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得半死,趴在地上半天才爬了出来,急忙去找道士,却不知道道士往哪去了。他到处找他的踪迹,最后在野外遇上了,就跪在地上,请求道士救命。道士说:“好吧,让我把它赶走。这家伙也煞尽心机,好容易才找到一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说完就把一个拂尘交给王生,叫他挂在卧室的门上。分手的时候,约定第二天在青帝庙相见。
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再进书房,就睡在里面的卧室里,把拂尘挂在门上。一更左右,听到门外传来“沙沙”的走路声。王生自己不敢去偷看,就叫妻子出去看一下。妻子见那女子来了,望见拂尘,不敢进去,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好久才离开。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骂道:“道士吓唬我。我要不进去,难道把吃到嘴里的肉又吐出来不成!”说着就把拂尘扯下来撕碎,撞破房门闯进去,径直登上王生的床铺,撕开王生的胸膛,挖出王生的心脏,走了。王生的妻子大声喊叫,惊动了丫鬟,进来点上蜡烛一照,只见王生已经死了,胸口血肉模糊。陈氏很害怕,眼泪直流,却不敢吭声。
第二天,陈氏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道士一听发怒了,说:“我本来可怜它,这鬼东西竟敢如此!”立即跟着二郎到王家来。可是那女子已经不知去向。道士抬头向四周望了望,说:“幸亏逃得不远。”接着就问:“南边院子是谁的家?”二郎说:“是我的住处。”道士说:“那恶鬼这会儿正在你家里。”二郎一听怔住了,认为他家里没有。道士问他:“你家是否来过一个陌生人?”二郎回答说:“我一早就赶到青帝庙,确实不知道。得回去问一问。”二郎去了一会儿,返回来说:“果然有此事。早晨来了一个老太婆,要到我家做仆人、干家务事,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眼下还在我家呢。”道士说:“就是这家伙了。”于是和二郎一起来到南院。道士手拿木剑,站在院子当中,大喝一声:“孽鬼!快把拂尘还给我!”老太婆在屋里惊慌失措,脸色霎时惨白,冲出屋门就想逃。道士追上去,对着她就是一剑。老太婆倒在地上,人皮哗啦一声掉下来,变成了一个恶鬼,躺在那里像猪一样嚎叫。道士用木剑砍下它的脑袋;它的身体化作浓烟,在地上环绕一个圈后团成一堆。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掉塞子,搁在浓烟里,只听得哧溜溜的响声,像是用嘴吸气,转眼间,浓烟就被吸尽了。道士塞好葫芦口,放进布袋里。大家一起看那张人皮,有眉有眼,有手有脚,样样齐全。道士把它卷起来,像卷画轴一样的,也把它装进布袋里,就跟大家告别,准备走了。陈氏在门口迎着给道士叩头,哭哭啼啼向他哀求起死回生的办法。道士推辞说没有这种本领。陈氏更加悲伤,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士想了一会儿说:“我的法术不深,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或许能够做到,去求他一定会有效果。”陈氏问:“是哪一位?”道士说:“集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人,时常躺在粪土里。你去试试看,给他叩头,并哀求他。如果他发狂羞辱夫人,夫人不要生气。”二郎素来也知道有这么个人,就告别了道士,和嫂子一道去寻找。
到了集市上,只见一个乞丐在路上疯疯癫癫地唱着歌,鼻涕拖了老长,脏得叫人不敢靠近。陈氏跪下去,用两膝走到他面前。乞丐笑着说:“小娘子爱上我了吗?”陈氏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又大笑着说:“人人可以做丈夫,何必非要救活他?”陈氏一再苦苦哀求。他就说:“奇怪啊!人死了却求我来把他救活,我是阎罗王吗?”说完就恼怒地用棍子打陈氏。陈氏忍着疼痛让他打。集市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围得像一堵墙。乞丐连痰带唾沫,咯出满满一大把,伸到陈氏嘴边说:“把它吃下去!”陈氏满脸涨得通红,露出为难的神色;随后想到道士的嘱咐,就硬着头皮把它吃了下去。只觉得它像一团发硬的棉絮,进了喉咙以后,格格难下,就停留、纠结在胸间。乞丐大笑着说:“小娘子爱上我啦!”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氏在后面跟着,见他进了一座庙里,忙追上去要再向他哀求,却不见他的踪影;庙前庙后的隐秘之处都搜遍了,却连一点踪迹也没有,只好又羞又恨地回到家里。她既悲痛丈夫的惨死,又悔恨吃痰蒙受的羞辱,直哭得前俯后仰,但愿自己也马上死去。陈氏开始揩干血污,收殓尸体,家人都站着呆呆地望着,谁也不敢走近。陈氏抱着尸体,把肠子收拾进去,一边整理一边痛哭。哭到伤心时,声音都嘶哑了。猛然间想要呕吐,只觉得停留在胸中的那团疙瘩,突然冲出来,还来不及转过头去,已经落到尸体的胸腔里。她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颗人心。那颗心在胸腔里扑扑地跳动,热气腾腾的像冒烟一样。她非常惊异,急忙用两只手把胸腔合拢,使尽力气把它紧紧地抱在一起,稍微一松开手,就有一股热气从裂缝里冒出来。于是她撕下一块绸子,急急忙忙地把尸身的胸腔扎紧。用手抚摸着尸体,渐渐有些温热了。又给他盖好被子。半夜里掀开被子看看,鼻孔里已有了气息。天亮时,王生居然活了过来。他说:“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是觉得肚子隐隐作痛。”看看那被撕裂的地方,结的痂像铜钱那么厚。不久就痊愈了。
异史氏说:“世上的人真是蠢啊!明明是妖怪,却认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是执迷不悟啊!明明是忠言,却认为是胡说。不过,会贪图别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计把她弄到手,自己的妻子也会吃别人的痰唾并认为是很甜美的了。善恶有报乃是天理,只是愚蠢而又沉迷不悟的人不觉醒罢了。真是可悲呀!”
陆 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
次曰,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腑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鞫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生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已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瞑目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沕,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今译】
安徽陵阳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放,然而一向愚笨,尽管读书勤奋,却未能高中科举,名扬四方。一天晚上,文社聚会饮宴,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一向有豪放之名,如能深夜到十王殿去,把左廊上的判官背来,我们就凑钱请你喝酒。”原来陵阳有座十王殿,殿上的神鬼像都用木头雕成,妆画粉饰得栩栩如生。东廊上有一尊立着的阴曹判官,绿面孔红胡子,模样特别狰狞凶恶。有人曾夜里听到十王殿两边走廊上传出拷打审讯的声音。凡是进去的人,无不心情紧张,头发都竖起来。所以众人以此来为难朱尔旦。朱尔旦笑着站起来,径直前往。不多时,他在门外大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到啦!”大家都站了起来。接着朱尔旦就背着那尊判官像进来,放在桌上,手捧酒杯,洒酒于地,敬了三杯。众人看着,个个心惊胆战,坐立不安,都请他还是背回去。朱尔旦再一次把酒洒地,祝告说:“学生狂妄轻率,不知礼仪,请大宗师不要怪罪。寒舍不远,大宗师不妨乘兴前来找酒喝,请勿为人神界限所拘束!”于是把雕像背回去。
第二天,众秀才果然请朱喝酒。到晚上,朱尔旦半醉而归,仍然未能尽兴,点起灯自斟自饮。忽然有人掀开门帘进来,他抬头一看,竟是那个阴曹判官,就站起来说:“想来我大概死期近了!昨晚冒犯了你,今天来是要刀斧加颈了吧!”那判官分开浓密的胡子,微笑说:“不。昨天承蒙你盛情相约,夜里偶有空闲,来赴你这位旷达之士的约。”朱尔旦非常高兴,拉着衣袖催他坐下,自己起来洗杯涮盘,生火温酒。判官说:“天气暖和,可以喝冷酒。”朱尔旦听从了,把酒瓶放在桌上,跑着去吩咐仆人准备菜肴水果。他妻子听说后,非常害怕,劝他别再出去。朱尔旦不听,一定要准备好东西端出来。他跟客人推杯换盏,互相敬酒,然后才询问姓氏。那判官说:“我姓陆,没名字。”朱尔旦跟他谈论古代典籍,陆判官反应迅速得就像山谷中的回声。朱尔旦问:“你熟悉应试文章吗?”陆判官说:“文章的优劣我也颇能分辨。阴间诗文研习,跟阳世也差不多。”陆判官酒量很大,十大杯酒一饮而尽。朱尔旦因为喝了一整天,不觉大醉,身如玉山倾倒,伏在桌上沉沉睡去。待到醒来,只见蜡烛快燃尽了,烛光昏黄,那阴间客人已经离去。
从此,陆判官三两天便来一趟,他们的交情日益融洽,还时常同床共卧。朱尔旦把自己的习作呈请陆判官过目,陆判官总是红笔删削,都说不好。一天晚上,朱尔旦醉了先睡,陆判官还在独自喝酒。朱尔旦在醉梦中,忽觉脏腑微微疼痛,醒来一看,见陆判官端坐床前,把他的腹腔破开了,掏出肠胃,正在逐一整理。朱尔旦大惊,说:“我和你一向无怨无仇,为什么杀我?”陆判官笑道:“别害怕,我只是替你换一颗聪明的心罢了。”他从容地把朱尔旦的内脏放回腹腔后,重新合上,末了用裹脚布把其腰部包扎起来。整理完毕,看那床上也并没有血迹。只是觉得腹部有点麻木。只见陆判官把一团肉块放在桌上。朱尔旦问是什么,陆判官说:“这是你的心。你作文章思路不敏捷,可知是心窍堵塞了。方才在阴间,从千万颗心当中,挑到一颗好的,替你换上,这一颗留着拿回去顶那个缺数。”说完起身,关上门走了。天亮后,朱尔旦把裹脚布解开一看,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条红线。从此他文思大进,读书过目不忘。几天后,他又拿文章呈给陆判官。陆判官说:“可以了。只是你命中福薄,不能大富大贵,只通得过乡试、科试。”朱尔旦问:“什么时候?”陆判官说:“今年必得头名。”
不久,朱尔旦参加科试果真得了第一,秋天应考乡试,又名列前茅。同文社的秀才们一向拿他取笑,这一次见到他的应试文字,都面面相觑,十分惊异,细细追问,才知道有换心的奇事。众人都求他作介绍,愿意跟陆判官交朋友。陆判官答应了。秀才们就在某天晚上大摆筵席来等着他。一更时分,陆判官来了,红胡子虎虎飞动,目光炯炯如闪电。众秀才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一个接一个都溜走了。
朱尔旦于是拉陆判官回家喝酒,喝醉了,朱尔旦说:“你为我洗肠剖胃,我受恩赐已经很多。还有一事想麻烦你,不知行不行?”陆判官便请他吩咐,朱尔旦说:“心肠可换,面目想来也可以换。我妻子是我元配夫人,身材体态很不错,只是脸孔不很漂亮。我想麻烦你动动刀斧,怎么样?”陆判官笑着说:“好,让我慢慢筹划。”过了几天,陆判官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床引他进屋;点上灯,只见陆判官用衣襟包着一件东西,便问他,他说:“你前些时候嘱托的事,一直不易物色到对象。刚才碰巧得到一个美人头颅,便来复命。”朱尔旦拨开衣襟看,那人头脖子上还鲜血淋漓。陆判官急着催促快进内室,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内室门户夜里闩上了。陆判官来到门前,手一推门,门就开了。朱尔旦带他进到卧室,见夫人正侧身睡着。陆判官把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形同匕首,按在夫人的脖子上,一用力,像切豆腐一般,骨肉迎刃而解,夫人的头落在枕边。陆判官急忙从朱尔旦的怀中取过美人头贴合在夫人的脖子上,细看安放端正了,然后用手按捺。完成后把枕头移过来塞在夫人肩膀旁边,又吩咐朱尔旦把夫人的头埋到僻静处,方才离去。朱妻醒来,觉得脖子上微微麻木,脸上干痂遍布;一搓,搓出血片来,不禁大惊。她喊丫鬟打水洗脸。丫鬟见她满脸血迹,也吓坏了。洗过脸,一盆水全成了红色。夫人抬起头来,丫鬟见她面目全改了,更是惊骇到了极点。夫人拿镜子照照自己,也很惊愕,不知是怎么回事。朱尔旦进来告诉了她。于是再三仔细端详这副新貌,只见修长的眉毛直入鬓角,面颊的下方一对笑窝儿,真是如画中人一般。解开衣领看,脖子上有一圈红线,上下肌肤的颜色截然不同。
早些时候,有位姓吴的御史官有个女儿非常漂亮,没出嫁就死了两个未婚夫,所以十九岁还没婚配。元宵节她到十王殿游玩,当时游人混杂,内中有个流氓窥见吴小姐,迷上她的美貌,于是暗中打听到她的住址,乘夜爬梯进去,挖穿卧室的门,把一个丫鬟杀死在床上,逼着小姐跟他淫乱。小姐竭力反抗,高声喊叫,贼人恼怒,把她也杀了。吴夫人隐约听到吵闹声,喊丫鬟去看,丫鬟看见尸首,吓得要命。全家都惊动起来,把小姐的尸身停在堂上,被砍下来的头放在她脖子旁边。一家人哭喊连天,通宵闹腾。天亮时把盖着尸首的被子揭开,发现尸身还在而人头不见了。于是鞭打所有丫鬟,说她们守候不严,致使人头被狗吃了。吴御史报到郡里,郡衙门限期缉捕凶手,三个月过去,罪犯还没查到。
过了些时候,有人把朱家夫人换头的怪事告诉了吴御史,吴起了疑心,派个老婆子到朱家探访。老婆子进去见到朱夫人,十分吃惊,跑回去报告吴公。吴公见小姐尸体还在,又惊又疑,心下不能决断。他怀疑朱尔旦用邪术杀了自己女儿,便前去质问。朱尔旦说:“我妻子梦中换头,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说我杀害小姐,就冤枉了。”吴公不信,把他告了。衙门抓朱家佣仆来审问,供述都跟朱尔旦一样。郡里的长官没法判决。朱尔旦回家,求陆判官出主意。陆判官说:“这不难,得让这女子自己说话。”当晚吴梦见女儿来说:“女儿是被苏溪杨大年杀的,与朱举人无关。朱举人嫌他妻子不漂亮,陆判官拿女儿的头跟她换下,这样女儿身虽死去而头仍活着。请不要跟他结仇。”吴公醒来跟夫人说,而夫人也做了同样的梦。他于是报告衙门。衙门一查,果然有个杨大年;抓来上刑,他就认罪了。吴公于是亲自到朱家去,请求与朱夫人相见,从此跟朱尔旦做了岳婿。后来就把朱夫人的头合在吴小姐的尸身上下葬了。
朱尔旦三次参加礼部会试,都因违犯规则而名落孙山。于是求取功名的心冷了下来。又过了三十年,有天晚上,陆判官对他说:“你的寿命不长了。”他问何时为死期,陆判官答五天以后,朱尔旦又问:“你能救我吗?”陆判官说:“只有上天才能决定生死,人怎能私自改变?再说在旷达之人看来,生和死是一样的,何必以生为快乐、以死为悲哀呢?”朱尔旦觉得有道理,就马上备办衣被、棺材;一切办妥,就穿戴整齐地死去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扶着灵柩在哭,朱尔旦忽然从容地从外边走进来。夫人害怕起来,朱说:“我确实是鬼,但跟活着的时候没有区别。只是想着你们孤儿寡母,很是留恋。”夫人悲痛异常,泪湿衣襟;朱尔旦温存地安慰宽解她。夫人说:“古人有还魂再生之说,你既有灵气,为何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命不可违啊。”夫人问:“你在阴间做什么事呢?”朱尔旦说:“陆判官举荐我督察文书事务,授有官爵,也不劳苦。”夫人还想说话,朱尔旦说:“陆判官跟我一起来的,快摆上酒食。”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夫人遵从嘱咐备办了酒席。只听得屋子里欢笑痛饮,豪气高声,一如生前。半夜再去窥察,则无声无息,已经离去。从此朱尔旦的鬼魂三五天便回家一趟,有时还留下来过夜,夫妻缠绵,家中事务也就便处置。儿子朱玮年方五岁,朱尔旦回家总要抱抱他;到七八岁时,便在灯下教他读书。孩子也聪明,九岁能写文章,十五岁中秀才,却一直不知道自己没有父亲。打那以后朱尔旦回家次数逐渐减少,只是偶尔回来一下罢了。有一天晚上,他对夫人说:“今天跟你永别了。”夫人问:“你上哪儿去?”朱尔旦说:“承蒙天帝任命我为华山山神,即将远行赴任。公事烦忙,路途遥远,所以不能回家了。”母子俩拉着他哭泣,朱尔旦说:“不必这样!孩子已经长大,家中生计还过得下去,哪有百年不分离的夫妻呢!”又回头对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毁弃父亲的家业。十年之后还能见一面。”说完径直出门而去,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那年考取了进士,官拜行人之职。他奉命去西岳华山祭祀,途经华阴,忽然有一辆打着雉羽罗伞的车子,带着大队随从,迎面驰来,冲撞了他的仪仗队。朱玮很惊讶,仔细看坐在那车中的人,竟然是他父亲。朱玮下马痛哭着拜伏在路旁。他父亲停下车子说:“你为官名声好,我死也瞑目了!”朱玮拜倒在地上不肯起来;朱尔旦催促车子起行,不顾儿子痛哭,急急驰去。离去不远,又回头遥望,解下佩刀,叫随从拿来赠给朱玮,远远致语道:“佩带此刀,当可显贵。”朱玮正想追上去,只见那马车随从,飘忽如疾风,瞬息间无影无踪。朱玮又哀痛又遗憾,久久不能平静。拔出那佩刀来看,制作极为精美细致,刻有文字一行,道是:“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朱玮后来一直做到兵部尚书。他生了五个儿子,名叫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有天晚上,他梦见父亲来说:“佩刀当赠给朱浑。”他照办了。朱浑后来做到都御史,治理政事颇有名声。
异史氏说:“截鹤脚而续鸭腿,是违反本性的胡来;移花接木,却是奇妙的创新。更何况是把斧凿加于肝肠,以刀锥施于头颈呢?这位陆判官,可以说是外表丑陋却内心美好。明末至今,年岁不远,不知陵阳陆判官还在不在?还有灵气吗?即便为他做赶车的仆役,也是我所欣喜向往的啊!”
婴 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答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襆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己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 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之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今译】
王子服是山东莒县罗店人。他从小没了父亲,人十分聪慧,十四岁考中秀才。母亲最疼爱他,平时不让他到郊外游玩。他和萧家订了婚,未婚妻没过门就夭折了,所以年已十七还没有娶亲。
正逢元宵节,他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起去游玩。刚到村外,舅舅家有个人把吴生叫走了。王子服见郊游的姑娘多如浮云,便乘兴独自漫游。有个姑娘带着丫鬟,手里拈着一枝梅花,十分美貌,笑容可掬。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竟忘了该有所顾忌。姑娘走过去了几步远,回头对丫鬟说:“这人眼神火辣辣的,像个贼!”说完把花丢在地上,说笑着径自走了。王子服捡起那枝花,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地回家了。
回到家,他把那花藏在枕下,倒头就睡,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很发愁,为他祭神驱邪,他的病反倒更加重了,身子很快消瘦下来。医生来诊治,服药发散,而他还是神志恍惚,像被什么迷住似的。母亲疼爱地问他得病的缘故,他也不回答。恰好吴生来了,母亲就嘱咐吴私下问他。吴来到床前,王子服一见他就流起泪来。吴生挨近床沿劝解一番,慢慢问起病因。王子服尽吐实情,并求吴生想办法。吴生笑道:“你也真够痴情的!这心愿有什么难以实现的?我一定代你寻访。徒步到野外游玩,定非大家闺秀。如果她还没许配人家,这事当然能成;不然的话,多用些钱财,想来也必能如愿。只要你能康复,这事我包下了。”王子服听了,才露出笑容。
吴生出来告诉王母,便去找寻那姑娘的住处,但到处打听,却并无头绪。母亲十分忧虑,毫无办法。不过自从吴生走后,王子服一下子面容开朗,也吃点东西了。几天后,吴生又来探望。他就问起那件事,吴生骗他说:“已访查到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婚。尽管内亲联姻有所嫌忌,但以真情相告,没有不成的。”王子服喜上眉梢,问:“住在哪里?”吴生撒谎说:“在西南山里,离这儿约三十多里。”王子服又多次嘱托,吴生拍着胸脯应承下来,走了。
王子服从此饮食逐渐增加,一天天恢复了健康。从枕下拿出那花来看,虽然已经干枯,花瓣还没脱落。他凝神思念,反复玩赏,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姑娘。又责怪吴生不来,便写信去请。吴生支吾推托,不肯前来。王子服又气又恨,非常抑郁。母亲怕他再病,急着为他说亲;但跟他商量,他都摇头不肯,只是天天盼着吴生。吴生一直没有音讯,他就更加怨恨起来。转念一想,三十里也不远,何必依靠别人?他把那枝梅花揣在袖里,赌气自己前去,而家里人都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走着,没人可以问路,只管朝南山走去。走了约三十多里,只见乱山重叠,一片苍翠,身心清爽。山里静悄悄的没个行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遥望山谷底下,丛花乱树之中隐约有个小村庄。王子服下山走进村子,见房舍不多,都是茅屋,但美好幽雅。有一户朝北的人家,门前是丝丝垂柳,墙内桃花、杏花格外繁盛,其中夹杂着修长的翠竹,野鸟在里面啾啾鸣叫。他猜想是座花园,不敢贸然进去。回头见门对面有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便坐在上面稍作休息。一会儿,听得墙内有个女子拖着长腔在喊“小荣”,那声音娇滴滴、细颤颤的。他正凝神细听,一个姑娘由东向西而来,手拿一朵杏花,低着头往自己头上插。抬头看见王子服,就不再插了,含笑拈花走进里面去。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元宵节路上遇见的那位姑娘。他心里顿时高兴起来,本想进去,只是找不到理由;想喊姨妈,又顾虑从来没有来往,怕弄错了。大门里面又没人可问。他坐卧不安,徘徊不定,从早晨直到太阳偏西,眼巴巴盼望着,连饥渴都忘记了。有个女子露出半边脸偷看,像是惊讶他为何还不离开。忽然有个老妇人拄着拐杖出来,看着王子服说:“哪儿来的小伙子,听说你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待到现在。打算干什么?肚子不饿吗?”王子服急忙起来行礼,答道:“我来探亲。”老妇人耳聋听不清。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妇人于是问:“你的亲戚姓什么?”王子服答不上来。老妇人笑道:“奇怪!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探什么亲?我看你这小伙子,一定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来,吃点粗茶淡饭,我家有矮床可以给你睡觉。等明早回家,问清了姓名,再来探访也不迟。”王子服肚子正饿,想吃东西,又想着可以由此逐步接近那美人,心中十分高兴。
他跟着老妇人进去,只见大门里面白石铺路,路两旁红花灿烂,片片散落在石阶上;拐弯往西,又开一道门,这里满院子豆棚花架。老妇人请客人进屋,屋子里粉白的墙壁光洁明亮,像镜子一般;窗外海棠的枝叶花朵,伸入屋内;垫席床桌无不整洁干净。刚一坐下,就有人躲躲闪闪地从窗外往里张望。老妇人喊:“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丫鬟大声答应。他们坐下来说话,王子服把自己的门第一一道来。老妇人说:“你的外祖家,莫非姓吴?”王子服说:“是的。”老妇人惊讶地说:“你是我外甥啊!你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来因为家境贫寒,又没个男子,所以弄得互不通音讯,外甥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王子服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看姨妈,匆忙间就把姓氏忘了。”老妇人说:“我夫家姓秦,我没生过孩子;只有一个女儿,也是二房生的。她亲生母亲改嫁了,留给我抚养。她实在也不算笨,就是缺少教养,嬉笑玩耍,不知忧愁。待会儿叫她来拜见,认识表哥。”
一会儿,丫鬟准备好饭菜,餐桌上鸡鸭肥嫩。老妇人招呼他吃了饭,丫鬟来收拾餐具。老妇人说:“叫宁姑娘来。”丫鬟答应着去了。过了好久,只听门外隐隐传来笑声。老妇人又喊:“婴宁,你表哥在这儿。”门外笑个不停。丫鬟把姑娘推进屋里,她还捂着嘴,笑得没法忍住。老妇人生气地瞪眼说:“有客人在,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婴宁忍住笑站着,王子服向她行了礼。老妇人说:“这王哥哥是你阿姨的儿子。一家人还不相识,真是可笑。”王子服问:“妹子多大了?”老妇人没听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婴宁又笑起来,笑得头都抬不起来。老妇人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调教,你也看到了。已经十六岁了,傻乎乎的还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甥儿小一岁。”老妇人说:“外甥已经十七了,莫不是庚午年出生,属马的?”王子服点头说是。老妇人又问:“外甥媳妇是哪个?”王子服答道:“还没有。”老妇人说:“像外甥的才貌,怎么到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婴宁也没婆家,倒是十分般配,可惜是内亲,有嫌忌。”王子服没说话,眼睛只顾盯着婴宁,顾不上看别的。丫鬟小声对婴宁说:“眼神火辣辣的,贼相没改!”婴宁又大笑起来,对丫鬟说:“看看碧桃花开了没有?”急忙站起来,用袖子捂着嘴,小跑着出去了。到了门外,才放声大笑。老妇人也站起来,叫丫鬟收拾被褥,为王子服安置住处。又说:“外甥来一趟也不容易,该留下住三五天,迟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烦闷,屋后有小花园,可以散心,还有书可读。”
第二天,王子服来到屋后,果然有个半亩大小的园子。地上细草如铺毡,杨花散落在小路上。有三间草房,花草树木四面环绕。王子服漫步走着穿过花丛,听见树上沙沙作响,抬头一看,原来婴宁在上面。她见王子服过来,笑得几乎掉下来。王子服说:“别这样,摔下来了!”婴宁一边下来一边笑,怎么也忍不住。快要到时,失手掉了下来,笑声才停住,王子服去扶她。偷偷捏她的手腕。婴宁笑声又起,倚着树迈不动步,很久才止住笑。王子服等她笑声停了,就从袖里拿出那枝花给她看。婴宁接过来,说:“都干枯了,还留着干什么?”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妹妹丢下的,所以我一直保存着。”婴宁说:“保存着是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来表示爱慕难忘啊。自从元宵节相遇,相思成病,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不料还能见到你的面,望妹妹可怜我。”婴宁说:“这是极小的事。至亲之间有什么可吝惜的?等你走时,这园里的花,叫老仆人来折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子服说:“妹妹傻了吗?”婴宁说:“怎么是傻了呢?”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只是爱拿着那花的人。”婴宁说:“亲戚之情,相亲相爱还用着说吗?”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之爱,而是夫妻之爱。”婴宁说:“这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就是夜里同床共枕。”婴宁低头想了很久,说:“我不习惯跟生人睡觉。”话没说完,丫鬟悄悄来到,王子服慌张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在老妇人的房间又遇见了。老妇人问:“到哪里去了?”婴宁回答说在园子里说话。老妇人说:“饭熟好久了,有什么话那么长,啰嗦成这样?”婴宁说:“表哥想跟我一起睡觉。”话音未落,王子服十分难堪,忙瞪她一眼,婴宁微笑着住了嘴。幸亏老妇人没听见,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王子服赶紧拿别的话来遮掩。然后他小声地责备婴宁。婴宁说:“刚才这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着别人说的话。”婴宁说:“背着别人,怎能背着母亲?再说睡觉也是平常的事,干嘛隐瞒?”王子服恨她太傻,没办法能让她明白。刚吃完饭,王家的人牵着两头毛驴找他来了。在这之前,王母等他很久不回家,起了疑心;村子里几乎找遍了,竟毫无踪影。于是去问吴生。吴生想起以前的话,便教到西南山的村子去找。一共找了几个村子,才找到这里。王子服出门来,正好遇上,便进去告诉老妇人,并请求姨母带婴宁一起回家。老妇人高兴地说:“我有这个心,也已经不止一天。只是残年之躯没有办法长途跋涉,幸得外甥带妹子去,认识阿姨,太好了!”于是呼唤婴宁。婴宁笑着来了。老妇人说:“有什么喜事,老是笑不停?要能不笑,就是个很好的姑娘了。”说着生气地瞪她一眼,然后对她说:“大哥要同你一起去,你去打扮一下。”又招待王家的人吃过酒饭,才送他们出门,对婴宁说:“阿姨家产富裕,养得起闲人。到那儿就别回来了,学点诗书礼仪,也好侍奉公婆。就麻烦阿姨,替你找个好丈夫。”两人于是起程。走到山坳,回过头望,还依稀看见老妇人倚着门向北遥望。
回到家,母亲看到这美人,惊奇地问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妈的女儿。母亲说:“日前吴生跟你说的是谎话。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于是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这个妈妈生的。爸爸姓秦,他去世时,我还是个婴儿,记不得事。”母亲说:“我有个姐姐嫁给秦家,一点没错;可她早就死了,哪里还会在人世?”于是细问老妇人的面貌、痣记,都一一符合。母亲又疑惑地说:“那就是了。可她已经死去多年,怎么还活着?”正疑惑间,吴生来了,婴宁避进了内屋。吴生问明缘由,迷惘了很久,忽然说:“这姑娘是叫婴宁吗?”王子服说是。吴生大叫怪事。王子服问他怎么知道名字,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后,姑父独身生活,让狐狸精迷住,得阴虚症而死。狐狸精生个女儿叫婴宁,那时裹在襁褓中躺在床上,家里人都看见的。姑父去世后,狐狸还经常来。后来求得张天师的咒符贴在墙上,狐狸就带女儿走了。莫非就是她?”大家互相猜测琢磨。只听得内屋里嘻嘻哈哈,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姑娘也太憨痴了。”吴生请求见见她。母亲走进内屋,婴宁还在酣笑,没转过头来。母亲催促她出去,她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好一会儿,才走出来。刚行了个礼,转身就跑回去,又放声大笑。满屋的妇女都被她逗笑了。
吴生请求前去探查有何怪异,顺便做媒。他找到那个村庄所在的地方,一间房舍也没有,只有山花零落而已。吴生回忆姑母下葬之处,大致在附近,但坟堆已经湮没,不可辨认,只好惊叹着回来了。母亲疑心婴宁是鬼。进房去把吴生的话告诉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又怜悯她无家可归,她也毫不悲哀,只是一味傻笑。大家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母亲让她跟小女儿住一块。每天天刚亮婴宁就来问候,做针线活精巧无比。只是爱笑,忍也忍不住,不过她笑起来很美,笑得很狂而不损其娇媚。大家都喜欢她。邻居的少女媳妇们,都争着跟她交好。
母亲择了吉日,准备为王子服和婴宁举行婚礼,但始终担心婴宁是鬼。暗地在太阳当顶时窥看婴宁,见她的身形、影子并无怪异。到了成婚那天,让婴宁盛装行新娘礼节;她笑得直不起腰,只好算了。王子服觉得她太痴傻,担心她泄漏夫妻间的秘事;但婴宁口风甚密,只字不对人提起。每逢母亲愁闷生气,婴宁来到,开怀一笑,母亲便心情舒畅了。丫鬟们有了小过错,怕挨鞭责,总是求婴宁到母亲处聊天;犯错的丫鬟此时去拜见,常可免于处罚。婴宁爱花成癖,访遍亲戚朋友,物色好花;偷偷典当金钗购买良种,几个月时间,台阶前、篱笆旁、厕所边,到处是花。
院子后面有一棚木香花,一向紧靠西邻人家。婴宁时常爬到上面,摘花来插戴、玩赏。母亲有时遇见,总是责备她。她却始终不改。一天,西邻家的儿子看见她,拼命盯着,神魂颠倒。婴宁没有回避,反而嬉笑。那人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更加心动意摇。婴宁指指墙脚,笑着下了棚,那人只当是暗示幽会之处,高兴极了。等到天黑前往,婴宁果然在那里。他靠近去和她交欢,不料阴部锥刺般痛彻心肺,大声号叫,倒在地上。细看,那并不是婴宁,而是一根枯木躺倒在墙边,他所交合的原来是雨水沤出的窟窿。他父亲听到声音,急忙跑来问,他只是呻吟却不肯说。妻子来了,才说出实情。点灯照那窟窿,见里面有只像小螃蟹那么大的大蝎子,那老头劈碎木头,捉住蝎子弄死了。把儿子背回家,半夜里就死了。老头去告王子服,举报婴宁是个妖精。县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学,深知他是个忠厚书生,认为老头诬告,要打他板子。王子服为他求情,才把他赶出衙门了事。母亲对婴宁说:“疯癫成这样,要知道乐极会生悲。幸亏县官神明,没受牵累;要碰上糊涂官,定会把妇女捉到公堂去对质,那我儿还有什么面目见亲戚乡邻?”婴宁神情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要看时候。”然而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哪怕故意逗她,也始终不笑;不过她也从来没有愁容。
一天晚上,婴宁忽然对着王子服流起泪来。王子服非常惊奇。婴宁哽咽着说:“以前因跟随你日子不长,说来怕引起惊怪。现在看到婆婆和你都很疼爱我,并不见外,直言相告大概无妨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把我托付给鬼母,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依靠的只有你,老母亲孤零零地居处山沟,没人可怜她,把她跟父亲合葬,所以九泉之下常常悲怨。你若不怕麻烦和破费,让死者消除这个怨痛,也许能让养了女儿的人知道女儿也有用,不忍心把女儿淹死、丢弃吧。”王生答应了,但担心坟墓被荒草淹没。婴宁只说不必担心。夫妻俩选定日子,用车载着棺材前往。婴宁在荒雾乱树之中,指出坟墓所在,果然掘到老妇人的尸体,皮肤依然完好。婴宁抚尸恸哭,十分悲痛。他们把灵柩运回去,找到秦氏的坟墓,把他们合葬在一起。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来道谢,醒来告诉婴宁。婴宁说:“我夜里见到她,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王子服埋怨她不挽留老人。婴宁说:“她是鬼。这里生人多,阳气盛,怎么能久居?”王子服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机灵。狐母留她来照顾我,她常弄东西给我吃,所以我很感激她,常挂念她。昨天晚上问鬼母,说已经嫁出去了。”从此每年到寒食节,夫妻就到秦氏墓上,扫墓拜祭,年年不漏。第二年,婴宁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在怀抱里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也很像他母亲的样子。
异史氏说:“看她没完地傻笑,像是个全没脑筋的人;可是墙脚下的恶作剧,那狡黠又有谁比得上呢。再看她凄切地恋着鬼母,反笑为哭,我们的婴宁恐怕是以笑为掩盖的。听说山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人闻一下就会笑个不住。房子里种上这种花,就是合欢花、忘忧草都要黯然失色了;至于‘解语花’,正嫌她矫揉造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