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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贾奉雉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33823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十章 贾奉雉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风格洒然,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郎读罢,不甚称许,曰:“足下文,小试取第一则有余,闱场取榜尾则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闻之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郎曰:“不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将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笑曰:“少年盛气哉!”遂别去。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闱场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因出所拟七题,使贾作之。越曰,索文而阅,不以为可,又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葺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俟其来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榎楚,不能复忆之也。”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过;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阁群书矣。”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场中,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更不能复更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贾以实告,即求试符;视之,已漫灭矣。再忆场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诸其寓。贾诺之。郎既去,贾复取文稿自阅之,大非本怀,怏怏不自得。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未几,榜发,竟中经魁。又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方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即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行将遁迹山丘,与世长绝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见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叟曰:“来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无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屦登榻,月明穿射矣;觉微饥,取饵啖之,甘而易饱。窃意郎当复来。坐久寂然,杳无声响,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睨之,则虎蹲檐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即复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顷,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出。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又念曰:“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曰:“鼠子动矣!”初,夫妻与婢同室,狎亵惟恐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能来?”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自匿,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叟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贾自短墙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去,相见行有日也。”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问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殁,两孙穷踧,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己同室,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嘑而与之。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饷,而祥父子绝迹矣。

  是岁,试入邑庠。邑令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偿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杲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第。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余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攻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时杲入泮已久,为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嘱杲,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之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

  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隶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杳。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弃去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贾生羞而遁去,此处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今译】

  贾奉雉是甘肃平凉人,才气、名声在当地是首屈一指的,但屡次参加科举考试总是名落孙山。一天,他在路上遇见一个秀才,那秀才自称姓郎,风度潇洒,说话很有见地。贾奉雉于是邀他一起到自己家里,拿出习作请他指正。郎秀才读完,不怎么称赞,说:“你的文章,小考拿第一还有余,而进考场连末一名也取不上。”贾奉雉问:“该怎么办呢?”郎秀才说:“天下事,仰头踮脚往上靠就难,而弯下身子去它就很容易,这种道理难道还用得着我说吗?”于是他指出一两个人的一两篇文章作为作文的标准,可这些人和文章大多是贾奉雉看不上眼,以为不值一提的。贾奉雉听了,笑道:“做学问的人写出文章,贵在千古不朽,能够传世,即使由此大富大贵,吃山珍海味,天下人也不以为过分。如果像你所说的这样猎取功名,纵然登上宰相宝座,也还是卑贱的。”郎秀才说:“你说的不对。文章尽管漂亮,作者地位低下就无法流传。你想抱着书本到老,那就算了;否则,阅卷的官员们,都是靠这种东西爬上去的,恐怕他们不能因为评阅你的文章,而另换一副眼睛和肚肠。”贾奉雉始终沉默着。郎秀才站起来,笑道:“年轻人心气盛啊!”就告辞走了。

  这年秋天,贾奉雉参加乡试又落了榜,他感到郁郁不得志,想起郎秀才的话,就拿他上次指给他看的几篇文章硬着头皮读下去,一篇还没读完,就昏昏欲睡,他只觉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又过了三年,乡试日期将近,郎秀才忽然到来。两人相见,都高兴。郎秀才于是拿出自己拟定的七道题目,叫贾奉雉作文。过了一天,他把贾奉雉写的文章要来看,认为不行,又叫他重写;写完,郎秀才又指出许多毛病来。贾奉雉开玩笑地从落榜的考卷中搜集一些冗长杂乱、空洞无物、简直不能见人的句子,连缀成文章,等郎秀才来就拿给他看。郎秀才高兴地说:“行了!”便要贾奉雉记熟,一再叮咛别忘了。贾奉雉笑道:“实话跟你说:这些话语言不由衷,转眼就忘了,就是挨顿板子我也没法再记起来。”郎秀才坐在书桌旁,硬要贾奉雉自己朗诵一遍;并让他光着脊背,用笔在他背上画了一道符,然后向他告别,说:“光这些就足够了,可以把所有的书都束之高阁了。”贾奉雉看那道符,洗也洗不掉,深深渗进肌肤里去了。

  到了考场上,七道题目都跟郎秀才拟的一样,一道没漏。贾奉雉回想作过的文章,都茫茫然记不起了,惟独开玩笑拼凑的文章,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但他提起笔来,总觉得写这样的东西很可耻;想稍微改动,但翻来覆去苦苦思索,竟然不能改换一个字。太阳已经西下,只好全文照录,出了考场。郎秀才已经在场外等候多时了,见面就问:“为什么你出来得这么晚?”他照实说了,就求郎秀才擦掉那道符;等他脱下衣服一看,符已消失了。贾奉雉再回想考场里写的文章,就像隔世一般,全都忘了。他对此感到非常惊奇。于是问郎秀才:“您为什么不替自己谋取功名呢?”郎秀才笑道:“只因我没有这种想法,所以用不着读这种文章。”他于是约贾奉雉第二天到他寓所,贾奉雉答应了。郎秀才走后,贾奉雉拿文章的底稿自己阅读,完全不是自己的本意,心中怏怏不乐,若有所失,不再去拜访郎秀才,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乡。

  不久,发榜了,贾奉维竟然中了第一名举人。他又拿旧稿来读,边读边出冷汗。读完以后,几层衣服都湿透了。他自言自语说:“这文章一出来,我怎么见天下读书人呢!”正在羞愧间,郎秀才忽然来了,说:“你追求高中,现在已经高中了,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呢?”贾奉雉说:“我自己刚才想,用金盆玉碗盛狗屎,真没脸出去见同人。我打算隐居山林,和这尘世永远隔绝。”郎秀才说:“这也非常高尚,只怕你做不到。要是你真能做到,我可以给你引见一个人,你就能长生不老,连流芳千古的美名也不足留恋,何况意外得来的富贵呢!”贾奉雉很高兴,挽留郎秀才与他一块过夜,说:“容我想想。”天亮时,他对郎秀才说:“我的决心定了!”他也没告诉妻子儿女,就跟着郎秀才飘然而去。

  他们渐渐进入深山,来到一个洞府,里面别有一番天地。有个老头坐在堂上,郎秀才叫贾奉雉上前参拜,称他师父。老头问:“怎么来得这么早?”郎秀才禀告说:“这个人入道修行的念头已经坚定了,希望师父收下他。”老头对贾奉雉说:“你既然来了,要把自己的身躯一并置之度外才行。”贾奉雉连声答应。郎秀才把他送到一个院落里,安排了住处,又送来一些糕饼,才走了。

  贾奉雉看那房子,很是雅致干净;但门没门扇,窗没窗棂,屋里只有一张茶几和一张床。他脱鞋上床,月光已明朗地照射进来了。他觉得有点饿,拿糕饼来吃,味道很好又很容易饱,心里以为郎秀才会再来,可坐了很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只觉得满屋清香扑鼻,自己的五脏六腑空灵明净,身上的脉络可以指点着数出来。忽然听见屋外有刺耳的响声,像猫在抓痒,他从窗口往外一瞧,原来是一只老虎蹲在屋檐下。他乍一看,大吃一惊;随即想起师父的话,马上又集中意念端坐着。那老虎似乎知道屋里有人,不一会儿就进了屋,走近床前,呼呼地喷着气,把他的大腿和脚掌嗅了个遍。一会儿,听得院子里有东西鸣叫扑动,像鸡被捆上似的,老虎就跑了出去。

  又坐了一会儿,一个美人进来,兰花麝脑的香气扑鼻,她悄悄登上床榻,凑近贾奉雉的耳朵小声说:“我来了。”说话之间,她唇上擦的胭脂散发出香气。贾奉雉闭着眼,一动不动。美人又低声说:“睡了吗?”那声音很像他妻子,贾奉雉心中微微一动。又想道:“这都是师父试探我的幻术。”于是依旧闭着眼睛。美人笑道:“老鼠动了!”早先,他们夫妻跟丫鬟同住一屋,要亲昵惟恐丫鬟听到,私下约定好一句隐语,说:“老鼠动了”便相欢爱。贾奉雉忽然听到这话,不觉心中一阵冲动,睁眼仔细一看,果真是妻子。他问道:“你怎么能来?”妻子答道:“郎秀才怕你寂寞想回家,派个老太婆把我领来了。”由于贾奉雉出门没告诉一声,妻子偎依着他的时候,露出明显的怨恨之情。贾奉雉安慰半天,她才高兴起来,于是两人嬉戏作乐。事后,天已经快亮了,听见老头责骂呵斥的声音渐渐接近院子。贾奉雉的妻子急忙起身,见没地方躲藏,就爬过矮墙逃走了。不一会儿,郎秀才跟着老头进来了。老头当着贾奉雉的面用拐杖打了郎秀才一顿,然后叫他把客人赶走。郎秀才带贾奉雉也从矮墙上出去,说:“我对你期望太高了,不免急于求成;不想你情缘未断,连累我受责打。现在你暂且离开,将来会有相见的日子。”他给贾奉雉指出回家的路,就拱手告别了。

  贾奉雉低头一看,自己的村庄就在眼前。他料想妻子体弱脚慢,一定滞留在半路。他急匆匆地走了一里多,已经到了家门口,只见房子围墙七零八落,全不是旧时景象,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竟没一个认识的,他心里才惊讶起来。忽然想起刘晨、阮肇从天台山回到家乡的境况,与眼下的情景十分相似。他不敢进门,在对门坐下休息。过了很久,有个老翁拄着拐杖出来。贾奉雉向他作揖,问道:“贾奉雉的家在哪里?”老人指着那房子说:“这就是。莫非想问那怪事吗?我全知道。相传贾奉雉这人听到中举的捷报就逃走了;他走时,他儿子才七八岁。后来孩子到十四五岁时,他母亲忽然大睡不醒。儿子在世时,天凉天热给她换衣服;等儿子死了,两个孙子很穷,房子毁坏了,只用木架子盖上草遮风挡雨。上个月夫人忽然醒来,屈指算来睡了一百多年了。远近的人听说这怪事,都来探访看望,近日才渐渐少了。”贾奉雉顿时豁然大悟,说:“老人家有所不知,贾奉雉就是我呀!”老翁吓了一大跳,跑着去给贾家报信。

  这时他的大孙子已死,二孙子贾祥有五十多岁了。贾祥看贾奉雉很年轻,怀疑其中有假。不一会儿,贾奉雉的夫人出来了,才认出了他。夫人两行眼泪流不住,招呼他一起进屋,但苦于没有房子,只好暂时到孙子屋里。大大小小的男人妇女跑进来,身边都站满了,都是他的曾孙、玄孙,大都呆头呆脑粗俗不堪。大孙子媳妇吴氏买了酒,做了粗茶淡饭;又叫她的小儿子贾杲两口子同自己住一个屋,腾出房子给爷爷奶奶住。贾奉雉进那房子,只见到处都是烟灰尘土,充斥着小孩的尿臊味和各种难闻的气味。过了几天,他又懊恼又叹惜,实在受不了。两个孙子家轮流供应饮食,饭菜做得很差。村里人因贾奉雉刚回来,天天请他喝酒;而他的夫人常常吃不上一顿饱饭。

  吴氏本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懂得做晚辈的规矩,对贾奉雉夫妇尊敬孝顺一如既往。而贾祥家的供给就渐渐少了,有时要呵斥着才给他们一些东西。贾奉雉一怒之下,带着夫人离开了,到东村设帐教书。他常对夫人说:“我非常后悔回来,但已不可挽回了。没有办法,重操科举旧业,如果心里没有羞耻之感,富贵不难得到。”过了一年多,吴氏还时常送东西来,而贾祥父子则与他们继绝来往了。这一年,他考取秀才。县令器重他的文才,赠给他很多钱财,从此家境宽裕了些。贾祥渐渐来套近乎。贾奉雉叫他进来,算清以前耗费他的钱物,拿出银子偿还他,斥责一顿,赶了出去。于是买了新房子,把吴氏接来同住。吴氏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留在老家看守家业;二儿子贾杲很聪明,贾奉雉让他跟自己的学生们一起念书。

  贾奉雉从山中归来以后,心思更加明澈。不久,报捷连连,考中进士。又过几年,以侍御史的职衔监察两浙地方,名声显赫,他府上的歌舞鼓乐和亭台楼阁,盛极一时。他为人耿直严峻,不避权贵,朝廷里的大官总想陷害他。他多次上奏章请求退休,都没得到皇上批准,不久灾祸就发生了。早先,贾祥的六个儿子都是无赖之徒,贾奉雉虽然同他们已经断绝来往,不把他们当作子孙看待,但他们都依仗他的声势作威作福,霸占田地房宅,他家乡的人都痛恨他们。有个人娶了新媳妇,贾祥的二儿子抢去做小老婆。那人本来狡黠奸诈,乡亲们凑钱帮他打官司,因此这事传进京城。于是当权的官僚纷纷上奏折攻击贾奉雉。贾奉雉无法为自己辩白,被关押一年多。贾祥和他二儿子都病死在狱中。贾奉雉奉旨充军辽阳。当时贾杲考上秀才已经很久,为人仁义厚道,声望不错。贾奉雉的夫人生了个儿子,十六岁了,便把儿子嘱托给贾杲,夫妻俩带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上路。贾奉雉说:“十几年富贵,还没有一场梦的时间长。现在才知道荣华场所,都是地狱境界,我后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层罪孽。”

  走了几天,来到海边,远远看见来了一艘大船,鼓乐喧天,侍卫们都像天神一般。大船驶到眼前,从舱里出来一个人,笑着请贾御史到船上休息一下。贾奉雉一见,又惊又喜,纵身跳了过去,押解的差役不敢制止。夫人急忙想跟过去,但船已经远了,便愤然跳进海里。她漂流了几步远,只见大船上有个人向水里垂一条白练,把她引救到船上。差役命令船夫开船,边追边喊,只听大船上鼓声如雷,同轰鸣的海浪声间杂应和,眨眼间就不见了。仆人认识船上那个人,说他是郎秀才。

  异史氏说:“世人相传明代的名士陈大士在考场上写好了文章,吟诵几遍,叹气说:‘这样好文章谁能认得出呢!’于是扔掉重写,所以应试的文章比不上平日习作。贾奉雉感到羞耻而逃走,这说明他具有仙骨。后来重返人间,却为了糊口而使自己降了格。贫贱对人的伤害真厉害啊!”

  瑞 云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其母蔡媪,将使出应客。瑞云告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遂日见客。客求见者必以贽: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留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贵介,日接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赀。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仓猝遂别。既归,吟玩诗词,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曰:“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更不得一当,媪颇恚,将强夺之而未发也。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凖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起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以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

  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以适人对。又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价几何许?”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与同返。既至,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可得,意者其仙欤?

  【今译】

  瑞云是杭州的名妓,容貌和才艺都举世无双。十四岁时,她的养母蔡婆要让她出来接客。瑞云禀告说:“这是我一生的开端,不能草率。身价由妈妈来定,客人就让我自己选择。”蔡婆说:“好。”蔡婆定下了十五两银子的价钱,于是瑞云每天见客。客人要见她,必须送礼。礼厚的,瑞云陪他下一盘棋,送一幅画;礼薄的,只留喝一杯茶。瑞云的名声传扬已久,自这时起,富商贵人天天上门,连接不断。

  余杭县有个姓贺的书生,才学、名望一向很高,但家产属中等。他早就仰慕瑞云,当然不敢奢望与她鸳帐同梦,却也尽力备了一份薄礼,希望能见一见她的容颜。他又暗暗担心瑞云见得各种人多了,不把他这穷酸书生放在心上;等见面一谈起话,瑞云却对他十分殷勤。两人坐着谈了很久,瑞云眉目含情,还作了一首诗赠给贺生:“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

  贺生得了这首诗,欣喜若狂。他刚要向瑞云倾诉心声,忽然小丫鬟来禀报:“有客人来。”他只好匆匆忙忙地告辞了。

  回家以后,他吟诵玩味诗中的词意,梦魂萦绕。过了一两天,他无法控制强烈的感情,备下见面礼,再次前往。瑞云见了他,十分欢喜。她把座位挪近贺生,悄悄对他说:“能想法欢聚一夜吗?”贺生说:“我一个穷书生,惟有痴情可以奉献给知己。这一点点见面礼,已经竭尽我的财力。能够见到你的芳容,我的愿望已经满足;要说肌肤之亲,哪敢做此梦想?”瑞云听了,闷闷不乐,两人相对不说一句话。贺生坐了很久没出来,蔡婆接连喊瑞云,实际是催贺生走,贺生只好回去了。他心里很愁闷,想倾尽家产博得一回欢爱,但一夜过后便要分手,这思恋之情又怎能忍受?想到这里,火热的想念都消失了,彼此也就断绝了音信。

  瑞云挑选了几个月,再没一个合意的。蔡婆很不高兴,准备强迫她接客,只是还没有发作。有个秀才送上见面礼,坐下来说一会话便起身,用一个指头在瑞云的前额上按了一下,说:“可惜,可惜!”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大家看她额上有个手指印,像墨一般黑,越洗越明显。过了几天,墨印逐渐变大;一年多以后,墨痕已蔓延到颧骨和鼻梁了。见到她的人都掩着嘴笑,门前车马也因而绝迹。蔡婆去掉她的衣妆首饰,让她跟丫鬟们一起干活。瑞云身体娇弱,干不了这样的粗活,一天天憔悴下去。贺生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前去探望,见瑞云头发蓬乱地在厨房里,丑陋得像个鬼。她抬头看见贺生,立刻转过身面对墙壁,遮掩自己。贺生很怜悯她,便跟蔡婆说要赎她出来做妻子。蔡婆答应了。他卖掉田产,倾尽钱袋,把瑞云买回家来。进门后,瑞云牵着他的衣服擦泪,自称不敢做贺生的妻子,愿做侍妾,留待后娶的女子做主妇。贺生说:“人生所看重的是知己。你得志的时候还能把我看作知己,我岂能因为你现在失意了就忘掉你呢!”于是不再娶妻。知道的人都讥笑他,而他对瑞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

  过了一年多,贺生偶然到苏州去,有个姓和的书生跟他同住一个旅店,有一天和生忽然问:“杭州有个名妓瑞云,近来怎么样了?”贺生以“嫁人”回答他。和生又问:“嫁了什么人?”贺生说:“那人大致跟我相当。”和生说:“要能像你,可以说是找到合适的人。不知身价多少?”贺生说:“她由于有了奇怪的病,妓院卖的价钱很低。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哪能从妓院里买到漂亮姑娘呢?”和生又问:“那人真能像你一样吗?”贺生觉得他问得奇怪,便反过来问他。和生笑道:“实不相瞒,以前我曾见过一次她美丽的仪容,很惋惜她以绝代姿容流落风尘,因此用小小法术掩盖她美貌的光彩,保护她那璞玉的本质,只是想留待爱惜才华的人真正赏识她。”贺生忙问道:“先生能点污,也能洗掉吗?”和生笑道:“怎么不能,只是要那个人诚心求我一求。”贺生急忙站起来向和生行了个礼,说:“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啊。”和生高兴地说:“天下只有真正的才子才能多情,不会因为美丑的变化而变心。让我跟你回去,还你一位美貌佳人。”贺生于是和他一同回家。

  到家后,贺生要吩咐备酒,和生阻止他说:“先施行我的法术,好教置办酒菜的人有欢快的心情。”他便叫用洗脸盆盛水,伸出中指和食指在水中写画几下,说:“用这水一洗就会好。不过要让夫人亲自出来谢一谢医生。”贺生笑着把水捧进内屋,站在旁边等瑞云自己洗脸,只见手到之处她的脸变得光洁,和当年一样娇艳美丽。夫妻俩都很感激,一同出来道谢,而客人已经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着,想来和生是神仙吧?

  葛 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绅之园居焉。而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怀牡丹诗》百绝。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

  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又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宫妆艳绝。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反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生长跪曰:“娘子必是神仙!”妪咄之曰:“如此妄言,自当絷送令尹!”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过山而去。生返,不能徙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偃卧空斋,自悔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而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生闻而骇,既而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与其想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仿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红窗。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着,老妪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漏已三催。生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及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之出门而去。生膝行而出,恨绝,遂搜枕簟,冀一得其遗物,而室内并无香奁,惟床头有一水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也,而不知为寇盗也。”生曰:“良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女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曰:“此桑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同。”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曰:“妾叔妹也。”付钩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由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妾有私蓄,聊可助装。”生辞曰:“感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矣!”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两许;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十余铤,生强反其半而后掩之。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逆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佳偶。”生闻之笑,戏请作伐。女曰:“必欲至之,即亦非难。”喜问:“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恐前情俱发,不敢从其谋。女固言:“不害。”即命车,遣桑媪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媪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问?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此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曰:“葛巾紫也。”心愈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今译】

  常大用是河南洛阳人。他喜欢牡丹,已经到了爱花成癖的地步。听说曹州的牡丹是山东第一,心中向往。恰好因别的事到曹州去,于是借一个达官贵人的花园住下。当时正是二月,牡丹还没开花,他只好在花园里徘徊,注意看着花蕾,盼望它们绽开。这期间,他写了思念牡丹的绝句几百首。不久,牡丹渐渐含苞待放,但他的盘缠也快用尽了。他于是把春天穿的衣服典当出去,仍在牡丹丛中流连忘返。

  一天,他凌晨赶往花圃,已有一个女郎和老妇人在那里。他猜是主人家的内眷,也就赶快返回来。他傍晚去,又看见她们,她们也看见了他,他从容地避开了。常大用偷看那女郎,身着宫廷服装,艳美异常。常大用看得眼花缭乱,忽然转念一想:这一定是仙女,世上哪有这样的女子呢!他急忙回身寻找,匆匆转过假山,正与老妇人相遇。女郎正坐在石头上,一见常大用,大吃一惊。老妇人用身子遮挡住女郎,喝斥道:“大胆书生,干什么!”常大用直着腰跪下说:“这小娘子一定是神仙!”老妇喝道:“如此胡说,应该捆送官府!”常大用非常害怕。女郎微笑着说:“走吧!”转过假山走了。常大用回来,紧张得几乎走不动了,料想女郎回去告诉父亲或哥哥,诟骂凌辱定会随之而来。他躺在空空的书斋里,很后悔自己的冒失。内心庆幸女郎没有怒容,或许没放在心上。他又悔又怕,折腾了一夜,竟然就病倒了。

  太阳已升起,可喜不见问罪的人来,他渐渐安了心。而回想女郎的声音容貌,恐惧转变为想念。这样度过了三天,常大用憔悴得要死。点着灯到半夜,仆人已经熟睡。那老妇人进来,拿个碗递给常大用,说:“我家葛巾娘子亲手调制了毒药,快喝!”常大用听了害怕,然后说:“我和小娘子,一向无怨无仇,为什么要逼我死?不过既然是娘子亲手调制,与其相思而病,不如服毒而死!”便仰起脖子喝光了。老妇笑着接过碗走了。常大用觉得药气芬芳清凉,好像不是毒药。一会儿觉得肺腑舒畅,头脑清爽,熟睡过去。醒来后,红日满窗。他试着起来,病已好了。他心中更相信这位葛巾娘子是神仙。由于无缘相见,只能在没人时,回忆着她曾经站过、坐过的地方,虔诚地跪拜,默默地祝祷。

  一天,常大用向花圃走去,忽然在茂密的树丛中,迎面遇见葛巾娘子,幸好没有别人,他十分高兴,拜倒在地。葛巾娘子走近拉他,他忽然闻到她全身散发着奇特的香味,便用手握着她白玉似的手腕站起来,她的手指肌肤柔软细腻,使人的骨节都酥软了。正要说话,老妇人忽然来了。葛巾娘子叫常大用躲到石头后面,向南一指,说:“晚上用梯子越过墙头,四面红窗的,就是我的住所。”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常大用心中惆怅,魂魄飞散,没能弄清她往哪里去了。到晚上,他搬了梯子登上南面墙头,而那边墙下已有一把梯子,他高兴地下去,果见有红色的窗户。屋里传出棋子敲击的声音,他站定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只得暂时翻墙回去。一会儿,再过来,下棋的声音仍很密;渐渐走近窥看,见葛巾娘子与一个白衣美人相对下棋,老妇人也在座,一个丫鬟在侍候。常大用又退回来。一共来回三趟,已经到了三更时分。常大用趴在这一边的梯子上,听见那一边老妇出来说:“这梯子,谁放这儿的?”喊来丫鬟一起把梯子搬走。常大用登上墙头,想下那边去,没有搁脚处,又恼又闷地回来了。

  第二天夜里,他再去,梯子已先摆好。幸好静悄悄的没人,走进屋子,葛巾娘子呆坐着,若有所思。她看见常大用,惊慌地站起来,侧身而立,面带羞涩。常大用作揖道:“我自认为福分浅薄,怕和您这样美丽的仙女没有缘分,不想也有今夜啊!”于是亲热地拥抱她。她的纤纤细腰,只有一把那么粗,呼出的气息芳香如兰。她挣扎着说:“怎么一下就这样!”常大用说:“好事多磨,迟了会遭鬼神嫉妒。”一言未了,远远听见人语声。葛巾娘子急忙说:“玉版妹子来了,你暂且躲到床下吧。”常大用照办了。不多久,有个女子进来,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再对阵吗?我已煮了茶,来邀你去玩个通宵。”葛巾推说自己身体疲倦。玉版再三邀请,葛巾硬坐着不走。玉版说:“这么眷恋,难道藏有男子在房间里吗?”硬拉着她,出门去了。常大用匍匐着从床底下爬出来,懊恼极了,便翻遍枕席,希望找一件葛巾留下的东西。但室内并没有梳妆盒,只是床头有一柄水晶如意,上面系着紫色巾子,芳香洁净,十分可爱。常大用把它揣在怀里,翻墙回来。他整理自己的衣襟衣袖,葛巾身上的香气还留在上面,于是对她的倾慕更热切了。但因有了钻床底的受惊经历,心里有触犯法网的恐惧,想来想去不敢再去,只是珍藏着如意,等待葛巾来寻找。

  隔了一晚,葛巾果然来了,笑着说:“我原以为你是个君子,而不知你竟然是盗贼。”常大用说:“确实如此!之所以偶然不做君子,只是希望能够如意。”于是把葛巾搂进怀里,替她解开裙结。她如玉的肌肤裸露出来,温热的芳香四处流溢,偎抱之间,常大用觉得她的鼻息、汗气,无不馨香。他于是说:“我原本就猜想你是仙人,现在才知道我猜对了。有幸承蒙你看得起,缘分一定在三世以前。只怕杜兰香下嫁,最终造成离别之恨。”葛巾笑道:“你的顾虑也太多了。我不过是个离魂倩女,偶为爱情所动罢了。此事要小心保密,只怕播弄是非的嘴巴会捏造黑白,那时你不会长翅膀,我也不会凌云驾雾,那么迫于祸殃的分离比善始善终的分别更为惨痛。”常大用同意,便始终疑心她是仙人,一再询问她的姓氏。葛巾说:“既然说我是仙人,仙人又何必让姓名流传。”常大用问:“老妇人是什么人?”葛巾说:“她是桑姥姥。我幼时受她庇护,所以跟一般仆人们不一样。”她于是起身准备走,说:“我那里耳目很多,不能久留,瞅空我会再来。”临别索取如意,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留下的。”“玉版是谁?”“是我的妹妹。”常大用把藏起来的如意交给她,她就走了。她走后,被子枕头都留下一股奇异的香气。

  从此葛巾隔两三晚就来一趟。常大用热恋着她,不再想回家。但钱袋已空,想把马卖掉。葛巾知道了,说:“你为我的缘故,倾尽钱囊,典当衣服,我很不忍心。如果再卖了坐骑,离家一千多里,你将来怎样回去?我私下有一点积蓄,可帮你支付用度。”常大用推辞说:“感激你的美意,拍着胸脯指着身躯发誓,都不足以报答你;现在却又贪婪鄙下,花你的钱,教我怎么做人呢!”葛巾再三勉强他,说:“暂且借给你吧。”便握着常大用的手臂,到一棵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翻过来!”常大用照办了。她又拔头上的簪子,向土里戳几十下,又说:“扒开。”常大用又照办了。埋瓮口已露出来。葛巾伸手进去,拿出白银近五十两;常大用抓着她手臂阻止,她不听,又拿出十来锭,常大用硬放回一半,然后掩埋好。

  一天夜里,葛巾对常大用说:“近日略有流言,决不能任其发展,这事不能不预先商量一下。”常大用惊慌地说:“怎么办!小生一向拘谨,现在因为你,像寡妇失了贞操,自己再没主意了。全听你的吩咐,即使刀斧在前也顾不得了!”葛巾商议一起逃走,叫常大用先回家,约定在洛阳会面。常大用整装回乡,打算先回家然后迎接葛巾;及至到家,葛巾的车子正好已到门口。他们走上大厅,仆人拜见,邻居们惊讶地来道贺,而并不知道他们是偷着逃回来的。常大用提心吊胆;葛巾非常坦然,对他说:“先别说远隔千里,根本侦察不到这个地方,即使知道了,我是世家闺秀,卓王孙也对司马相如无可奈何。”

  常大用的弟弟常大器,十七岁,葛巾看着他说:“弟弟有慧根,前程更胜过你。”常大器已定下日子结婚,未婚妻忽然夭折。葛巾说:“我妹妹玉版,你是曾见过的,相貌很不差,与弟弟年龄也相当,做夫妻可说是很好的一对。”常大用听了就笑了,打趣地请她做媒。葛巾说:“一定要她来,那也不难。”常大用高兴地说:“什么办法?”葛巾说:“妹妹和我最要好。只要用两匹马驾辆小车,请一个老妇人往来一趟就是了。”常大用担心前一件事一齐败露,不敢听从她的策划;葛巾再三说:“不碍事。”马上吩咐备车,派桑姥姥去。几天后车就到了曹州。快接近街口,桑姥姥下车,让车夫停在路上等着,自己乘夜进街坊去。过了好久,她同个女子来了,上车就出发。晚上睡在车里,五更继续走。葛巾算着日子,让常大器穿上盛装去迎接。迎了五十多里,才遇上,常大器亲自驾车回来;鼓乐奏起,花烛高照,拜了天地,成了婚礼。从此兄弟俩都得了美丽的媳妇,而家境又日益富裕。

  一天,有强盗数十骑,闯进大院来。常大用知道出了事情,全家上了楼。强盗进来,围住楼房。常大用俯身问道:“有怨仇吗?”强盗答道:“没有仇。只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两位夫人是人世间找不到的美人,请让我们见见;一是我们五十八人,各乞讨银子五百两。”他们在楼下堆了柴,准备以放火相威胁。常大用答应他们索取金钱的请求;强盗不满意,要放火烧楼,家人非常恐慌。葛巾想同玉版下楼,大用阻止也不听。她们妆扮华丽地走下来,剩三级台阶没下到底,便对强盗说:“我们姐妹都是仙女,暂时来到人间,哪里害怕盗贼!我倒想赐你们万两银子,只怕你们不敢接受。”强盗们一齐向上膜拜,答道:“不敢”。姐妹俩准备退回楼上,一个强盗说:“此中有诈!”葛巾听到,回身站住,说:“想干什么,便早动手,现在还不晚。”强盗们面面相觑,默默无一言。姐妹俩从容上楼去了。强盗抬起头一直到看不见他们,才一哄而散。

  两年后,姐妹各生下一个儿子,才渐渐谈起自己:“我姓魏,母亲封为曹国夫人。”常大用疑心曹州没有姓魏的世家,况且世家大族女儿失踪,怎会丢下不问?他不敢追问,但心里暗自奇怪。他便托故再到曹州,入境内访查,并没有姓魏的大户人家。他于是仍在先前的房东家借住。忽见墙上有赠曹国夫人诗,很感惊异,便问房东。房东一听就笑了,立即请他去看曹国夫人,到那儿一看,却是一株牡丹,跟房檐一样高。常大用问起名的缘由,房东说因此花为曹州第一,所以朋友们开玩笑封它的。常大用问是什么品种,房东说:“葛巾紫。”常大用心里越发惊骇,便怀疑葛巾是花妖。

  回来后,常大用不敢直说,只是谈起那首赠曹国夫人诗来观察葛巾的反映。葛巾皱起眉头,变了

脸色,快步出去,叫玉版抱孩子来,对常大用说:“三年前,我为你的情思所感动,便以身相报;现在我受到猜疑,哪能继续相聚!”于是与玉版都举起孩子远远地抛掷,孩子掉在地上就不见了。常大用正吃惊地看着,两个女郎也无影无踪。他非常悔恨。几天后,在孩子掉下的地方长出两株牡丹,一夜长大,当年就开花,一株紫一株白,花朵大如盘,比一般的葛巾、玉版花瓣更为繁密细碎。几年后,浓荫茂密,长成树丛;分株移种别处,又变出不同的品种,没人能知道名称。从此牡丹之盛,洛阳是天下无双了。

  异史氏说:“心怀专一,鬼神可通,那翩翩摇曳的也不能说是无情之物啊。白居易感到寂寞,还以花当作夫人,只要真能体会人的感情,又何必费力追究她的来历呢?可惜常大用不够旷达啊!”

  黄 英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食饮,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屋,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

  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烦,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瓻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今译】

  马子才,是顺天府人。他家祖祖辈辈喜爱菊花,到马子才这一代更是爱菊成癖。一听到什么地方有好品种,一定要买来,即使远隔千里也不在乎。一天,有位南京来的客人住在他家里,自称他的中表亲有一两种菊花,是北方所没有的。马子才欣然动心,立刻准备行装,跟着客人到了南京。客人多方为他谋求,弄到两株幼苗,马子才包裹收藏起来,视如珍宝。

  回家走到半路的时候,马子才遇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驴子,跟在一辆油碧车后面,长得英俊潇洒。马子才靠近他和他攀谈,年轻人自我介绍姓陶。他谈吐很文雅,问马子才从哪儿来,马子才如实告诉了他。年轻人说:“菊花的品种没有不好的,关键在于人的栽培和浇灌。”于是就向马子才谈论起种植菊花的方法。马子才听了大为高兴,问:“你要到哪里去?”年轻人回答说:“我姐姐不愿住在南京,想到黄河以北找个地方住下。”马子才欣喜地说:“我虽然一向贫穷,但家里还有几间茅屋可以暂供下榻。要是不嫌偏僻简陋,就请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陶生快步到油碧车前,向姐姐禀告。车里的人推开车帘说话,原来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绝世美人。她看看弟弟说:“屋子不嫌窄小,可院子得宽敞。”马子才代替陶生答应了,于是和他们一起回到家里。

  马子才的住宅南边有个荒废的菜园,只有三四间小屋,陶生很喜欢,住下了。陶生每天到北院,替马子才整治菊花。有的菊花已经枯萎,他连根拔起,重新种植到另一个地方,没有不成活的。但陶家很清贫,陶生每天和马子才一块吃喝,而姐姐在南院里似乎整天都不生火做饭。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很喜爱陶生的姐姐,不时拿一升半斗粮食周济她。陶生的姐姐小名黄英,很会说话,常常到吕氏的房里,和吕氏一块做针线活儿。

  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你家本来不宽裕,我天天在你家吃喝,拖累了你,怎能长此下去呢。为今之计,卖菊花也足以谋生。”马子才素来自视清高,听了陶生这番话,很鄙视他,说:“我以为你是个气节高尚的文士,一定能安于清贫;今天说出这种话,那是把菊花园当成市场,污辱了菊花。”陶生笑着说:“自食其力不是贪婪,以卖花为业不算庸俗。人固然不可不择手段地谋求发财,可也不必一心求取贫困呀。”马子才不说话,陶生站起来走了。

  从此以后,凡是马子才扔掉的残枝劣种,陶生都拾回南院。陶生也不再到马家睡觉吃饭,马子才请他,他才去一趟。不久,菊花要开了,马子才听到陶家门口喧闹得如同集市一般。他感到奇怪,过去观看,见街上来买花的人用车拉、用肩挑,一路上络绎不绝。那些菊花都是奇异的品种,是马子才从没见过的。马子才心里厌恶陶生贪财,想和他绝交;但又恼恨他私下藏着这么多好花种,就敲他的门,准备责备他。陶生走出来,热情地握手把他拉进园去。只见原来半亩荒废的庭院都成了菊畦,除了几间小屋以外,没有空地。已经把花挖走的地方,就折下别的枝叶插上,补起空缺;那些在畦里含苞欲放的菊花,没有一棵不美妙。但马子才仔细辨认,那些都是自己以前拔下来扔掉的。陶生走进屋里,取出酒菜,在菊畦边摆下酒席,说:“我贫穷而不能恪守清高的戒律,连日来有幸得到微薄的钱财,还足够我们喝个醉的。”一会儿,房里呼唤“三郎”,陶生答应着走进去,很快端出几样好菜,烹调得十分精致。马子才就问陶生:“你姐姐为什么不许配人家?”陶生回答说:“时候没到。”马子才问:“要到什么时候呢?”陶生说:“四十三个月后。”马子才又问:“这话怎么解释呢?”陶生只是笑着,不说话。两人痛饮起来,尽兴而散。

  过了一夜,马子才又来到南院,新插的花枝已经一尺多高了。他非常奇怪,苦苦要求陶生把栽培菊花的技艺传授他。陶生说:“这实在不可以言传;况且你不以此谋生,哪用得着这个?”又过了几天,门庭略为清静,陶生就用蒲席包起菊花,捆扎着装了好几车走了。过了一年,春天将要过去一半了,陶生才载着南方的奇花异草回来,在京城里开了个花店,十天里所有的花卉全部卖完了,又回来培植菊花。去年买花的人,留下花根,第二年都变异成了劣种,于是又向陶生购买。陶生从此一天天富裕起来:第一年增建房屋,第二年盖起了高大的楼阁。他随心所欲地兴建楼房,一点儿也不和主人商量。渐渐地往日的花畦都变成了回廊房舍。陶生又在墙外买了一块地,四周筑起土墙,在里面全种上菊花。

  到了秋天,陶生又用车子载着菊花走了,第二年春季过后还不回来。而这时马子才的妻子因病去世。马子才有意续娶黄英,便托人向她作了一点暗示。黄英微笑着,看样子似乎是答应了,只是专等陶生回来罢了。过了一年多,陶生始终没回来。黄英督促仆人种植菊花,一切如同陶生那样。赚得的钱,和商人合股做生意,在村外买了二十顷肥沃良田,住宅更加壮观了。一天,忽然有客人从东南地区来,捎来陶生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核对寄信的日期,正是妻子去世的那天;回想起在园中喝酒的日子,恰好过了四十三个月,马子才大为惊奇。他把信拿给黄英看,问她聘礼要送到什么地方。黄英推辞不收彩礼。她又认为他家房舍破旧,想叫他住进南院来,像入赘一样。马子才不同意,择了吉日行了迎娶之礼。

  黄英嫁给马子才后,在间壁墙上开了一道门通南面住宅,每天过去督促仆人干活。马子才觉得靠妻子而富裕是一种耻辱,经常嘱咐黄英立南北两个账本,以防混乱。可是家里需要的东西,黄英总是从南面宅子拿来。不到半年的时间,家里到处都是陶家的东西。马子才立即派人把东西一一送回去,告诫他们不要再拿来。不到十天,东西又混杂了。这样反复了几次,马子才不胜烦恼。黄英笑着说:“为了表示你的清廉,这样做不是太操劳了吗?”马子才感到羞愧,不再查点东西,一切听任黄英。黄英召集工匠,准备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制止不了。经过几个月,楼台屋舍连成一片,两座住宅竟然合而为一,不分疆界了。不过,黄英遵从马子才的吩咐,闭门在家,不再经营菊花买卖,而生活超过世家大户。

  马子才心里很不安,说:“我三十年的清高品德,被你牵累。现在我活在世上,只是依靠妻子生活,真没有一丝大丈夫的气概了。人人都祈祷发财,我只是祈祷变穷!”黄英说:“我并不是贪婪鄙俗;只是不稍微发财致富,就会让千年之后的人,说陶渊明是贫贱骨头,百世不能发迹,所以这只是为我家彭泽公争口气罢了。但是,贫穷人家渴望富足,是很困难的;而富贵人家祈求贫困,实在也很容易。床头的金银任你挥霍,我不吝啬。”马子才说:“花费别人的钱财,也还是很羞耻的。”黄英说:“你不希望富裕,我也不能够甘于贫穷。没办法,只好和你分开住:清高的自己清高,浑浊的自己浑浊,双方就不会互相妨害了吧?”于是黄英在园中盖了茅屋,挑漂亮的丫鬟去侍候他。马子才住得很安心。但是过了没几天,他苦苦思念黄英。叫她来,她不肯来;不得已,只好去迁就她。每隔一夜来一趟,习以为常。黄英笑着说:“在东家吃饭,在西家住宿,清廉的人应该不是这样吧。”马子才自己也笑了,无言以对,于是又像当初那样合住在一起。

  马子才有事到了南京,当时正值菊花盛开的秋天。他清早路过花店,见店里陈列的盆菊很多,千姿百态,他心里一动,疑心是陶生栽培的。一会儿,店主人出来,果然是陶生。两人高兴极了,互相倾诉久别之情,马子才于是住在花店里。他邀陶生回去,陶生说:“南京是我的故乡,我要在这里成婚,我积攒了一点钱,麻烦你带给我姐姐。今年年底我一定去看望你们。”马子才不听,越发苦苦地请求,并且说:“家里很丰裕,只管坐着享福,不必再做买卖了。”他坐在店里,叫仆人代为论价,把花降价出售,几天就卖光了。他催促陶生收拾行装,就租了一条船北上了。陶生进了门,她姐姐已经打扫好房间,床铺被褥都摆设好了,像预先知道弟弟会回来似的。

  陶生回来以后,放下行装就督促仆人,大修亭园,自己天天和马子才一起下棋饮酒,不再与任何外人结交。给他提亲,他推辞说不愿意。黄英派两个丫鬟服侍他睡觉,过了三四年,生了一个女儿。陶生一向酒量很大,可从没见他喝醉过。有个朋友曾生,酒量也无人能比,恰好他来看望马子才,马子才就叫他和陶生较量喝酒。两人纵情畅饮,喝得很痛快,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从辰时直到四更天,算来每人喝干了一百壶。曾生烂醉如泥,在酒席上昏昏睡去。陶生站起来回去睡觉,出门踩着菊畦,身子一倒,衣服掉到一边,就地化为一株菊花,像一个人那么高;开着十几朵花,都比拳头还大。马子才惊骇极了,去告诉黄英。黄英急忙赶去,把花拔起来放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她用衣服盖在菊花上,叫马子才跟她一块离开,告诫他不要去看。天亮后马子才来到园中,只见陶生躺在菊畦边。马子才这才明白他们姐弟俩是菊花精,于是更加敬爱他们。而陶生自从显露了形迹以后,喝酒更加放纵,他经常自己发出请柬邀请曾生来喝酒,因此和曾生结下莫逆之交。恰逢二月十五日百花生日,曾生前来拜访,让两个仆人抬着一坛用药浸过的白酒,约定和陶生一块把它喝光。坛里的酒快喝光了,两人还没怎么醉。马子才偷偷地把一大瓶酒续进去,两人又把它喝光了。曾生已经醉得疲惫不堪,仆人们把他背走了。陶生躺在地上,又变成了一丛菊花。马子才见怪不惊,照黄英的办法把它拔起来,守在旁边观察它的变化。过了很久,菊花的叶子越来越憔悴了。马子才非常害怕,这才去告诉黄英。黄英听了,惊慌地说:“你害死我弟弟了!”她跑去一看,根茎已经枯萎了。黄英悲痛欲绝,掐下花梗,埋在花盆里,带回闺房,每天浇灌。马子才后悔得要命,非常怨恨曾生。过了几天,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盆里的花梗渐渐长出新芽,到九月开花了,短枝干,白花朵,嗅它有酒香,取名为“醉陶”。用酒浇它,就长得更繁茂。后来,陶生的女儿长大成人,嫁到世族大家。黄英终老而死,也没有发现其他奇异之处。

  异史氏说:“青山白云人,竟因醉酒而死,世人都惋惜他,而他自己未必不认为是快乐。在院子里种上这种菊花,就像见到好友,就像面对美人。——不能不去物色啊。”

  书 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钟”之说不妄,读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辨。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所,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指应节,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问:“何工?”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

  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及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暝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呜呼!何怪哉!”

  【今译】

  江苏彭城有一个叫郎玉柱的人,他父亲做官做到知府,为官清廉,所得的俸禄不买田地产业,而积累了满屋子的书。到了郎玉柱这一代,尤为痴傻:家里苦于贫穷,没有什么东西不拿去卖,惟独父亲的藏书,一卷也舍不得卖掉。父亲在世时,曾经抄录《劝学篇》,贴在郎玉柱座位旁边,让他天天诵读;又用白纱罩起来,生怕字迹磨灭了。他读书不是为了求取官职,而是确实相信书中真的有“黄金屋”和“千钟粟”。他日夜研究攻读,严寒酷暑从不间断。二十多岁了,也不求婚配,而只希望书中的美人会自动到来。见到亲戚朋友,不懂得寒暄、应酬,说上两三句话后,就高声朗读起来,客人不一会就自个走了。每次学政案临考试,他总被选拔为第一名,可是苦于考不中举人。一天,郎玉柱正在读书,忽然一阵大风把他手里的书本刮走了。他急忙去追,一不留神,脚踩到一个窟窿里,陷了进去;用手一摸,坑里有些腐烂的草;刨开一看,原来是古人窖藏的粮食,已经霉烂成脏土。这些粮食虽然不能吃,但他更加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不假,读书更努力了。

  一天,郎玉柱攀着梯子爬上高高的书架,从乱书堆里翻出一个金制的辇车,有一尺来长,他很高兴,认为这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应验。他拿出去给别人看,却原来是镀金的,并不是真金。他心里暗暗埋怨古人欺骗自己。不久以后,郎玉柱父亲的一个同榜考中的朋友到彭城做观察使,这人喜欢拜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辇车献给观察使做佛龛。观察使非常高兴,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和两匹马。他喜滋滋的,认为书中有金屋、车马的话都灵验了,于是更加刻苦读书。

  可是这时郎玉柱已经三十岁了。有人劝他娶媳妇,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必发愁没有漂亮的妻子呢?”又读了两三年书,却没有一点效验;人们都嘲笑他。当时民间谣传:天上的织女私自逃走了。有人跟郎玉柱开玩笑说:“织女私奔,就是为了你呀。”郎玉柱知道是戏弄他,置之脑后,不去争辩。

  一天晚上,他读《汉书》读到第八卷,在这一卷的中间,他看见有个用薄纱剪成的美人夹藏在书中。他惊讶地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就以这个来应验吗?”他心里惆怅,若有所失。可是仔细审视美人,眉毛眼睛栩栩如生;背面隐约有小字写道:“织女。”郎玉柱感到很惊异。他天天把纱美人放在书上,反复赏玩,以至连吃饭睡觉都忘了。一天,他正凝神地看着,那美人忽然弯腰起来,坐在书上冲他微笑。郎玉柱吓得要命,跪在桌下磕头。他爬起来后,美人已经变得有一尺多高了。郎玉柱越发害怕,又跪下磕头,美人从桌上下来,亭亭玉立,宛然是个绝代佳人。郎玉柱下拜着问:“你是什么神仙?”美人笑着说:“我姓颜,名如玉,你早就知道我了。承你青睐天天,思念,假如我不来一趟,恐怕千载以后再没人虔诚地相信古人了。”郎玉柱喜出望外,就和美人住在一起。然而在枕席之间,郎玉柱对美人倍加爱怜,却不懂得交欢。

  郎玉柱每逢读书,总让美人坐在身旁。美人劝他不要读书了,他不听。美人说:“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正是因为读书。试看那进士、举人榜上,像你这样读书的人有几个?你如果不听,我就要走了。”郎玉柱便暂且听从她。可刚过一会儿,就忘了她的劝谕,又吟诵起来。过了些时候,他寻找美人,美人已不知哪里去了。他失魂落魄,跪着祷告,却毫无踪影。忽然他想起美人藏身之处,便拿《汉书》仔细查找,一直翻到原来发现美人的地方,果然找到了。郎玉柱呼唤她,她不动弹,他便跪下哀求祝祷。美人这才下来说:“你要是再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你永远决绝!”美人于是叫郎玉柱买来棋子和赌具,天天和他游戏。但是郎玉柱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他一见美人不在跟前,就偷偷拿书翻看。怕被美人发觉,暗自把《汉书》第八卷杂混到别处,使美人失去隐身之所。

  一天,郎玉柱正读得入迷,美人来了,他竟没发觉;忽然看见了,急忙合上书本,可是美人已经消失了。郎玉柱非常害怕,在书堆里苦苦寻找,渺无踪影,难以寻觅;后来,还是在《汉书》第八卷里找到了,页数没一点差错。于是他又跪下祷告,发誓再不读书。美人这才走下来,和他下棋,说:“你三天之内学不好下棋,我还要离去。”到了第三天,郎玉柱忽然有一盘棋赢了美人两个子。美人才高兴起来,教他弹琴,限他五天弹熟一首曲。郎玉柱手中拨弄,眼睛注视,没有时间顾及别的事情;练了很久,他随手弹来,合于节拍,他自己不觉也受到鼓舞。美人就天天和他一起喝酒,下棋,他也快乐得忘记了读书。美人又怂恿他出门,去结交朋友,从此郎玉柱风流倜傥的名声很快传开了。美人说:“你可以出去参加考试了。”

  一天夜里,郎玉柱对美人说:“大凡人们男女同居就会生孩子;现在我和你同居那么久,为什么还没生孩子呢?”美人笑着说:“你天天读书,我本来就说读书没有好处。你现在就连夫妇之道这一章还没有领悟,枕席两个字是要有工夫的。”郎玉柱惊讶地问:“什么工夫?”美人笑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美人主动和他亲近。郎玉柱快乐极了,说:“我没想到夫妇之间的乐趣,还有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于是他逢人就讲,听到的人没有不捂着嘴笑的。美人知道后责备他。他说:“钻窟窿爬墙头的事,才不可以告诉别人;天伦之乐,是大家都有的,干嘛忌讳。”

  过了八九个月,美人果然生了一个男孩,雇了奶妈来照料抚育。一天,美人对郎玉柱说:“我跟了你两年,已经给你生了孩子,可以分别了。住久了恐怕给你带来灾祸,那时后悔就晚了,”郎玉柱听了这话,流下了眼泪,跪在地上不起来,说:“你就不想想呱呱哭叫的孩子吗?”美人也很伤心。过了好久,她说:“你一定要我留下,就必须把书架上的书尽数散去。”郎玉柱说:“这是你的故乡,又是我的性命,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美人没有勉强他,说:“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只是不得不预先告诉你。”

  早先,郎玉柱的亲戚有人窥见过美人,无不惊讶,可又没听说他和哪家姑娘结了婚,于是都去询问他。郎玉柱不会说假话,只好沉默不语。人们更加疑心,这事传遍各处,县令史公也听到了。史公是福建人,年轻时中了进士。他听到传说,十分倾慕、动心,暗中想看一看美人的容颜,于是拘捕郎玉柱和美人。美人听到消息,逃走了,消失得踪迹全无。县令恼了,把郎玉柱抓起来,革除他的秀才身份,动用各种严刑,一定要问到美人的去向。郎玉柱奄奄待毙,没吐露一个字。县令拷问郎玉柱的婢女,婢女只能说出大概情况。县令认为美人是个妖精,于是备车亲自来到郎家。只见书籍堆满房屋,多得没办法搜查,就放火焚烧;院子里浓烟凝聚,久久不散,像乌云四合那样昏暗。

  郎玉柱被放出来后,到远方求得父亲的一个门生写了封信,得以恢复秀才资格。这一年秋天,他考中了举人,第二年中了进士。而他对那县令史公恨之入骨。他给美人颜如玉立了个牌位,早晚祷告说:“你如果有灵,请一定保祐我到福建做官。”后来他果然以御史身份到福建巡察。他在福建三个月,查出史公多项恶行,抄没了史家。当时郎玉柱有个担任司理官的表亲,逼着郎玉柱收纳史某的爱妾,谎称是买来的婢女寄居在官署里。结案后,郎玉柱当天上表自陈过错,请求免职,携带那侍妾回家了。

  异史氏说:“天下的东西,积聚就会招人嫉妒,喜爱就会生出魔障:那美人的妖异,就是书籍的魔障。这事近于怪诞,加以惩治不是不可以;但秦始皇焚书坑儒般的暴虐,不也太惨了吗!史县令存有私心,更应该得到怨毒的报复。唉!有什么奇怪呢!”

  晚 霞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袴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已,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籍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间,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

  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韵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今译】

  农历五月初五日,江浙一带有赛龙舟的风俗:把大木头挖空,制成龙形,描绘鳞甲,刷上金黄色和碧绿色的油彩;上面是雕饰的屋脊、朱红的栏杆;船帆和旗帜都用锦绣绸缎做成;船末是龙尾,高一丈多;在那上边用布绳子垂下木板,有个小孩坐在木板上;竖蜻蜒,翻筋斗,做各种高难度的表演。下面是江水,人在木板上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因此在雇这种小孩时,得先用重金收买他的父母,预先讲好,假如小孩表演时掉进水里淹死,父母不能反悔。在苏州,木板上承载的则是美貌的女子,两者相比稍有不同。

  江苏镇江有个姓蒋的男孩,名叫阿端,刚七岁,在木板上轻便敏捷,动作灵巧多变,没人能超过他,因此,他的身价越来越高,到十六岁,还用他表演。这一年,龙舟经过金山下,阿端掉进水里淹死了。蒋母只有这个儿子,于是伤心地痛哭。阿端不知道自己死了,有两个人领着他走,见水中别有一番天地;回头一看,流动的波涛四面环绕,像墙壁一样屹立着。一会儿进了一座宫殿,看见一个人戴着头盔坐在上面。那两个人说:“这是龙窝君。”就叫阿端跪下朝拜。龙窝君和颜悦色地说:“阿端技巧熟练,可以编入柳条部。”于是两人领阿端到一个地方,四面都是宽阔的宫殿。快步走上东廊,有许多少年出来跟他行礼,大抵都是十三四岁。当即有个老妇人走来,大家叫她解姥姥,解姥姥坐下来,叫阿端表演。表演完,就教他们“钱塘飞霆舞”、“洞庭和风曲”。只听见锣鼓喧天,各个院子都响起来。教完以后,各个院子又都静了下来。解姥姥怕阿端不能马上熟练,单独对他细致地指点;可是阿端只学过一遍,已经很熟练了。解姥姥高兴地说:“得到的这个孩子,真不比晚霞逊色了!”

  第二天,龙窝君检查各部,各部都集合起来。首先考查夜叉部,他们戴上狰狞的假面具,佩着鱼皮箭袋。敲起大锣,锣的圆周有四尺多;大鼓大概四个人才能合抱,声音如同巨大的霹雳,把其他的声音都遮盖住了。夜叉们跳起舞来,巨浪汹涌,横流天际,不时落下一点星光,等掉到地上便消失了。龙窝君急忙叫他们停止,命乳莺部上来,这一部都是十五六岁的秀丽女子,笙管弦乐细悠悠地奏响,一时间清风习习,波涛声都静下来,水渐渐凝结,如同一个水晶世界,上下通明透亮。表演完毕,她们都退下去,站在西边台阶下。接着考查燕子部,她们都是披垂着头发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女郎,大约十四五岁,高扬长袖,倾侧云鬟,跳起散花舞;她舞姿翩翩,如同飞翔一般,衣襟、袖口、鞋袜之间,都生出五彩缤纷的花朵,随风飞扬,落满庭院。跳完后,她跟随燕子部也下去站在西边台阶下。阿端在一旁看着,非常爱慕她。他问自己同部的人,才知道她就是晚霞。不一会儿,呼唤柳条部表演。龙窝君特意要试试阿端。阿端便跳起前一天学会的舞蹈,他的喜怒表情随着乐曲的内容变化,俯仰转折的舞姿与音乐节拍吻合。龙窝君夸奖他的聪明颖悟,赏赐他一套五彩戏装,一副鱼须金束发冠,上面镶嵌着夜明珠。阿端拜谢了龙窝君的赏赐,退下来,也快步走到西边台阶下,各部保持着队形。

  阿端在本部的行列中间远远地注视着晚霞,晚霞也远远地凝望着他。一会儿,阿端徘徊着向北走到队列边缘,晚霞也渐渐地向南走到队列边缘;两人相隔只有几步远,但是由于号令严格,两人不敢混了两部的队列,只能相对凝视、心往神驰。随后考查蛱蝶部,童男童女都成对起舞,两人身材的高矮、年龄的大小、服色的或黄或白,都相一致。各部都考查完了,便一部接一部地走出宫殿。柳条部走在燕子部后面,阿端快步走到本部的前头,而晚霞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本部的后面。晚霞回头看见阿端,故意丢下一支珊瑚钗,阿端急忙拾起来藏进衣袖里。回去后,阿端凝神思念晚霞,以致成病,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解姥姥知道他病了,时常送来美味的食品,一天中来看望三四次,殷切地抚慰,可他的病没有丝毫好转。解姥姥非常担扰,无计可施,说:“吴江王大寿的日期已经迫近了,这可怎么办呢!”

  傍晚时分,来了一个小孩,坐在床上和阿端说话,他自我介绍说:“我属于蛱蝶部。”他找个机会问道:“你生病是因为晚霞吗?”阿端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小孩笑着说:“晚霞也像你一样。”阿端凄然地坐起来,请求他给想个办法。小孩问:“你还能走路吗?”阿端回答说:“还勉强能走。”小孩扶着他出来,打开南边的一道门;拐个弯向西走,又打开两扇门。只见有几十亩荷花,都生长在平地上;荷叶像席子那么大,荷花像伞盖那么大,落下的花瓣堆在花梗下,积了一尺来厚。小孩把他领进荷花丛中,说:“你暂且坐在这里。”就走了。一会儿,有个美丽的女子拨开荷花走进来,原来就是晚霞。两人相见,惊喜异常,各自诉说相思之情,大略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他们于是用石头压住荷盖使之倾侧,使它们像屏障一样挡住四周;又均匀地铺上花瓣做垫子,两人高兴地亲热一番。随后又订下以后的约会,每天以太阳落山作为幽会的时间,这才分手。阿端回去后,病也很快好了。从此,两人每天在荷花地里幽会一次。

  过了几天,他们跟随龙窝君去给吴江王祝寿。祝寿完毕,各部都回来了,惟独留下晚霞和乳莺部的一个人在吴江王宫里教舞蹈,几个月都没有音讯,阿端心情惆怅,若有所失。只有解姥姥天天来往于吴江王府;阿端假托晚霞是自己的表妹,求解姥姥带他去,希望能见晚霞一面。他在吴江王府门下待了几天,宫廷门禁森严,晚霞怎么也出不来,阿端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去了。过了一个多月,阿端痴痴地思念晚霞,痛苦得要死。一天,解姥姥走进来,难过地告诉阿端:“可惜啊!晚霞投江了!”阿端大吃一惊,泪如雨下,无法控制自己。于是,他毁坏了束发冠,撕破了戏装,揣着金子和夜明珠出了龙宫,想要跟随晚霞一道死去。只见四面江水像墙壁一样矗立着,他用脑袋使劲撞也撞不进去。他想再回去,又怕上边追问束发冠和五彩服,罪要加重。想着再没有什么办法,急得汗水直流到脚跟。忽然看见水墙下有一棵大树,他便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渐渐爬到了树梢;猛力一跃,幸好没有沾湿衣裳,竟然浮出水面。出乎意料,他恍惚看到了人间世界,于是飘然游去。一会儿,上了岸,在江边稍稍坐了一会,顿时思念起老母亲,便搭船回家。

  到达家乡,阿端环顾四周的房舍,恍如隔世。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家门口,忽然听到窗户里有个女子呼喊:“您的儿子来了。”声音很像晚霞。一会儿,那女子和他母亲一块出来,他一看,果然是晚霞。这时两人欢喜超过了悲伤;而他母亲则是悲伤、疑惑、惊讶、喜悦,百感交集了。

  当初,晚霞在吴江王府,觉得腹中胎儿动弹。因为龙宫里法规森严,如果自己生了孩子,会横遭鞭打;并且这时又不能见阿端一面,所以只想求死,就偷偷地跳进江里。身体浮起来,在波涛中忽上忽下。有一只客船把她救上来,问她家住哪里。晚霞原来是苏州的名妓,落水而死以后,人们没有捞到尸体。她内心寻思不能再投奔妓院,就说:“镇江蒋氏是我丈夫。”船客便替她租了一只小船,把她送到蒋家。蒋母怀疑她认错人家,晚霞说自己没错,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蒋母。蒋母因为晚霞仪容美妙,很喜爱她;只是担心她年纪太轻,一定不肯终生守寡。可是晚霞对她又恭敬又孝顺,看到家里穷,就摘下珍宝首饰,卖了几万钱。蒋母发现晚霞没二心,十分高兴。但是儿子不在,怕晚霞一旦分娩,不能使亲戚邻里相信是蒋家骨肉,就与晚霞商量。晚霞说:“母亲只要能得到自己的孙子,何必要求他人相信。”蒋母也就安心了。正好阿端回来了,晚霞高兴极了。蒋母疑心儿子并没有死;暗中挖开儿子的坟墓,尸骨都在。蒋母就去询问阿端。阿端恍然大悟,这时才想到自己已经死了;但怕晚霞嫌他不是人,嘱咐母亲不要再说。母亲答应了。于是告诉乡邻,说当初捞到的不是她儿子的尸体。但蒋母始终担心他们不能生孩子。不久,晚霞竟然生了一个男孩,抱起来和普通孩子没有两样,这才放心,非常高兴。过了很久,晚霞逐渐感觉到阿端不是人,就说:“你怎么不早说!凡是鬼穿了龙宫的衣服,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会坚实凝固,就跟活人没有差别了。若是得到龙宫里的龙角胶,可以使骨节连接起来,长出肌肉和皮肤,可惜没有早一点告诉我。”

  阿端卖夜明珠,有一个外域商人出价几百万,阿端家因此变得很富有。在蒋母寿辰那天,夫妻两人载歌载舞,举杯祝寿,事情便传到了王府里。王爷想要强夺晚霞。阿端很害怕,亲自去见王爷,自己坦白说:“我们夫妻都是鬼。”王爷验看他没有影子,相信了,就不想抢夺晚霞了。只是派宫女住在别的院子里,要晚霞去传授舞技。晚霞用龟尿毁损了自己的容貌,之后才去见王爷,教了三个月,宫女们始终不能全部学会晚霞的舞技,晚霞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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