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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叉国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21296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四章 夜叉国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

  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处,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二物相语,如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啗噉。徐大惧,取橐中糗糒,并牛脯进之。分啖甚美。复翻徐橐,徐摇手以示其无。夜叉怒,又执之。徐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饪。”夜叉不解其语,仍怒。徐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二物噉之喜。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徐曲体遥卧,深惧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鹿来付徐。徐剥革,于深洞处流水,汲煮数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噉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噉。居数日,夜叉渐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携一雌来妻徐。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状。命徐多煮肉。徐以问雌,雌云:“此天寿节。”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众各摘其五,并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穿挂徐项。徐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顷俱出。徐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广阔数亩。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围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以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风扬尘,张皇都出。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群随入,东西列立,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于此乎?”群哄应之。顾徐曰:“此何来!”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大夜叉掬啖尽饱,极赞嘉美,且责常供。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众白:“初来未备。”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穿挂。徐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其子,辄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坐。忽别洞来一雌,欲与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扑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龁断其耳。少顷,其雄亦归,解释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动息不相离。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辄教以人言,渐能语,啁啾之中,有人气焉。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依依有父子意。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风大作。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昼夜达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能举百钧,粗莽好斗。交帅见而奇之,以为千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

  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便问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去移时,挟鹿肉来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少年甚歆动。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劝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汝行。烦于父兄处,寄一耗问。”商伏洞中几半年。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大惧,不敢少动。一日,北风策策,少年忽至,引与急窜。嘱曰:“所言勿忘却。”商应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归。

  敬抵交,达副总府,备述所见。彪闻而悲,欲往寻之。父虑海涛妖薮,险恶难犯,力阻之。彪抚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帅,携两兵至海内。逆风阻舟,摆簸海中者半月。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忽而涌波接汉,乘舟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彪视之,一物如夜叉状。彪乃作夜叉语。夜叉惊讯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千里,此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舟来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流瞻望。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因执手哭。既而问母及妹,并云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去。未几,母妹俱至,见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为人所凌。”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渡。母子方徊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彪喜曰:“天助吾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奔。彪向三人脱分袍裤。抵家,母夜叉见翁怒骂,恨其不谋。徐谢过不遑。家人拜见家主母,无不战栗。彪劝母学作华言,衣锦,厌粱肉,乃大欣慰。

  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皙。弟曰豹,妹曰夜儿,俱强有力。彪耻不知书,教弟读。豹最慧,经史一过辄了。又不欲操儒业;仍使挽强弩,驰怒马。登武进士第。聘阿游击女。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守备失偶,强妻之。夜儿能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无虚落。袁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于闺门。豹三十四岁挂印。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诏封男爵。豹代母疏辞,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今译】

  交州徐某,经常漂洋过海去做生意。一次,忽然遇到风暴,飘离航道。他睁开眼睛看时,只见前面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深山。他希望有人家居住,就把船拴好,背着干粮和干肉登上岸。刚走进山里,只见两旁的山崖上都是洞口,密密麻麻,就像蜂房一样,洞里还隐隐约约传出说话的声音。徐某来到一个洞口外,停下脚步偷偷往里面一看,洞里有两个夜叉,尖利的牙齿就像两排剑戟,眼睛闪闪发光,好像两盏明灯一样,他们正在用利爪撕扯着生鹿肉来吃。徐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想飞奔下山,可是夜叉已经发现他了,就停止吃肉,追出来把他抓进洞里。两个夜叉互相说着话,声音好像鸟兽在叫,他们争着撕扯徐某的衣服,像要把他吃掉。徐某非常害怕,连忙从口袋里拿出干粮和干牛肉,一起送给他们。两个夜叉分着吃,吃得很香。吃完又来翻徐某的口袋。徐某摆摆手,表示没有了。夜叉很生气,又把徐某抓起来。徐某哀求他们说:“把我放了吧,我船上有饭锅,可以煮东西吃。”夜叉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满面怒气。徐某又用双手向他们比划着示意,夜叉似乎明白了一点,就跟着他回到船上,把饭锅取回山洞。徐某点燃了一捆柴草,把夜叉吃剩下的鹿肉煮熟,然后递给他们。两个夜叉吃得很高兴。天黑了,夜叉用大石头堵住洞口,好像是怕徐某逃走,徐某蜷曲着身体,离夜叉远远地躺下,深怕不小心被他们吃掉。

  天亮以后,两个夜叉出去了,临走时又把洞口堵上。一会儿,他们带回来一头鹿交给徐某。徐某剥去鹿皮,从山洞深处的溪流中取来水,煮了几锅鹿肉。不久又来了几个夜叉,一起狼吞虎咽地把鹿肉吃完了,他们指着饭锅,似乎是嫌锅太小了。过了三四天,一个夜叉背来了一口大锅,和人们常用的差不多。于是夜叉们各自送来野狼和麋鹿之类猎物。煮熟以后,喊徐某和他们一块吃。住了几天,夜叉渐渐和徐某混熟了,出门时也不再把洞口堵上,相处得好像一家人一样。徐某慢慢地能够从夜叉的声音里猜出他们的意思,还常常模仿他们的声音,学讲夜叉话。夜叉更加高兴,就领来一个母夜叉给徐某做妻子。徐某刚开始时很害怕,一点儿也不敢动。母夜叉主动与他亲热,徐某这才和她交合。母夜叉快乐极了。从此,她常常留下熟肉给徐某吃,就像夫妻那么要好。

  一天,夜叉们很早就爬起来,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轮班出门,好像要去伺候什么贵客。他们叫徐某多煮些肉。徐某就问母夜叉是怎么回事,母夜叉说:“今天是天寿节。”说完就走出去,对夜叉们说:“徐郎还没有骨突子呢。”夜叉们就各自摘下五颗明珠,一齐交给母夜叉,母夜叉又把自己的摘下十颗来,共得五十颗,用野麻做绳子,把它们穿起来挂在徐某的脖子上。徐某一看,一颗明珠可以值一百几十两银子。一会儿,夜叉们都出去了。徐某煮好肉,母夜叉就来请他去,说:“我们去迎接天王。”徐某跟着她来到一个大洞,这个洞有好几亩地大。洞里有块石头,平滑得好像桌子一样;四周都有石座;上首的一个石座蒙着一张豹皮,其余的都蒙着鹿皮。二三十个夜叉并排着坐满了鹿皮石座。不一会儿,刮起一阵大风,尘土飞扬,夜叉们都慌忙跑出去。只见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样子也很像夜叉,大步流星地奔进洞里,叉开两腿坐在豹皮石座上,鹰一般的目光向四周扫视。夜叉们跟着走进来,列队站在东西两边,全都仰着头,把双臂交叉成十字形,那大夜叉挨个儿点了一遍,问道:“卧眉山的全都在这里了吗?”夜叉们齐声答应。大夜叉看着徐某说:“这个是从哪里来的?”母夜叉回答说是自己的夫婿。夜叉们又称赞他很会烹调肉食。马上就有两三个夜叉,跑过去把熟肉取来摆在石桌上。大夜叉双手捧着吃了个饱,极力称赞,说味道太美了,并且责令徐某要常常向他供献熟肉。又看着徐某问:“骨突子怎么这样短?”夜叉们回答说:“他刚来,还没有准备。”大夜叉就从脖子上取下珠串,摘下十颗交给徐某;每颗都像手指头那么大,光滑溜圆得像弹丸一样。母夜叉急忙接过来,替徐某穿好挂上,徐某也双臂交叉,用夜叉语表示感谢。大夜叉于是离开大洞,踏着大风飞快地走了。夜叉们这才享用剩下的熟肉,然后各自散去。

  徐某在夜叉国住了四年多,母夜叉忽然临产,一胎就生了两男一女,都是人的样子,并不像他们的母亲。夜叉们都很喜欢这几个孩子,常常逗他们玩。一天,夜叉们出去猎取食物,只剩下徐某独自坐在洞中。忽然从别的山洞跑来一个母夜叉,要和徐某私通,徐某不肯。那母夜叉很生气,就把徐某扑倒在地上。徐某的夜叉妻子从外面回来,看到这情景,不禁勃然大怒,和那母夜叉厮打起来,把那母夜叉的一只耳朵都咬断了。打斗了一会儿,那母夜叉的丈夫也回来了,劝解了一番,把那母夜叉叫了回去。从此,母夜叉常常守着徐某,片刻不离。

  又过了三年,子女都会走路了。徐某经常教他们学讲人话,渐渐地他们都能说一点,在咿咿呀呀的学话过程中,表现出了人的脾性。虽然都是孩子,可是爬山越岭就像走平地一样。他们非常依恋亲近徐某,很有父子之情。

  一天,母夜叉领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出去了,半天也没回来。这时,北风大作,徐某心情凄恻地思念起家乡。他带着儿子来到海边,看见旧日的商船还在,便和儿子商量一同回家乡。儿子想去对母亲说一声,徐某把他劝住了。父子俩登上船,一天一夜就到了交州。回到家里,妻子已经改嫁了。徐某拿出两颗明珠,卖了好几万两银子,家里于是非常富裕。儿子取名徐彪。十四五岁就能举起数千斤的东西,性格鲁莽好斗。交州的大帅见他有这般勇力,很为惊奇,就让他担任千总之职。正好碰上边境发生战乱,徐彪英勇作战,立了战功,十八岁就被封为副将。

  当时,有个商人出海经商,也遇到暴风,被刮到卧眉山。刚登上海岸,就看见一个少年。少年看见商人,吃了一惊,当知道他是中国人时,就问他的家乡在哪。商人告诉了少年。少年就把商人拉入山谷中的一个小石洞里,洞外荆棘丛生,少年嘱咐商人不要出去,说完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带来鹿肉给商人吃,又自我介绍说:“我的父亲也是交州人。”商人一问,才知道是徐某,在外地做买卖时曾经相识。商人便说:“你父亲是我的朋友。他儿子现在当了副将。”少年不明白副将是什么意思。商人说:“这是中国的官名。”少年又问:“什么叫官?”商人说:“出门就坐轿骑马,回家就住高堂大厦;在上面一声呼唤,下面就齐声答应;见到他的人只能侧目看他,侧身站着。——这就叫做官。”少年听了很羡慕。商人说:“既然尊父在交州,你怎么长期滞留在这里?”少年就把实情告诉商人。商人劝他回到交州。少年说:“我也常常这样想。但我母亲不是中国人,语言、相貌都很不一样;而且同类发觉了,我们一定会被残害。因此犹豫不决。”便走出石洞,对商人说:“等北风起时,我来送你走。麻烦你到我父亲和哥哥那里,给他们传个音讯。”

  商人在小石洞里躲藏了几乎半年。有时从荆棘丛生向外偷看,看见山里总是有夜叉走来走去,他十分害怕,一点儿也不敢乱动。一天,北风吹得枯叶沙沙作响,少年忽然来到石洞,领着商人急急地往海边跑,并嘱咐他说:“我拜托你的事千万别忘了。”商人连声答应。少年又把一些熟肉放在船舱里的桌子上,商人就开船往回走。船回到交州后,商人来到副将府上,把自己所见到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徐彪听了十分伤心,就想去寻找亲人。他父亲担心海上波涛汹涌,妖魔群集,风险太大,吉凶难测,便极力劝阻他。徐彪捶胸顿足,悲伤痛哭,父亲怎么劝也劝不住。徐彪把事情禀告了交州大帅,带着两个士兵乘船下海。

  船遇到顶头风,在海浪里颠簸漂流了半个月。四处一望,大海无边无际,一片迷蒙,无法分辨东南西北。忽然涌来一阵滔天巨浪,船被打翻了。徐彪掉到海里,随着波涛浮沉。过了很久,被一个东西拖着来到一个地方,那地方竟然有房舍。徐彪看看那拖他的东西,长得和夜叉一样。徐彪就用夜叉语跟他说话。那夜叉很惊奇,问徐彪要到哪里去,徐彪就说要去卧眉山。夜叉高兴地说:“卧眉山是我的老家。刚才无意冒犯了你,很对不起!但你离开原来的航道已有八千里了。这里是去毒龙国的路,去卧眉山不是走这条路。”于是找来一只船送徐彪,夜叉在水里推着船走,快得像离弦的箭一样,转眼间已航行了一千里。过了一夜,船已经抵达北岸。只见一个少年面对大海遥望着。徐彪知道山里没有人类,怀疑少年是自己的弟弟,走近一看,果然不错,于是拉住他的手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徐彪问起母亲和妹妹的情况,弟弟说她们都很好、很健康。徐彪想和弟弟一起去看母亲、妹妹,弟弟阻止了他,独自急忙地离开了。徐彪回过头去感谢那夜叉,夜叉却已经走了。不久,弟弟领着母亲和妹妹一齐赶来,见到徐彪,他们都哭了。徐彪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他们。母亲说:“去了恐怕会被人欺负。”徐彪说:“我在中国做了官,十分荣耀,没人敢欺负的。”回去的主意就这样定下来了,只是苦于一直吹逆风,难以渡过大海。母子几个人正在彷徨,忽然看见船上的布帆向南鼓动,呼呼作响。徐彪高兴地说:“真是天助我也。”于是一个跟一个上了船,逐波急驶,犹如离弦之箭,三天便抵达交州岸边,看见他们的人都吓得纷纷奔逃。徐彪把自己的衣裤脱下来,分给他们三个人穿上。

  到家以后,母夜叉看见徐某,气得怒骂不止,恨他当时不和自己商量就私下逃走。徐某急忙连声道歉。家人来拜见主母,没有一个不吓得浑身发抖。徐彪劝母亲学讲中国话,穿锦绣衣裳,吃佳肴美味,她非常高兴。母女两人都穿男装,很像满族服装的款式。几个月后就稍微懂得一点中国话。弟弟妹妹的皮肤也渐渐白皙起来。弟弟名叫徐豹,妹妹名叫徐夜儿,都非常强健有力。徐彪为自己不懂诗书而感到羞耻,就让弟弟读书。徐豹十分聪慧,经书、史书学过一遍就能明白。但他不想习文以求进取,徐彪就仍然叫他拉强弓、骑烈马,后来考中了武进士,娶了一个游击将军的女儿做妻子。人们因为徐夜儿是异种,没有人敢娶她。正好徐彪部下的袁守备死了妻子,徐彪就硬把妹妹嫁给他。徐夜儿能拉开百石强弓,百步以外射小鸟,箭无虚发。袁守备每次出征,总是和妻子一起上阵,后来袁守备历任同知将军,所建树的功勋多半出于徐夜儿。徐豹三十四岁挂将军印。母亲曾经跟随他南征,每当遇到强敌,总是身穿铠甲,手执刀剑,为儿子做接应,敌人见到她,没有不退避逃跑的。皇帝下诏封她为男爵。徐豹替母亲上表辞谢,于是改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夜叉封夫人,这样的事也真极少听到,但是仔细想来其实并不罕见:每家床头都有一个母夜叉在。”

  连 城

  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淹蹇。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保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饥思啗。

  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未几,女病瘵,沉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也!”使返。史怒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如蚁,因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反,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皆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太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生属之,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嘿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灵寝,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之奈何。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往侦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者。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

  【今译】

  乔生是云南晋宁人,少年时就很有才气。可是到了二十多岁,还是很不得志;为人很讲义气,对朋友肝胆相照。他和顾生交情很好;顾生死后,他常常周济顾生的妻子和儿女。县令因他文才出众,十分器重他。后来县令在任职期间去世,家中老小困在晋宁无法回乡,乔生就变卖了家产,护送县令的灵柩及其遗属回原籍,往返二千多里。因此读书人更加敬重他,而他的家境也从此更加衰败。

  史举人有个女儿,名叫连城,擅长刺绣,又知书达理。史举人非常疼爱她,拿出她刺绣的《倦绣图》征集年轻人来题诗赞咏,想从中选择一个女婿。乔生献上两首诗。一首写着这样四句: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另一首诗赞叹连城的刺绣技艺: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连城得到诗句后很高兴,对着父亲大加夸赞。史举人却嫌乔生太穷。连城逢人就称赞乔生的才学,又打发一个老妇人假托父亲之命,赠送银子给乔生,资助他读书。乔生感动地说:“连城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呀!”心中于是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日日想念着连城。

  不久,史举人把连城许给了一个盐商的儿子王化成,乔生绝望了,但梦魂中仍然对连城念念不忘。又过了些日子,连城得了痨病,病势沉重,卧床不起。有个西域来的行脚和尚,自称能治好连城的病,但必须用一钱男子胸脯上的肉,捣碎了调合在药粉里。史举人派人到王家去告诉未婚女婿。女婿笑着说:“这傻老头,想挖我的心头肉啊!”派去的人回来告诉史举人,史举人就对别人说:“有能够割肉的,我就把连城嫁给他。”乔生听到消息就赶到史举人家里,自己掏出利刀,在胸脯上割下一块肉交给和尚。鲜血把衣衫都染红了,和尚给他敷上药才止住血。用这块肉调合成三个药丸,连城分三天吃完,病就马上好了。史举人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就先把话告诉了王化成。王化成很生气,要到官府告状。史举人便设宴邀请乔生,把一千两银子放在桌子上,对乔生说:“实在辜负了你的大恩大德,请让我用这个来答谢你吧。”于是把自己违背诺言的缘故告诉乔生。乔生生气地说:“我之所以舍得割下胸脯上的肉,只不过是想报答知己罢了。难道是卖肉吗!”说完,就拂袖而去。

  连城知道以后,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托一个老太太去安慰劝解,对他说:“以你的才华,是不会长期落拓失意的。天下何愁没有好女子?我做了一个不祥的梦,三年内必死,你不必和别人争我这个阴间的鬼物了。”乔生告诉老太太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并不是贪恋她的美色。我实在是怕连城未必真的了解我,只要她能真正了解我,就算不能结成连理又何妨呢?”老太太就替连城竭诚宣誓表白心迹。乔生说:“果真是这样,那么相逢的时候请她对我笑一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老太太回去以后,过了几天,乔生偶然外出,遇见连城从叔叔家回来,就侧着脸注视连城。连城两眼脉脉含情,对乔生嫣然一笑。乔生高兴极了,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呀!”正好王家来商议完婚日期,连城旧病复发,几个月就死了。乔生前去哭吊,因为过度悲痛,也气绝身亡。史举人派人抬他回家。

  乔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有什么悲伤。他走出村子,还希望见连城一面。远远看见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路,行人络绎不绝,好像蚂蚁一样。乔生便也混杂在人群里。一会儿,进了一座衙门,恰好碰上了顾生。顾生惊讶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说完拉着他的手要送他回去。乔生叹了口气,说:“我有件心事还没有了结。”顾生说:“我在这里掌管文书案卷,很受上司的信赖。要是能够为你效劳,我一定绝不推辞。”乔生问连城在哪里。顾生便领着他转了几个地方,看见连城和一个白衣女郎,愁眉泪眼,在走廊一角席地而坐。一见乔生来到,连城马上站起来,好像很高兴,询问乔生为什么来到这里。乔生说:“你死了,我怎么能苟活呢!”连城哭着说:“像我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你怎么不唾弃,还以身殉情干什么呢?可是我今生已经不能和你结为夫妻,愿意发誓来生相报。”乔生便对顾生说:“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我很乐意死,不愿意再活了。只是麻烦你查一查连城托生到什么地方,我要和她一起去。”顾生答应着走了。白衣女郎问乔生是什么人,连城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白衣女郎听了,也显得十分悲伤。连城告诉乔生说:“这是我的同姓姐妹,小名叫宾娘,是长沙史太守的女儿。我们是一路同来的,所以互相怜爱。”乔生看看那女郎,见她神情、体态都十分娇媚可爱。正想仔细询问,而顾生已经回来了,他向乔生祝贺说:“我已经为你把事情办妥了,马上就让小娘子跟你一起还阳,你看好吗?”乔生和连城都很高兴。

  两人正要辞别,忽然宾娘大哭着说:“姐姐走了,我回哪里去呢?求姐姐可怜,救救我,我情愿侍奉姐姐。”连城不觉十分凄然,但没有办法,便转过头来和乔生商量。乔生又央求顾生想个办法。顾生感到很为难,极力推辞,一再说不行。乔生苦苦哀求。顾生便说:“姑且大胆试一试吧。”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顾生回来了,摇着手说:“怎么样!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宾娘听了,又悲伤地痛哭起来,紧紧地依偎在连城身边,生怕她马上就走。两人都很忧伤,却又无法可想,只好相对无语,看着那哀愁的面容,真令人悲伤不已。顾生把心一横,说:“请把宾娘带走吧。假如有什么罪过,我豁出去一人承担!”宾娘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乔生出了衙门。乔生担心宾娘路途遥远,又没个做伴的。宾娘说:“我跟着你去,不想回家了。”乔生说:“你太傻了。不回家,又怎能复

活呢?日后我来到湖南,只要你不避开我,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正说着,刚好有两个老太太拿着公文要到长沙去,乔生就托她们携带宾娘到长沙,宾娘洒泪告别了。

  回家路上,连城走得很缓慢,每隔一里多路总要休息一次;共休息了十多次,才看见里巷之门。连城说:“重生以后,恐怕事情还会有反复。请你把我的尸骸要来,我就在你家还阳,就不会有反悔的可能了。”乔生认为她说得有道理,两人就一块回乔生家。但连城还是忧虑重重,好像连脚步也迈不动了,乔生就停下来等她。连城说:“我走到这里,感到浑身无力,心神不定,我们的心愿恐怕不能实现,还得好好商量一下,不然的话,重生以后我们怎么能做得了主呢?”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乔生家的厢房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连城笑着说:“你讨厌我吗?”乔生吃惊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连城脸颊羞得通红,说:“我害怕不能如愿以偿,又要对不起你了。请让我先用鬼身来报答你吧。”乔生很高兴,两人你欢我爱,十分欢乐。但还是彷徨犹豫,不敢马上还阳,在厢房里寄居了三天。连城说:“俗话说‘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在这里顾虑重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催促乔生走进正房。乔生才走到灵床,一下子就苏醒过来。家人非常惊异,拿了些汤水给他喝。乔生就派人请来史举人,请求他把连城的尸体送来,说自已能够让连城复活。史举人很高兴,答应了。刚刚把连城的尸体抬进屋里,一看,连城已经苏醒了。她告诉父亲:“我已经委身给乔郎了,再没有回去的道理。假如有什么变化,我仍然只有一死了之!”史举人回到家里,打发丫鬟去服侍连城。王化成听到消息,就写了状子告到官府里。县官受了贿赂,把连城判给王化成。乔生气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连城来到王家,非常气愤,不吃也不喝,只求快点死去。屋里没人时,就把绳子悬挂在梁上。过了一天,连城更加疲惫不堪,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断气了。王化成很害怕,把连城送回史举人家。史举人又把连城抬送给乔生。王化成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从此相安无事。

  连城康复以后,常常想念宾娘,想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因为路途遥远,去一趟很不容易。一天,家人进来禀告:“门外有车马。”乔生夫妻出来一看,只见宾娘已经来到院子里了。三人相见,悲喜交集。原来是史太守亲自护送女儿来的,乔生连忙请他们进屋。史太守说:“小女儿全靠你才得以重生,她发誓不嫁别人,现在我把她送来,以满足她的心愿。”乔生向史太守行了翁婿大礼。这时史举人也来了,和史太守共叙同宗之好。乔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说:“对赠给自己一笑的知己奉献出整个身心,世上有的人认为这未免太傻了;那么为田横而自杀的五百人,岂不都是大傻瓜吗?其实这正是知己难得的可贵之处,是圣贤豪杰有感于心中怀郁结而不能自我抑制的原因。但茫茫四海之内,哪里去寻找这样的知己呢,于是使极有文才的人,只得倾心于美人的一笑。真是可悲啊!”

  庚 娘

  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乱,家人离逖。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愿为前驱。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金不忍却。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语,似甚熟识戚好。未几,日落,水程迢递,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顷之,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乃乘间挤金入水。金有老父,见之欲号,舟人以篙筑之,亦溺。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大悦,给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欢。女托体姅,王乃就妇宿。初更既尽,夫妇喧竞,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矣!”王乃挝妇。妇呼云:“便死休!诚不愿为杀人贼妇!”王吼怒,捽妇出。便闻骨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

  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媪讶非故妇。王言:“妇堕水死,新娶此耳。”归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耶?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清醒相对,是何体段?”王喜,具酒对酌。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灭烛,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媪仿佛有闻,趋问之,女亦杀之。王弟十九觉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钝鈌不可入,启户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群以为烈,谋敛资作殡。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终日间,得金百,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丰满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舟盖富民尹翁专设以拯溺者。金既苏,诣翁申谢。翁优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亲耗,将往探访,故不决。俄曰:“捞得死叟及媪。”金疑是父母,奔验果然。翁代营棺木。生方哀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生挥涕惊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妇也。向金大哭,请勿相弃。金曰:“我方寸已乱,何暇谋人?”妇益悲。尹审其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金以居丧为辞:“且将复仇,惧细弱作累。”妇曰:“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卜葬翁媪,妇缞绖哭泣,如丧翁姑。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妇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前言广陵者,诈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只取祸耳。”金徘徊不知所谋。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闻之一快,然益悲。辞妇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妇以业有成说,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会有副将军袁公,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大相知爱,请为记室。无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勋,金以参机务,叙劳,授游击以归。夫妇始成合卺之礼。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暂过镇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过,中有一妪及少妇,怪少妇颇类庚娘。舟疾过,妇自窗中窥金,神情益肖。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之。亦呼云:“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金大惊,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唐氏以嫡礼见庚娘。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历几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遂如梦醒。扪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亦无所苦。有恶少窥其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头上簪珥,悉将去,愿鬻我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乐之。”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饰,悉付盗,盗不敢受,固与之,乃共拜受。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见庚娘大喜,以为己出。适母子自金山归也,庚娘缅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淫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死者雪人涕耳。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也?”

  【今译】

  金大用,中州名门之后,娶了尤太守的女儿为妻,字庚娘,美丽而贤惠,夫妻感情深厚。因为流寇作乱,全家人逃离故乡,金大用携家带口往南逃。途中遇到一位年轻人,也和妻子一起逃亡,自称是广陵的王十八,愿意为他们在前边带路。金大用非常高兴,二人活动休息,都在一起。

  到了一条河上,庚娘悄悄地告诉金大用:“别和那个年轻人乘同一条船,他总看我,两眼滴溜溜转,脸色都变了,一定没安好心。”金大用答应了。王十八献殷勤寻找大船,替金搬运行李,操劳周到,金大用不忍推辞。又觉得他还携带年轻的妻子,应该不会有别的想法。王十八的媳妇和庚娘在一起住,脾气秉性也很温柔。王十八坐在船头上与掌橹的人谈得很热火,好像很熟悉,关系也不错。没过多久太阳落山了,水路遥远,茫茫一片,分不出东南西北。金大用环视四周,僻静隐蔽,开始产生怀疑。

  片刻之后,明月东升,放眼望去,都是芦苇。船停下来之后,王十八邀请金大用父子出来远望散心,于是乘机把金大用挤到水里;金大用的老父在身边,看到之后就想喊,船夫就用篙一捅,他也落水了;金大用母亲听到动静出来偷偷地看望,船夫也把她捅到水里淹死了。这个时候王十八才假惺惺地喊救人。金大用的母亲出来时,庚娘在后面,已经略微看到些情况。等到听说一家人都淹死了,她也不惊慌,只是哭着说:“公公婆婆都死了,我可往那里去呀!”王十八近前来劝道:“娘子别发愁,请跟我一起到金陵,家里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足能养活你,保你无忧无虑。”庚娘不再哭泣,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就满足了。”王十八非常高兴,伺候得格外殷勤。天一黑,他就拉扯庚娘求欢,庚娘推托说正赶上身体不干净,王十八才到妻子那里去睡觉。一更天刚过,夫妇俩大吵大闹,不知什么原因。只听媳妇说:“你这样做,脑袋要遭雷劈的!”王十八就打媳妇。媳妇大声说:“死了倒干净!真不愿意给杀人贼做媳妇!”王十八一边怒吼,一边揪着媳往外走。只听“咕咚”一声,接着就听人们大声说媳妇跳水淹死了。

  没多久到了南京,王十八把庚娘领到家,登堂入室,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一看不是原来的媳妇,十分惊讶。王十八说:“媳妇落水死了,就新娶了这个媳妇。”王十八回到房间,又想冒犯庚娘。庚娘笑着说:“三十多的男人了,怎么还不懂得夫妇之道呀?市井小民初次合房也要喝上一杯薄酒,你家这么阔气,这点小事应当不难办到吧?不然的话,等一觉醒来二人相对,成何体统?”王十八非常高兴,便拿出酒来和庚娘对饮。庚娘端着酒杯,殷勤诚恳地劝酒。王十八渐渐地喝醉了,推辞不再饮。庚娘拿起大碗,强颜欢笑地继续劝酒,王十八不忍心拒绝,又饮了起来。于是喝的烂醉如泥,脱光衣服催促庚娘就寝。庚娘撤掉酒具,吹灭蜡烛,假托要小解,于是走出房间,继而持刀而入,暗中用手摸索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还抓着庚娘的胳膊发出亲昵的声音。庚娘用力砍他,他没有死,大喊大叫地起来;庚娘又挥刀猛砍,他才死掉。老夫人似乎听到动静,过来想问个究竟,庚娘也把她杀了。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庚娘知道免不了一死,于是急忙自杀,可是刀子太钝,割不进自己的皮肉,就开门逃跑,十九紧追不舍,庚娘不得已跳进了池塘。王十九大呼小叫地告诉邻居,可庚娘被救上来已经死了,只见她面色红润,和活人一样。大家一起给王十八验尸,见窗子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才发现那是庚娘在详细地述说自己的冤屈。众人由此都把庚娘当作烈女看待,为她筹集资金出殡。天亮的时候,围观者已经聚集数千人,见到她的面容,都争相敬拜。一天下来,筹集到百两黄金,就把她埋葬在南郊。好事的人还为她置备了带珍珠的帽子和华贵的寿袍。陪葬物十分丰富。

  当初,金大用落水之后,趴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并没有死。快天亮的时候漂到了淮河,被小船救起。小船大概是一位尹姓富翁专门为救落水者准备的。金大用苏醒后,就到老翁处拜谢。老翁热情地接待了他。留他教儿子读书。金大用因为不知亲人消息,准备四处探访而犹豫不决。不久有人说:“捞上一对死了的老夫妻。”金大用怀疑是自己的父母,就跑去看,果然不错。老翁代他置办棺木。金大用极其哀恸,这时又有人说:“救上来一名落水的妇人,自称金大用是她的丈夫。”金大用涕泪横流,吃惊地往外跑,那女子已经到了,可并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媳妇。她对着金大用大哭,请求他别抛弃她。金大用说:“我的心绪早已大乱,哪里有闲功夫帮助别人?”妇人越发悲伤。尹老翁问清来龙去脉,高兴地以为是老天的报应,劝金大用收留妇人。金大用以居丧为借口,况且还要复仇,恐怕被家小拖住后腿。妇人说:“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假如庚娘还在,那你就以报仇居丧为由把她赶走吗?”老翁认为她言之有理,就请求金大用暂时代他收养,金大用这才答应。择日埋葬父母时,妇人披麻戴孝,哭哭泣泣,如同死了公婆。丧事结束,金大用怀揣刀手托钵,要到扬州去,妇人连忙制止说:“我姓唐,祖居南京,和那个狼崽是同乡,从前说扬州是骗你呢。况且江湖水上的贼寇,一半是他的同党,仇不能报,只会招祸呀。”金大用徘徊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传说女子杀人复仇的事,早在水乡泽国传遍了,姓甚名谁也很详细。金大用听了感到十分痛快,可也越发悲伤起来,于是辞别妇人说:“万幸没有遭到玷污。家有这样的贞烈媳妇,怎忍心辜负她再娶呢?”妇人认为金大用与亡妻的夫妻名分早已铁定,但仍不肯离开,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小妾。

  当时正好有一位姓袁的副将军,和尹老翁有旧交情,正好要向西部发兵,路过尹家,见到了金大用,非常喜欢他,就请他当了军中记室官。没过多久,流寇叛乱,袁副将军立下大功,金大用也因为参与军机而立功,被授予游击之官归乡探亲。夫妇这才正式举行成婚大礼。过了几天,携带媳妇前往南京,去给庚娘扫墓。过了镇江,想登金山。乘船过江的时候,突然从身边划过一条船,船里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少妇,他觉得很奇怪,少妇非常像庚娘。船很快地划过去了,少妇从窗中窥视金大用,神情也很像是庚娘。金大用又吃惊又怀疑,也不敢追问,就急忙大声喊道:“看群鸭儿飞上天啦!”少妇听到后,也大声喊道:“馋狗想吃猫剩下的食物啦!”这都是当年闺中开玩笑的隐语。金大用大吃一惊,叫船往回划,靠近那条船,果真是庚娘。庚娘被侍女搀扶到金大用的船上,两人相抱痛哭,令过往行人也非常悲伤。唐氏就以正妻之礼拜见庚娘。庚娘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金大用才把来龙去脉细说一遍。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说:“同在一条船上这么一说,这件事真是永远记在心上难以忘怀了,真没想到原来的仇敌现在居然成了一家。承蒙你代我埋葬了公婆,我应该首先感谢你,你怎么能以这种礼节对待我?”于是按照年龄大小,唐氏比庚娘小一岁,以妹妹相称。

  此前,庚娘被埋葬之后,自己也不知过了几年。忽然有一个人招呼她:“庚娘,你丈夫没死,你们应该重新团圆。”于是就醒过来了,如同从梦中醒来一样。她摸一摸四面都是板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被埋葬在这里,心里只觉得憋闷,倒也不怎么痛苦。有两个年轻的歹徒曾偷见她的殉葬品又多又美,这时就来掘坟破棺,刚要收拾殉葬品时,见到庚娘还活着,双方对视着害怕起来。庚娘恐怕他们伤害自己,就哀求道:“幸亏你们来,才使我重见天日。头上发簪耳环,都拿去,我愿意让你们把我当尼姑卖掉,还可以再得一点钱。我也不向外泄露这件事。”其中一个盗墓贼连忙磕头说:“娘子贞烈,神仙与凡人都钦佩。小人只是太穷,没有办法才做了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您不往外泄露就已经万幸了。哪里还敢把你当尼姑卖掉呢!”庚娘说:“这是我自愿的。”另一名盗墓贼说:“镇江耿夫人独身一人,无儿无女,如果见到娘子必定非常高兴。”庚娘谢过他们。自己拔下珠宝饰品全都交给盗墓贼,他们不敢收,庚娘坚决要给,两贼才一起下拜接受。于是又把庚娘用船送到耿夫人家,借口说船遇到大风迷失了方向。耿夫人,大户人家,独身一人度日。见到庚娘非常高兴,把她视为自己所生。刚才母女二人离开金山回家,庚娘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追述一遍。金大用连忙登上对方的船,以岳母相拜,老太太也把他当女婿款待。邀请他到家里,留下住上几天才回家。此后往来不断。

  异史氏感言:“重大变故发生后,坏人活着,好人死了。活着的气得令人眼眶爆裂,死了的令人悲伤流泪。至于还能谈笑自由,处变不惊,亲手杀掉仇敌的,自古以来的豪杰男儿之中,又有几个能和她相比呢?谁又能说女子不能像男子那样英烈呢?

  雷 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岁知名。乐虚心事之,夏亦相规不倦,乐文思日进,由是名并著。而潦倒场屋,战辄北。无何,夏遘疫而卒,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遗襁褓子及未亡人,乐以时恤诸其家;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赖以活。于是士大夫益贤乐。乐恒产无多,又代夏生忧内顾,家计日蹙。乃叹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殁,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负此生矣。不如早自图也。”于是去读而贾。操业半年,家资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于旅舍。见一人颀然而长,筋骨隆起,彷徨坐侧,色黯淡,有戚容。乐问:“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语。乐推食食之,则以手掬啖,顷刻已尽。乐又益以兼人之馔,食复尽。遂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饼;又尽数人之餐,始果腹而谢曰:“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问其里居,曰:“陆无屋,水无舟,朝村而暮郭耳。”乐整装欲行,其人相从,恋恋不去。乐辞之。告曰:“君有大难,吾不忍忘一饭之德。”乐异之,遂与偕行。途中曳与同餐。辞曰:“我终岁仅数餐耳。”益奇之。次日,渡江,风涛暴作,估舟尽覆,乐与其人悉没江中。俄风定,其人负乐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时,挽一船至,扶乐入,嘱乐卧守,复跃入江,以两臂夹货出,掷舟中;又入之:数入数出,列货满舟。乐谢曰:“君生我亦良足矣,敢望珠还哉!”检视货财,并无亡失。益喜,惊为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乐苦留之,遂与共济。乐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复寻之。乐方劝止,已投水中而没。惊愕良久。忽见含笑而出,以簪授乐曰:“幸不辱命。”江上人罔不骇异。

  乐与归,寝处共之。每十数日始一食,食则啖嚼无算。一日,又言别,乐固挽之。适昼晦欲雨,闻雷声。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视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少时,乐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软无地。仰视星斗,在眉目间。遂疑是梦。细视星箝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摇动,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设一脱足,此身何可复问。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忽见乐,共怪之。乐审所与壮士在焉,语众云:“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乐令洒。时苦旱,乐接器排云,约望故乡,尽情倾注。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前误行雨,罚谪三载;今天限已满,请从此别。”乃以驾车之绳万丈掷前,使握端缒下。乐危之。其人笑言:“不妨。”乐如其言,飗飗然瞬息及地。视之,则堕立村外;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时久旱,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

  归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益宝之,什袭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饮。正视之,则条条射目。一夜,妻坐对握发,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乐,乐亦奇之。既寝,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天上携归,可云有缘。今为君嗣,以报大德。”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自是,妻果娠;及临蓐,光辉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机警非常。十六岁,及进士第。

  异史氏曰:“乐子文章名一世,忽觉苍苍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弃毛锥如脱屣,此与燕颔投笔者,何以少异?至雷曹感一饭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岂神人之私报恩施哉?乃造物之公报贤豪耳。”

  【今译】

  乐云鹤和夏平子,两人幼时是同乡,长大了又是同学,因此成为情意相投的好朋友。夏平子从小就很聪明,十岁已经很有文名。乐云鹤虚心向他求教,他也耐心帮助,乐云鹤作文的才思就一天天进步。因此两人都一齐出了名。可是两人在考场上都失意,每次考试都不中。不久,夏平子染上瘟疫死了。他家里很穷,无力安葬,乐云鹤就自告奋勇,倾尽全力把他安葬了。夏平子撇下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孩子,乐云鹤按时接济他们:每得到一升半斗粮食,一定分给夏家一半。夏平子的妻儿于是得以活下来,因此文人学士都交口称赞乐云鹤。

  乐云鹤本来家产不多,又替夏平子照顾妻儿,家境一天比一天穷困。他于是叹息说:“像夏平子那样满腹才学的人,尚且碌碌无为地死去,何况我呢!人生在世,富贵必须及时取得,一年到头忧吃愁穿,恐怕要忧瘁而死,尚不如狗马得以无忧无虑地活到老,这一生就白活了,不如趁早另谋出路。”于是不再读书,而改做买卖。经营了半年,家中资财稍稍富裕。

  一天,乐云鹤到金陵去,住在旅店里。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筋骨隆起的人,在桌子旁边徘徊,神色黯淡,面带愁容。乐云鹤问他:“你想吃饭吗?”那人也不回答。乐云鹤把饭推让给他吃,他就用手捧着吃,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乐云鹤又添上够两个人吃的饭菜给他,他又吃光了。乐云鹤就叫店主割来一只熟猪肘子,端来一堆蒸饼,他又把好几个人的饭菜都吃完了。这才吃饱了,向乐云鹤感谢说:“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吃得像今天这样饱。”乐云鹤问他:“你本来是个壮士,为什么这样落魄呢?”他说:“我因有罪而受到上天责罚,实在不能说啊。”问他家住哪里,他说:“我陆地上没有房子,水上没有船只,不过是终日漂泊于城乡之间罢了。”乐云鹤收拾行装正要起程,那人跟在后边,恋恋不舍似的。乐云鹤向他告别。他告诉乐云鹤说:“你有大祸临头,我不忍忘记这一顿饭的恩德。”乐云鹤很惊异,就和他一块儿走。途中乐云鹤又拉他一起吃饭。他辞谢说:“我一年不过吃几顿饭罢了。”乐云鹤更加惊奇。

  第二天渡江,突然风浪大作,商船全部覆没,乐云鹤和那人都淹没在江里。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那人背着乐云鹤踩着波浪走出来,登上一只客船,然后又独自踩着波浪而去,一会儿,拉来一只船,把乐云鹤扶进船舱,嘱咐乐云鹤躺着等候,他又跳进江里,用两只胳膊夹着货物浮出水面,扔进船里,然后又跳下去。这样几进几出,捞出来的货物把船都堆满了。乐云鹤感激地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经很满足了,怎么还敢奢望财物失而复得呢!”查看落水的货物,一样都没有丢失。乐云鹤更加高兴,心里很惊异,认为他是个神人。正要开船,那人却要告辞,乐云鹤苦苦挽留,他才同船而去。乐云鹤笑着说:“这场灾难,我只不过丢失一支金簪罢了。”那人想再次入水寻找。乐云鹤正要劝阻,他已跳进水里不见了。乐云鹤愣了好久。忽然看见他笑着浮出水面,把金簪交给乐云鹤,说:“幸而没有辜负你的使命。”江上的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惊异的。

  乐云鹤和那人回到家里,起居都在一块。那人每隔十几天才吃一顿饭,而每次的食量都非常大。一天,他又要告辞离去,乐云鹤又极力挽留。正好天阴要下雨,雷声隆隆。乐云鹤说:“云彩里不知是什么么样子?雷又是什么东西?只有到天上去看一看,这个疑问才能解开。”那人笑笑说:“你想到云里游览一下吗?”过了一会儿,乐云鹤感到很疲倦,就伏在床上打盹。醒了以后,觉得身子飘飘摇摇的,不像在床上,睁眼一看,原来是在云气之中,周身都像是一团团棉絮。他惊讶地站起来,感到好像晕船一样。用脚一踩,绵软无质。仰望满天星斗,就在眼前。他怀疑是在梦中。细看星星镶嵌在天上,就像成熟的莲子长在莲蓬里一样,大的像瓮,中等的像坛子,最小的像钵盂。用手去摇,大的纹丝不动,小的被他摇动了,似乎可以摘下来。于是摘下一颗,藏在衣袖里。拨开云层往下看,只见银海苍茫,地上的城郭像豆粒那么大。乐云鹤吃了一惊,心想:假如一失足跌下去,我这身体还上哪里找去呢。一会儿,看见两条屈伸自如的蛟龙,拉着一辆张着帘幔的车子来到跟前。蛟龙尾巴一甩,就像响了一声赶牛鞭。车上载着一些容器,每个都有几丈粗细,里面装满了水。有几十个人,用瓢舀水,向云中泼洒。他们忽然看见乐云鹤,都很奇怪。乐云鹤仔细一看,他所结识的那个壮士也在里面,壮士对众人说:“这是我的朋友。”便拿来一个水瓢,递给乐云鹤,让他洒水。当时正值大旱,乐云鹤接过水瓢,推开云头,朝着大约是故乡的方位,尽情泼水。泼了一会儿,那个壮士对乐云鹤说:“我本是天上的雷神,以前因为误了行雨,被贬谪到人间三年,现在上天责罚的期限已满,让我们从此告别吧。”说完,便把驾车的万尺长绳抛到乐云鹤面前,叫他抓住绳头坠落下去。乐云鹤认为这样太危险。雷神笑着说:“不要紧。”乐云鹤按雷神说的,抓住绳头向下溜,飕飕飗飗的,眨眼间就到了地面。一看,正好落在家乡的村子外边。那条长绳慢慢收进云彩里,看不见了。当时已经久旱不雨,十里以外的地方,只下了一指深的雨,只有乐云鹤的村子,下得沟满渠平。

  乐云鹤回到家里,摸摸衣袖,摘得的那颗星星还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像块青黑色的石头。到了晚上,光亮四射,照得满屋通明。于是更加视若珍宝,包了一层又一层,珍藏起来。每逢有嘉宾,就拿出来照着饮酒。要是正眼看它,条条光芒刺得人眼睛疼。

  一天晚上,乐云鹤的妻子面对星星坐着梳头发,忽然看见星光渐渐变得像萤火虫那样小,满屋子飞来飞去。她正在惊叹,星星已经飞进嘴里,吐也吐不出来,竟然咽到肚子里去了。她吃惊地跑去告诉乐云鹤,乐云鹤也觉得很奇怪。入睡以后,乐云鹤梦见夏平子来对他说:“我是天上的少微星。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记不忘。又蒙你把我从天上带回人间,可以说是有缘分。现在我来做你的儿子,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乐云鹤三十岁了,还没有儿子,得了这个梦,非常高兴。从这夜起,妻子果然怀了孕,等到分娩时,亮光照满了屋子,就像星星放在桌上时一样,因此给孩子取名叫“星儿”。星儿非常聪明机灵,十六岁就考中了进士。

  异史氏说:“乐云鹤的文章名重一时,但是他忽然发觉上天安排他走的并不是文章仕进这条路,于是像脱掉破旧鞋子似的,毫不留恋地放弃文墨生涯,这和班超投笔从戎有什么不同呢?至于雷神感激一顿饭的恩德,少微星报答好朋友的知遇,这哪里是神仙私人报答恩惠呢?乃是老天爷秉公报答贤豪之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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