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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罗刹海市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28159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五章 罗刹海市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鬇鬡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猥。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从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视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研,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珮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故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王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腑。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出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今译】

  马骥,字龙媒,是个商人的儿子。他姿容俊美,风度翩翩,喜欢唱歌跳舞,经常跟着艺人们同台演出,用锦帕缠着头,漂亮得像个美貌少女,因此又有“俊人”的绰号。十四岁考中秀才,颇有些名气。他父亲年老体衰,歇了买卖回到家中,对马骥说:“几本书,饿了不能煮来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还是继承父业,做买卖吧。”马骥从此渐渐做起生意来。

  有一回,马骥跟着别人漂洋过海去经商,船被飓风吹离了航道,漂了几天几夜,来到一座大城市。那里的人都极其丑陋;他们见马骥来到,却把他当妖怪,一起喊叫着逃跑。马骥刚开始看到这些人的长相时,非常害怕;待到发现这里的人害怕自己,便反而去吓唬他们。遇见有人正在吃喝,他就跑过去;那些人吓跑了,他便把人家吃剩的东西吃个光。

  过了很久,他走进一个山村。这里的人也有相貌端正像些人样的,但穿着破烂,像乞丐一样。马骥在树下休息,村里人不敢靠前,只是远远地张望。时间长了,他们觉得马骥不像是吃人的怪物,才渐渐靠拢来。马骥笑着跟他们说话。他们的语言虽然不同,也能听懂一半。马骥就讲述了自己的来历。村里人很高兴,告诉左邻右舍,说这个生客不是吃人的妖怪。但特别丑陋的村民,望一望就走开,始终不敢近前。那些走近来的,都是五官长得跟中国人一样的。这些人一起张罗设酒招待马骥。马骥问他们为什么害怕他,他们答道:“曾听祖父辈说,由这里往西去两万六千里,有个中国,那里人的长相大都是奇形怪状的。那只是来自于传闻,今天看到了你,才相信了。”马骥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穷。他们道:“我们国家所注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容貌。那长得最美的,做朝廷大官;次一等的做地方官;比他们下等的也可博取贵人的宠爱,因而能得到贵人的赏赐来养活妻子儿女。像我们这些人,刚生下来时,父母都认为不吉利,常常就扔掉了;有的不忍心遗弃的,都只是为传宗接代罢了。”马骥问:“这叫什么国?”人们道:“叫大罗刹国。都城在北边三十里的地方。”马骥请他们领他去参观一下。

  于是第二天鸡叫就起床,村民带马骥一起去都城。到天亮才到达。这都城的城墙,用颜色跟墨一样的石头垒成。楼阁近百尺高,可是很少用瓦,而用红石头盖顶;马骥捡起碎块在指甲上磨,跟朱砂没什么不同。这时正值百官退朝,王宫里有打着罗伞的车子出来,村民指着说:“这是相国。”马骥一看,那相国两耳都往后长,鼻子有三个鼻孔,睫毛像帘子似的遮住眼睛,又有几个骑马的出来,村民道:“这些是大夫。”逐个介绍他们的官职,都是长得狰狞怪异的人;不过官职越低,相貌丑得也不那么厉害了。马骥在街上游逛,街上的人望见他,吓得边跑边叫,连滚带爬,像碰见妖怪一般。村民百般解释,街上的人才敢离得远远的站下。

  马骥回到山村以后,这个国家里无论老小,都知道这村里有个形貌怪异的人,于是绅士、官员们争着要长长见闻,就叫村民邀请马骥去他们那里。可是马骥每到一家,守门人总是关住大门,男男女女偷偷地从门缝里张望、议论;整整一天,没人敢请他进门。村民道:“这里有一位执戟郎,曾为老国王出使外国,见过的人物很多,可能不会怕你。”马骥就拜访他。执戟郎果然很高兴,把他尊为上宾。看执戟郎的相貌,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眼珠突出,胡子鬈曲,像刺猬毛。他道:“我年轻时奉国王的命令,多次出使外国,惟独没到过中国。现在我一百二十多岁了,还能见到你这位上国人物,不能不奏明天子。只是我已经退职,十几年不曾上朝,明早为你走一趟。”于是安排酒宴,宾主按礼节就座。酒过数巡,主人叫出十几名歌女,轮番唱歌跳舞。歌女们样子像夜叉,都用白绸缠头,朱红的衣裳拖到地面。她们演唱的不知是什么歌词,腔调节拍很古怪刺耳。主人看着歌舞,却很有兴致,问马骥:“中国也有这样乐曲吗?”马骥说:“有。”主人请他唱一段,马骥就在桌子上敲着拍子唱了一曲。主人高兴地说:“真新奇呀!这歌声如同凤鸣龙啸,我还从来没听到过。”第二天,执戟郎上朝去,向国王推荐马骥。国王欣然下旨召见。有两三个大臣说马骥相貌古怪,恐怕吓着圣上,国王就打消了接见的念头。执戟郎出来告诉马骥,深深替他惋惜和不平。

  过了很久,有一次马骥跟主人喝酒喝醉了,用煤涂了脸扮作张飞舞起剑来。主人觉得这样很美,说:“请你扮成张飞的样子去见宰相,宰相一定愿意重用你,高官厚禄都不难得到。”马骥说:“哈哈!玩玩还可以,怎能改变面目来牟取荣华显贵呢?”主人再三勉强,马骥才答应了。主人设筵邀请当权的大官来喝酒,让马骥画了花脸等着。没多久,客人们来了,主人招呼马骥出来见客。客人们惊讶地说:“真奇怪!怎么他上次那么丑陋,今天却这样漂亮呢?”于是一起喝酒,非常高兴。马骥婆娑起舞,唱了一段“弋阳曲”,满座客人无不为之倾倒。

  第二天,官员们纷纷上奏章向国王推荐马骥。国王很高兴,用隆重的礼节召见了他。见面后,国王问起中国治国安邦的方法,马骥有条有理地向国王做了介绍,大受国王的嘉奖赞叹。国王在行宫里赐宴招待他。喝到半醉,国王说:“听说你精通高雅的音乐,能让寡人听听吗?”马骥当即起来跳舞,也学当地人用白绸缠头,唱起婉约轻靡的俗曲。国王非常快活,当天就封他为下大夫。国王时常与他共进私宴,格外恩宠他。

  时间长了,文武百官发觉马骥的面目是假的;他所到之处,总见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同僚们跟他都不太融洽。他这时感到很孤立,心中忐忑不安,于是上书请求退职,国王不批准;他又申请休假,国王就给了他三个月的假期。他于是乘坐公家的车子,载着金银财宝,又回到了那座山村。村民们跪着上前来迎接他。他把财宝分给老朋友们,大家欢声雷动。

  村民们说:“我们这些小民,受了大夫的赏赐,过几天到海市去,寻些珍宝玩物来回报大夫。”马骥问:“海市在哪里?”村民说:“就是海中的集市,四海的鲛人都聚在那儿出售珠宝;四周十二个国家,都到那儿做买卖,中间还有许多神仙在游玩。那里云霞遮天,常常波涛大作。显贵人物们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敢去冒险,都是把金银绸缎交给我们,要我们代买奇珍异宝。现在离集市的日期不远了。”马骥问怎么知道日期。村民说:“看到海上有红色的鸟飞来飞去,再过七天就是海市的日子。”马骥问他起行的日期,想一起去游览。村民们劝他好自珍重。他说:“我本是漂洋过海的买卖人,怕什么风涛海浪?”没多久,果然有人上门来托付财物,马骥便和村民一起装财物上船。这船能容纳数十人,底是平的,船栏很高。十个人摇橹,浪花飞激船行如箭。共走了三天,远远看见水云荡漾之中,有楼阁层层叠叠;做买卖的船,像蚂蚁似的纷纷聚拢。一会儿,船已来到城墙下。看城墙上的砖,都有人身那么长,城楼高耸,上接云霄。他们系好船,进了城,见集市上摆着奇珍异宝,光芒耀眼,大多是人间所没有的。

  有一个年轻人骑着骏马来到,集市上的人都纷纷回避在道路两边,说他是“东海三太子”。太子经过马骥跟前,看着他说:“这不是个外地人吗?”马上有马前侍卫来问马骥的籍贯。马骥在路旁行礼,一一说出自己的国籍、族姓。太子高兴地说:“既然蒙您屈驾光临,可见咱们缘分不浅!”于是给马骥一匹马,请他并马同行,一同出了西城门。刚到海岛的岸边,马骥所骑的马就嘶鸣着跃入水中。马骥大惊,失声呼叫。却见海水从中间分开,两边竖立,像墙壁一样。走不多久,看见有宫殿,用玳瑁做梁,鲂鳞做瓦;四面墙壁水晶般明净,能照见人影,使人眼花缭乱。

  三太子下了马,恭敬地请客人进去。马骥抬头看见龙王坐在殿上,太子启奏道:“孩儿游览集市,得见中华的贤士,引他来见大王。”马骥上殿行过大礼。龙王说:“先生是文学之士,文章一定高妙,压得过屈原、宋玉。我想劳先生大笔,赋一篇《海市》,还望先生不要吝惜您珠玉般的文字!”马骥拱手受旨。侍臣拿来水晶砚台,龙鬣毛笔,纸张光色似雪,墨汁香气如兰。骥当场写成一千多字的诗赋,呈到殿上。龙王拍案赞叹说:“先生盖世才华,给我们水族之国增添了许多光彩。”

  龙王于是召集龙族们到彩霞宫饮宴。酒过数巡,龙王端起酒杯对客人说:“寡人有个心爱的女儿,还没有如意夫婿,愿把她托付给先生。不知你意下如何?”马骥谦虚地站起来,又惭愧又感激,只能连声答应。龙王回头对左右吩咐了几句。没多久,几个宫女扶着一个女郎出来,环佩丁咚,鼓乐齐奏。马骥交拜完毕,偷眼一看,那龙女实在是一位美丽的仙人。龙女拜完,就先回宫去了。不多时,酒宴结束,挽着双鬟的宫女挑着彩绘的宫灯,引马骥进到一侧的宫殿去。龙女华服浓妆坐在那儿等候着。珊瑚床装饰着金银翡翠、琥珀玛瑙;床帐外的坠缨镶着斗大的明珠;被褥都芳香而轻软。

  天刚亮,就有艳丽的小丫鬟快走进来,站满两旁。马骥起来,急忙出门,上朝拜谢龙王。龙王封他为附马都尉,并把那篇《海市赋》传送到各个海域。诸海龙王都派了特使前来祝贺,并争着下请柬邀请他去饮宴。马骥穿着锦绣衣裳,坐着青龙所驾的车,在喝道声中出行。几十名武士骑着马,挎着雕弓,手持银棍,耀武扬威,前呼后拥。有人在马上弹筝,有人在车内奏乐。三日之间,马骥游遍诸海。从此,“龙媒”的名声,响彻四海。

  龙宫里有一株玉树,约两臂合抱那么粗;树干晶莹透明,像白色的琉璃;中间的心是淡黄色的,比手臂略细些;叶子像碧绿的美玉,差不多有一枚铜钱那么厚,细细碎碎的,有很浓的树荫。马骥常和龙女在树下萧歌咏唱。玉树花开满树,形状类似栀子花。不时有一片花瓣掉落,发出铮铮声响。拾起来看,像是用红色玛瑙雕刻而成,晶亮可爱。时常有奇鸟飞来鸣叫,这种鸟羽毛金绿色,尾巴比身体还长,叫的声音好像玉笛吹出哀婉的曲调,令人凄伤。马骥每次听到,总是思念故乡。于是他对龙女说:“我离家已经三年,与父母两地相隔,每想到这些,就泪沾前胸,你能随我回去看看吗?”龙女说:“仙界和尘世道路隔绝,我无法随你去。我也不忍因夫妇之爱而剥夺你对父母的孝心。让我慢慢想个办法吧。”马骥听了,止不住流泪。龙女也叹息说:“这是怎么也没法儿两全其美的。”

  第二天,马骥从外边回来,龙王说:“听说附马思念家乡,明天一早你就启程,好吗?”马骥抱歉地说:“臣是个旅途上的孤身行客,对于你的恩宠,我铭刻在心。请容我暂时回去省视父母,以后再谋求重新欢聚。”入夜,龙女摆酒和马骥话别。马骥要约定将来会面的日期。龙女说:“我们的情缘已尽了。”马骥十分悲伤。龙女说:“你要回去奉养双亲,可见你的一片孝心。人生聚散离合,一百年就像早晚之间一样,一眨眼就过去了,又何必哭泣呢?今后我为你守贞节,你为我存情义,只要你我两地一心,就是好夫妇了。哪里一定要天天守在一起才算白头偕老呢?如果违背这个盟约,再行婚娶,就不吉利。倘若你顾虑缺人主持家政,纳婢女为妾就可以了。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我们结婚以来,我像有了身孕,请你为孩子起个名字吧。”马骥说:“是女儿,可以叫‘龙宫’;要是男孩,可以叫‘福海’。”龙女请他留下一件东西做凭证。马骥把在罗刹国所得的一对红玉莲花拿出来交给龙女。龙女说:“三年后的四月八日,你要驾船到南岛来,我把你的子女还给你。”她用鱼皮做个口袋,装满珠宝,交给马骥,说:“珍藏起来,几代人吃喝不尽了。”

  天色微明,龙王设宴为他送行,赠给马骥很多珍宝。马骥拜别龙王,出了龙宫。龙女坐上白羊车,把马骥送到海边。马骥上了岸,下了马,龙女道声“珍重”,调转车头就往回走,一会儿就去远了。海水重新合拢,龙女的车驾再也望不见了。马骥于是回家去。

  自马骥出海后,人们都说他已经死了;待他回到家,家里人无不惊异。幸好他父母还健在,只有妻子已经改嫁。马骥这才领悟龙女“守情义”的话,是因为预先知道他家的情况。父亲要替他再娶个妻子;他拒绝了,只纳了个婢女为妾。他谨记着龙女约定三年的日期,届时驾船来到南岛。见有两个小孩浮坐在水面,拍打着水波嬉笑玩耍,不动也不沉。马骥把船驶近,伸手去拉。一个孩子笑着捉住他的手臂,跳进怀中。另一个大哭,像是怪马骥不拉自己。马骥伸手也拉了上来。仔细看看,是一男一女,相貌都很俊秀。他们额上的花冠缀着美玉,那对赤玉莲花也在上面。孩子背上还有锦囊,马骥拆开,里面有一封信,信上说:

  “公公婆婆想都健康安好。眨眼间三年过去,红尘凡世永远把我们隔绝;浩浩大水,青鸟也难通音讯。思念郁结而为梦,抬头盼望,颈项酸劳。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有多少遗恨!然而想那奔月的嫦娥,尚且空守月宫;投梭的织女,还要恨隔银河。我是什么人,能够要求夫妻永远团聚?想到这里,又每每破涕为笑。分别两月后,竟产下孪生儿女。他们现在已经能在怀抱中咿呀学语,已经会说会笑;懂得抓枣拿梨,没有母亲也可以生活了。现在把他们送还给你。你留下的赤玉莲花,装饰在帽子上作为凭证。你把孩子抱在膝上时,就跟我在你左右一样。得知你能履行从前的盟约,我感到很宽慰。我这一生不会再嫁他人,至死也不会有别的念头。梳妆盒里早就不存放香膏腻脂;对镜梳妆时也从不搽粉描眉。你就像离家的游子,我就做游子的妻子。即使不在一起同居,谁能说就不是夫妻呢?只是想到公婆已经抱了孙儿孙女,却没见过儿媳一面,揣情度理,也是个缺陷。一年后婆母下葬,我会到坟前尽一点儿媳的义务。再往后,龙宫平平安安,不乏携手相见的日子;福海年长寿永,也许有仙凡来往的道路。望你多多珍重,想说的话是说不尽的。”

  马骥反复地看着信,擦着泪水。两个儿女抱着父亲的脖子说:“回家吧!”马骥更加悲伤,抚摸着他们说:“孩子,你们知道家在哪儿呀?”孩子拼命哭,呜呜呀呀地说要回家。马骥望着茫茫海水,远接天空,无边无际,而那龙女,渺无踪影,烟波之上,漫无道路。马骥只好抱着儿女,掉转船头,心情惆怅地回家了。

  马骥知道母亲的寿命不长了,便把葬衣等物全都预先准备好,在墓地种上一百多株松树和柏树。过了一年,马母果然去世。灵车到达墓地,有个女子身披重孝来到坟前。众人正惊奇地望着她,忽然刮起大风,电闪雷鸣,接着一阵急雨,转眼之间,那女子已不见了。新栽的松柏原本多已枯萎,这时又都活了。

  福海渐渐长大,常常想念母亲,有时候自己跳进海里,几天后才回来。龙宫因为是女子,不能去,时常关着门哭泣。一天她又在啼哭,天色昏暗下来,龙女突然进来,劝止龙宫说:“孩子,你自己要成家了,哭什么呢?”于是赐给她一株八尺多高的珊瑚树、一包冰片、一百颗明珠、一对八宝镶金盒子,作为她的嫁妆。马骥听说公主来了,急忙跑进来,握着龙女的手哭泣。一会儿,一声迅雷击穿了房顶,龙女已经不见了。

  异史氏说:“画花嘴脸迎合人意,人情世态如在鬼域。嗜吃疮疤的怪癖,整个世界都是一样。‘自己略感惭愧的文章,别人就略加赞赏,自己大为惭愧的文章,别人就大加赞赏。’如果公然保持须眉男子的本色在都市里行走,而人们不惊惶奔走的,大概是很少了。那个陵阳痴人卞和能抱着价值连城的宝玉到哪里去哭呢?唉,荣华富贵,只能到海市蜃楼去寻找啊!”

  田七郎

  武承休,辽阳人。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非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与游,辄问七郎。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以马箠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貙目蜂腰,着腻帢,衣皂犊鼻,多白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字;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楹间,更无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设皋比焉。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至,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展转,不解其意。适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

  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鹿脯,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即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无所猎得。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妻淹忽以死。为营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而迄无所得。武探得其故,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终以不足报武为念,裹粮入山,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自是,七郎以兔鹿相贻,召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踦闾语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

  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但祝公子终百年无灾患,即儿福。”七郎欲诣谢武,母曰:“往则往耳,见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诚笃,益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

  会武初度,宾从烦多,夜舍屦满。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藉刍藁。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语。七郎背佩刀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迄今佩三世矣。决首至千计,尚如新发于硎。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颔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诸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无则便佳。”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必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武以同袍义,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勾牒虽出,而隶不捕,官亦不问。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愬。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忿塞欲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里舍慰劝令归。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武惊喜,意稍得伸。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听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至辱詈搢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耄,籤数未半,奄然已死。宰见武叔垂毙,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也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因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更不一吊问。窃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则扃鐍寂然,邻人并不知耗。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宰惊定,始出复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三十余日,禽犬环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今译】

  武承休是辽阳人,喜欢结交朋友,所结交的都是知名的人物。有天夜里,他梦见有个人对他说:“你的朋友到处都有,都不过是滥交。只有一个人可以和你共患难,为什么你反而不去结识?”武承休问:“是谁?”那人说:“不就是田七郎吗?”武承休醒来,觉得很奇怪。

  第二天早上,武承休遇到朋友就打听田七郎。朋友中有人认识,说田七郎是东村的猎户。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去田家拜访,用马鞭敲门。一会儿,有一个人出来,二十多岁,目如猞猁,腰似黄蜂,戴着油污的便帽,穿着黑色围裙,上面满是白布补丁。他把两手一拱,在额前行礼,问客人从哪里来。武承休自报了姓名,并假说在路上身体不舒服,想借个地方休息。他问起田七郎,那人答道:“我就是田七郎。”随即请客人进屋。只见一间仅有几椽瓦的破房子,用木桩支撑着墙壁。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虎皮、狼皮分挂在柱子上,却没有凳椅可坐。七郎就在地上铺上虎皮,让客人坐。武承休和他交谈,七郎说话朴实坦率,武承休很喜欢他,当即送银子给他做生计用。七郎不肯接受,武承休硬要给他。七郎接过来去禀告母亲。一会儿,他拿回来,执意推辞,不肯收下。武承休再三再勉强他。老态龙钟的母亲走出来,脸色严峻地说:“我老太婆只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侍奉贵客!”武承休羞惭地告退了。回家路上,武承休反复想,不明白田母的意思。正巧他的仆从在房子后面听到了田母的一番话,便告诉了他。原来刚才七郎拿着银子去禀告田母。田母说:“我刚才望见武公子,脸上有晦气,必遭大祸。古语说:受人赏识者替人分忧,受人恩惠者解人危难。富人用钱去报答人,穷人用义去报答人。无缘无故得到厚礼,不吉利,恐怕将来会要你舍命回报他的。”武承休听了,深深赞叹田母的贤明;对七郎更倾心爱慕了。

  第二天,他设宴邀请田七郎,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来到他家厅堂,坐下讨要酒食。七郎亲自斟酒,摆上鹿肉脯,尽心竭力地招待他。过了一天,武承休回请七郎,七郎才来了。席间气氛融洽、欢畅。武承休送他银两,七郎推辞不收。武承休托言向他买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他回家查看所贮存的虎皮,算来不够抵偿那些银两,想再猎得一些老虎之后一起送去。他进山三天,没有打着一只老虎。碰上妻子生病,他要照顾、煮汤煎药,没时间去打猎。

  过了十天,七郎的妻子死了。为了办后事,七郎渐渐把收下的银子用掉了。武承休亲自来吊唁,送了丰厚的奠仪。七郎安葬了妻子,背上弓箭进了山林,更急于报偿武承休,但一直没有猎获。武承休探听到缘由,一再劝七郎不必着急。他很希望七郎到他家里去散心,但七郎始终为欠着他的债心中不安,不肯来。武承休于是要先取以前存下的虎皮,以便使七郎前来。七郎检看旧的虎皮,发现被虫蛀坏了,虎毛已经脱落,心里更加懊丧。武承休知道了,急忙跑到他家去,极力劝慰开解他。又翻看蛀坏的虎皮,说:“这也还不错。我想要的本不在有毛无毛。”于是卷起虎皮出门,并邀请七郎一起到他家。七郎不肯去,武承休就自己回家了。七郎惦念着那虎皮终究抵不上武承休给的钱,便带上干粮进山,经过几个晚上,终于打到一只老虎,整只送到武家去。

  武承休非常高兴,准备酒菜,请七郎留住三四天。七郎不肯,态度很坚决。武承休就把大门锁上,不让他出去。宾客们见七郎穿着简陋粗劣,暗地里说武公子乱交朋友。然而武承休款待七郎,比任何人都殷勤。武承休要替七郎换新衣服,七郎总是推托;武承休趁他睡觉偷偷把他的旧衣服换走,七郎不得已穿上了新的。七郎回家后,他的儿子奉了祖母之命,把新衣服送回来,并要取回旧衣服。武承休笑道:“回去告诉奶奶,旧衣裳已经拆掉做鞋垫了。”从此七郎常常送兔子、鹿肉给武承休,武承休请他来却不再来了。有一天武承休去找七郎,正好七郎出去打猎还没回家。母亲出来,依在门上,对武承休说:“你别再招引我儿子,太不怀好意了!”武承休恭敬地向她行礼,羞惭地走了。

  过了大约半年光景,家人忽然来对武承休说:“田七郎因为争猎一头豹,打死人命,被抓到官里去了。”武承休大惊,急忙去探视,七郎已经上了枷,被打入大牢。他见了武承休,没有别的话,只说:“今后有烦您照顾我的老母亲。”武承休伤心地走出来,赶紧用重金贿赂县官,又用一百两银子送给死者的家属。一个多月后,没事了,县衙就放七郎回家。田母感慨地说:“你的性命都是武公子给的,不是我老太婆所能爱惜的了。但愿武公子终生没灾没难,就是你的福气了。”七郎想去拜谢武承休。田母说:“去便去就是了,见了武公子不要道谢。小恩小惠可以谢,如此大恩大德是不能用口头谢的。”七郎来到武家,武承休用体贴的话安慰他,他只唯唯答应着。武家的人都怪七郎少礼;武承休却喜欢他诚实敦厚,

对他更好了。从此,七郎常常几天留在武公子家。送他东西都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有一次,正逢武承休生日,贺客及随从很多,武家卧室都住满了。武承休跟七郎睡到一个小房间去,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席子睡。二更快过,仆人们都睡着了,他们两个还在说话。七郎的佩刀挂在墙上,忽然自己从刀鞘里跳出几寸高,铮铮作响,寒光像闪电一样。武承休吃惊地爬起来。七郎也起来,问:“床下睡的是什么人?”武承休答道:“都是仆人。”七郎说:“这里面一定有恶人。”武承休问什么原因。七郎说:“这刀是从外国买回来的,杀人时头已落地,血尚未沾衣。我们家佩用它至今已经有三代了。它砍下的头颅数以千计,还像新刀一样锋利。它见了恶人就会鸣响出鞘,离杀人的日子就该不远了。公子应当亲君子,远小人,或许万一能避免意外的灾祸。”武承休点头称是。七郎始终心绪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武承休说:“祸福是天数,何必这样深深担忧?”七郎说:“我什么都不怕,只是想家里还有老母亲在。”武承休说:“怎么竟然就想到这地步了呢!”七郎说:“没事最好。”

  原来睡在床下的有三个人:一个叫林儿,是久受宠爱的娈童,能得主人欢心;一个是小僮仆,十二三岁,是武承休日常使唤的;一个叫李应,最倔强,时时为小事瞪着眼睛跟主人争吵,武承休早就讨厌他了。武承休当夜暗暗思索,所谓恶人一定是李应。第二天早上,他唤李应来,好言好语地辞退了他。

  武承休的大儿子武绅,娶妻王氏。一天,武承休外出,留林儿看守书房。书斋里菊花正盛。王氏想公公外出,书斋的院子应该没人,便自己前去摘菊花。林儿突然冲出来调戏她。王氏想逃跑,林儿把她硬抱进房间。王氏哭喊抗拒,脸色大变,嗓门嘶哑。武绅赶来,林儿才放手逃去。武承休回家听说了,愤怒地要找林儿,竟已不知去向。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投身到某御史家去了。这御史在京城做官,家里的事都交给他弟弟管。武承休凭着多年朋友的情分,写信去讨林儿,御史的弟弟竟不予理睬。武承休更加生气了,写状子递给县令。县衙门的拘捕令虽然发出,但衙役不去抓人,县令也不予追究。武承休正在愤怒,正好七郎来了。武承休说:“你的话应验了。”于是把这事告诉了他。七郎神色凄惨,始终没说一句话,就径自走了。

  武承休吩咐精干的仆人去巡察林儿的行踪。林儿夜里回家,被巡察的人捉住去见武承休。武承休把他痛打一顿。林儿也恶言恶语谩骂武承休。武承休的叔父武恒,本是很有修养的人,怕侄子暴怒之下弄出祸端,便劝他不如以官法处置。武承休听从了,捆上林儿送到县衙。但御史家的书信寄到,县官就把林儿放了,让御史家的仆人把他领了回去。林儿更加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中散布谣言,说主人的儿媳妇跟他私通。武承休毫无办法,怒气填膺,悲愤欲绝。他走到御史家门口叫骂。邻里们把他劝回了家。

  过了一晚,忽有家人禀告:“林儿被人杀死了,尸体抛在旷野里。”武承休又惊又喜,胸中闷气稍微得到舒缓。一会儿,听说御史家告了他们叔侄,武承休便同叔父一道去对质。县令不容分辩,要给武恒上刑。武承休高声喊道:“说我们杀人,那是莫须有!至于辱骂官宦人家,那是我干的,跟我叔父无关。”县令不管,只当没听见。武承休怒目圆睁,想冲上前去,被一群衙役揪住。行刑的衙卒都是豪绅家的走狗,武恒又老迈,刑签上的数目没打到一半,已经奄奄一息昏死过去。县令见武恒快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又哭又骂,县令也像没听见一样。武承休便把叔父抬回家。他满腔悲愤,却又无计可施。这时想找七郎来商量,但七郎始终不来慰问一下。武承休暗想:我待七郎不薄,怎么像个路人似的无情?又疑心杀林儿的一定是七郎。转念想:如果真是,怎么不商议一下?他于是派人到田家去探看,到那儿只见大门紧锁,静悄悄的,邻居们都不知道他们一家的去向。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舍跟县令商议着什么。当时正值早上送柴草、用水进官舍,忽然有个打柴汉子来到跟前,放下柴担子,抽出一把锋利的钢刀,直冲过去。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挡刀,钢刀落下,削断手腕;再一刀,才砍下他的脑袋。县令大惊,鼠窜而去。那汉子还在四处寻找。衙役县吏们赶忙关上县衙大门,操起棍棒大声呼喊。那汉子于是自刎而死。衙役们纷纷上前来看,有认识的,知道是田七郎。县令惊魂稍定,才走出来查验。只见七郎直挺挺躺在血泊中,手中还握着刀。县令正在察看的时候,七郎的尸身突然跳起,竟把县官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才重新倒下。衙门里的官吏要去抓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但他们已逃走好几天了。

  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跑来哭他,尽情哀悼一番。人们都说是武承休主使田七郎。武承休倾家荡产贿赂当权者,才得以免罪。七郎的尸首丢弃在荒野三十多天,猛禽野犬在四周守护着。武承休去收了尸,隆重地殓葬了。七郎的儿子流落到登州,改姓佟。他长大参加军队,因军功升至同知将军。他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还带他去看他父亲的坟墓。

  异史氏说:“一文钱也不轻易接受,正是那种一顿饭的恩惠也不忘记的人。田母真是贤德啊!七郎这人,仇没报完,死了还要申雪,又是多么神奇啊!倘使荆轲能够这样,就不会遗恨千年了。如果有这样的人,可以补天网的疏漏。世道茫茫,只恨七郎太少了。真是可悲啊!”

  促 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甦。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神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君,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今译】

  明代宣德年间,皇宫里流行斗蟋蟀的游戏,每年向民间征收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西部地区的特产,有个华阴县令想巴结上司,弄了一只献上去,试着让它斗一下,还挺善斗,朝廷于是责令华阴县常年进贡蟋蟀。县令责令里正去征收。市井里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得到好蟋蟀就用笼子养着,抬高价格,当作可以囤积起来赚钱的货物。衙吏们狡猾奸诈,借此按人口摊派费用,上头每责成进贡一只蟋蟀,总要使几户人倾家荡产。

  县里有个书生叫成名,一直连秀才也没考上。他为人老实而不善言语,便被狡猾的衙吏报上去充任里正的差事,他想尽办法也摆脱不掉。不到一年,微薄的家产就赔光了。又碰上征收蟋蟀,他不敢按人头摊派,而自己又没钱可垫,愁得要死。妻子说:“死有什么用处?还不如自己去找,也许碰巧逮到一只可以充数的呢。”成名觉得有道理,便早出晚归去找。他提着竹筒和铜丝笼子,在破墙下,草丛里,探石挖洞,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一直没什么结果,即使捕到两三只,又都是又小又弱,不合规格。县令定了时限追讨,误期就要责打。十几天内,成名挨了上百下板子,两条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出去捉蟋蟀也不行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寻死。

  这时,村里来了个驼背的巫婆,能请神占卦。成名的妻子拿了钱去占卜。只见红妆女子、白发婆婆挤满巫婆门前。成妻进了屋,见里间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问卦的人在香炉上点了香,跪在下面磕头。巫婆从旁向空中替他们祝祷,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念些什么词儿,人们都恭敬地站着等着。一会儿,帘子里扔出一张纸来,上面就写着人们心里的事情,丝毫不差。成妻把钱放在桌上,也跟前头的人一样烧香叩拜。一顿饭工夫,帘子一动,一张纸扔了出来。捡起来一看,不是字,而是一张画:当中画着殿堂,像是寺院;后面小山下,乱躺着奇形怪状的石头,有丛丛荆棘,一只青麻头蟋蟀趴在那儿;旁边一只蛤蟆,像要蹦跳的样子。她翻来覆去看不明白。但看到蟋蟀,暗暗符合了自己的意愿。她叠起来藏好,回家拿给成名看。成名心里来回思索:莫非是教给我捉蟋蟀的去处?细看那景物,与村东大佛寺很相似。于是他强撑起来,拄了拐杖,拿着那画,来到大佛寺后面。那里有座古坟隆起,沿着坟边走去,见许多石头鱼鳞似的排列在那里,真和画里画的一样。他在乱草丛中,侧着耳朵慢慢地走,像寻找针尖草籽那么仔细。可是找得心烦眼花,耳鸣力竭,也不见蟋蟀的影子。他还是不停地到处找,忽然有只癞蛤蟆一下跳走了。成名更加惊愕,忙追过去。癞蛤蟆钻进草丛里。成名跟过去,拨开草丛寻找,见有一只蟋蟀趴在荆棘根下,他急忙用手去扑,蟋蟀钻进石洞里。他拿细草来拨,蟋蟀不出来;用竹筒里的水灌,才出来。这只蟋蟀体态十分雄健俊美。成名追上去逮住了它。仔细一看,大个头,长尾巴,青脖子,金翅膀。成名高兴极了,装在笼子里带回家。全家人都庆贺,就像是得了价值连城的美玉一般。成名把蟋蟀养在放了盆子里,喂它蟹肉、栗子仁,爱惜备至,等着限期一到,就送往官府交差。

  成名有个九岁的儿子,见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盆子。蟋蟀突然跳出盆子,跳得很快,孩子一下子没捉到。到他再扑,扑到手里时,蟋蟀已腿断肚破,很快就死了。孩子吓坏了,哭着去告诉母亲。母亲一听,吓得脸如死灰,大骂道:“孽根!死期到了!你爹回来,自会跟你算账!”孩子哭着出去了。不久,成名回家,听妻子一说,就像迎头倒了一盆冰雪。他怒冲冲地找儿子,儿子已不知去向,后来在水井里找到孩子的尸体。成名于是转怒为悲,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夫妻对着墙角发呆,饭也不做,话也不说,默默相对,绝望到了极点。

  天快黑了,成名打算把孩子用草席包上埋了,近前一摸,还有微弱的呼吸。他惊喜地把孩子安置在矮床上,半夜里孩子苏醒过来。夫妻俩心里稍稍宽慰。但蟋蟀笼子空空如也,成名一看就愁得哀声叹气,也顾不得再想孩子的死活,从黄昏到天亮,都合不上眼。

  太阳出来了,成名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愁。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蟋蟀的叫声,他很惊异,急忙起来察看,那只蟋蟀好像还活着。他高兴地去捕捉。蟋蟀叫一声就跳走,跳得非常快。成名用手掌盖住,觉得手心里空无一物;手才抬起,它又跳得老远。他急忙赶上去。拐过墙角,就不知去向了。成名走了几个来回,四处探看,见有只蟋蟀趴在墙上。仔细一看,身子短小,黑红色,显然不是原来的那一只。成名因为它小,觉得不中用,还是东找西看,寻找刚才追的那一只。墙上的小蟋蟀忽然跳落在他的衣服上。成名一看,这蟋蟀样子像土狗,梅花翅儿,方头长腿,看上去似乎还不错。他高兴地把它收进笼子。准备送到县衙去,但心中不安,怕不合上司的心意,想让它先斗一斗,看怎么样。

  村里有个喜欢多事的年轻人,驯养了一只蟋蟀,给它起名叫“蟹壳青”,天天跟其他年轻人养的蟋蟀相斗,每战必胜。他想靠它发财,要价很高,但没有人买。他径直上门找成名,看到成名养的蟋蟀,捂着嘴忍住笑,便拿出自己的蟋蟀,放进旁边的笼子里。成名一看,那蟋蟀个头大,身长体壮,心中添了几分惭愧,不敢跟他较量。年轻人再三勉强。成名转念一想,养着不合格的蟋蟀反正没用,不如豁出去博得一笑。于是把两只蟋蟀一同放进斗盆里。小蟋蟀趴着不动,呆若木鸡。年轻人又大笑不止。试着用猪鬃毛撩拨它的触须,它依然不动。年轻人又笑。多次撩拨它,小蟋蟀暴怒起来,直向对方冲去,于是两只蟋蟀腾跃搏击,抖擞精神,难解难分,不时发出叫声。一会儿,只见小蟋蟀突然跃起,张开尾巴,竖起触须,直咬对手的脖子。年轻人大惊,把它们分开,中断了争斗。小蟋蟀翘起翅膀,得意地鸣叫,像是在向主人报捷。成名高兴万分。

  大家正在一起玩,一只公鸡突然跑来,径直上前啄小蟋蟀。成名吓得站起来大声叫。幸好一下没啄中,小蟋蟀跳出一二尺远;公鸡凶猛地上前,追上去,小蟋蟀已在公鸡爪下了。成名仓猝间不知怎么抢救,跺着脚,面无血色。可眨眼之间见公鸡伸着脖子又是扭摆又是扑腾;成名上前细看,原来小蟋蟀落在鸡冠上,拼命叮住不放。成名更加惊喜,捉下来放进笼子里。

  第二天,成名把蟋蟀献给县令。县令见那么小,发火斥责成名。成名说了它的奇异本领。县令不信。试和别的蟋蟀相斗,那些蟋蟀都败阵了;又用公鸡来试,果真跟成名说的一样。县令于是奖赏了成名,把小蟋蟀献给巡抚。巡抚非常高兴,用金笼子装着进贡给皇上,还写了奏章详细描述它的本领。小蟋蟀进了皇宫后,普天之下进贡的蟋蟀,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所有奇异的品种,全都比过了,没有斗过它的。小蟋蟀每次听到琴声,就应着节拍起舞。人们更加感到神奇。皇帝大为高兴,下诏赐给巡抚名马和锦缎。巡抚没忘记小蟋蟀的出处,没多久,县令以政绩“卓越优异”上报朝廷。县令高兴之下,免除了成名的杂役。他又嘱咐负责教育的官员,让他当了秀才。从此,成名以善养蟋蟀而闻名,多次受到巡抚的特殊优待。没几年,成名有田地百顷,楼阁亭台无数,牛羊好几百头。他出门时穿的衣服,骑的骏马胜过大族世家。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使用一样东西,未必不是过后就忘记了;但奉命行事的官吏就定下进贡的常例。加上官员贪婪,吏役暴虐,老百姓天天卖妻子儿女,也没有休止。所以天子迈出半步,都关系到老百姓的命运,不可大意啊。惟有成名因为读书受穷,由于蟋蟀致富,穿裘衣,驾骏马,意气洋洋,当他做着里正、受到责打时,哪里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呢!老天爷要报答忠厚老实的人,于是让巡抚和县令也一并受到恩泽。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是如此啊!”

  鸦 头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仍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构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度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为此虑。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赡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箝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诸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赀,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奈之。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构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马车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刃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削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恸自挝,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之,终当杀人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今译】

  秀才王文是山东东昌人,从小就很诚实忠厚。他到楚地游学,路过六河镇,住进一家旅馆。闲时出门散步,遇见同乡赵东楼。赵东楼是个大商人,在外做买卖,经常数年不回家。他见到王文,心里很高兴,握手寒暄了几句,就邀请王文到他的住处去,王文来到赵东楼的住处,看见一位美貌的女子坐在屋里,心里一愣,停住脚不敢进去。赵东楼却不在意,热情地拉他进屋,又隔着窗户叫那女子回避,王文才跟着进去。赵东楼摆上酒菜,对王文问长问短。王文问:“这是什么地方?”赵东楼回答说:“这是一间小妓院。我因为常年在外,暂借这里住宿。”说话间,那美貌的女子多次出出进进。王文觉到局促不安,便要起身告别。赵东楼硬拉住他,叫他坐下。

  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女从门外经过,当她扭头看见王文时,那水灵灵的眼睛一次次地打量他,眉目含情,体态容貌娴雅俊美,如同仙女下凡。王文一向耿直正派,到这时也不觉心动如飞。于是问道:“这个美丽的姑娘是谁?”赵东楼说:“这是妓院老鸨的二女儿,小名叫鸦头,今年十四岁了。嫖客多次出重金买动老鸨,但鸦头执意不从,以致经常遭受鸨母的打骂。鸦头一再说自己年幼,苦苦哀求,才免于接客,如今还没接过客呢!”王文听了这话,低着头,默然呆坐,问答前言不对后语。见此情形,赵东楼开玩笑说:“你如果对她有意,我愿给你做个媒人。”王文茫然若失,说:“这个念头,我实在不敢想。”话虽这么说,但天色已晚,却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赵东楼又用做媒的话挑逗他。王文这才说出心里话:“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但我腰包里空空,怎么办呢?”赵东楼认为鸦头性情刚烈,一定不会同意,就故作大方地答应拿十两银子帮助他。

  王文拜谢了赵东楼,急忙回去,将自己所有的钱凑起来,共有五两银子,硬要赵东楼去向老太婆商量。老太婆嫌钱少。鸦头却对母亲说:“母亲每天责备我不做摇钱树,今天我愿意满足母亲的心愿。我初学做人,报答母亲的日子还长着呢!别嫌他给的钱少,把财神放走。”老太婆因为鸦头性情执拗,什么事只要依了她,她就十分高兴。于是就答应下来,并打发丫鬟去请王文。赵东楼也不好中途反悔,只得加了些银子交给老太婆。

  王文和鸦头情投意合,欢爱倍至。之后鸦头对王文说:“我是个烟花柳巷的卑贱女子,本来与你不配。承蒙你如此爱怜,可说是义重情深。你不惜拿出所有的钱,换取这一夜的欢娱,到了明天怎么办呢?”王文一想,不禁流泪悲泣。鸦头急忙劝慰说:“不要难过。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并不心甘情愿,只是没有遇到像你这样敦厚老实,可以托附终身的人。现在我愿意与你一起连夜私逃!”王文听了,十分高兴,急忙起床。鸦头也跟着起来。

  这时听城楼上已打了三更,鸦头赶紧换成男装,两人急急忙忙一道走出妓院,来到王文的住处敲开店门。王文离家时,带着两头毛驴,推说有急事,叫仆人尽快备驴出发。鸦头用几道符箓分别系在仆人的腿上和驴子的耳朵上,然后放开缰绳,那驴子便飞快地向前跑。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直响。跑到天亮,他们已到汉口,便租了房子住下来。王文对鸦头的奇异本领十分吃惊。鸦头说:“我如实说了,你不害怕吗?我并不是人,是狐狸。母亲贪图赚钱,我天天遭受虐待,心里早积下满腹怨恨。如今幸亏脱离了苦海。逃出百里之外,她已无法知道我的下落,今后可以平安无事了。”王文听了,毫无疑忌之心,从容地说:“面对着比荷花还美的姑娘,我却家徒四壁,实在难以自我宽慰,恐怕你终究要离开我。”鸦头说:“你何必顾虑那么多。现在做什么买卖都可赚钱,三口人,粗茶淡饭,还是可以自给的。咱们可以先把驴卖了做点本钱。”王文按照鸦头所说的,在门前搭了个小店铺,和仆人一起干活,贩卖茶酒豆浆。鸦头做披肩,绣荷包,每天都赚一些钱,吃、喝、穿、戴都很有余。这样积累了一年多,逐渐可以雇用婢女和仆妇了。从此以后,王文也不必亲自操作了,只管检查和督促。

  一天,鸦头忽然暗暗悲伤起来,说:“今晚当有大难临头,怎么办?”王文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母亲已经知道我的下落,必然逼迫我回去。若是派姐姐妮子来,我倒不十分担心,就怕母亲自己来呀!”转眼到了半夜,鸦头庆幸地说:“不要紧啦,是姐姐来了。”过了一会儿,王文当年在客舍见到的那个女子推门闯了进来。鸦头笑着迎接她。那女子骂道:“你这丫头真不知羞,竟敢跟着男人私奔,藏到这里来了。母亲叫我把你捆回去!”说着就拿出绳子要捆鸦头的脖子。鸦头愤怒地说:“我只嫁一个人,犯了什么罪?”那女子见妹妹顶撞她,更加愤怒,揪住鸦头,衣服都撕破了。这时家里的佣人闻声赶来,那女子害怕,就逃走了。鸦头见姐姐一走,便对王文说:“姐姐回去后,母亲必定亲自来,大祸不远了,得赶快想办法。”于是,鸦头急忙收拾行装,打算向远处逃难。老太婆突然闯了进来。她满脸怒气,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丫头不懂规矩,非得我亲自来不可!”鸦头赶紧迎面跪下,啼哭哀求。可是,老太婆连句话也不说,揪住鸦头的头发,狠狠地把她拎走了。

  王文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悲痛得不吃不睡。他急速赶到六河镇,希望花钱能赎回鸦头。但到那里一看,门庭院落如旧,住户却不是原来的人了。王文到处打听,都不知鸦头一家搬到哪里去了。王文悲伤地返回汉口。于是,他遣散了店里的伙计,处理了物品,带着钱回山东老家了。

  几年以后,王文偶然到北京办事,路过育婴堂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他的仆人见这个小孩长得很像自己的主人,觉得很奇怪,不住地用眼睛打量他。王文问:“为什么老看这个孩子?”仆人笑着回了话,王文也笑了。仔细看这个小孩,磊落大方,一点也不扭捏胆怯。王文正愁自己没有儿子,见那小孩像自己,挺喜欢他,就拿钱把他赎了出来。问小孩姓名,他说叫王孜。王文说:“你刚出世就被丢弃,怎么知道自己的姓名呢?”小孩回答说:“我听老师说过,捡到我的时候,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听了不禁大吃一惊,说:“我就是王文,哪里会有儿子呢?”转念一想,也许是同名同姓吧。心里暗自高兴,对小孩格外爱惜。回到家,看见小孩的人,不用问姓名,都以为是王文的亲生骨肉。

  王孜逐渐长大,腰粗体壮,筋骨有力,喜欢打猎,不喜欢经营庄稼,乐斗好杀。王文也管不住他。王孜还说能看见鬼狐,不过大家都不大相信。恰巧,乡里有人遭了狐的祸害,就请王孜去看。王孜一入门,就指着狐精的隐身处,教人随着他指点的地方狠狠打去。立刻便听到狐狸呜呜直叫,流了一地血,掉了一堆毛。从此,就平安无事了。因为这件事,人们越发把王孜看成奇异的人物。

  有一天,王文在街市闲游,忽然遇见赵东楼,见他衣帽不整,面黄肌瘦。王文吃惊地问他从哪儿来,赵东楼神态凄惨,要王文找个地方说话。王文便把赵东楼领到家,摆上酒菜招待他。赵东楼说:“那个老婆子把鸦头抓回去后,没头没脑打了一顿,又往北搬家,又逼她接客。鸦头誓死不从。所以被囚禁起来。生了一个小男孩,被扔在偏僻的小巷里。听说收在育婴堂抚养,想必已经长大。他可是你留下的根苗啊!”王文流着泪说:“幸亏老天爷开眼,这个苦命的孩子已经回到我身边了。”王文就把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接着,王文问:“你怎么落魄到这个样子呢?”赵东楼叹口气说:“今天才知道,和那些妓女相好,是不能过于痴情的!还有什么可说呢!”

  原来,那老太婆往北搬家时,赵东楼跟着去做买卖,就把那些难以搬运的货物统统低价出卖了,途中又花了不少车脚费,加上种种开销,亏损很大。妮子索取的钱财又特别多,几年工夫,万贯家产荡然一空。老太婆见他钱财花光了,早晚竟以白眼相待。这时,那妮子便逐渐到富贵人家过夜,经常几个晚上都不回来。赵东楼虽然气愤得难以忍受,却也无可奈何。一天,恰好老太婆外出了,鸦头从窗户里呼唤赵东楼,提醒他说:“妓院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她们之所以和你亲热,不过是图你的钱财罢了。如果现在你还留恋着不走,将要遭到大祸呀!”赵东楼害怕了,这才如梦初醒。临走时,赵东楼偷偷去探望鸦头。鸦头交给他一封信,托他转交给王文。赵东楼这才回到家乡。赵东楼给王文讲了自己的遭遇,接着拿出鸦头的书信。信上说:“知道孜儿已经在你身边了。我遭受的灾难,东楼想必会当面给你细说。这是前世造下的孽,没什么可说的!我被关闭在阴暗的小屋里,难见天日,鞭子把我打得皮开肉绽,饥火煎心,真是度日如年!你如果没有忘记咱们在汉口的日子,雪夜单被,互相拥抱取暖的恩爱,该和儿子商量个办法,定能把我救出火坑。母亲和姐姐对我虽然很残忍,但毕竟还是亲骨肉,望你嘱咐儿子,不要伤害她们。这是我的最大心愿。”

  王文读完信,不禁泣不成声。拿些钱物送给赵东楼,赵东楼就辞别走了。

  这时,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实情告诉了他,拿母亲的信给他看。王孜气得眼眶都要瞪裂了。当天便赶赴京城。他打听到老太婆的住处。到那里一看,车马盈门。王孜直闯进去,妮子正和湖广的嫖客共饮,看见王孜,惊愕地站起来,吓得面无人色。王孜猛冲过去,一刀把她杀死。宾客大吃一惊,以为来了强盗。可是看看妓女的尸首,已经变成狐狸。王孜又拿着刀,径直往里闯,见老太婆在督促佣人做菜调汤。王孜刚到屋门口,老太婆忽然不见了。王孜四处察看,急忙抽箭搭弓朝屋梁射去,只见一只狐狸被箭头射穿心脏掉了下来。王孜挥手一刀割下了狐狸的脑袋。王孜找到囚禁母亲的房子,立刻用石头砸开房门,母子相见,痛哭失声。母亲问起她娘,王孜说:“已经杀了!”母亲埋怨说:“孩儿怎么不听我的话呢!”事已至此,只得叫儿子把尸首扛到野外埋了。王孜假装答应,却把那死狐狸的皮剥下,藏了起来。又去搜查老太婆的箱柜,取走了全部金银财宝,护送母亲回了家。

  王文夫妻俩重新团聚,悲喜交集。随后询问老太婆的下落,王孜说:“在我的背囊里呢。”王文吃惊地问怎么回事,王孜从背囊里拿出两张狐狸皮献上。母亲一见大怒,骂道:“你这个忤逆儿!怎么能这样做!”说完就号啕大哭,捶胸顿足,翻来覆去想要寻死。王文极力劝慰她,呵叱儿子胡闹,要他把狐狸皮埋葬掉。王孜气愤地说:“母亲现在到了安乐的地方,立刻就忘掉挨打的苦楚啦?”母亲听了这话更加生气,啼哭不止。直到王孜埋葬了狐狸皮,回来告诉她,她的怒气才消了一点。王文自从鸦头归来,家业日益兴盛。心里感激赵东楼,拿了许多金银酬谢他。赵东楼才知道老太婆母女原来都是狐狸。

  王孜侍奉父母特别孝顺,但偶尔不小心惹着他,就会暴跳如雷。鸦头对王文说:“儿子身上有拗筋,不把它割掉,终究会惹出人命官司,弄得倾家荡产。”一天夜晚,等王孜睡熟,他们就偷偷地捆住他的手脚。王孜醒来说:“我没有罪。”鸦头说:“要给你治暴虐病,你要暂时忍点疼痛。”王孜大喊大叫,可怎么也挣脱不开绳索。鸦头拿来一根大针,对准王孜的踝骨侧面,扎进去三四分深,用力挑断拗筋,发出嘣嘣的声音。又在肘间和脑后也照样挑断了筋。挑完就解开绳子,拍拍肩膀,叫他安睡。天亮以后,王孜跑来问候父母,哭着说:“孩儿昨晚回忆过去的所作所为,认识到都不是人应该做的!”父母听了十分高兴。从此以后,王孜像姑娘那样温顺,乡里的人都夸他品德好。

  异史氏说:“妓女尽是狐精,没想到真有狐精做妓女的;至于狐精成了妓院的鸨母,那更是地道的禽兽了,干出伤天害理、灭绝人伦的事,又有什么奇怪呢?至于受到千百次的折磨,到死没有二心,这是人类也难以做到的,竟然出在一个狐女身上,谁能想到呢?唐太宗说魏征敢于直谏,举止因此美好可爱,我说鸦头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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