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脸色,快步出去,叫玉版抱孩子来,对常大用说:“三年前,我为你的情思所感动,便以身相报;现在我受到猜疑,哪能继续相聚!”于是与玉版都举起孩子远远地抛掷,孩子掉在地上就不见了。常大用正吃惊地看着,两个女郎也无影无踪。他非常悔恨。几天后,在孩子掉下的地方长出两株牡丹,一夜长大,当年就开花,一株紫一株白,花朵大如盘,比一般的葛巾、玉版花瓣更为繁密细碎。几年后,浓荫茂密,长成树丛;分株移种别处,又变出不同的品种,没人能知道名称。从此牡丹之盛,洛阳是天下无双了。
异史氏说:“心怀专一,鬼神可通,那翩翩摇曳的也不能说是无情之物啊。白居易感到寂寞,还以花当作夫人,只要真能体会人的感情,又何必费力追究她的来历呢?可惜常大用不够旷达啊!”
黄 英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食饮,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屋,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
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烦,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瓻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今译】
马子才,是顺天府人。他家祖祖辈辈喜爱菊花,到马子才这一代更是爱菊成癖。一听到什么地方有好品种,一定要买来,即使远隔千里也不在乎。一天,有位南京来的客人住在他家里,自称他的中表亲有一两种菊花,是北方所没有的。马子才欣然动心,立刻准备行装,跟着客人到了南京。客人多方为他谋求,弄到两株幼苗,马子才包裹收藏起来,视如珍宝。
回家走到半路的时候,马子才遇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驴子,跟在一辆油碧车后面,长得英俊潇洒。马子才靠近他和他攀谈,年轻人自我介绍姓陶。他谈吐很文雅,问马子才从哪儿来,马子才如实告诉了他。年轻人说:“菊花的品种没有不好的,关键在于人的栽培和浇灌。”于是就向马子才谈论起种植菊花的方法。马子才听了大为高兴,问:“你要到哪里去?”年轻人回答说:“我姐姐不愿住在南京,想到黄河以北找个地方住下。”马子才欣喜地说:“我虽然一向贫穷,但家里还有几间茅屋可以暂供下榻。要是不嫌偏僻简陋,就请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陶生快步到油碧车前,向姐姐禀告。车里的人推开车帘说话,原来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绝世美人。她看看弟弟说:“屋子不嫌窄小,可院子得宽敞。”马子才代替陶生答应了,于是和他们一起回到家里。
马子才的住宅南边有个荒废的菜园,只有三四间小屋,陶生很喜欢,住下了。陶生每天到北院,替马子才整治菊花。有的菊花已经枯萎,他连根拔起,重新种植到另一个地方,没有不成活的。但陶家很清贫,陶生每天和马子才一块吃喝,而姐姐在南院里似乎整天都不生火做饭。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很喜爱陶生的姐姐,不时拿一升半斗粮食周济她。陶生的姐姐小名黄英,很会说话,常常到吕氏的房里,和吕氏一块做针线活儿。
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你家本来不宽裕,我天天在你家吃喝,拖累了你,怎能长此下去呢。为今之计,卖菊花也足以谋生。”马子才素来自视清高,听了陶生这番话,很鄙视他,说:“我以为你是个气节高尚的文士,一定能安于清贫;今天说出这种话,那是把菊花园当成市场,污辱了菊花。”陶生笑着说:“自食其力不是贪婪,以卖花为业不算庸俗。人固然不可不择手段地谋求发财,可也不必一心求取贫困呀。”马子才不说话,陶生站起来走了。
从此以后,凡是马子才扔掉的残枝劣种,陶生都拾回南院。陶生也不再到马家睡觉吃饭,马子才请他,他才去一趟。不久,菊花要开了,马子才听到陶家门口喧闹得如同集市一般。他感到奇怪,过去观看,见街上来买花的人用车拉、用肩挑,一路上络绎不绝。那些菊花都是奇异的品种,是马子才从没见过的。马子才心里厌恶陶生贪财,想和他绝交;但又恼恨他私下藏着这么多好花种,就敲他的门,准备责备他。陶生走出来,热情地握手把他拉进园去。只见原来半亩荒废的庭院都成了菊畦,除了几间小屋以外,没有空地。已经把花挖走的地方,就折下别的枝叶插上,补起空缺;那些在畦里含苞欲放的菊花,没有一棵不美妙。但马子才仔细辨认,那些都是自己以前拔下来扔掉的。陶生走进屋里,取出酒菜,在菊畦边摆下酒席,说:“我贫穷而不能恪守清高的戒律,连日来有幸得到微薄的钱财,还足够我们喝个醉的。”一会儿,房里呼唤“三郎”,陶生答应着走进去,很快端出几样好菜,烹调得十分精致。马子才就问陶生:“你姐姐为什么不许配人家?”陶生回答说:“时候没到。”马子才问:“要到什么时候呢?”陶生说:“四十三个月后。”马子才又问:“这话怎么解释呢?”陶生只是笑着,不说话。两人痛饮起来,尽兴而散。
过了一夜,马子才又来到南院,新插的花枝已经一尺多高了。他非常奇怪,苦苦要求陶生把栽培菊花的技艺传授他。陶生说:“这实在不可以言传;况且你不以此谋生,哪用得着这个?”又过了几天,门庭略为清静,陶生就用蒲席包起菊花,捆扎着装了好几车走了。过了一年,春天将要过去一半了,陶生才载着南方的奇花异草回来,在京城里开了个花店,十天里所有的花卉全部卖完了,又回来培植菊花。去年买花的人,留下花根,第二年都变异成了劣种,于是又向陶生购买。陶生从此一天天富裕起来:第一年增建房屋,第二年盖起了高大的楼阁。他随心所欲地兴建楼房,一点儿也不和主人商量。渐渐地往日的花畦都变成了回廊房舍。陶生又在墙外买了一块地,四周筑起土墙,在里面全种上菊花。
到了秋天,陶生又用车子载着菊花走了,第二年春季过后还不回来。而这时马子才的妻子因病去世。马子才有意续娶黄英,便托人向她作了一点暗示。黄英微笑着,看样子似乎是答应了,只是专等陶生回来罢了。过了一年多,陶生始终没回来。黄英督促仆人种植菊花,一切如同陶生那样。赚得的钱,和商人合股做生意,在村外买了二十顷肥沃良田,住宅更加壮观了。一天,忽然有客人从东南地区来,捎来陶生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核对寄信的日期,正是妻子去世的那天;回想起在园中喝酒的日子,恰好过了四十三个月,马子才大为惊奇。他把信拿给黄英看,问她聘礼要送到什么地方。黄英推辞不收彩礼。她又认为他家房舍破旧,想叫他住进南院来,像入赘一样。马子才不同意,择了吉日行了迎娶之礼。
黄英嫁给马子才后,在间壁墙上开了一道门通南面住宅,每天过去督促仆人干活。马子才觉得靠妻子而富裕是一种耻辱,经常嘱咐黄英立南北两个账本,以防混乱。可是家里需要的东西,黄英总是从南面宅子拿来。不到半年的时间,家里到处都是陶家的东西。马子才立即派人把东西一一送回去,告诫他们不要再拿来。不到十天,东西又混杂了。这样反复了几次,马子才不胜烦恼。黄英笑着说:“为了表示你的清廉,这样做不是太操劳了吗?”马子才感到羞愧,不再查点东西,一切听任黄英。黄英召集工匠,准备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制止不了。经过几个月,楼台屋舍连成一片,两座住宅竟然合而为一,不分疆界了。不过,黄英遵从马子才的吩咐,闭门在家,不再经营菊花买卖,而生活超过世家大户。
马子才心里很不安,说:“我三十年的清高品德,被你牵累。现在我活在世上,只是依靠妻子生活,真没有一丝大丈夫的气概了。人人都祈祷发财,我只是祈祷变穷!”黄英说:“我并不是贪婪鄙俗;只是不稍微发财致富,就会让千年之后的人,说陶渊明是贫贱骨头,百世不能发迹,所以这只是为我家彭泽公争口气罢了。但是,贫穷人家渴望富足,是很困难的;而富贵人家祈求贫困,实在也很容易。床头的金银任你挥霍,我不吝啬。”马子才说:“花费别人的钱财,也还是很羞耻的。”黄英说:“你不希望富裕,我也不能够甘于贫穷。没办法,只好和你分开住:清高的自己清高,浑浊的自己浑浊,双方就不会互相妨害了吧?”于是黄英在园中盖了茅屋,挑漂亮的丫鬟去侍候他。马子才住得很安心。但是过了没几天,他苦苦思念黄英。叫她来,她不肯来;不得已,只好去迁就她。每隔一夜来一趟,习以为常。黄英笑着说:“在东家吃饭,在西家住宿,清廉的人应该不是这样吧。”马子才自己也笑了,无言以对,于是又像当初那样合住在一起。
马子才有事到了南京,当时正值菊花盛开的秋天。他清早路过花店,见店里陈列的盆菊很多,千姿百态,他心里一动,疑心是陶生栽培的。一会儿,店主人出来,果然是陶生。两人高兴极了,互相倾诉久别之情,马子才于是住在花店里。他邀陶生回去,陶生说:“南京是我的故乡,我要在这里成婚,我积攒了一点钱,麻烦你带给我姐姐。今年年底我一定去看望你们。”马子才不听,越发苦苦地请求,并且说:“家里很丰裕,只管坐着享福,不必再做买卖了。”他坐在店里,叫仆人代为论价,把花降价出售,几天就卖光了。他催促陶生收拾行装,就租了一条船北上了。陶生进了门,她姐姐已经打扫好房间,床铺被褥都摆设好了,像预先知道弟弟会回来似的。
陶生回来以后,放下行装就督促仆人,大修亭园,自己天天和马子才一起下棋饮酒,不再与任何外人结交。给他提亲,他推辞说不愿意。黄英派两个丫鬟服侍他睡觉,过了三四年,生了一个女儿。陶生一向酒量很大,可从没见他喝醉过。有个朋友曾生,酒量也无人能比,恰好他来看望马子才,马子才就叫他和陶生较量喝酒。两人纵情畅饮,喝得很痛快,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从辰时直到四更天,算来每人喝干了一百壶。曾生烂醉如泥,在酒席上昏昏睡去。陶生站起来回去睡觉,出门踩着菊畦,身子一倒,衣服掉到一边,就地化为一株菊花,像一个人那么高;开着十几朵花,都比拳头还大。马子才惊骇极了,去告诉黄英。黄英急忙赶去,把花拔起来放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她用衣服盖在菊花上,叫马子才跟她一块离开,告诫他不要去看。天亮后马子才来到园中,只见陶生躺在菊畦边。马子才这才明白他们姐弟俩是菊花精,于是更加敬爱他们。而陶生自从显露了形迹以后,喝酒更加放纵,他经常自己发出请柬邀请曾生来喝酒,因此和曾生结下莫逆之交。恰逢二月十五日百花生日,曾生前来拜访,让两个仆人抬着一坛用药浸过的白酒,约定和陶生一块把它喝光。坛里的酒快喝光了,两人还没怎么醉。马子才偷偷地把一大瓶酒续进去,两人又把它喝光了。曾生已经醉得疲惫不堪,仆人们把他背走了。陶生躺在地上,又变成了一丛菊花。马子才见怪不惊,照黄英的办法把它拔起来,守在旁边观察它的变化。过了很久,菊花的叶子越来越憔悴了。马子才非常害怕,这才去告诉黄英。黄英听了,惊慌地说:“你害死我弟弟了!”她跑去一看,根茎已经枯萎了。黄英悲痛欲绝,掐下花梗,埋在花盆里,带回闺房,每天浇灌。马子才后悔得要命,非常怨恨曾生。过了几天,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盆里的花梗渐渐长出新芽,到九月开花了,短枝干,白花朵,嗅它有酒香,取名为“醉陶”。用酒浇它,就长得更繁茂。后来,陶生的女儿长大成人,嫁到世族大家。黄英终老而死,也没有发现其他奇异之处。
异史氏说:“青山白云人,竟因醉酒而死,世人都惋惜他,而他自己未必不认为是快乐。在院子里种上这种菊花,就像见到好友,就像面对美人。——不能不去物色啊。”
书 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钟”之说不妄,读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辨。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所,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指应节,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问:“何工?”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
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及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暝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呜呼!何怪哉!”
【今译】
江苏彭城有一个叫郎玉柱的人,他父亲做官做到知府,为官清廉,所得的俸禄不买田地产业,而积累了满屋子的书。到了郎玉柱这一代,尤为痴傻:家里苦于贫穷,没有什么东西不拿去卖,惟独父亲的藏书,一卷也舍不得卖掉。父亲在世时,曾经抄录《劝学篇》,贴在郎玉柱座位旁边,让他天天诵读;又用白纱罩起来,生怕字迹磨灭了。他读书不是为了求取官职,而是确实相信书中真的有“黄金屋”和“千钟粟”。他日夜研究攻读,严寒酷暑从不间断。二十多岁了,也不求婚配,而只希望书中的美人会自动到来。见到亲戚朋友,不懂得寒暄、应酬,说上两三句话后,就高声朗读起来,客人不一会就自个走了。每次学政案临考试,他总被选拔为第一名,可是苦于考不中举人。一天,郎玉柱正在读书,忽然一阵大风把他手里的书本刮走了。他急忙去追,一不留神,脚踩到一个窟窿里,陷了进去;用手一摸,坑里有些腐烂的草;刨开一看,原来是古人窖藏的粮食,已经霉烂成脏土。这些粮食虽然不能吃,但他更加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不假,读书更努力了。
一天,郎玉柱攀着梯子爬上高高的书架,从乱书堆里翻出一个金制的辇车,有一尺来长,他很高兴,认为这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应验。他拿出去给别人看,却原来是镀金的,并不是真金。他心里暗暗埋怨古人欺骗自己。不久以后,郎玉柱父亲的一个同榜考中的朋友到彭城做观察使,这人喜欢拜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辇车献给观察使做佛龛。观察使非常高兴,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和两匹马。他喜滋滋的,认为书中有金屋、车马的话都灵验了,于是更加刻苦读书。
可是这时郎玉柱已经三十岁了。有人劝他娶媳妇,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必发愁没有漂亮的妻子呢?”又读了两三年书,却没有一点效验;人们都嘲笑他。当时民间谣传:天上的织女私自逃走了。有人跟郎玉柱开玩笑说:“织女私奔,就是为了你呀。”郎玉柱知道是戏弄他,置之脑后,不去争辩。
一天晚上,他读《汉书》读到第八卷,在这一卷的中间,他看见有个用薄纱剪成的美人夹藏在书中。他惊讶地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就以这个来应验吗?”他心里惆怅,若有所失。可是仔细审视美人,眉毛眼睛栩栩如生;背面隐约有小字写道:“织女。”郎玉柱感到很惊异。他天天把纱美人放在书上,反复赏玩,以至连吃饭睡觉都忘了。一天,他正凝神地看着,那美人忽然弯腰起来,坐在书上冲他微笑。郎玉柱吓得要命,跪在桌下磕头。他爬起来后,美人已经变得有一尺多高了。郎玉柱越发害怕,又跪下磕头,美人从桌上下来,亭亭玉立,宛然是个绝代佳人。郎玉柱下拜着问:“你是什么神仙?”美人笑着说:“我姓颜,名如玉,你早就知道我了。承你青睐天天,思念,假如我不来一趟,恐怕千载以后再没人虔诚地相信古人了。”郎玉柱喜出望外,就和美人住在一起。然而在枕席之间,郎玉柱对美人倍加爱怜,却不懂得交欢。
郎玉柱每逢读书,总让美人坐在身旁。美人劝他不要读书了,他不听。美人说:“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正是因为读书。试看那进士、举人榜上,像你这样读书的人有几个?你如果不听,我就要走了。”郎玉柱便暂且听从她。可刚过一会儿,就忘了她的劝谕,又吟诵起来。过了些时候,他寻找美人,美人已不知哪里去了。他失魂落魄,跪着祷告,却毫无踪影。忽然他想起美人藏身之处,便拿《汉书》仔细查找,一直翻到原来发现美人的地方,果然找到了。郎玉柱呼唤她,她不动弹,他便跪下哀求祝祷。美人这才下来说:“你要是再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你永远决绝!”美人于是叫郎玉柱买来棋子和赌具,天天和他游戏。但是郎玉柱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他一见美人不在跟前,就偷偷拿书翻看。怕被美人发觉,暗自把《汉书》第八卷杂混到别处,使美人失去隐身之所。
一天,郎玉柱正读得入迷,美人来了,他竟没发觉;忽然看见了,急忙合上书本,可是美人已经消失了。郎玉柱非常害怕,在书堆里苦苦寻找,渺无踪影,难以寻觅;后来,还是在《汉书》第八卷里找到了,页数没一点差错。于是他又跪下祷告,发誓再不读书。美人这才走下来,和他下棋,说:“你三天之内学不好下棋,我还要离去。”到了第三天,郎玉柱忽然有一盘棋赢了美人两个子。美人才高兴起来,教他弹琴,限他五天弹熟一首曲。郎玉柱手中拨弄,眼睛注视,没有时间顾及别的事情;练了很久,他随手弹来,合于节拍,他自己不觉也受到鼓舞。美人就天天和他一起喝酒,下棋,他也快乐得忘记了读书。美人又怂恿他出门,去结交朋友,从此郎玉柱风流倜傥的名声很快传开了。美人说:“你可以出去参加考试了。”
一天夜里,郎玉柱对美人说:“大凡人们男女同居就会生孩子;现在我和你同居那么久,为什么还没生孩子呢?”美人笑着说:“你天天读书,我本来就说读书没有好处。你现在就连夫妇之道这一章还没有领悟,枕席两个字是要有工夫的。”郎玉柱惊讶地问:“什么工夫?”美人笑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美人主动和他亲近。郎玉柱快乐极了,说:“我没想到夫妇之间的乐趣,还有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于是他逢人就讲,听到的人没有不捂着嘴笑的。美人知道后责备他。他说:“钻窟窿爬墙头的事,才不可以告诉别人;天伦之乐,是大家都有的,干嘛忌讳。”
过了八九个月,美人果然生了一个男孩,雇了奶妈来照料抚育。一天,美人对郎玉柱说:“我跟了你两年,已经给你生了孩子,可以分别了。住久了恐怕给你带来灾祸,那时后悔就晚了,”郎玉柱听了这话,流下了眼泪,跪在地上不起来,说:“你就不想想呱呱哭叫的孩子吗?”美人也很伤心。过了好久,她说:“你一定要我留下,就必须把书架上的书尽数散去。”郎玉柱说:“这是你的故乡,又是我的性命,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美人没有勉强他,说:“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只是不得不预先告诉你。”
早先,郎玉柱的亲戚有人窥见过美人,无不惊讶,可又没听说他和哪家姑娘结了婚,于是都去询问他。郎玉柱不会说假话,只好沉默不语。人们更加疑心,这事传遍各处,县令史公也听到了。史公是福建人,年轻时中了进士。他听到传说,十分倾慕、动心,暗中想看一看美人的容颜,于是拘捕郎玉柱和美人。美人听到消息,逃走了,消失得踪迹全无。县令恼了,把郎玉柱抓起来,革除他的秀才身份,动用各种严刑,一定要问到美人的去向。郎玉柱奄奄待毙,没吐露一个字。县令拷问郎玉柱的婢女,婢女只能说出大概情况。县令认为美人是个妖精,于是备车亲自来到郎家。只见书籍堆满房屋,多得没办法搜查,就放火焚烧;院子里浓烟凝聚,久久不散,像乌云四合那样昏暗。
郎玉柱被放出来后,到远方求得父亲的一个门生写了封信,得以恢复秀才资格。这一年秋天,他考中了举人,第二年中了进士。而他对那县令史公恨之入骨。他给美人颜如玉立了个牌位,早晚祷告说:“你如果有灵,请一定保祐我到福建做官。”后来他果然以御史身份到福建巡察。他在福建三个月,查出史公多项恶行,抄没了史家。当时郎玉柱有个担任司理官的表亲,逼着郎玉柱收纳史某的爱妾,谎称是买来的婢女寄居在官署里。结案后,郎玉柱当天上表自陈过错,请求免职,携带那侍妾回家了。
异史氏说:“天下的东西,积聚就会招人嫉妒,喜爱就会生出魔障:那美人的妖异,就是书籍的魔障。这事近于怪诞,加以惩治不是不可以;但秦始皇焚书坑儒般的暴虐,不也太惨了吗!史县令存有私心,更应该得到怨毒的报复。唉!有什么奇怪呢!”
晚 霞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袴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已,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籍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间,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
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韵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今译】
农历五月初五日,江浙一带有赛龙舟的风俗:把大木头挖空,制成龙形,描绘鳞甲,刷上金黄色和碧绿色的油彩;上面是雕饰的屋脊、朱红的栏杆;船帆和旗帜都用锦绣绸缎做成;船末是龙尾,高一丈多;在那上边用布绳子垂下木板,有个小孩坐在木板上;竖蜻蜒,翻筋斗,做各种高难度的表演。下面是江水,人在木板上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因此在雇这种小孩时,得先用重金收买他的父母,预先讲好,假如小孩表演时掉进水里淹死,父母不能反悔。在苏州,木板上承载的则是美貌的女子,两者相比稍有不同。
江苏镇江有个姓蒋的男孩,名叫阿端,刚七岁,在木板上轻便敏捷,动作灵巧多变,没人能超过他,因此,他的身价越来越高,到十六岁,还用他表演。这一年,龙舟经过金山下,阿端掉进水里淹死了。蒋母只有这个儿子,于是伤心地痛哭。阿端不知道自己死了,有两个人领着他走,见水中别有一番天地;回头一看,流动的波涛四面环绕,像墙壁一样屹立着。一会儿进了一座宫殿,看见一个人戴着头盔坐在上面。那两个人说:“这是龙窝君。”就叫阿端跪下朝拜。龙窝君和颜悦色地说:“阿端技巧熟练,可以编入柳条部。”于是两人领阿端到一个地方,四面都是宽阔的宫殿。快步走上东廊,有许多少年出来跟他行礼,大抵都是十三四岁。当即有个老妇人走来,大家叫她解姥姥,解姥姥坐下来,叫阿端表演。表演完,就教他们“钱塘飞霆舞”、“洞庭和风曲”。只听见锣鼓喧天,各个院子都响起来。教完以后,各个院子又都静了下来。解姥姥怕阿端不能马上熟练,单独对他细致地指点;可是阿端只学过一遍,已经很熟练了。解姥姥高兴地说:“得到的这个孩子,真不比晚霞逊色了!”
第二天,龙窝君检查各部,各部都集合起来。首先考查夜叉部,他们戴上狰狞的假面具,佩着鱼皮箭袋。敲起大锣,锣的圆周有四尺多;大鼓大概四个人才能合抱,声音如同巨大的霹雳,把其他的声音都遮盖住了。夜叉们跳起舞来,巨浪汹涌,横流天际,不时落下一点星光,等掉到地上便消失了。龙窝君急忙叫他们停止,命乳莺部上来,这一部都是十五六岁的秀丽女子,笙管弦乐细悠悠地奏响,一时间清风习习,波涛声都静下来,水渐渐凝结,如同一个水晶世界,上下通明透亮。表演完毕,她们都退下去,站在西边台阶下。接着考查燕子部,她们都是披垂着头发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女郎,大约十四五岁,高扬长袖,倾侧云鬟,跳起散花舞;她舞姿翩翩,如同飞翔一般,衣襟、袖口、鞋袜之间,都生出五彩缤纷的花朵,随风飞扬,落满庭院。跳完后,她跟随燕子部也下去站在西边台阶下。阿端在一旁看着,非常爱慕她。他问自己同部的人,才知道她就是晚霞。不一会儿,呼唤柳条部表演。龙窝君特意要试试阿端。阿端便跳起前一天学会的舞蹈,他的喜怒表情随着乐曲的内容变化,俯仰转折的舞姿与音乐节拍吻合。龙窝君夸奖他的聪明颖悟,赏赐他一套五彩戏装,一副鱼须金束发冠,上面镶嵌着夜明珠。阿端拜谢了龙窝君的赏赐,退下来,也快步走到西边台阶下,各部保持着队形。
阿端在本部的行列中间远远地注视着晚霞,晚霞也远远地凝望着他。一会儿,阿端徘徊着向北走到队列边缘,晚霞也渐渐地向南走到队列边缘;两人相隔只有几步远,但是由于号令严格,两人不敢混了两部的队列,只能相对凝视、心往神驰。随后考查蛱蝶部,童男童女都成对起舞,两人身材的高矮、年龄的大小、服色的或黄或白,都相一致。各部都考查完了,便一部接一部地走出宫殿。柳条部走在燕子部后面,阿端快步走到本部的前头,而晚霞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本部的后面。晚霞回头看见阿端,故意丢下一支珊瑚钗,阿端急忙拾起来藏进衣袖里。回去后,阿端凝神思念晚霞,以致成病,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解姥姥知道他病了,时常送来美味的食品,一天中来看望三四次,殷切地抚慰,可他的病没有丝毫好转。解姥姥非常担扰,无计可施,说:“吴江王大寿的日期已经迫近了,这可怎么办呢!”
傍晚时分,来了一个小孩,坐在床上和阿端说话,他自我介绍说:“我属于蛱蝶部。”他找个机会问道:“你生病是因为晚霞吗?”阿端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小孩笑着说:“晚霞也像你一样。”阿端凄然地坐起来,请求他给想个办法。小孩问:“你还能走路吗?”阿端回答说:“还勉强能走。”小孩扶着他出来,打开南边的一道门;拐个弯向西走,又打开两扇门。只见有几十亩荷花,都生长在平地上;荷叶像席子那么大,荷花像伞盖那么大,落下的花瓣堆在花梗下,积了一尺来厚。小孩把他领进荷花丛中,说:“你暂且坐在这里。”就走了。一会儿,有个美丽的女子拨开荷花走进来,原来就是晚霞。两人相见,惊喜异常,各自诉说相思之情,大略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他们于是用石头压住荷盖使之倾侧,使它们像屏障一样挡住四周;又均匀地铺上花瓣做垫子,两人高兴地亲热一番。随后又订下以后的约会,每天以太阳落山作为幽会的时间,这才分手。阿端回去后,病也很快好了。从此,两人每天在荷花地里幽会一次。
过了几天,他们跟随龙窝君去给吴江王祝寿。祝寿完毕,各部都回来了,惟独留下晚霞和乳莺部的一个人在吴江王宫里教舞蹈,几个月都没有音讯,阿端心情惆怅,若有所失。只有解姥姥天天来往于吴江王府;阿端假托晚霞是自己的表妹,求解姥姥带他去,希望能见晚霞一面。他在吴江王府门下待了几天,宫廷门禁森严,晚霞怎么也出不来,阿端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去了。过了一个多月,阿端痴痴地思念晚霞,痛苦得要死。一天,解姥姥走进来,难过地告诉阿端:“可惜啊!晚霞投江了!”阿端大吃一惊,泪如雨下,无法控制自己。于是,他毁坏了束发冠,撕破了戏装,揣着金子和夜明珠出了龙宫,想要跟随晚霞一道死去。只见四面江水像墙壁一样矗立着,他用脑袋使劲撞也撞不进去。他想再回去,又怕上边追问束发冠和五彩服,罪要加重。想着再没有什么办法,急得汗水直流到脚跟。忽然看见水墙下有一棵大树,他便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渐渐爬到了树梢;猛力一跃,幸好没有沾湿衣裳,竟然浮出水面。出乎意料,他恍惚看到了人间世界,于是飘然游去。一会儿,上了岸,在江边稍稍坐了一会,顿时思念起老母亲,便搭船回家。
到达家乡,阿端环顾四周的房舍,恍如隔世。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家门口,忽然听到窗户里有个女子呼喊:“您的儿子来了。”声音很像晚霞。一会儿,那女子和他母亲一块出来,他一看,果然是晚霞。这时两人欢喜超过了悲伤;而他母亲则是悲伤、疑惑、惊讶、喜悦,百感交集了。
当初,晚霞在吴江王府,觉得腹中胎儿动弹。因为龙宫里法规森严,如果自己生了孩子,会横遭鞭打;并且这时又不能见阿端一面,所以只想求死,就偷偷地跳进江里。身体浮起来,在波涛中忽上忽下。有一只客船把她救上来,问她家住哪里。晚霞原来是苏州的名妓,落水而死以后,人们没有捞到尸体。她内心寻思不能再投奔妓院,就说:“镇江蒋氏是我丈夫。”船客便替她租了一只小船,把她送到蒋家。蒋母怀疑她认错人家,晚霞说自己没错,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蒋母。蒋母因为晚霞仪容美妙,很喜爱她;只是担心她年纪太轻,一定不肯终生守寡。可是晚霞对她又恭敬又孝顺,看到家里穷,就摘下珍宝首饰,卖了几万钱。蒋母发现晚霞没二心,十分高兴。但是儿子不在,怕晚霞一旦分娩,不能使亲戚邻里相信是蒋家骨肉,就与晚霞商量。晚霞说:“母亲只要能得到自己的孙子,何必要求他人相信。”蒋母也就安心了。正好阿端回来了,晚霞高兴极了。蒋母疑心儿子并没有死;暗中挖开儿子的坟墓,尸骨都在。蒋母就去询问阿端。阿端恍然大悟,这时才想到自己已经死了;但怕晚霞嫌他不是人,嘱咐母亲不要再说。母亲答应了。于是告诉乡邻,说当初捞到的不是她儿子的尸体。但蒋母始终担心他们不能生孩子。不久,晚霞竟然生了一个男孩,抱起来和普通孩子没有两样,这才放心,非常高兴。过了很久,晚霞逐渐感觉到阿端不是人,就说:“你怎么不早说!凡是鬼穿了龙宫的衣服,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会坚实凝固,就跟活人没有差别了。若是得到龙宫里的龙角胶,可以使骨节连接起来,长出肌肉和皮肤,可惜没有早一点告诉我。”
阿端卖夜明珠,有一个外域商人出价几百万,阿端家因此变得很富有。在蒋母寿辰那天,夫妻两人载歌载舞,举杯祝寿,事情便传到了王府里。王爷想要强夺晚霞。阿端很害怕,亲自去见王爷,自己坦白说:“我们夫妻都是鬼。”王爷验看他没有影子,相信了,就不想抢夺晚霞了。只是派宫女住在别的院子里,要晚霞去传授舞技。晚霞用龟尿毁损了自己的容貌,之后才去见王爷,教了三个月,宫女们始终不能全部学会晚霞的舞技,晚霞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