向马万宝的阴部,可手刚一触到,就猛地弹开。那惊怕的情形就像是不小心抓住了毒蛇、蝎子,她急忙爬起来准备逃走。马万宝把她拦住。他用手伸到她的大腿之间,里面是鼓囊囊的满把,也是男性。马万宝大惊,唤人点灯。田氏知道事情弄僵了,急忙点上灯赶来,想居间调停。进来后,却见那“女子”裸体趴在地上求饶。田氏知道真相后,又羞又怕,连忙走出房间。马万宝盘问那人,说是谷城人王二喜,因为哥哥大喜是桑冲的徒弟,因而学会那种邪术。马万宝又问:“你奸污多少人了?”王二喜说:“我出道不久,得手的才十六人。”因为这种行为可判杀头,马万宝想报告府衙,但爱他的美貌,于是反绑他双手,把他阉割了。鲜血涌溢,王二喜昏死在地,一顿饭工夫过后,又苏醒过来。马万宝让他躺到床上,盖上被子,并嘱咐说:“我用药给你治疗,伤口平复后,得跟我一辈子,否则,事情一旦败露,你就罪不可赦!”王二喜答应了。

  第二天,老妇人来了,马万宝骗她说:“她是我的表侄女王二姐。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被婆家赶出来,夜里她对我妻子讲明缘由,我们这才知道。她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我准备去给她买些药,并到她婆家求情,把她留下来与我妻子作伴。”老妇人进屋看王二喜,见他面色灰黄,有如尘土。她走近床前问她得了什么病。王二喜说:“阴部突然肿起来,恐怕长了个毒疮。”老妇人信以为真,就离去了。马万宝给王二喜喝药,撒上药粉,创口一天天愈合了。夜里马万宝总拉着他跟他玩乐;一早起来,王二喜就替田氏提水、做针线、打扫房子、煮饭,像个丫鬟一样。

  不久,桑冲被诛杀,他的七个同伙都砍头示众;只有王二喜漏网,官府下令各下属部门严加追捕。村里人私下里都怀疑王二喜,召集了村里几个老太婆隔着裙子摸他的阴部,大家的怀疑这才消除。王二喜因此很感激马生,便终身跟随马万宝了。他死后,就葬在东昌城马氏的墓旁,现在他的墓好像还在那里。

  异史氏说:“马万宝可以称得上是善于用人了。小孩子喜欢螃蟹好玩,但又怕螃蟹的钳子,于是把它的钳掐断养起来。呜呼!如果能领会这种精神,可以用来治理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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