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面对此情此景,女孩也很感叹。燕儿对桑晓说:“我跟莲香姐两世交好,不忍分离,应让我们的白骨同葬在一个墓穴里。”桑晓听从了她的话,挖开李氏的坟墓,拣出骸骨,运回来跟莲香合葬。亲戚朋友们听说这件奇事,都穿上祭祀的服装来到墓地,没有邀请就来会集的有几百人。
庚戌年我去南游,到沂州,为雨所阻,在客店休息。有个秀才叫刘子敬,是桑晓的中表亲戚,拿出同一个文社的王子章所写的《桑生传》,约有一万多字,我把它读完了。这里记述的只是事情的梗概罢了。
异史氏说:“啊!死者追求复生,生者又希望死去。天下间所难得的,不就是人的身子吗?遗憾的是世上具有这人身的,往往不加珍视,以至于厚着脸皮活着,不如狐狸;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不如鬼物。”
阿 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蒙眬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瞷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殄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今译】
广西孙子楚,是个出名的才子,一只手生有骈指。他性格拘谨,不善言谈,别人哄骗他,他总是信以为真。有时碰上宴饮,座上有歌妓,他远远望见就一定要走开。有人知道他这性情,把他故意骗来,让妓女和他亲近,他就窘得脸红到脖子根,汗珠成串往下滴。大家哄堂大笑,然后就模仿他的呆傻模样,互相传扬,当作笑话,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孙呆子”。
本县有个老头是个大商人,财富可与王侯匹敌,姻亲都是贵家子弟。他有个女儿叫阿宝,十分漂亮。老头天天为她挑选女婿,大户人家的公子争相送来聘礼,都不中老头的意。孙子楚当时正好死了妻子,有人戏弄他,劝他托媒人去求亲。孙子楚也不掂量掂量,果真听从人家的怂恿前去提亲。老头一向听说孙子楚的名气,可是嫌他穷。媒婆正从老头家出来,恰好遇见阿宝,阿宝问她,媒婆就说了。阿宝开玩笑说:“他要是把骈指去掉,我就嫁给他。”媒婆把这话告诉了孙子楚。孙子楚说:“这不难。”媒婆走后,他拿斧子就把自己的骈指剁了下来,痛彻肺腑,鲜血如注,差点昏死过去。过了好几天才能起来,去见媒婆,伸出手来让她看。媒婆吃了一惊,跑着去告诉阿宝。阿宝也很惊奇。她开玩笑说再请孙子楚去掉他的呆傻。孙子楚听了这话,吵嚷着辩白,说自己并不呆傻;但没法见到阿宝,向她剖白。转念想,阿宝未必美如天仙,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价抬得那么高?这样一想,已往那种求亲的念头渐渐冷下来。
转眼赶上清明节,乡间习俗,这一天妇女出外游玩,一些轻薄的年轻人也成群结队跟在她们后面,肆意对妇女们品头论足。有同在一个文社的几个人硬要约孙子楚去。有的嘲笑他说:“你不想看看你的意中人吗?”孙子楚也知道他们在开自己的玩笑;但因为受了阿宝的戏弄,也想看看她这个人,便高兴地跟着大家去寻访。远远见有个女子在树下歇息,无赖少年们像一堵墙似的围着。众人说:“这一定是阿宝。”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她。孙子楚仔细端详,只见她娟秀艳丽,举世无双。不一会儿,人更拥挤了。姑娘站起来,匆忙走了。人们神魂颠倒,评头品足,纷纷攘攘,中了疯魔似的,惟独孙子楚一句话也不说。到大家要往别处去时,回头看见孙子楚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喊他也不应。大家拉扯他说:“魂魄随阿宝去了吗?”他也不回答。因为他一向迟钝,所以人们也不觉得奇怪,这个推、那个拉,送他回了家。他一到家就躺在床上,一整天不起来,昏沉沉的像喝醉了酒,喊也喊不醒。家里人疑心他丢了魂,就到野外给他招魂,也没有效果。如果使劲拍着问他,他就含糊地答应说:“我在阿宝家。”到细问时,他又默不作声了。家里惊惶疑惑,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天,孙子楚见阿宝离去,心里舍不得,觉得自己的身子随着她走去,渐渐靠近她身边,也没人责备。于是跟着阿宝回家,她坐着、躺着,他都偎着她,夜里就跟她亲热,非常情投意合;但觉得肚子特别饿,想要回家一趟,却又迷迷糊糊认不得路。阿宝常常梦见与一个男人交欢,问他的姓名,他说:“我是孙子楚。”阿宝心中奇怪,却也没法告诉别人。
孙子楚躺了三天,气息奄奄,像要死了。家里人十分恐慌,托人委婉地转告阿宝的父亲,想到他家去招魂。老头笑道:“平素没有来往,他怎么会把魂丢在我家?”孙家人不断哀求,老头才答应了。巫师拿着孙子楚用过的衣服和草席前往。阿宝问清缘故,非常惊讶,不叫巫师上别处,径直带进自己卧室,任凭巫师作法招唤,然后离去。巫师回到孙家门口,孙子楚已经在床上呻吟了。他醒来后,阿宝房间里的粉盒镜匣、日用杂品,什么样式什么名称,都能一一说出来,一点也不错。阿宝听说,更加惊异,暗中感铭孙子楚情意的深挚。
孙子楚离开病床后,无论坐着站着都陷入沉思,恍恍惚惚,若有所失。他时常打听阿宝的行踪,希望有幸再遇上她一回。四月初八浴佛节,他听说阿宝要到水月寺烧香,便一早去等在路旁,望得两眼发花。时至晌午,阿宝才来了。她在车里看孙子楚,就用纤细的小手掀开车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孙子楚更动了心,跟着她的车子走。阿宝忽然叫丫鬟来问他的姓名,他殷勤地自我介绍,更加心摇意荡。车子走了,他才回家。回到家又病了,昏昏沉沉,不吃东西,梦里老喊阿宝的名字。他时时恼恨自己的魂魄不再出现奇迹。
孙家原来养着一只鹦鹉,忽然死了,小孩子拿着死鹦鹉在床上玩。孙子楚暗想,如果自己能够变成鹦鹉,一展翅就能飞到阿宝的闺房就好了。心里正专注地想着,身子已经轻盈地变成了鹦鹉,骤然飞去,一直飞到阿宝的住处。阿宝高兴地把它扑住,用链子锁上翅膀,拿麻籽来喂它。鹦鹉大声喊道:“姐姐不要锁我!我是孙子楚!”阿宝大惊,解开链子,鹦鹉也不飞走。阿宝祝祷说:“你的深情我已经铭刻心中。但现在我是人,你是鸟,已经不是同类,怎么能结婚、团聚呢?”鹦鹉说:“能接近你的芳容香鬓,我已经心满意足。”于是鹦鹉就留在这里,别人喂食它不吃,阿宝亲自喂它才吃。阿宝坐着,它就停在她的膝头;阿宝睡觉,它就依在她的床边。这样过了三天。阿宝非常怜爱它。她暗中派人去看孙子楚的情况,原来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断气三天了,只是心头还没凉。阿宝又对鹦鹉说:“你如能再变成人,我誓死跟随你。”鹦鹉说:“你骗我。”阿宝于是起了誓。鹦鹉侧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一会儿,阿宝裹她的两只小脚,把鞋子脱在床下,鹦鹉突然飞下来,衔着鞋子飞走了。阿宝连忙呼喊,鹦鹉已经飞远了。阿宝派个老仆妇去孙家探听,见孙子楚已经醒了。孙家的人看见鹦鹉衔着绣花鞋飞来,掉在地上死了,都正在十分惊异。孙子楚醒来后,马上要绣鞋。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仆妇正好来到,进屋看孙子楚,问鞋子在哪里。孙子楚说:“这是阿宝给我的定情物。你替我回答她:小生不会忘记她金子般的诺言。”老仆妇回去禀报,阿宝更加惊奇,故意叫丫鬟把这事泄露给母亲。母亲查明情况属实,便说:“这人的才华、名声都不差,只是像司马相如一样穷。挑女婿挑了几年,最后挑到这样的,恐怕会让有钱有势的人笑话。”阿宝以有绣鞋作信物为理由,发誓不别嫁。父母于是答应了她,派人飞跑去告诉孙子楚。孙子楚很高兴,病马上好了。阿宝的父亲商议招孙子楚入赘。阿宝说:“女婿不能在岳家久住;况且郎君又穷,久住更叫人看不起。孩儿既已答应嫁给他,茅屋也能住,野菜也香甜,绝不会抱怨。”孙子楚于是把阿宝迎娶回家,拜堂成亲。两人相逢,就像是前世相好。孙家得了阿宝的嫁妆,从此略微富裕,添置了不少家产。但孙子楚迷于书本,不懂得怎样管理家务,阿宝则善于经营、积蓄,也不拿其他事情麻烦孙子楚。过了三年,孙家越来越富裕了。
孙子楚忽然得了糖尿病死了。阿宝哭得很悲痛,泪流不止,以致不吃不睡。别人劝她也听不进,还趁夜间上吊自杀。丫鬟发现,赶紧抢救,醒了过来,仍然不肯吃东西。过了三天,孙家请来亲戚朋友,准备葬孙子楚。人们忽然听到棺材里呻吟喘息,打开一看,孙子楚已经复活了。他说:“我见到阎王,阎王因我平生老实厚道,任命我为部曹。忽然有人报告:‘孙部曹的妻子快到了。’阎王查看生死簿。说:‘此人不应该现在就死。’又有人报告:‘她已经三天不吃东西了。’阎王回头对我说:‘我感佩你妻子如此重情重义,姑且赐你复活。’于是派马夫牵着马送我回来。”从此身体渐渐康复。
逢上那年考举人,考试之前,有些年轻人捉弄孙子楚,一起拟了七道生僻的题目,把孙子楚带到僻静的地方,对他说:“这是某人托人情搞到的考题,现在悄悄送给你。”孙子楚相信了,日夜推敲,根据这些题目做成七篇八股文。大家都在背后笑他。当时主考官考虑到出常见的题目会有抄袭的弊病,便一反常规,偏出偏僻的题目。试题发下来,七个题目都跟孙子楚事先做好的相符。他因此而夺得头名。第二年,他考中进士,被授予翰林院的职务。皇上听说了他的奇遇,召他去询问。孙子楚一一启奏。皇上大加赞赏,非常高兴。后来皇上又召见了阿宝,赏赐了许多东西。
异史氏说:“性格痴迷则心志凝注,所以痴迷于书本的人,文章一定工巧;痴迷于工艺的人,技术一定精良。世上落泊潦倒、一事无成的人,都是自以为不痴不傻的。再说,嫖妓荡产,赌博倾家,难道是痴人傻瓜干的事吗?由此可知,聪明狡黠过了头,才是真痴真傻;那个孙子楚哪里痴傻呢!”
红 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之,见女。怒,唤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偪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迹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篲,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今译】
河北广平府冯老头有个儿子,名叫冯相如。父子俩都是秀才。老头年近六十,性格方正耿直,却经常穷得家徒四壁。几年间,老伴儿和儿媳相继去世,家务活都要自己操持。
一天晚上,冯相如坐在月光下,忽然看见东边隔壁有个女子从墙头上往这边偷看。仔细一看,她长得很美;走近前,她微微地笑;向她招手,她不过来,可也不走。冯相如再三请她,她就踩着梯子过来,两人于是同床共枕了。冯相如问她的姓名,她说:“我是邻居的姑娘红玉。”冯相如非常喜欢她,跟她相约永远相好。红玉答应了。她天天晚上来往,持续了大约半年多。
一天老头夜里起来,听到儿子屋里有女子说笑的声音,过去一看,看见了红玉。老头火了,把儿子喊出来,骂道:“你这畜生干的什么事,这么落魄,不刻苦上进,还学别人轻浮放荡吗?如果让人知道,就会坏你的名声;即使别人不知道,也会折你的寿!”冯相如跪下认错,哭泣着表示悔改。老头又呵斥红玉说:“女子不守闺房的规矩,既玷污自己,又玷污别人。一旦事发,受羞辱的该不仅是我们家吧!”骂完,气愤地回去睡觉了。红玉流着泪说:“你父亲的怪罪责骂,真令人惭愧羞耻!咱们的缘分到头了!”冯相如说:“父亲在,我也不能自做主张。你要是有情,还该含羞忍辱,继续相好。”红玉不愿这样继续下去,话语非常坚决,冯相如于是流下了眼泪。红玉劝他说:“我跟你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爬墙钻洞地私通,哪能白头偕老?这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你可以去娶她。”冯相如说自己很穷。红玉说:“明天晚上等着我,我替你想个办法。”第二天晚上,红玉果然来了,拿出四十两白银送给冯相如,说:“离这儿六十里地,吴村的卫家有一个女子,十八岁了,因她家抬高身价,所以还没出嫁。你出重金,一定能成功。”说完告别走了。
冯相如找机会跟父亲说起,打算到吴村相亲。但红玉送银子的事他隐瞒下来不敢讲。老头想自家没钱,以这原因拦阻他。冯相如又委婉地说:“试试看,不行就罢。”老头点了头。冯相如于是借来仆从和马匹,前往卫家。卫某原是个种田的老头。冯相如把他叫出来,找个地方私下跟他说了。卫某知道冯家是有名望的家族,又见冯相如容貌俊逸,心里已经答应了,但又担心他吝惜钱财。冯相如听他说话吞吞吐吐,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把口袋里的银子全都倒出来摆在桌上。卫某于是高兴起来,请邻居的秀才做中人,用红纸写了婚约。冯相如进卫家拜见岳母。卫家住所狭窄,那姑娘偎依着母亲,让母亲遮挡着自己。冯相如略略偷看了一下,见她虽然穿戴粗劣,而神采艳丽,心中暗暗高兴。卫某向人借房间来招待女婿,便说:“公子不必前来迎娶。待我们稍做些衣服嫁妆,就会用花轿把新娘送去。”冯相如跟他订了日子,回家了。他编一套话告诉父亲,说卫家喜爱清寒门弟,不计较钱财。老头也很高兴。到了那天,卫家果然送了女儿来。媳妇勤俭温顺,夫妇感情十分好。过了两年,生了个男孩,取名“福儿”。
这年清明节,夫妻抱着儿子去上坟,遇上县里一个姓宋的豪绅。宋某当过御史,由于犯了行贿罪而被罢官。退居乡里,仍横行霸道。这天他也上坟回来,看见卫氏,心生爱慕。他问村里人,知道是冯相如的媳妇。料想冯相如是穷书生,如果拿重金做诱饵,他就会动心,便叫家人向冯相如暗示。冯相如刚一听说,怒容满面;后来想自己敌不过他的势力,便收敛了怒气,装出笑脸。他回家告诉父亲,老头勃然大怒,冲出来对着宋家的家人指天画地,一顿臭骂。那家人抱头鼠窜而去。宋某也发怒了,竟派几个人闯进冯家,殴打冯家父子,气势汹汹,家里闹得开了锅似的。卫氏听见,把儿子扔在床上,披头散发地喊救命。打手们把她强行抬起来,一哄而去。冯家父子受了伤,躺在地上呻吟,孩子在屋里哇哇哭叫。邻居们都很可怜他们,把他们扶上床。过了一天,冯相如能够拄着拐杖起来了。老头气愤得吃不下饭,不久就吐血死了。冯相如大哭一场,抱着儿子去告状,一直告到巡抚、总督,几乎都告遍了,却始终不能伸冤。后来听说妻子不屈而死,更加悲痛。冤恨满胸,却无路可伸雪。他几次想拦路刺杀宋某,但顾虑他随从很多,不易得手,又考虑孩子无处寄托。日夜悲痛、思虑,不能安睡。
忽然有个大汉来冯家吊唁,胡须卷曲,下颏宽大,冯相如跟他素昧交往。冯拉他坐下,想问他的籍贯姓氏。客人突然说:“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却忘记报仇了吗?”冯相如怀疑他是宋某派来的探子,便用假话应付他。客人怒目圆睁,猛然起身就往外走,说:“我当你是个人,现在才知道是个不足为伍的家伙!”冯相如看出这人本领不同凡响,跪下来拉住他,说:“我实在是怕宋家人来试探我。现在照实说出心里话:我卧薪尝胆,想报仇雪恨,其实有好多日子了,只是可怜这襁褓中的孩子,怕绝了冯家的后代。你是个义士,能代我抚养这孤儿吗?”客人说:“这是妇人、女子的事,我干不了。你想托付给人的事,请你自己承担;你想自己承担的事,我愿代你去干。”冯相如听了,往地上直磕响头。客人头也不回就走了。冯相如追着问他的姓名,他说:“事不成,别埋怨我;事成了,也别感激我。”说着就走了。冯相如怕受牵连惹上大祸,便抱着孩子逃亡了。
到了夜里,宋某一家人都睡了,有人翻几道墙进去,杀了宋御史父子三人和一个媳妇、一个丫鬟。宋家写状子告官,官府大惊。宋家一口咬定是冯相如干的,官府于是派衙役去抓他,而他已经逃跑得不知去向,于是觉得他杀人的迹象更明显了。宋家的仆人协同官府衙役到处搜捕他,晚上搜到南山上,听到有婴儿的哭声,顺着声音就抓到冯相如。他被捆绑着往官府押送,孩子啼哭得更厉害,那些人就把孩子夺过来抛弃在荒野外。冯相如冤气冲天,痛不欲生。见到县令,县令问:“你为什么杀人?”冯相如说:“冤枉啊!宋某晚上死的,我白天走的,况且抱着个呱呱哭叫的孩子,怎能翻墙杀人?”县令说:“没杀人为什么要逃走呢?”冯相如无话可说,不能辩解,县令就把他关进监狱。冯相如哭泣着说:“我死了不可惜,我的孩子有什么罪?”县令说:“你杀别人的儿子多了,别人杀你的儿子有什么可埋怨的?”冯相如被革掉了秀才功名,多次受严刑拷打,但他始终不肯招供。
这天夜里,县令正躺在床上,听到有东西打在床上,铮铮作响,他吓得大声呼喊。全家人都惊动起来,点起灯一看,发现有把短刀,锋利、雪白,扎进床上木头里一寸多深,结实得拔不出来。县令看了,魂飞魄散。众人拿着武器搜个遍,竟没见刺客一点踪影。县令心里发虚,又因为宋御史已经死了,不必怕他了,便给上司写了个报告,替冯相如开脱罪责,最后把他释放了。
冯相如回到家,米缸里没一升半斗粮食,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墙壁发呆。幸亏邻居们可怜他,送吃送喝,勉强过活。想到大仇已报,便满心欢喜;想到惨遭横祸,几乎全家覆没,就眼泪刷刷地掉;待到想起自己半辈子贫穷彻骨,不能传宗接代,便在没人的地方大声痛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
这样过了半年,官司逐渐过去了。冯相如就去请求县令,要回卫氏的尸骨。埋葬妻子回来,他悲痛欲绝,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没有活路了。忽然有人敲门,他定神静听,听见有人在门外咕咕哝哝地跟小孩子说话。冯相如急忙起来观看,好像是个女子。他刚打开门,那女子便问:“大冤已经昭雪,你还好吧?”冯相如听这声音很耳熟,可仓猝间想不起是谁。点灯一看,却是红玉。她领着个小孩,在她身边嬉笑。冯相如来不及多问,抱住红玉就呜呜地哭起来。红玉也非常难过。后来她把孩子推过来,说:“你忘了你的父亲了吗?”孩子拉着红玉的衣服,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冯相如。冯相如仔细端详了一下,竟是福儿。他大吃一惊,流着泪问道:“孩子从哪儿找到的?”红玉说:“实话告诉你:从前我说自己是邻居的姑娘,那是谎话。我其实是个狐仙。一次夜里走路,看见孩子在山谷口啼哭,就把他抱到陕西去抚养。听说你的大难已经平息,所以带来跟你团聚。”冯相如抹着眼泪向她拜谢。福儿在红玉怀里,就像依偎着母亲一样,竟然认不得父亲了。
第二天天没亮,红玉就赶紧起床。冯相如问她,她回答说:“我要走了。”冯相如光着身子跪在床头,哭得抬不起头来,红玉笑道:“我不过是哄你罢了。现在重建家业,非要早起晚睡不可。”于是剪除杂草,打扫房子,像男人一样干活。冯相如担忧家境贫穷,无法供养一家人。红玉说:“只请你放下帐帘安心读书,不用过问家里钱粮多少,大概不会饿死的。”她于是拿出银子买纺织器具;租了几十亩田,雇人耕种。她自己扛着锄头铲茅草,扯起萝藤修房顶,天天这样,习以为常。乡邻们听说冯相如的妻子很贤惠,更加乐意帮助他们。
大约过了半年,冯家人烟兴旺,如同大户世家。冯相如说:“冯家劫后余生,全凭你白手起家,重新开创出来了。但有一件事情还没办妥,怎么办?”红玉问他,他答道:“考试日期已近,我的秀才功名还没恢复。”红玉笑道:“我日前寄了四两银子给学官,已经恢复了你的秀才资格。要是等你来说,早就耽误了。”冯相如更觉她办事如神。这次考试他就中了举人。当他三十六岁时,家里良田连片,楼舍广大。红玉体态轻盈娇美,好像会随风飘走似的,但干起活来胜过农家妇女;即使在严冬里干得很苦,双手也像油脂般细滑。她自己说二十八岁,而在别人看来,总像二十来岁的人。
异史氏说:“冯家儿子贤良,父亲有德,所以获得侠义的报答。不但人侠义,狐仙也侠义。他们的遭遇也够奇特了!而那县官的荒谬,令人发指;那把刀子振振有声地扎进木头里,干嘛不肯略略往床上再挪半尺呢?假使苏子美读到这里,一定要喝一大杯酒,说:‘可惜啊,没击中!’”
连 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浸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那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石挝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间,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停时,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插以待。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酏,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今译】
杨于畏迁居到泗水河边。他的书房面对着空旷的原野,墙外有很多古墓。夜里听见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地响,如同波涛汹涌。一天深夜,他独对孤灯,心境凄凉。忽然,墙外有人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声音哀怨凄楚。侧耳细听,声音纤细婉转,好像是个女子。他心里不禁十分疑惑。第二天,他到墙外去观察,可是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只发现一条紫色的带子,遗落在荆棘丛中。他捡起紫带,把它挂在书房的窗上。到了晚上二更时分,墙外又像昨夜一样传来阵阵吟诗声。杨于畏搬来一张短凳,爬上去向墙外张望,吟诗声立即没有了。他醒悟到那是个女鬼,但心里却产生了倾慕之情。
第三天晚上,杨于畏趴在墙头守候着。一更将尽,有个女子缓缓地从草丛里走出来,用手扶着小树,低着头哀伤地吟诵着。杨于畏轻轻咳嗽了一声,女子马上隐没在荒草丛里。杨于畏就在墙下静静地等候着。等女子吟完那两句诗,杨于畏就隔着墙壁续吟起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很久,四周依然一片寂静。于是他返回书房。刚刚坐下,忽然看见一个美人从外面走进来,对他行了个礼,说:“先生原来是个风雅之士,我却一直畏避您,未免太多心了!”杨于畏很高兴,连忙拉她坐下。只见她身躯瘦削,举止畏怯,肌肤凝聚了一股寒气,弱不禁风的样子楚楚可怜。杨于畏问她:“你家住在哪里?为什么长期寄居此地?”她回答说:“我是陇西人,跟随父亲漂流在此。十七岁时,我突然得了急病,不幸死去,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九泉之下,荒野茫茫,我孤凄寂寞得像一只失群的野鸭。所吟诵的两句诗,是我自己作的,用来寄托我在阴间的愁情别恨。但想了很久也无法续下去,承蒙您替我续作成篇,使我在九泉之下也感到很欣慰。”杨于畏想和她交欢。她皱着眉头说:“我这坟墓里的朽骨,和生人不同,如果同人欢好,会促人短寿。我不忍心使您遭祸啊!”杨于畏这才作罢。他笑着用手探摸女子的胸脯,感到那芡实般的乳房,仍是处女的样子。又想看看她裙下的一双小脚。女子低下头笑着说:“你这个狂生太缠人了!”杨于畏玩赏着她的小脚,只见脚上穿着月白色袜子,系着一缕彩线。再看看另一只脚,却是系着紫色的带子。杨于畏问:“为什么不都系上紫色的带子呢?”她说:“昨晚因为害怕你,在躲避时,有一条带子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了。”杨于畏说:“我给你换一条吧。”就从窗上取下那条捡来的带子递给她,她惊讶地问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杨于畏以实情相告。她解下彩线,束上紫色的带子。然后又随手翻阅桌子上的书,忽然看到唐代元稹所作的《连昌宫词》,就感慨地说:“我活着时最喜欢读它。现在看到它,就像在梦里一样!”和她谈诗论文,她聪明伶俐,非常可爱。两人坐在西窗之下,剪烛谈心,十分投机默契,杨于畏就像得到一位知己一样。
从此,每天晚上,只要听到轻轻的吟诵声,过一会儿她就来了。她总是嘱咐杨于畏说:“你要保密,不要告诉别人。我从小就很胆小,恐怕有野蛮粗俗的客人来欺负我。”杨于畏答应了。两人如鱼得水,非常欢乐,虽然没有枕席之欢,但闺房之中,感情亲密,比起张敞画眉的乐趣,更进一层。她常常在灯下替杨于畏抄书,字迹十分端庄秀丽。又自选了一百首宫词,抄录下来吟诵。还叫杨于畏置办棋盘,购买琵琶。每天晚上教杨于畏下围棋。不然就拨弄弦索,弹上一曲《蕉窗零雨》,令人心悲凉酸楚,杨于畏不忍听完,她就改弹《晓苑莺声》,使人顿时觉得心怀舒畅。两人挑灯做游戏,一高兴起来就忘了天亮。看见窗上露出曙光,她便慌慌张张地走了。
一天,薛生来访,正遇上杨于畏睡午觉。环视屋内,见摆着琵琶和棋盘,知道这些都不是杨于畏所擅长的。又翻书翻出一册宫词,看见字迹端庄秀丽,就更加疑惑不解。杨于畏醒后,薛生就问:“你的这些琵琶、围棋是从哪儿来的?”杨于畏回答说:“我想学一学这些东西。”薛生又问那诗卷是谁的,杨于畏托辞说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薛生翻来覆去地细看,见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某月某日连琐书。”就笑着说:“这是姑娘的小名,你怎么骗我?”杨于畏非常窘迫,无话可说。薛生更是苦苦追问,杨于畏就是不肯说。薛生把诗卷卷起,夹在腋下,杨于畏更加窘迫,只好告诉薛生。薛生要求见一见连琐,杨于畏就转述了连琐的嘱咐。可是薛生非常仰慕连琐,杨于畏迫不得已,只好答应了。半夜时分,连琐来了,杨于畏就向她转达了薛生的要求。连琐生气地说:“我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竟长篇大套地告诉别人!”杨于畏只好说出实情,为自己辩解。连琐说:“我和你的缘分到头了!”杨于畏百般劝慰,她始终闷闷不乐,站起来告别说:“我暂时避开吧。”
第二天,薛生来了,杨于畏代连琐回复他,说不愿相见。薛生怀疑他故意推托,傍晚约了两个同学一起来,久留不去,故意阻挠他们相会,还终夜喧哗,惹得杨于畏十分讨厌,却也无可奈何。大家见几夜都没有连琐的踪影,就逐渐有了离开的意思,喧闹声也渐渐平息了。忽然听到一阵吟诵声,大家侧耳细听,那声音十分凄婉。薛生正出神地听着,同来的一位姓王的武生,捡起一块大石头隔墙掷过去,大声喊道:“装模作样地不见客,那算什么好诗,呜呜咽咽、悲悲戚戚的,把人闷死了!”这一掷一喊,吟诵声立刻停止了。大家都十分埋怨王生。杨于畏更是满面怒容,十分怨恨。第二天,这些人才一同退去。杨于畏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书房里,盼望连琐再来,可是毫无影迹。过了两天,连琐忽然来了,哭着说:“你招来这些凶恶粗俗的客人,几乎把我吓死了!”杨于畏连忙道歉认错。连琐急步走出书房,说:“我本来说过缘分已尽,从此分手了。”杨于畏上前想拉住她,但人早已没有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连琐也没有来过。杨于畏日夜思念她,身体渐渐消瘦成皮包骨,但怎么也想不出挽回的办法。
一天晚上,杨于畏正在自斟自饮,忽见连琐掀起门帘走进来。杨于畏喜出望外,说:“你原谅我了吗?”连锁不断地流着眼泪,一言不发。杨于畏急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欲言又止,说:“我赌气地离开你,又急匆匆地来求你,实在惭愧啊。”杨于畏再三追问,她才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卑污的衙役,硬逼我给他做妾。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怎能屈身侍奉卑贱的鬼卒?但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反抗呢?你如果把我看作妻子,决不会让我独自挣扎求生。”杨于畏怒火中烧,恨不得去把那个恶鬼打死,但是又忧虑人鬼不在同一世界,无法帮她。连琐说:“明天晚上你早点睡觉,我在梦里请你就行了。”于是两人又互诉衷肠,一直坐到天亮。连琐临走时,嘱咐杨于畏不要睡中午觉,留待晚上在梦里相见。杨于畏答应了。
这天傍晚,杨于畏喝了一点酒,乘着醉意爬上床,裹着衣服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地忽然看见连琐走进来,递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往外走。来到一个院子,刚关上大门说话,就听见有人用石头砸门。连琐惊叫一声:“仇人来了!”杨于畏打开大门,猛冲出去,看见一个人头戴红帽,身穿青衣,嘴巴上长满刺猬般的硬须。杨于畏怒冲冲地斥责他。这衙役横眉怒目,把杨于畏视为仇敌,说话凶狠狂妄。杨于畏异常愤怒,向衙役冲过去。衙役抓起石头砸来,骤如急雨,击中了杨于畏的手腕,痛得他握不住佩刀。正在危急之时,远远看见一个人,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猎。仔细一看,原来是王生。杨于畏就大声呼救。王生急忙赶来,张弓搭箭,一箭就射中了衙役的大腿;再一箭,把衙役射死了。杨于畏很高兴,连忙上前致谢。王生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杨于畏详细告诉了他。王生也很高兴,觉得可以赎回以前的过失,就和杨于畏一起走进屋里。连琐战战兢兢,害羞不敢上前,远远站立着不说一句话。桌子上有一把小刀,一尺多长,用金玉装饰着,抽出刀鞘一看,寒光四射,能够照见人影。王生赞叹不止,爱不释手。他和杨于畏略谈几句,见连琐又害羞又畏惧的样子,怪可怜的,就走出房门,告辞了。杨于畏也独自回家,过墙时摔倒在地,于是惊醒过来,这时已是村中的鸡叫声此起彼伏的时候了。他觉得手腕很疼,天亮一看,皮肉又红又肿。中午,王生来了,进门就说昨夜做了一个怪梦。杨于畏问:“有没有梦见射死一个衙役呢?”王生很奇怪他能够先知先觉。杨于畏伸出手腕让王生看,并把事情的始末细述一遍。王生想起梦中连琐那美丽的容颜,恨不能真的见她一面。心中庆幸自己有功于连琐,便再一次请杨于畏介绍他与连琐相见。夜里,连琐来道谢。杨于畏把功劳归于王生,并转达了王生的恳求。连琐说:“他这样仗义相助,我又怎敢忘怀。但他雄赳赳的样子,我实在害怕。”停了一会,连琐又说:“他很喜爱我的佩刀。这把佩刀是我父亲出使广东时,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来的。因为我十分喜爱,父亲把它给了我。我用金丝裹缠刀柄,又镶嵌上明珠。父亲可怜我不幸早亡,就用它给我陪葬。现在我愿意割爱,把它送给王生,见到佩刀就像见到我一样。”第二天,杨于畏把连琐的意思告诉王生。王生非常高兴。到了晚上,连琐果然把佩刀带来了,她对杨于畏说:“请嘱咐他好好珍爱这把佩刀,它不是中原出产的东西啊。”从此,两人又像当初一样来往密切了。
过了几个月,连琐忽然在灯下微笑着靠近杨于畏,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脸羞得通红,几次欲言又止。杨于畏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想说什么。连锁说:“长时间得到你的爱恋,我获得了活人的气息,又天天吃人间食物,我这白骨有了生机。但是还需要活人的精血,才可以复活。”杨于畏笑着说:“是你自己不肯,哪里是我舍不得呢?”连琐说:“和我交欢之后,你一定会有二十多天大病,但是请医服药可以治好。”杨于畏就和她同枕共欢。云雨之后,连琐穿衣下床,又说:“还需要一点鲜血,你能为了爱情而忍受疼痛吗?”杨于畏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在胳膊上刺出血来;连锁仰卧在床上,让他把血滴在肚脐里。然后站起来说:“我以后不来了。请你记住一百天的期限,看到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上鸣叫时,就赶快掘开我的坟墓。”杨于畏牢牢记住她的话。走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再次嘱咐说:“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忘了,迟了早了都不行!”说完就走了。
过了十多天,杨于畏果然病了,肚子胀得要命。医生给他服了药,泻下的粪便就像烂泥一样,十二天以后才恢复了健康。屈指算着日子,到了一百天的时候,他让家人扛着铁锹来到连琐的坟前等待着。等到夕阳西下,果然看到有两只青鸟在树上吱吱鸣叫。杨于畏高兴地说:“可以动手了。”于是砍掉荆棘,挖开墓穴。只见棺木已经腐朽破烂了,而连琐的容貌还栩栩如生。用手摸摸,身体还有点暖气。于是蒙上衣服,把她抬回去,放在暖和的地方,她开始有了呼吸,但气若游丝。慢慢地可以喝一点汤水,到了半夜就苏醒过来。她常常对杨于畏说:“二十多年就像一个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