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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聂小倩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36788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三章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者,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觍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又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襆,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仲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憟。”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欻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今译】

  宁采臣是浙江人,性格慷慨豪爽,品行端正,洁身自爱,常对人说:“我除自己妻子外,有生以来从不迷恋别的女色。”正好赶上因事前往金华,到了城北,在一寺院放下行李歇息。寺院里佛殿宝塔很壮丽,但野草高得遮得住人,像断了人迹。东西僧房,门扇虚掩;只有南边一间小房子,锁扣像新的。又见大殿东边角上,修长的竹子已有合把粗;台阶下有个大池塘,野生的荷莲已经开花。宁采臣心中很喜欢这里的安静幽雅。正逢省里学政官到金华府主持考试,城里秀才云集,旅馆涨价,他想就在这里落脚,便散着步等和尚回来。傍晚,来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打开南边的房门。宁采臣快步上前行礼,并说明了自己的意思。那书生说:“这里没有房主人,我也是在这里客居。你能不嫌荒凉住下,早晚赐教,我太幸运了。”宁采臣很高兴,找个房间,铺干草当床铺,支木板做桌子,作了久住的打算。

  当晚,月明高洁,清光如水。两人在殿廊上促膝交谈,各自介绍姓名。书生说:“我姓燕,字赤霞。”宁采臣猜他是来参加考试的秀才,但听他的口音,又不像浙江人。问起来,他说:“我是陕西人。”他说话朴实诚恳。后来两人没有话讲了,便拱手告别,回屋休息。

  宁采臣由于新到这里,好久睡不着。听得房子北边有人低声讲话,像有人家。他起来趴在北墙石窗下,悄悄窥视。只见矮墙外是个小院落,有个妇人大约四十多岁,又有个老太婆穿着褪色的红衣服,头上簪着大银栉子,弯腰驼背,老态龙钟,两个人在月光下说话。妇人说:“小倩怎么这么久还不来?”老太婆说:“就要到了。”妇人说:“没对老妈妈有什么怨言吗?”老太婆说:“没听见,只是心情好像不好。”妇人说:“这丫头不能待她太好!”话刚说完,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来了,似乎相当漂亮。老太婆笑道:“背后不能议论人,我们两个正说话,这漂亮小妞就悄悄来了,没点声响。好在没说她坏话。”又说:“小娘子真真是画中人,我老婆子要是个男人,也让你勾了魂去。”那女子说:“老妈妈不夸,还有谁说好呢?”那妇人和女子又不知说些什么。宁采臣猜想是邻居的家眷,便去睡觉,不再听了。又过了一阵,才静了下来。

  他正要入睡,忽然发觉有人来到他屋里。忙起来细看,原来是北院那个女子。他惊讶地询问,女子笑道:“月夜睡不着,想跟你亲热亲热。”宁采臣神色严肃地说:“你该提防人家议论,我也怕人说闲话;略一失足,就会廉耻丧尽。”女子说:“夜里没人知道。”宁采臣又斥责她。女子徘徊着,像还要说什么。宁喝斥道:“快走!不然,我要喊南房的书生知道了。”女子害怕了,才退了出去;走到门外又回来,把一锭黄金放在褥子上。宁采臣抓起来扔到院子的台阶上,说:“不义之财,弄脏我口袋!”女子羞惭地走出屋子,捡起金子,自言自语说:“这汉子一定是铁石铸成的。”

  第二天早上,有个兰溪来的书生带着个仆人来等候考试,住进东边厢房里。到晚上那书生突然死了,脚心有小洞,像锥子刺的一般,有细细的鲜血流出来,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过了一宿,仆人也死了,症状也一样。傍晚,燕赤霞回来,宁采臣问他,他说是妖精作怪。宁采臣一向刚直,也不怎么在意。

  半夜里,那女子又来了,对宁采臣说:“我见过的人多了,没有像你这样硬心肠的。你真是个圣贤,我不敢欺瞒。我叫小倩,姓聂,十八岁早死,葬在寺旁。常被妖精威胁,多次干那下贱的勾当。厚着脸皮与人周旋,实在是我不乐意的。现在寺中已没有我能杀的人,恐怕妖精会派夜叉来杀你了。”宁采臣很害怕,请教怎么办。小倩说:“跟燕先生住在一个屋可幸免于难。”宁问:“怎么不去勾引燕先生?”小倩说:“他是个奇人,我不敢接近他。”宁问:“你怎样迷惑人呢?”小倩说:“跟我亲热的,我暗中用锥子刺他的脚,他就会迷迷糊糊,我便取血供妖精饮用;或者用金子引诱,那不是金子,而是恶鬼的骨头,谁留下它,它就能摘走他的心肝:这两样都是迎合时下人们的喜好罢了。”宁采臣感谢她,又问防备夜叉的日期,小倩答是明天晚上。临别时,小倩流着泪说:“苦海无边。郎君义气冲云霄,定能拯救生灵脱离苦难。如果你肯收拾我的尸骨,带回去葬在平安的地方,无异于重造我的生命。”宁采臣毅然应允,便问她所葬的地方,小倩说:“只要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窝的地方就是。”说完出门,飘飘然就不见了。

  第二天,宁采臣怕燕赤霞外出,早早去请他过来。辰时过后就准备了酒食,留心察看他。后来约他一起住,燕赤霞以自己性喜清静来推辞。宁采臣不听,硬把铺盖搬过来。燕赤霞不得已,只好移床迁就他。燕叮嘱道:“我知道你是大丈夫,非常仰慕你的风范。只是有些隐衷,一时难说清楚。千万不要翻看我的衣箱包袱,否则,对我们俩个都没好处。”宁采臣恭敬地表示听从。然后各自就寝,燕赤霞把一个小箱子放在窗台上,躺下不久,便鼾声如雷。宁采臣睡不着。约一更时分,窗外隐约出现人影,不一会走近窗口来窥视,目光闪烁。宁采臣很害怕,正要喊燕,忽然有样东西冲裂小箱子,飞跃而出,亮闪闪像一匹白缎子,碰断窗上的石头棂子,忽地一射,就马上收回来,闪电般消失了。燕赤霞警觉地坐起来。宁采臣假装睡着,偷看着他。只见他捧起箱子打开查看,拿一样东西对着月光又闻又看,那东西闪着白光,晶莹雪亮,约两寸来长,韭菜叶子那么宽。看完,层层包好,仍放回那弄破的箱子里,自言自语道:“什么老妖精,竟这么大胆,弄坏我的箱子。”说完就又躺下了。宁采臣非常惊奇,便爬起来问他,并把看到的情形说了。燕赤霞说:“既然我俩已经十分亲密,怎敢过分隐瞒。我是个剑客,刚才要不是石棂子挡住,妖精会马上死掉;尽管如此,它也受伤了。”宁采臣又问:“箱子里藏的什么?”燕赤霞说:“是剑。刚才闻一下,有股妖气。”宁采臣想看看,燕赤霞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闪闪发光的一把小剑。于是,宁采臣对燕赤霞更敬重了。第二天,看那窗外有血迹。宁采臣来到寺院北边,见荒凉的坟堆一个挨一个,果然有棵白杨树,乌鸦在树梢上做窝。事情办完,宁采臣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燕赤霞设酒饯行,情义深厚。他拿一个破旧的皮袋送给宁采臣,说:“这是剑袋,珍藏好,妖怪就不敢靠近你。”宁采臣想跟他学剑术。燕赤霞说:“像你这样讲究信义,秉性刚直,可以干这个;不过你还是属于富贵场的,不是这一行中的人啊。”宁采臣假托有个妹妹葬在这里,把聂小倩的骸骨发掘出来,用衣被包好,租船回家了。

  宁采臣的书房临近郊野,便在书房外为小倩修筑坟墓。他在坟前祭祀,并祝告说:“我怜悯你这孤魂,把你葬在我蜗牛壳般的居室旁,互相能听到歌吟与悲哭,使你不受厉鬼欺凌。请你饮一杯水酒,实在不算洁净甘美,希望你不要嫌弃。”祝祭完转身回家,身后有人喊道:“慢点,等我一同走!”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倩。她高兴地道谢说:“你守信仗义,我死十回也不足以报答你。请让我跟你回去,拜见公婆,做你的侍妾,决不后悔。”宁采臣仔细一看,她的肌肤如流霞辉映,小脚像细笋翘起;白天端详,更显得娇艳无比。于是和她一同到书房里,吩咐她坐下稍候,自己先进内室禀告母亲。母亲非常惊讶。当时宁生的妻子已经病了好久了,母亲叮嘱儿子别跟她说,怕她受惊。说话间,小倩已轻盈地走进来,跪拜在地。宁采臣说:“这就是小倩。”母亲惊讶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小倩对母亲说:“孩儿孑然一身,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公子庇护,恩泽遍及我身,愿做妻妾侍候他,以报答深情厚义。”母亲见她柔美可爱,才敢跟她交谈,说:“小娘子看得起我儿子,我十分高兴。只是我平生只有这个儿子,靠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鬼妻。”小倩说:“孩儿实无他意。九泉之下的人,既然得不到老母亲信任,那么请让我把他当作哥哥对待,在母亲身边,早晚服侍,好吗?”母亲怜爱她心诚,答应了。小倩就想去拜见嫂嫂。母亲推说嫂嫂有病,才算了。她马上进厨房,代母亲做饭菜,穿门入屋地忙活,像住熟了似的。

  晚上,母亲害怕小倩,叫她离开,回去睡觉,不给她安置被铺。小倩猜想到母亲的心思,终于走了。经过书房,想进去,又退出来,在门外徘徊不前,似乎有所畏惧。宁采臣喊她,她说:“房间里有股剑气,令人害怕。日前在路途上没跟你见面,实在就是这个缘故。”宁采臣醒悟到她是指那个皮袋,便拿去挂到别的屋里。小倩才进去,凑近灯下坐着,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又过了很久,问道:“夜里读书不?我小时诵读《楞严经》,现在已忘了大半。请借一卷,晚上有空,请哥哥指正。”宁采臣答应了。又坐在那儿,默默无语,二更将尽,还不说走。宁采臣催促她走,她凄凉地说:“流落他乡的孤魂,真怕荒凉的坟墓。”宁采臣说:“书房里别无床铺,况且兄妹之间也该避及嫌疑。”小倩站起来,满面愁容,想哭的样子,脚步迟疑,不愿挪动,慢吞吞出门,到台阶就不见了。宁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想另铺一张床留她过夜,又怕母亲生气。

  小倩每天早上问候母亲,捧盆端水,到堂下操持劳作,没一样不尽量顺着母亲的心意。黄昏向母亲告辞,总到书房里,在灯下诵读佛经。觉着宁采臣要睡觉了,才惨切地离去。早些时,宁妻卧病不起,母亲很操劳,十分疲惫;自有了小倩,变得非常安逸,心里很感激她。慢慢地熟悉起来,对她亲热疼爱就如亲生孩子一般,竟忘了她是鬼;不忍心夜里让她走,留她跟自己同睡同起。小倩刚来时不吃不喝,半年后渐渐才喝些稀粥。母子俩都很疼爱她,忌讳说她是鬼,别人也看不出来。

  不久,宁生的妻子去世。母亲心里有娶小倩做儿媳的意思,但又怕对儿子不好。小倩有些察觉,找机会对母亲说:“一年多了,母亲该知道孩儿的心肠。由于不想祸害旅客,所以随郎君到此。我爱慕他,没别的意思,只因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上人间所敬仰,实在想依附他,辅助他几年,借以博取封诰,为我这九泉之下的孤魂增些光彩。”母亲也知道她没恶意,只担心她不能传宗接代。小倩说:“子女是皇天所赋予。郎君载入福禄册中,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儿子,不会因为娶鬼妻就没有了。”母亲相信了,跟儿子商量。宁采臣很高兴,于是大摆筵席,遍告亲朋。有人请求看看新娘子,小倩就爽快地打扮好了出来,满堂客人都瞪大了眼,不疑心是鬼,倒疑心是仙女。于是亲戚中的女眷们都拿了礼物来祝贺,争相和她结交。小倩善于画兰、梅等花,往往以画来酬答,得到画的人都珍藏起来,引以为荣。

  一天,小倩在窗前低着头,心情调怅,若有所失,忽然问道:“那皮袋在哪里?”宁说:“因为你怕它,所以收起来放在别处了。”小倩说:“我接受活人的气息已久,应该不再怕了,最好拿来挂在床头。”宁问是什么意思,小倩说:“我这几天来,心里惊惧不停,想是金华那个妖精,怨恨我远逃,恐怕早晚会找到这里。”宁采臣真的拿了那个皮袋来。小倩翻来覆去细看,说:“这是剑仙用来装人头的。破旧成这样,不知杀了多少人!我现在看着它,身上还起鸡皮疙瘩。”于是挂起来。第二天,又吩咐移到门上挂着。到了夜里,小倩对灯坐着,让宁采臣不要睡觉。忽然有一样东西像飞鸟似的落下来。小倩惊慌地躲到幔帐的夹层里。宁采臣看去,那东西像夜叉模样,闪电般的眼睛,血红的舌头,目光闪烁,利爪挥舞着走上前来,到了门口又退回去,徘徊好久,渐渐靠近皮袋,用爪子去摘,像要撕碎它。皮袋忽然“格”的一响,变得差不多有竹筐那么大,恍惚有鬼物伸出半截身子,把夜叉揪了进去,声音接着静下来,皮袋也顿时缩回原来大小。宁采臣非常惊异。小倩也出来了,十分高兴地说:“没事了!”他们一起看皮袋里面,只有数斗清水。过了几年,宁采臣果然中了进士。小倩生了个男孩子。宁生娶妾后,妻妾又各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三个儿子都当了官,很有名气。

  莲 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东邻,余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宿辄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亸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有人否?”生云:“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至。”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着,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香来,惊云:“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所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他遇否?”生询其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痨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是夜李至,才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以除阴毒。幸病蒂犹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由是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沈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疑李,因谓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

  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曰:“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实无救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反复展玩。李女欻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地陨泣,乞垂怜救。莲遂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靦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以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外户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踡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扃户,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号咷,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眙。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志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呵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女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罽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 “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今译】

  有个姓桑的书生,名晓,字子明,是山东沂州人;自幼丧父,客居在红花埠。他为人沉静平和,自矜自爱,每天只出门两次,到东边邻居家吃饭,其余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里。东邻的书生偶然过来,开玩笑说:“你独身居住不怕鬼怪狐精吗?”桑晓笑着答道:“大丈夫怕什么鬼怪狐精?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我还要开门迎接它呢。”这个书生回家以后,跟朋友商量捉弄桑生,晚上把一个妓女用梯子送过墙去。妓女用手指敲桑晓的门。桑晓窥看着问是谁,妓女说自己是鬼。桑晓非常害怕,牙齿抖得格格响。妓女在外面徘徊了一阵就走了。邻居的书生早上到桑晓的书房,桑晓说见到鬼了,并说打算回家乡去。那书生拍着手说:“怎么不开门迎接她?”桑晓顿时明白那鬼是假的,于是安下心来依旧住下去。

  过了半年,有个女子夜里又来敲书房的门。桑晓猜是朋友又来耍他,便开门把那女子请进来,却是个倾城倾国的美女。桑晓吃惊地问她从哪来,女子说:“我叫莲香,是西边妓馆的妓女。”这埠上妓馆确实很多,桑晓也就相信了。两人灭灯上床,极其缠绵。从此莲香三五个晚上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桑晓正在独坐沉思,有个女子轻盈地走进来。桑晓以为是莲香,迎上去跟她说话。一看脸孔,却是另一个人,年纪只有十五六岁,双肩瘦削,梳着少女发式,风采秀美,步履之间,像要退又像要进。桑晓非常惊愕,疑心是狐狸精。那女子说:“我是良家女子姓李。爱慕你的高雅,希望你能喜欢我。”桑晓很高兴。握她的手,却冷得像冰块一样,便问:“怎么那么凉?”那女子说:“我自幼体质很弱,夜里披霜戴露,哪能不凉呢!”接着解带脱衣,两情欢好,这姑娘分明是个处女。女子说:“我为了情缘,少女之身,一日之间失去。如你不嫌我鄙俗丑陋,我愿时常侍候你歇息。屋里没别的人吧?”桑晓说:“没别人,只有隔壁一个妓女,但也不常来。”女子说:“得小心避开她。我跟妓女不同,你要保密,别泄露。她来我走,她走我来就是了。”鸡叫了,女子要走了,她把一只弯弯的绣鞋递给桑晓,说:“这是我脚上穿的,把玩它可以寄托情思。但有人时千万别玩!”桑晓接过来一看,鞋子细细尖尖,就像解绳结的锥子。他心里非常喜爱。第二天晚上,屋里没人,桑晓就拿出那鞋子来玩赏。那女子忽然一阵风似的来到,两人于是亲热一番。从此,每逢桑晓拿出那只鞋子,女子就一定来到面前。桑晓觉得奇怪,就盘问她。她笑道:“凑巧碰上罢了。”

  一天夜里,莲香来了,吃惊地说:“你的气色怎么那么萎靡不振?”桑晓说:“我自己不觉得。”莲香便告别走了,约好十天后再来。她走后,李氏便天天来,一晚不空。她问桑晓:“你的情人为什么那么久不来?”桑晓便把莲香的约定告诉她。李氏笑道:“你看我和莲香谁长得美?”桑晓说:“你们可说是人间两绝,都非常美,只是莲香的肌肤温暖。”李氏立刻脸色有变,说:“你说两个都美,只是对我说的。她一定像月宫仙女,我肯定比不上。”因而很不高兴。随后屈指一算,十天时间已经快满了,就嘱咐桑晓别泄漏,打算偷偷地看看莲香。

  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来了,与桑晓有说有笑,非常亲密。待到睡下,莲香非常吃惊地说:“坏了!十天不见,怎么更加疲惫了呢?你敢保说没亲近别的女色吗?”桑晓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说:“我根据你的气色判断,脉搏散乱,如同乱丝,这是迷于鬼的病症啊。”

  第二天夜里,李氏来了,桑晓问:“你偷看到莲香像什么?”姑娘说:“真漂亮。我本来就说世间没这样的绝代美人,果然是只狐狸。她走时,我跟踪她,原来住在南山山洞里。”桑晓疑心她是妒忌,只是随口敷衍她。

  又过一晚上,桑晓跟莲香开玩笑说:“我当然不相信,有人还说你是狐狸。”莲香忙问:“这是谁说的?”桑晓笑道:“是我自己逗你。”莲香说:“狐狸跟人有什么不同?”桑晓说:“迷上狐狸的人会生病,厉害的就会死亡,所以可怕。”莲香说:“不对。像你这样的年纪,房事之后三天,精气就可以恢复,即使是狐狸又有什么妨害?假如天天纵欲,就是人也比狐狸可怕。天下的痨病鬼,难道都是迷上狐狸而死的吗?尽管你是在逗我,可一定有人在议论我。”桑晓极力辩解说没有。莲香追问得更紧。桑晓迫不得已,泄露了出来。莲香说:“我本来就奇怪你怎么那么疲惫。不过一下子怎么就到这种程度?莫非她不是人吗?你别说,明晚我要像她偷看我那样偷看她。”

  这天夜里李氏来到,才说了几句话,听到窗外咳嗽的声音就急忙跑了。莲香进来说:“你危险了!她真的是鬼!你贪恋她的美貌,不赶紧和她断绝,离死不远了!”桑晓以为她妒忌,默不作声。莲香说:“我就知道你对她不能忘情,不过我不忍看着你死。明天我会带药物补品来,替你清除阴毒。幸好病根还浅,十天时间病就会好。让我同床陪着照看你病好。”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拿出一小匙药给桑晓吃了。不一会他便吐了两三回,觉得五脏六腑通畅,精神顿时清爽起来。他心里虽然感激莲香,但却始终不相信李氏是鬼。莲香夜夜都在一个被窝里偎着桑晓。桑晓想跟她交欢,总被她制止。

  几天后,桑晓身体健壮起来。莲香要告别,她恳切地叮嘱桑晓跟李氏断绝来往,桑晓假装答应了。到关上门点上灯,他就又拿着那绣鞋玩弄观赏,思念着李氏。李氏忽然来了。几天没见面,她很有点怨恨的神色。桑晓说:“莲香一连几晚为我治病,你别生她气,跟你要好在于我。”李氏渐渐高兴起来。桑晓在枕头上跟她说悄悄话:“我非常爱你,但有人说你是鬼。”李氏张口结舌好一阵子,而后骂道:“一定是那淫荡的狐狸精在迷惑你!如果你不跟她断绝来往,我就不来了!”说着呜呜哭泣起来。桑晓说了很多话安慰、劝解,方才作罢。

  隔了一晚,莲香来了,知道李氏又来过,生气地说:“你一定要想死吗?”桑晓笑道:“你怎么嫉妒得那么深呢?”莲香更生气了,说:“你种下死根,我替你清除,是嫉妒,那不嫉妒的又该是怎么样呢?”桑晓编一套话开玩笑说:“人家说我原来的病,是狐狸作祟。”莲香于是叹口气说:“要真有你说的那种闲话,而你又执迷不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即使有一百张嘴,又怎能为自己辩解清楚?请让我从此告辞。一百天后我就来看你病倒在床。”桑晓留她不住,莲香很不高兴地走了。从此李氏早晚总陪着桑晓。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桑晓感到非常疲乏。起初还宽解自己;后来一天天消瘦,每天只能喝一碗粥。本想回家乡休养,又对李氏恋恋不舍,不忍心马上走。这样过了几天,病势沉重,再也起不来了。邻居的书生看他患病疲惫,天天派书童把饮食送过来。桑晓到这时才怀疑李氏,对她说:“我悔不听莲香的话,竟落到这种地步!”说完就昏迷过去。过了一会儿醒过来,睁眼向四处看一下,李氏已经走了,从此她就不再来了。

  桑晓瘦弱地躺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思念着莲香,如饿汉盼谷熟。一天,他正在沉思,忽然有人掀门帘进来,正是莲香。她走近床边,讥笑地说:“你现在该相信我说的了吧。”桑晓哽咽了好久,说自己已经知罪,只求救他。莲香说:“你已病得很重,实在没法救。我只是来跟你永别,表明我并非嫉妒。”桑晓极其悲伤,说:“枕头底下有一样东西,麻烦你替我毁掉它。”莲香找到那只绣鞋,拿到灯前,反复细看。李氏忽然进来,一下看见莲香,回身想逃。莲香用身子挡住门口,李氏又窘又急,不知往哪里走。桑晓指责她,她也无话可答。莲香笑道:“我现在才有机会跟你当面对质。你以前说郎君的病,说不定是我惹的,现在究竟怎么样?”李氏低头认错。莲香说:“你这么漂亮,却为了情爱而结仇吗?”李氏当即伏地哭泣,乞求莲香怜悯、救助。莲香于是扶她起来,详细盘问她的身世。李氏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早夭,葬在这墙外。我像已死的春蚕,余情未尽。与郎相聚相爱,是我的心愿;而把郎君害死,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莲香说:“听说鬼希望情人死,因为死后可以经常相聚,是吗?”李氏说:“不是。男女两鬼相逢,并没有乐趣;如有乐趣,阴间的年轻小伙子难道少吗!”莲香说:“你真傻啊!天天晚上干那种事,就是跟人也受不了,何况是跟鬼呢?”李氏问道:“狐狸能害死人,你有什么方法不害人呢?”莲香说:“那是采人的精血调补自己之流,我不是那一类。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而断断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盛。”桑晓听了她们的话,才知道狐狸和鬼都是真的。好在平时见惯了,这时也一点不害怕。只是想到自己生命垂危,气若游丝,不觉失声痛哭。

  莲香看着李氏说:“郎君怎么办呢?”李氏红着脸,说自己没办法。莲香笑道:“只怕郎君健壮了,醋娘子又要吃酸杨梅了。”李氏整衣下拜说:“如有妙手回春的医师治好郎君的病,减轻我的罪过,我今后一定永远躲在九泉之下,哪里还敢厚着脸皮再到人间来呢!”莲香解开口袋拿出药来,说:“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分别后就到仙山上采药,历时三个月,药料才准备齐全。凡是色痨致死的,吃了这药没有不好的。不过病由什么起,还须拿什么做药引,所以不得不反过来请你出力。”李氏问:“需要我干什么?”莲香说:“不过要你樱桃小嘴里的一点香唾罢了。我把一颗药丸放进郎君嘴里,麻烦你嘴对嘴给他喂点唾液。”李氏脸上泛起红晕,低头转身看着自己的鞋子。莲香开玩笑说:“妹妹所得意的只是绣鞋啊!”李氏更加羞惭,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简直无地自容。莲香说:“这是你平时惯熟的动作,现在有什么可吝惜的呢?”说着把药丸放进桑晓嘴里,回头催她。李氏迫不得已,给桑晓喂了一口唾液。莲香说:“再来!”李氏又喂一口。共喂了三四口,药丸已咽下去。一会儿,桑晓的肚子便咕噜咕噜地像打雷一般响起来。莲香又放一颗药丸进他嘴里,然后自己嘴唇对嘴唇地向他口中吹气。桑晓只觉得丹田火辣辣的,精神也振作起来。莲香说:“好了!”李氏听见鸡叫,恋恋不舍告别走了。

  莲香因桑晓病刚好,还需调养,在邻居搭伙不是办法;于是就把大门反锁,让人以为桑晓回了家乡,从而断绝与外人的交往,自己日夜守护着他。李氏也每晚必到,殷勤侍候,像对姐姐一般对待莲香。莲香也非常喜欢她。过了三个月,桑晓完全恢复了健康。李氏几天晚上不来:偶尔来了,看一看就走。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闷闷不乐。莲香常留她一起睡觉,她也总是不肯。一次,桑晓追出去,把她抱了回来,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草人。李氏见跑不掉,就和衣躺着,把身子蜷曲起来,还不到二尺长。莲香更加怜爱她,暗地叫桑晓亲昵地搂抱她,但摇也摇她不醒。后来桑晓睡着了;醒来再找她,已经不见了。以后十多天,她再也没来。桑晓十分想念她,常拿出绣鞋来跟莲香一起摆弄。莲香说:“这么窈窕袅娜,我见了也疼爱,何况男子!”桑晓说:“寻常一摆弄绣鞋她就来,我心里确有点怀疑,但总料不到她是鬼。现在对着鞋子,想起她的容貌,实在让人伤心。”说着流下了眼泪。

  在这以前,有钱人家张某有个女儿叫燕儿,十五岁,得病出不来汗,死了。过了一夜她又醒过来,爬起来就往外跑。张家人把门闩住,出不来。她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鬼魂。与桑郎相恋,留给他的绣鞋还在他那里。我确实是鬼,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张家的人听她话出有因,便问她怎么到这里来。姑娘徘徊张望,又说不出个究竟来。有人说桑晓生病回了家,姑娘极力辩解说不是真的。张家的人非常疑惑。桑晓东边邻居的书生听说了,爬墙到桑晓的住处窥探,见他正跟一个美人相对说话;就突然闯进屋里,忙乱间美人已不见了。书生吃惊地盘问桑晓。桑晓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是雌的就收留嘛。”书生转述了燕儿的话。桑晓便开了大门,打算去打探消息,但苦于没有去张家的借口。

  张燕儿的母亲听说桑晓果真没回家乡,更觉奇怪。她于是派个老仆妇去向他讨绣花鞋,桑晓便拿出来交给了她。燕儿拿到鞋子很高兴,试着一穿,鞋子比脚小一寸多,大吃了一惊。拿镜子照了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借了别人的身躯复活了,于是把前因后果全说了出来。张母这才相信了。姑娘对着镜子痛哭,说:“我从前的相貌,还很能令我自信,但每次见到莲香,仍然会几分惭愧。现在竟然变成这样,做人还不如做鬼啊!”拿着鞋子痛哭不已,怎么劝也劝不住。又蒙着被子躺着,给她饭吃也不吃,身上全肿了;总共七天没吃东西,结果也没有死,而浮肿渐渐消退;觉得饿得难忍,才又吃东西了。过了几天,浑身发痒,皮全掉了。早上起来,睡鞋掉下来,找到一穿,大得不得了。便拿以前那绣鞋来试穿,肥瘦正合适,于是高兴起来。再照镜子,那眉毛、眼睛、脸颊,完全是原来的模样,她更加高兴了。梳洗以后去见母亲,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

  莲香听说了这桩奇事,便劝桑晓托媒人求亲;但桑晓因贫富差别太大,不敢贸然行事。正好张母生日,桑晓便随同张母的子侄女婿等人前去拜寿。张母看到桑晓的名字,特意叫燕儿从帘子里偷着辨认这个客人。桑晓最后到,燕儿飞跑出来拉住他的袖子,要跟他一起回家。张母斥责她,她才羞惭地进了内室。桑晓细看燕儿跟李姑娘一模一样,不觉泪下,便拜倒在地不肯起来。张母把他扶起来,也不认为他无礼。桑晓出来,求燕儿的舅舅做媒。张母商量着要选好日子招他为上门女婿。

  桑晓回去告诉莲香,并跟她商量怎么办。莲香惆怅了好久,就要跟桑晓告别离去。桑晓大惊,哭了起来。莲香说:“你到别人家里拜堂成亲,我也跟着去,成什么样子?”桑晓打算和她回家,再迎娶燕儿,莲香同意了。桑晓把情况告诉张家,张家听说他原有妻室,生气地责骂他。燕儿极力为他辩解,张家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到成亲的那天,桑晓前往张家迎亲。家里的布置非常简陋;到回来接花轿时,却见从门口到大厅都用毛毯铺地,千百只灯笼光灿灿地排列,花团锦簇,十分富贵华丽。莲香扶新娘进洞房,揭去盖头后,两人高兴得像老朋友重逢。莲香陪着喝了交杯酒,然后细细问起还魂的事。燕儿说:“那天我心情忧郁,无所寄托,只因身为鬼物,自己也觉得很丑恶。分手后,心中幽愤,没回坟墓,便随风漂泊,四处游荡,一见到活人就羡慕他们。白天靠着树林草丛,晚上就信步乱走。偶然走到张家,见一个少女躺在床上,走近附上去,本不知道这样就能活过来的。”莲香听了这些话,默默地若有所思。

  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了个儿子。产后得了急病,病情一天天沉重起来。她抓住燕儿的手臂说:“我把小孩子托付给你,我儿子就是你的儿子。”燕儿流着泪,安慰她,替她请来巫师和医生,她总是推却。后来病重临危,只剩一丝儿气息。桑晓和燕儿都哭了。莲香忽然睁开眼说:“不要这样!你们只求活着,我却希望死去。如有缘分,十年后还能再见面。”说完就死了。桑晓掀开被子准备入殓,她的尸首变成了狐狸。他不忍心把她看作异类,隆重地安葬了她。她生的儿子名叫狐儿,燕儿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养育他。每逢清明,一定抱他到莲香墓前哭祭一番。

  后来桑晓中了举人,家境逐渐富裕。而燕儿却苦于不能生育。狐儿很聪明,但身体单薄多病。燕儿常常希望桑晓娶个妾。一天,丫鬟忽然说:“门外有个老太婆,带着女儿说要卖掉。”燕儿叫让进来。乍一见,极为惊讶,说:“是莲香姐再生吗!”桑晓看那女孩,真像莲香,也很吃惊。他们问老太婆:“姑娘几岁了?”老太婆答道:“十四岁。”“要多少聘金?”老太婆说:“我老婆子只有这一块骨肉,只要让她有个好去处,我也有个吃饭的地方,日后老骨头不至于扔到山沟里,也就满足了。”桑晓给了她优厚的价钱,把女孩留下了。燕儿握着女孩的手走进密室,捏着她的下巴,笑着说:“你认识我吗?”女孩答道:“不认识。”问她的姓氏,她说:“我姓韦。父亲是徐城卖酒的,死了三年了。”燕儿屈指细想,莲香去世恰好十四年了。又仔细看女孩,仪表容貌、神态风度,没一样不像莲香。于是她拍着女孩的头顶喊道:“莲香姐!莲香姐!十年后相见的约定,该不会骗我!”女孩忽然像从梦中醒来,心中豁然开朗,叫了一声:“咦!”定定地看着燕儿。桑晓笑道:“这叫‘似曾相识燕归来’啊!”女孩流着泪说:“是了。听母亲说,我出生时就会说话,他们认为不吉利,用狗血喂我,就忘了前生因缘。今天才如梦初醒。娘子不就是耻于做鬼的李妹妹吗?”他们一起说起前生的事情,悲喜交集。

  一天是寒食节,燕儿说:“这是每年我和郎君哭姐姐的日子啊。”于是跟女孩一起去,让她亲自看看莲香的坟墓,只见荒草茂密,坟头的树已合抱粗了。

面对此情此景,女孩也很感叹。燕儿对桑晓说:“我跟莲香姐两世交好,不忍分离,应让我们的白骨同葬在一个墓穴里。”桑晓听从了她的话,挖开李氏的坟墓,拣出骸骨,运回来跟莲香合葬。亲戚朋友们听说这件奇事,都穿上祭祀的服装来到墓地,没有邀请就来会集的有几百人。

  庚戌年我去南游,到沂州,为雨所阻,在客店休息。有个秀才叫刘子敬,是桑晓的中表亲戚,拿出同一个文社的王子章所写的《桑生传》,约有一万多字,我把它读完了。这里记述的只是事情的梗概罢了。

  异史氏说:“啊!死者追求复生,生者又希望死去。天下间所难得的,不就是人的身子吗?遗憾的是世上具有这人身的,往往不加珍视,以至于厚着脸皮活着,不如狐狸;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不如鬼物。”

  阿 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蒙眬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瞷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殄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今译】

  广西孙子楚,是个出名的才子,一只手生有骈指。他性格拘谨,不善言谈,别人哄骗他,他总是信以为真。有时碰上宴饮,座上有歌妓,他远远望见就一定要走开。有人知道他这性情,把他故意骗来,让妓女和他亲近,他就窘得脸红到脖子根,汗珠成串往下滴。大家哄堂大笑,然后就模仿他的呆傻模样,互相传扬,当作笑话,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孙呆子”。

  本县有个老头是个大商人,财富可与王侯匹敌,姻亲都是贵家子弟。他有个女儿叫阿宝,十分漂亮。老头天天为她挑选女婿,大户人家的公子争相送来聘礼,都不中老头的意。孙子楚当时正好死了妻子,有人戏弄他,劝他托媒人去求亲。孙子楚也不掂量掂量,果真听从人家的怂恿前去提亲。老头一向听说孙子楚的名气,可是嫌他穷。媒婆正从老头家出来,恰好遇见阿宝,阿宝问她,媒婆就说了。阿宝开玩笑说:“他要是把骈指去掉,我就嫁给他。”媒婆把这话告诉了孙子楚。孙子楚说:“这不难。”媒婆走后,他拿斧子就把自己的骈指剁了下来,痛彻肺腑,鲜血如注,差点昏死过去。过了好几天才能起来,去见媒婆,伸出手来让她看。媒婆吃了一惊,跑着去告诉阿宝。阿宝也很惊奇。她开玩笑说再请孙子楚去掉他的呆傻。孙子楚听了这话,吵嚷着辩白,说自己并不呆傻;但没法见到阿宝,向她剖白。转念想,阿宝未必美如天仙,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价抬得那么高?这样一想,已往那种求亲的念头渐渐冷下来。

  转眼赶上清明节,乡间习俗,这一天妇女出外游玩,一些轻薄的年轻人也成群结队跟在她们后面,肆意对妇女们品头论足。有同在一个文社的几个人硬要约孙子楚去。有的嘲笑他说:“你不想看看你的意中人吗?”孙子楚也知道他们在开自己的玩笑;但因为受了阿宝的戏弄,也想看看她这个人,便高兴地跟着大家去寻访。远远见有个女子在树下歇息,无赖少年们像一堵墙似的围着。众人说:“这一定是阿宝。”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她。孙子楚仔细端详,只见她娟秀艳丽,举世无双。不一会儿,人更拥挤了。姑娘站起来,匆忙走了。人们神魂颠倒,评头品足,纷纷攘攘,中了疯魔似的,惟独孙子楚一句话也不说。到大家要往别处去时,回头看见孙子楚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喊他也不应。大家拉扯他说:“魂魄随阿宝去了吗?”他也不回答。因为他一向迟钝,所以人们也不觉得奇怪,这个推、那个拉,送他回了家。他一到家就躺在床上,一整天不起来,昏沉沉的像喝醉了酒,喊也喊不醒。家里人疑心他丢了魂,就到野外给他招魂,也没有效果。如果使劲拍着问他,他就含糊地答应说:“我在阿宝家。”到细问时,他又默不作声了。家里惊惶疑惑,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天,孙子楚见阿宝离去,心里舍不得,觉得自己的身子随着她走去,渐渐靠近她身边,也没人责备。于是跟着阿宝回家,她坐着、躺着,他都偎着她,夜里就跟她亲热,非常情投意合;但觉得肚子特别饿,想要回家一趟,却又迷迷糊糊认不得路。阿宝常常梦见与一个男人交欢,问他的姓名,他说:“我是孙子楚。”阿宝心中奇怪,却也没法告诉别人。

  孙子楚躺了三天,气息奄奄,像要死了。家里人十分恐慌,托人委婉地转告阿宝的父亲,想到他家去招魂。老头笑道:“平素没有来往,他怎么会把魂丢在我家?”孙家人不断哀求,老头才答应了。巫师拿着孙子楚用过的衣服和草席前往。阿宝问清缘故,非常惊讶,不叫巫师上别处,径直带进自己卧室,任凭巫师作法招唤,然后离去。巫师回到孙家门口,孙子楚已经在床上呻吟了。他醒来后,阿宝房间里的粉盒镜匣、日用杂品,什么样式什么名称,都能一一说出来,一点也不错。阿宝听说,更加惊异,暗中感铭孙子楚情意的深挚。

  孙子楚离开病床后,无论坐着站着都陷入沉思,恍恍惚惚,若有所失。他时常打听阿宝的行踪,希望有幸再遇上她一回。四月初八浴佛节,他听说阿宝要到水月寺烧香,便一早去等在路旁,望得两眼发花。时至晌午,阿宝才来了。她在车里看孙子楚,就用纤细的小手掀开车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孙子楚更动了心,跟着她的车子走。阿宝忽然叫丫鬟来问他的姓名,他殷勤地自我介绍,更加心摇意荡。车子走了,他才回家。回到家又病了,昏昏沉沉,不吃东西,梦里老喊阿宝的名字。他时时恼恨自己的魂魄不再出现奇迹。

  孙家原来养着一只鹦鹉,忽然死了,小孩子拿着死鹦鹉在床上玩。孙子楚暗想,如果自己能够变成鹦鹉,一展翅就能飞到阿宝的闺房就好了。心里正专注地想着,身子已经轻盈地变成了鹦鹉,骤然飞去,一直飞到阿宝的住处。阿宝高兴地把它扑住,用链子锁上翅膀,拿麻籽来喂它。鹦鹉大声喊道:“姐姐不要锁我!我是孙子楚!”阿宝大惊,解开链子,鹦鹉也不飞走。阿宝祝祷说:“你的深情我已经铭刻心中。但现在我是人,你是鸟,已经不是同类,怎么能结婚、团聚呢?”鹦鹉说:“能接近你的芳容香鬓,我已经心满意足。”于是鹦鹉就留在这里,别人喂食它不吃,阿宝亲自喂它才吃。阿宝坐着,它就停在她的膝头;阿宝睡觉,它就依在她的床边。这样过了三天。阿宝非常怜爱它。她暗中派人去看孙子楚的情况,原来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断气三天了,只是心头还没凉。阿宝又对鹦鹉说:“你如能再变成人,我誓死跟随你。”鹦鹉说:“你骗我。”阿宝于是起了誓。鹦鹉侧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一会儿,阿宝裹她的两只小脚,把鞋子脱在床下,鹦鹉突然飞下来,衔着鞋子飞走了。阿宝连忙呼喊,鹦鹉已经飞远了。阿宝派个老仆妇去孙家探听,见孙子楚已经醒了。孙家的人看见鹦鹉衔着绣花鞋飞来,掉在地上死了,都正在十分惊异。孙子楚醒来后,马上要绣鞋。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仆妇正好来到,进屋看孙子楚,问鞋子在哪里。孙子楚说:“这是阿宝给我的定情物。你替我回答她:小生不会忘记她金子般的诺言。”老仆妇回去禀报,阿宝更加惊奇,故意叫丫鬟把这事泄露给母亲。母亲查明情况属实,便说:“这人的才华、名声都不差,只是像司马相如一样穷。挑女婿挑了几年,最后挑到这样的,恐怕会让有钱有势的人笑话。”阿宝以有绣鞋作信物为理由,发誓不别嫁。父母于是答应了她,派人飞跑去告诉孙子楚。孙子楚很高兴,病马上好了。阿宝的父亲商议招孙子楚入赘。阿宝说:“女婿不能在岳家久住;况且郎君又穷,久住更叫人看不起。孩儿既已答应嫁给他,茅屋也能住,野菜也香甜,绝不会抱怨。”孙子楚于是把阿宝迎娶回家,拜堂成亲。两人相逢,就像是前世相好。孙家得了阿宝的嫁妆,从此略微富裕,添置了不少家产。但孙子楚迷于书本,不懂得怎样管理家务,阿宝则善于经营、积蓄,也不拿其他事情麻烦孙子楚。过了三年,孙家越来越富裕了。

  孙子楚忽然得了糖尿病死了。阿宝哭得很悲痛,泪流不止,以致不吃不睡。别人劝她也听不进,还趁夜间上吊自杀。丫鬟发现,赶紧抢救,醒了过来,仍然不肯吃东西。过了三天,孙家请来亲戚朋友,准备葬孙子楚。人们忽然听到棺材里呻吟喘息,打开一看,孙子楚已经复活了。他说:“我见到阎王,阎王因我平生老实厚道,任命我为部曹。忽然有人报告:‘孙部曹的妻子快到了。’阎王查看生死簿。说:‘此人不应该现在就死。’又有人报告:‘她已经三天不吃东西了。’阎王回头对我说:‘我感佩你妻子如此重情重义,姑且赐你复活。’于是派马夫牵着马送我回来。”从此身体渐渐康复。

  逢上那年考举人,考试之前,有些年轻人捉弄孙子楚,一起拟了七道生僻的题目,把孙子楚带到僻静的地方,对他说:“这是某人托人情搞到的考题,现在悄悄送给你。”孙子楚相信了,日夜推敲,根据这些题目做成七篇八股文。大家都在背后笑他。当时主考官考虑到出常见的题目会有抄袭的弊病,便一反常规,偏出偏僻的题目。试题发下来,七个题目都跟孙子楚事先做好的相符。他因此而夺得头名。第二年,他考中进士,被授予翰林院的职务。皇上听说了他的奇遇,召他去询问。孙子楚一一启奏。皇上大加赞赏,非常高兴。后来皇上又召见了阿宝,赏赐了许多东西。

  异史氏说:“性格痴迷则心志凝注,所以痴迷于书本的人,文章一定工巧;痴迷于工艺的人,技术一定精良。世上落泊潦倒、一事无成的人,都是自以为不痴不傻的。再说,嫖妓荡产,赌博倾家,难道是痴人傻瓜干的事吗?由此可知,聪明狡黠过了头,才是真痴真傻;那个孙子楚哪里痴傻呢!”

  红 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之,见女。怒,唤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偪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迹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篲,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今译】

  河北广平府冯老头有个儿子,名叫冯相如。父子俩都是秀才。老头年近六十,性格方正耿直,却经常穷得家徒四壁。几年间,老伴儿和儿媳相继去世,家务活都要自己操持。

  一天晚上,冯相如坐在月光下,忽然看见东边隔壁有个女子从墙头上往这边偷看。仔细一看,她长得很美;走近前,她微微地笑;向她招手,她不过来,可也不走。冯相如再三请她,她就踩着梯子过来,两人于是同床共枕了。冯相如问她的姓名,她说:“我是邻居的姑娘红玉。”冯相如非常喜欢她,跟她相约永远相好。红玉答应了。她天天晚上来往,持续了大约半年多。

  一天老头夜里起来,听到儿子屋里有女子说笑的声音,过去一看,看见了红玉。老头火了,把儿子喊出来,骂道:“你这畜生干的什么事,这么落魄,不刻苦上进,还学别人轻浮放荡吗?如果让人知道,就会坏你的名声;即使别人不知道,也会折你的寿!”冯相如跪下认错,哭泣着表示悔改。老头又呵斥红玉说:“女子不守闺房的规矩,既玷污自己,又玷污别人。一旦事发,受羞辱的该不仅是我们家吧!”骂完,气愤地回去睡觉了。红玉流着泪说:“你父亲的怪罪责骂,真令人惭愧羞耻!咱们的缘分到头了!”冯相如说:“父亲在,我也不能自做主张。你要是有情,还该含羞忍辱,继续相好。”红玉不愿这样继续下去,话语非常坚决,冯相如于是流下了眼泪。红玉劝他说:“我跟你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爬墙钻洞地私通,哪能白头偕老?这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你可以去娶她。”冯相如说自己很穷。红玉说:“明天晚上等着我,我替你想个办法。”第二天晚上,红玉果然来了,拿出四十两白银送给冯相如,说:“离这儿六十里地,吴村的卫家有一个女子,十八岁了,因她家抬高身价,所以还没出嫁。你出重金,一定能成功。”说完告别走了。

  冯相如找机会跟父亲说起,打算到吴村相亲。但红玉送银子的事他隐瞒下来不敢讲。老头想自家没钱,以这原因拦阻他。冯相如又委婉地说:“试试看,不行就罢。”老头点了头。冯相如于是借来仆从和马匹,前往卫家。卫某原是个种田的老头。冯相如把他叫出来,找个地方私下跟他说了。卫某知道冯家是有名望的家族,又见冯相如容貌俊逸,心里已经答应了,但又担心他吝惜钱财。冯相如听他说话吞吞吐吐,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把口袋里的银子全都倒出来摆在桌上。卫某于是高兴起来,请邻居的秀才做中人,用红纸写了婚约。冯相如进卫家拜见岳母。卫家住所狭窄,那姑娘偎依着母亲,让母亲遮挡着自己。冯相如略略偷看了一下,见她虽然穿戴粗劣,而神采艳丽,心中暗暗高兴。卫某向人借房间来招待女婿,便说:“公子不必前来迎娶。待我们稍做些衣服嫁妆,就会用花轿把新娘送去。”冯相如跟他订了日子,回家了。他编一套话告诉父亲,说卫家喜爱清寒门弟,不计较钱财。老头也很高兴。到了那天,卫家果然送了女儿来。媳妇勤俭温顺,夫妇感情十分好。过了两年,生了个男孩,取名“福儿”。

  这年清明节,夫妻抱着儿子去上坟,遇上县里一个姓宋的豪绅。宋某当过御史,由于犯了行贿罪而被罢官。退居乡里,仍横行霸道。这天他也上坟回来,看见卫氏,心生爱慕。他问村里人,知道是冯相如的媳妇。料想冯相如是穷书生,如果拿重金做诱饵,他就会动心,便叫家人向冯相如暗示。冯相如刚一听说,怒容满面;后来想自己敌不过他的势力,便收敛了怒气,装出笑脸。他回家告诉父亲,老头勃然大怒,冲出来对着宋家的家人指天画地,一顿臭骂。那家人抱头鼠窜而去。宋某也发怒了,竟派几个人闯进冯家,殴打冯家父子,气势汹汹,家里闹得开了锅似的。卫氏听见,把儿子扔在床上,披头散发地喊救命。打手们把她强行抬起来,一哄而去。冯家父子受了伤,躺在地上呻吟,孩子在屋里哇哇哭叫。邻居们都很可怜他们,把他们扶上床。过了一天,冯相如能够拄着拐杖起来了。老头气愤得吃不下饭,不久就吐血死了。冯相如大哭一场,抱着儿子去告状,一直告到巡抚、总督,几乎都告遍了,却始终不能伸冤。后来听说妻子不屈而死,更加悲痛。冤恨满胸,却无路可伸雪。他几次想拦路刺杀宋某,但顾虑他随从很多,不易得手,又考虑孩子无处寄托。日夜悲痛、思虑,不能安睡。

  忽然有个大汉来冯家吊唁,胡须卷曲,下颏宽大,冯相如跟他素昧交往。冯拉他坐下,想问他的籍贯姓氏。客人突然说:“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却忘记报仇了吗?”冯相如怀疑他是宋某派来的探子,便用假话应付他。客人怒目圆睁,猛然起身就往外走,说:“我当你是个人,现在才知道是个不足为伍的家伙!”冯相如看出这人本领不同凡响,跪下来拉住他,说:“我实在是怕宋家人来试探我。现在照实说出心里话:我卧薪尝胆,想报仇雪恨,其实有好多日子了,只是可怜这襁褓中的孩子,怕绝了冯家的后代。你是个义士,能代我抚养这孤儿吗?”客人说:“这是妇人、女子的事,我干不了。你想托付给人的事,请你自己承担;你想自己承担的事,我愿代你去干。”冯相如听了,往地上直磕响头。客人头也不回就走了。冯相如追着问他的姓名,他说:“事不成,别埋怨我;事成了,也别感激我。”说着就走了。冯相如怕受牵连惹上大祸,便抱着孩子逃亡了。

  到了夜里,宋某一家人都睡了,有人翻几道墙进去,杀了宋御史父子三人和一个媳妇、一个丫鬟。宋家写状子告官,官府大惊。宋家一口咬定是冯相如干的,官府于是派衙役去抓他,而他已经逃跑得不知去向,于是觉得他杀人的迹象更明显了。宋家的仆人协同官府衙役到处搜捕他,晚上搜到南山上,听到有婴儿的哭声,顺着声音就抓到冯相如。他被捆绑着往官府押送,孩子啼哭得更厉害,那些人就把孩子夺过来抛弃在荒野外。冯相如冤气冲天,痛不欲生。见到县令,县令问:“你为什么杀人?”冯相如说:“冤枉啊!宋某晚上死的,我白天走的,况且抱着个呱呱哭叫的孩子,怎能翻墙杀人?”县令说:“没杀人为什么要逃走呢?”冯相如无话可说,不能辩解,县令就把他关进监狱。冯相如哭泣着说:“我死了不可惜,我的孩子有什么罪?”县令说:“你杀别人的儿子多了,别人杀你的儿子有什么可埋怨的?”冯相如被革掉了秀才功名,多次受严刑拷打,但他始终不肯招供。

  这天夜里,县令正躺在床上,听到有东西打在床上,铮铮作响,他吓得大声呼喊。全家人都惊动起来,点起灯一看,发现有把短刀,锋利、雪白,扎进床上木头里一寸多深,结实得拔不出来。县令看了,魂飞魄散。众人拿着武器搜个遍,竟没见刺客一点踪影。县令心里发虚,又因为宋御史已经死了,不必怕他了,便给上司写了个报告,替冯相如开脱罪责,最后把他释放了。

  冯相如回到家,米缸里没一升半斗粮食,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墙壁发呆。幸亏邻居们可怜他,送吃送喝,勉强过活。想到大仇已报,便满心欢喜;想到惨遭横祸,几乎全家覆没,就眼泪刷刷地掉;待到想起自己半辈子贫穷彻骨,不能传宗接代,便在没人的地方大声痛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

  这样过了半年,官司逐渐过去了。冯相如就去请求县令,要回卫氏的尸骨。埋葬妻子回来,他悲痛欲绝,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没有活路了。忽然有人敲门,他定神静听,听见有人在门外咕咕哝哝地跟小孩子说话。冯相如急忙起来观看,好像是个女子。他刚打开门,那女子便问:“大冤已经昭雪,你还好吧?”冯相如听这声音很耳熟,可仓猝间想不起是谁。点灯一看,却是红玉。她领着个小孩,在她身边嬉笑。冯相如来不及多问,抱住红玉就呜呜地哭起来。红玉也非常难过。后来她把孩子推过来,说:“你忘了你的父亲了吗?”孩子拉着红玉的衣服,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冯相如。冯相如仔细端详了一下,竟是福儿。他大吃一惊,流着泪问道:“孩子从哪儿找到的?”红玉说:“实话告诉你:从前我说自己是邻居的姑娘,那是谎话。我其实是个狐仙。一次夜里走路,看见孩子在山谷口啼哭,就把他抱到陕西去抚养。听说你的大难已经平息,所以带来跟你团聚。”冯相如抹着眼泪向她拜谢。福儿在红玉怀里,就像依偎着母亲一样,竟然认不得父亲了。

  第二天天没亮,红玉就赶紧起床。冯相如问她,她回答说:“我要走了。”冯相如光着身子跪在床头,哭得抬不起头来,红玉笑道:“我不过是哄你罢了。现在重建家业,非要早起晚睡不可。”于是剪除杂草,打扫房子,像男人一样干活。冯相如担忧家境贫穷,无法供养一家人。红玉说:“只请你放下帐帘安心读书,不用过问家里钱粮多少,大概不会饿死的。”她于是拿出银子买纺织器具;租了几十亩田,雇人耕种。她自己扛着锄头铲茅草,扯起萝藤修房顶,天天这样,习以为常。乡邻们听说冯相如的妻子很贤惠,更加乐意帮助他们。

  大约过了半年,冯家人烟兴旺,如同大户世家。冯相如说:“冯家劫后余生,全凭你白手起家,重新开创出来了。但有一件事情还没办妥,怎么办?”红玉问他,他答道:“考试日期已近,我的秀才功名还没恢复。”红玉笑道:“我日前寄了四两银子给学官,已经恢复了你的秀才资格。要是等你来说,早就耽误了。”冯相如更觉她办事如神。这次考试他就中了举人。当他三十六岁时,家里良田连片,楼舍广大。红玉体态轻盈娇美,好像会随风飘走似的,但干起活来胜过农家妇女;即使在严冬里干得很苦,双手也像油脂般细滑。她自己说二十八岁,而在别人看来,总像二十来岁的人。

  异史氏说:“冯家儿子贤良,父亲有德,所以获得侠义的报答。不但人侠义,狐仙也侠义。他们的遭遇也够奇特了!而那县官的荒谬,令人发指;那把刀子振振有声地扎进木头里,干嘛不肯略略往床上再挪半尺呢?假使苏子美读到这里,一定要喝一大杯酒,说:‘可惜啊,没击中!’”

  连 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浸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那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石挝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间,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停时,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插以待。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酏,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今译】

  杨于畏迁居到泗水河边。他的书房面对着空旷的原野,墙外有很多古墓。夜里听见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地响,如同波涛汹涌。一天深夜,他独对孤灯,心境凄凉。忽然,墙外有人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声音哀怨凄楚。侧耳细听,声音纤细婉转,好像是个女子。他心里不禁十分疑惑。第二天,他到墙外去观察,可是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只发现一条紫色的带子,遗落在荆棘丛中。他捡起紫带,把它挂在书房的窗上。到了晚上二更时分,墙外又像昨夜一样传来阵阵吟诗声。杨于畏搬来一张短凳,爬上去向墙外张望,吟诗声立即没有了。他醒悟到那是个女鬼,但心里却产生了倾慕之情。

  第三天晚上,杨于畏趴在墙头守候着。一更将尽,有个女子缓缓地从草丛里走出来,用手扶着小树,低着头哀伤地吟诵着。杨于畏轻轻咳嗽了一声,女子马上隐没在荒草丛里。杨于畏就在墙下静静地等候着。等女子吟完那两句诗,杨于畏就隔着墙壁续吟起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很久,四周依然一片寂静。于是他返回书房。刚刚坐下,忽然看见一个美人从外面走进来,对他行了个礼,说:“先生原来是个风雅之士,我却一直畏避您,未免太多心了!”杨于畏很高兴,连忙拉她坐下。只见她身躯瘦削,举止畏怯,肌肤凝聚了一股寒气,弱不禁风的样子楚楚可怜。杨于畏问她:“你家住在哪里?为什么长期寄居此地?”她回答说:“我是陇西人,跟随父亲漂流在此。十七岁时,我突然得了急病,不幸死去,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九泉之下,荒野茫茫,我孤凄寂寞得像一只失群的野鸭。所吟诵的两句诗,是我自己作的,用来寄托我在阴间的愁情别恨。但想了很久也无法续下去,承蒙您替我续作成篇,使我在九泉之下也感到很欣慰。”杨于畏想和她交欢。她皱着眉头说:“我这坟墓里的朽骨,和生人不同,如果同人欢好,会促人短寿。我不忍心使您遭祸啊!”杨于畏这才作罢。他笑着用手探摸女子的胸脯,感到那芡实般的乳房,仍是处女的样子。又想看看她裙下的一双小脚。女子低下头笑着说:“你这个狂生太缠人了!”杨于畏玩赏着她的小脚,只见脚上穿着月白色袜子,系着一缕彩线。再看看另一只脚,却是系着紫色的带子。杨于畏问:“为什么不都系上紫色的带子呢?”她说:“昨晚因为害怕你,在躲避时,有一条带子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了。”杨于畏说:“我给你换一条吧。”就从窗上取下那条捡来的带子递给她,她惊讶地问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杨于畏以实情相告。她解下彩线,束上紫色的带子。然后又随手翻阅桌子上的书,忽然看到唐代元稹所作的《连昌宫词》,就感慨地说:“我活着时最喜欢读它。现在看到它,就像在梦里一样!”和她谈诗论文,她聪明伶俐,非常可爱。两人坐在西窗之下,剪烛谈心,十分投机默契,杨于畏就像得到一位知己一样。

  从此,每天晚上,只要听到轻轻的吟诵声,过一会儿她就来了。她总是嘱咐杨于畏说:“你要保密,不要告诉别人。我从小就很胆小,恐怕有野蛮粗俗的客人来欺负我。”杨于畏答应了。两人如鱼得水,非常欢乐,虽然没有枕席之欢,但闺房之中,感情亲密,比起张敞画眉的乐趣,更进一层。她常常在灯下替杨于畏抄书,字迹十分端庄秀丽。又自选了一百首宫词,抄录下来吟诵。还叫杨于畏置办棋盘,购买琵琶。每天晚上教杨于畏下围棋。不然就拨弄弦索,弹上一曲《蕉窗零雨》,令人心悲凉酸楚,杨于畏不忍听完,她就改弹《晓苑莺声》,使人顿时觉得心怀舒畅。两人挑灯做游戏,一高兴起来就忘了天亮。看见窗上露出曙光,她便慌慌张张地走了。

  一天,薛生来访,正遇上杨于畏睡午觉。环视屋内,见摆着琵琶和棋盘,知道这些都不是杨于畏所擅长的。又翻书翻出一册宫词,看见字迹端庄秀丽,就更加疑惑不解。杨于畏醒后,薛生就问:“你的这些琵琶、围棋是从哪儿来的?”杨于畏回答说:“我想学一学这些东西。”薛生又问那诗卷是谁的,杨于畏托辞说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薛生翻来覆去地细看,见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某月某日连琐书。”就笑着说:“这是姑娘的小名,你怎么骗我?”杨于畏非常窘迫,无话可说。薛生更是苦苦追问,杨于畏就是不肯说。薛生把诗卷卷起,夹在腋下,杨于畏更加窘迫,只好告诉薛生。薛生要求见一见连琐,杨于畏就转述了连琐的嘱咐。可是薛生非常仰慕连琐,杨于畏迫不得已,只好答应了。半夜时分,连琐来了,杨于畏就向她转达了薛生的要求。连琐生气地说:“我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竟长篇大套地告诉别人!”杨于畏只好说出实情,为自己辩解。连琐说:“我和你的缘分到头了!”杨于畏百般劝慰,她始终闷闷不乐,站起来告别说:“我暂时避开吧。”

  第二天,薛生来了,杨于畏代连琐回复他,说不愿相见。薛生怀疑他故意推托,傍晚约了两个同学一起来,久留不去,故意阻挠他们相会,还终夜喧哗,惹得杨于畏十分讨厌,却也无可奈何。大家见几夜都没有连琐的踪影,就逐渐有了离开的意思,喧闹声也渐渐平息了。忽然听到一阵吟诵声,大家侧耳细听,那声音十分凄婉。薛生正出神地听着,同来的一位姓王的武生,捡起一块大石头隔墙掷过去,大声喊道:“装模作样地不见客,那算什么好诗,呜呜咽咽、悲悲戚戚的,把人闷死了!”这一掷一喊,吟诵声立刻停止了。大家都十分埋怨王生。杨于畏更是满面怒容,十分怨恨。第二天,这些人才一同退去。杨于畏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书房里,盼望连琐再来,可是毫无影迹。过了两天,连琐忽然来了,哭着说:“你招来这些凶恶粗俗的客人,几乎把我吓死了!”杨于畏连忙道歉认错。连琐急步走出书房,说:“我本来说过缘分已尽,从此分手了。”杨于畏上前想拉住她,但人早已没有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连琐也没有来过。杨于畏日夜思念她,身体渐渐消瘦成皮包骨,但怎么也想不出挽回的办法。

  一天晚上,杨于畏正在自斟自饮,忽见连琐掀起门帘走进来。杨于畏喜出望外,说:“你原谅我了吗?”连锁不断地流着眼泪,一言不发。杨于畏急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欲言又止,说:“我赌气地离开你,又急匆匆地来求你,实在惭愧啊。”杨于畏再三追问,她才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卑污的衙役,硬逼我给他做妾。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怎能屈身侍奉卑贱的鬼卒?但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反抗呢?你如果把我看作妻子,决不会让我独自挣扎求生。”杨于畏怒火中烧,恨不得去把那个恶鬼打死,但是又忧虑人鬼不在同一世界,无法帮她。连琐说:“明天晚上你早点睡觉,我在梦里请你就行了。”于是两人又互诉衷肠,一直坐到天亮。连琐临走时,嘱咐杨于畏不要睡中午觉,留待晚上在梦里相见。杨于畏答应了。

  这天傍晚,杨于畏喝了一点酒,乘着醉意爬上床,裹着衣服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地忽然看见连琐走进来,递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往外走。来到一个院子,刚关上大门说话,就听见有人用石头砸门。连琐惊叫一声:“仇人来了!”杨于畏打开大门,猛冲出去,看见一个人头戴红帽,身穿青衣,嘴巴上长满刺猬般的硬须。杨于畏怒冲冲地斥责他。这衙役横眉怒目,把杨于畏视为仇敌,说话凶狠狂妄。杨于畏异常愤怒,向衙役冲过去。衙役抓起石头砸来,骤如急雨,击中了杨于畏的手腕,痛得他握不住佩刀。正在危急之时,远远看见一个人,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猎。仔细一看,原来是王生。杨于畏就大声呼救。王生急忙赶来,张弓搭箭,一箭就射中了衙役的大腿;再一箭,把衙役射死了。杨于畏很高兴,连忙上前致谢。王生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杨于畏详细告诉了他。王生也很高兴,觉得可以赎回以前的过失,就和杨于畏一起走进屋里。连琐战战兢兢,害羞不敢上前,远远站立着不说一句话。桌子上有一把小刀,一尺多长,用金玉装饰着,抽出刀鞘一看,寒光四射,能够照见人影。王生赞叹不止,爱不释手。他和杨于畏略谈几句,见连琐又害羞又畏惧的样子,怪可怜的,就走出房门,告辞了。杨于畏也独自回家,过墙时摔倒在地,于是惊醒过来,这时已是村中的鸡叫声此起彼伏的时候了。他觉得手腕很疼,天亮一看,皮肉又红又肿。中午,王生来了,进门就说昨夜做了一个怪梦。杨于畏问:“有没有梦见射死一个衙役呢?”王生很奇怪他能够先知先觉。杨于畏伸出手腕让王生看,并把事情的始末细述一遍。王生想起梦中连琐那美丽的容颜,恨不能真的见她一面。心中庆幸自己有功于连琐,便再一次请杨于畏介绍他与连琐相见。夜里,连琐来道谢。杨于畏把功劳归于王生,并转达了王生的恳求。连琐说:“他这样仗义相助,我又怎敢忘怀。但他雄赳赳的样子,我实在害怕。”停了一会,连琐又说:“他很喜爱我的佩刀。这把佩刀是我父亲出使广东时,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来的。因为我十分喜爱,父亲把它给了我。我用金丝裹缠刀柄,又镶嵌上明珠。父亲可怜我不幸早亡,就用它给我陪葬。现在我愿意割爱,把它送给王生,见到佩刀就像见到我一样。”第二天,杨于畏把连琐的意思告诉王生。王生非常高兴。到了晚上,连琐果然把佩刀带来了,她对杨于畏说:“请嘱咐他好好珍爱这把佩刀,它不是中原出产的东西啊。”从此,两人又像当初一样来往密切了。

  过了几个月,连琐忽然在灯下微笑着靠近杨于畏,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脸羞得通红,几次欲言又止。杨于畏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想说什么。连锁说:“长时间得到你的爱恋,我获得了活人的气息,又天天吃人间食物,我这白骨有了生机。但是还需要活人的精血,才可以复活。”杨于畏笑着说:“是你自己不肯,哪里是我舍不得呢?”连琐说:“和我交欢之后,你一定会有二十多天大病,但是请医服药可以治好。”杨于畏就和她同枕共欢。云雨之后,连琐穿衣下床,又说:“还需要一点鲜血,你能为了爱情而忍受疼痛吗?”杨于畏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在胳膊上刺出血来;连锁仰卧在床上,让他把血滴在肚脐里。然后站起来说:“我以后不来了。请你记住一百天的期限,看到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上鸣叫时,就赶快掘开我的坟墓。”杨于畏牢牢记住她的话。走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再次嘱咐说:“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忘了,迟了早了都不行!”说完就走了。

  过了十多天,杨于畏果然病了,肚子胀得要命。医生给他服了药,泻下的粪便就像烂泥一样,十二天以后才恢复了健康。屈指算着日子,到了一百天的时候,他让家人扛着铁锹来到连琐的坟前等待着。等到夕阳西下,果然看到有两只青鸟在树上吱吱鸣叫。杨于畏高兴地说:“可以动手了。”于是砍掉荆棘,挖开墓穴。只见棺木已经腐朽破烂了,而连琐的容貌还栩栩如生。用手摸摸,身体还有点暖气。于是蒙上衣服,把她抬回去,放在暖和的地方,她开始有了呼吸,但气若游丝。慢慢地可以喝一点汤水,到了半夜就苏醒过来。她常常对杨于畏说:“二十多年就像一个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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