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破产,可见霍女不是无心的人。不过既然使他破产,就不必可怜他了,贪淫鄙吝的骨头,填进沟壑,又有什么可惜呢?”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顺治间,赴乡试,寓居郊郭。偶出户,见一人负笈■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诘之。遂释负于道,相与倾语,言论有名士风。陶大说之,请与同居。客喜,携囊入,遂同栖止。客自言:“顺天人,姓于,字去恶。”以陶差长,兄之。于性不喜游瞩,常独坐一室,而案头无书卷。陶不与谈,则默卧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箧。则笔研之外,更无长物。怪而问之,笑曰:“吾辈读书,岂临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书去,闭户抄甚疾,终日五十余纸,亦不见其折叠成卷。窃窥之,则每一稿脱,辄烧灰吞之。愈益怪焉。诘其故,曰:“我以此代读耳。”便诵所抄书,顷刻数篇,一字无讹。陶悦,欲传其术。于以为不可。陶疑其吝,词涉诮让。于曰:“兄诚不谅我之深矣。欲不言,则此心无以自剖;骤言之,又恐惊为异怪。奈何?”陶固谓:“不妨。”于曰:“我非人,实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十五日士子入闱,月尽榜放矣。”陶问:“考帘官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内帘用,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令也。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来,有忧色,叹曰:“仆生而贫贱,自谓死后可免;不谓迍邅先生,相从地下。”陶请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罗国封王,帘官之考遂罢。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陶问:“此辈皆谁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识。略举一二人,大概可知:乐正师旷、司库和峤是也。仆自念命不可凭,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将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至中元之夕,谓陶曰:“我将入闱。烦于昧爽时,持香炷于东野,三呼去恶,我便至。”乃出门去。陶沽酒烹鲜以待之。东方既白,敬如所嘱。无何,于偕一少年来。问其姓字,于曰:“此方子晋,是我良友,适于场中相邂逅。闻兄盛名,深欲拜识。”同至寓,秉烛为礼。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谦婉。陶甚爱之,便问:“子晋佳作,当大快意。”于曰:“言之可笑!闱中七则,作过半矣,细审主司姓名,裹具径出。奇人也!”陶扇炉进酒,因问:“闱中何题?去恶魁解否?”于曰:“书艺、经论各一,夫人而能之。策问:‘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风至今日,奸情丑态,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抑非十八狱所能容。是果何术而可?或谓宜量加一二狱,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与、否与,或别有道以清其源,尔多士其悉言勿隐。’弟策虽不佳,颇为痛快。表:‘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次则‘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此三种,自谓场中无两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时快心,放兄独步矣;数辰后,不痛哭始为男子也。”天明,方欲辞去。陶留与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复来。陶使于往寻之。于曰:“无须。子晋拳拳,非无意者。”日既西,方果至。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约,敬录旧艺百余作,求一品题。”陶捧读大喜,一句一赞;略尽一二首,遂藏诸笥。谈至更深,方遂留,与于共榻寝。自此为常。方无夕不至,陶亦无方不欢也。
一夕,仓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卧,闻言惊起,泫然流涕。二人极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对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适闻大巡环张桓侯将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场尚有翻覆。”于闻之,色喜。陶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两夜始返,方喜谓陶曰:“君不贺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阅遗卷,得五兄甚喜,荐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舆马可到。”陶大喜,置酒称贺。酒数行,于问陶曰:“君家有闲舍否?”问:“将何为?”曰:“子晋孤无乡土,又不忍恝然于兄。弟意欲假馆相依。”陶喜曰:“如此,为幸多矣。即无多屋宇,同榻何碍。但有严君,须先关白。”于曰:“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场闱有日,子晋如不能待,先归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归。次日,方暮,有车马至门,接于莅任。于起,握手曰:“从此别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锐进之志。”问:“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时。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侯临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闻,欲中止。于曰:“不然,此皆天数。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艰苦,亦要历尽耳。”又顾方曰:“勿淹滞,今朝年、月、日、时皆良,即以舆盖送君归。仆驰马自去。”方忻然拜别。陶中心迷乱,不知所嘱,但挥涕送之。见舆马分途,顷刻都散。始悔子晋北旋,未致一字,而已无及矣。
三场毕,不甚满志,奔波而归。入门问子晋,家中并无知者。因为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则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昼卧,梦舆盖止于其门,一美少年自车中出,登堂展拜。讶问所来,答云:“大哥许假一舍,以入闱不得偕来。我先至矣。”言已,请入拜母。翁方谦却,适家媪入白:“夫人产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适与梦符,乃知儿即子晋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晋。儿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晋,我见之,啼当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见。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呼之曰:“子晋勿尔!我来矣!”儿啼正急,闻声辄止,停睇不瞬,如审顾状。陶摩顶而去。自是竟不复啼。数月后,陶不敢见之,一见,则折腰索抱;走去,则啼不可止。陶亦狎爱之。四岁离母,辄就兄眠;兄他出,则假寐以俟其归。兄于枕上教“毛诗”,诵声呢喃,夜尽四十余行。以子晋遗文授之,欣然乐读,过口成诵;试之他文,不能也。八九岁,眉目朗彻,宛然一子晋矣。陶两入闱,皆不第。丁酉,文场事发,帘官多遭诛谴,贡举之途一肃,乃张巡环力也。陶下科中副车,寻贡。遂灰志前途,隐居教弟。尝语人曰:“吾有此乐,翰苑不易也。”
异史氏曰:“余每至张夫子庙堂,瞻其须眉,凛凛有生气。又其生平喑哑如霹雳声,矛马所至,无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将军好武,遂置与绛、灌伍;宁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今译】
北平陶圣俞是个小有名气的秀才,顺治年间,准备参加省里的科举考试,寄住在城郊。一天,偶然出门散步,见一个身背书箱的人在路上徘徊观望,好像还没有找好住处。陶圣俞走过去询问,那人便把书箱放在路旁,彼此坦诚地交谈。那人谈吐颇有些名士风度,陶圣俞很高兴,就请他和自己住在一起。那人也欣然同意,当即提起书箱进了屋里,与陶圣俞一起同吃同住。客人自我介绍说:“我是顺天府人,姓于,名叫去恶。”因为陶圣俞年龄稍大些,他就把陶圣俞称作兄长。
于去恶不爱出外游览,经常独自坐在屋里,但是桌上没有书。陶圣俞不和他聊天,他就默默地躺在那里。陶圣俞对他的举止不免有些疑惑,暗中查看他的书箱,除了笔墨砚台之外,没有别的东西。陶圣俞觉得很奇怪,问他,他笑笑说:“咱们读书,怎能像等到口渴了才掘井那样呢?”
一天,他向陶圣俞借了一部书,关起房门便飞快地抄写起来,从早到晚抄了五十多张纸,也没见他折叠起来装订成册。陶圣俞偷偷扒窗往里一看,只见他每抄完一篇,就把它烧成灰吞到肚子里去。这举动使陶圣俞越发感到惊奇,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我用这个办法代替读书呀!”说罢,就背诵他所抄写的文章,一会儿背了好几篇,竟然没背错一个字。陶圣俞很高兴,求他传授这种法术,于去恶却说不能传授。陶圣俞怪他吝啬,话里带着责备的口气。于去恶说:“老兄实在太不能谅解我了。想不跟你说实话,我的心又无法掏出来给你看;唐突地向你说了吧,又怕你吃惊,认为我是妖怪。这该如何是好?”陶圣俞固执地说:“你尽管说,没有关系。”于去恶只好说:“我不是活人,是个鬼啊!现在阴间也实行科举考试选拔官吏,授给官职,七月十四日奉上帝的旨意考选帘官,十五日秀才进入考场,月底就放榜了。”陶圣俞问:“为什么要考帘官呢?”他说:“这是上帝慎重对待科考的意思,凡属考官,不论是鸟吏还是鳖官,都得考一考。有文才的人才能担任考官,不通文墨的就不得参与此事。阴间有各种各样的神,就像阳间有太守和县官一样。那些得志的人,眼睛不看‘三坟、五典’,虽然读过一点书,不过是青年时代拿它当作敲门砖,猎取功名,敲开官门以后,就扔掉了;做了十几年官,成天阅览的是公文簿册,即使原来是文学士的,胸中还能剩下多少墨水呢!阳世间之所以不学无术的人能够侥幸考中,满腹经纶的英雄人物反而郁郁不得志,就是因为缺乏对考官的考试啊!”陶圣俞认为他说得很对,所以对他更加敬重了。
一天,于去恶从外面回来,神色忧郁,长吁短叹地说:“我生前贫穷卑贱,自以为死后就能免受这种苦恼;没想到那个倒霉鬼竟也跟着我来到地下。”陶圣俞问他为什么说出这样一些话,他说:“文昌帝君奉玉皇大帝的命令,到都罗国封王去了,因此对考官的考试也就被取消了。这样一来,那些在阴间游荡几十年,学问枯竭的游神瞎鬼都混进来审阅考卷,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希望呢?”陶圣俞又问:“他们都是谁?”他说:“我就是说出来,你也不认识。随便举一两个人,大概就可想而知了:盲人乐官师旷,掌官钱库的和峤。我想自己的命运不足为凭,依赖文章也不可靠,不如干脆不考算啦!”说罢,心中闷闷不乐,就要收拾行李往回走。陶圣俞拉住他,一个劲安慰他,他才留下了。
到了七月十五的晚上,于去恶对陶圣俞说:“我就要进考场了。请你在天亮时,在东郊外点上一炷香,呼喊三声‘于去恶’,我就会来的。”说完就跨出房门走了。陶圣俞买了酒,烹了鱼等候着。东方刚刚放亮,陶圣俞便按照于去恶所说的那样做,然后恭敬地站在那里等候。不一会儿,于去恶同一位年轻人一块来了。问那人姓名,于去恶说:“这是方子晋,我的好朋友,刚才在考场里遇到的。他久仰兄长的大名,很想拜访你。”三个人一同回到住所,点上香烛,互相行了见面礼。年轻人相貌美好,态度谦和温婉,陶圣俞很喜欢他。便问:“子晋的文章一定写得很好,这次考试应该很得意吧?”于去恶说:“说来可笑!考场里的七道题,他已经做了大半;可是当他得知主考官的姓名时,就立即包起文房四宝,径直退出考场。真是一位奇人。”
陶圣俞扇旺炉火,把酒烫热,给两位客人斟了酒,乘机问道:“考场里出的是什么题?去恶能不能考中头名解元呢?”于去恶说:“书艺、经论各出一道,写了两篇八股文,这是人人都会做的。‘策问’的题目是:‘自古以来,奸邪之事固然很多,时至今日,世风更坏,奸情丑态,更不可名状。不仅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能尽其罪,而且十八层地狱也容纳不下全部罪犯。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种局面呢?有人说,应该根据需要,再增加一两层地狱,但这样做,显然违背了上帝爱护生灵的仁心。究竟该不该增加,或者还有别的正本清源的办法,你们这么多读书识理的人,应该畅所欲言,不要隐讳自己的观点’。小弟对‘策问’虽不擅长,但是答得还是比较痛快。‘表’的题目是‘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而后是‘瑶台应制诗’和‘西池桃花赋’。这三种诗文,我自认考场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我。”说完他得意地鼓掌大笑。方子晋笑着说:“这时候你称心如意,好像超群出众了;几天以后,你不痛哭流涕,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天亮以后,方子晋想要告辞回去。陶圣俞挽留他和自己住在一起,方子晋没答应,只好约定晚上再来。三天过了,方子晋竟然没再来,陶圣俞请于去恶去找他。于去恶说:“不必。子晋为人重信用,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太阳偏西时,方子晋果然来了。他拿出一卷纸,交给陶圣俞说:“我失约三天没有来,抄录过去写的八股文一百多篇,请你品评。”陶圣俞捧在手里一读,高兴极了,读一句,赞美一句,大略地读完一两篇,就藏进了竹箱子。三个人畅谈到夜静更深,方子晋便留下来和于去恶同床而睡。从此就习以为常。方子晋没有一个晚上不来,陶圣俞要是见不到方子晋就觉得不畅快。
一天晚上,方子晋慌慌张张地跑来对陶圣俞说:“地府已经发榜,于五哥落第了!”于去恶正躺着,一听这话,吃惊地坐起来,落下了伤心的眼泪。两个人一个劲劝解,他才止住了哭。但是默默相对,场面很难堪。方子晋说:“我刚才听说巡环大使张桓侯快要来了,只怕是失意的人编造的谣言;不然的话,这场考试兴许还会有反复。”于去恶一听,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陶圣俞问他高兴的原因,他说:“桓侯张翼德,每三十年到阴曹地府巡视一次,每三十五年到阳世间巡视一次,阴阳两界的不平之事,等这位老英雄来消解一下。”说完就站起来,拉着方子晋一起走了。
过了两夜,他们才返回来,方子晋高兴地对陶圣俞说:“你不向五哥表示庆贺吗?桓侯前天晚上来了,把地府黄榜撕了个粉碎,榜上的名字只留下三分之一。他重新审阅一遍落选的卷子,看了五哥的卷子很高兴,推荐五哥做了交南的巡海使,接他上任的车马早晚就要到了。”陶圣俞非常高兴,置办酒菜,为他庆贺。喝过几遍酒,于去恶询问陶圣俞:“你府上有闲置的房子吗?”陶圣俞问他:“你要做什么用?”他说:“子晋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对你又恋恋不舍。我想借一间房子给他住,也好和你互相依靠。”陶圣俞高兴地说:“如果能这样,我真是太荣幸了。即使没有空房子,同床也不妨呀!只是家里有父亲,必须先回去禀告一声。”于去恶说:“我早已知道令尊大人慈祥厚道,可以投靠。你的试期还远,子晋如果不能等待,让他先回去怎么样?”陶圣俞挽留子晋住在旅店里做伴,等考完一同回去。
第二天,天色刚晚,就有车马来到门前,迎接于去恶去上任。于去恶站起来握着陶圣俞的手说:“我们就要分别了,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又怕影响你锐进的志向。”陶圣俞问他:“你要说句什么话呢?”他说:“你命里注定困顿,生不逢时。这一科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下一科桓侯检查阳世的考场,公道才开始抬头,你被录取的希望也只有十分之三:等到第三科,你才有希望考中。”陶圣俞听到这话,便打算暂不参加考试。于去恶说:“你不能这么做,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即使明明知道考不上,但命中注定的艰难困苦,还是要一次次地经历完了才行。”又瞅着方子晋说:“你不要在此停留了,今天年、月、日、时辰都很好,就用我的轿子送你回去。我自己骑马去上任。”大家才都很高兴地拜别。陶圣俞心慌意乱,不知嘱咐什么才好,只是擦着眼泪出去送别。看见轿马各奔各的路,一下子都散了,这才后悔让子晋北上回家,却一个字也没有给父母捎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陶圣俞考完三场,果然考得很不满意。他急忙赶回老家,进门就问方子晋来了没有,但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个人。因而就对父亲讲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父亲高兴地说:“假如真是这样,客人到此已经很久了。”
原来,前几天,陶圣俞的父亲正在睡午觉,梦见一乘打着伞盖的轿子停在门前,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英俊少年,登堂后就向他鞠躬参拜。陶父惊讶地问他从哪里来,回答说:“大哥答应借给我一间房子,因为他要应考,不能和我一起回来,我就先来了。”说完,请求进后堂拜见母亲。陶父正在谦让谢绝的时候,恰好有个仆妇来报告说:“夫人生了一位公子啦!”陶父这才突然惊醒,感到很惊奇。如今听了陶圣俞说的话,恰好和梦境相符,才知道这孩子就是方子晋的后身,父子俩都很高兴,就给他起名叫小晋。
小晋刚一生下来,每到夜晚哭个不停,母亲很是烦恼。陶圣俞说:“如果真是子晋托生的,我去见了他,就一定不哭了。”但是当地的风俗禁忌生人进产房,以免冲犯,所以不让陶圣俞进去看。后来孩子哭得母亲实在无法忍耐,只好让陶圣俞进去看看。陶圣俞哄着孩子说:“子晋,不要这个样子!我回来了!”小晋哭得正紧,听到这声音,哭声马上就停止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圣俞,好像要认真看个仔细。陶圣俞摸摸他的头顶就走了。从此以后,小晋竟然再也不哭了。
几个月以后,陶圣俞竟不敢看他了:一旦看见了,他就弯着腰要他抱;一走开就哭个没完没了。陶圣俞也很喜爱他。他四岁就离开母亲,跟着哥哥睡觉;遇到哥哥外出,他就闭上眼睛假睡,等哥哥回来。哥哥躺在枕上教他读毛诗,他居然能咿咿哑哑地读下来,每天晚上能背诵四十多行。把子晋遗留下来的文章教给他,他读得尤其起劲,读一遍就能背下来;用别的文章试他,他就不能过口成诵了。
后来,陶圣俞参加两次乡试,都没有考中。丁酉那一年,考场营私舞弊被揭露了,考官多数被杀了头,科场里的歪风邪气得到整顿,这全仗张桓侯的力量。下一次乡试,陶圣俞名列副榜,很快就做了贡生。这时,陶圣俞已对前途心灰意冷,隐居在家里,教弟弟读书。他曾经对人说:“我有这种乐趣,给个翰林的官职也是不换的。”
异史氏说:“我每次到张飞庙的时候,看他浓眉环眼,燕额虎须,威风凛凛,气概非凡。回想他生前的怒声叱喝,声如霹雳,手持丈八蛇矛,骑马驰骋疆场,所到之处无不人心大快,出人意想之外。世人相传,认为将军好武,就把他同勇武无文的周勃、灌婴放在同等地位;哪里知道,文昌帝君事务繁忙,需要桓侯的地方还很多呢!唉!三十五年才巡视一次阳世,未免太久了!”
大 鼠
万历间,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噉食。适异国来贡狮猫,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见猫,怒奔之。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如此往复,不啻百次。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者。既而鼠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龁首领,辗转争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则归,彼归则复,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剑,何异鼠乎!
【今译】
明朝万历年间,皇宫里有只大老鼠,长得有猫那么大,危害很严重。宫里四处搜寻民间好猫来捕捉它,但那些猫总是被大老鼠吃掉。正好外国进贡了一只狮子猫,毛色纯白如雪。人们抱它来扔进大老鼠藏身的屋里,关上门,从屋外偷偷地观看。
狮子猫蹲了很久,大老鼠徘徊着从洞里出来,它一看见猫,怒冲冲地冲过去。猫躲在桌上,大老鼠也上去,猫于是就跳下来。这样上下反复,不下一百次。大家都说这只猫胆怯,认为它是没本事的。后来大老鼠跳得渐渐迟缓了,肥大的肚子一鼓一鼓地似乎在喘气,蹲在地上稍作休息。那狮子猫就迅速地扑下去,猫爪抓住大老鼠的头顶毛,嘴巴去咬大老鼠的头和脖子,它们翻来覆去地争持着,猫声呜呜,鼠声吱吱。大家急忙推门去看,大老鼠的头已经被咬碎了。
这时大家才明白,狮子猫之所以躲避大老鼠,并不是胆怯,而是等待它疲惫松懈。“敌人出来我就回去,敌人回去我就出来”,狮子猫用的就是这个计谋。唉!那些遇事就手按宝剑的人,和老鼠有什么区别呢!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卻,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陵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矣。”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旋,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便谓:“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至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怨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闢,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闢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闢,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
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斲,斲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因使两人送之归里。
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及索抄词,则已无矣。自此,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今译】
席方平是东安人。他父亲名叫席廉,生性憨厚老实,他和同村的财主羊某结下了怨仇。羊某先死了。过了几年,席廉患重病生命垂危。他对人说:“羊某现在贿赂了阴间的差役,叫他们来拷打我了。”过了一会儿,他就浑身红肿,惨叫着死去了。席方平悲痛得吃不下东西,说:“我父亲老实嘴笨,现在正被恶鬼欺侮凌辱;我要到阴间替他伸冤报仇。”从此他不再说话,有时坐着,有时站着,像痴呆一般,原来他的魂魄已离开他的躯体了。
席方平觉得自己刚出门时,不知上哪儿去,只见路上有人来往,便打听进城的路。不久,进了城。他父亲已经被押在监狱里。他来到监狱门口,老远就望见父亲躺在屋檐下,看上去非常窘困;席廉抬头看见儿子,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便对儿子说:“监狱的看守都受了羊某的贿赂,日夜拷打我,腿都打烂了!”席方平非常愤怒,大骂看守:“我父亲即使有罪,自有王法,怎么能由你们这些死鬼摆布呢!”于是他走出监狱,拿起笔写状子。正赶上城隍早上坐堂,就去喊冤递上诉状。羊某害怕了,里里外外都买通了,才出庭对质。城隍说席方平的控告没凭据,认为他无理。席方平怨气没地方申诉,摸黑走了一百多里来到郡司衙门,把城隍衙役徇私舞弊的情况告到郡司。这场官司拖延了半个月,才得审理。郡司升堂竟把席方平打了一顿,仍批回城隍复审。席方平到了县城,受尽酷刑,悲惨的冤情无法排解。城惶怕他再告,派差役押送他回家。差役把他押到门口就回去了。
席方平不肯进门,跑到阎王府,控告郡司、城隍的残酷和贪赃枉法,阎王立即拘拿他们来对质。郡司和城隍秘密派遣心腹来跟席方平谈判,答应送他一千两银子。席方平不答应。过了几天,客店主人对他说:“你赌气赌得过分了,官府求和,你执意不肯,现在听说郡司和城隍都给阎王送了不少礼物,恐怕你的官司不妙了。”席方平因认为这是道听途说,还不大相信。不久,有黑衣衙役传他进衙门。上了公堂,见阎王怒容满面,不容分说,喝令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厉声质问:“小人犯了什么罪?”阎王冷冰冰的,像没听到。席方平一边挨着板子,一边喊道:“挨打活该!谁叫我没钱呢!”阎王更加生气了,命人把他放到火床上去。两个鬼役揪他下去,只见东边台阶下有张铁床,下面烈火熊熊,把床面烤得通红。鬼役剥掉席方平的衣服,把他提起来放到火床上,翻来覆去地又揉又摁,席方平疼痛到了极点,骨头和肉都已焦黑,却又求死不得。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鬼役说:“可以了。”就扶他起来,催促他下床穿衣服,幸而跛着脚还能走动。再到堂上,阎王问:“还敢上告吗?”席方平说:“大冤没有伸雪,我不会死心,如果说不上告了,那是欺骗大王。我一定要上告!”阎王又问:“你告什么?”席方平说:“凡是我亲身遭受的,我都要诉说!”阎王气得火冒三丈,下令用锯子把他的身体锯开。
于是,两个鬼役把席方平拉去,来到一地,见有一根木桩竖着,约八九尺高,有两块木板横着放在下面,木板上布满了模糊的血迹。鬼役正要把他捆起来,忽然堂上大声传呼“席方平”,两个鬼役马上又把他押回去。阎王又问:“还敢告吗?”席方平答道:“一定要告!”阎王命令鬼卒快把他拉下去锯了。下了殿堂,鬼役就用两块木板把席方平夹起来,捆在木桩上。锯子刚拉下去,席方平觉得头顶上渐渐裂开,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忍着不喊叫。只听鬼役说:“好个硬汉子!”锯声隆隆响着,很快锯到胸口。又听一个鬼役说:“这人是个大孝子,无辜受刑,让锯子稍微偏一点,别损坏了他的心脏。”于是便觉得锯锋拐了个弯拉下去,加倍疼痛。一会儿,他的身子被锯成两半。鬼役解开木板,两半片身子都倒下。鬼役上堂大声禀报。堂上传下话,叫把他的身子合拢起来再去见阎王。两个鬼役就把两片身子推到一起,重新合上,拉着要他走。席方平觉得身上一道锯缝,痛得像又要裂开,挪出半步就摔倒了。一个鬼役从腰间拿出一条丝带交给他,说:“送这个给你,奖励你的孝心。”席方平接过来束在腰上,顿觉浑身壮健,一点疼痛也没有了。于是上堂跪下。阎王又像先前那样问他;席方平恐怕再遭毒刑,便答道:“不告了”。阎王立刻下令送他到阳间。差役领他出了北门,指给他回家的路,转身就回去了。
席方平心想阴曹地府的黑暗比阳间还厉害,只是没法让天帝知道。世间传说灌口二郎神是天帝的功臣和亲戚,这位天神聪明正直,向他申诉肯定会灵验。他暗自高兴两个差役已经走了,便转身朝南走。正奔跑之间,有两个人追上来,说:“阎王疑心你不回家,现在果真是这样。”揪着他又去见阎王。席方平心想阎王一定会更加生气,一定会遭受更惨酷的毒刑。但阎王全无怒容,对席方平说:“你确实是一片孝心。不过你父亲的冤屈,我已为你们昭雪了。他现在已投生到富贵人家,哪用你鸣冤叫屈呢?现在送你回去,赏给你千金家产、百岁寿命,你满意吗?”于是阎王把这些记在簿册上,盖上大印,让席方平亲眼看看。席方平道谢下来。鬼役和他一道出来,到了路上,驱赶着他骂道:“你这滑头!多次反复,害得人来回奔波,累得要死!要再犯,就把你捉进大磨里,细细地磨!”席方平瞪眼斥责道:“鬼东西,干什么!我生性忍得住刀砍锯拉,就是忍受不了鞭打。请让我回去见大王,大王如果让我自己回家,何必要让你们送呢?”说着便往回跑。两个鬼役慌了,好言好语劝他回来。席方平故意装瘸慢吞吞地走,走几步就在路边休息一下。鬼役们憋着怒气不敢再说话。走了大约半天,来到一个村庄,有扇门半开着,鬼役拉席方平一起坐下,席方平便坐在门槛上。两个鬼役乘其不备,把他推进门里。席方平吓了一跳,定神看看自己,已转生为婴儿。他气愤地拼命啼哭,不肯吃奶,三天就死了。
他的魂魄飘荡着,忘不了要到灌口去。大约奔跑了几十里,忽然看见一辆官车,顶着羽毛装饰的伞盖迎面而来,旗帜仪仗布满道路。席方平穿过大路躲避,不想冲撞仪仗队。他被开路的骑士捉住,绑着送到车前。席方平抬头看见车里坐着一位年轻人,丰姿仪态奇伟不凡。这人问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冤屈悲愤正无处发泄,又猜想这人一定是个大官,或许有行威施赏的大权,于是就把所受的惨毒痛苦尽数诉说了一番。车里的人命令给他松绑,让他跟着车子走,不久,来到一个地方,十多名官员在路旁迎接拜见。车中的人对他们各有问候。然后他指着席方平对一位官员说:“这是下界的人,正想去你那儿告状,应马上替他裁决。”席方平问随从人员,才知道车里坐着的是天帝殿下的九王,他所嘱托的就是二郎神。席方平看二郎神,身材高大,满面胡须,不同于世间所传说的样子。
九王走了以后,席方平随二郎神到一所官署,只见他父亲和羊某以及那些差役都在那儿。一会儿,从一辆囚车里走出几个犯人,原来是阎王和郡司、城隍。二郎神立即审问,当堂对质,席方平的控告句句属实。三个鬼官浑身颤抖,像耗子一样趴在地上。二郎神提笔当场判决;片刻,判词传下来,叫案中人员一起来看。只见判决书上写道:
“查得阎王:职任王爵,身受帝恩。本应忠贞廉洁,做群臣的表率;不应贪赃枉法,为官府招致非议。而你,仪仗辉煌,徒然夸耀官位的尊贵;凶狠贪婪,竟然玷污人臣的节操。斧头敲凿,凿子入木,层层榨取,连妇女儿童的皮骨都被榨取一空;鲸吞大鱼,大鱼吃虾,以强凌弱,蝼蚁一样的百姓实在可怜。应该捧来西江之水,为你清洗肮脏的肚肠;马上烧红东墙下的铁床,让你尝尝火烤的滋味。城隍、郡司:你们身为百姓父母官,代替上帝治理人民。虽然职位低下,但能鞠躬尽瘁的就会不辞劳苦;即使有大官以势相逼,有志气的也不应屈服。可你们却串通一气,像老鹰一样凶狠,全不考虑百姓贫苦;耍尽诡计,像猴子一般狡猾,甚至不嫌穷鬼油水少。一味贪赃枉法,真是人面兽心!应该剔掉骨髓,刮去毛发,先在阴间处死;还应剥下人皮,换上兽皮,再让你们投胎托生。阴间差役:既然身属鬼辈,就已不是人类。理应在衙门修身行善,也许还能复原人身;怎么能够在苦海中兴风作浪,再犯更多的弥天大罪?而且飞扬跋扈,恐吓百姓,狗脸上生出六月的严霜一样冷酷无情;横冲直撞,狐假虎威,阻断四通八达的道路。在阴间滥施淫威,人人都知道狱吏的厉害;助长昏官逞凶作恶,使大家说起刽子手就胆战心惊。应该在法场里,剁掉你们的四肢;再向油锅里,捞取你们的筋骨。羊某:为富不仁,狡猾奸诈。你用金银的光芒罩住整个地府,竟使阎罗殿上,尽是黑暗;铜钱的臭气熏染天空,使得好人枉死城中,不见天日。金钱的余腥,尚且能够役使小鬼,财力的广大,简直可以灵通天神。应该抄没羊某的财产,用来奖赏席方平的孝义。立即把人犯押赴泰山执行。”二郎神又对席廉说:“念你儿子孝义,你的性情善良温厚,再赐给你三十六年的阳寿。”于是就派两个差役送他们回家乡。
席方平便把判决书抄下来,路上父子俩一同诵读。到家后,席方平先苏醒过来。叫家人打开棺材看父亲,见尸体还僵硬冰冷,等了一天,渐渐有了暖气,活过来了。他们这时再寻找抄录下来的判决书,却已经不见了。
从此,他们家一天比一天富;三年间,良田遍野;而羊某的子孙衰败了,楼阁和田产,都归席家所有。村里有买羊家田地的人,夜里梦见神人斥责说:“这是席家的物产,你怎能占有它!”这人起初不大相信,后来种庄稼,整年一升半斗也收不到,就又卖给席家。席方平的父亲九十多岁才去世。
异史氏说:“人人谈论佛国净土,却不知生和死隔着一个世界,生前的一切意念死后都迷糊了,连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怎么去的;更何况是死了又死、生了又生的事呢?忠孝的意志坚定,万般劫难也不动摇,席方平真不寻常,多么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