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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狼(三则)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9482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七章 狼(三则)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欻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涎垂。步亦步,尾行数里。屠惧,示之以刃,则稍却;既走,又从之。屠无计,默念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悬诸树而早取之。遂钩肉,翘足挂树间,示以空空。狼乃止。屠即径归。昧爽往取肉,遥望树上悬巨物,似人缢死状,大骇。逡巡近之,则死狼也。仰首审视,见口中含肉,肉钩刺狼腭,如鱼吞饵。时狼革价昂,直十余金,屠小裕焉。缘木求鱼,狼则罹之,亦可笑已!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遇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而两狼之并驱如故。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敌。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驰担持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少时,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方欲行,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将隧入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露尻尾。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一屠暮行,为狼所逼。道傍有夜耕者所遗行室,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屠急捉之,令不可去。顾无计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极力吹移时,觉狼不甚动,方缚以带。出视,则狼胀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张不得合。遂负之以归。非屠,乌能作此谋也!三事皆出于屠;则屠人之残,杀狼亦可用也。

  【今译】

  有个屠户卖完肉回家,天色已接近傍晚。忽然来了一只狼,看着担子里的肉,似乎非常想吃,亦步亦趋地尾随了好几里路。屠户害怕了,向狼亮出刀来,狼就略微退后几步;他一起步,狼又跟上来。屠户没办法,心里想,狼想得到的是肉,不如暂时把肉挂在树上,明天一早再来拿。于是,他用钩子钩住肉,踮起脚挂在树上,并向狼示意担子是空的。狼这才停止追随。屠户就径直回家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取肉,远远看见树上挂着很大一个东西,好像人上吊的样子,大吃一惊。他犹豫地走近去,挂着的原来是头死狼。他抬头细看,见狼的嘴里含着肉,钩子扎进狼腭,就像鱼吞鱼饵一样。当时,狼皮非常贵,值十几两银子,屠户发了小财了。过去有爬树抓鱼的笑话,而狼则上树赴死,也太可笑了!

  一个屠户晚上回家,担子里的肉已经卖光,只剩下骨头。路上有两只狼,尾随着他走了很久。屠户害怕了,丢了一块骨头给狼。一只狼得了骨头就停下了,另一只狼仍然跟着。他再扔一根骨头,后来那只狼停下,先前那只狼又追上来了;担子里的骨头已经丢光了,而两只狼依旧并排紧追。屠户十分窘迫着急,害怕被它们前后夹攻。他望见野外有个打麦场,场主人在场中堆着柴垛,上面盖着草帘,像个小山丘。屠户便跑过去靠在柴垛下,放下担子,手握肉刀。狼不敢逼近,瞪着眼睛望着他。一会儿,一只狼径自走了;另一只像狗那样在前面蹲坐下来,过了好久,这狼眼睛好像闭上了,神情很悠闲。屠户猛地跳起来,用刀劈中狼头,又砍几刀,把狼杀死了。正想走,又转过去看柴垛后面,见一只狼在中间打了个洞,看样子要打一条道进去,从身后攻击他。它已经钻进了半截身子,只露着屁股和尾巴。屠户从后面砍断它的后腿,也把它杀死了。屠户这才明白前面那只狼假装睡觉,原来是想借此诱惑对手。狼也够狡猾的!可是转眼之间,两只狼都送了命。禽兽的机变狡诈能有多少呢,只不过给人增添笑料罢了!

  有个屠户晚上走路,被狼追赶。路旁有夜间耕作的农夫留下的窝棚,屠户跑进去趴着。狼从草苫中探进爪子来。屠户急忙抓住狼爪子,使狼不能溜掉。只是没办法杀死它。身边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长的小刀,于是割破狼爪下的皮,用吹猪的办法去吹狼。使劲吹了半天,觉得狼不怎么动了,才在刀口上扎上带子。出来一看,狼肿胀得像头牛,腿伸直了,不能弯曲,口张开了,合不上。他于是把狼扛回家去。不是屠户,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呢?

  三件事都发生在屠户身上。看来屠户的凶残,杀狼也可以用得上。

  鸽 异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也。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齐鲁养鸽家,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诩。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识。问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遥闻畜鸽最盛,此亦生平所好,愿得寓目。”张乃尽出所有,五色俱备,灿若云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仆亦携有一两头,颇愿观之否?”张喜,从少年去。月色冥漠,野圹萧条,心窃疑惧。少年指曰:“请勉行,寓屋不远矣。”又数武,见一道院,仅两楹。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忽有两鸽出:状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檐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筋斗。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复撮口作异声,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小者裁如拳;集阶上,学鹤舞。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细碎,类鼗鼓;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磬,两两相和,间杂中节。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倒引呼之。张嘉叹不已,自觉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爱;少年不许。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接而玩之:睛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少年曰:“尚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盖一小墓,树二柏焉。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试使飞,驯异如初。虽非其尤,人世亦绝少矣。于是爱惜臻至。积二年,育雌雄各三。虽戚好求之,不得也。

  有父执某公,为贵官。一日,见公子,问:“畜鸽几许?”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爱好之也,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又念长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他日见某公,颇有德色;而某殊无一申谢语。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张惊曰:“烹之乎?”曰:“然。”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无异处。”张叹恨而返。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何以明珠暗投,致残鼎镬!今率儿辈去矣。”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天明视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知交,数日而尽。

  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而独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见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

  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家无慧仆,以老佣往。及门,倾水出鱼,索柈而进之。及达主所,鱼已枯毙。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佣,即烹鱼以飨。既归,主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答曰:“欢甚。”问:“何以知?”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主人骇甚,自念所赠,颇不粗劣,何至烹赐下人。因责之曰:“必汝蠢顽无礼,故公子迁怒耳。”佣扬手力辩曰:“我固陋拙,遂以为非人也!登公子门,小心如许,犹恐筲斗不文,敬索柈出,一一匀排而后进之,有何不周详也?”主人骂而遣之。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其最上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誉。贵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贵官执盏一拱曰:“甚热。”此两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

  【今译】

  鸽子的品种很多,山西有“坤星”,山东有“鹤秀”,贵州有“腋蝶”,河南有“翻跳”,浙江有“诸尖”,都是珍奇的品种。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各种名目无法一一列举,只有爱好养鸽子的人才分辨得出。

  山东邹平张公子,名叫幼量,癖好养鸽,按着《鸽经》到处搜求,决心把所有鸽种收集齐全。他养鸽子像哺育婴儿那样精细;冷了就用粉甘草治疗,热了给点盐粒。鸽子爱睡觉,睡得太久有得麻痹症死的。张公子于是在扬州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只鸽子,体型极小,善于奔走,放到地上,它就不停地转圈子,不到累死不会停下,所以常要人捉着它;晚上放到鸽群里,让它惊动其他鸽子,可以避免鸽子得腿脚麻痹的毛病,所以起名叫“夜游”。山东一带养鸽子的人,没人比得上张公子,他也常为养鸽而自夸。

  一天夜里,张公子坐在书斋里,忽然一位穿白衣服的年轻人敲门进来,是素不相识的。张公子询问他。年轻人说:“四方漂泊的人,姓名不值一提。在远方听说你养鸽子最盛,这也是我生平所爱好的,希望能看看。”张公子于是把他所有的鸽子放出来,五光十色,无不具备,如云霞锦绣般灿烂。年轻人笑着说:“人们说的果然不假,公子可以说是非常善于养鸽子。我也带了一两只来,你愿意看一看吗?”张公子很高兴,跟着他前去。月色昏暗,野外空旷萧条,张公子心里暗暗有些疑惧。年轻人指着前方说:“请勉力再走几步,我的住处就在前面。”又走了几步,看见一座道观,仅有两间房屋。年轻人拉着张公子的手进去,黑乎乎的没有灯火。年轻人站在院子中间,嘴里发出鸽子的叫声。忽然有两只鸽子飞出来,样子跟普通的鸽子差不多,但毛色是纯白的;飞得有屋檐那么高,一边鸣叫一边相斗,每扑一下,一定要翻个筋斗。年轻人挥挥手臂,它们翅膀挨翅膀地飞走了。他再撮起嘴唇发出奇特的声音,又有两只鸽子飞出来,大的有鸭子般大,小的才只有拳头大小;落在台阶上,像仙鹤那样跳舞。大的伸长脖子立着,张开翅膀形成一扇屏风,转着摆着,鸣叫跳跃,像在逗引那小的;小鸽子上下飞舞鸣叫,有时落在大鸽子头上,翅膀翩翩舞动,像燕子落在蒲叶上,鸣声细碎,如同敲击小鼓;大鸽子伸着脖子不敢动。叫得越来越急,声音变得像敲打石磐似的,一唱一和,互相间杂,很合于节拍。后来小鸽子飞起来,大鸽子又转着舞着引它叫它。张公子赞叹不已,有望洋兴叹、自愧不如的感觉。他于是向年轻人行礼,乞求分享它们;年轻人不同意。张公子又一再请求。年轻人便一声呼喊,命两只鸽子飞走,再发出先前的声音,又召来两只白鸽,用手捉着,说:“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就送你这两只,权作塞责吧。”张公子接过来观赏:鸽子的瞳仁映在月光下,呈现琥珀的色泽,两眼通明透亮,像中间什么也没隔着似的,当中的黑眼珠比花椒粒还圆;掀开翅膀,两胁的肌肉晶莹透明,五脏六腑都可以看得到。张公子感到十分惊奇,但心里还不满足,没完没了地提出要求。年轻人说:“我还有两种没有献出来,现在不敢再请你看了。”正在争持的时候,张公子的家人点着麻秆火把走进来找主人。回头看那年轻人,变成了一只白鸽,像鸡一般大小,冲向天空。飞走了。再看眼前,院落房舍都消失了,原来只是一座小坟墓,种着两棵柏树。张公子和家人抱着鸽子,惊叹着回到家里,试着让两只白鸽子飞,那驯服和奇异跟刚才一样。虽然这不是最优异的品种,在世间也极其罕见了。张公子于是加倍爱惜,照顾得无微不至。

  过了两年,这对鸽子孵出小鸽子,雄的雌的各有三只。虽有至亲好友向他要,都没得到。张公子的父亲有个好友,是个大官。一天,这大官见张公子,问:“你养了多少鸽子?”张公子唯唯诺诺的回答着退出来。他猜测大官是喜欢鸽子

,想送他却又难以割舍。又想:长辈的要求,不能过于违抗。他还不敢用普通的鸽子来应付,就选了一对白鸽,用笼子送去,自以为不亚于千金重礼。过了些日子,他见到这位大官,颇显出给了人恩惠的神气;可大官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张公子心里忍不住,问道:“前些日子送上的那对鸽子好吗?”大官回答说:“挺肥美。”张公子吃惊地说:“煮着吃啦?”大官说:“是啊。”张公子大惊,说:“这不是一般的鸽子,是人们称之为‘靼鞑’的那一种啊!”那大官回想着说:“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张公子哀叹着懊悔地回了家。到了晚上,他梦见那位穿白衣服的年轻人来了,责备他说:“我因为你爱惜鸽子,所以把子孙托付给你,你怎么明珠暗投,以致它们惨死在锅里!现在我领孩子们走了。”说罢变成鸽子,张公子所养的白鸽子都跟着他,鸣叫着径直飞走了。到天亮去看,白鸽子果然都跑光了。他心里非常后悔,就把自己所养的鸽子分送给好朋友,几天就送光了。

  异史氏说:“任何东西,没有不向那喜好它们的人那儿聚拢的,所以叶公喜欢龙,真的龙就进了他的屋子;何况学者文人对于有益的朋友,贤明的君主对于称职的辅臣呢!惟独金钱这东西,喜欢它的人非常多,而能聚拢它的人特别少。也可见鬼神憎恶贪婪,而不憎恶嗜好。”

  以前我有个朋友向孙禹年公子赠送供观赏用的红鲫鱼,家里没有伶俐的仆人,就派一个老仆人送去。老仆人到了门口,倒掉水把鱼拿出来,要个盘子装着送进去。等到送到孙公子的房间里,红鲫鱼已经因为缺水渴死了。孙公子笑着不说话,吩咐拿酒犒赏他,就拿红鲫鱼煮了给他吃。老仆人回去后,主人问:“公子得到红鲫鱼挺高兴吧?”他回答说:“公子高兴极了。”主人问:“你怎么知道呢?”老仆人说:“公子见了鱼,就高兴地笑了,立刻叫人赏酒给我,还煮了几条鱼犒赏小人。”主人非常惊讶,心想送去的红鲫鱼相当不错,何至于煮了赏给下人吃呢?他于是责备老仆人说:“一定是你蠢笨无礼,惹怒了公子。”老仆人扬着手,极力辩白说:“我固然低贱笨拙,你就认为我不会做人吗?到孙公子门上,我那样小心,还怕用小水桶装不文雅,恭敬地要来盘子,把鱼一条一条摆整齐,然后送去,有什么不周详的地方?”主人骂了他一顿,把他辞掉了。

  灵隐寺有一个和尚,以喝茶出名,治茶的器具十分精致。不过他所储藏的茶叶有几等,常常根据客人身份的贵贱来烹煮进献;那最上等的,如果不是高贵的客人或懂得品味的,他一丁点也不肯献出来。一天,有位显贵的官员来到寺里,和尚伏地拜见,非常恭敬,拿出好茶来,亲手烹好献上,希望得到夸赞。贵官却默不作声。和尚很疑惑,又用最上一等的烹了献上去。贵官直到快要喝完,也没有说夸奖的话。和尚急不可待,躬身问道:“这茶怎么样?”贵官端着茶杯,拱拱手说:“很热。”

  这两个故事,可以跟张公子送鸽子的事一起博人一笑。

  二 商

  莒人商姓者,兄富而弟贫,邻垣而居。康熙间,岁大凶,弟朝夕不自给。一日,日向午,尚未举火,枵腹蹀踱,无以为计。妻令往告兄。商曰:“无益。脱兄怜我贫也,当早有以处此矣。”妻固强之,商便使其子往。少顷,空手而返。商曰:“何如哉!”妻详问阿伯云何,子曰:“伯踌躇目视伯母;伯母告我曰:‘兄弟析居,有饭各食,谁复能相顾也。’”夫妻无言,暂以残盎败榻,少易糠秕而生。

  里中三四恶少,窥大商饶足,夜逾垣入。夫妻警寤,鸣盥器而号。邻人共嫉之,无援者。不得已,疾呼二商。商闻嫂鸣,欲趋救。妻止之,大声对嫂曰:“兄弟析居,有祸各受,谁复能相顾也!”俄,盗破扉,执大商及妇,炮烙之,呼声綦惨。二商曰:“彼固无情,焉有坐视兄死而不救者!”率子越垣,大声疾呼。二商父子故武勇,人所畏惧,又恐惊致他援,盗乃去。视兄嫂,两股焦灼。扶榻上,招集婢仆,乃归。大商虽被创,而金帛无所亡失,谓妻曰:“今所遗留,悉出弟赐,宜分给之。”妻曰:“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商乃不言。二商家绝食,谓兄必有一报;久之,寂不闻。妇不能待,使子捉囊往从贷,得斗粟而返。妇怒其少,欲反之;二商止之。逾两月,贫馁愈不可支。二商曰:“今无术可以谋生,不如鬻宅于兄。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未可知;纵或不然,得十余金,亦可存活。”妻以为然,遣子操券诣大商。大商告之妇,且曰:“弟即不仁,我手足也。彼去则我孤立,不如反其券而周之。”妻曰:“不然。彼言去,挟我也;果尔,则适堕其谋。世间无兄弟者,便都死却耶?我高葺墙垣,亦足自固。不如受其券,从所适,亦可以广吾宅。”计定,令二商押署券尾,付直而去。二商于是徙居邻村。

  乡中不逞之徒,闻二商去,又攻之。复执大商,搒楚并兼,梏毒惨至,所有金资,悉以赎命。盗临去,开廪呼村中贫者,恣所取,顷刻都尽。次日,二商始闻,及奔视,则兄已昏愦不能语;开目见弟,但以手抓床席而已。少顷遂死。二商忿诉邑宰。盗首逃窜,莫可缉获。盗粟者十余人,皆里中贫民,州守亦莫如何。大商遗幼子,才五岁,家既贫,往往自投叔所,数日不归;送之归,则啼不止。二商妇颇不加青眼。二商曰:“渠父不义,其子何罪?”因市蒸饼数枚,自送之。过数日,又避妻子,阴负斗粟于嫂,使养儿。如此以为常。又数年,大商卖其田宅。母得直足自给。二商乃不复至。

  后岁大饥,道殣相望,二商食指益烦,不能他顾。侄年十五,荏弱不能操业,使携篮从兄货胡饼。一夜,梦兄至,颜色惨戚曰:“余惑于妇言,遂失手足之义。弟不念前嫌,增我汗羞。所卖故宅,今尚空闲,宜僦居之。屋后蓬颗下,藏有窖金,发之,可以小阜。使丑儿相从;长舌妇余甚恨之,勿顾也。”既醒,异之。以重直啗第主,始得就,果发得五百金。从此弃贱业,使兄弟设肆廛间。侄颇慧,记算无讹;又诚悫,凡出入一锱铢,必告。二商益爱之。一日,泣为母请粟。商妻欲勿与;二商念其孝,按月廪给之。数年家益富。大商妇病死,二商亦老,乃析侄,家资割半与之。

  异史氏曰:“闻大商一介不轻取与,亦狷洁自好者也。然妇言是听,愦愦不置一词,恝情骨肉,卒以吝死。呜呼!亦何怪哉!二商以贫始,以素封终。为人何所长?但不甚遵阃教耳。呜呼!一行不同,而人品遂异。”

  【今译】

  山东莒县有一对姓商的弟兄,老大家里非常有钱,老二家里却十分贫穷,两家住宅相邻,只隔一道墙。康熙年间,发生了大灾荒,商老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快到晌午了,商老二家里还没米下锅,饿得肚子直叫,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可是想不出一点办法。他妻子叫他到哥哥家里去求助。商老二说:“去也没用。假如哥哥可怜我家贫穷,该早就给我们想个办法了。”妻子一再要他去,他就打发儿子去了。不一会儿,儿子空着手回来了。商老二说:“怎么样!我说没用嘛!”妻子详细询问儿子伯父说了些什么。儿子说:“伯父犹犹豫豫地瞅着伯母;伯母对我说:‘兄弟已经分家,各人有饭各人吃,谁还能够顾得了谁呢。’”商老二夫妻无话可说,只好暂且拿几件破烂家什,换一点糠秕勉强糊口。

  村里有三四个无赖少年,打听到商老大很有钱,就乘着黑夜跳墙入屋。商老大夫妻从梦中惊醒,就敲响脸盆大声呼救。可是邻居们都十分嫉恨他们,谁也不去搭救。没办法,只好赶紧呼喊老二。商老二听见嫂子呼喊,就要赶过去相救。妻子拦住了他,又大声对嫂子说:“兄弟已经分家,各人有祸各人受,谁还能够顾得了谁呢!”一会儿,盗贼砸开房门,把商老大夫妇捆起来,用烧红的烙铁烙他们,痛得他们大声惨叫,声音十分凄惨。商老二说:“他们固然无情,但我怎能坐视哥哥被折磨死而不救呢!”于是带着儿子跳墙过去,大声疾呼。商老二父子本来就很勇敢,平素人们都畏惧他俩,盗贼又害怕惊动别人来相助,都逃跑了。商老二一看哥哥嫂子,他们的大腿都被烙焦了。他把哥哥嫂子扶到床上,又把丫鬟仆妇叫来,这才回家去。

  商老大虽然受了伤,但是钱财都没有丢失。他对妻子说:“现在留下来的这些财产,都是弟弟给的,应该分给他一部分。”他妻子说:“你如果有个好兄弟,我们就不会受这个苦了!”商老大便不再说话。商老二家已经断炊了,满以为哥哥一定会来酬谢他;可是等了很久,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妻子等不下去了,就叫儿子提着口袋去借粮食,结果只借到一斗小米。他妻子很生气,嫌他们给的太少,想叫儿子送回去;商老二连忙劝住。

  过了两个月,商老二家实在没法再维持下去了。他对妻子说:“现在没有办法可以谋生,不如把房子卖给哥哥。哥哥要是怕我们搬走,或许不要我们的房契而周济我们,这也未可知;就算不是这样,我们卖房子得到十多两银子,也可以暂时活下去。”妻子认为他说得对,就让儿子拿着房契去找商老大。商老大把这事告诉妻子,说:“弟弟就算不仁,也是我的亲兄弟。他如果搬走了,我们就会孤立无援,不如把房契退回去,周济他们一些钱算了。”他妻子说:“你说得不对。他说要搬走,是要挟我们;假如照你那样做,恰好中了他的计谋。再说那世上没有兄弟的人,难道都得死掉吗?我们把围墙修得高高的,也足以保护自己了。不如收下他的房契,随便他搬到哪里,我们还可以扩充一下住宅。”商量定了,就让商老二在卖契上签名画押,付给他房钱就走了。商老二于是搬到了邻村。

  村里那些心怀不满的无赖,听说商老二搬走了,又打进商老大家里。他们再次抓住商老大,棍棒并用,非常残酷地折磨他,还要他把所有的金银财宝统统交出来赎命。盗贱临走时,打开了商老大的粮仓,让村里的穷人任意拿回家,顷刻之间粮食都被拿光了。第二天,商老二才听到消息,等他跑去看时,商老大已经神志昏迷,不能说话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弟弟,也只能用手一个劲儿抓床上的席子,没过一会儿就咽气了。商老二十分悲愤,就到县衙门去告状。可是为首的盗贼逃跑了,没办法捉拿他们。抢粮食的十多人,都是村里的穷人,官府也无可奈何。

  商老大留下个小儿子,才五岁,自从家里破落以后,就常常自己跑到叔叔家里,好几天不回家;要是送他回去,他就哭个没完。商老二的妻子很不喜欢他。商老二说:“他父母不义,但孩子有什么罪过呢?”于是就给孩子买了几个蒸饼,亲自把他送回去。过了几天,商老二又瞒着妻子,偷偷拿了一斗小米给嫂子送去,让她抚养孩子。这样逐渐习以为常。又过了几年,商老大的妻子把田地房屋都卖了,卖得的钱,母子二人足以维持生活,商老二于是不再去接济他们。

  几年以后,又闹大灾荒,路上到处都可以看见饿死的人,商老二家吃饭的人口比以前增多了,也就没有能力照顾别人。侄儿十五岁了,身体瘦弱干不了重活,商老二就让他提着篮子,跟着自己的儿子去卖芝麻烧饼。一天晚上,商老二梦见哥哥来了,神色凄惨地说:“我被老婆的话所迷惑,才使得丧失了兄弟情义。你不记旧恨,更让我羞愧。我家卖掉的旧住宅,现在还空着,你应该租了来住。房后的乱草堆下,埋着一窖银子,把它挖出来,可以过得宽裕一些,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着你吧;至于那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我恨死她了,你别管她。”商老二醒了以后,感到很奇怪。他出高价给房主人,才把房子租到手,果然挖出了五百两银子。从此不再做小买卖,让儿子和侄儿在街市上开个店铺。侄儿很聪明,记账不出一点差错;为人又很诚实忠厚,即使一文钱的出入也一定禀告。商老二更加喜爱他。一天,侄儿哭着请求给母亲一点粮食。商老二的妻子想不给她;商老二考虑到侄儿一片孝心,就按月支给她一些粮食。几年后,商老二家更加富有了。后来,商老大的妻子病死了,商老二年纪也老了,就和侄儿分家,把一半家产给了侄儿。

  异史氏说:“听说商老大不轻易拿别人的东西,也不轻易给别人什么,也算得是洁身自好的人啊。但是老婆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昏聩得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对亲兄弟漠不关心,结果被吝啬害死。唉!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商老二以贫穷开始,以富有结束。他为人有什么长处?只是不太听从老婆的话罢了。唉!为人行事只要有一样不同,人品就大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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