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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仙人岛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33267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八章 仙人岛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有才思,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道士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道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何处?”曰:“咫尺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已状。嘱合眼。呵曰:“起!”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骇惧,不敢复动。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类帝王居。有台高丈余;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铺张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皆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样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然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宜尽欢。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于是各合配旅。丝竹之声,响彻云汉。独有跨凤者,乐伎无偶。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筝状。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合殿寂然,无有咳者。既阕,铿尔一声,如击清磬。共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大众皆起告别,鹤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榻锦衾,备生寝处。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尤劳。念已才调,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顷刻百绪,乱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实欲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今当送君行。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天仙,须再劫矣。”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砰然一响,汩没若鸥。幸夙近海,略谙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苟适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中,招二三齿德来。顾左右,立唤女郎。无何,异香浓射,美姝十余辈,拥芳云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惠,能记典坟矣。”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颂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呫呫耳语,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狗腚响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之以目。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破云:“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评语。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嫚,不敢研诘。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呵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大笑。桓怒诃之。因而自起泛卮,谢过不遑。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桓谀而慰之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绿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叟辞别。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女唤“明珰”,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识其名。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而房帏之内,犹相爱好。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问:“何言?”曰:“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法也。”王大惭,遂绝笔。久之,与明珰渐狎。告芳云曰:“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芳云乃即许之。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共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芳云微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强自解免。一夕,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珰。芳云不许。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一笑而罢。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珰,绸缪备至。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肿。大惧,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珰之恩报矣!”王不敢隐,实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可以方略。既非痛痒,听之可矣。”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剂。曰:“君不听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故唾弃不相怜。无已,为若治之。然医师必审患处。”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幼,每切怀忆,以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会合无日耳。”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桓翁张筵祖饯。绿云提篮入,曰:“姊姊远别,莫可持赠。恐至海南,无以为家,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审谛,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小如橘,约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王儿戏视之,而心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与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从。本不欲践红尘,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天年,须复还也。”王敬诺。桓乃问:“陆耶?舟耶?”王以风涛险,愿陆。出则车马已候于门。谢别而迈,行踪骛驶。俄至海岸,王心虑其无途。芳云出素练一匹,望南抛去,化为长堤,其阔盈丈。瞬息驰过,堤亦渐收。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邈。芳云止勿行,下车,取篮中草具,偕明珰数辈,布置如法,转眼化为巨第。并入解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然。时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养。王命骑趋诣故里,至则居宅已属他姓。问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暂僦居于西村。王初归时,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怀;及闻此况,沉痛大悲,自念富贵纵可携取,与空花何异。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怜。相见,各哭失声。问不肖子,则出赌未归。王乃载父而还。芳云朝拜已毕,燂汤请浴,进以锦裳,寝以香舍。又遥致故老与谈宴,享奉过于世家。子一日寻至其处,王绝之,不听入,但予以廿金,使人传语曰:“可持此买妇,以图生业。再来,则鞭打立毙矣!”子泣而去。王自归,不甚与人通礼;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撝抑过于平时。独有黄子介,夙与同门学,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时与秘语,赂遗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万钱卜兆,营葬尽礼。时子已娶妇,妇束男子严,子赌亦少间矣;是日临丧,始得拜识姑嫜。芳云一见,许其能家,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视,则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异史氏曰:“佳丽所在,人且于地狱中求之,况享受无穷乎?地仙许携姝丽,恐帝阙下虚无人矣。轻薄减其禄籍,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

  【今译】

  王勉,表字黾斋,是山东灵山人。他才思过人,在考场上多次名列第一,所以心高气傲,擅长讥讽嘲骂,很多人都被他中伤过。一天,他偶然遇见一个道士,那道士打量他说:“你的长相很富贵,可是被你那口舌轻薄的罪孽几乎完全抵消了。凭你的智慧,假如抛弃仕途去修仙炼道,还可以名列仙籍。”王勉讥笑道士说:“富贵福泽确实是无法预料的,可是世界上哪有什么仙人!”道士说:“你的见识怎么如此短浅呢?不用到其他地方去找,我就是一位神仙呀。”王勉听了,越发笑道士荒唐。道士说:“我还算不上奇异,你如果愿意跟我走一趟,就可以马上见到几十位真正的神仙。”王勉问:“他们在什么地方?”道士说:“近在咫尺。”于是他把拐杖夹在两腿中间,把另一头交给王勉,叫他也学自己那样用腿夹住它,嘱咐他闭上眼睛,然后大喝一声:“起!”王勉感到拐杖变得好像一条能装五斗米的口袋那样粗,一收一鼓地凌空飞行,他偷偷伸手一摸拐杖,只觉得摸着了一片片排列如齿的鳞甲。他十分害怕,再也不敢乱动了。飞了一会儿,道士又喝了一声:“停!”便抽去拐杖,落在一座很大的院落里,那里重楼叠阁,一座连着一座,就像帝王的宫殿一样。其中有一座一丈多高的台子,上面的宫殿有十一根大柱子,极其宏伟壮丽。

  道士拉着王勉走进宫殿,就命童子摆设酒宴,还说邀请宾客。殿上很快就摆了十几桌酒菜,陈设得光彩夺目。道士换了一身华贵的衣服,坐在殿上等候客人。一会儿,许多客人从空中来了,有的乘龙,有的骑虎,有的跨凤,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客人们身边又都带着乐器。有女子,有男子,还有光着两只脚的。其中惟独只有一位美人骑着一只五彩凤凰,一身皇宫妃嫔的装束;有个小丫头替她抱着乐器,大约五尺来长,不是琴,也不是瑟,不知叫什么名称。酒宴开始以后,山珍海味摆满了桌子,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跟平常宴席上所吃到的大不一样。

  王勉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美人;心里很喜欢她,又想听听她演奏的音乐,暗暗担心她会不会直到酒宴结束也不弹奏。酒喝得差不多了,一个老头儿提议道:“承蒙崔真人有雅兴相请,今天可以说是盛会,自然应该尽情欢乐。请带着同样乐器的合为一部演奏乐曲吧。”于是各各相聚,配合有序。一时管弦齐奏,乐声响彻云霄。只有那个骑五彩凤凰的美人,她的乐器没有谁和她相同的。等大家奏完以后,小丫头才打开绣囊,把乐器取出来横放在桌子上。美人于是轻轻摆动洁白的手腕,好像弹筝似的弹起来,那清亮的声音比琴声高好几倍,激越时足以使人胸怀开阔,柔缓时能够使人神魂飘荡。弹了大约半顿饭的时间,整个大殿没有半点杂音,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一曲弹完,只听结尾铿的一声,就像击磬一般,声音十分清脆。众人齐声赞美说:“云和夫人的演奏真是绝技呀!”这时客人们都站起来向道士告别,只听得鹤唳龙吟,霎时间全都散尽了。

  道士准备了一张床,铺好锦缎被褥,让王勉睡觉。王勉刚见到美人时,就已经动了爱慕之心;等到听了她弹奏以后,那思慕之情就更炽烈了。他转念又想,凭自已的才华,对于做高官享厚禄,就像从地上拾棵小草一样容易,富贵以后,还有什么样的美人求不到呢。顷刻之间,思绪万端,有如一团乱麻。道士似乎已经知道了王勉的心思,就对王勉说:“你前生和我是同学,后来因为意念不坚定,最终坠入红尘之中。我一直没有把你看作外人,实在想把你从污浊的环境里拯救出来;没想到你已经误入迷途太远了,糊糊涂涂的,很难使你一下子醒悟过来。现在我得把你送回去了。我们未必没有再见的日子,但是要做个仙人,你还必须再遭受一次劫难。”说完就指着台阶下的一条长石,叫王勉闭着眼睛坐上去,再三嘱咐他不要睁开眼睛看。王勉坐稳以后,道士就用鞭子驱赶石头。

  石头顿时凌空飞起,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不知飞了多远。王勉忽然想道:下方的景物,不知是什么样子;于是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下面大海茫茫,无边无际。王勉吓坏了,连忙又闭上眼睛,可是身体已经和石头一起往下掉,扑通一声,像海鸥潜入水中,一下子就被海水淹没了。幸而他以前住在海边,稍微懂得一点游泳的技能。只听见有人拍着手掌说:“这一跤摔得真美妙呀!”正在危急之中,有个女子伸手把他救到船上,口里还说:“吉利,吉利,秀才‘中湿’了!”王勉一看,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长得十分艳丽。王勉从水里爬上船,冷得浑身颤抖,请求用火烤一烤。那姑娘说:“你跟我到家,一定给你想个办法。假如你称心如意了,可不要忘了我。”王勉说:“这是什么话呀!我是中原的才子,偶然弄得如此狼狈,现在能度过这个难关,我要以身报答。何止是不忘记呢!”姑娘划起双桨,小船快得像疾风催急雨,顷刻间已经靠近岸边。姑娘从舱里拿出刚才采摘的一束莲花,领着王勉一块走。

  走了大约半里路,进了一个村庄,看见一个朝南开的朱漆大门,进去以后,又经过好几道门,那姑娘先跑了进去。不一会儿,一个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大约四十来岁,他朝王勉拱手作揖,请他登上台阶,又命仆人取来衣帽鞋袜,给他换上。然后,询问王勉的家世。王勉说:“我并不是欺骗你,我这才子的名声人们还是知道的。崔真人非常思念我,把我请进天宫。可是我自料博取人间功名易如反掌,所以不愿隐居。”那男子站起来很恭敬地说:“这里叫仙人岛,是个远离人世的地方。我姓桓,名叫文若。祖祖辈辈住在这个幽静偏僻的地方,今天能够见到中原名士,实在是三生有幸。”于是热情地设宴款待王勉。说了一会闲话,他又对王勉说:“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名叫芳云,已经十六岁了,至今还没找到一个好女婿。我想让她侍奉你这位高雅的书生,你看如何?”王勉心想一定是那位采莲的姑娘,于是站起来道谢。桓文若派人从邻近的乡亲里请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又看看左右,让他们叫女儿马上出来。不多久,闻到一阵浓烈的异香,十几个美女簇拥着芳云走出来,只见芳云长得娇媚动人,光彩夺目,好像一朵映日荷花。行过礼之后,芳云入席就座。一群美女侍立在两旁,那采莲姑娘也站在其中。

  敬过几遍酒以后,一个披着头发的少女从里面走出来,只有十多岁,长得姿容秀丽,体态轻盈,她笑嘻嘻地倚在芳云身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左右顾盼。桓文若说:“女孩子不在闺房里呆着,出来干什么?”又回头对王勉说:“她叫绿云,是我的小女儿。人挺聪明的,能够记住不少古书了。”于是叫她当着客人的面吟诗。绿云于是吟诵了三首《竹枝词》,声音清脆婉转,十分动听。吟诵完了,就让她坐在姐姐身边的角落里。桓文若接着对王勉说:“王郎是个天才,一定作过很多诗,可以让鄙人领教领教吗?”王勉立刻很大方地吟诵了一首近体诗,还左顾右盼,自以为谁也比不上自己。诗中有这么两句:“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邻座老人再三吟诵着,芳云低声对他说:“上句是说孙行者逃离火云洞,下句是说猪八戒路过子母河呀。”大家听了都拍手大笑。桓文若请王勉再念几首。王勉就吟诵一首《水鸟》诗:“潴头鸣格磔,……”忽然忘了下一句。刚一沉吟,芳云就把嘴巴凑近妹妹的耳朵低声说了几个字,然后掩着嘴发笑。绿云告诉父亲:“姐姐给姐夫续出下句了。说:‘狗腚响弸巴。’”在座的人听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王勉脸上露出了惭愧的神色。桓文若回顾芳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王勉的脸色慢慢缓过来,桓文若又向他请教文章学问。王勉心想,这些世外之人肯定不懂八股文,于是炫耀自己的得冠之作,题目是“孝哉闵子骞”二句。破题是:“圣人赞大贤之孝……”才念了一句,绿云望着父亲说:“圣人是不称呼弟子的表字的,‘孝哉’一句,就是别人说的。”王勉一听,觉得十分扫兴。桓文若笑着说:“小孩子懂得什么!关键不在这里,我们只要评论文章吧。”王勉于是又念起来。每念几句,她们姐妹俩必定互相咬着耳朵小声说话,好像是在品评文章,可是嘀嘀咕咕的又听不真切。王勉背诵到得意之处,还夹杂着叙述考官的评语,有句评语是:“字字痛切。”绿云又告诉父亲:“姐姐说应该把‘切’字删去。”大家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桓文若恐怕这句话言辞轻慢,也就不敢追问。王勉背诵完了,又叙述了主考官的总评,其中有一句是:“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捂着嘴对妹妹耳语了几句,两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绿云告诉父亲:“姐姐说,‘羯鼓应该是四挝。’”大家又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绿云正要开口解释,芳云忍住笑斥责她说:“鬼丫头,你敢说出来,我就打死你!”大家十分疑惑,互相猜测,议论纷纷。绿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删去‘切’字,就成了‘字字痛’,‘痛’则‘不通’嘛。羯鼓敲了四遍,那声音就是‘不通又不通’啊。”大家一听,哈哈大笑。桓文若很生气地责备了绿云一番。然后站起来敬酒把盏,向王勉道歉。

  王勉先前以才名自夸,从来没把古往今来的人放在眼里;到这个时候,却神情沮丧,窘迫得一身是汗。桓文若想安慰他、讨他欢心,就说:“我恰好有一句话,请大家对个对子:‘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大家还没来得及思索,绿云就应声而对:“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忍不住失声大笑,她呵着手在绿云腋下搔了好几下。绿云挣脱出来跑开了,又回头瞪着姐姐说:“这干你什么事!你一次又一次地骂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别人只骂了一句,你就不容许呢?”桓文若又呵斥她,她才嬉笑着走了。接着,邻座的几位老人也都告辞而去。

  丫鬟们引着王勉和芳云进了卧室,屋里的灯烛、屏风、床帐,一切陈设都十分精致齐备。又看见洞房里书架上插满了象牙标签,什么书都有。王勉随口给芳云出了几个难题,芳云一律对答如流。这时,王勉才望洋兴叹,不胜羞愧。芳云唤了一声“明珰”,只见那个采莲姑娘应声跑来,王勉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多次受到芳云的嘲弄,王勉担心她会瞧不起自己,幸而芳云说话虽然尖酸刻薄,但在房帏之中,夫妻间还是十分恩爱融洽。王勉生活闲适,无所事事,便又吟起诗来。芳云说:“我有一句忠告,不知你肯不肯接受?”王勉问:“什么话?”芳云说:“你从此以后不要再作诗,这也是掩盖自己短处的一个好办法。”王勉听了,万分惭愧,于是再也不写诗了。

  时间长了,王勉与明珰渐渐亲近起来。一天,他对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希望能对她另眼相看。”芳云马上就答应了。每当两人在房里游戏时,王勉就叫明珰一起来玩,于是,王勉和明珰的感情更加深厚。他们时常眉目传情,以手示意。芳云有所觉察,多次责备王勉;王勉只是不厌其烦地极力为自己辩解。一天晚上,夫妻俩对坐饮酒,王勉认为寂寞,劝芳云把明珰叫来。芳云不答应。王勉说:“你无书不读,怎么就不记得‘独乐乐’那几句话呢?”芳云说:“我说你不通,现在更加证实了。你连断句都不知道吗?那几句应该这样念:‘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王勉听了,只好一笑了之。

  一天,恰好芳云姐妹应邀到邻家女伴家里去,王勉趁此机会,连忙把明珰叫来,两人你欢我爱,十分缠绵。当天晚上,王勉觉得小腹有点疼痛;疼痛过后,生殖器肿了起来。王勉十分害怕,便告诉了芳云。芳云笑着说:“一定是明珰的恩情已经报答了!”王勉不敢隐瞒,只得如实说出来。芳云说:“这是你自作自受,实在没有解决的办法。既然不疼不痒,大可不必管它。”过了好几天,王勉的病也不见好转。他心里闷闷不乐。芳云明白他的心情,却故意不问候一声,只是凝视着他,眼波清澈,如同晨星一般明亮。王勉说:“你真可以说是‘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着说:“你则可以说是‘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原来,“没有”的“没”字,山东方言发音类似“眸”字,所以芳云借此来跟他开玩笑。王勉听了失声而笑,乘机哀求芳云为他治一治病。芳云说:“你不听我的劝告,以前未必不怀疑我是嫉妒。你不知道这丫头是不能亲近的。以前我实在是出于爱护你,而你却有如东风吹过马耳边,所以我才故意赌气不理你。没有办法,就给你治治吧。不过医生一定要审视患处。”于是把手伸进王勉的裤子里,口中念诵着:“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勉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完之后,病也就好了。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为家中父母年迈,儿子年幼,常常十分怀念,就把心事告诉了芳云。芳云说:“你要回去也不难,只是我们从此就没有再相会的日子了。”王勉不禁泪流满面,哀求芳云和他一起回去。芳云考虑再三之后才答应了。桓文若摆酒设宴为他俩饯行。绿云提着一个篮子走进来,说:“姐姐你就要远别了,我没什么可以送给你。我担心你们到了大海的南边没有地方居住,就起早贪黑给你们造了一座房子,请你不要嫌它粗糙。”芳云拜谢了妹妹,然后接了过来。拿到眼前仔细一看,原来是用细草编制的楼阁,大的像橙子那么大,小的只有橘子那么大,约摸有二十多座,每一座的雕梁画栋,甚至檐瓦下的屋椽,都清清楚楚的可以数得出来;屋里的床铺、帷帐等用具,差不多有麻籽大小。王勉以为这不过是小孩的玩艺儿,可是心里也暗暗佩服其做工的精巧。芳云对王勉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都是生活在地上的仙人。因为和你前世有缘,所以能够陪伴你。我本来不想踏入人间,只是因为你有年老的父亲,所以不忍心违背你的意愿。等到父亲百年之后,我们还必须回来。”王勉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桓文若就问王勉:“是走陆路呢?还是坐船?”王勉认为海里风涛险恶,情愿走陆路。他们走出大门,只见车马已经在门前等着了。王勉拜别了岳父,上车启程。那车马走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海边。王勉看见大海茫茫,正担心无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抛去,白绸子立刻变成一道长堤,足有一丈多宽。车马瞬息之间已经驰过了长堤,那长堤也在身后逐渐收回来。

  他们过了海,来到一个潮水经过的地方,放眼望去,四面十分宽广平坦。芳云就叫停下车来,下车把篮子里的草扎模型取出来,和明珰等几个丫鬟一齐动手,按照一定方法布置好,转眼之间就变成一座巨大的住宅。他们一起走进院子,卸下行装,进屋一看,只见和仙人岛上的毫无差别,洞房里的摆设也一模一样。过时已是黄昏时分,大家也就住了下来。第二天早晨,芳云叫王勉去把父母接来供养。王勉策马直奔故乡,到家一看,房子已经换了主人。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母亲和妻子都已经去世,只有年老的父亲尚在。儿子嗜好赌博,把田产都输光了,爷孙俩没有地方栖身,只好暂时在西村租了间房子住下。王勉刚回来时,还有求取功名的念头,难以忘怀;及至听到这些情况,十分沉痛,心想富贵纵然可以得到,但又与虚幻的花朵没什么两样。他催马到了西村,看见父亲衣着肮脏破旧,衰老得令人可怜。父子相见,都失声痛哭。王勉问那不孝的儿子在哪里,父亲说是去赌钱还没回来。王勉就用马车把父亲接了回去。芳云拜见了公公,烧好热水请公公沐浴,又送来绸缎做的衣服,让公公住在香气四溢的房子里。又把公公的几位老朋友请来,陪他喝酒聊天,那奉侍和享受超过了官宦人家。一天,王勉的儿子找到这里来了。王勉拒不见他,也不让他进门,只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人捎话给他说:“可以用这笔钱去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假如再来的话,就立刻用鞭子打死!”儿子哭着走了。

  王勉自从回来以后,不大和人往来;但是偶然有老朋友来了,一定热情款待,还要留他们住几天,比起以前来态度谦逊得多了。特别是有个叫黄子介的,从前和王勉是同学,也是名士中坎坷命蹇的人,王勉留他住了很长时间,时常和他密谈,还送给他很丰厚的礼物。过了三四年,王勉的父亲去世了,王勉花了很多银子为父亲卜择墓地,尽哀尽礼地把他安葬了。这时他的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儿媳妇对丈夫管得很严,儿子也很少去赌博了;举行葬礼的那天,儿媳妇才初次见公婆。芳云一见她,就称赞她能够操持家业,给了她三百两银子去购置田产。第二天,黄子介和王勉的儿子一同去看望他们,可是房子已经无影无踪,人也不知去向了。

  异史氏说:“有绝世美人的处所,即使是在地狱中,人们尚且会去追求,何况是有无穷享受的地方呢?如果地仙允许携带美人,恐怕皇帝的宫阙之下连一个官员都没有了。为人轻薄而有损于官运,道理本来应该这样,难道仙人就不忌讳这个吗?而那妇人的嘴巴,又是多么不留情啊!”

  胡四娘

  程孝思,剑南人。少惠能文。父母俱早丧。家赤贫,无衣食业,求佣为胡银台司笔札。胡公试使文,大悦之,曰:“此不长贫,可妻也。”银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论亲于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母早亡;笄年未字,遂赘程。或非笑之,以为惛髦之乱命,而公弗之顾也。除馆馆生,供备丰隆。群公子鄙不与同食,仆婢咸揶揄焉。生默默不较短长,研读甚苦。众从旁厌讥之,程读弗辍;群又以鸣钲锽聒其侧,程携卷去,读于闺中。

  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贵贱,遍观之,都无谀词;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贵人也!”及赘程,诸姊妹皆呼之“贵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闻知。渐至婢媪,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儿,意颇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贵官耶?”二姊闻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贵官,当抉我眸子去!”桂儿怒而言曰:“到尔时,恐不舍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两睛代之。”桂儿益恚,击掌为誓曰:“管教两丁盲也!”二姊忿其语侵,立批之。桂儿号哗。夫人闻知,即亦无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儿噪诉四娘;四娘方绩,不怒亦不言,绩自若。会公初度,诸婿皆至,寿仪充庭。大妇嘲四娘曰:“汝家祝仪何物?”二妇曰:“两肩荷一口!”四娘坦然,殊无惭怍。人见其事事类痴,愈益狎之。独有公爱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恒礼重四娘,往往相顾恤。每谓三娘曰:“四娘内慧外朴,聪明浑而不露,诸婢子皆在其包罗中,而不自知。况程郎昼夜攻苦,夫岂久为人下者?汝勿效尤,宜善之,他日好相见也。”故三娘每归宁,辄加意相欢。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明年,学使科试士,而公适薨。程缞哀如子,未得与试。既离苫块,四娘赠以金,使趋入遗才籍。嘱曰:“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万分不可矣!倘能吐气,庶回时尚有家耳。”临别,李氏、三娘赂遗优厚。程入闱,砥志研思,以求必售。无何,放榜,竟被黜。愿乖气结,难于旋里。幸囊资小泰,携卷入都。时妻党多任京秩,恐见诮讪,乃易旧名,诡托里居,求潜身于大人之门。东海李兰台见而器之,收诸幕中,资以膏火,为之纳贡,使应顺天举;连战皆捷,授庶吉士。自乃实言其故。李公假千金,先使纪纲赴剑南,为之治第。时胡大郎以父亡空匮,货其沃墅,因购焉。既成,然后贷舆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后,有邮报者,举宅皆恶闻之;又审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适三郎完婚,戚眷登堂为餪。姊妹诸姑咸在,惟四娘不见招于兄嫂。忽一人驰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发视,相顾失色。筵中诸眷客,始请见四娘。姊妹惴惴,惟恐四娘衔恨不至。无何,翩然竟来。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众见其靡所短长,稍就安帖,于是争把盏酌四娘。方宴笑间,门外啼号甚急,群致怪问。俄见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诘之,哭不能对。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儿逼索眼睛,非解脱,几抉去矣!”二娘大惭,汗粉交下。四娘漠然;合坐寂无一语,各始告别。四娘盛妆,独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门登车而去。众始知买墅者,即程也。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阙。夫人及诸郎各以婢仆、器具相赠遗,四娘一无所受;惟李夫人赠一婢,受之。

  居无何,程假归展墓,车马扈从如云。诣岳家,礼公柩,次参李夫人。诸郎衣冠既竟,已升舆矣。胡公殁,群公子日竞资财,柩之弗顾。数年,灵寝漏败,渐将以华屋作山丘矣。程睹之悲,竟不谋于诸郎,刻期营葬,事事尽礼。殡日,冠盖相属,里中咸嘉叹焉。

  程十余年历秩清显,凡遇乡党厄急,罔不极力。二郎适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为程同谱,风规甚烈。大郎浼妇翁王观察函致之,殊无裁答,益惧。欲往求妹,而自觉无颜,乃持李夫人手书往。至都,不敢遽进,觑程入朝,而后诣之。冀四娘念手足之义,而忘睚眦之嫌。阍人既通,即有旧媪出,导入厅事,具酒馔,亦颇草草。食毕,四娘出,颜色温霁,问:“大哥人事大忙,万里何暇枉顾?”大郎五体投地,泣述所来。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复尔尔?妹子一女流,几曾见呜呜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书。四娘曰:“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无词,但顾哀之。四娘作色曰:“我以为跋涉来省妹子,乃以大讼求贵人耶!”拂袖径入。大郎惭愤而出。归家详述,大小无不诟詈;李夫人亦谓其忍。逾数日,二郎释放宁家,众大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谤也。俄而四娘遣价候李夫人。唤入,仆陈金币,言:“夫人为二舅事,遣发甚急,未遑字覆。聊寄微仪,以代函信。”众始知二郎之归,乃程力也。后三娘家渐贫,程施报逾于常格。又以李夫人无子,迎养若母焉。

  【今译】

  程孝思是四川剑南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很聪明,能够写出很好的文章。父母都去世很早,家里穷得一无所有,也没有可以维持衣食的生计,就求通政使胡公雇他做文书工作。胡公让他写一篇文章试试,看了以后非常赞赏,说:“这个人不会长久贫困的,可以把女儿嫁给他。”

  胡公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他们大都在襁褓中时就和世家大户订了亲;只有小女儿四娘,是侍妾生的,她母亲又很早就死了,所以到了十五岁还没有许配人家,胡公于是招赘程孝思做上门女婿。有人讥笑胡公,认为那是人老糊涂了作出的荒谬决定,可是胡公却毫不理会,收拾了一间房子给程孝思住,供给的衣食用具十分丰厚。胡家三个公子都瞧不起程孝思,不肯与他同桌吃饭,丫鬟仆妇也都常常嘲弄他。程孝思默默地毫不计较,只是埋头读书,刻苦钻研。众人在旁边不断地挖苦讥笑他,他仍然不停地读书;众人又在他身旁敲锣击鼓,闹得难以忍受,他就拿起书本,到四娘房里去读。

  当初,四娘还没有许配人的时候,有个神巫能够知道人的贵贱,他挨个儿给胡公的子女相面,都没有说一句奉承话;惟独四娘来到跟前,神巫才说:“这是真正的贵人啊!”等到招赘了程孝思做上门女婿以后,姐妹们都管四娘叫“贵人”,以此嘲笑她;而四娘端庄稳重,少言寡语,对她们的讥讽置若罔闻。渐渐地连丫鬟仆妇也都跟着称呼她为“贵人”。四娘有个贴身婢女名叫桂儿,很替四娘抱不平,就大声地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家的郎君,就不能做大官呢?”二娘听了讥笑桂儿说:“程郎假如将来当了大官,你就把我的眼珠子挖掉!”桂儿生气地说:“到那时,只怕您舍不得眼珠子!”二娘的婢女春香说:“假如二娘食言,我愿用我的两只眼睛来代替她的。”桂儿更加气愤,当即和春香击掌立誓,说:“管保教你的两只眼睛瞎了!”二娘因为桂儿说话冲撞,很生气,就一巴掌打了过去,桂儿大哭大叫起来。老夫人听到了,也不说谁是谁非,只是微微发笑。桂儿吵吵嚷嚷地告诉四娘;四娘正在纺线,既不生气,也不说话,依然神态自若地在那里纺线。

  这天,恰逢胡公生日,女婿们都来了,祝寿的礼物摆满了院子。大家嘲笑四娘说:“你家的寿礼是什么呢?”二嫂说:“是两个肩膀扛着个嘴巴!”四娘神情坦然,丝毫不感到惭愧。大家见她凡事都像个傻子,对她就更加不尊重了。只有胡公的爱妾李夫人,三娘的亲妈,一向很敬重四娘,并且经常照顾体恤她,还时时对三娘说:“四娘内心聪慧,外表朴拙。她的聪明,浑厚而不露锋芒,那几个丫头全都在她的算计之中还不知道呢。何况程郎日夜苦读,哪里是长居人下的呢?你不要效仿那些人,应该和四娘友好相处,日后也好见面。”所以三娘每次回娘家,都对四娘加倍亲热。

  这一年,程孝思靠胡公之力进了县学。第二年乡试前,学使巡回举行科试,选拔优秀生员参加乡试,这时胡公恰好去世了,程孝思披麻带孝,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所以未能参加考试。居丧期满,四娘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到省城去参加科试补考。又叮嘱他说:“你以前在此住了这么久,之所以没有被撵出去,只是因为父亲还活着;现在可是说什么也不行了!你如果能够考中,回来时也许还有个家。”临别时,李夫人和三娘赠给他很多财物。进了考场以后,程孝思深思熟虑、用心作文,以求务必考中。不久,发榜了,竟然名落孙山。志愿没有实现,他心情十分郁闷,实在觉得没脸回家,幸而口袋里银两还比较充足,于是带着行李进了京城。当时岳父家的许多亲戚都在京城做官,程孝思害怕被他们讥讽讪笑,就改姓更名,伪造籍贯,希望在大官门下做点事。东海的李御史见他文才很好,十分器重他,收他做了自己的幕宾,供给他读书的费用,还为他捐了个监生,让他参加顺天府的乡试;程孝思连战连捷,乡试考中了举人,第二年会试又考中了进士,殿试后,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这时,他才把自己的身世如实告诉了李御史。李御史借给他一千两银子,先派一个管家去剑南为他置建宅第。碰巧这时胡公的大儿子因为父亲去世,钱财空乏,要把一座园林别墅出售,管家就把这座园林别墅买了下来。一切安排就绪,就雇车马去接四娘。

  起初,程孝思中了进士之后,有传送喜报的人到胡家报信,全家连听都不愿听,又看见名字不相符,就把报喜的人骂走了。当时正赶上三郎结婚,亲戚们都来赠送食品,姐姐和姑姑们都相聚一堂,只有四娘没有得到兄嫂的邀请,忽然一个人骑马来到胡家,呈上程孝思寄给四娘的一封信;兄弟几个拆开一看,你看我,我看你,大惊失色。酒席上的亲戚们这才去请四娘。几个姐姐都惴惴不安,生怕四娘怀恨在心,不肯前来。不一会儿,四娘竟然轻盈潇洒地来了。有人向她祝贺,有人拉她入座,有人问暖问寒,满屋子一片嘈杂声。众人耳朵里听的是四娘;眼睛里看的是四娘;口里说的也是四娘。而四娘还是和以前一样端庄、凝重。大家见四娘毫不计较,这才略微安下心来,于是争先恐后地为四娘敬酒。

  正在他们喝酒谈笑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喊声。大家很奇怪,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一会儿,只见春香满脸鲜血地跑了进来。大家一齐追问她,她哭得说不出话来。二娘呵斥她,她才哭哭啼啼地说:“桂儿逼着要我的眼睛,要不是我挣脱出来,几乎被她挖掉了!”二娘万分惭愧,汗水掺和着脸上的脂粉,一道道往下直流。可是四娘仍是一脸淡漠的神色;筵席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接着,人们一个个告别而去。四娘穿上盛装,只给李夫人和三娘行了礼,就出门上车走了。大家这才知道购买园林别墅的人原来就是程孝思。

  四娘刚搬进别墅时,日用家具大都缺乏。老夫人和几个哥哥,要向她赠送丫鬟仆妇和各式家具,四娘都没有收下;只有李夫人送的一个丫鬟,她收下了。过了不久,程孝思告假回乡拜祭祖坟,车马随从一大群。他来到岳父家,先拜祭过岳父的灵柩,然后去拜见李夫人。等到胡家兄弟换好衣冠礼服出来迎候时,程孝思已经坐上轿子走了。胡公去世后,三个儿子天天挥霍家中财物,灵柩也没有人料理。过了几年,寄放灵柩的内堂已经漏雨颓败,快要变成埋葬棺材的荒丘了。程孝思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很难过,也不和胡家兄弟商量,就选了个吉日,把胡公安葬了,一切都按礼节举行,做得十分周到。出殡那天,前来吊唁的官员很多,车马接连不断,乡亲们都赞叹不已。

  程孝思十多年来历任很多显要的官职,一向清正。凡是遇到乡亲有急难,他没有不尽力帮忙的。胡家二郎恰好因为人命官司被捕了,巡抚御史是程孝思的同宗,执法刚正不阿。大郎哀求岳父王观察给这个官员写信求情,根本没有回复,于是更加害怕了。想去央求四娘,但又觉得没脸开口,只好带着李夫人的亲笔信去找四娘。到了京城,不敢贸然进程家,暗中看准程孝思上朝去了,这才进去求见四娘。希望四娘顾念兄妹的情分,忘掉以前的怨仇。守门人通报以后,随即出来一位旧日的仆妇,把他领进客厅,摆上酒饭,也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个菜。吃完饭,四娘才出来相见,脸色温和地问:“大哥一向很忙,怎么有空老远的跑来京城看我呢?”大郎伏地磕头,哭着把来意说了一遍。四娘连忙扶起他,笑着说:“大哥是个男子汉,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个样子?妹妹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你什么时候见我向人哭过?”大郎于是把李夫人的信交给四娘,四娘说:“几个哥哥的夫人,都是官宦家的人,她们只要求求自己娘家的父亲和兄弟,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何必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呢?”大郎无言以对,只是不停地哀求。四娘沉下脸,说:“我以为你千里迢迢是来看望妹妹的,原来却是因为吃了大官司而来求助于‘贵人’呀!”说完一甩衣袖,回内室去了。

  大郎只好又羞又恼地离开了程府,回到家里把求见四娘的经过说了一遍,一家大小没有一个不骂四娘的;李夫人也认为四娘太过分了。过了几天,二郎被释放回家,大家都很高兴,不禁笑话四娘白白挨了家人的一场怨骂。一会儿,四娘派仆人问候李夫人。李夫人把仆人叫进来,那仆人拿出金币,说:“我家夫人为了二舅爷的事,急急忙忙把我派来,没来得及给您写回信。只是捎来一点微薄的礼物,以替代信。”大家这才知道二郎被释放回家,原来是程孝思从中帮忙的结果。

  后来,三娘家渐渐破落,程孝思对她的报答远远超出常情。又因为李夫人没有儿子,就把她接到家里,像对待母亲那样将她奉养起来。

  宦 娘

  温如春,秦之世家也。少癖嗜琴,虽逆旅未尝暂舍。客晋,经由古寺,系马门外,暂憩止。入则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间,筇杖倚壁,花布囊琴。温触所好,因问:“亦善此也?”道人云:“顾不能工,愿就善者学之耳。”遂脱囊授温,视之,纹理佳妙,略一勾拨,清越异常。喜为抚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许可,温乃竭尽所长。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为贫道师也。”温以其言夸,转请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温惊极,拜请受业。道人三复之。温侧耳倾心,稍稍会其节奏。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曰:“此尘间已无对矣。”温由是精心刻画,遂称绝技。

  后归程,离家数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旁有小村,趋之。不遑审择,见一门,匆匆遽入。登其堂,阒无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类神仙。举首见客,惊而走入。温时未偶,系情殊深。俄一老妪出问客。温道姓名,兼求寄宿。妪言:“宿当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体,便可藉藁。”少旋,以烛来,展草铺地,意良殷。问其姓氏,答云:“赵姓。”又问:“女郎何人?”曰:“此宦娘,老身之犹子也。”温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妪颦蹙曰:“此即不敢应命。”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妪既去,温视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归。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温偶诣之,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眷客窥听。忽风动帘开,见一及笄人,丽绝一世。盖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词赋,有艳名。温心动,归与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温势式微,不许。然女自闻琴以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温以姻事不谐,志乖意沮,绝迹于葛氏之门矣。一日,女于园中,拾得旧笺一折,上书《惜余春》词云:“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女吟咏数四,心悦好之。怀归,出锦笺,庄书一通,置案间;逾时索之,不可得,窃意为风飘去。适葛经闺门过,拾之;谓良工作,恶其词荡,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临邑刘方伯之公子,适来问名,心善之,而犹欲一睹其人。公子盛服而至,仪容秀美。葛大悦,款延优渥。既而告别,坐下遗女舄一钩。心顿恶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公子亟辨其诬;葛弗听,卒绝之。

  先是,葛有绿菊种,吝不传,良工以植闺中。温庭菊忽有一二株化为绿,同人闻之。辄造庐观赏;温亦宝之。凌晨趋视,于畦畔得笺写《惜余春》词,反覆披读,不知其所自至。以“春”为己名,益惑之。即案头细加丹黄,评语亵嫚。适葛闻温菊变绿,讶之,躬诣其斋,见词便取展读。温以其评亵,夺而挼莎之。葛仅读一两句,盖即闺门所拾者也。大疑,并绿菊之种,亦猜良工所赠。归告夫人,使逼诘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无验见,莫有取实。夫人恐其迹益彰,计不如以女归温。葛然之,遥致温。温喜极。是日,招客为绿菊之宴,焚香弹琴,良夜方罢。既归寝,斋童闻琴自作声,初以为僚仆之戏也;既知其非人,始白温。温自诣之,果不妄。其声梗涩,似将效已

而未能者 火暴入,杳无所见。温携琴去,则终夜寂然。因意为狐,固知其愿拜门墙也者,遂每夕为奏一曲,而设弦任操若师,夜夜潜伏听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听闻。

  温既亲迎,各述曩词,始知缔好之由,而终不知所由来。良工闻琴鸣之异,往听之,曰:“此非狐也,调凄楚,有鬼声。”温未深信。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镜,可鉴魑魅。翊日,遣人取至。伺琴声既作,握镜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仓皇室隅,莫能复隐。细审之,赵氏之宦娘也。大骇,穷诘之。泫然曰:“代作蹇修,不为无德,何相逼之甚也?”温请去镜,约勿避;诺之。乃囊镜。女遥坐曰:“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独此技未有嫡传,重泉犹以为憾。惠顾时,得聆雅奏,倾心向往;又恨以异物不能奉裳衣,阴为君胹合佳偶,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词,皆妾为之也。酬师者不可谓不劳矣。”夫妻咸拜谢之。宦娘曰:“君之业,妾思过半矣;但未尽其神理。请为妾再鼓之。”温如其请,又曲陈其法。宦娘大悦曰:“妾已尽得之矣!”乃起辞欲去。良工故善筝,闻其所长,愿以披聆。宦娘不辞,其调其谱,并非尘世所能。良工击节,转请受业。女命笔为绘谱十八章,又起告别。夫妻挽之良苦。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因以一卷授温曰:“此妾小像。如不忘媒妁,当悬之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则儿身受之矣。”出门遂没。

  【今译】

  温如春出身于陕西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他从小就特别喜欢弹琴,即使是出外旅行,也总是琴不离身。有一次他到山西去,途经一座古庙,他把马拴在庙门外,想到里面歇歇脚。走进庙里,他看见一个身穿粗布道袍的道士盘腿坐在走廊上,一根竹杖斜靠着墙壁,道士身旁有个花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张琴。温如春触动所好,不由得上前询问:“你也喜欢弹琴吗?”道士说:“喜欢。可就是弹不好,很想跟擅长弹琴的人学学呀。”于是从布袋里把琴拿出来递给温如春,温如春接过来细看,琴身的漆纹非常精妙,他用手勾拨一下琴弦,弦音清亮、激扬,非同寻常。温如春高兴之余,顺手弹了一支短曲。道士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怎么赞许。温如春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又弹奏了一曲。道士微笑着说:“也还不错,也还不错!可是还够不上做我的老师。”温如春由于道士说话的口气很大,就反过来请他弹奏。道士接过琴放在膝上,刚刚拨动琴弦,温如春就觉得有一阵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道士又弹了一会,只见千百只小鸟纷纷飞来,院子里的树上都栖满了。温如春非常惊讶,就拜道士为师,请他传授琴技。道士反复弹了几遍,温如春侧着耳朵专心倾听,对那乐曲的节奏稍微有了一些领会。道士让温如春试着弹一下,又在旁边指正他不合节奏的地方。然后说:“你现在的琴艺在尘世间已经是没有对手的了。”从此,温如春精心练习,反复苦练,终于练成一手绝技。

  后来,反程回家,走到离家还有几十里路时,天已经黑了,又遇上倾盆大雨,连个投宿的地方也没有。碰巧路旁有个小村子,温如春快步走过去。他顾不得仔细挑选,看见有一个门,就急匆匆地跑了进去。进屋一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过了一会儿,一个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年纪大约十七八岁,长得像天仙一样。她抬头见是来了生客,便吃惊地走了回去。温如春当时还没有妻室,看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后,对她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太太从里面走出来向客人询问来意。温如春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并请求借宿。老太太说:“借宿倒也没关系,只是没有床铺;如果不嫌委屈,就在地上铺些草,将就着睡一夜吧。”说完,老太太转身回屋,一会儿,她拿着蜡烛走出来,又把草铺在地上,对客人十分殷勤。温如春问她姓什么,老太太回答说:“姓赵。”又问:“刚才那姑娘是谁?”老太太说:“她叫宦娘,是我的侄女。”温如春说:“我不自量力,想攀附高门,结为姻亲,怎么样?”老太太皱着眉头,为难地说:“这件事我可不敢遵命。”问她是什么缘故,老太太只是说不好回答。温如春大失所望,但也只好作罢。老太太离开以后,温如春看见铺在地上的草又湿又烂,无法躺下歇息,于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弹琴,借此消磨这漫漫长夜。后来雨停了,温如春就连夜回家去了。

  温如春的家乡,有一个退隐家居的部郎官葛老先生,很喜欢和文人交往。一次,温如春偶然前去拜访,应葛老先生之邀弹琴。帘幕内隐隐约约好像有女眷在偷听。忽然一阵风吹起了帘幕,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真是美丽极了。原来,葛老先生有个女儿,小名叫良工,很会填词作赋,她的美丽更是闻名遐迩。温如春不由得动了心,回家对母亲说了,就托媒人去葛家提亲。葛老先生因为温家已经衰落,迟迟不肯答应。可是良工自从听了温如春弹琴之后,心里暗暗倾慕,常常希望能再次听到那优美的琴声;而温如春因为婚事不成,灰心丧气,再也不登葛家的大门了。

  一天,良工在花园里拾到一张旧的诗笺,上面写着一首《惜余春》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良工将它反复吟诵了好几遍,心里很喜爱这首词。她把这首词带回房间,拿出华美的信笺,端端正正地抄了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过了一会儿,要再拿来看时,却已经不见了,心想大概是被风吹走了。恰好葛老先生从良工的房门口经过,拾到了这首词,以为是良工作的,又反感这首词的内容放荡,就把它烧掉了,不过,他不忍心怪责女儿,只想快点把她嫁出去。

  山东临邑县刘布政使的儿子正好托媒求婚,葛老先生心里觉得可以,但还是想亲自看看刘公子本人。刘公子穿着华丽的衣服来了,人长得眉清目秀。老先生非常高兴,招待得十分热情丰厚。刘公子告辞以后,他的座位下遗落了一只女绣花鞋,葛老先生一见,心里顿时十分厌恶刘公子的轻薄行为,于是把媒人叫来,告诉了这件事。刘公子极力为自己辩解,说鞋不是他遗落的;可是葛老先生根本不听,到底拒绝了这门婚事。

  在这之前,葛家有一种绿色的菊花,葛老先生从来舍不得把花种传给别人,良工在自己房间里种了几盆。温如春的院子里也种有菊花,忽然有一两株变成了绿菊,朋友们听到了,都纷纷上门来观赏;温如春也十分珍爱它们。第二天清晨,温如春跑到院子里看绿菊,在菊花畦边捡到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首《惜余春》词,他反复念了几遍,却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又因为“春”字是自己的名字,心里更加迷惑,就拿到书桌上,细加评点,评语中有不少轻薄的话。葛老先生听说温家的菊花变成绿色,感到很奇怪,就亲自到温家看个究竟,他来到书房,见桌子上有一首词,就拿过来诵读。温如春因为上面的评语轻薄,连忙夺过来揉成一团。葛老先生只来得及读了两句,发觉就是自己在女儿房门口所拾到的那首词,不禁十分疑惑,于是连温如春的绿菊品种,也怀疑是良工赠送的。回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夫人,并叫夫人去逼问良工。良工平白无故受到冤屈,哭着要寻死;而这件事又没有人亲眼看见,无法取得实证。

  夫人怕事情越弄越张扬出去,主张不如干脆把女儿嫁给温如春。葛老先生也同意了,就托人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温如春。温如春高兴极了。当天就邀请客人来举行绿菊宴,焚香弹琴,直闹腾到深夜才散。温如春睡下以后,书童忽然听见琴自动发出了响声,开始还以为是别人的仆人在闹着玩;后来去看一下,发现并没有人,这才去告诉温如春。温如春亲自去看,果然如此。听那琴声,音调生硬涩滞,好像在模仿自己而又没有学好。他点亮灯火突然闯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温如春把琴拿走以后,整个晚上再也没有动静。他猜想一定是哪个愿意拜自己为师的狐精在作怪,于是每天晚上都为它弹奏一曲,然后把琴摆在那里让它去弹,就像老师教学生似的,自己则每晚都躲在外面偷听。这样过了六七夜,那琴声居然有曲有调的,很可以让人欣赏下去了。

  温如春把良工迎娶过来以后,夫妻俩谈起以前那首《惜余春》的词,这才知道两人得以结合的缘故,但始终不知道那首词是从哪里来的。良工听到琴会自动弹奏的怪事,就亲自去听,回来后对丈夫说:“这不是狐精弹的,听那音调凄惨忧愁,倒像是鬼弹出来的。”温如春还不大相信。良工就说她家有一面古镜,可以照见精灵鬼怪的原形。第二天,她派人去把古镜取来,等到琴声响起来的时候,拿着古镜突然走进去;点灯一看,果然有个女子,惊慌失措地躲在墙角,再也不能隐身了。温如春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以前避雨时见到的赵家的宦娘。他非常惊讶,再三追问她。宦娘流着眼泪说:“我替你们做媒人,不能说没有恩德吧,为什么这样苦苦相逼呢?”温如春让良工把古镜拿开,同时要求宦娘不要躲避;宦娘答应了。良工于是把古镜用袋子装好。宦娘远远地坐下,说:“我原来是太守的女儿,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从小就喜欢弹琴弄筝;筝技我已经比较通晓,只有琴技没有得到名师的真传,九泉之下仍然感到很遗憾。您那次光临我家时,能够听到你美妙的琴声,我对您实在是很仰慕;只恨自己已经成了鬼不能侍候您,所以暗中为您撮合这美好的婚姻,以此报答您对我的一片情意。刘公子座位下的女绣花鞋,以及那首俚俗的《惜余春》,都是我干的。这样报答老师不能说不尽力吧!”温如春夫妻俩一齐向她表示感谢。宦娘说:“你的琴技,我大部分已能领悟;只是那些精妙之处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请你再给我弹一遍吧。”温如春按她的要求弹了一遍,还详细地给她讲解弹奏的方法和技巧。宦娘非常高兴地说:“我已经全部领会了。”于是站起来就要告辞。

  良工本来就喜欢弹筝,听宦娘说她擅长此道,表示希望聆听一下她的演奏。宦娘也没有推辞,便弹了一曲,听那曲调和乐谱,果然并不是人间所能有的。良工打着拍子赞赏不止,然后倒过来请宦娘指教。宦娘提起笔来给良工写了十八篇乐谱,又站起来告辞。温如春夫妻俩苦苦挽留她。宦娘凄惨地说:“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自然是知音;我这个薄命人哪有这种福气啊。如果真有缘分,下一辈子再相聚吧。”于是把一个卷轴交给温如春,说:“这是我的小像。假如你还记得我这个媒人,就把它挂在卧室里,高兴的时候,烧上一炷香,对着它弹一支曲,那我就像亲身领受一样了。”说完,宦娘走出门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 翠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覈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讥,惭颜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袴,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挂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羸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翠小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钟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今译】

  王太常是浙江人。童年时,有一次他白天躺在床上,忽然阴云四起,霹雳震耳欲聋。一只比猫大些的动物,钻进来躲在他身下,转来转去不离开。一会儿,雨过天晴,那东西径直向屋外走去。他仔细一看,发现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赶紧呼喊住在隔壁房间的哥哥。哥哥听了这件事,高兴地说:“弟弟将来一定是个大贵人,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劫的啊。”后来,他果然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从外任县令调入朝廷做了御史。

  王太常有个儿子名叫元丰,傻透了,十六岁还分不出男女雌雄,所以亲戚邻里都没有人愿意和他结亲。王太常也为此感到十分忧愁。一天,有个妇人领着个姑娘来到王家,自愿做王家的媳妇。看看那姑娘,脸上露出动人的笑容,真像个仙女。王太常很高兴,问她姓什么。妇人回答:“我姓虞,女儿名叫小翠,十六岁了。”王太常要和妇人商议聘礼。妇人说:“她跟着我连粗糠也吃不饱,一旦住进你这高楼大厦,有丫鬟仆人使唤,餐餐细粮鱼肉,她感到满意,我的心就得到安慰了,哪能像卖菜那样讲价钱呢!”王夫人高兴极了,殷勤地招待她们。妇人就让小翠拜见王太常和夫人,并嘱咐她说:“这是你的公婆,应该小心侍奉。我很忙,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王太常叫仆人备马送她回去。妇人说:“我家离这里不远,不必麻烦了。”说完就出门走了。小翠看见母亲走了,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和依恋,随即在梳妆盒里翻找绣花的图样。王夫人也很喜欢小翠。

  过几天以后,妇人并没有来。向小翠打听她的住处,小翠也傻乎乎的说不出回家该怎么走。于是收拾了另外一座院子,让他们举行婚礼。亲戚们听说王太常拾了个穷人家的闺女做媳妇,都讥笑他;可是等他们看见了小翠,无不惊叹,大家的议论这才平息下来。小翠不但长得漂亮,还很聪明,能揣摩公婆的喜怒哀乐。王太常夫妇对小翠的宠爱超越常情,可是他们心里却很忧虑,生怕小翠嫌弃儿子太傻;而小翠整天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嫌弃。只是她很喜欢戏耍玩笑。她用布缝了个圆球,横竖乱踢来取乐,穿着小皮靴,一脚把布球踢出几十步远,哄骗元丰跑去给她捡球;元丰和丫鬟常常追逐着去捡球,累得汗流浃背。一天,王太常偶然经过,突然一个圆不溜秋的东西砰的一声飞来,正好打在他的脸上。小翠和丫鬟都躲藏起来,而元丰还连蹦带跑地去追那个布球。王太常很生气,捡起块石头向儿子扔去,元丰这才伏在地上哭起来。王太常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责备小翠,小翠低着头微笑着,用手指划刻着床沿。王夫人走了以后,小翠照样疯疯癫癫,跑跑跳跳,她用胭脂香粉把元丰涂成一个大花脸,弄成鬼怪模样。王夫人见了,十分生气,把小翠叫来责骂了一顿。小翠倚着桌子,摆弄着衣带,既不害怕,也不说话。王夫人无可奈何,就拿起棍子责打元丰。元丰大哭大叫,小翠这才变了脸色,跪在地上请求宽恕。王夫人怒气顿消,放下棍子走了。小翠笑嘻嘻地拉着元丰走进屋里,替他扑打衣服上的尘土,为他擦拭眼泪,用手抚摩他被打疼的地方,还拿出红枣栗子哄他吃。元丰这才破涕为笑。小翠关上大门,又把元丰打扮成楚霸王,或者打扮成匈奴王;自己则穿上艳丽的衣服,紧束细腰,扮作虞姬在帐下翩翩起舞;或者在发髻上插上雉尾,扮作王昭君,把琵琶弹得丁冬作响,满屋子都充满嬉笑声,天天都是这样。王太常因为儿子痴傻,不忍心过分责怪儿媳妇;就算听到了,也只好置之不理。

  跟他们住在同一条巷里的一个姓王的给谏,和王太常家只隔着十多户人家,但是两人向来关系紧张。这时正是三年一次对官吏进行政绩考核的时候,王给谏嫉妒王太常掌握着河南道监察御史的大权,就想暗害他。王太常知道了王给谏的阴谋,心里很发愁,可又想不出对付的办法。一天晚上,王太常早早地睡下了,小翠身穿官服,腰束玉带,打扮成吏部尚书的模样,剪了一些白色的丝绒做成浓密的胡须,又让两个丫鬟穿上青衣扮成侍从,偷偷骑马出门,对随从开玩笑说:“我要去拜访王先生。”他们骑马来到王给谏大门前,小翠又举起鞭子抽打侍从,大声地说:“我要拜访的是御史王先生,哪里是来拜访给谏王先生呢!”说完掉转马头回去了。回到家门口,守门人误以为真的是吏部尚书来了,忙跑进去向王太常禀告。王太常慌忙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迎接,才知道是儿媳妇在闹着玩。王太常非常气愤,对夫人说:“人家正要寻找我的过错,我们反倒把闺阁中的丑事送上门去,让他知道,我就要大祸临头了!”王夫人也很生气,走进小翠的房间,责骂小翠。小翠只是憨笑着,一句话也不辩解。打她吧,于心不忍;休了她吧,她又无家可归。王太常夫妇俩又是懊恼,又是怨恨,一整夜也没睡着觉。

  当时在任的吏部尚书权势显赫,他的仪容、风采、服饰以及侍从,和小翠装扮的不差分毫,王给谏也误以为真。那天晚上他三番五次派人到王太常大门口打探,直到半夜,还没见客人出来,便怀疑吏部尚书和王太常在密谋什么。第二天早晨上朝时,王给谏见到王太常就问:“昨晚吏部尚书到贵府上去了吗?”王太常疑心他讥笑自己,便红着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回答得并不爽脆。王给谏更加疑惧,便打消了陷害王太常的念头,从此还主动和王太常拉交情,奉承讨好他。王太常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心里暗自高兴,可是又背地里嘱咐夫人,要她劝小翠不要再这样做了;小翠笑着答应了。

  过了一年,吏部尚书被罢了官,恰好有人捎一封私人书信给王太常,送信的却误投到王给谏家。王给谏十分高兴,他先托一个和王太常有交情的人去跟王太常借一万两银子,王太常拒绝了。王给谏就亲自来到王太常家。王太常赶紧寻找官服,准备出去会见他,可是官服怎么也找不到:王给谏在客厅等了很久,不见王太常出来,以为是有意怠慢他,气哼哼地正想离开,忽然看见元丰身穿龙袍,头戴皇冠,被一个女子从门里推出来。王给谏大吃一惊;但随后又满面堆笑地抚摸着元丰,脱下他的龙袍,摘下他的皇冠,拿走了。等到王太常急急忙忙走出来时,王给谏已经走远了。等听到出了这件事,王太常吓得面如土灰,大哭着说:“这媳妇真是祸水啊!不久我们就要有灭门之灾了!”于是和王夫人拿着木棒去找小翠。小翠早就知道了,她把房门关好,任凭公婆大声责骂。王太常气极了,拿起斧头就砍门。小翠在房间里笑着对他说:“公公不要发火。有儿媳妇在,就是刀劈斧砍,也由我一个人承当,一定不会连累公公婆婆。公公现在这样做,是想杀掉儿媳妇灭口吗?”王太常这才住了手。

  王给谏回去以后,果然上疏直陈,揭发王太常不守王法,图谋造反,并说有龙袍皇冠为证。皇上吃了一惊,连忙查验证据,一看,皇冠原来是用高粱秸心做成的,龙袍则不过是一块破破烂烂的黄色包袱皮。皇上认为王给谏是诬陷王太常,很生气。又把元丰召来,看他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就笑着说:“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天子吗?”于是下旨把王给谏交付三法司审理治罪。于是王给谏又告发王太常家里有妖人。三法司严厉讯问王太常家的仆人丫鬟,都说没有什么妖人,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媳妇和一个傻乎乎的儿子,天天在家里闹着玩;邻居们也没有不同的说法。案子于是最后审定,王给谏被充军到云南。王太常由此感到小翠不同寻常。又因为她母亲走后一直没来过,就怀疑她不是人。叫王夫人去探问小翠,小翠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王夫人再三追问,小翠就捂着嘴说:“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婆不知道吗?”

  不久,王太常由御史升为京堂。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常常因为没有孙子而发愁。小翠结婚三年,每天夜里和元丰分床而睡,似乎从来没有同枕共欢。王夫人叫人抬走一张床,嘱咐元丰和小翠同睡。过了几天,元丰对母亲说:“你把床借走了,总是不肯把它送回来!小翠天天夜里把腿放在我肚子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还经常掐我的大腿。”丫鬟仆妇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王夫人恨他不懂人事,把他训斥了一顿,叫他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里洗澡,元丰看见了,要和她一块洗;小翠笑着制止他,叫他先等一下。小翠洗完澡,换了一大瓮热水,把元丰的衣服脱掉,和丫鬟一起把他扶进瓮里。元丰顿觉又热又闷,大声嚷嚷着要出来。小翠不听,反而拿了床被子把大瓮蒙得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听不到声音了,揿开被子一看,元丰已经气绝。小翠依然神态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惊慌,她把元丰拉上来,放在床上,帮他擦干净身体,又盖上一床夹被。王夫人听到消息,哭哭啼啼地撞进来,大骂小翠:“你这疯丫头,怎么杀了我的儿子!”小翠笑嘻嘻地说:“像这样的傻儿子,还不如没有的好。”王夫人更加气愤,用脑袋去撞小翠;丫鬟们赶紧上前拉住地,劝解她。正吵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一个丫鬟突然叫嚷起来:“公子出声了!”王夫人急忙收住眼泪,伸手抚摸儿子,只见元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被褥都湿透了。大约过了一顿饭时间,元丰出完了汗,忽然睁开眼睛满屋子张望,挨个把家人看了一遍,好像不认识他们似的,说:“我现在回想过去的事,都像做梦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王夫人听见元丰说的不像傻话,感到非常惊讶。就扶着他去参见父亲,试了好几次,儿子果然不傻了。王太常夫妇俩高兴极了,如同得到一件奇珍异宝一样。到了晚上,他们把抬走的床送回原处,还铺上被褥枕头,想观察有什么变化。元丰回到房间,把丫鬟都打发走了。早晨他们悄悄去看,那张床形同虚设。从此,元丰不再傻乎乎的,小翠也不再疯疯癫癫了,小两口感情很好,形影不离。

  过了一年多,王太常因一些小过失被王给谏的同党上疏弹劾,罢了官。他家里有一只广西巡抚赠送的玉瓶,价值千金,王太常准备拿它去贿赂当权的大官。小翠很喜爱这只玉瓶,就把它捧在手里赏玩,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小翠很惭愧,主动向公公婆婆承认错误。王太常夫妇正为被罢官而心里窝着火,听说玉瓶摔碎了,不由得怒气上冲,一齐斥骂小翠。小翠也很气愤,转身走了出去,对元丰说:“我在你家,给你们保全下来的何止一个瓶子,怎么就不给我稍微留点面子呢?实话对你说吧:我并不是人。因为当年我母亲遭受雷劫,受到你父亲的庇护,又因为我们俩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把我许配给你,一来报答你父亲的恩德,二来了却我们的夙愿。我在你家所遭受的责骂,数不胜数。我以前之所以没有马上离开,是因为五年的恩爱还没有满期。可是今天我还怎么可能再呆下去呢?一会儿也不能呆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走出大门,元丰连忙追出去,可是小翠已经不知去向。小翠一走,王太常深感内疚,后悔已晚。元丰走进房间,看着小翠用剩的脂粉和穿过的绣鞋,哭得死去活来;他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天比一天消瘦。王太常非常忧虑,急着要为元丰续娶,想借此慰解他,可是元丰不愿意。只是求一位好画匠,画了一幅小翠的肖像,自己日夜在像前洒酒祈祷,这样差不多过了两年。

  一天,元丰偶然有事出门,回来的时候,已是明月当空,他家的村子外面有一座亭园,元丰骑马从亭园外经过,听见墙内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就勒住缰绳,叫马夫抓住马络头,他自己站到马鞍上往墙里望去,只见有两个姑娘在亭园里追逐嬉戏。这时月亮被云彩遮住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只听到一个穿绿衣服的姑娘说:“该把你这丫头赶出门去!”另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说:“你在我家的亭园里,倒要来赶谁呢!”绿衣姑娘说:“你这丫头好不害躁!不能做个好媳妇,被人赶出来了,还想冒认家产吗?”红衣姑娘说:“那总还强于嫁不出去的老大丫头!”元丰听那声音很像小翠,连忙大声呼喊。绿衣姑娘一边走开一边说:“暂时不和你争论,你男人来了。”一会儿,那红衣姑娘过来了,果然是小翠。元丰喜出望外。小翠叫元丰爬上墙头,然后把他接进亭园里,说:“两年不见,看你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元丰握着小翠的手,止不住泪流满面,不停地诉说别后的相思之苦。小翠说:“这我也知道,只是我没脸再去见你家的人。今天我和大姐在这里玩,谁想又遇上了你,可见前世的缘分实在是不能逃避的。”元丰请小翠一起回去,小翠不答应;请她在亭园里住下,小翠答应了。元丰便打发仆人跑回去禀告王夫人。王夫人很惊讶,连忙起身,坐上轿子直奔亭园,开了锁,走进亭园里。小翠急步走过来迎接拜见;王夫人一把抓住小翠的胳膊,眼泪涟涟,一个劲地承认自己以前的过错,几乎不能原谅自己,并说:“你假如不计前嫌,就请一块回家吧,这对我的晚年也是个安慰啊。”可是小翠语气坚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王夫人担心这亭园太荒凉寂寞,打算多派几个仆人来侍候他们。小翠说:“那些家人,我都不想见,只有原先那两个丫鬟曾经和我朝夕相处,我不能不想念她们;此外只要一个老仆人看看门,其余的就什么都不要了。”王夫人按照小翠的话去办。对外只说元丰在亭园里养病,每天往这里送些吃的用的。

  小翠常常劝元丰另娶一个妻子,元丰不听。一年多以后,小翠的面容和声音,渐渐与从前不同了,拿出小翠的肖像一对照,简直判若两人。元丰觉得很奇怪。小翠说:“你看我今天还有过去那么漂亮吗?”元丰说:“才二十多岁,怎么会那么快就老了呢。”小翠笑着把肖像放在火上,元丰急忙去抢,可是已经烧成了灰烬。一天,小翠对元丰说:“以前住在家里时,公公说我到老死都不会生孩子。现在公公婆婆年纪已老,他们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又实在不能生育,只怕误了你家传宗接代。请你另娶一个,早晚侍奉公婆,你来往于家中和亭园,这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元丰听从了她的劝告,就和钟太史的女儿订了婚。婚期快到了,小翠为新娘子缝衣服做鞋子,派人送到婆婆家里。新娘子过门之后,元丰发现她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和小翠没有丝毫差别,感到很惊奇。他来到亭园找小翠,小翠已经不知去向。问丫鬟,丫鬟拿出一条红巾说:“娘子暂时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给公子。”元丰打开红巾,上面系着一块玉玦,他知道小翠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带着丫鬟仆人回了家。元丰时刻想念小翠,幸而看到新娘子就像看见小翠一样。他这才明白,他和钟家女儿的婚事,小翠早就料到了,所以预先变成跟钟家女儿相同的模样,以此来安慰自己日后对她的思念。

  异史氏说:“一只狐狸,受到无意的庇护,尚且想到要报恩;可是身受再生之福的人竟然为打碎一个玉瓶而大肆斥骂,这是多么自私卑鄙呀!待到月缺重圆以后,小翠便从容离去,读了这一段才明白,仙人的情义实在比世俗更为深厚!”

  金和尚

  金和尚,诸城人。父无赖,以数百钱鬻子五莲山寺。小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佣保。后本师死,稍有遗金,卷怀离寺,作负贩去。饮羊、登垄,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绕里膏田千百亩。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即有,亦贫无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门内,四缭连屋,皆此辈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厅事,梁楹节棁,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幕,兰麝香充溢喷人;螺钿雕檀为床,床上锦茵褥,褶叠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集鹄立;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客仓卒至,十余筵可咄嗟办,肥醴蒸熏,纷纷狼藉如雾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上人”,不以禅号也。其徒出,稍稍杀于金,而风鬃云辔,亦略于贵公子等。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而其为人,鄙不文,顶趾无雅骨。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延儒师,教帖括业。儿聪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学生;未几,赴北闱,领乡荐。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爷”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

  无何,太公僧薨。孝廉衰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幡幢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杖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廓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观哉!葬后,以金所遗资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东,尽缁党。然皆兄弟叙,痛痒又相关云。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六祖无传,可谓独辟法门者矣。抑闻之:五蕴皆空,六尘不染,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是谓‘和样’;鞋香楚地,笠重吴天,是谓‘和撞’;鼓钲锽聒,笙管敖曹,是谓‘和唱’;狗苟钻缘,蝇营淫赌,是谓‘和幛’。金也者,‘尚’耶?‘样’耶?‘唱’耶?‘撞’耶?抑地狱之‘幛’耶?”

  【今译】

  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他父亲是个无赖,为图几百个铜钱就把他卖到五莲山的寺庙里当和尚。金和尚小时很愚笨,念经打坐一类的佛家本领怎么也学不会,只好给寺院放猪,到集市上买东西,像个佣工一样。后来,给金和尚剃度授戒的师父死了,留下了一些钱,金和尚就席卷而逃,离开了寺庙,用这些钱去做杂货买卖。他投机取巧,欺诈买主,又垄断市场,牟取暴利,心计十分精到。几年后就变得非常富有,在水坡里买了不少良田和房屋。

  金和尚的弟子很多,在他家里吃饭的,每天都有上百人。环绕着水坡里的千百亩肥沃的田地,都是金和尚的。他在水坡里建了几十处住宅,里面住的都是和尚,没有其他俗家弟子;即使有,也是穷得没有产业,携妻带子,前来租房住租地种的人。每一座大门里,这些种地的人家,一户挨一户地在四周住着,而和尚就住在当中。前面有厅堂,屋梁、檐柱,柱上的斗拱以及梁上的短柱,都描绘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厅堂上的桌子和屏风,晶莹光洁,可以照见人影。后面是卧室,红色的门帘,绣花的帷幕,兰麝满屋,香气扑鼻;雕花的檀木床镶嵌着精美的螺钿,床上铺设着锦绣的被褥,折叠起来有一尺多厚;密密麻麻的美人图和山水画,都是名人笔迹,挂满了墙壁,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只要金和尚一声呼唤,门外就有几十人齐声答应,声响如雷。那些仆人戴着细缨帽,穿着长皮靴,有如乌鸦群集,鹄鸟恭立;受命之时,都只能遮着嘴巴说话,侧着耳朵倾听。如果仓促间来了客人,十几桌酒席也可以立即办好,肥肉甜酒,蒸鸡熏鸭,诸如此类丰盛的菜肴纷纷端上来,热气腾腾地摆满桌子。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蓄养歌妓;但有十几个美貌少年,都十分聪明伶俐,很会讨人欢心,他们用黑纱缠头,唱艳冶小曲,看他们的表演,听他们的演唱,也很不错。

  金和尚假如出门,前后总有几十个随从,他们骑着骏马,腰间的弓箭互相碰撞,十分威风。奴仆们都称金和尚为“爷”;县城里的上层人士或下层平民,有的称他为“祖”,有的称他为“伯伯”、“叔叔”,而不称他为“师父”、“上人”,也不称他的禅号。他的徒弟出门,虽然没有他那么威风,但车马如风云会集,也和贵公子差不了多少。金和尚的交往又很广,即使是千里之外的消息也很灵通。他以此要挟地方大员,地方官员们如果偶然触犯了他,就会心惊胆颤,害怕得不得了。而金和尚为人鄙陋粗野,没有一点斯文气。他一辈子没捧过一本经,没念过一句咒,也从不踏进寺院一步,屋里更没有放置过做法事用的铙鼓;这类东西,他的徒弟门客不仅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凡是在水坡里租房子住的人家,妇女都打扮得非常艳丽,如同京城里的一样;胭脂香粉,都从和尚那里支取,和尚们也不吝啬。因此,水坡里有一百来户不种田却又叫做农民的人家。有时,蛮横的佃户把和尚杀死后埋在床底下,金和尚也不怎么追究,只是把佃户撵走就算了。这些都是积习造成的。

  金和尚又买了一个异姓孩子,私自收养做他的儿子,并请来一个老师,教儿子学习科举考试的功课。这儿子很聪明,文章做得不错,于是叫他进县学读书;不久,按照成例捐纳做了监生;又过了不久,到北京顺天府参加乡试,考中了举人。因此,金和尚被称为“太公”,更是名噪一时。过去称他“爷”的,现在都称他为“太爷”,跪着叩见的人,都垂着手,毕恭毕敬地行儿孙之礼。

  不久,“太公和尚”死了。他的举人儿子披麻带孝,睡草铺,枕土块,又朝北跪于灵前,自称“孤子”;那些门徒弟子前来吊丧,他们放下的哭丧杖,把床都堆满了;而在灵帐后面哀痛哭泣的,只有举人的夫人一个人。士大夫家的妇女都穿着华丽的服装来到灵堂,揭起灵帏吊唁,车马多得把道路都堵塞了。金和尚出殡那天,灵棚相连,与云天相接,灵幡遮天蔽日。给金和尚随葬的草人草马,都粘着金箔,蒙着绸缎;随葬品中还有带着华盖的车子及各种仪仗,足足有好几十件:成千匹马俑,上百个美人俑,都栩栩如生。出殡队伍的开路神方弼、方相,是用纸壳制成的巨人,头上束着黑巾,身上穿着金甲;里面是空的,横着一个木架,分别让一个活人藏在里面扛着它走。巨人里还设有机关,转动起来须眉抖动,目光闪烁,好像要大声吆喝一样。看到的人都十分惊异,有些小孩子远远望见了,就吓得哭叫着往回跑。用纸糊制的阴宅,像宫殿那么壮丽,楼阁相连,长廊蜿蜒,围墙不断,占了好几十亩地,里面千门万户,进去的人就像进了迷宫一样,走不出来。各式各样的祭品,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前来送葬的人很多,以致车盖互相碰撞。上自地方长官,他们都弯腰躬背地进来,礼节如同朝见皇帝一样;下至贡监吏员,他们两手撑着地面磕头,磕完就走,不敢麻烦公子,也不敢麻烦那些师叔们。

  当时,全城的人都来看热闹,男女老少都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路上络绎不绝;他们有的携妻带子,有的怀抱婴儿,或呼喊哥哥,或寻找妹妹,真是人声鼎沸。又夹杂着鼓乐的喧闹声,加上各种戏曲、杂耍的锣鼓声,喧闹得连说话都无法听见。看热闹的人,肩膀以下的部分都隐没在人群里,只见万头攒动,黑压压地挤成一片。其中有个孕妇突然腹痛难忍,眼看就要临产,女伴们张开裙子做屏帐,围成一圈守候着;只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孕妇也来不及问是男孩、女孩,就撕下一幅罗裙包起来抱在怀里,有人搀扶着她,有人拉扯着她,一步一拐地走了。这真是奇观啊!葬礼结束以后,金和尚留下的财产被分作两份:儿子一份,弟子们一份。举人得到了一半财产,住在当中的宅子里,而住宅的南边、北边、西边和东边,住的全都是和尚;但这些和尚都以兄弟相称,他们的命运仍然息息相关。

  异史氏说:“佛教的这个宗派,南北两宗里都没有,也不是六祖传下来的,真可称得上是独自开辟的法门了。我听人说:五蕴皆空,六尘不染,叫做‘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叫做‘和样’;行脚游方,东奔西跑,叫做‘和撞’;锣鼓震耳,笙管喧闹,叫做‘和唱’;狗苟蝇营,吃喝嫖赌,叫做‘和幛’。像这位姓金的,是‘和尚’呢?是‘和样’呢?是‘和撞’呢?是‘和唱’呢?还是地狱里的‘和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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