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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封三娘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18449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六章 封三娘

  

  范十一娘,■城祭酒之女。少艳美,骚雅尤绝。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可。会上元日,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是日,游女如云,女亦诣之。方随喜间,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审视之,二八绝代姝也。悦而好之,转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然。”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十一娘亦审里居。女笑言:“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十一娘问:“何无伴侣?”曰:“父母早世,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来。”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封曰:“娘子朱门绣户,妾素无葭莩亲,虑致讥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异日。”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出所赠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日望其来,怅然遂病。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村谘访,并无知者。

  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儿从之,蓦然遂下。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答云:“妾家去此尚远,时来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是以不果来。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来当须秘密。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十一娘诺。偕归同榻,快与倾怀。病寻愈。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谛视,惊曰:“真吾儿友也!”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言?”十一娘因达封意。夫人顾谓三娘曰:“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晕满颊,默然拈带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门外匆皇奔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惊问之。曰:“适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复何面目!”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勿须怪,此妾痴兄。会告夫人,杖责之。”封坚辞欲去。十一娘请待天曙。封曰:“舅家咫尺,但须以梯度我过墙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垣送之。行半里许,辞谢自去。婢返,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婢喜,拜问。封亦恻恻,讯十一娘兴居。婢捉袂曰:“三姑过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但不乐使家人知。归启园门,我自至。”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封已在园中矣。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门地,何患无贵介婿;然纨绔儿,敖不足数。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十一娘然之。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作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昧爽,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封潜指曰:“此翰苑才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入暮,果至,曰:“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封曰:“娘子何亦堕世情哉!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十一娘曰:“且为奈何?”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所以故,来报前好耳。请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生悍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若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封遂去。生诘旦,浼邻媪诣范夫人。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之。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嗼嗼不言,但有涕泪。使人潜告夫人,非孟生,死不嫁。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俄,侍女奔白:“小姐自经!”举家惊涕,痛悔无所复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懎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向生曰:“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谓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穴。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顾见三娘,问:“此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如梦醒。封惧漏泄,相将去五十里,避匿山村。封欲辞去,十一娘泣留作伴,使别院居。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有。封每遇生来,辄走避。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计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十一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封曰:“妾所得非世人所知。世传并非真诀,惟华陀五禽图差为不妄。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远出者。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升第一天。今堕奸谋,命耳!”乃起告辞。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封曰:“实相告:我乃狐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言已而逝。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官翰林。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公愧怒,疑生儇薄。生请间,具道情事。公不深信。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阴戒勿宣,惧有祸变。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父子充辽海军。十一娘始归宁焉。

  【今译】

  范十一娘,■城人,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年纪虽轻,却长得娇艳美丽,风雅绝世。因此,父母特别宠爱她,有来求亲的都让她自己挑选;但很少有被她看上眼的。

  正当上元节,水月庵里的尼姑举办“盂兰盆会”。这天,很多姑娘媳妇都去了,十一娘也去赶会。她正随人流游览时,有个少女老跟着她,还不断地打量她,似乎有话要跟她说。十一娘返身细看,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心里对她挺喜欢,就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女子微笑着说:“姐姐不是范十一娘吗?”十一娘说:“是呀!”少女说:“早就听到你的美名,人们说的果然不假”。十一娘也问她的姓名住处。少女笑着说:“我姓封,排行第三,就住在不远的邻村。”两人手挽着手,又说又笑,温柔婉转,于是越说越亲,都舍不得分手了。十一娘问:“您怎么没个同伴?”封三娘说:“父母早已去世了,家里只一个老妈子,留在家里看门没能来。”十一娘准备回家,封三娘直瞅着十一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十一娘也觉得心里十分怅惘,就邀请三娘一道回家。封三娘说:“娘子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和你无亲无故,随你同住,怕惹人嫌。”十一娘再三邀请。三娘回答说:“改日我再来登门拜访。”于是十一娘拔下一股金钗送给她,三娘也摘下髻上绿簪子回赠。

  十一娘回家以后,老是想念三娘。她拿出三娘相赠的绿簪让家里人看:簪子既非金雕也非玉琢,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都觉得很奇异。十一娘天天盼望三娘到来,却总是失望,心里忧愁病倒了。当父母问明了原故,便派人到附近村子察访三娘,但是左问右问都没人知道。

  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十一娘病得十分瘦弱,深感无聊,就叫婢女搀扶着她,勉强来到花园,在东边篱笆下铺上褥子,坐下赏菊。这时忽然有个女子扒着墙头向园里探望,十一娘回头一看,原来是封三娘。只听她大声招呼说:“喂,快来拉我一把呀!”婢女急忙跑过去,她一纵身就跳下墙来。十一娘又惊又喜,急忙站起来,拉着三娘坐在褥子上,责备她不守信用,又问她从哪里来。三娘说:“我家离这儿很远,但时常到舅舅家来玩。上次说住在邻村,其实说的是我舅舅家,分别后想你想得很苦,可是穷人和贵人交往,脚还没有登门,就先自惭形秽了,生怕婢仆们另眼相看,所以没有来成。刚才从墙外路过,听到墙里有女人说话声,就扒墙看了看,希望是小姐,如今果然如愿了。”十一娘讲了生病的原由,三娘感动得泪如雨下,就说:“我这次来,你可要替我保密。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喜欢说长道短,我可受不了。”三娘见十一娘满口答应自己的要求,便和她来到闺房,同吃同睡,说说心里话,倍感痛快。十一娘的病逐渐好了,两人结拜为姐妹,衣裳鞋袜,不分彼此,互相换着穿。见有人来,三娘就藏在夹幕里面。

  三娘在这里住了五六个月,十一娘的父母终于听到了一些风声。一天,两人正在下棋,范夫人悄悄进来,仔细看了一阵,惊喜地说:“真不愧是我女儿的好朋友啊!”便责备十一娘说:“闺房里有了好友,我和你父亲都高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一声?”十一娘就转告了三娘的意思。夫人又对三娘说:“给我女儿做伴,我心里特别欣慰,何必瞒着呢!”三娘羞得满脸通红,只是默默地拈弄着裙带。夫人离去,三娘就告别要走,十一娘苦苦挽留,才又住下来。

  一天晚上,三娘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哭着说:“我一直说不能留,如今果然遭受了这么大的耻辱!”十一娘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三娘说:“刚我出去上厕所时,一个年轻的男子汉,蛮横地拦住我,幸亏我逃了出来。这样下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十一娘细细问了那人的相貌,抱歉说:“请你不要见怪,那是我傻哥哥,等会儿我去告诉母亲,让母亲用棍子好好教训他。”三娘执意要走,十一娘要她等天亮再走。三娘说:“舅父家不远,只要一架梯子送我过墙就行了。”十一娘知道再也挽留不住,就让两个婢女跨过围墙送她。走了半里路,三娘辞谢婢女,自己去了。婢女回来,十一娘趴在床上悲伤痛哭,难过得像失去了情郎一样。

  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婢女有事去东村,傍晚回家。路上遇见封三娘跟着个老妈妈迎面走来,婢女一见,格外高兴,走上去施礼问候。三娘也很难过,关切地打听十一娘的近况。婢女拉着三娘袖子说:“三姑到我家去吧!我家姑娘盼你盼得要死啦!”封三娘说:“我又何尝不想她呢,只是不乐意让人家知道,请你回去静悄悄地打开后花园的门,我自己就会去的。”婢女把三娘的话说给了十一娘。十一娘很高兴,刚叫婢女去开后门,三娘已经在园子里了。

  两人重逢,各自诉说别后相思之情,满肚子的话说个没完,深夜还不想睡觉。三娘看婢女睡熟了,便起身过来和十一娘躺在一起,悄悄地说:“我知道姑娘还没有许配人,凭你的才貌家世,还愁找不到一个富贵人家的丈夫。可那些浪荡公子实在不值一提。如果想要得到一位称心女婿,请你不要以贫富论人。”十一娘很是赞成。三娘又说:“去年咱们意外相逢的水月庵,明天又要做道场。请你跟我再走一趟,保证你能见到一位如意郎君。我从小熟读相面的书,不会看错的。”

  第二天清早,三娘就走了,相约在庵里等着。十一娘随后来到水月庵,三娘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各处游览了一番,十一娘便邀请三娘一同坐车。两人手拉手刚出大门,看见一个秀才,年约十七八岁,虽然穿着朴素的布袍,仪表却很英俊。三娘暗暗指着说:“这是个进翰林院的人才啊!”十一娘略微瞅了一眼。三娘告别说:“娘子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到了傍晚,三娘回来了,说:“我刚才探访得很详细,那个秀才就是本地的孟安仁。”十一娘知道孟家很穷,以为不大合适。三娘说:“娘子怎么也不能免俗!假如这人老是这样贫贱,我就控掉眼睛,再也不给天下人相面了。”十一娘说:“那怎么办好呢?”三娘说:“请你给我一件信物,我好拿去和他立个婚约。”十一娘说:“婚姻大事,姐姐怎么这样草率呢!家里还有父母,要是他们不同意呢?”三娘说:“我这么办,正是害怕他们不答应呀。你的意志要是坚定,把生死置之度外,父母怎能使你屈服呢?”十一娘仍然认为不妥当。三娘又说:“娘子的姻缘已经动了,但是魔难还没有消除。我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报答你先前对我的一片好心。我就要告辞了,只好把你送我的金凤钗假托你的名义赠给他。”十一娘想再商量商量,三娘已经出门走了。

  孟生虽然很穷,却才学出众,打算选个称心如意的伴侣,所以十八岁了还没有订亲。这天,忽然见到两位美女,回家后不免有些胡思乱想。一更将过,三娘敲门进来。孟生点烛一照,认得是白天见过的女子,心里十分喜欢,问是从哪里来。三娘说:“我姓封,是范十一娘的女伴。”孟生十分高兴,来不及细问,突然上前拥抱她。三娘推开他说:“我不是自荐的毛遂,而是做媒来的。十一娘愿意和你结亲,请你托媒去提亲吧!”孟生很觉惊奇,不相信有这等事。三娘就拿出金钗给孟生看,孟生喜不自胜地发誓说:“难得她深情眷爱,我要是得不到十一娘,宁可终身不娶。”三娘听后就告别走了。

  第二天清晨,孟生请邻居的一位老太太到范夫人家里说媒。范夫人嫌孟生家穷,也不和女儿商量,就立刻回绝了。十一娘知道后,大失所望,深怨三娘耽误了自己。可是金钗难以要回来,只好死也不嫁人。

  又过了几天,某绅士为儿子求婚,怕事情办不成,就请县官做媒人。当时那个绅士很有权势,范公心里怕他,就征求十一娘的意见,十一娘很不乐意。母亲问她为何不乐,她也不吭声,只是不停地流泪。她托使女暗暗告诉母亲:除了孟生,谁也不嫁!范公知道后很恼怒,竟不顾女儿的意愿当即答应许配给某绅士家。还怀疑十一娘和孟生早就有私情,就想尽快选个好日子为她完婚。十一娘气得不吃不喝,每天只是躺在床上。挨到迎亲的前一晚,十一娘忽然起来,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夫人不由暗自高兴。

  可是过了一会儿,婢女突然跑来禀告说:“小姐上吊啦!”全家人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便抱头痛哭。只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停尸三天就下葬了。

  孟生自从托邻居老妇人说媒不成,心里十分愤恨;但依然到处探听消息,梦想能够挽回这门亲事。后来听说十一娘已经有了婆家,顿时忿火烧心,他的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不久,又听说十一娘寻了短见,香消玉殒了,心如刀割,恨不能跟她一道死去。傍晚出了门,打算趁黑夜到十一娘坟前痛哭一场。忽然对面来了一个人,近前一看,原来是封三娘。她对孟生说:“你的美好姻缘看来可以办成啦!”孟生含泪说:“你不知道十一娘已经死了吗?”三娘说:“我说的能成,正是因为她死了。你赶快叫家人把坟挖开,我有神奇的药,能让她醒过来。”孟生照着三娘的话,挖开坟墓,抬出尸体,又把坟墓填好。孟生亲自背着十一娘的遗体和三娘一道回家,将她放在床上,三娘给她喂了药。过了一个时辰,她便苏醒过来,看见三娘,问:“这是什么地方?”三娘指着孟生说:“这就是孟安仁呵!”于是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她,十一娘这才如梦初醒。

  三娘怕走漏风声,便带领他们去五十里以外的山村躲起来。三娘想和他们告别,十一娘哭着挽留她做伴,让她住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十一娘把殉葬的珠宝玉器卖掉,用来维持生活,日子过得还满不错。三娘每次遇见孟生就避开。十一娘却从容地说:“像我们姐妹俩的情谊,就是骨肉同胞也比不上的。只是世上难以百年相聚。我想不如仿效娥皇、女英,一起嫁给孟生。”三娘说:“我从小就得到吐纳的养生秘诀,指望可以长生不老,所以不愿嫁人。”十一娘笑着说:“世上流传的长生术,多如牛毛,可是谁见过哪个灵验呢?”三娘说:“我得到的不是世人所知道的。世间传的并非真诀,只有华佗五禽图,还有点谱。大凡修炼的人,无非是让血气流通罢了。要是得了气逆打嗝症,做虎形运动就会好,这不很有效吗?”

  十一娘暗中和孟生订了一计,让孟生假装出远门。到了晚上,十一娘摆下酒席,强把三娘灌醉,然后让孟生偷偷进去和三娘同房。三娘醒后说:“妹妹你可把我害了!如果不破色戒,我修炼完成就可升上第一重天。如今中了计,也是命该如此呵!”说完起身告辞。十一娘表白自己的诚意,并且苦苦地求她原谅。三娘说:“实话告诉你,我原是个狐仙。因为看到你的美丽容貌,忽然生了爱慕之情,如同作茧自缚,竟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也是情魔劫数,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我要是再留在你家,情魔会进一步缠绕我,那就没完没了啦。娘子的福气还大着哩,请多多珍自爱吧。”说完就不见了。夫妻俩惊叹很久。

  过了一年,孟生在乡试中考中了举人。以后会试中又中了进士,做了翰林。拿着名帖去拜见范公,范公又惭愧又后悔,不愿见面。再三请求,才见了面。孟生进去,用女婿参拜岳父的礼数来拜他。范公恼羞成怒,怀疑孟生用轻薄的态度故意戏弄人。孟生把范公单独请到一边,详细说了事情经过,范公还是不大相信;打发家人去孟家探听后,这才大为惊喜,暗中告诫孟生,这件事不要张扬出去,怕惹来灾祸。过了两年,某绅士因为犯了行贿罪,父子被充军到山海关外的边远地区。这时,十一娘才敢回家探亲。

  颜 氏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何,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童蒙于洛汭。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惠。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寄邻生者。反复之而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曰:“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聏合之。”女脉脉不语。妇归,以意授夫。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有母遗金鸦镮,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听漏三下,乃已。

  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而再试再黜,身名蹇落,饔飧不给,抚情寂漠,嗷嗷悲泣。女诃之曰:“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生方懊丧,闻妻言,睒睗而怒曰:“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女笑曰:“君勿怒。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蘖苦,真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非戏语。君尝言燕有故庐,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辨其非?”生从之。女入房,巾服而出,曰:“视妾可作男儿否?”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羸蹇,御妻而归。

  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旰攻苦,倍益爱敬。雇一剪发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居半年,罕有睹其面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瞲然骇异。或排闼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睹丰采,又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冁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不及第,不婚也。”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宾客填门,迄谢不纳。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婢。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

  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乃告嫂曰:“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阘茸,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生曰:“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相传为笑。是时生父母,屡受覃恩矣。搢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

  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今译】

  顺天府有个书生,家境贫穷。遇上灾荒,跟随父亲来到洛阳。他天生迟钝,到十七岁时还写不出成篇的文章。但他仪表堂堂,善于说高雅的笑话,信也写得很好。见到他的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没多少学问。不久,他父母相继去世,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洛阳附近的乡下当塾师。

  当时村里有个姓颜的孤女,是名士的后代。她从小就很聪明。父亲活着的时候,曾教她读书,教一遍就能记住,不会忘掉。到十来岁,又学父亲吟诗。她父亲说:“我家有个女学士,只可惜不戴帽子。”父亲特别疼爱她,希望给她选个显贵的女婿。父亲去世后,她母亲坚持父亲的意愿,三年也没给她找到婆家,而母亲又去世了。有人劝她嫁个有才学的读书人,她同意了,但还没找到合适的。正好邻居的妇人走过院墙找她聊家常。这妇人用一张写过字的纸包着绣花线,姑娘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顺天书生寄给邻居书生的一封信。姑娘反复读了几遍,很喜欢。那妇人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对她说:“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美男子,和你一样孤身一人,年岁也差不多。如果你有意思,我吩咐我家那一位给你们撮合。”姑娘含情脉脉,不说话。那妇人回家,把这个意思跟丈夫说了。她丈夫跟顺天书生本是好朋友,就去告诉他,书生高兴得很。他有一个母亲留下的金鸦指环,就委托这个朋友送给颜氏做聘礼。择日成婚,夫妻如鱼得水,非常快乐。

  等到颜氏看到丈夫写的文章,笑着说:“你的文章跟你的容貌好像是两个人,像这样,哪天才能成名呢?”她天天鼓励丈夫攻读,严厉得如同师友。黄昏时,颜氏先点灯伏在桌上自己念书,为丈夫做榜样,听见三更鼓响才停下。这样过了一年多,书生的应试诗文相当精通了;可是两次应试,两次都落榜。功名不顺利,生活更困难,他想到这些,倍感寂寞,伤心地痛哭起来。颜氏呵斥他说:“你不是个男子汉,辜负了头上这顶帽子!假使我去掉发髻,换上帽子,取高官显爵,简直看作是拣根草棍一样容易!”丈夫正在懊丧,听了妻子这话,气呼呼地瞪她一眼,说:“闺房里的人,自己不到考场,就以为求取功名富贵像你在厨房里打水、熬白粥那么容易;要是帽子戴在你头上,恐怕也和别人一样!”颜氏笑着说:“你不要生气。等到下次试期,请让我换上男子的服装,替你考试。假如也像你一样落榜,就不敢再藐视天下的读书人了。”书生也笑着说:“你就是

不知黄柏的苦味,真该请你尝尝。只怕露了馅儿,叫乡亲街坊笑话。”颜氏说:“我不是说笑话。你曾说你家在顺天老家有旧房子,让我女扮男装跟你回去,假说是你弟弟。你出来时,还在襁褓里,谁能看得出是真是假呢?”书生同意了。颜氏走进寝室,穿戴上方巾袍子出来,说:“你看我可以做个男子吗?”书生一看,俨然是一个矜持自负的年轻小伙子。他非常高兴,向邻里们一一告辞。朋友们赠送他一些盘缠,买了一头瘦驴子,载着妻子回了家乡。

  书生的堂兄还在,见两个弟弟美如冠玉,十分高兴,早晚都来照应。又看他们起早贪黑地刻苦攻读,更是喜爱敬重。堂兄雇了一个剪发的小奴仆供他们使唤。他们到天黑后,总是把小奴仆打发走。乡里的红白喜事,哥哥一个人出去应酬;弟弟只是放下帐子读书。过了半年,很少人见过弟弟的面。有的客人请求见见,哥哥总是代为推辞。人们读到弟弟的文章,惊讶得瞪大眼睛。有人推开房门硬要拜见,她作个揖就避开了。客人看到了“他”的丰采,又都倾心地爱慕。由此名声大振,世家大户争着想招他为婿。堂兄跟小弟弟商量,她只是笑。如再勉强,就说:“我立誓要平步青云,考不中进士,不谈婚姻之事。”

  恰逢提学使来主持科试,两兄弟一起应考。哥哥又落榜了。弟弟以科试第一名的资格参加了乡试,考中了顺天府第四名举人;第二年又中了进士;被任命为安徽桐城县县令,任期很有政绩,不久升任河南道掌印御史,家中的财产可以同王侯相比。于是托病请求辞官回归故里,皇帝批准了。宾客挤满门下,她始终谢绝,不肯接纳。另外,从做秀才一直到显贵,都不提娶媳妇的事,人们都感到很奇怪。回乡以后,陆续买了丫鬟。有人怀疑她跟丫鬟私通;堂嫂嫂观察过,没有一点苟且的行为。

  不久,明朝灭亡,天下大乱。颜氏这才对嫂嫂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你小叔子的妻子。只因为丈夫窝囊,不能成名,我赌气自己来。只是深怕张扬出去,以致皇帝召问,给天下人留下笑柄罢了。”嫂嫂不信。她脱下靴子给嫂嫂看她的小脚,嫂嫂才吃了一惊;看靴子里面,却是塞满了棉絮。她于是让丈夫顶她的名衔,自己仍然关起门来过女子的深闺生活。然而她平生不曾生育,便拿钱给丈夫买侍妾。她对丈夫说:“一般人身居显贵,就买姬妾来侍奉自己;我在官场十年,还是只身一人。你哪来的福气,坐享美人?”书生说:“男宠三十人,请你自己购置。”这话被乡里传为笑谈。这时候书生已去世的父母,已经多次受到皇帝的封赠了。乡绅们前来拜访书生,用对待侍御史的礼节尊敬地对待他。他羞于承袭老婆的官衔,只安于秀才的身份,据说终身不曾坐过打罗伞、显示地位的车子。

  异史氏说:“公婆因儿媳妇而受封,可说是新奇了。不过身为侍御史却怯懦如妇人的为官者,什么时候没有呢?只是妇人当上侍御史的罕见罢了。天下戴着读书人的帽子、称为男子汉的人,都应该惭愧死了!”

  小 谢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鸩矣。”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竞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持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检,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馈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收之。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生愁饿无聊,度日如年。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两,跛踦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为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拟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入生斋,偃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瞑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日,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得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送之。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数日始能起。后生应试得通籍。有蔡子经者与同谱,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乃入内室,使小谢衣殉装出。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今译】

  陕西渭南姜部郎的宅子里有许多鬼怪,时常出来迷惑人。姜部郎因此搬走了。留了个仆人看房子,不久却死了;换过几个仆人,也都死了。这座宅子就此荒废。

  村里有个叫陶望三的书生,一向豪放洒脱,喜欢跟妓女亲昵,但总是喝完酒就打发她们走。有个朋友故意让一个妓女跑到他家去找他,他也不拒绝,笑着把妓女留了下来;但实际上整宿都对她秋毫无犯。他曾在姜部郎家里过夜,有个丫鬟晚上来找他私奔,他坚决拒绝,不跟她私通,姜部郎因此很敬重他。他家里很穷,又死了妻子,住着几间茅房,潮湿闷热的暑天里,热得受不了;他就去求姜部郎,想借废弃了的宅子来住。姜部郎因那宅子凶险,没同意。他就写了一篇《续无鬼论》,献给姜部郎,并且说:“鬼又能把我怎么样!”姜部郎见他要求得那么坚决,就答应了。

  陶望三前去打扫屋子。傍晚时分,他把一本书放在屋里;回家去拿其他东西,回来时书已经不见了。他感到奇怪,仰卧在床上,屏息静气地观察有什么变化。过了一顿饭工夫,听到脚步声,他斜眼一看,见从房间里出来两个女郎,把他丢失的书送回到桌上,一个大约二十岁,一个十七八岁左右,都非常漂亮。她们走过来立在床前,互相看着嬉笑。陶望三不说话,一动不动。那个大点儿的女郎举起一只脚踹他的肚子,年少的捂着嘴在偷笑。陶望三觉得心摇神荡,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便赶紧严肃地端正自己的念头,始终不加理睬。女郎凑过来用左手捋他的胡子,右手轻轻拍他的脸颊,发出轻微的响声。年少的笑得更厉害了。陶望三突然跳起来,大喝道:“鬼东西竟敢这样!”两个女郎吓得跑掉了。陶望三怕夜里受到骚扰,想撤回家去,又耻于自己的言论有失;于是点起灯来读书。黑暗中鬼影来来往往,他看也不看。快到半夜,他亮着灯睡觉。刚闭上眼睛,觉得有人用很细的东西捅他的鼻孔,痒得厉害,就打了大喷嚏;只听暗处发出隐隐约约的笑声。他不吭声,假装睡着了等着。一会儿,见那年少的女郎用纸条捻成细捻儿,踮脚猫腰地走过来;陶望三突然跳起来大声喝斥,她们就飘飘荡荡地逃开了。待他睡下,又来用纸捻儿捅他的耳朵。整夜骚扰,他实在受不了。鸡叫之后,才寂静无声,陶望三好好睡了一觉,整个白天没看到或听到什么。

  太阳落山后,鬼影恍恍惚惚又出现了。陶望三于是做夜饭,打算通宵不睡。那年长的女郎渐渐弯着胳膊趴在桌上,看陶望三读书。后来把他的书合上了。陶望三生气地去抓她,她立刻就飘走了;一会儿又来拍他。陶望三用手按着书来读。那年少的女郎偷偷在他脑后用双手捂住他的眼睛,一转眼又跑开了,站得远远地笑。陶望三指着骂道:“小鬼头!抓到就都杀掉!”两个女郎却不怕他。于是他开玩笑说:“男女玩乐的事,我一概不知,你们缠我也没用。”两个女郎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厨房,劈柴淘米,为他烧火煮粥。陶望三望着她们,夸奖说:“你们二位干这个,不是比傻乎乎地乱跳强吗?”不一会儿,粥煮熟了,两人争着把汤匙、筷子和瓦碗摆在桌上。陶望三说:“感谢你们服侍我,怎么报答你们的恩惠呢?”女郎笑着说:“饭里掺毒药了!”陶望三说:“我跟你们一向无怨无仇,你们哪至于拿毒药害我呢。”他吃完,她们又给他盛,争着为他奔走。

  陶望三非常高兴,渐渐习以为常。他跟女郎们一天天逐渐熟悉,坐在一起聊天,问起她们的姓名。那年长的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陶望三又追问她们从哪里来。小谢笑说:“傻郎君!献身尚且不敢,谁要你打听门第,要论嫁娶吗?”陶望三严肃地说:“面对美人,难道我竟会不动情吗?只是人受了阴间的鬼气,必死无疑。你们不乐意和我在一起,走就是了;如果乐意在一起,安心留下就是。你们如果不爱我,我何必玷污你们两位美女?如果爱我,你们又为什么要害死我这个狂放的书生?”两个姑娘互相看看,都很感动,从此不怎么戏弄他了;只是有时把手伸进他怀里,把他的裤子捋到地下,他也置之不理,不以为怪。

  一天,陶望三书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见小谢趴在桌上,拿着笔替他抄。看到他,小谢扔下笔,斜着眼睛望着他笑。陶望三走近去看,虽然字写得很拙劣,不成样子,但行间疏落整齐。他称赞说:“你真是个雅人哪!你要是喜欢这个,我来教你。”于是把她搂在怀里,把着手腕教她写字。秋容从外面进来,脸色突然变了,看样子似乎很嫉妒。小谢笑着说:“小时候曾跟父亲学写字,那么久没写了,像做梦一样。”秋容也不说话。陶望三明白她的心思,装作没发觉,便抱住她,也交给她一支笔,说:“我看你能不能写字?”把着手写了几个宇,站起来说:“秋娘真好笔力!”秋容这才高兴起来。陶望三于是拿两张纸来折好格子,叫她们一起临摹;他另外点一盏灯读书。陶望三暗暗高兴她们各人有事干,不再来干扰他了。两个女郎临摹完了,恭敬地站在桌前,听陶望三品评。秋容素来不会读书,涂得横七竖八,看不出字来,陶望三圈点完毕,她看到自己不如小谢,满脸惭愧。陶望三勉励、安慰她一番,她的脸色才开朗了。

  两个女郎从此把陶望三当师长来侍奉,坐着给他挠背,躺下给他捶腿,不但不敢欺侮他,还争着讨好他。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居然端正好看了。陶望三偶尔夸奖几句,秋容非常惭愧,泪水冲掉脸上的脂粉,泪痕就像一条条线;陶望三百般安慰劝解,她才不哭了。陶望三于是教她们读书,她们非常聪明,讲解一遍,从来不用再问。她们跟陶望三比着读书,经常通宵达旦。小谢又把她的弟弟阮三郎领来,拜陶望三为师。三郎十五六岁,容貌秀美,拿一个金如意来做拜师礼。陶望三让三郎和秋容读一本经书,满堂咿咿唔唔的读书声,陶望三在这里办起鬼学校来了。姜部郎听说,非常高兴,按时给陶望三送来柴米油盐。过了几个月,秋容和三郎都能吟诗了,时常用诗词互相赠答。小谢暗地里叮嘱陶望三不要教秋容,他答应了;秋容暗地里也叮嘱他不要教小谢,他同样答应下来。

  一天,陶望三要到府城参加考试,两个姑娘流着眼泪跟他执手相别。三郎说:“这次考试托病不要去参加吧;否则恐怕会碰上凶险。”陶望三认为告病不光彩,便上路了。早先,陶望三喜欢写诗词讽刺社会时事,得罪了县里的权贵人物,那些人天天想着要中伤他。他们暗中贿赂提学使,诬陷陶望三行为不端,把他押在监狱里。陶望三盘缠花光了,向同监的囚犯讨饭吃,自以为不能活下去了。忽然有个人飘飘忽忽地进了牢房,原来是秋容。她用食盒给他送来了食物。两个人相对悲泣,秋容说:“三郎担心你遭凶险,现在果然被言中了。三郎和我一起来的,他到巡抚衙门为你申辩去了。”她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别人都看不见她。

  第二天,巡抚出门,三郎拦路喊冤,巡抚把他带回衙门。秋容进监狱报告了陶望三,回身又去探听情况,三天都没有回来。陶望三又愁又饿,毫无办法,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极为悲愤,说:“秋容回去的时候,路过城隍庙,被庙里面廊上的黑判官硬抓了去,逼她做小老婆。秋容不肯屈从,现在也被囚禁起来。我跑了一百里地,非常疲倦;到北城外,又被大荆棘刺伤脚心,痛彻骨髓,恐怕不能再来了。”便给陶望三看她的脚,脚上让血染红了。她拿出三两银子,就跛着脚隐没了。巡抚审问三郎,发现他跟陶望三向来非亲非故,无缘无故地替人打官司,非常可疑,就准备对他用刑,他摔倒在地上就消失了。巡抚感到奇怪。看他的状子,感情、言词悲切忧伤。巡抚把陶望三提来当面审讯,问:“阮三郎是什么人?”陶望三假装不知道。巡抚明白他是受了冤枉,就把他释放了。

  陶望三回到那座院子,整夜没人来。天快亮,小谢才来了,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里被保护衙门的神将押到阴司;阎王说他有义气,让他托生到富贵人家。秋容被监禁了很久,我向城隍爷投了状子,又被压下,没法子递进去,这可怎么办呢?”陶望三气愤地说:“黑老鬼怎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神像,踹成烂泥;数落城隍,责问他:他的下属官吏这样暴虐蛮横,难道他在醉梦中吗!”两人悲愤相对,不觉将要到四更了。秋容忽然飘飘然来到。两人又惊又喜,急忙询问。秋容流着泪说:“我这回为了陶郎,吃尽苦头了!黑判官天天拿着刀棍逼我,今天晚上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别的,原本因为爱你的缘故才这样;既然你不愿意,我实际上也没有玷污你。麻烦你转告陶官人,不要谴责我。’”陶望三听了,有些高兴了,想跟姑娘们同床共枕,说:“我今天愿意为你们而死。”两位女郎伤感地说:“前段时间受你的开导,懂得不少道理,怎能忍心因为爱你而害死你呢?”她们坚决不同意;然而同陶望三头颈相交、耳鬓厮磨,感情像夫妻一般。她们因为遭难之故,嫉妒之心也全都消失了。

  恰好有个道士在路上遇见陶望三,看着他,说他“身上有鬼气”。陶望三觉得他言语不寻常,便把实情都告诉了他。道士说:“这两个鬼非常好,不应辜负她们。”于是他画了两道符交给陶望三,说:“回去交给那两个女鬼,凭她们的运气:要是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把符吞下,赶紧出去,先到的可以复活。”陶望三拜谢了,接过来,回去叮嘱两个女郎。

  一个多月后,果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哭女儿。两个女郎争着往外跑。小谢匆忙之中,忘了吞符。见有灵车经过,秋容一直跑出去,钻进棺材就不见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回来。陶望三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姓郝的有钱人给女儿出殡。众人都看见一个女子钻进棺材里去了,大家都受惊又疑惑;一会儿听见棺材里有声音,就放下来打开查看,郝女已经活过来了。众人于是暂时把她安顿在陶望三的书房外面,围着她守着。姑娘忽然睁开眼睛,问陶望三在哪儿。郝老头仔细地询问她。她答道:“我不是你女儿。”便把原委说出来。郝老头不大相信,想把她抬回家去;姑娘却不肯听从,径直走进陶望三的书房,躺在床上不起来。郝老头于是认了陶望三为女婿,回家去了。陶望三上前一看,这位姑娘脸庞虽然跟秋容不一样,而光彩艳丽不比秋容差,他喜出望外,和她深情地叙谈起往事。忽然听见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黑暗的墙角里哭泣。陶望三心里非常可怜她。就拿了灯过去,用言语宽解她,但她的泪水还是把衣襟袖子都湿透了,悲恸已极,无法排解。天快亮她才离去。天亮后,郝家叫丫鬟婆子送来嫁妆,跟陶望三真的做了岳婿了。

  晚上进了房间,听到小谢又在哭。这样六七个晚上,夫妻俩都被她哭得凄惨动情,无法举行婚礼。陶望三愁思苦想,束手无策。秋容说:“那道士是个仙人。再去求他,或许能让他发善心搭救小谢。”陶望三觉得有道理。他找到道士的住所,跪下来磕头,说出自己的请求。道士一再说没办法。陶望三不停地哀求。道士笑着说:“傻书生真是缠人!也是你合当跟她有缘分,就让我把我的法术都使出来吧。”他于是跟陶望三来了,要了一间安静的屋子,关上门打坐,告诫不要去问讯、打扰。总共十几天,不吃不喝。陶望三偷偷去窥视,见他闭着眼像睡着一样。一天早晨起床,有个少女掀开门帘进来,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光彩照人。她微笑着对陶望三说:“走了一整夜,累极了!只因被你没完没了地纠缠,让我奔跑到百里之外,才找到一个漂亮的躯壳,道人使我就乘着这躯壳一起来了。等见到那个人,把这躯壳交付给她就是了。”到了黄昏,小谢来了,少女一下站起来迎上去抱住小谢,顿时合二为一,扑倒在地,直挺挺地躺着。道士从屋子里出来,拱拱手径自走了。陶望三向他拜谢,送出门外。回来时,少女已经醒过来了。陶望三把她扶到床上。精神和身子都渐渐舒展了,只是把着脚呻吟,说是脚趾大腿酸痛,过了好几天才起得的来。

  后来,陶望三考中了进士。有个叫蔡子经的,跟他同榜被录取,有事来拜访他,留下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回来,蔡子经望见她,快步跟上去;小谢侧身避开,心里暗暗恼火这人轻薄。蔡子经对陶望三说:“有件事情非常令人吃惊,能跟你说吗?”陶望三问他,他答道:“三年前,我的小妹夭折了,过了两夜,尸体不见了,我至今还十分疑惑、惦念。刚才看见你的夫人,怎么跟我妹妹那么相像呢?”陶望三笑着说:“我的妻子丑陋拙劣,哪能跟令妹相比呢?不过你我既是同榜,情义就至深至厚,不妨让你看看家眷?”于是走进内室,让小谢穿上当年准备下葬穿的衣服出来。蔡子经大惊,说:“真是我妹妹啊!”于是泪水直流。陶望三便把原委都告诉了他。他高兴地说:“妹妹没死,我要赶紧回家去,让家父、家母高兴高兴。”说完就走了,过了几天,蔡家全家人都来了,后来同郝家一样,跟陶家经常来往。

  异史氏说:“绝代佳人,找一个也很难,怎么一下子得到两个呢?这样的事千百年出现一次,只有不跟私奔的女子淫乱的人才能遇上。那道士难道是仙人吗?他的法术怎么那样神奇呢!倘若有这样的法术,就是面貌丑陋的女鬼也可以结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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