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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局诈(三则)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27606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九章 局诈(三则)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问主人姓字、官阀,家人并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使也。”语渐款洽,因曰:“宦途险恶,显者皆附贵戚之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曰:“无之。”王曰:“此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礼,能覆翼人。某侍郎系仆阶进。倘不惜千金贽,见公主当亦不难。”家人喜,问其居止。便指其门户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归告侍御。侍御喜,即张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来。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御史益佩戴之。临别,订约,王曰:“公但备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报命。”

  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谓侍御曰:“可速治装行。公主事大烦,投谒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间。今得一间,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侍御乃出兼金重币,从之去。曲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王先持贽入。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数人接递传呼。侍御伛偻而入,见高堂上坐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着锦绣,罗列成行。侍御伏谒尽礼,传命赐坐檐下,金碗进茗。主略致温旨,侍御肃而退。自内传赐缎靴、貂帽。

  既归,深德王,持刺谒谢,则门阖无人。疑其侍主未复。三日三诣,终不复见。使人询诸贵主之门,则高扉扃锢。访之居人,并言:“此间曾无贵主。前有数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副将军某,负资入都,将图握篆,苦无阶。一日,有裘马者谒之,自言:“内兄为天子近侍。”茶已,请间云:“目下有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夺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无须踟蹰。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于将军锱铢无所望。言定如干数,署券为信。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在,谁从怀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诺之。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参谒,殊傲睨不甚为礼。其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率非万金不可,请即署尾。”某从之。田曰:“人心叵测,事后虑有反复。”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既能予之,宁不能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应不丧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复公命。”

  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入,曰:“圣上坐待矣!”某惊甚,疾趋入朝。见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赐坐,慰问殷勤,顾左右曰:“闻某武烈非常,今见之,真将军才也!”因曰:“某处险要地,今以委卿,勿负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于是高枕待绶,日夸荣于亲友。过数日,探访之,则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争于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简,何得授之他人?”司马怪之。及述宠遇,半如梦境。司马怒,执下廷尉。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又耗万金,始得革职而去。异哉!武弁虽騃,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术存焉,所谓“大盗不操矛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直得之。拭之有异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极,若获拱璧,贮以锦囊,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示也。

  邑丞程氏,新莅任,投刺谒李。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报之。过数日,又招饮,固请乃往。程为人风雅绝伦,议论潇洒,李悦焉。越日,折柬酬之,欢笑益洽。从此月夕花晨,未尝不相共也。年余,偶于丞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问:“亦谙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讶曰:“知交非一日,绝技胡不一闻?”拨炉爇沉香,请为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有绝世出尘之意。李更倾倒,愿师事之。

  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年余,尽传其技。然程每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新肄一曲,亦愿闻之乎?”为奏“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赞之。丞曰:“所恨无良琴;若得良琴,音调益胜。”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颇异凡品。今遇钟期,何敢终密?”乃启椟负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尘,凭几再鼓,刚柔应节,工妙入神。李击节不置。丞曰:“区区拙技,负此良琴。若得荆人一奏,当有一两声可听者。”李惊曰:“公闺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李曰:“恨在闺阁,小生不得闻耳。”丞曰:“我辈通家,原不以形迹相限。明日,请携琴去,当使隔帘为君奏之。”李悦。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欢饮。少间,将琴入,旋出即坐。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顷之,香流户外。又少时,弦声细作,听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曲终便来窥帘,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劝釂,内复改弦为“闲情之赋”,李形神益惑。倾饮过醉,离席兴辞,索琴。丞曰:“醉后防有蹉跌。明日复临,当令闺人尽其所长。”

  李归。次日诣之,则廨舍寂然,惟一老隶应门。问之,云:“五更携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复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暮,并无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窥其室;室尽空,惟几榻犹存耳。达之上台,并不测其何故。李丧琴,寝食俱废,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程故楚产,三年前,捐资受嘉祥。执其姓名,询其居里,楚中并无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传其有点金术。三年前,忽去不复见。”疑即其人。又细审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谬。乃知道士之纳官,皆为琴也。知交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而献技,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更甚于李生也。天下之骗机多端,若道士,骗中之风雅者矣。

  【今译】

  某御史的一个仆人偶然在街市上闲站着,有一个穿着华丽的人来到跟前与他攀谈起来。那人询问仆人的主人的姓名、官阶门第,仆人一一告诉了他。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王,是某公主家的内使。”两人越谈越投机,王某便说:“如今仕途险恶,达官贵人都要攀附皇亲国戚,你家主人投靠的是谁呢?”仆人回答说:“没有投靠谁呀。”王某说:“这就是所谓的吝啬小钱而忘了大祸啊。”仆人说:“那么,投靠谁好呢?”王某说:“我家公主待人以礼,可以保护人。某侍郎就是通过我进见公主的。你们要是舍得拿出一千两银子做见面礼,见公主也不是件难事。”仆人很高兴,询问他的住址。王某便指着一个大门说:“天天住在一条巷里,你不知道吗?”仆人回去告诉了御史。御史很高兴,马上准备了丰盛的酒宴,让仆人去邀请王某。王某欣然前来,席间谈起公主的性情和日常起居的琐事,非常详细,并且说“如果不是看在同巷的分上,就是送我一百两银子赏钱,我也不肯效犬马之劳。”御史更是敬佩感激。临别时,御史和他约定了拜见公主的日期,王某说:“你只管准备礼物,我找机会和公主说,一两天内一定会有回复。”

  过了好几天,王某才来,骑着一匹骏马,非常漂亮。他对御史说:“请赶快准备好礼物跟我走。公主的事情很多,前去拜见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早到晚,没有一点空闲。现在有一点空,得快点去了,耽误了,日后相见就遥遥无期了。”御史就带上成色最好的银子,跟着王某去了。转弯抹角地走了十几里路,才来到公主府第,御史下了马,恭敬地等候,王某先拿了礼物进去。等了很长时间,王某才出来,高声喊道:“公主召见某御史。”便有几个人一声连一声地往外传呼。御史俯首弯腰走进去,只见高堂上坐着一个美人,貌若天仙,衣服首饰灿烂夺目;侍女们都穿着锦绣衣服,排列成行。御史跪拜行礼。公主传下旨意,在屋檐下给他赐坐,用金碗送来香茶。公主语气柔和地略略说了几句话,御史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从里面传出公主赏赐的缎靴和貂帽。

  御史回家后,非常感激王某,便拿上名帖登门拜谢,却见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人。御史以为王某侍候公主还没回来。三天内去了三次,始终没再见到他。派人到公主的府第去打听,只见大门锁着,向附近的居民一打听,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公主。前些日子有几个人租了这座房子住过,不过离开已有三天了。”打听消息的人回来禀告,主人和仆人只有垂头丧气而已。

  有一位副将军,带着钱进京,想谋求正职,苦于没有门路。一天,有个穿着皮袍、骑着骏马的人来拜访,自我介绍说:“我的妻兄是皇上的贴身侍从。”喝过茶,他请副将军把其他人支开,说:“眼下有个地方将军的职位空缺,你要是舍得多用银子,我就嘱咐妻兄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这个职位就可以到手,再有权势的人也夺不去。”副将军疑心他是在说大话。那人说:“这用不着犹豫。我不过想从妻兄那里取笔小钱,对于将军,我分文不取。咱们先讲好一个数目,立下文书凭证。等皇上召见之后,才要你真的付钱;如果不成,你的钱还在,谁能从你怀里把它抢走呢?”副将军高兴了,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那人又来了,领着副将军去见他的妻兄,说是姓田。田家气势煊赫,如同王侯之家。副将军上前拜见,田某非常傲慢,斜着眼,不怎么还礼。那人拿着文书对副将军说:“刚才我和妻兄商量了一下,此事大约非要一万两银子不可,请立即画个押吧。”副将军照办了。田某说:“人心叵测,只怕事后有变卦。”那人笑着说:“大哥多虑了。你既然能给他官做,难道不能夺回他的官职吗?况且满朝文武将相,想和你攀交情还攀不上,这位将军的前程正远大,不至于那样没头脑。”副将军也郑重发了誓才走。那人把他送出来,说:“三天之内就回复你。”

  过了两天,正当夕阳西下,有几个人叫喊着跑进来,说:“皇上等着召见你呢!”副将军惊异万分,急忙赶到宫中。只见皇上坐在金銮殿上,武士森严肃立。副将军叩拜行礼完毕,皇上降旨赐坐,殷切地慰勉他,对左右的人说:“听说此人勇武异常,今天一看,果真是个将军之才!”于是对他说:“某地是个险要之处,现在交付给你,不要辜负朕的心意,将来会有封侯拜爵的一天。”副将军叩头谢恩出来。便有前天那个穿皮袍、骑骏马的人跟他到了客店,按照文书,取了银子走了。副将军于是高枕无忧,等待接掌印绶,天天向亲友炫耀。

  过了几天,副将军去打探消息,原先那个空缺已经有人了。他勃然大怒,来到兵部大堂忿忿地争辩,说:“我受皇上委任,怎能给了别人?”兵部尚书很奇怪。待副将军讲到如何受到宠遇,大半像是梦境。兵部尚书勃然大怒,把他抓起来送交司法官。副将军这才供出引见者的姓名,可是宫中并没有这个人。副将军又花了一万两银子,才得到赦免,革职而去。

  这真是很奇怪呀!这个武官虽然愚蠢,难道宫门也能造假吗?我怀疑这里面有幻术作怪。正所谓“大盗不拿刀枪”啊。

  山东嘉祥李生,擅长弹琴。一天他偶然来到东郊,看见做工的人挖土时得到一具古琴,于是用低价买下。经过擦拭之后,古琴发出奇异的光彩;安上琴弦弹奏,声音非常清亮激越。李生高兴极了,好像得到无价珍宝,用锦囊装起来,藏在密室里,即使是至亲好友,也不肯拿出来看。

  县丞程某新近上任,带着名帖来拜访李生。李生一向很少与人来往,但因为是县丞拜访,所以去回拜。过了几天,程县丞又请李生喝酒,再三邀请,李生才去。程县丞为人风流儒雅,言谈议论潇洒大方,李生很喜欢他。隔了一天,李生给程县丞发出请柬,设宴谢他,两人谈笑欢聚,更加融洽。从此,花晨月夜,两人没有不相聚的。过了一年多,李生偶然在程县丞的官署中看见桌上放着用绣囊装着的琴,就打开来观赏。程县丞问:“你也精通这个吗?”李生说:“这是我平生最爱好的。”程县丞惊讶地说:“我们成为知交并非一天,你的绝技怎么不让我听一听?”于是拨旺炉火,焚起沉香,请李生演奏一曲。李生恭敬地弹了一曲。程县丞说:“高手!我愿一献薄技,小巫见大巫,请别见笑。”于是弹奏一曲《御风曲》,琴声清脆悦耳,有超凡脱俗的意境。李生更加佩服,愿拜程县丞为师。

  从此两人成为琴友,情谊更加深厚。过了一年多,李生把程县丞的琴技悉数学会了。然而,程县丞每到李家,李生只是拿普通的琴给他弹,从不肯暴露珍藏的古琴。一天晚上,李生有点醉意。程县丞说:“我新近练了一支新曲子,你也愿意听听吗?”他为李生弹了一曲《湘妃》,琴声哀怨深沉,如泣如诉。李生称赞不已。程县丞说:“遗憾的是没有好琴;倘若得到好琴,音调会更胜一筹。”李生高兴地说:“我藏着一张琴,与普通的琴大不一样;今天遇到知音,怎敢始终秘藏呢?”于是打开柜子,连琴囊一起抱出来。程县丞用衣袖拂去灰尘,倚着桌子再次弹奏,有刚有柔,合于旋律,工巧精妙,出神入化。李生打着节拍,赞叹不已。程县丞说:“我的这一点拙劣的琴艺,辜负了这张好琴。倘若让我妻子弹一下,当有一两声可听之处。”李生惊讶地说:“你夫人也精通此道吗?”程县丞笑着说:“刚才那支曲子,就是从我妻子那儿学来的。”李生说:“可惜她在闺阁中,小生不能聆听。”程县丞说:“你我关系这么密切,就不该受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明天请把琴带到我家,让她隔着帘子为你演奏。”李生很高兴。

  第二天,李生抱着古琴前往程县丞的官署。程县丞便摆上酒菜和他欢饮。过了一会儿,程县丞把古琴抱进内室,很快出来坐下。不一会,见帘子内隐约有一位艳装女子,接着有一股幽香飘出门外。又过了一会儿,琴声轻轻响起来;李生听着,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心旌动荡,骨节酥软,令人神魂飞越。曲子弹完,李生便走近帘子偷看,竟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绝代佳人。程县丞用大杯向李生劝酒,帘内又改弹了一曲《闲情之赋》,李生更是身心俱迷。他狂饮大醉,起身告辞,想要讨回古琴。程县丞说:“你醉后怕会摔跤把琴摔坏了。你明天再来,让我妻子尽献所长。”

  李生就回家了。第二天再去拜访,官署里一片寂静,只有一个老衙役在看门。李生问他,他说:“县丞五更时分带着家眷走了,不知去干什么,只说来回大约三天。”三天以后李生去等他,到天黑,还是没消息。官吏和衙役都怀疑了,禀告了县令,砸开门看他房间,房间里全空了,只有桌子和床还在。报告给上司,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李生丢失了古琴,吃不下睡不着,不远数千里,到程县丞家乡去寻访。程县丞原是湖北人,三年前花钱捐了嘉祥县县丞的官职。李生拿着他的姓名,到他乡里去打听,那里并没有这个人。有人说:“有个程道士,擅长弹琴;又传说他会点金术。三年前,突然离开,再没见到。”李生怀疑就是这个人。又详细打听那道士的年龄和相貌,完全吻合,一点没错。这才知道道士花钱捐官,全是为了那张古琴。做了知心朋友一年多,道士并没有谈及音律;渐渐地拿出琴来,渐渐地献出琴技,又渐渐地用美人来迷惑李生;三年工夫循序渐进,古琴到手便扬长而去。道士爱琴的癖好,更甚于李生啊。天下的骗局五花八门,像这位道士,可算是骗子当中的一位风雅人物了。

  霍 女

  朱大兴,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然佻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烛之,美绝。自言:“霍氏”。细致研诘。女不悦,曰:“既加收齿,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问,留与寝处。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臛,必燕窝、鸡心、鱼肚白作羹汤,始能餍饱。朱无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绝,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为常。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如是月余,计费不赀,朱渐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分解。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久之,仍不给,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渐而不珍亦御矣。朱窃喜。忽一夜,启后扉亡去。朱怊怅若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豪纵好客,灯火达旦。忽有丽人,半夜入闺闼。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纳焉。绸缪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意。朱质于官。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女谓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座客顾生谏曰:“收纳逋逃,已干国纪;况此女入门,日费无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罢讼,以女归朱。过一二日,女又逃。

  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女扣扉入,自言所来。黄见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黄素怀刑,固却之。女不去。应对间,娇婉无那。黄心动,留之,而虑其不能安贫。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劳过旧室焉。黄为人蕴藉潇洒,工于内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而朱自讼后,家益贫;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黄曰:“向言无家,何前后之舛?”曰:“曩漫言之。妾镇江人。昔从荡子,流落江湖,遂至于此。妾家颇裕,君竭资而往,必无相亏。”黄从其言,赁舆同去。至扬州境,泊舟江际。女适凭窗,有巨商子过,惊其艳,反舟缀之,而黄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綦贫,今有一疗贫之法,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虽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此计如何?”黄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觇其有无。卖不卖,固自在君耳。”黄不肯。女自与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妇去无几,返言:“领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黄故摇首以难之。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始知耶?”黄问:“以何词遣之?”女曰:“请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立刻兑付。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妇从船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凄恋。黄惊魂离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镝之丛体。方掩泣间,忽闻娇声呼“黄郎”。愕然回顾,则女已在前途。喜极,负装从之。问:“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牣,而合浦珠还,君幸足矣。穷问何为?”乃雇役荷囊,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入。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曰:“黄郎来也!”黄入参公姥。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间味无多品,玉柈四枚,方几已满。鸡蟹鹅鱼,皆脔切为个。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已而导入别院,俾夫妇同处。衾枕滑软,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媪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出。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黄不可。女弗听。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之。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女嫂呼之;黄瑟踧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谓黄曰:“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遂去。

  夫妻独居一院,按时给饮食,亦甚隆备。然自入门后,曾无一复至其室。每晨,阿美入觐媪,一两言辄退。娣姒在旁,惟相视一笑。既流连久坐,亦不款曲。黄见翁,亦如之。偶值诸郎聚语,黄至,既都寂然。黄疑闷莫可告语。阿美觉之,诘曰:“君既与诸郎伯仲,何以月来都如生客?”黄仓猝不能对,吃吃而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美又细审翁姑阀阅,及妯娌里居。黄大窘,不能复隐,底里尽露。女泣曰:“妾家虽贫,无作贱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矣!”黄惶怖莫知筹计,惟长跪一听女命。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黄曰:“仆何敢他谋,计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渠虽先从,私也;妾虽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此谋,将何以置妾也?”居数月,女竟不返。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客戎装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作兜牟,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测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黄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折证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携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黄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黄入辞翁姑。时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登舟凄然,形神丧失。至瓜州,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遥谓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谋?遗夫人去,二三年谁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径去。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郎将舆登门,按剑相胁,逼女风走。一家慑息,莫敢遮问。女述其状,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

  至家,出资营业,颇称富有。阿美常悬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来,嫡庶复有参差。居无何,张翁访至,见屋宇修整,心颇慰,谓女曰:“汝出门后,遂诣霍家探问,见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谓被奸人赚去,不知流离何所。今幸无恙耶?”黄实告以情,因相猜为神。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儿告之。问:“取名何义?”答云:“不知。”女曰:“归问汝父当自知。”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曰:“将去买书读。”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忘也。”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帘外微嗽,将有咨白。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杳。问之舍主,并无知者。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黄感叹不已。及询朱,则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女非无心者也。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今译】

  朱大兴是河南彰德人。他家里很富有,可是非常吝啬,除非儿女婚嫁,否则座上不会有宾客,厨房里不会有鱼、肉。而且他行为轻浮,喜欢猎取女色,为了女色,即使花费巨资也在所不惜。每天夜里,他爬墙过村,跟淫荡的女人过夜。一天夜里,他遇见一位少妇独自赶路,知道她是逃出来的,就逼着她跟自己一起回家。到家点灯一看,少妇长得美丽绝伦。她自称姓霍。朱大兴详细地刨根问底。霍女不高兴地说:“你既然收留我,何必再盘查呢?要是担心受牵连,不如及早让我离开。”朱大兴不敢再问,留下她住在一起。

  可是霍女吃不惯粗糙的米饭,见了肉羹又很讨厌,必须要用燕窝或鸡心、鱼肚白做羹汤,才能吃得饱。朱大兴无可奈何,尽心侍奉她。霍女又容易犯病,每天要喝一碗人参汤。朱大兴开始不肯给,霍女就呻吟着,眼看快要断气了,朱大兴不得已,只好给她喝,喝过之后,霍女的病立刻就好了。于是习以为常。霍女穿衣服一定要绸缎锦绣,穿了几天就嫌旧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花钱不计其数,朱大兴渐渐供不上了。霍女哭着不吃饭,要求离去。朱大兴害怕了,又曲意迁就她。霍女常常觉得烦闷,总叫朱大兴隔十几天请一次戏班来演戏;演戏时,朱大兴在帘外放个凳子,抱着儿子坐着看。霍女也没有一丝笑容,经常责骂朱大兴,朱大兴也不怎么争辩。过了两年,朱大兴家境渐渐衰落。他向霍女委婉请求减少一点开支;霍女答应了,日常用度都减去一半。时间长了,朱大兴还是供不起,霍女也将就吃点肉粥,这样才相安无事;又过些日子即使食物不怎么好她也能吃了。朱大兴暗暗高兴。一天夜里,霍女忽然从后门逃走了。朱大兴怅然若失,四处寻访,才知道在邻村何某家里。

  何某是个大户人家,官僚世家的后代,性情豪爽好客,家里通宵达旦,灯火辉煌。忽然有个美人半夜走进房间来。一问,原来是朱家的逃妾。朱大兴的为人,何某历来看不起;又爱慕霍女的美貌,竟把她收留下来。如胶似漆地过了几天,何某越发被迷住了,穷奢极欲,像朱大兴那样供养她。朱大兴得到消息,就向何某要人,何某根本不当一回事。朱大兴告到官府。县官因为霍女姓名来历不明,不予审理。朱大兴卖掉家产行贿,县官才准许拘传何某对质。霍女对何某说:“我在朱家,本来就不是明媒正娶的,怕他什么?”何某十分高兴、准备与朱大兴对质公堂。座中有位姓顾的客人劝何某说:“收容逃亡的人,已经犯了国法;何况这个女人自打进门后,每天挥霍无度,即使是千金之家,怎么能长久呢?”何某豁然大悟,不打官司了,把霍女送还朱大兴。过了一两天,霍女又逃走了。

  有个黄生,本是个穷书生,没有妻室。霍女敲门进来说自己是从朱家来的。黄生见有艳丽的女人忽然来投奔,又惊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向来守法,坚决拒绝她。霍女不肯走。对话间霍女显得娇媚婀娜。黄生动了心,把她留下了;可是又怕她不能安于贫穷。霍女早早起床,亲自操持艰苦的家务,比结婚多年的媳妇还要勤劳。黄生为人既宽厚又潇洒,很会博取妻子的欢心,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黄生只是担心走漏风声,欢爱不能长久。而朱大兴自从打官司后,家境益发贫穷;又考虑到霍女不能安心,便不再追究。

  霍女跟着黄生几年,两人相亲相爱,感情笃厚。一天,她忽然想回娘家,要黄生驾车送她。黄生说:“你过去说没有家,怎么前后矛盾呢?”霍女说:“以前我是随便说的。我是镇江人。过去跟着一个流浪四方的男人,流落江湖,就到了这里。我娘家很富裕,你竭尽钱财前去投奔,她们一定不会亏待你。”黄生听从了她的话,雇了车子和她一起去。

  到了扬州境内,他们雇了条船,停靠在江边。霍女正倚在窗口,有个大商人的儿子经过,惊讶于她的美貌,掉转船头,跟在他们的后面,黄生却不知道。霍女忽然对黄生说:“你家境十分贫穷,现在有个医治贫穷的办法,不知道你能不能听从?”黄生问她是什么办法,她说:“我跟了你几年,没能给你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一件没了结的事。我虽然丑陋,幸而还不算老,如果有人能给一千两银子,你就把我卖掉,这样妻室、田地、房屋都有了。这个计策怎么样?”黄生大惊失色,不知她为什么这样说。霍女笑着说:“你不要着急。天下美女多的是,谁肯花一千两银子来买我呢。你就跟外人随便讲讲,看看有没有人想买。卖不卖,当然得由你自己决定。”黄生不肯讲。霍女自己和船夫的妻子说了,船夫的妻子看着黄生,黄生随意地答应了。船夫的妻子去了没多久,回来说:“旁边船上有个商人的儿子,愿意出八百两银子。”黄生故意摇头来为难那人。不一会船夫的妻子又来,说那人答应如数给一千两,请他马上过船交兑。黄生微微发笑。霍女对船夫的妻子说:“让他先等一会,我嘱咐黄郎几句话,就让他过去。”霍女对黄生说:“我每天用价值一千两银子的身体侍奉你,你今天才知道吧?”黄生问:“用什么话来搪塞人家呢?”霍女说:“请你马上过去签署卖身文契,至于去不去,自然是由我自己决定。”黄生不同意签字。霍女催逼他,黄生迫不得已,只好去了。那人当场兑付了银子。黄生叫把银子封裹好,作上记号,说:“就因为穷的缘故,竟然真的弄到如此地步,仓猝忍痛卖掉妻子。假如妻子一定不肯听从,我仍然把银子如数奉还。”他刚把银子运到自己船上,霍女已经跟着船夫的妻子从船尾登上了商人的船,远远地望着他,向他告别,并没有悲凄依恋的意思。黄生惊得魂不附体,呜咽着说不出话。一会儿,商人的船解开缆绳,像箭一样飞驶而去。黄生大声呼叫,想追上它。船夫不听,反把船一直朝南开。眨眼间抵达镇江,黄生把银子搬到岸上。船夫急忙解开缆绳把船开走了。黄生守着行李闷闷不乐地坐着,不知该到哪里去,望着滔滔江水,就像万箭穿心。正捂着脸哭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在呼唤“黄郎”。黄生惊讶地回头张望,原来霍女已经在前面的路上。黄生高兴极了,背起行李追上去,问:“你怎么这么快就能回来?”霍女笑着说:“再晚几刻,你就会产生疑心了。”黄生于是怀疑霍女不是平常的人,再三追问她的来历。霍女笑着说:“我平生对吝啬的家伙就破他的财,对邪恶的家伙就骗他。假如我老实跟你商量,你必定不肯,那么从哪里可以弄来一千两银子呢?如今绣花钱袋已经装满,合浦的珍珠又回来了,你庆幸就够了,刨根问底干什么?”于是雇了脚夫挑着行李,一起往霍家去。

  到了镇江的水门内,有一座大门朝南的宅舍,他们径直进去。一会儿,男女老少纷纷出来迎接,都说:“黄郎来了!”黄生进去拜见岳父岳母。有两个年轻人,向黄生作揖让座,与他交谈,原来他们是霍女的哥哥大郎和弟弟三郎。酒席上没有多少样菜,四个玉盘就把方桌子摆满了。鸡蟹鹅鱼,都切成一块块的。大郎和三郎用大碗劝酒,谈吐豪爽。饭后,把黄生领到另一个院落,让他们夫妻住在一起。被褥枕头光滑柔软,而床则用熟皮条来代替棕藤。每天有丫鬟仆妇送来三顿饭,霍女有时整天不出房间。黄生觉得孤零零地住着太苦闷了,三番五次地说要回家,霍女总是劝阻她。一天,霍女对黄生说:“我现在给你出个主意:请你买个女人,为继承香火着想。可是买侍妾价钱太贵;你就假装是我的哥哥,让我父亲跟人提亲,良家女子不难娶到。”黄生不肯这样做,霍女一定要他这样做。

  有个张贡士的女儿新近守寡,定聘金一百吊,霍女硬是替黄生把她娶了回来。新娘子小名叫阿美,长得很漂亮。霍女称呼她嫂子;黄生局促不安,霍女却十分坦然。过了几天,霍女对黄生说:“我要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阿姨,过一个多月就能回来,请你们夫妻俩安心住着。”然后就走了。

  他们夫妻俩独住一个院子,饮食按时供给,也很丰盛齐全。可是自从阿美娶进门以后,霍家再没有一个人到他们房里来过。每天早晨,阿美进去给婆婆请安,说上一两句话就退出来。妯娌们在旁边,也只是相互看一眼,笑一笑。就是留在那里坐很久,她们也不殷勤地应酬。黄生拜见霍父时,也是如此。偶然碰到霍家兄弟聚在一起闲谈,黄生一到,他们就都不说话了。黄生感到很疑惑纳闷,又无法向别人诉说。阿美发觉后,问道:“你既然和他们是兄弟,为什么这一个多月来都像陌生的客人一样呢?”黄生一下子没法回答,结结巴巴地说:“我这十年来在外地,最近才回到家里。”阿美又详细询问公公婆婆的家世门第,以及妯娌们的娘家住处。黄生非常尴尬,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就把底细都抖露出来。阿美哭着说:“我家虽然贫穷,也没有给人家当卑贱的侍妾的,难怪妯娌们鄙弃我,不把我当家里人了!”黄生心中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跪在地上全听阿美吩咐。阿美擦干眼泪,把黄生扶起来,反过来问他怎么办。黄生说:“我怎么敢有别的什么打算呢,想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离开了。”阿美说:“我已经嫁给你了,却又回娘家去,怎能忍心呢?她虽然先跟了你,却是私奔;我虽然是后来的,却是明媒正娶。不如暂且等她回来,问她既然出了这个主意,将怎样安置我!”过了好几个月,霍女竟然还没有回来。

  一天夜里,听见客房里闹哄哄地在喝酒。黄生偷偷去窥看,只见两个客人身穿戎装坐在那里:一个头上裹着豹皮巾,威风凛凛,好像天神一样;坐在东面的那一个,用虎头皮做头盔,虎口衔着他的前额,虎鼻虎耳都齐全。黄生惊异地返回来,告诉了阿美,始终猜不透霍家父子到底是什么人。夫妻俩又疑惑又恐惧,商量想到别的地方租房子住,又怕引起霍家的猜疑。黄生说:“实话告诉你:即使霍女从南海回来,当面对证,定下了名分,我也不能住在这里了。如今我想带你走,又怕你父亲有别的话说。不如暂且分手,两年内我会再来。你要是能等,就等我;要是想另嫁他人,也听凭你自己决定。”阿美想禀告父母,跟黄生走,黄生不答应。阿美流着眼泪,要黄生立下誓言,这才告别回了娘家。

  黄生去向霍女的父母辞行。这时霍女的几个兄弟都外出了,霍父挽留黄生,要他等他们回来以后再作决定,黄生没有听从就走了。他上了船,感到很凄凉,无精打采,失魂落魄。到了瓜州,黄生忽然回头看见一条帆船飞驶而来;帆船渐渐靠近,船头上按剑坐着的正是霍大郎。他远远地对黄生说:“你急着回家,为什么不和我们再商量一下?丢下夫人一个人走了,两三年时间,谁能等呢?”说话间,帆船已经靠近。阿美从船舱里走出来,霍大郎扶着她登上黄生的船,自己接着又跳回帆船,就回去了。

  原来,阿美回到娘家,正向父母哭诉,忽然霍大郎带着车子找上门,按着宝剑相威胁,逼着阿美一阵风似的走了。阿美全家害怕得不敢喘气,没有人敢拦住问他。阿美讲了这段经历,黄生也不明白霍家是什么用意,可是得到了阿美,心里很高兴,就开船出发了。到家以后,黄生拿出银子来做生意,生活相当富足。阿美常常挂念着父母,想要黄生前去探望一下;又担心霍女来了以后,为妻妾的名分发生纠纷。过了不久,张贡士寻访到黄生家里来了,见到房屋整齐可观,心里很宽慰。他对女儿说:“那天你出门后,我就去霍家打探,见大门已经锁上,房主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半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一点消息。你母亲日夜流泪,说你被坏人骗走了,不知流落何方。如今还好吧?”黄生就把实情都告诉了他,于是大家猜测霍家是神仙。

  后来,阿美生了个儿子,取名仙赐。仙赐长到十几岁,阿美让他到镇江去。他来到扬州地界,在旅馆歇息,仆人都出去了。忽然有一个女子走进来,拉着仙赐走进另一个房间,放下门帘,把他抱在膝盖上,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仙赐如实告诉了她。女子问:“取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仙赐回答说:“不知道。”女子说:“回去问你父亲自然会知道。”她于是给仙赐梳理发髻,摘下自己发髻上的珠花给他戴上;拿出金镯子套在他的手腕上。还把黄金放进他的衣袖里,说:“拿去买书读。”仙赐问她是谁,她说:“你不知道你还有一个母亲吗?回去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后没有棺材,应该资助他,千万别忘了。”老仆人回到旅馆,不见了小主人;找到别的房间,听见他和别人说话,偷偷一看,原来是主人以前的妻子霍女。老仆人在帘外轻轻咳嗽一声,打算向霍女禀告。霍女把仙赐推在床上,一晃就无影无踪了。向旅馆主人打听,没有人知道。过了几天,仙赐从镇江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父亲,又把霍女赠送的东西拿出来。黄生感叹不已。待到打听朱大兴的消息,他死了才三天,尸体暴露,还没埋葬,黄生就厚葬了他。

  异史氏说:“霍女是仙人吗?换了三个丈夫,不能算是贞洁;然而替吝啬鬼打破吝啬,让淫荡者很快

破产,可见霍女不是无心的人。不过既然使他破产,就不必可怜他了,贪淫鄙吝的骨头,填进沟壑,又有什么可惜呢?”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顺治间,赴乡试,寓居郊郭。偶出户,见一人负笈■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诘之。遂释负于道,相与倾语,言论有名士风。陶大说之,请与同居。客喜,携囊入,遂同栖止。客自言:“顺天人,姓于,字去恶。”以陶差长,兄之。于性不喜游瞩,常独坐一室,而案头无书卷。陶不与谈,则默卧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箧。则笔研之外,更无长物。怪而问之,笑曰:“吾辈读书,岂临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书去,闭户抄甚疾,终日五十余纸,亦不见其折叠成卷。窃窥之,则每一稿脱,辄烧灰吞之。愈益怪焉。诘其故,曰:“我以此代读耳。”便诵所抄书,顷刻数篇,一字无讹。陶悦,欲传其术。于以为不可。陶疑其吝,词涉诮让。于曰:“兄诚不谅我之深矣。欲不言,则此心无以自剖;骤言之,又恐惊为异怪。奈何?”陶固谓:“不妨。”于曰:“我非人,实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十五日士子入闱,月尽榜放矣。”陶问:“考帘官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内帘用,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令也。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来,有忧色,叹曰:“仆生而贫贱,自谓死后可免;不谓迍邅先生,相从地下。”陶请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罗国封王,帘官之考遂罢。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陶问:“此辈皆谁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识。略举一二人,大概可知:乐正师旷、司库和峤是也。仆自念命不可凭,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将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至中元之夕,谓陶曰:“我将入闱。烦于昧爽时,持香炷于东野,三呼去恶,我便至。”乃出门去。陶沽酒烹鲜以待之。东方既白,敬如所嘱。无何,于偕一少年来。问其姓字,于曰:“此方子晋,是我良友,适于场中相邂逅。闻兄盛名,深欲拜识。”同至寓,秉烛为礼。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谦婉。陶甚爱之,便问:“子晋佳作,当大快意。”于曰:“言之可笑!闱中七则,作过半矣,细审主司姓名,裹具径出。奇人也!”陶扇炉进酒,因问:“闱中何题?去恶魁解否?”于曰:“书艺、经论各一,夫人而能之。策问:‘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风至今日,奸情丑态,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抑非十八狱所能容。是果何术而可?或谓宜量加一二狱,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与、否与,或别有道以清其源,尔多士其悉言勿隐。’弟策虽不佳,颇为痛快。表:‘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次则‘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此三种,自谓场中无两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时快心,放兄独步矣;数辰后,不痛哭始为男子也。”天明,方欲辞去。陶留与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复来。陶使于往寻之。于曰:“无须。子晋拳拳,非无意者。”日既西,方果至。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约,敬录旧艺百余作,求一品题。”陶捧读大喜,一句一赞;略尽一二首,遂藏诸笥。谈至更深,方遂留,与于共榻寝。自此为常。方无夕不至,陶亦无方不欢也。

  一夕,仓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卧,闻言惊起,泫然流涕。二人极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对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适闻大巡环张桓侯将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场尚有翻覆。”于闻之,色喜。陶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两夜始返,方喜谓陶曰:“君不贺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阅遗卷,得五兄甚喜,荐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舆马可到。”陶大喜,置酒称贺。酒数行,于问陶曰:“君家有闲舍否?”问:“将何为?”曰:“子晋孤无乡土,又不忍恝然于兄。弟意欲假馆相依。”陶喜曰:“如此,为幸多矣。即无多屋宇,同榻何碍。但有严君,须先关白。”于曰:“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场闱有日,子晋如不能待,先归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归。次日,方暮,有车马至门,接于莅任。于起,握手曰:“从此别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锐进之志。”问:“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时。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侯临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闻,欲中止。于曰:“不然,此皆天数。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艰苦,亦要历尽耳。”又顾方曰:“勿淹滞,今朝年、月、日、时皆良,即以舆盖送君归。仆驰马自去。”方忻然拜别。陶中心迷乱,不知所嘱,但挥涕送之。见舆马分途,顷刻都散。始悔子晋北旋,未致一字,而已无及矣。

  三场毕,不甚满志,奔波而归。入门问子晋,家中并无知者。因为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则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昼卧,梦舆盖止于其门,一美少年自车中出,登堂展拜。讶问所来,答云:“大哥许假一舍,以入闱不得偕来。我先至矣。”言已,请入拜母。翁方谦却,适家媪入白:“夫人产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适与梦符,乃知儿即子晋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晋。儿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晋,我见之,啼当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见。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呼之曰:“子晋勿尔!我来矣!”儿啼正急,闻声辄止,停睇不瞬,如审顾状。陶摩顶而去。自是竟不复啼。数月后,陶不敢见之,一见,则折腰索抱;走去,则啼不可止。陶亦狎爱之。四岁离母,辄就兄眠;兄他出,则假寐以俟其归。兄于枕上教“毛诗”,诵声呢喃,夜尽四十余行。以子晋遗文授之,欣然乐读,过口成诵;试之他文,不能也。八九岁,眉目朗彻,宛然一子晋矣。陶两入闱,皆不第。丁酉,文场事发,帘官多遭诛谴,贡举之途一肃,乃张巡环力也。陶下科中副车,寻贡。遂灰志前途,隐居教弟。尝语人曰:“吾有此乐,翰苑不易也。”

  异史氏曰:“余每至张夫子庙堂,瞻其须眉,凛凛有生气。又其生平喑哑如霹雳声,矛马所至,无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将军好武,遂置与绛、灌伍;宁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今译】

  北平陶圣俞是个小有名气的秀才,顺治年间,准备参加省里的科举考试,寄住在城郊。一天,偶然出门散步,见一个身背书箱的人在路上徘徊观望,好像还没有找好住处。陶圣俞走过去询问,那人便把书箱放在路旁,彼此坦诚地交谈。那人谈吐颇有些名士风度,陶圣俞很高兴,就请他和自己住在一起。那人也欣然同意,当即提起书箱进了屋里,与陶圣俞一起同吃同住。客人自我介绍说:“我是顺天府人,姓于,名叫去恶。”因为陶圣俞年龄稍大些,他就把陶圣俞称作兄长。

  于去恶不爱出外游览,经常独自坐在屋里,但是桌上没有书。陶圣俞不和他聊天,他就默默地躺在那里。陶圣俞对他的举止不免有些疑惑,暗中查看他的书箱,除了笔墨砚台之外,没有别的东西。陶圣俞觉得很奇怪,问他,他笑笑说:“咱们读书,怎能像等到口渴了才掘井那样呢?”

  一天,他向陶圣俞借了一部书,关起房门便飞快地抄写起来,从早到晚抄了五十多张纸,也没见他折叠起来装订成册。陶圣俞偷偷扒窗往里一看,只见他每抄完一篇,就把它烧成灰吞到肚子里去。这举动使陶圣俞越发感到惊奇,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我用这个办法代替读书呀!”说罢,就背诵他所抄写的文章,一会儿背了好几篇,竟然没背错一个字。陶圣俞很高兴,求他传授这种法术,于去恶却说不能传授。陶圣俞怪他吝啬,话里带着责备的口气。于去恶说:“老兄实在太不能谅解我了。想不跟你说实话,我的心又无法掏出来给你看;唐突地向你说了吧,又怕你吃惊,认为我是妖怪。这该如何是好?”陶圣俞固执地说:“你尽管说,没有关系。”于去恶只好说:“我不是活人,是个鬼啊!现在阴间也实行科举考试选拔官吏,授给官职,七月十四日奉上帝的旨意考选帘官,十五日秀才进入考场,月底就放榜了。”陶圣俞问:“为什么要考帘官呢?”他说:“这是上帝慎重对待科考的意思,凡属考官,不论是鸟吏还是鳖官,都得考一考。有文才的人才能担任考官,不通文墨的就不得参与此事。阴间有各种各样的神,就像阳间有太守和县官一样。那些得志的人,眼睛不看‘三坟、五典’,虽然读过一点书,不过是青年时代拿它当作敲门砖,猎取功名,敲开官门以后,就扔掉了;做了十几年官,成天阅览的是公文簿册,即使原来是文学士的,胸中还能剩下多少墨水呢!阳世间之所以不学无术的人能够侥幸考中,满腹经纶的英雄人物反而郁郁不得志,就是因为缺乏对考官的考试啊!”陶圣俞认为他说得很对,所以对他更加敬重了。

  一天,于去恶从外面回来,神色忧郁,长吁短叹地说:“我生前贫穷卑贱,自以为死后就能免受这种苦恼;没想到那个倒霉鬼竟也跟着我来到地下。”陶圣俞问他为什么说出这样一些话,他说:“文昌帝君奉玉皇大帝的命令,到都罗国封王去了,因此对考官的考试也就被取消了。这样一来,那些在阴间游荡几十年,学问枯竭的游神瞎鬼都混进来审阅考卷,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希望呢?”陶圣俞又问:“他们都是谁?”他说:“我就是说出来,你也不认识。随便举一两个人,大概就可想而知了:盲人乐官师旷,掌官钱库的和峤。我想自己的命运不足为凭,依赖文章也不可靠,不如干脆不考算啦!”说罢,心中闷闷不乐,就要收拾行李往回走。陶圣俞拉住他,一个劲安慰他,他才留下了。

  到了七月十五的晚上,于去恶对陶圣俞说:“我就要进考场了。请你在天亮时,在东郊外点上一炷香,呼喊三声‘于去恶’,我就会来的。”说完就跨出房门走了。陶圣俞买了酒,烹了鱼等候着。东方刚刚放亮,陶圣俞便按照于去恶所说的那样做,然后恭敬地站在那里等候。不一会儿,于去恶同一位年轻人一块来了。问那人姓名,于去恶说:“这是方子晋,我的好朋友,刚才在考场里遇到的。他久仰兄长的大名,很想拜访你。”三个人一同回到住所,点上香烛,互相行了见面礼。年轻人相貌美好,态度谦和温婉,陶圣俞很喜欢他。便问:“子晋的文章一定写得很好,这次考试应该很得意吧?”于去恶说:“说来可笑!考场里的七道题,他已经做了大半;可是当他得知主考官的姓名时,就立即包起文房四宝,径直退出考场。真是一位奇人。”

  陶圣俞扇旺炉火,把酒烫热,给两位客人斟了酒,乘机问道:“考场里出的是什么题?去恶能不能考中头名解元呢?”于去恶说:“书艺、经论各出一道,写了两篇八股文,这是人人都会做的。‘策问’的题目是:‘自古以来,奸邪之事固然很多,时至今日,世风更坏,奸情丑态,更不可名状。不仅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能尽其罪,而且十八层地狱也容纳不下全部罪犯。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种局面呢?有人说,应该根据需要,再增加一两层地狱,但这样做,显然违背了上帝爱护生灵的仁心。究竟该不该增加,或者还有别的正本清源的办法,你们这么多读书识理的人,应该畅所欲言,不要隐讳自己的观点’。小弟对‘策问’虽不擅长,但是答得还是比较痛快。‘表’的题目是‘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而后是‘瑶台应制诗’和‘西池桃花赋’。这三种诗文,我自认考场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我。”说完他得意地鼓掌大笑。方子晋笑着说:“这时候你称心如意,好像超群出众了;几天以后,你不痛哭流涕,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天亮以后,方子晋想要告辞回去。陶圣俞挽留他和自己住在一起,方子晋没答应,只好约定晚上再来。三天过了,方子晋竟然没再来,陶圣俞请于去恶去找他。于去恶说:“不必。子晋为人重信用,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太阳偏西时,方子晋果然来了。他拿出一卷纸,交给陶圣俞说:“我失约三天没有来,抄录过去写的八股文一百多篇,请你品评。”陶圣俞捧在手里一读,高兴极了,读一句,赞美一句,大略地读完一两篇,就藏进了竹箱子。三个人畅谈到夜静更深,方子晋便留下来和于去恶同床而睡。从此就习以为常。方子晋没有一个晚上不来,陶圣俞要是见不到方子晋就觉得不畅快。

  一天晚上,方子晋慌慌张张地跑来对陶圣俞说:“地府已经发榜,于五哥落第了!”于去恶正躺着,一听这话,吃惊地坐起来,落下了伤心的眼泪。两个人一个劲劝解,他才止住了哭。但是默默相对,场面很难堪。方子晋说:“我刚才听说巡环大使张桓侯快要来了,只怕是失意的人编造的谣言;不然的话,这场考试兴许还会有反复。”于去恶一听,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陶圣俞问他高兴的原因,他说:“桓侯张翼德,每三十年到阴曹地府巡视一次,每三十五年到阳世间巡视一次,阴阳两界的不平之事,等这位老英雄来消解一下。”说完就站起来,拉着方子晋一起走了。

  过了两夜,他们才返回来,方子晋高兴地对陶圣俞说:“你不向五哥表示庆贺吗?桓侯前天晚上来了,把地府黄榜撕了个粉碎,榜上的名字只留下三分之一。他重新审阅一遍落选的卷子,看了五哥的卷子很高兴,推荐五哥做了交南的巡海使,接他上任的车马早晚就要到了。”陶圣俞非常高兴,置办酒菜,为他庆贺。喝过几遍酒,于去恶询问陶圣俞:“你府上有闲置的房子吗?”陶圣俞问他:“你要做什么用?”他说:“子晋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对你又恋恋不舍。我想借一间房子给他住,也好和你互相依靠。”陶圣俞高兴地说:“如果能这样,我真是太荣幸了。即使没有空房子,同床也不妨呀!只是家里有父亲,必须先回去禀告一声。”于去恶说:“我早已知道令尊大人慈祥厚道,可以投靠。你的试期还远,子晋如果不能等待,让他先回去怎么样?”陶圣俞挽留子晋住在旅店里做伴,等考完一同回去。

  第二天,天色刚晚,就有车马来到门前,迎接于去恶去上任。于去恶站起来握着陶圣俞的手说:“我们就要分别了,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又怕影响你锐进的志向。”陶圣俞问他:“你要说句什么话呢?”他说:“你命里注定困顿,生不逢时。这一科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下一科桓侯检查阳世的考场,公道才开始抬头,你被录取的希望也只有十分之三:等到第三科,你才有希望考中。”陶圣俞听到这话,便打算暂不参加考试。于去恶说:“你不能这么做,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即使明明知道考不上,但命中注定的艰难困苦,还是要一次次地经历完了才行。”又瞅着方子晋说:“你不要在此停留了,今天年、月、日、时辰都很好,就用我的轿子送你回去。我自己骑马去上任。”大家才都很高兴地拜别。陶圣俞心慌意乱,不知嘱咐什么才好,只是擦着眼泪出去送别。看见轿马各奔各的路,一下子都散了,这才后悔让子晋北上回家,却一个字也没有给父母捎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陶圣俞考完三场,果然考得很不满意。他急忙赶回老家,进门就问方子晋来了没有,但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个人。因而就对父亲讲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父亲高兴地说:“假如真是这样,客人到此已经很久了。”

  原来,前几天,陶圣俞的父亲正在睡午觉,梦见一乘打着伞盖的轿子停在门前,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英俊少年,登堂后就向他鞠躬参拜。陶父惊讶地问他从哪里来,回答说:“大哥答应借给我一间房子,因为他要应考,不能和我一起回来,我就先来了。”说完,请求进后堂拜见母亲。陶父正在谦让谢绝的时候,恰好有个仆妇来报告说:“夫人生了一位公子啦!”陶父这才突然惊醒,感到很惊奇。如今听了陶圣俞说的话,恰好和梦境相符,才知道这孩子就是方子晋的后身,父子俩都很高兴,就给他起名叫小晋。

  小晋刚一生下来,每到夜晚哭个不停,母亲很是烦恼。陶圣俞说:“如果真是子晋托生的,我去见了他,就一定不哭了。”但是当地的风俗禁忌生人进产房,以免冲犯,所以不让陶圣俞进去看。后来孩子哭得母亲实在无法忍耐,只好让陶圣俞进去看看。陶圣俞哄着孩子说:“子晋,不要这个样子!我回来了!”小晋哭得正紧,听到这声音,哭声马上就停止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圣俞,好像要认真看个仔细。陶圣俞摸摸他的头顶就走了。从此以后,小晋竟然再也不哭了。

  几个月以后,陶圣俞竟不敢看他了:一旦看见了,他就弯着腰要他抱;一走开就哭个没完没了。陶圣俞也很喜爱他。他四岁就离开母亲,跟着哥哥睡觉;遇到哥哥外出,他就闭上眼睛假睡,等哥哥回来。哥哥躺在枕上教他读毛诗,他居然能咿咿哑哑地读下来,每天晚上能背诵四十多行。把子晋遗留下来的文章教给他,他读得尤其起劲,读一遍就能背下来;用别的文章试他,他就不能过口成诵了。

  后来,陶圣俞参加两次乡试,都没有考中。丁酉那一年,考场营私舞弊被揭露了,考官多数被杀了头,科场里的歪风邪气得到整顿,这全仗张桓侯的力量。下一次乡试,陶圣俞名列副榜,很快就做了贡生。这时,陶圣俞已对前途心灰意冷,隐居在家里,教弟弟读书。他曾经对人说:“我有这种乐趣,给个翰林的官职也是不换的。”

  异史氏说:“我每次到张飞庙的时候,看他浓眉环眼,燕额虎须,威风凛凛,气概非凡。回想他生前的怒声叱喝,声如霹雳,手持丈八蛇矛,骑马驰骋疆场,所到之处无不人心大快,出人意想之外。世人相传,认为将军好武,就把他同勇武无文的周勃、灌婴放在同等地位;哪里知道,文昌帝君事务繁忙,需要桓侯的地方还很多呢!唉!三十五年才巡视一次阳世,未免太久了!”

  大 鼠

  万历间,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噉食。适异国来贡狮猫,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见猫,怒奔之。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如此往复,不啻百次。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者。既而鼠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龁首领,辗转争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则归,彼归则复,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剑,何异鼠乎!

  【今译】

  明朝万历年间,皇宫里有只大老鼠,长得有猫那么大,危害很严重。宫里四处搜寻民间好猫来捕捉它,但那些猫总是被大老鼠吃掉。正好外国进贡了一只狮子猫,毛色纯白如雪。人们抱它来扔进大老鼠藏身的屋里,关上门,从屋外偷偷地观看。

  狮子猫蹲了很久,大老鼠徘徊着从洞里出来,它一看见猫,怒冲冲地冲过去。猫躲在桌上,大老鼠也上去,猫于是就跳下来。这样上下反复,不下一百次。大家都说这只猫胆怯,认为它是没本事的。后来大老鼠跳得渐渐迟缓了,肥大的肚子一鼓一鼓地似乎在喘气,蹲在地上稍作休息。那狮子猫就迅速地扑下去,猫爪抓住大老鼠的头顶毛,嘴巴去咬大老鼠的头和脖子,它们翻来覆去地争持着,猫声呜呜,鼠声吱吱。大家急忙推门去看,大老鼠的头已经被咬碎了。

  这时大家才明白,狮子猫之所以躲避大老鼠,并不是胆怯,而是等待它疲惫松懈。“敌人出来我就回去,敌人回去我就出来”,狮子猫用的就是这个计谋。唉!那些遇事就手按宝剑的人,和老鼠有什么区别呢!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卻,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陵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矣。”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旋,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便谓:“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至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怨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闢,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闢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闢,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

  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斲,斲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因使两人送之归里。

  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及索抄词,则已无矣。自此,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今译】

  席方平是东安人。他父亲名叫席廉,生性憨厚老实,他和同村的财主羊某结下了怨仇。羊某先死了。过了几年,席廉患重病生命垂危。他对人说:“羊某现在贿赂了阴间的差役,叫他们来拷打我了。”过了一会儿,他就浑身红肿,惨叫着死去了。席方平悲痛得吃不下东西,说:“我父亲老实嘴笨,现在正被恶鬼欺侮凌辱;我要到阴间替他伸冤报仇。”从此他不再说话,有时坐着,有时站着,像痴呆一般,原来他的魂魄已离开他的躯体了。

  席方平觉得自己刚出门时,不知上哪儿去,只见路上有人来往,便打听进城的路。不久,进了城。他父亲已经被押在监狱里。他来到监狱门口,老远就望见父亲躺在屋檐下,看上去非常窘困;席廉抬头看见儿子,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便对儿子说:“监狱的看守都受了羊某的贿赂,日夜拷打我,腿都打烂了!”席方平非常愤怒,大骂看守:“我父亲即使有罪,自有王法,怎么能由你们这些死鬼摆布呢!”于是他走出监狱,拿起笔写状子。正赶上城隍早上坐堂,就去喊冤递上诉状。羊某害怕了,里里外外都买通了,才出庭对质。城隍说席方平的控告没凭据,认为他无理。席方平怨气没地方申诉,摸黑走了一百多里来到郡司衙门,把城隍衙役徇私舞弊的情况告到郡司。这场官司拖延了半个月,才得审理。郡司升堂竟把席方平打了一顿,仍批回城隍复审。席方平到了县城,受尽酷刑,悲惨的冤情无法排解。城惶怕他再告,派差役押送他回家。差役把他押到门口就回去了。

  席方平不肯进门,跑到阎王府,控告郡司、城隍的残酷和贪赃枉法,阎王立即拘拿他们来对质。郡司和城隍秘密派遣心腹来跟席方平谈判,答应送他一千两银子。席方平不答应。过了几天,客店主人对他说:“你赌气赌得过分了,官府求和,你执意不肯,现在听说郡司和城隍都给阎王送了不少礼物,恐怕你的官司不妙了。”席方平因认为这是道听途说,还不大相信。不久,有黑衣衙役传他进衙门。上了公堂,见阎王怒容满面,不容分说,喝令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厉声质问:“小人犯了什么罪?”阎王冷冰冰的,像没听到。席方平一边挨着板子,一边喊道:“挨打活该!谁叫我没钱呢!”阎王更加生气了,命人把他放到火床上去。两个鬼役揪他下去,只见东边台阶下有张铁床,下面烈火熊熊,把床面烤得通红。鬼役剥掉席方平的衣服,把他提起来放到火床上,翻来覆去地又揉又摁,席方平疼痛到了极点,骨头和肉都已焦黑,却又求死不得。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鬼役说:“可以了。”就扶他起来,催促他下床穿衣服,幸而跛着脚还能走动。再到堂上,阎王问:“还敢上告吗?”席方平说:“大冤没有伸雪,我不会死心,如果说不上告了,那是欺骗大王。我一定要上告!”阎王又问:“你告什么?”席方平说:“凡是我亲身遭受的,我都要诉说!”阎王气得火冒三丈,下令用锯子把他的身体锯开。

  于是,两个鬼役把席方平拉去,来到一地,见有一根木桩竖着,约八九尺高,有两块木板横着放在下面,木板上布满了模糊的血迹。鬼役正要把他捆起来,忽然堂上大声传呼“席方平”,两个鬼役马上又把他押回去。阎王又问:“还敢告吗?”席方平答道:“一定要告!”阎王命令鬼卒快把他拉下去锯了。下了殿堂,鬼役就用两块木板把席方平夹起来,捆在木桩上。锯子刚拉下去,席方平觉得头顶上渐渐裂开,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忍着不喊叫。只听鬼役说:“好个硬汉子!”锯声隆隆响着,很快锯到胸口。又听一个鬼役说:“这人是个大孝子,无辜受刑,让锯子稍微偏一点,别损坏了他的心脏。”于是便觉得锯锋拐了个弯拉下去,加倍疼痛。一会儿,他的身子被锯成两半。鬼役解开木板,两半片身子都倒下。鬼役上堂大声禀报。堂上传下话,叫把他的身子合拢起来再去见阎王。两个鬼役就把两片身子推到一起,重新合上,拉着要他走。席方平觉得身上一道锯缝,痛得像又要裂开,挪出半步就摔倒了。一个鬼役从腰间拿出一条丝带交给他,说:“送这个给你,奖励你的孝心。”席方平接过来束在腰上,顿觉浑身壮健,一点疼痛也没有了。于是上堂跪下。阎王又像先前那样问他;席方平恐怕再遭毒刑,便答道:“不告了”。阎王立刻下令送他到阳间。差役领他出了北门,指给他回家的路,转身就回去了。

  席方平心想阴曹地府的黑暗比阳间还厉害,只是没法让天帝知道。世间传说灌口二郎神是天帝的功臣和亲戚,这位天神聪明正直,向他申诉肯定会灵验。他暗自高兴两个差役已经走了,便转身朝南走。正奔跑之间,有两个人追上来,说:“阎王疑心你不回家,现在果真是这样。”揪着他又去见阎王。席方平心想阎王一定会更加生气,一定会遭受更惨酷的毒刑。但阎王全无怒容,对席方平说:“你确实是一片孝心。不过你父亲的冤屈,我已为你们昭雪了。他现在已投生到富贵人家,哪用你鸣冤叫屈呢?现在送你回去,赏给你千金家产、百岁寿命,你满意吗?”于是阎王把这些记在簿册上,盖上大印,让席方平亲眼看看。席方平道谢下来。鬼役和他一道出来,到了路上,驱赶着他骂道:“你这滑头!多次反复,害得人来回奔波,累得要死!要再犯,就把你捉进大磨里,细细地磨!”席方平瞪眼斥责道:“鬼东西,干什么!我生性忍得住刀砍锯拉,就是忍受不了鞭打。请让我回去见大王,大王如果让我自己回家,何必要让你们送呢?”说着便往回跑。两个鬼役慌了,好言好语劝他回来。席方平故意装瘸慢吞吞地走,走几步就在路边休息一下。鬼役们憋着怒气不敢再说话。走了大约半天,来到一个村庄,有扇门半开着,鬼役拉席方平一起坐下,席方平便坐在门槛上。两个鬼役乘其不备,把他推进门里。席方平吓了一跳,定神看看自己,已转生为婴儿。他气愤地拼命啼哭,不肯吃奶,三天就死了。

  他的魂魄飘荡着,忘不了要到灌口去。大约奔跑了几十里,忽然看见一辆官车,顶着羽毛装饰的伞盖迎面而来,旗帜仪仗布满道路。席方平穿过大路躲避,不想冲撞仪仗队。他被开路的骑士捉住,绑着送到车前。席方平抬头看见车里坐着一位年轻人,丰姿仪态奇伟不凡。这人问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冤屈悲愤正无处发泄,又猜想这人一定是个大官,或许有行威施赏的大权,于是就把所受的惨毒痛苦尽数诉说了一番。车里的人命令给他松绑,让他跟着车子走,不久,来到一个地方,十多名官员在路旁迎接拜见。车中的人对他们各有问候。然后他指着席方平对一位官员说:“这是下界的人,正想去你那儿告状,应马上替他裁决。”席方平问随从人员,才知道车里坐着的是天帝殿下的九王,他所嘱托的就是二郎神。席方平看二郎神,身材高大,满面胡须,不同于世间所传说的样子。

  九王走了以后,席方平随二郎神到一所官署,只见他父亲和羊某以及那些差役都在那儿。一会儿,从一辆囚车里走出几个犯人,原来是阎王和郡司、城隍。二郎神立即审问,当堂对质,席方平的控告句句属实。三个鬼官浑身颤抖,像耗子一样趴在地上。二郎神提笔当场判决;片刻,判词传下来,叫案中人员一起来看。只见判决书上写道:

  “查得阎王:职任王爵,身受帝恩。本应忠贞廉洁,做群臣的表率;不应贪赃枉法,为官府招致非议。而你,仪仗辉煌,徒然夸耀官位的尊贵;凶狠贪婪,竟然玷污人臣的节操。斧头敲凿,凿子入木,层层榨取,连妇女儿童的皮骨都被榨取一空;鲸吞大鱼,大鱼吃虾,以强凌弱,蝼蚁一样的百姓实在可怜。应该捧来西江之水,为你清洗肮脏的肚肠;马上烧红东墙下的铁床,让你尝尝火烤的滋味。城隍、郡司:你们身为百姓父母官,代替上帝治理人民。虽然职位低下,但能鞠躬尽瘁的就会不辞劳苦;即使有大官以势相逼,有志气的也不应屈服。可你们却串通一气,像老鹰一样凶狠,全不考虑百姓贫苦;耍尽诡计,像猴子一般狡猾,甚至不嫌穷鬼油水少。一味贪赃枉法,真是人面兽心!应该剔掉骨髓,刮去毛发,先在阴间处死;还应剥下人皮,换上兽皮,再让你们投胎托生。阴间差役:既然身属鬼辈,就已不是人类。理应在衙门修身行善,也许还能复原人身;怎么能够在苦海中兴风作浪,再犯更多的弥天大罪?而且飞扬跋扈,恐吓百姓,狗脸上生出六月的严霜一样冷酷无情;横冲直撞,狐假虎威,阻断四通八达的道路。在阴间滥施淫威,人人都知道狱吏的厉害;助长昏官逞凶作恶,使大家说起刽子手就胆战心惊。应该在法场里,剁掉你们的四肢;再向油锅里,捞取你们的筋骨。羊某:为富不仁,狡猾奸诈。你用金银的光芒罩住整个地府,竟使阎罗殿上,尽是黑暗;铜钱的臭气熏染天空,使得好人枉死城中,不见天日。金钱的余腥,尚且能够役使小鬼,财力的广大,简直可以灵通天神。应该抄没羊某的财产,用来奖赏席方平的孝义。立即把人犯押赴泰山执行。”二郎神又对席廉说:“念你儿子孝义,你的性情善良温厚,再赐给你三十六年的阳寿。”于是就派两个差役送他们回家乡。

  席方平便把判决书抄下来,路上父子俩一同诵读。到家后,席方平先苏醒过来。叫家人打开棺材看父亲,见尸体还僵硬冰冷,等了一天,渐渐有了暖气,活过来了。他们这时再寻找抄录下来的判决书,却已经不见了。

  从此,他们家一天比一天富;三年间,良田遍野;而羊某的子孙衰败了,楼阁和田产,都归席家所有。村里有买羊家田地的人,夜里梦见神人斥责说:“这是席家的物产,你怎能占有它!”这人起初不大相信,后来种庄稼,整年一升半斗也收不到,就又卖给席家。席方平的父亲九十多岁才去世。

  异史氏说:“人人谈论佛国净土,却不知生和死隔着一个世界,生前的一切意念死后都迷糊了,连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怎么去的;更何况是死了又死、生了又生的事呢?忠孝的意志坚定,万般劫难也不动摇,席方平真不寻常,多么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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