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对他更好了。从此,七郎常常几天留在武公子家。送他东西都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有一次,正逢武承休生日,贺客及随从很多,武家卧室都住满了。武承休跟七郎睡到一个小房间去,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席子睡。二更快过,仆人们都睡着了,他们两个还在说话。七郎的佩刀挂在墙上,忽然自己从刀鞘里跳出几寸高,铮铮作响,寒光像闪电一样。武承休吃惊地爬起来。七郎也起来,问:“床下睡的是什么人?”武承休答道:“都是仆人。”七郎说:“这里面一定有恶人。”武承休问什么原因。七郎说:“这刀是从外国买回来的,杀人时头已落地,血尚未沾衣。我们家佩用它至今已经有三代了。它砍下的头颅数以千计,还像新刀一样锋利。它见了恶人就会鸣响出鞘,离杀人的日子就该不远了。公子应当亲君子,远小人,或许万一能避免意外的灾祸。”武承休点头称是。七郎始终心绪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武承休说:“祸福是天数,何必这样深深担忧?”七郎说:“我什么都不怕,只是想家里还有老母亲在。”武承休说:“怎么竟然就想到这地步了呢!”七郎说:“没事最好。”
原来睡在床下的有三个人:一个叫林儿,是久受宠爱的娈童,能得主人欢心;一个是小僮仆,十二三岁,是武承休日常使唤的;一个叫李应,最倔强,时时为小事瞪着眼睛跟主人争吵,武承休早就讨厌他了。武承休当夜暗暗思索,所谓恶人一定是李应。第二天早上,他唤李应来,好言好语地辞退了他。
武承休的大儿子武绅,娶妻王氏。一天,武承休外出,留林儿看守书房。书斋里菊花正盛。王氏想公公外出,书斋的院子应该没人,便自己前去摘菊花。林儿突然冲出来调戏她。王氏想逃跑,林儿把她硬抱进房间。王氏哭喊抗拒,脸色大变,嗓门嘶哑。武绅赶来,林儿才放手逃去。武承休回家听说了,愤怒地要找林儿,竟已不知去向。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投身到某御史家去了。这御史在京城做官,家里的事都交给他弟弟管。武承休凭着多年朋友的情分,写信去讨林儿,御史的弟弟竟不予理睬。武承休更加生气了,写状子递给县令。县衙门的拘捕令虽然发出,但衙役不去抓人,县令也不予追究。武承休正在愤怒,正好七郎来了。武承休说:“你的话应验了。”于是把这事告诉了他。七郎神色凄惨,始终没说一句话,就径自走了。
武承休吩咐精干的仆人去巡察林儿的行踪。林儿夜里回家,被巡察的人捉住去见武承休。武承休把他痛打一顿。林儿也恶言恶语谩骂武承休。武承休的叔父武恒,本是很有修养的人,怕侄子暴怒之下弄出祸端,便劝他不如以官法处置。武承休听从了,捆上林儿送到县衙。但御史家的书信寄到,县官就把林儿放了,让御史家的仆人把他领了回去。林儿更加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中散布谣言,说主人的儿媳妇跟他私通。武承休毫无办法,怒气填膺,悲愤欲绝。他走到御史家门口叫骂。邻里们把他劝回了家。
过了一晚,忽有家人禀告:“林儿被人杀死了,尸体抛在旷野里。”武承休又惊又喜,胸中闷气稍微得到舒缓。一会儿,听说御史家告了他们叔侄,武承休便同叔父一道去对质。县令不容分辩,要给武恒上刑。武承休高声喊道:“说我们杀人,那是莫须有!至于辱骂官宦人家,那是我干的,跟我叔父无关。”县令不管,只当没听见。武承休怒目圆睁,想冲上前去,被一群衙役揪住。行刑的衙卒都是豪绅家的走狗,武恒又老迈,刑签上的数目没打到一半,已经奄奄一息昏死过去。县令见武恒快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又哭又骂,县令也像没听见一样。武承休便把叔父抬回家。他满腔悲愤,却又无计可施。这时想找七郎来商量,但七郎始终不来慰问一下。武承休暗想:我待七郎不薄,怎么像个路人似的无情?又疑心杀林儿的一定是七郎。转念想:如果真是,怎么不商议一下?他于是派人到田家去探看,到那儿只见大门紧锁,静悄悄的,邻居们都不知道他们一家的去向。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舍跟县令商议着什么。当时正值早上送柴草、用水进官舍,忽然有个打柴汉子来到跟前,放下柴担子,抽出一把锋利的钢刀,直冲过去。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挡刀,钢刀落下,削断手腕;再一刀,才砍下他的脑袋。县令大惊,鼠窜而去。那汉子还在四处寻找。衙役县吏们赶忙关上县衙大门,操起棍棒大声呼喊。那汉子于是自刎而死。衙役们纷纷上前来看,有认识的,知道是田七郎。县令惊魂稍定,才走出来查验。只见七郎直挺挺躺在血泊中,手中还握着刀。县令正在察看的时候,七郎的尸身突然跳起,竟把县官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才重新倒下。衙门里的官吏要去抓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但他们已逃走好几天了。
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跑来哭他,尽情哀悼一番。人们都说是武承休主使田七郎。武承休倾家荡产贿赂当权者,才得以免罪。七郎的尸首丢弃在荒野三十多天,猛禽野犬在四周守护着。武承休去收了尸,隆重地殓葬了。七郎的儿子流落到登州,改姓佟。他长大参加军队,因军功升至同知将军。他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还带他去看他父亲的坟墓。
异史氏说:“一文钱也不轻易接受,正是那种一顿饭的恩惠也不忘记的人。田母真是贤德啊!七郎这人,仇没报完,死了还要申雪,又是多么神奇啊!倘使荆轲能够这样,就不会遗恨千年了。如果有这样的人,可以补天网的疏漏。世道茫茫,只恨七郎太少了。真是可悲啊!”
促 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甦。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神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君,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今译】
明代宣德年间,皇宫里流行斗蟋蟀的游戏,每年向民间征收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西部地区的特产,有个华阴县令想巴结上司,弄了一只献上去,试着让它斗一下,还挺善斗,朝廷于是责令华阴县常年进贡蟋蟀。县令责令里正去征收。市井里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得到好蟋蟀就用笼子养着,抬高价格,当作可以囤积起来赚钱的货物。衙吏们狡猾奸诈,借此按人口摊派费用,上头每责成进贡一只蟋蟀,总要使几户人倾家荡产。
县里有个书生叫成名,一直连秀才也没考上。他为人老实而不善言语,便被狡猾的衙吏报上去充任里正的差事,他想尽办法也摆脱不掉。不到一年,微薄的家产就赔光了。又碰上征收蟋蟀,他不敢按人头摊派,而自己又没钱可垫,愁得要死。妻子说:“死有什么用处?还不如自己去找,也许碰巧逮到一只可以充数的呢。”成名觉得有道理,便早出晚归去找。他提着竹筒和铜丝笼子,在破墙下,草丛里,探石挖洞,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一直没什么结果,即使捕到两三只,又都是又小又弱,不合规格。县令定了时限追讨,误期就要责打。十几天内,成名挨了上百下板子,两条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出去捉蟋蟀也不行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寻死。
这时,村里来了个驼背的巫婆,能请神占卦。成名的妻子拿了钱去占卜。只见红妆女子、白发婆婆挤满巫婆门前。成妻进了屋,见里间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问卦的人在香炉上点了香,跪在下面磕头。巫婆从旁向空中替他们祝祷,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念些什么词儿,人们都恭敬地站着等着。一会儿,帘子里扔出一张纸来,上面就写着人们心里的事情,丝毫不差。成妻把钱放在桌上,也跟前头的人一样烧香叩拜。一顿饭工夫,帘子一动,一张纸扔了出来。捡起来一看,不是字,而是一张画:当中画着殿堂,像是寺院;后面小山下,乱躺着奇形怪状的石头,有丛丛荆棘,一只青麻头蟋蟀趴在那儿;旁边一只蛤蟆,像要蹦跳的样子。她翻来覆去看不明白。但看到蟋蟀,暗暗符合了自己的意愿。她叠起来藏好,回家拿给成名看。成名心里来回思索:莫非是教给我捉蟋蟀的去处?细看那景物,与村东大佛寺很相似。于是他强撑起来,拄了拐杖,拿着那画,来到大佛寺后面。那里有座古坟隆起,沿着坟边走去,见许多石头鱼鳞似的排列在那里,真和画里画的一样。他在乱草丛中,侧着耳朵慢慢地走,像寻找针尖草籽那么仔细。可是找得心烦眼花,耳鸣力竭,也不见蟋蟀的影子。他还是不停地到处找,忽然有只癞蛤蟆一下跳走了。成名更加惊愕,忙追过去。癞蛤蟆钻进草丛里。成名跟过去,拨开草丛寻找,见有一只蟋蟀趴在荆棘根下,他急忙用手去扑,蟋蟀钻进石洞里。他拿细草来拨,蟋蟀不出来;用竹筒里的水灌,才出来。这只蟋蟀体态十分雄健俊美。成名追上去逮住了它。仔细一看,大个头,长尾巴,青脖子,金翅膀。成名高兴极了,装在笼子里带回家。全家人都庆贺,就像是得了价值连城的美玉一般。成名把蟋蟀养在放了盆子里,喂它蟹肉、栗子仁,爱惜备至,等着限期一到,就送往官府交差。
成名有个九岁的儿子,见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盆子。蟋蟀突然跳出盆子,跳得很快,孩子一下子没捉到。到他再扑,扑到手里时,蟋蟀已腿断肚破,很快就死了。孩子吓坏了,哭着去告诉母亲。母亲一听,吓得脸如死灰,大骂道:“孽根!死期到了!你爹回来,自会跟你算账!”孩子哭着出去了。不久,成名回家,听妻子一说,就像迎头倒了一盆冰雪。他怒冲冲地找儿子,儿子已不知去向,后来在水井里找到孩子的尸体。成名于是转怒为悲,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夫妻对着墙角发呆,饭也不做,话也不说,默默相对,绝望到了极点。
天快黑了,成名打算把孩子用草席包上埋了,近前一摸,还有微弱的呼吸。他惊喜地把孩子安置在矮床上,半夜里孩子苏醒过来。夫妻俩心里稍稍宽慰。但蟋蟀笼子空空如也,成名一看就愁得哀声叹气,也顾不得再想孩子的死活,从黄昏到天亮,都合不上眼。
太阳出来了,成名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愁。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蟋蟀的叫声,他很惊异,急忙起来察看,那只蟋蟀好像还活着。他高兴地去捕捉。蟋蟀叫一声就跳走,跳得非常快。成名用手掌盖住,觉得手心里空无一物;手才抬起,它又跳得老远。他急忙赶上去。拐过墙角,就不知去向了。成名走了几个来回,四处探看,见有只蟋蟀趴在墙上。仔细一看,身子短小,黑红色,显然不是原来的那一只。成名因为它小,觉得不中用,还是东找西看,寻找刚才追的那一只。墙上的小蟋蟀忽然跳落在他的衣服上。成名一看,这蟋蟀样子像土狗,梅花翅儿,方头长腿,看上去似乎还不错。他高兴地把它收进笼子。准备送到县衙去,但心中不安,怕不合上司的心意,想让它先斗一斗,看怎么样。
村里有个喜欢多事的年轻人,驯养了一只蟋蟀,给它起名叫“蟹壳青”,天天跟其他年轻人养的蟋蟀相斗,每战必胜。他想靠它发财,要价很高,但没有人买。他径直上门找成名,看到成名养的蟋蟀,捂着嘴忍住笑,便拿出自己的蟋蟀,放进旁边的笼子里。成名一看,那蟋蟀个头大,身长体壮,心中添了几分惭愧,不敢跟他较量。年轻人再三勉强。成名转念一想,养着不合格的蟋蟀反正没用,不如豁出去博得一笑。于是把两只蟋蟀一同放进斗盆里。小蟋蟀趴着不动,呆若木鸡。年轻人又大笑不止。试着用猪鬃毛撩拨它的触须,它依然不动。年轻人又笑。多次撩拨它,小蟋蟀暴怒起来,直向对方冲去,于是两只蟋蟀腾跃搏击,抖擞精神,难解难分,不时发出叫声。一会儿,只见小蟋蟀突然跃起,张开尾巴,竖起触须,直咬对手的脖子。年轻人大惊,把它们分开,中断了争斗。小蟋蟀翘起翅膀,得意地鸣叫,像是在向主人报捷。成名高兴万分。
大家正在一起玩,一只公鸡突然跑来,径直上前啄小蟋蟀。成名吓得站起来大声叫。幸好一下没啄中,小蟋蟀跳出一二尺远;公鸡凶猛地上前,追上去,小蟋蟀已在公鸡爪下了。成名仓猝间不知怎么抢救,跺着脚,面无血色。可眨眼之间见公鸡伸着脖子又是扭摆又是扑腾;成名上前细看,原来小蟋蟀落在鸡冠上,拼命叮住不放。成名更加惊喜,捉下来放进笼子里。
第二天,成名把蟋蟀献给县令。县令见那么小,发火斥责成名。成名说了它的奇异本领。县令不信。试和别的蟋蟀相斗,那些蟋蟀都败阵了;又用公鸡来试,果真跟成名说的一样。县令于是奖赏了成名,把小蟋蟀献给巡抚。巡抚非常高兴,用金笼子装着进贡给皇上,还写了奏章详细描述它的本领。小蟋蟀进了皇宫后,普天之下进贡的蟋蟀,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所有奇异的品种,全都比过了,没有斗过它的。小蟋蟀每次听到琴声,就应着节拍起舞。人们更加感到神奇。皇帝大为高兴,下诏赐给巡抚名马和锦缎。巡抚没忘记小蟋蟀的出处,没多久,县令以政绩“卓越优异”上报朝廷。县令高兴之下,免除了成名的杂役。他又嘱咐负责教育的官员,让他当了秀才。从此,成名以善养蟋蟀而闻名,多次受到巡抚的特殊优待。没几年,成名有田地百顷,楼阁亭台无数,牛羊好几百头。他出门时穿的衣服,骑的骏马胜过大族世家。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使用一样东西,未必不是过后就忘记了;但奉命行事的官吏就定下进贡的常例。加上官员贪婪,吏役暴虐,老百姓天天卖妻子儿女,也没有休止。所以天子迈出半步,都关系到老百姓的命运,不可大意啊。惟有成名因为读书受穷,由于蟋蟀致富,穿裘衣,驾骏马,意气洋洋,当他做着里正、受到责打时,哪里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呢!老天爷要报答忠厚老实的人,于是让巡抚和县令也一并受到恩泽。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是如此啊!”
鸦 头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仍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构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度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为此虑。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赡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箝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诸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赀,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奈之。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构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马车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刃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削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恸自挝,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之,终当杀人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今译】
秀才王文是山东东昌人,从小就很诚实忠厚。他到楚地游学,路过六河镇,住进一家旅馆。闲时出门散步,遇见同乡赵东楼。赵东楼是个大商人,在外做买卖,经常数年不回家。他见到王文,心里很高兴,握手寒暄了几句,就邀请王文到他的住处去,王文来到赵东楼的住处,看见一位美貌的女子坐在屋里,心里一愣,停住脚不敢进去。赵东楼却不在意,热情地拉他进屋,又隔着窗户叫那女子回避,王文才跟着进去。赵东楼摆上酒菜,对王文问长问短。王文问:“这是什么地方?”赵东楼回答说:“这是一间小妓院。我因为常年在外,暂借这里住宿。”说话间,那美貌的女子多次出出进进。王文觉到局促不安,便要起身告别。赵东楼硬拉住他,叫他坐下。
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女从门外经过,当她扭头看见王文时,那水灵灵的眼睛一次次地打量他,眉目含情,体态容貌娴雅俊美,如同仙女下凡。王文一向耿直正派,到这时也不觉心动如飞。于是问道:“这个美丽的姑娘是谁?”赵东楼说:“这是妓院老鸨的二女儿,小名叫鸦头,今年十四岁了。嫖客多次出重金买动老鸨,但鸦头执意不从,以致经常遭受鸨母的打骂。鸦头一再说自己年幼,苦苦哀求,才免于接客,如今还没接过客呢!”王文听了这话,低着头,默然呆坐,问答前言不对后语。见此情形,赵东楼开玩笑说:“你如果对她有意,我愿给你做个媒人。”王文茫然若失,说:“这个念头,我实在不敢想。”话虽这么说,但天色已晚,却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赵东楼又用做媒的话挑逗他。王文这才说出心里话:“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但我腰包里空空,怎么办呢?”赵东楼认为鸦头性情刚烈,一定不会同意,就故作大方地答应拿十两银子帮助他。
王文拜谢了赵东楼,急忙回去,将自己所有的钱凑起来,共有五两银子,硬要赵东楼去向老太婆商量。老太婆嫌钱少。鸦头却对母亲说:“母亲每天责备我不做摇钱树,今天我愿意满足母亲的心愿。我初学做人,报答母亲的日子还长着呢!别嫌他给的钱少,把财神放走。”老太婆因为鸦头性情执拗,什么事只要依了她,她就十分高兴。于是就答应下来,并打发丫鬟去请王文。赵东楼也不好中途反悔,只得加了些银子交给老太婆。
王文和鸦头情投意合,欢爱倍至。之后鸦头对王文说:“我是个烟花柳巷的卑贱女子,本来与你不配。承蒙你如此爱怜,可说是义重情深。你不惜拿出所有的钱,换取这一夜的欢娱,到了明天怎么办呢?”王文一想,不禁流泪悲泣。鸦头急忙劝慰说:“不要难过。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并不心甘情愿,只是没有遇到像你这样敦厚老实,可以托附终身的人。现在我愿意与你一起连夜私逃!”王文听了,十分高兴,急忙起床。鸦头也跟着起来。
这时听城楼上已打了三更,鸦头赶紧换成男装,两人急急忙忙一道走出妓院,来到王文的住处敲开店门。王文离家时,带着两头毛驴,推说有急事,叫仆人尽快备驴出发。鸦头用几道符箓分别系在仆人的腿上和驴子的耳朵上,然后放开缰绳,那驴子便飞快地向前跑。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直响。跑到天亮,他们已到汉口,便租了房子住下来。王文对鸦头的奇异本领十分吃惊。鸦头说:“我如实说了,你不害怕吗?我并不是人,是狐狸。母亲贪图赚钱,我天天遭受虐待,心里早积下满腹怨恨。如今幸亏脱离了苦海。逃出百里之外,她已无法知道我的下落,今后可以平安无事了。”王文听了,毫无疑忌之心,从容地说:“面对着比荷花还美的姑娘,我却家徒四壁,实在难以自我宽慰,恐怕你终究要离开我。”鸦头说:“你何必顾虑那么多。现在做什么买卖都可赚钱,三口人,粗茶淡饭,还是可以自给的。咱们可以先把驴卖了做点本钱。”王文按照鸦头所说的,在门前搭了个小店铺,和仆人一起干活,贩卖茶酒豆浆。鸦头做披肩,绣荷包,每天都赚一些钱,吃、喝、穿、戴都很有余。这样积累了一年多,逐渐可以雇用婢女和仆妇了。从此以后,王文也不必亲自操作了,只管检查和督促。
一天,鸦头忽然暗暗悲伤起来,说:“今晚当有大难临头,怎么办?”王文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母亲已经知道我的下落,必然逼迫我回去。若是派姐姐妮子来,我倒不十分担心,就怕母亲自己来呀!”转眼到了半夜,鸦头庆幸地说:“不要紧啦,是姐姐来了。”过了一会儿,王文当年在客舍见到的那个女子推门闯了进来。鸦头笑着迎接她。那女子骂道:“你这丫头真不知羞,竟敢跟着男人私奔,藏到这里来了。母亲叫我把你捆回去!”说着就拿出绳子要捆鸦头的脖子。鸦头愤怒地说:“我只嫁一个人,犯了什么罪?”那女子见妹妹顶撞她,更加愤怒,揪住鸦头,衣服都撕破了。这时家里的佣人闻声赶来,那女子害怕,就逃走了。鸦头见姐姐一走,便对王文说:“姐姐回去后,母亲必定亲自来,大祸不远了,得赶快想办法。”于是,鸦头急忙收拾行装,打算向远处逃难。老太婆突然闯了进来。她满脸怒气,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丫头不懂规矩,非得我亲自来不可!”鸦头赶紧迎面跪下,啼哭哀求。可是,老太婆连句话也不说,揪住鸦头的头发,狠狠地把她拎走了。
王文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悲痛得不吃不睡。他急速赶到六河镇,希望花钱能赎回鸦头。但到那里一看,门庭院落如旧,住户却不是原来的人了。王文到处打听,都不知鸦头一家搬到哪里去了。王文悲伤地返回汉口。于是,他遣散了店里的伙计,处理了物品,带着钱回山东老家了。
几年以后,王文偶然到北京办事,路过育婴堂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他的仆人见这个小孩长得很像自己的主人,觉得很奇怪,不住地用眼睛打量他。王文问:“为什么老看这个孩子?”仆人笑着回了话,王文也笑了。仔细看这个小孩,磊落大方,一点也不扭捏胆怯。王文正愁自己没有儿子,见那小孩像自己,挺喜欢他,就拿钱把他赎了出来。问小孩姓名,他说叫王孜。王文说:“你刚出世就被丢弃,怎么知道自己的姓名呢?”小孩回答说:“我听老师说过,捡到我的时候,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听了不禁大吃一惊,说:“我就是王文,哪里会有儿子呢?”转念一想,也许是同名同姓吧。心里暗自高兴,对小孩格外爱惜。回到家,看见小孩的人,不用问姓名,都以为是王文的亲生骨肉。
王孜逐渐长大,腰粗体壮,筋骨有力,喜欢打猎,不喜欢经营庄稼,乐斗好杀。王文也管不住他。王孜还说能看见鬼狐,不过大家都不大相信。恰巧,乡里有人遭了狐的祸害,就请王孜去看。王孜一入门,就指着狐精的隐身处,教人随着他指点的地方狠狠打去。立刻便听到狐狸呜呜直叫,流了一地血,掉了一堆毛。从此,就平安无事了。因为这件事,人们越发把王孜看成奇异的人物。
有一天,王文在街市闲游,忽然遇见赵东楼,见他衣帽不整,面黄肌瘦。王文吃惊地问他从哪儿来,赵东楼神态凄惨,要王文找个地方说话。王文便把赵东楼领到家,摆上酒菜招待他。赵东楼说:“那个老婆子把鸦头抓回去后,没头没脑打了一顿,又往北搬家,又逼她接客。鸦头誓死不从。所以被囚禁起来。生了一个小男孩,被扔在偏僻的小巷里。听说收在育婴堂抚养,想必已经长大。他可是你留下的根苗啊!”王文流着泪说:“幸亏老天爷开眼,这个苦命的孩子已经回到我身边了。”王文就把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接着,王文问:“你怎么落魄到这个样子呢?”赵东楼叹口气说:“今天才知道,和那些妓女相好,是不能过于痴情的!还有什么可说呢!”
原来,那老太婆往北搬家时,赵东楼跟着去做买卖,就把那些难以搬运的货物统统低价出卖了,途中又花了不少车脚费,加上种种开销,亏损很大。妮子索取的钱财又特别多,几年工夫,万贯家产荡然一空。老太婆见他钱财花光了,早晚竟以白眼相待。这时,那妮子便逐渐到富贵人家过夜,经常几个晚上都不回来。赵东楼虽然气愤得难以忍受,却也无可奈何。一天,恰好老太婆外出了,鸦头从窗户里呼唤赵东楼,提醒他说:“妓院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她们之所以和你亲热,不过是图你的钱财罢了。如果现在你还留恋着不走,将要遭到大祸呀!”赵东楼害怕了,这才如梦初醒。临走时,赵东楼偷偷去探望鸦头。鸦头交给他一封信,托他转交给王文。赵东楼这才回到家乡。赵东楼给王文讲了自己的遭遇,接着拿出鸦头的书信。信上说:“知道孜儿已经在你身边了。我遭受的灾难,东楼想必会当面给你细说。这是前世造下的孽,没什么可说的!我被关闭在阴暗的小屋里,难见天日,鞭子把我打得皮开肉绽,饥火煎心,真是度日如年!你如果没有忘记咱们在汉口的日子,雪夜单被,互相拥抱取暖的恩爱,该和儿子商量个办法,定能把我救出火坑。母亲和姐姐对我虽然很残忍,但毕竟还是亲骨肉,望你嘱咐儿子,不要伤害她们。这是我的最大心愿。”
王文读完信,不禁泣不成声。拿些钱物送给赵东楼,赵东楼就辞别走了。
这时,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实情告诉了他,拿母亲的信给他看。王孜气得眼眶都要瞪裂了。当天便赶赴京城。他打听到老太婆的住处。到那里一看,车马盈门。王孜直闯进去,妮子正和湖广的嫖客共饮,看见王孜,惊愕地站起来,吓得面无人色。王孜猛冲过去,一刀把她杀死。宾客大吃一惊,以为来了强盗。可是看看妓女的尸首,已经变成狐狸。王孜又拿着刀,径直往里闯,见老太婆在督促佣人做菜调汤。王孜刚到屋门口,老太婆忽然不见了。王孜四处察看,急忙抽箭搭弓朝屋梁射去,只见一只狐狸被箭头射穿心脏掉了下来。王孜挥手一刀割下了狐狸的脑袋。王孜找到囚禁母亲的房子,立刻用石头砸开房门,母子相见,痛哭失声。母亲问起她娘,王孜说:“已经杀了!”母亲埋怨说:“孩儿怎么不听我的话呢!”事已至此,只得叫儿子把尸首扛到野外埋了。王孜假装答应,却把那死狐狸的皮剥下,藏了起来。又去搜查老太婆的箱柜,取走了全部金银财宝,护送母亲回了家。
王文夫妻俩重新团聚,悲喜交集。随后询问老太婆的下落,王孜说:“在我的背囊里呢。”王文吃惊地问怎么回事,王孜从背囊里拿出两张狐狸皮献上。母亲一见大怒,骂道:“你这个忤逆儿!怎么能这样做!”说完就号啕大哭,捶胸顿足,翻来覆去想要寻死。王文极力劝慰她,呵叱儿子胡闹,要他把狐狸皮埋葬掉。王孜气愤地说:“母亲现在到了安乐的地方,立刻就忘掉挨打的苦楚啦?”母亲听了这话更加生气,啼哭不止。直到王孜埋葬了狐狸皮,回来告诉她,她的怒气才消了一点。王文自从鸦头归来,家业日益兴盛。心里感激赵东楼,拿了许多金银酬谢他。赵东楼才知道老太婆母女原来都是狐狸。
王孜侍奉父母特别孝顺,但偶尔不小心惹着他,就会暴跳如雷。鸦头对王文说:“儿子身上有拗筋,不把它割掉,终究会惹出人命官司,弄得倾家荡产。”一天夜晚,等王孜睡熟,他们就偷偷地捆住他的手脚。王孜醒来说:“我没有罪。”鸦头说:“要给你治暴虐病,你要暂时忍点疼痛。”王孜大喊大叫,可怎么也挣脱不开绳索。鸦头拿来一根大针,对准王孜的踝骨侧面,扎进去三四分深,用力挑断拗筋,发出嘣嘣的声音。又在肘间和脑后也照样挑断了筋。挑完就解开绳子,拍拍肩膀,叫他安睡。天亮以后,王孜跑来问候父母,哭着说:“孩儿昨晚回忆过去的所作所为,认识到都不是人应该做的!”父母听了十分高兴。从此以后,王孜像姑娘那样温顺,乡里的人都夸他品德好。
异史氏说:“妓女尽是狐精,没想到真有狐精做妓女的;至于狐精成了妓院的鸨母,那更是地道的禽兽了,干出伤天害理、灭绝人伦的事,又有什么奇怪呢?至于受到千百次的折磨,到死没有二心,这是人类也难以做到的,竟然出在一个狐女身上,谁能想到呢?唐太宗说魏征敢于直谏,举止因此美好可爱,我说鸦头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