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活呢?日后我来到湖南,只要你不避开我,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正说着,刚好有两个老太太拿着公文要到长沙去,乔生就托她们携带宾娘到长沙,宾娘洒泪告别了。
回家路上,连城走得很缓慢,每隔一里多路总要休息一次;共休息了十多次,才看见里巷之门。连城说:“重生以后,恐怕事情还会有反复。请你把我的尸骸要来,我就在你家还阳,就不会有反悔的可能了。”乔生认为她说得有道理,两人就一块回乔生家。但连城还是忧虑重重,好像连脚步也迈不动了,乔生就停下来等她。连城说:“我走到这里,感到浑身无力,心神不定,我们的心愿恐怕不能实现,还得好好商量一下,不然的话,重生以后我们怎么能做得了主呢?”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乔生家的厢房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连城笑着说:“你讨厌我吗?”乔生吃惊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连城脸颊羞得通红,说:“我害怕不能如愿以偿,又要对不起你了。请让我先用鬼身来报答你吧。”乔生很高兴,两人你欢我爱,十分欢乐。但还是彷徨犹豫,不敢马上还阳,在厢房里寄居了三天。连城说:“俗话说‘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在这里顾虑重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催促乔生走进正房。乔生才走到灵床,一下子就苏醒过来。家人非常惊异,拿了些汤水给他喝。乔生就派人请来史举人,请求他把连城的尸体送来,说自已能够让连城复活。史举人很高兴,答应了。刚刚把连城的尸体抬进屋里,一看,连城已经苏醒了。她告诉父亲:“我已经委身给乔郎了,再没有回去的道理。假如有什么变化,我仍然只有一死了之!”史举人回到家里,打发丫鬟去服侍连城。王化成听到消息,就写了状子告到官府里。县官受了贿赂,把连城判给王化成。乔生气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连城来到王家,非常气愤,不吃也不喝,只求快点死去。屋里没人时,就把绳子悬挂在梁上。过了一天,连城更加疲惫不堪,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断气了。王化成很害怕,把连城送回史举人家。史举人又把连城抬送给乔生。王化成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从此相安无事。
连城康复以后,常常想念宾娘,想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因为路途遥远,去一趟很不容易。一天,家人进来禀告:“门外有车马。”乔生夫妻出来一看,只见宾娘已经来到院子里了。三人相见,悲喜交集。原来是史太守亲自护送女儿来的,乔生连忙请他们进屋。史太守说:“小女儿全靠你才得以重生,她发誓不嫁别人,现在我把她送来,以满足她的心愿。”乔生向史太守行了翁婿大礼。这时史举人也来了,和史太守共叙同宗之好。乔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说:“对赠给自己一笑的知己奉献出整个身心,世上有的人认为这未免太傻了;那么为田横而自杀的五百人,岂不都是大傻瓜吗?其实这正是知己难得的可贵之处,是圣贤豪杰有感于心中怀郁结而不能自我抑制的原因。但茫茫四海之内,哪里去寻找这样的知己呢,于是使极有文才的人,只得倾心于美人的一笑。真是可悲啊!”
庚 娘
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乱,家人离逖。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愿为前驱。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金不忍却。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语,似甚熟识戚好。未几,日落,水程迢递,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顷之,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乃乘间挤金入水。金有老父,见之欲号,舟人以篙筑之,亦溺。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大悦,给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欢。女托体姅,王乃就妇宿。初更既尽,夫妇喧竞,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矣!”王乃挝妇。妇呼云:“便死休!诚不愿为杀人贼妇!”王吼怒,捽妇出。便闻骨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
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媪讶非故妇。王言:“妇堕水死,新娶此耳。”归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耶?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清醒相对,是何体段?”王喜,具酒对酌。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灭烛,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媪仿佛有闻,趋问之,女亦杀之。王弟十九觉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钝鈌不可入,启户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群以为烈,谋敛资作殡。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终日间,得金百,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丰满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舟盖富民尹翁专设以拯溺者。金既苏,诣翁申谢。翁优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亲耗,将往探访,故不决。俄曰:“捞得死叟及媪。”金疑是父母,奔验果然。翁代营棺木。生方哀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生挥涕惊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妇也。向金大哭,请勿相弃。金曰:“我方寸已乱,何暇谋人?”妇益悲。尹审其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金以居丧为辞:“且将复仇,惧细弱作累。”妇曰:“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卜葬翁媪,妇缞绖哭泣,如丧翁姑。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妇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前言广陵者,诈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只取祸耳。”金徘徊不知所谋。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闻之一快,然益悲。辞妇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妇以业有成说,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会有副将军袁公,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大相知爱,请为记室。无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勋,金以参机务,叙劳,授游击以归。夫妇始成合卺之礼。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暂过镇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过,中有一妪及少妇,怪少妇颇类庚娘。舟疾过,妇自窗中窥金,神情益肖。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之。亦呼云:“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金大惊,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唐氏以嫡礼见庚娘。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历几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遂如梦醒。扪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亦无所苦。有恶少窥其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头上簪珥,悉将去,愿鬻我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乐之。”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饰,悉付盗,盗不敢受,固与之,乃共拜受。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见庚娘大喜,以为己出。适母子自金山归也,庚娘缅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淫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死者雪人涕耳。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也?”
【今译】
金大用,中州名门之后,娶了尤太守的女儿为妻,字庚娘,美丽而贤惠,夫妻感情深厚。因为流寇作乱,全家人逃离故乡,金大用携家带口往南逃。途中遇到一位年轻人,也和妻子一起逃亡,自称是广陵的王十八,愿意为他们在前边带路。金大用非常高兴,二人活动休息,都在一起。
到了一条河上,庚娘悄悄地告诉金大用:“别和那个年轻人乘同一条船,他总看我,两眼滴溜溜转,脸色都变了,一定没安好心。”金大用答应了。王十八献殷勤寻找大船,替金搬运行李,操劳周到,金大用不忍推辞。又觉得他还携带年轻的妻子,应该不会有别的想法。王十八的媳妇和庚娘在一起住,脾气秉性也很温柔。王十八坐在船头上与掌橹的人谈得很热火,好像很熟悉,关系也不错。没过多久太阳落山了,水路遥远,茫茫一片,分不出东南西北。金大用环视四周,僻静隐蔽,开始产生怀疑。
片刻之后,明月东升,放眼望去,都是芦苇。船停下来之后,王十八邀请金大用父子出来远望散心,于是乘机把金大用挤到水里;金大用的老父在身边,看到之后就想喊,船夫就用篙一捅,他也落水了;金大用母亲听到动静出来偷偷地看望,船夫也把她捅到水里淹死了。这个时候王十八才假惺惺地喊救人。金大用的母亲出来时,庚娘在后面,已经略微看到些情况。等到听说一家人都淹死了,她也不惊慌,只是哭着说:“公公婆婆都死了,我可往那里去呀!”王十八近前来劝道:“娘子别发愁,请跟我一起到金陵,家里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足能养活你,保你无忧无虑。”庚娘不再哭泣,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就满足了。”王十八非常高兴,伺候得格外殷勤。天一黑,他就拉扯庚娘求欢,庚娘推托说正赶上身体不干净,王十八才到妻子那里去睡觉。一更天刚过,夫妇俩大吵大闹,不知什么原因。只听媳妇说:“你这样做,脑袋要遭雷劈的!”王十八就打媳妇。媳妇大声说:“死了倒干净!真不愿意给杀人贼做媳妇!”王十八一边怒吼,一边揪着媳往外走。只听“咕咚”一声,接着就听人们大声说媳妇跳水淹死了。
没多久到了南京,王十八把庚娘领到家,登堂入室,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一看不是原来的媳妇,十分惊讶。王十八说:“媳妇落水死了,就新娶了这个媳妇。”王十八回到房间,又想冒犯庚娘。庚娘笑着说:“三十多的男人了,怎么还不懂得夫妇之道呀?市井小民初次合房也要喝上一杯薄酒,你家这么阔气,这点小事应当不难办到吧?不然的话,等一觉醒来二人相对,成何体统?”王十八非常高兴,便拿出酒来和庚娘对饮。庚娘端着酒杯,殷勤诚恳地劝酒。王十八渐渐地喝醉了,推辞不再饮。庚娘拿起大碗,强颜欢笑地继续劝酒,王十八不忍心拒绝,又饮了起来。于是喝的烂醉如泥,脱光衣服催促庚娘就寝。庚娘撤掉酒具,吹灭蜡烛,假托要小解,于是走出房间,继而持刀而入,暗中用手摸索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还抓着庚娘的胳膊发出亲昵的声音。庚娘用力砍他,他没有死,大喊大叫地起来;庚娘又挥刀猛砍,他才死掉。老夫人似乎听到动静,过来想问个究竟,庚娘也把她杀了。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庚娘知道免不了一死,于是急忙自杀,可是刀子太钝,割不进自己的皮肉,就开门逃跑,十九紧追不舍,庚娘不得已跳进了池塘。王十九大呼小叫地告诉邻居,可庚娘被救上来已经死了,只见她面色红润,和活人一样。大家一起给王十八验尸,见窗子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才发现那是庚娘在详细地述说自己的冤屈。众人由此都把庚娘当作烈女看待,为她筹集资金出殡。天亮的时候,围观者已经聚集数千人,见到她的面容,都争相敬拜。一天下来,筹集到百两黄金,就把她埋葬在南郊。好事的人还为她置备了带珍珠的帽子和华贵的寿袍。陪葬物十分丰富。
当初,金大用落水之后,趴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并没有死。快天亮的时候漂到了淮河,被小船救起。小船大概是一位尹姓富翁专门为救落水者准备的。金大用苏醒后,就到老翁处拜谢。老翁热情地接待了他。留他教儿子读书。金大用因为不知亲人消息,准备四处探访而犹豫不决。不久有人说:“捞上一对死了的老夫妻。”金大用怀疑是自己的父母,就跑去看,果然不错。老翁代他置办棺木。金大用极其哀恸,这时又有人说:“救上来一名落水的妇人,自称金大用是她的丈夫。”金大用涕泪横流,吃惊地往外跑,那女子已经到了,可并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媳妇。她对着金大用大哭,请求他别抛弃她。金大用说:“我的心绪早已大乱,哪里有闲功夫帮助别人?”妇人越发悲伤。尹老翁问清来龙去脉,高兴地以为是老天的报应,劝金大用收留妇人。金大用以居丧为借口,况且还要复仇,恐怕被家小拖住后腿。妇人说:“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假如庚娘还在,那你就以报仇居丧为由把她赶走吗?”老翁认为她言之有理,就请求金大用暂时代他收养,金大用这才答应。择日埋葬父母时,妇人披麻戴孝,哭哭泣泣,如同死了公婆。丧事结束,金大用怀揣刀手托钵,要到扬州去,妇人连忙制止说:“我姓唐,祖居南京,和那个狼崽是同乡,从前说扬州是骗你呢。况且江湖水上的贼寇,一半是他的同党,仇不能报,只会招祸呀。”金大用徘徊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传说女子杀人复仇的事,早在水乡泽国传遍了,姓甚名谁也很详细。金大用听了感到十分痛快,可也越发悲伤起来,于是辞别妇人说:“万幸没有遭到玷污。家有这样的贞烈媳妇,怎忍心辜负她再娶呢?”妇人认为金大用与亡妻的夫妻名分早已铁定,但仍不肯离开,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小妾。
当时正好有一位姓袁的副将军,和尹老翁有旧交情,正好要向西部发兵,路过尹家,见到了金大用,非常喜欢他,就请他当了军中记室官。没过多久,流寇叛乱,袁副将军立下大功,金大用也因为参与军机而立功,被授予游击之官归乡探亲。夫妇这才正式举行成婚大礼。过了几天,携带媳妇前往南京,去给庚娘扫墓。过了镇江,想登金山。乘船过江的时候,突然从身边划过一条船,船里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少妇,他觉得很奇怪,少妇非常像庚娘。船很快地划过去了,少妇从窗中窥视金大用,神情也很像是庚娘。金大用又吃惊又怀疑,也不敢追问,就急忙大声喊道:“看群鸭儿飞上天啦!”少妇听到后,也大声喊道:“馋狗想吃猫剩下的食物啦!”这都是当年闺中开玩笑的隐语。金大用大吃一惊,叫船往回划,靠近那条船,果真是庚娘。庚娘被侍女搀扶到金大用的船上,两人相抱痛哭,令过往行人也非常悲伤。唐氏就以正妻之礼拜见庚娘。庚娘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金大用才把来龙去脉细说一遍。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说:“同在一条船上这么一说,这件事真是永远记在心上难以忘怀了,真没想到原来的仇敌现在居然成了一家。承蒙你代我埋葬了公婆,我应该首先感谢你,你怎么能以这种礼节对待我?”于是按照年龄大小,唐氏比庚娘小一岁,以妹妹相称。
此前,庚娘被埋葬之后,自己也不知过了几年。忽然有一个人招呼她:“庚娘,你丈夫没死,你们应该重新团圆。”于是就醒过来了,如同从梦中醒来一样。她摸一摸四面都是板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被埋葬在这里,心里只觉得憋闷,倒也不怎么痛苦。有两个年轻的歹徒曾偷见她的殉葬品又多又美,这时就来掘坟破棺,刚要收拾殉葬品时,见到庚娘还活着,双方对视着害怕起来。庚娘恐怕他们伤害自己,就哀求道:“幸亏你们来,才使我重见天日。头上发簪耳环,都拿去,我愿意让你们把我当尼姑卖掉,还可以再得一点钱。我也不向外泄露这件事。”其中一个盗墓贼连忙磕头说:“娘子贞烈,神仙与凡人都钦佩。小人只是太穷,没有办法才做了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您不往外泄露就已经万幸了。哪里还敢把你当尼姑卖掉呢!”庚娘说:“这是我自愿的。”另一名盗墓贼说:“镇江耿夫人独身一人,无儿无女,如果见到娘子必定非常高兴。”庚娘谢过他们。自己拔下珠宝饰品全都交给盗墓贼,他们不敢收,庚娘坚决要给,两贼才一起下拜接受。于是又把庚娘用船送到耿夫人家,借口说船遇到大风迷失了方向。耿夫人,大户人家,独身一人度日。见到庚娘非常高兴,把她视为自己所生。刚才母女二人离开金山回家,庚娘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追述一遍。金大用连忙登上对方的船,以岳母相拜,老太太也把他当女婿款待。邀请他到家里,留下住上几天才回家。此后往来不断。
异史氏感言:“重大变故发生后,坏人活着,好人死了。活着的气得令人眼眶爆裂,死了的令人悲伤流泪。至于还能谈笑自由,处变不惊,亲手杀掉仇敌的,自古以来的豪杰男儿之中,又有几个能和她相比呢?谁又能说女子不能像男子那样英烈呢?
雷 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岁知名。乐虚心事之,夏亦相规不倦,乐文思日进,由是名并著。而潦倒场屋,战辄北。无何,夏遘疫而卒,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遗襁褓子及未亡人,乐以时恤诸其家;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赖以活。于是士大夫益贤乐。乐恒产无多,又代夏生忧内顾,家计日蹙。乃叹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殁,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负此生矣。不如早自图也。”于是去读而贾。操业半年,家资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于旅舍。见一人颀然而长,筋骨隆起,彷徨坐侧,色黯淡,有戚容。乐问:“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语。乐推食食之,则以手掬啖,顷刻已尽。乐又益以兼人之馔,食复尽。遂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饼;又尽数人之餐,始果腹而谢曰:“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问其里居,曰:“陆无屋,水无舟,朝村而暮郭耳。”乐整装欲行,其人相从,恋恋不去。乐辞之。告曰:“君有大难,吾不忍忘一饭之德。”乐异之,遂与偕行。途中曳与同餐。辞曰:“我终岁仅数餐耳。”益奇之。次日,渡江,风涛暴作,估舟尽覆,乐与其人悉没江中。俄风定,其人负乐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时,挽一船至,扶乐入,嘱乐卧守,复跃入江,以两臂夹货出,掷舟中;又入之:数入数出,列货满舟。乐谢曰:“君生我亦良足矣,敢望珠还哉!”检视货财,并无亡失。益喜,惊为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乐苦留之,遂与共济。乐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复寻之。乐方劝止,已投水中而没。惊愕良久。忽见含笑而出,以簪授乐曰:“幸不辱命。”江上人罔不骇异。
乐与归,寝处共之。每十数日始一食,食则啖嚼无算。一日,又言别,乐固挽之。适昼晦欲雨,闻雷声。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视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少时,乐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软无地。仰视星斗,在眉目间。遂疑是梦。细视星箝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摇动,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设一脱足,此身何可复问。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忽见乐,共怪之。乐审所与壮士在焉,语众云:“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乐令洒。时苦旱,乐接器排云,约望故乡,尽情倾注。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前误行雨,罚谪三载;今天限已满,请从此别。”乃以驾车之绳万丈掷前,使握端缒下。乐危之。其人笑言:“不妨。”乐如其言,飗飗然瞬息及地。视之,则堕立村外;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时久旱,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
归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益宝之,什袭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饮。正视之,则条条射目。一夜,妻坐对握发,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乐,乐亦奇之。既寝,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天上携归,可云有缘。今为君嗣,以报大德。”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自是,妻果娠;及临蓐,光辉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机警非常。十六岁,及进士第。
异史氏曰:“乐子文章名一世,忽觉苍苍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弃毛锥如脱屣,此与燕颔投笔者,何以少异?至雷曹感一饭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岂神人之私报恩施哉?乃造物之公报贤豪耳。”
【今译】
乐云鹤和夏平子,两人幼时是同乡,长大了又是同学,因此成为情意相投的好朋友。夏平子从小就很聪明,十岁已经很有文名。乐云鹤虚心向他求教,他也耐心帮助,乐云鹤作文的才思就一天天进步。因此两人都一齐出了名。可是两人在考场上都失意,每次考试都不中。不久,夏平子染上瘟疫死了。他家里很穷,无力安葬,乐云鹤就自告奋勇,倾尽全力把他安葬了。夏平子撇下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孩子,乐云鹤按时接济他们:每得到一升半斗粮食,一定分给夏家一半。夏平子的妻儿于是得以活下来,因此文人学士都交口称赞乐云鹤。
乐云鹤本来家产不多,又替夏平子照顾妻儿,家境一天比一天穷困。他于是叹息说:“像夏平子那样满腹才学的人,尚且碌碌无为地死去,何况我呢!人生在世,富贵必须及时取得,一年到头忧吃愁穿,恐怕要忧瘁而死,尚不如狗马得以无忧无虑地活到老,这一生就白活了,不如趁早另谋出路。”于是不再读书,而改做买卖。经营了半年,家中资财稍稍富裕。
一天,乐云鹤到金陵去,住在旅店里。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筋骨隆起的人,在桌子旁边徘徊,神色黯淡,面带愁容。乐云鹤问他:“你想吃饭吗?”那人也不回答。乐云鹤把饭推让给他吃,他就用手捧着吃,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乐云鹤又添上够两个人吃的饭菜给他,他又吃光了。乐云鹤就叫店主割来一只熟猪肘子,端来一堆蒸饼,他又把好几个人的饭菜都吃完了。这才吃饱了,向乐云鹤感谢说:“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吃得像今天这样饱。”乐云鹤问他:“你本来是个壮士,为什么这样落魄呢?”他说:“我因有罪而受到上天责罚,实在不能说啊。”问他家住哪里,他说:“我陆地上没有房子,水上没有船只,不过是终日漂泊于城乡之间罢了。”乐云鹤收拾行装正要起程,那人跟在后边,恋恋不舍似的。乐云鹤向他告别。他告诉乐云鹤说:“你有大祸临头,我不忍忘记这一顿饭的恩德。”乐云鹤很惊异,就和他一块儿走。途中乐云鹤又拉他一起吃饭。他辞谢说:“我一年不过吃几顿饭罢了。”乐云鹤更加惊奇。
第二天渡江,突然风浪大作,商船全部覆没,乐云鹤和那人都淹没在江里。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那人背着乐云鹤踩着波浪走出来,登上一只客船,然后又独自踩着波浪而去,一会儿,拉来一只船,把乐云鹤扶进船舱,嘱咐乐云鹤躺着等候,他又跳进江里,用两只胳膊夹着货物浮出水面,扔进船里,然后又跳下去。这样几进几出,捞出来的货物把船都堆满了。乐云鹤感激地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经很满足了,怎么还敢奢望财物失而复得呢!”查看落水的货物,一样都没有丢失。乐云鹤更加高兴,心里很惊异,认为他是个神人。正要开船,那人却要告辞,乐云鹤苦苦挽留,他才同船而去。乐云鹤笑着说:“这场灾难,我只不过丢失一支金簪罢了。”那人想再次入水寻找。乐云鹤正要劝阻,他已跳进水里不见了。乐云鹤愣了好久。忽然看见他笑着浮出水面,把金簪交给乐云鹤,说:“幸而没有辜负你的使命。”江上的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惊异的。
乐云鹤和那人回到家里,起居都在一块。那人每隔十几天才吃一顿饭,而每次的食量都非常大。一天,他又要告辞离去,乐云鹤又极力挽留。正好天阴要下雨,雷声隆隆。乐云鹤说:“云彩里不知是什么么样子?雷又是什么东西?只有到天上去看一看,这个疑问才能解开。”那人笑笑说:“你想到云里游览一下吗?”过了一会儿,乐云鹤感到很疲倦,就伏在床上打盹。醒了以后,觉得身子飘飘摇摇的,不像在床上,睁眼一看,原来是在云气之中,周身都像是一团团棉絮。他惊讶地站起来,感到好像晕船一样。用脚一踩,绵软无质。仰望满天星斗,就在眼前。他怀疑是在梦中。细看星星镶嵌在天上,就像成熟的莲子长在莲蓬里一样,大的像瓮,中等的像坛子,最小的像钵盂。用手去摇,大的纹丝不动,小的被他摇动了,似乎可以摘下来。于是摘下一颗,藏在衣袖里。拨开云层往下看,只见银海苍茫,地上的城郭像豆粒那么大。乐云鹤吃了一惊,心想:假如一失足跌下去,我这身体还上哪里找去呢。一会儿,看见两条屈伸自如的蛟龙,拉着一辆张着帘幔的车子来到跟前。蛟龙尾巴一甩,就像响了一声赶牛鞭。车上载着一些容器,每个都有几丈粗细,里面装满了水。有几十个人,用瓢舀水,向云中泼洒。他们忽然看见乐云鹤,都很奇怪。乐云鹤仔细一看,他所结识的那个壮士也在里面,壮士对众人说:“这是我的朋友。”便拿来一个水瓢,递给乐云鹤,让他洒水。当时正值大旱,乐云鹤接过水瓢,推开云头,朝着大约是故乡的方位,尽情泼水。泼了一会儿,那个壮士对乐云鹤说:“我本是天上的雷神,以前因为误了行雨,被贬谪到人间三年,现在上天责罚的期限已满,让我们从此告别吧。”说完,便把驾车的万尺长绳抛到乐云鹤面前,叫他抓住绳头坠落下去。乐云鹤认为这样太危险。雷神笑着说:“不要紧。”乐云鹤按雷神说的,抓住绳头向下溜,飕飕飗飗的,眨眼间就到了地面。一看,正好落在家乡的村子外边。那条长绳慢慢收进云彩里,看不见了。当时已经久旱不雨,十里以外的地方,只下了一指深的雨,只有乐云鹤的村子,下得沟满渠平。
乐云鹤回到家里,摸摸衣袖,摘得的那颗星星还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像块青黑色的石头。到了晚上,光亮四射,照得满屋通明。于是更加视若珍宝,包了一层又一层,珍藏起来。每逢有嘉宾,就拿出来照着饮酒。要是正眼看它,条条光芒刺得人眼睛疼。
一天晚上,乐云鹤的妻子面对星星坐着梳头发,忽然看见星光渐渐变得像萤火虫那样小,满屋子飞来飞去。她正在惊叹,星星已经飞进嘴里,吐也吐不出来,竟然咽到肚子里去了。她吃惊地跑去告诉乐云鹤,乐云鹤也觉得很奇怪。入睡以后,乐云鹤梦见夏平子来对他说:“我是天上的少微星。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记不忘。又蒙你把我从天上带回人间,可以说是有缘分。现在我来做你的儿子,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乐云鹤三十岁了,还没有儿子,得了这个梦,非常高兴。从这夜起,妻子果然怀了孕,等到分娩时,亮光照满了屋子,就像星星放在桌上时一样,因此给孩子取名叫“星儿”。星儿非常聪明机灵,十六岁就考中了进士。
异史氏说:“乐云鹤的文章名重一时,但是他忽然发觉上天安排他走的并不是文章仕进这条路,于是像脱掉破旧鞋子似的,毫不留恋地放弃文墨生涯,这和班超投笔从戎有什么不同呢?至于雷神感激一顿饭的恩德,少微星报答好朋友的知遇,这哪里是神仙私人报答恩惠呢?乃是老天爷秉公报答贤豪之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