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而未能者 火暴入,杳无所见。温携琴去,则终夜寂然。因意为狐,固知其愿拜门墙也者,遂每夕为奏一曲,而设弦任操若师,夜夜潜伏听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听闻。
温既亲迎,各述曩词,始知缔好之由,而终不知所由来。良工闻琴鸣之异,往听之,曰:“此非狐也,调凄楚,有鬼声。”温未深信。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镜,可鉴魑魅。翊日,遣人取至。伺琴声既作,握镜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仓皇室隅,莫能复隐。细审之,赵氏之宦娘也。大骇,穷诘之。泫然曰:“代作蹇修,不为无德,何相逼之甚也?”温请去镜,约勿避;诺之。乃囊镜。女遥坐曰:“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独此技未有嫡传,重泉犹以为憾。惠顾时,得聆雅奏,倾心向往;又恨以异物不能奉裳衣,阴为君胹合佳偶,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词,皆妾为之也。酬师者不可谓不劳矣。”夫妻咸拜谢之。宦娘曰:“君之业,妾思过半矣;但未尽其神理。请为妾再鼓之。”温如其请,又曲陈其法。宦娘大悦曰:“妾已尽得之矣!”乃起辞欲去。良工故善筝,闻其所长,愿以披聆。宦娘不辞,其调其谱,并非尘世所能。良工击节,转请受业。女命笔为绘谱十八章,又起告别。夫妻挽之良苦。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因以一卷授温曰:“此妾小像。如不忘媒妁,当悬之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则儿身受之矣。”出门遂没。
【今译】
温如春出身于陕西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他从小就特别喜欢弹琴,即使是出外旅行,也总是琴不离身。有一次他到山西去,途经一座古庙,他把马拴在庙门外,想到里面歇歇脚。走进庙里,他看见一个身穿粗布道袍的道士盘腿坐在走廊上,一根竹杖斜靠着墙壁,道士身旁有个花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张琴。温如春触动所好,不由得上前询问:“你也喜欢弹琴吗?”道士说:“喜欢。可就是弹不好,很想跟擅长弹琴的人学学呀。”于是从布袋里把琴拿出来递给温如春,温如春接过来细看,琴身的漆纹非常精妙,他用手勾拨一下琴弦,弦音清亮、激扬,非同寻常。温如春高兴之余,顺手弹了一支短曲。道士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怎么赞许。温如春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又弹奏了一曲。道士微笑着说:“也还不错,也还不错!可是还够不上做我的老师。”温如春由于道士说话的口气很大,就反过来请他弹奏。道士接过琴放在膝上,刚刚拨动琴弦,温如春就觉得有一阵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道士又弹了一会,只见千百只小鸟纷纷飞来,院子里的树上都栖满了。温如春非常惊讶,就拜道士为师,请他传授琴技。道士反复弹了几遍,温如春侧着耳朵专心倾听,对那乐曲的节奏稍微有了一些领会。道士让温如春试着弹一下,又在旁边指正他不合节奏的地方。然后说:“你现在的琴艺在尘世间已经是没有对手的了。”从此,温如春精心练习,反复苦练,终于练成一手绝技。
后来,反程回家,走到离家还有几十里路时,天已经黑了,又遇上倾盆大雨,连个投宿的地方也没有。碰巧路旁有个小村子,温如春快步走过去。他顾不得仔细挑选,看见有一个门,就急匆匆地跑了进去。进屋一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过了一会儿,一个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年纪大约十七八岁,长得像天仙一样。她抬头见是来了生客,便吃惊地走了回去。温如春当时还没有妻室,看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后,对她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太太从里面走出来向客人询问来意。温如春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并请求借宿。老太太说:“借宿倒也没关系,只是没有床铺;如果不嫌委屈,就在地上铺些草,将就着睡一夜吧。”说完,老太太转身回屋,一会儿,她拿着蜡烛走出来,又把草铺在地上,对客人十分殷勤。温如春问她姓什么,老太太回答说:“姓赵。”又问:“刚才那姑娘是谁?”老太太说:“她叫宦娘,是我的侄女。”温如春说:“我不自量力,想攀附高门,结为姻亲,怎么样?”老太太皱着眉头,为难地说:“这件事我可不敢遵命。”问她是什么缘故,老太太只是说不好回答。温如春大失所望,但也只好作罢。老太太离开以后,温如春看见铺在地上的草又湿又烂,无法躺下歇息,于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弹琴,借此消磨这漫漫长夜。后来雨停了,温如春就连夜回家去了。
温如春的家乡,有一个退隐家居的部郎官葛老先生,很喜欢和文人交往。一次,温如春偶然前去拜访,应葛老先生之邀弹琴。帘幕内隐隐约约好像有女眷在偷听。忽然一阵风吹起了帘幕,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真是美丽极了。原来,葛老先生有个女儿,小名叫良工,很会填词作赋,她的美丽更是闻名遐迩。温如春不由得动了心,回家对母亲说了,就托媒人去葛家提亲。葛老先生因为温家已经衰落,迟迟不肯答应。可是良工自从听了温如春弹琴之后,心里暗暗倾慕,常常希望能再次听到那优美的琴声;而温如春因为婚事不成,灰心丧气,再也不登葛家的大门了。
一天,良工在花园里拾到一张旧的诗笺,上面写着一首《惜余春》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良工将它反复吟诵了好几遍,心里很喜爱这首词。她把这首词带回房间,拿出华美的信笺,端端正正地抄了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过了一会儿,要再拿来看时,却已经不见了,心想大概是被风吹走了。恰好葛老先生从良工的房门口经过,拾到了这首词,以为是良工作的,又反感这首词的内容放荡,就把它烧掉了,不过,他不忍心怪责女儿,只想快点把她嫁出去。
山东临邑县刘布政使的儿子正好托媒求婚,葛老先生心里觉得可以,但还是想亲自看看刘公子本人。刘公子穿着华丽的衣服来了,人长得眉清目秀。老先生非常高兴,招待得十分热情丰厚。刘公子告辞以后,他的座位下遗落了一只女绣花鞋,葛老先生一见,心里顿时十分厌恶刘公子的轻薄行为,于是把媒人叫来,告诉了这件事。刘公子极力为自己辩解,说鞋不是他遗落的;可是葛老先生根本不听,到底拒绝了这门婚事。
在这之前,葛家有一种绿色的菊花,葛老先生从来舍不得把花种传给别人,良工在自己房间里种了几盆。温如春的院子里也种有菊花,忽然有一两株变成了绿菊,朋友们听到了,都纷纷上门来观赏;温如春也十分珍爱它们。第二天清晨,温如春跑到院子里看绿菊,在菊花畦边捡到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首《惜余春》词,他反复念了几遍,却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又因为“春”字是自己的名字,心里更加迷惑,就拿到书桌上,细加评点,评语中有不少轻薄的话。葛老先生听说温家的菊花变成绿色,感到很奇怪,就亲自到温家看个究竟,他来到书房,见桌子上有一首词,就拿过来诵读。温如春因为上面的评语轻薄,连忙夺过来揉成一团。葛老先生只来得及读了两句,发觉就是自己在女儿房门口所拾到的那首词,不禁十分疑惑,于是连温如春的绿菊品种,也怀疑是良工赠送的。回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夫人,并叫夫人去逼问良工。良工平白无故受到冤屈,哭着要寻死;而这件事又没有人亲眼看见,无法取得实证。
夫人怕事情越弄越张扬出去,主张不如干脆把女儿嫁给温如春。葛老先生也同意了,就托人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温如春。温如春高兴极了。当天就邀请客人来举行绿菊宴,焚香弹琴,直闹腾到深夜才散。温如春睡下以后,书童忽然听见琴自动发出了响声,开始还以为是别人的仆人在闹着玩;后来去看一下,发现并没有人,这才去告诉温如春。温如春亲自去看,果然如此。听那琴声,音调生硬涩滞,好像在模仿自己而又没有学好。他点亮灯火突然闯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温如春把琴拿走以后,整个晚上再也没有动静。他猜想一定是哪个愿意拜自己为师的狐精在作怪,于是每天晚上都为它弹奏一曲,然后把琴摆在那里让它去弹,就像老师教学生似的,自己则每晚都躲在外面偷听。这样过了六七夜,那琴声居然有曲有调的,很可以让人欣赏下去了。
温如春把良工迎娶过来以后,夫妻俩谈起以前那首《惜余春》的词,这才知道两人得以结合的缘故,但始终不知道那首词是从哪里来的。良工听到琴会自动弹奏的怪事,就亲自去听,回来后对丈夫说:“这不是狐精弹的,听那音调凄惨忧愁,倒像是鬼弹出来的。”温如春还不大相信。良工就说她家有一面古镜,可以照见精灵鬼怪的原形。第二天,她派人去把古镜取来,等到琴声响起来的时候,拿着古镜突然走进去;点灯一看,果然有个女子,惊慌失措地躲在墙角,再也不能隐身了。温如春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以前避雨时见到的赵家的宦娘。他非常惊讶,再三追问她。宦娘流着眼泪说:“我替你们做媒人,不能说没有恩德吧,为什么这样苦苦相逼呢?”温如春让良工把古镜拿开,同时要求宦娘不要躲避;宦娘答应了。良工于是把古镜用袋子装好。宦娘远远地坐下,说:“我原来是太守的女儿,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从小就喜欢弹琴弄筝;筝技我已经比较通晓,只有琴技没有得到名师的真传,九泉之下仍然感到很遗憾。您那次光临我家时,能够听到你美妙的琴声,我对您实在是很仰慕;只恨自己已经成了鬼不能侍候您,所以暗中为您撮合这美好的婚姻,以此报答您对我的一片情意。刘公子座位下的女绣花鞋,以及那首俚俗的《惜余春》,都是我干的。这样报答老师不能说不尽力吧!”温如春夫妻俩一齐向她表示感谢。宦娘说:“你的琴技,我大部分已能领悟;只是那些精妙之处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请你再给我弹一遍吧。”温如春按她的要求弹了一遍,还详细地给她讲解弹奏的方法和技巧。宦娘非常高兴地说:“我已经全部领会了。”于是站起来就要告辞。
良工本来就喜欢弹筝,听宦娘说她擅长此道,表示希望聆听一下她的演奏。宦娘也没有推辞,便弹了一曲,听那曲调和乐谱,果然并不是人间所能有的。良工打着拍子赞赏不止,然后倒过来请宦娘指教。宦娘提起笔来给良工写了十八篇乐谱,又站起来告辞。温如春夫妻俩苦苦挽留她。宦娘凄惨地说:“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自然是知音;我这个薄命人哪有这种福气啊。如果真有缘分,下一辈子再相聚吧。”于是把一个卷轴交给温如春,说:“这是我的小像。假如你还记得我这个媒人,就把它挂在卧室里,高兴的时候,烧上一炷香,对着它弹一支曲,那我就像亲身领受一样了。”说完,宦娘走出门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 翠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覈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讥,惭颜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袴,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挂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羸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翠小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钟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今译】
王太常是浙江人。童年时,有一次他白天躺在床上,忽然阴云四起,霹雳震耳欲聋。一只比猫大些的动物,钻进来躲在他身下,转来转去不离开。一会儿,雨过天晴,那东西径直向屋外走去。他仔细一看,发现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赶紧呼喊住在隔壁房间的哥哥。哥哥听了这件事,高兴地说:“弟弟将来一定是个大贵人,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劫的啊。”后来,他果然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从外任县令调入朝廷做了御史。
王太常有个儿子名叫元丰,傻透了,十六岁还分不出男女雌雄,所以亲戚邻里都没有人愿意和他结亲。王太常也为此感到十分忧愁。一天,有个妇人领着个姑娘来到王家,自愿做王家的媳妇。看看那姑娘,脸上露出动人的笑容,真像个仙女。王太常很高兴,问她姓什么。妇人回答:“我姓虞,女儿名叫小翠,十六岁了。”王太常要和妇人商议聘礼。妇人说:“她跟着我连粗糠也吃不饱,一旦住进你这高楼大厦,有丫鬟仆人使唤,餐餐细粮鱼肉,她感到满意,我的心就得到安慰了,哪能像卖菜那样讲价钱呢!”王夫人高兴极了,殷勤地招待她们。妇人就让小翠拜见王太常和夫人,并嘱咐她说:“这是你的公婆,应该小心侍奉。我很忙,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王太常叫仆人备马送她回去。妇人说:“我家离这里不远,不必麻烦了。”说完就出门走了。小翠看见母亲走了,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和依恋,随即在梳妆盒里翻找绣花的图样。王夫人也很喜欢小翠。
过几天以后,妇人并没有来。向小翠打听她的住处,小翠也傻乎乎的说不出回家该怎么走。于是收拾了另外一座院子,让他们举行婚礼。亲戚们听说王太常拾了个穷人家的闺女做媳妇,都讥笑他;可是等他们看见了小翠,无不惊叹,大家的议论这才平息下来。小翠不但长得漂亮,还很聪明,能揣摩公婆的喜怒哀乐。王太常夫妇对小翠的宠爱超越常情,可是他们心里却很忧虑,生怕小翠嫌弃儿子太傻;而小翠整天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嫌弃。只是她很喜欢戏耍玩笑。她用布缝了个圆球,横竖乱踢来取乐,穿着小皮靴,一脚把布球踢出几十步远,哄骗元丰跑去给她捡球;元丰和丫鬟常常追逐着去捡球,累得汗流浃背。一天,王太常偶然经过,突然一个圆不溜秋的东西砰的一声飞来,正好打在他的脸上。小翠和丫鬟都躲藏起来,而元丰还连蹦带跑地去追那个布球。王太常很生气,捡起块石头向儿子扔去,元丰这才伏在地上哭起来。王太常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责备小翠,小翠低着头微笑着,用手指划刻着床沿。王夫人走了以后,小翠照样疯疯癫癫,跑跑跳跳,她用胭脂香粉把元丰涂成一个大花脸,弄成鬼怪模样。王夫人见了,十分生气,把小翠叫来责骂了一顿。小翠倚着桌子,摆弄着衣带,既不害怕,也不说话。王夫人无可奈何,就拿起棍子责打元丰。元丰大哭大叫,小翠这才变了脸色,跪在地上请求宽恕。王夫人怒气顿消,放下棍子走了。小翠笑嘻嘻地拉着元丰走进屋里,替他扑打衣服上的尘土,为他擦拭眼泪,用手抚摩他被打疼的地方,还拿出红枣栗子哄他吃。元丰这才破涕为笑。小翠关上大门,又把元丰打扮成楚霸王,或者打扮成匈奴王;自己则穿上艳丽的衣服,紧束细腰,扮作虞姬在帐下翩翩起舞;或者在发髻上插上雉尾,扮作王昭君,把琵琶弹得丁冬作响,满屋子都充满嬉笑声,天天都是这样。王太常因为儿子痴傻,不忍心过分责怪儿媳妇;就算听到了,也只好置之不理。
跟他们住在同一条巷里的一个姓王的给谏,和王太常家只隔着十多户人家,但是两人向来关系紧张。这时正是三年一次对官吏进行政绩考核的时候,王给谏嫉妒王太常掌握着河南道监察御史的大权,就想暗害他。王太常知道了王给谏的阴谋,心里很发愁,可又想不出对付的办法。一天晚上,王太常早早地睡下了,小翠身穿官服,腰束玉带,打扮成吏部尚书的模样,剪了一些白色的丝绒做成浓密的胡须,又让两个丫鬟穿上青衣扮成侍从,偷偷骑马出门,对随从开玩笑说:“我要去拜访王先生。”他们骑马来到王给谏大门前,小翠又举起鞭子抽打侍从,大声地说:“我要拜访的是御史王先生,哪里是来拜访给谏王先生呢!”说完掉转马头回去了。回到家门口,守门人误以为真的是吏部尚书来了,忙跑进去向王太常禀告。王太常慌忙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迎接,才知道是儿媳妇在闹着玩。王太常非常气愤,对夫人说:“人家正要寻找我的过错,我们反倒把闺阁中的丑事送上门去,让他知道,我就要大祸临头了!”王夫人也很生气,走进小翠的房间,责骂小翠。小翠只是憨笑着,一句话也不辩解。打她吧,于心不忍;休了她吧,她又无家可归。王太常夫妇俩又是懊恼,又是怨恨,一整夜也没睡着觉。
当时在任的吏部尚书权势显赫,他的仪容、风采、服饰以及侍从,和小翠装扮的不差分毫,王给谏也误以为真。那天晚上他三番五次派人到王太常大门口打探,直到半夜,还没见客人出来,便怀疑吏部尚书和王太常在密谋什么。第二天早晨上朝时,王给谏见到王太常就问:“昨晚吏部尚书到贵府上去了吗?”王太常疑心他讥笑自己,便红着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回答得并不爽脆。王给谏更加疑惧,便打消了陷害王太常的念头,从此还主动和王太常拉交情,奉承讨好他。王太常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心里暗自高兴,可是又背地里嘱咐夫人,要她劝小翠不要再这样做了;小翠笑着答应了。
过了一年,吏部尚书被罢了官,恰好有人捎一封私人书信给王太常,送信的却误投到王给谏家。王给谏十分高兴,他先托一个和王太常有交情的人去跟王太常借一万两银子,王太常拒绝了。王给谏就亲自来到王太常家。王太常赶紧寻找官服,准备出去会见他,可是官服怎么也找不到:王给谏在客厅等了很久,不见王太常出来,以为是有意怠慢他,气哼哼地正想离开,忽然看见元丰身穿龙袍,头戴皇冠,被一个女子从门里推出来。王给谏大吃一惊;但随后又满面堆笑地抚摸着元丰,脱下他的龙袍,摘下他的皇冠,拿走了。等到王太常急急忙忙走出来时,王给谏已经走远了。等听到出了这件事,王太常吓得面如土灰,大哭着说:“这媳妇真是祸水啊!不久我们就要有灭门之灾了!”于是和王夫人拿着木棒去找小翠。小翠早就知道了,她把房门关好,任凭公婆大声责骂。王太常气极了,拿起斧头就砍门。小翠在房间里笑着对他说:“公公不要发火。有儿媳妇在,就是刀劈斧砍,也由我一个人承当,一定不会连累公公婆婆。公公现在这样做,是想杀掉儿媳妇灭口吗?”王太常这才住了手。
王给谏回去以后,果然上疏直陈,揭发王太常不守王法,图谋造反,并说有龙袍皇冠为证。皇上吃了一惊,连忙查验证据,一看,皇冠原来是用高粱秸心做成的,龙袍则不过是一块破破烂烂的黄色包袱皮。皇上认为王给谏是诬陷王太常,很生气。又把元丰召来,看他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就笑着说:“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天子吗?”于是下旨把王给谏交付三法司审理治罪。于是王给谏又告发王太常家里有妖人。三法司严厉讯问王太常家的仆人丫鬟,都说没有什么妖人,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媳妇和一个傻乎乎的儿子,天天在家里闹着玩;邻居们也没有不同的说法。案子于是最后审定,王给谏被充军到云南。王太常由此感到小翠不同寻常。又因为她母亲走后一直没来过,就怀疑她不是人。叫王夫人去探问小翠,小翠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王夫人再三追问,小翠就捂着嘴说:“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婆不知道吗?”
不久,王太常由御史升为京堂。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常常因为没有孙子而发愁。小翠结婚三年,每天夜里和元丰分床而睡,似乎从来没有同枕共欢。王夫人叫人抬走一张床,嘱咐元丰和小翠同睡。过了几天,元丰对母亲说:“你把床借走了,总是不肯把它送回来!小翠天天夜里把腿放在我肚子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还经常掐我的大腿。”丫鬟仆妇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王夫人恨他不懂人事,把他训斥了一顿,叫他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里洗澡,元丰看见了,要和她一块洗;小翠笑着制止他,叫他先等一下。小翠洗完澡,换了一大瓮热水,把元丰的衣服脱掉,和丫鬟一起把他扶进瓮里。元丰顿觉又热又闷,大声嚷嚷着要出来。小翠不听,反而拿了床被子把大瓮蒙得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听不到声音了,揿开被子一看,元丰已经气绝。小翠依然神态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惊慌,她把元丰拉上来,放在床上,帮他擦干净身体,又盖上一床夹被。王夫人听到消息,哭哭啼啼地撞进来,大骂小翠:“你这疯丫头,怎么杀了我的儿子!”小翠笑嘻嘻地说:“像这样的傻儿子,还不如没有的好。”王夫人更加气愤,用脑袋去撞小翠;丫鬟们赶紧上前拉住地,劝解她。正吵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一个丫鬟突然叫嚷起来:“公子出声了!”王夫人急忙收住眼泪,伸手抚摸儿子,只见元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被褥都湿透了。大约过了一顿饭时间,元丰出完了汗,忽然睁开眼睛满屋子张望,挨个把家人看了一遍,好像不认识他们似的,说:“我现在回想过去的事,都像做梦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王夫人听见元丰说的不像傻话,感到非常惊讶。就扶着他去参见父亲,试了好几次,儿子果然不傻了。王太常夫妇俩高兴极了,如同得到一件奇珍异宝一样。到了晚上,他们把抬走的床送回原处,还铺上被褥枕头,想观察有什么变化。元丰回到房间,把丫鬟都打发走了。早晨他们悄悄去看,那张床形同虚设。从此,元丰不再傻乎乎的,小翠也不再疯疯癫癫了,小两口感情很好,形影不离。
过了一年多,王太常因一些小过失被王给谏的同党上疏弹劾,罢了官。他家里有一只广西巡抚赠送的玉瓶,价值千金,王太常准备拿它去贿赂当权的大官。小翠很喜爱这只玉瓶,就把它捧在手里赏玩,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小翠很惭愧,主动向公公婆婆承认错误。王太常夫妇正为被罢官而心里窝着火,听说玉瓶摔碎了,不由得怒气上冲,一齐斥骂小翠。小翠也很气愤,转身走了出去,对元丰说:“我在你家,给你们保全下来的何止一个瓶子,怎么就不给我稍微留点面子呢?实话对你说吧:我并不是人。因为当年我母亲遭受雷劫,受到你父亲的庇护,又因为我们俩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把我许配给你,一来报答你父亲的恩德,二来了却我们的夙愿。我在你家所遭受的责骂,数不胜数。我以前之所以没有马上离开,是因为五年的恩爱还没有满期。可是今天我还怎么可能再呆下去呢?一会儿也不能呆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走出大门,元丰连忙追出去,可是小翠已经不知去向。小翠一走,王太常深感内疚,后悔已晚。元丰走进房间,看着小翠用剩的脂粉和穿过的绣鞋,哭得死去活来;他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天比一天消瘦。王太常非常忧虑,急着要为元丰续娶,想借此慰解他,可是元丰不愿意。只是求一位好画匠,画了一幅小翠的肖像,自己日夜在像前洒酒祈祷,这样差不多过了两年。
一天,元丰偶然有事出门,回来的时候,已是明月当空,他家的村子外面有一座亭园,元丰骑马从亭园外经过,听见墙内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就勒住缰绳,叫马夫抓住马络头,他自己站到马鞍上往墙里望去,只见有两个姑娘在亭园里追逐嬉戏。这时月亮被云彩遮住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只听到一个穿绿衣服的姑娘说:“该把你这丫头赶出门去!”另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说:“你在我家的亭园里,倒要来赶谁呢!”绿衣姑娘说:“你这丫头好不害躁!不能做个好媳妇,被人赶出来了,还想冒认家产吗?”红衣姑娘说:“那总还强于嫁不出去的老大丫头!”元丰听那声音很像小翠,连忙大声呼喊。绿衣姑娘一边走开一边说:“暂时不和你争论,你男人来了。”一会儿,那红衣姑娘过来了,果然是小翠。元丰喜出望外。小翠叫元丰爬上墙头,然后把他接进亭园里,说:“两年不见,看你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元丰握着小翠的手,止不住泪流满面,不停地诉说别后的相思之苦。小翠说:“这我也知道,只是我没脸再去见你家的人。今天我和大姐在这里玩,谁想又遇上了你,可见前世的缘分实在是不能逃避的。”元丰请小翠一起回去,小翠不答应;请她在亭园里住下,小翠答应了。元丰便打发仆人跑回去禀告王夫人。王夫人很惊讶,连忙起身,坐上轿子直奔亭园,开了锁,走进亭园里。小翠急步走过来迎接拜见;王夫人一把抓住小翠的胳膊,眼泪涟涟,一个劲地承认自己以前的过错,几乎不能原谅自己,并说:“你假如不计前嫌,就请一块回家吧,这对我的晚年也是个安慰啊。”可是小翠语气坚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王夫人担心这亭园太荒凉寂寞,打算多派几个仆人来侍候他们。小翠说:“那些家人,我都不想见,只有原先那两个丫鬟曾经和我朝夕相处,我不能不想念她们;此外只要一个老仆人看看门,其余的就什么都不要了。”王夫人按照小翠的话去办。对外只说元丰在亭园里养病,每天往这里送些吃的用的。
小翠常常劝元丰另娶一个妻子,元丰不听。一年多以后,小翠的面容和声音,渐渐与从前不同了,拿出小翠的肖像一对照,简直判若两人。元丰觉得很奇怪。小翠说:“你看我今天还有过去那么漂亮吗?”元丰说:“才二十多岁,怎么会那么快就老了呢。”小翠笑着把肖像放在火上,元丰急忙去抢,可是已经烧成了灰烬。一天,小翠对元丰说:“以前住在家里时,公公说我到老死都不会生孩子。现在公公婆婆年纪已老,他们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又实在不能生育,只怕误了你家传宗接代。请你另娶一个,早晚侍奉公婆,你来往于家中和亭园,这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元丰听从了她的劝告,就和钟太史的女儿订了婚。婚期快到了,小翠为新娘子缝衣服做鞋子,派人送到婆婆家里。新娘子过门之后,元丰发现她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和小翠没有丝毫差别,感到很惊奇。他来到亭园找小翠,小翠已经不知去向。问丫鬟,丫鬟拿出一条红巾说:“娘子暂时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给公子。”元丰打开红巾,上面系着一块玉玦,他知道小翠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带着丫鬟仆人回了家。元丰时刻想念小翠,幸而看到新娘子就像看见小翠一样。他这才明白,他和钟家女儿的婚事,小翠早就料到了,所以预先变成跟钟家女儿相同的模样,以此来安慰自己日后对她的思念。
异史氏说:“一只狐狸,受到无意的庇护,尚且想到要报恩;可是身受再生之福的人竟然为打碎一个玉瓶而大肆斥骂,这是多么自私卑鄙呀!待到月缺重圆以后,小翠便从容离去,读了这一段才明白,仙人的情义实在比世俗更为深厚!”
金和尚
金和尚,诸城人。父无赖,以数百钱鬻子五莲山寺。小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佣保。后本师死,稍有遗金,卷怀离寺,作负贩去。饮羊、登垄,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绕里膏田千百亩。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即有,亦贫无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门内,四缭连屋,皆此辈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厅事,梁楹节棁,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幕,兰麝香充溢喷人;螺钿雕檀为床,床上锦茵褥,褶叠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集鹄立;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客仓卒至,十余筵可咄嗟办,肥醴蒸熏,纷纷狼藉如雾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上人”,不以禅号也。其徒出,稍稍杀于金,而风鬃云辔,亦略于贵公子等。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而其为人,鄙不文,顶趾无雅骨。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延儒师,教帖括业。儿聪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学生;未几,赴北闱,领乡荐。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爷”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
无何,太公僧薨。孝廉衰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幡幢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杖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廓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观哉!葬后,以金所遗资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东,尽缁党。然皆兄弟叙,痛痒又相关云。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六祖无传,可谓独辟法门者矣。抑闻之:五蕴皆空,六尘不染,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是谓‘和样’;鞋香楚地,笠重吴天,是谓‘和撞’;鼓钲锽聒,笙管敖曹,是谓‘和唱’;狗苟钻缘,蝇营淫赌,是谓‘和幛’。金也者,‘尚’耶?‘样’耶?‘唱’耶?‘撞’耶?抑地狱之‘幛’耶?”
【今译】
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他父亲是个无赖,为图几百个铜钱就把他卖到五莲山的寺庙里当和尚。金和尚小时很愚笨,念经打坐一类的佛家本领怎么也学不会,只好给寺院放猪,到集市上买东西,像个佣工一样。后来,给金和尚剃度授戒的师父死了,留下了一些钱,金和尚就席卷而逃,离开了寺庙,用这些钱去做杂货买卖。他投机取巧,欺诈买主,又垄断市场,牟取暴利,心计十分精到。几年后就变得非常富有,在水坡里买了不少良田和房屋。
金和尚的弟子很多,在他家里吃饭的,每天都有上百人。环绕着水坡里的千百亩肥沃的田地,都是金和尚的。他在水坡里建了几十处住宅,里面住的都是和尚,没有其他俗家弟子;即使有,也是穷得没有产业,携妻带子,前来租房住租地种的人。每一座大门里,这些种地的人家,一户挨一户地在四周住着,而和尚就住在当中。前面有厅堂,屋梁、檐柱,柱上的斗拱以及梁上的短柱,都描绘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厅堂上的桌子和屏风,晶莹光洁,可以照见人影。后面是卧室,红色的门帘,绣花的帷幕,兰麝满屋,香气扑鼻;雕花的檀木床镶嵌着精美的螺钿,床上铺设着锦绣的被褥,折叠起来有一尺多厚;密密麻麻的美人图和山水画,都是名人笔迹,挂满了墙壁,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只要金和尚一声呼唤,门外就有几十人齐声答应,声响如雷。那些仆人戴着细缨帽,穿着长皮靴,有如乌鸦群集,鹄鸟恭立;受命之时,都只能遮着嘴巴说话,侧着耳朵倾听。如果仓促间来了客人,十几桌酒席也可以立即办好,肥肉甜酒,蒸鸡熏鸭,诸如此类丰盛的菜肴纷纷端上来,热气腾腾地摆满桌子。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蓄养歌妓;但有十几个美貌少年,都十分聪明伶俐,很会讨人欢心,他们用黑纱缠头,唱艳冶小曲,看他们的表演,听他们的演唱,也很不错。
金和尚假如出门,前后总有几十个随从,他们骑着骏马,腰间的弓箭互相碰撞,十分威风。奴仆们都称金和尚为“爷”;县城里的上层人士或下层平民,有的称他为“祖”,有的称他为“伯伯”、“叔叔”,而不称他为“师父”、“上人”,也不称他的禅号。他的徒弟出门,虽然没有他那么威风,但车马如风云会集,也和贵公子差不了多少。金和尚的交往又很广,即使是千里之外的消息也很灵通。他以此要挟地方大员,地方官员们如果偶然触犯了他,就会心惊胆颤,害怕得不得了。而金和尚为人鄙陋粗野,没有一点斯文气。他一辈子没捧过一本经,没念过一句咒,也从不踏进寺院一步,屋里更没有放置过做法事用的铙鼓;这类东西,他的徒弟门客不仅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凡是在水坡里租房子住的人家,妇女都打扮得非常艳丽,如同京城里的一样;胭脂香粉,都从和尚那里支取,和尚们也不吝啬。因此,水坡里有一百来户不种田却又叫做农民的人家。有时,蛮横的佃户把和尚杀死后埋在床底下,金和尚也不怎么追究,只是把佃户撵走就算了。这些都是积习造成的。
金和尚又买了一个异姓孩子,私自收养做他的儿子,并请来一个老师,教儿子学习科举考试的功课。这儿子很聪明,文章做得不错,于是叫他进县学读书;不久,按照成例捐纳做了监生;又过了不久,到北京顺天府参加乡试,考中了举人。因此,金和尚被称为“太公”,更是名噪一时。过去称他“爷”的,现在都称他为“太爷”,跪着叩见的人,都垂着手,毕恭毕敬地行儿孙之礼。
不久,“太公和尚”死了。他的举人儿子披麻带孝,睡草铺,枕土块,又朝北跪于灵前,自称“孤子”;那些门徒弟子前来吊丧,他们放下的哭丧杖,把床都堆满了;而在灵帐后面哀痛哭泣的,只有举人的夫人一个人。士大夫家的妇女都穿着华丽的服装来到灵堂,揭起灵帏吊唁,车马多得把道路都堵塞了。金和尚出殡那天,灵棚相连,与云天相接,灵幡遮天蔽日。给金和尚随葬的草人草马,都粘着金箔,蒙着绸缎;随葬品中还有带着华盖的车子及各种仪仗,足足有好几十件:成千匹马俑,上百个美人俑,都栩栩如生。出殡队伍的开路神方弼、方相,是用纸壳制成的巨人,头上束着黑巾,身上穿着金甲;里面是空的,横着一个木架,分别让一个活人藏在里面扛着它走。巨人里还设有机关,转动起来须眉抖动,目光闪烁,好像要大声吆喝一样。看到的人都十分惊异,有些小孩子远远望见了,就吓得哭叫着往回跑。用纸糊制的阴宅,像宫殿那么壮丽,楼阁相连,长廊蜿蜒,围墙不断,占了好几十亩地,里面千门万户,进去的人就像进了迷宫一样,走不出来。各式各样的祭品,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前来送葬的人很多,以致车盖互相碰撞。上自地方长官,他们都弯腰躬背地进来,礼节如同朝见皇帝一样;下至贡监吏员,他们两手撑着地面磕头,磕完就走,不敢麻烦公子,也不敢麻烦那些师叔们。
当时,全城的人都来看热闹,男女老少都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路上络绎不绝;他们有的携妻带子,有的怀抱婴儿,或呼喊哥哥,或寻找妹妹,真是人声鼎沸。又夹杂着鼓乐的喧闹声,加上各种戏曲、杂耍的锣鼓声,喧闹得连说话都无法听见。看热闹的人,肩膀以下的部分都隐没在人群里,只见万头攒动,黑压压地挤成一片。其中有个孕妇突然腹痛难忍,眼看就要临产,女伴们张开裙子做屏帐,围成一圈守候着;只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孕妇也来不及问是男孩、女孩,就撕下一幅罗裙包起来抱在怀里,有人搀扶着她,有人拉扯着她,一步一拐地走了。这真是奇观啊!葬礼结束以后,金和尚留下的财产被分作两份:儿子一份,弟子们一份。举人得到了一半财产,住在当中的宅子里,而住宅的南边、北边、西边和东边,住的全都是和尚;但这些和尚都以兄弟相称,他们的命运仍然息息相关。
异史氏说:“佛教的这个宗派,南北两宗里都没有,也不是六祖传下来的,真可称得上是独自开辟的法门了。我听人说:五蕴皆空,六尘不染,叫做‘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叫做‘和样’;行脚游方,东奔西跑,叫做‘和撞’;锣鼓震耳,笙管喧闹,叫做‘和唱’;狗苟蝇营,吃喝嫖赌,叫做‘和幛’。像这位姓金的,是‘和尚’呢?是‘和样’呢?是‘和撞’呢?是‘和唱’呢?还是地狱里的‘和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