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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劳山道士

书名: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本章字数:38555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6:30


第二章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 “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今译】

  本县有个姓王的书生,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是个世家大户的后代。他从小就爱慕道术,听说崂山上有许多仙人,就背起行李出门去游览访问。到了崂山,他登上一座山顶。那里有座道观,十分幽静。一位老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上,满头银发直垂到脖颈上,可精神健旺,神态爽朗超俗。王生见了老道士,叩头下拜,恭敬地向他请教,那道士所说的话,道理深邃玄妙,王生请求拜他为师。道士说:“像你这么娇气、怠惰的,恐怕干不了辛苦活吧!”王生急忙回答说:“弟子能吃苦。”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时全回来了。王生一个个拜见了他们,就留在了观里。

  第二天清早,道士把他喊去,递给他一把斧头,叫他跟着大伙儿上山砍柴。他恭恭敬敬地听从。过了一个多月,手脚全都磨出了一层层老茧,他吃不了这种苦头,暗暗地产生了回家的念头。

  一天晚上,王生回到观里,看见有两个客人和师父一起喝酒。天色已经黑了,还没有点灯。师父就把纸剪成圆镜的样子,贴在墙壁上。一瞬间,那纸竟像月亮一样放出光芒,照亮了全室,连针尖大小的东西也可看得清清楚楚。徒弟们站在四周听候使唤,进进出出。一个客人说:“这样美好的晚上,难得的欢乐,不可不让大家痛饮一番。”道士听了,就从桌子上拿起一壶酒,赏给众徒弟,嘱咐他们尽情地喝。王生心里想:“七八个人,这么一壶酒,怎能让所有的人都喝足呢?”于是大家各自找来杯碗,争先恐后地抢着喝,惟恐壶里的酒没了。可是,尽管大家不停地轮流斟酒,可壶里的酒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减少。王生感到十分惊奇。

  喝了一会儿,一个客人说:“承蒙主人赏给我们明亮的月光,可是这样喝闷酒没有意思,为什么不请嫦娥来助兴呢?”于是道士就拿了一根筷子,对准墙上的纸月亮扔去。只见一个小美人,从月光里走了出来。开始身长还不到一尺,落地后就和平常人一样高了。她腰肢纤细,颈项秀美,轻盈地跳起了“霓裳羽衣舞”。一会儿又唱道:“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那歌声清越悠扬,像从洞箫里发出的音响一样。一曲方罢,她盘旋而起,腾跃上桌,正当大家惊奇看着的时候,那嫦娥又变成了一根筷子。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另一个客人说:“今天晚上玩得太高兴了!可我酒量有限,不能再喝了。到月宫给我饯行好吗?”于是三个人就离开席位,慢慢地移进月亮里去了。大家看见他们三个人都坐在月亮里喝酒,连胡子眉毛也可以看得清楚,就像在镜子里看到的人形一样。不久,月光渐渐暗下去,徒弟点起蜡烛,只有道士独自坐在屋里,客人已经不见了,而桌子上还留着菜肴果品,再看那墙壁上的月亮,则不过是圆镜般的纸而已。道士问大家:“都喝够了吗?”徒弟们回答说:“喝够了。”道士说:“喝够了就早些去睡觉,别耽误明天砍柴割草。”众徒弟答应着,退了下去。王生心里又高兴又羡慕,回家的念头也打消了。

  又过了一个月,王生实在苦得受不了,可道士连一点小小的道术都没有传授给他。王生感到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向道士告辞说:“弟子跋涉好几百里,来向仙师学道,纵然不能传我长生不老之术,倘若教我一点小法术,也可以安慰我求教的一片苦心;如今已过了两三个月,不过是每天早早起来上山打柴,天黑返回道观罢了。弟子从前在家的时候,可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呀!”道士笑笑说:“我原先就说你干不了苦工。现在果真如此。好吧,明天一早就打发你走。”王生说:“弟子苦干了几个月的活,只求师父传授一点小法术,也算我这趟没白来呀!”道士问:“你想学什么法术呢?”王生说:“常见师父随便走到哪里,墙壁都挡不住。只要能学到这个穿墙术,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道士笑着答应了,把口诀传授给他,叫他照着念诵,念完后,道士喊道:“进去!”可是王生面对着墙壁,不敢进去。道士又说:“你试着进去吧!”王生果然慢慢地朝墙壁走去,可是一到墙壁前便被挡住了。道士说:“你低下头猛冲过去,不要犹豫!”王生向后退了几步,当真低着脑袋奔了过去;到了墙壁那儿,只觉得空荡荡的,仿佛那堵墙并不存在;回头一看,自己真的已站在墙外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进来拜谢了师父。道士说:“你回家后,要心地清净,摒绝邪念,否则法术就不灵了。”便给他一些盘缠,打发他回家了。

  王生到家后,自夸遇到了神仙,再硬的墙壁也挡不住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就仿效上次崂山道士教他的方法,先离开墙壁几尺,然后向墙壁直冲过去。结果,砰的一声,一头撞到坚硬的墙壁上,猛然跌倒在地。妻子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一看,额头上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包。妻子笑他瞎吹牛,王生又惭愧又气愤,但也只能大骂老道士没良心罢了。

  异史氏说:“听了这个故事的人,没有不哈哈大笑的。岂不知在当今的世上像王七这样的人还很不少。现在有些见识鄙陋的家伙,喜欢奉承而不喜欢听忠告,就像喜好伤身的疾患而惧怕治病的药石一般。于是就有舐痈吮痔的小丑,专门向他进献发威风逞暴虐的坏主意,来投其所好,并且哄骗说:‘只要照这个法子办,可以横行无阻。’开头用的时候,未尝不有点效果,于是就以为天下万事,都可以照此办理,不到碰坏头摔跟斗,势必不肯罢休。”

  娇 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琅嬛琐记”。翻阅一过,俱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耦。”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求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扣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罢官,挂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视。细视,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回视旧居,无复闬闳,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圞,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返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今译】

  有个书生叫孔雪笠,是孔子的后代。为人宽和厚道,善于作诗。他有个好友在浙江天台县做县官,来信邀他前去。他到了天台,那县官却刚巧去世了。孔生穷困潦倒,流落在那里,无法回乡,只好寄居在菩陀寺里,受雇给和尚抄写经文,以维持生计。在寺庙西面百多步远的地方,有单先生的一所大宅院。单先生原本是官僚世家子弟,因为一场官司,弄得家境败落,加上人丁稀少,已经移至乡下去住,于是这座大院就空闲起来。

  一天,大雪纷飞,路无行人。孔生偶然走过单家门口,正好碰到门里出来一个风度翩翩,仪容美好的少年,那少年一见孔生,马上迎上来,躬身施礼,寒暄几句后,便恳请孔生到他家里做客。孔生挺喜欢这个少年,便爽快地答应了,跟他一同进家去。院里房屋不很宽敞。室内到处挂着锦缎幕布;墙上还挂着很多古人的字画。桌上放着一部书,名为《琅嬛琐记》。孔生随手翻开看看,都是自己没有读过的。他以为这个少年住在单家大院,一定是大院的主人,也就没有询问他的家世。那少年倒细问了孔生的经历,对他的困境深表同情,劝他开馆收徒。孔生叹息说:“我是流落在外的人,没亲没友的,谁肯替我向人推荐呢?”少年说:“如果你不嫌我愚劣的话,我愿拜你为师。”孔生听后大喜,但是不敢当老师,只请求和他做个朋友。于是问道:“这房子为什么总是锁着呢?”少年回答说:“这座大院原是单公子的,因为单公子搬去乡下住,所以空旷了很长时间。我姓皇甫,祖籍陕西。因老家被野火烧毁,只好暂时借这里安家。”孔生这时才明白,原来少年并非单家房主。

  当晚两人有说有笑,非常投机。谈到深夜,少年挽留孔生与他同在一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有个书童进屋生炭火。少年先起床,到内室去了。孔生还围着被子坐在床上。那个书童跑进来说:“公子的父亲来啦!”孔生吃了一惊,急忙下床。只见一位鬓发雪白的老人走了进来,向他殷切致谢,说:“先生不嫌我儿子愚笨肯教他读书,我很感激。不过,他刚刚开始学习,先生千万不要因为是朋友,就把他当成同辈相待。”说完,便赠送给他锦衣一套,貂帽一顶,鞋、袜各一双。等孔生梳洗完毕,便吩咐摆上酒菜。屋里摆设的桌子、床榻,主人穿着的衣服,都十分华丽,孔生都叫不出名目,只觉得光彩四射,眼花缭乱。斟过几遍酒,老人便起身告辞,拄着拐杖走了。吃完了饭,少年公子送上他做的课业,都是古文诗词,并没有当时流行的八股文。孔生问什么缘故,公子笑着回答说:“我不想参加科举考试求取功名。”到了黄昏,又摆了酒宴,说:“今晚尽情痛饮,明天就不能这样做了。”并招呼书童说:“去看看太公睡了没有?要是睡了,就悄悄地把香奴叫来。”书童去了一会儿,先把用绣袋装着的琵琶抱来了。随后,进来一个丫头,穿红着绿,非常漂亮。公子叫她弹一曲《湘妃怨》。她用象牙拨片勾动琴弦,发出激越悲壮的声音,旋律节奏跟他以前所听到过的都不一样。弹完后,少年又让香奴大杯劝酒。就这样一直玩到三更才散。第二天,他们清早起来,一道读书。公子非常聪明,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作文便极精彩警辟。他们约定五天喝一次酒,每次喝酒都叫香奴做陪。有一晚,孔生喝得多了一点,目不转眼地瞅着香奴。公子看出孔生的意思,就说:“这个丫头是我父亲收养的。哥哥远离家乡,身边没有家眷照料,我早就在日夜代你考虑,不久就可为你物色一个合适的伴侣。”孔生说:“你要是帮我找一个,一定要像香奴这样的才好。”公子笑笑说:“你可真是少见多怪,如果以香奴为好的标准,那么你的愿望也太容易满足了。”

  孔生在皇甫公子家住了半年。一天,他想到郊外走动,来到大门口,看见两扇大门反锁着,便问是什么缘故。公子说:“家父恐怕由于交游而分散精力,因此闭门谢客。”孔生听后,也就打消了外出的念头。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潮湿闷热,两人便移居到园亭里读书。孔生的胸脯忽然长起个像桃子样的大包,一夜工夫便肿得像饭碗那么大,痛得他呻吟不绝。公子早晚都来看望,急得寝食不安。又过了几天,毒疮更厉害了,连粥水也不能下咽。太公也来探望,见此情形,与公子相对叹气。公子说:“我昨天晚上想,先生的病,娇娜妹妹能够医治,便派人到外祖母家叫她回来。但不知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来?”说话间,书童进来说:“娜姑回来了,还有姨娘和松姑也一同来了。”皇甫父子听了后,急忙跑进内室。不一会,公子便领着娇娜来看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眼睛明亮美丽,机灵聪慧,细柳般的腰肢,显得格外动人。孔生望见这样娇美的女郎,立即忘了呻吟,精神也清爽起来。公子对妹妹说:“这是哥哥的好朋友,如同亲兄弟一样,妹妹要用心给他治。”娇娜听后,收起羞涩之态,撩起长袖,靠近床铺给孔生看病。在诊脉的时候,孔生闻到娇娜的芬芳气息,似乎比兰花还香。娇娜笑着说:“真该患这种病,心脉跳得很快呢。虽然病情很险,但还是可以治好的;只是毒疮已凝结成块,不把患处割去是不行的。”说完就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镯,把它放在肿疮上,然后用手慢慢往下按。肿疮在金镯里鼓起一寸来高,突出在镯子外,根部的余肿,都收束在镯子里,不像从前那么大了。她用另一只手撩起衣襟,解下一把刀刃比纸还薄的佩刀,一手按着镯子,一手握着佩刀,轻轻地贴着疮根割削。紫红色的脓血直往外流,污染了床席。孔生因为贪图接近娇娜的美丽姿容,不但不觉得痛苦,反而怕手术结束得太快,使他不能偎傍更多的时间。不一会儿,烂肉割下来了,圆圆的,如同从树上割下的木瘤子。娇娜又叫人送水来,为孔生清洗伤口。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红色小丸,像弹丸那么大小,放在伤口上面旋转。刚转了一圈,孔生就感到热火蒸腾;再转一圈,伤口酥酥发痒;三圈过后,遍体清凉,渗透骨髓。这时,娇娜收起红丸放入口里,说声:“好啦!”便快步走出房去。孔生跳下床,跑出去向她道谢。孔生顽固的恶疾好像突然消失了,但心里却老是悬念着娇娜那副光彩照人的姿容,简直无法抑制。

  从此以后,他不再看书,成天痴痴地坐着发呆,百无聊赖。公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说:“小弟为哥哥物色伴侣,已得到一位很好的。”孔生急问:“是谁?”公子说:“也是我的亲戚。”孔生沉思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不必费心了。”便转过脸对着墙壁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公子领会孔生的意思,就说:“家父仰慕你高才博学,常想与你结为姻亲。但我只有这个小妹妹,年纪也太小。我有个表姊,是我姨母的女儿,叫阿松,今年十八岁,颇不粗俗,也不浅陋。你如果不相信,松姐每天都去园亭,你可在前边等着,到时就可以看见她。”孔生照公子的指点,果然看见娇娜陪同一位美女走来,那美女画着又黑又弯的蛾眉,步态婀娜多姿,模样同娇娜不相上下。孔生一看,十分欢喜,就请公子给他做媒。第二天,公子从内室出来,向他祝贺说:“成了。”于是,另外收拾了房子,为孔生举行婚礼。当晚,锣鼓喧天,十分热闹。孔生原本以为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女,今夜忽然同床共枕,因此,他真怀疑月宫仙境也未必就远在云霄之中。婚后,孔生心情舒畅,日子过得很快活。

  一天晚上,公子对孔生说:“兄长与我一起研究学问相互切磋的恩惠,我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但最近单公子打完官司回来了,几次催要房子,我们打算离开这里回陕西去。形势紧迫,恐怕再也难以聚在一起了。因此,心头充满离别愁绪,很不是滋味。”孔生表示愿意和他们一起西去。公子却劝他返回故乡,他感到很为难。公子说:“不必发愁,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说话间,太公领着松娘来了,赠送百两黄金给孔生。公子伸出左右手,分别与他们夫妇两人的手紧紧握住,并嘱咐他们闭上眼睛,不要看。孔生感到身体飘在空中,只听耳边风声呜呜直响。过了很久,公子说:“到了。”孔生睁眼一看,果然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这才知道公子不是凡人。他高兴地去敲家门。母亲开门看到儿子回家,真是料想不到的事,又看见带回一位漂亮的儿媳妇,更感到无比欣慰。等他们回头一看,公子已经不见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顺,她的美貌、贤惠远近闻名。

  后来,孔生考中进士,被任命为延安府的推官,带着家属赴任。母亲因为路途遥远,没有跟去。松娘在那里生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小宦。不久,孔生因为冒犯了上司,被罢了官,但有些公事尚未了结,不能立即回家。一次,孔生到郊外打猎,遇见一个俊美的少年,骑着一匹黑马,不断回头看他。他仔细一瞧,原来是皇甫公子。他立即勒住缰绳下马,两人悲喜交集。公子便邀请孔生一起走,到了一个村子,只见树木繁茂,浓荫遮日。公子家的大门上,钉着黄灿灿的大铜钉,豪华得如同贵族世家。孔生打听娇娜近况,知道已经出嫁,岳母也去世了,互相感叹不已。孔生住了一夜,告辞回去,又携同松娘和儿子一同来探亲。这时,正好娇娜也来了。她抱起松娘的孩子,逗弄着说:“姐姐乱了我家的种了。”孔生拜谢她从前治病的恩德。娇娜笑笑说:“姐夫高贵了。疮疤早已愈合,还没忘痛吗?”妹夫吴郎也来拜见,住了两夜才走。

  一天,公子满面愁容地对孔生说:“老天爷降下了大灾大难,你能搭救我们吗?”孔生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非常坚决地表示一切由他担当。公子急忙跑出去,把全家人都找来,在堂上团团围着孔生跪拜。孔生大惊,急忙询问原因。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天要遭受雷劈的劫难。你如果愿意冒生命危险为我们抵挡这场劫难,我们全家就有可能活下来;不然的话,请你抱着孩子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受我们的连累。”孔生发誓与他们同生共死。公子就叫他拿着利剑,站立在门口,并嘱咐他说:“雷霆轰击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动!”孔生照他所说的站好。转眼间,果然看到乌云滚滚,天昏地暗,白天突然成了黑夜。回头看看所住之处,再也没有高大的门楼了,只见一个大坟堆,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正在吃惊的时候,霹雳轰隆一声,山岳都震得颠簸起来了,紧接着袭来一阵狂风暴雨,连百年老树都被连根拔起。孔生被震得目眩耳聋,但他还是仗剑挺立,一动不动。忽然在翻滚的浓烟黑云之中,看见一个鬼物,尖嘴长爪,从洞里抓出一个人来,就要随着烟雾腾空飞起。孔生瞥见那人的衣服鞋子像是娇娜,急忙向上一跳,挥剑砍去,那人从空中落下来。忽然,一个疾雷像天崩一样炸响,孔生被击倒在地,死去了。一会儿,雨过天晴,娇娜已自己苏醒过来,看见孔生死在身旁,不禁放声大哭,说:“孔郎为我而死,我活着干什么呀!”松娘也赶出来,一起抬着孔生进去。娇娜让松娘捧着他的头,让哥哥用金簪拨开他的牙齿;她自己捏着孔生的两颊,用舌头把红丸送入他的嘴里,又嘴对嘴往里吹气。红丸随气进入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孔生苏醒过来了。看见亲戚妻子都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刚做了场大梦才醒过来似的。于是合家团圆,惊慌转为欢喜。

  孔生认为阴冷的墓洞不可久居,就商量一起搬到自己家乡去。大家都表示赞成。只有娇娜闷闷不乐。孔生邀请她和吴郎一起去,她又担心公婆不肯离开小儿子,商量了整天也没有结果。突然,吴家一个小奴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家惊恐地问他,原来是吴郎家也在同日遭到劫难,全家都死了。娇娜捶胸顿足,悲痛不止。大家都来安慰、劝解。这样,一同回乡的事才定下来。

  孔生进城办了几天事情,便连夜整理行装上路。回乡以后,公子全家住在空着的花园里。公子常常把园门反锁起来,只有孔生和松娘来到时才开门。孔生和皇甫兄妹下棋饮酒,谈笑欢声,如同一家人。小宦长大了,容貌清秀,只是常表现出狐狸的情态。他到街市去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仙所生的孩子。

  异史氏说:“我对于孔生,不羡慕他得到一位艳丽的妻子,却倾慕他得到一位亲密的红颜知己。看到她的容貌可以使人忘掉饥饿,听到她的声音可以使人欢笑。得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时常在一起聊天喝酒,那么,这种精神上的融洽,真是远远胜于夫妻之爱了。”

  青 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酒胾满案,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之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帷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閛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跽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叔闺训严,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钺,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哀啼,■耳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舍之。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今译】

  山西太原耿家,本是名门望族,府第庭院十分宽敞高大。后来逐渐衰败,楼阁房舍没人住,大半荒废了。因此,经常发生怪异的事情,无人进出,厅堂的大门却自动打开或关上,家人经常在夜里被惊醒,吓得大喊大叫。耿老爷被这些奇怪的事情弄得心惊肉跳。他就带着全家搬到乡间别墅去住,只留下一个老仆人看守房屋。从此以后,这座庭院就更加荒凉冷落了。但有时还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屋里传出欢声笑语、吹打弹唱的声音。

  耿老爷有个侄儿叫耿去病,为人狂放不羁。他叮嘱看门的老头,要是听到有什么动静,就赶快告诉他。到了夜里,老头看见楼上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便急忙跑去告诉耿生。耿生立刻要进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老头劝阻他,他哪里肯听。楼里的门户道路,耿生向来是很熟悉的。他双手拨开长得老高的蒿蓬野草,绕过曲径回廊,左拐右拐,进到里面。一直登上楼,一路并没看到什么怪异的现象。可是当他穿过楼堂时,便听见里面有轻声细语的说话声。他轻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从窗眼往里偷偷一望,只见里面点着一对巨大的蜡烛,照得屋内如同白天一样明亮。一个头戴方巾的老者,脸朝南坐着。他的对面,是个老妇人。两人年纪都有四十多岁。东边坐着一个少年,大约二十岁出头。少年的右边是个女孩,只有十五六岁。中间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肉。四个人围着桌子吃喝说笑,十分欢乐。

  耿生突然把门一推,闯了进去,笑着喊道:“有个客人不请自来啦!”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把屋里人吓得争相逃避,惟独那老者走了出来,责问说:“你是什么人,竟敢闯进人家的内室?”耿生说:“这是我家的内室,给你占了。有美酒只顾自己喝,也不邀请一下房主人,岂不是太吝啬了吗?”老者仔细看了看耿生说:“你不是这里的主人!”耿生说:“我是耿去病,是房主人的侄儿。”老者一听,连忙客气地行了个礼,说:“久仰大名!”向耿生拱拱手,请他入座,又招呼家人换酒添茶。耿生请那老者不必这样客气,可他还是亲自斟酒请他喝。耿生说:“我们是世家交好,不是外人。刚才在座的各位用不着回避,还是请你叫他们出来一块喝吧。”老者大声喊“孝儿!”一会儿,那个少年从外面走进来。老者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孝儿给耿生拱了拱手,入了座。耿生接着就问老者的家世。老者说:“义祖姓胡。”耿生向来豪爽,谈笑风生。那孝儿也是个洒脱爽直的年轻人。他们倾心交谈,互相爱慕,十分投机。耿生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就把孝儿当弟弟。老者对耿生说:“听说您的祖上曾经编纂过《涂山外传》,您知道这件事吗?”耿生说:“知道!”老者说:“我就是涂山氏的后代,唐代以后的家族世系,我还能记得,五代以前的,就失传了,还希望公子多多指教。”耿生简要地叙述了涂山女辅助大禹治水的功绩,尽力粉饰形容,妙趣横生,滔滔不绝。老者听得眉飞色舞,对孝儿说:“今天太幸运了,能够听到这些从来没听到过的先祖创业故事。耿公子不是外人,不妨请你母亲和青凤一起来听听,也让她们了解我们祖宗的功业。”

  孝儿起身走进帘子里面去。过了一会儿,有个老妇人领着女郎走了出来。耿生细看那女郎,苗条的腰身显得格外娇媚,眼溢秋波,在人世间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女子。老者指着老妇人说:“这是我的老妻。”又指着女郎说:“这是青凤,我的侄女。人很聪明,只要听到见过的,都能记住不忘。所以把她叫来,让她也听一听。”耿生讲完了故事就喝酒,凝视着青凤目不转睛,青凤察觉后,害羞地低下了头。耿生又暗中用脚去踏青凤的小脚,青凤急忙把脚缩回去,但看不出有生气的样子。耿生越发魂飞魄散,不能自已,拍着桌子说:“要能有个这样的妻子,就是拿皇帝的宝座交换,我也不愿换了!”老妇人见耿生渐渐醉了,言谈举止,越发颠狂,便带着青凤一同站起来,急忙掀起帐子进内室去了。耿生很失望,就向老者告辞,可是心里老是浮现青凤的影子,怎么也不能忘记。

  第二天夜里,耿生又上楼去,屋内幽兰麝香的气味还很浓,但凝神屏气地等了个通宵,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耿生回去与妻子商量,要全家搬到楼里去住,希望有机会再见到青凤。妻子不愿意一起去,耿生就自己住进去,在楼下读书。夜里,他靠着书桌闭目养神。突然,有个鬼披头散发走了进来,脸如黑漆,睁大眼瞪着耿生。可是,耿生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他把手指伸到砚台里,蘸上墨,自己也涂了个大黑脸,目光闪亮地瞪着鬼。鬼见吓不倒耿生,惭愧地溜走了。

  隔天晚上,半夜三更时,耿生吹灭蜡烛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楼后面有人拨动门闩,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他赶紧起身察看,只见楼门半开。接着,又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随后,一道烛光从房里射了出来。耿生借着灯光,仔细一看,原来站在眼前的是青凤。她突然看见耿生,吓得往后倒退几步,急忙把门关上。耿生跪在门前恳求道:“小生我不避险恶留在这里,实在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幸好没有别人,如果能够同你执手而笑,就是死去也没有遗憾了。”青凤隔着门站在远处说:“你对我的一片深情,我哪能不知道!但是我叔叔的家教十分严厉,我实在不敢答应你的要求!”耿生苦苦地哀求说:“我也不敢存有贴身亲热的痴心妄想,只要同你见见面也就心满意足啦!”青凤似乎同意了这个要求,开门走了进来,拉着耿生的手臂,扶他起来。耿生十分高兴,与她拉着手下楼,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青凤说:“幸好和你有点旧缘分。过了今夜,就是日夜相思也没有用了。”耿生问她:“那是为什么呢?”青凤说:“我叔叔怕你那股颠狂劲,所以化为厉鬼来吓唬你,可你一点也不怕。如今已到别的地方找好了住宅,一家人都搬东西到新居去了,留下我在这看家。明天,我也必须动身离开这里。”说完就要走,还解释说:“恐怕我叔叔就要回来了。”耿生拉住她不让走,想和她交欢。两人正在争执的时候,那老者突然闪身进来。青凤又怕又羞,无地自容,躲到床边埋下头,搓弄着衣带,一句话也不说。老者气呼呼地说:“贱丫头,败坏了我家的门风!还不快滚!看我回头怎样拿鞭子打你!”青凤低着头急忙溜走了。老者也跟着追出去。耿生尾随在后,听见老者百般训斥青凤,而青风则小声抽泣着。耿生心如刀割,就大声地说:“罪过全在我身上,与青凤有什么关系?要是你肯饶恕她,任凭你刀锯斧劈,我都甘愿承受!”过了好久,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耿生才回屋睡觉。从此以后,这所宅院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耿生的叔叔听了感到很惊奇,愿意把房子卖给侄儿,也不计较价钱多少。耿生很高兴,把全家都搬了进去。住了一年多,生活倒很舒适,可是他总是时刻想念青凤。

  清明节那天,耿生扫墓回来,看见两只小狐狸被狗紧紧追赶。一只拼命向荒野逃去,另一只慌慌张张在路上乱窜。眼见猎狗追了上来,小狐狸望见耿生,就跑过来,哀声鸣叫,垂耳缩头,像是在求他救命似的。耿生觉得它很可怜,就解开衣服,抱它回家。到家以后,关上门,把小狐狸放在床上,一看,原来却是日夜思念的青凤。他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安抚了她一番,问她吓着没有。青凤说:“刚才我与丫鬟一起玩耍,意外遭到这场大难。如果不是郎君救我,一定葬身狗腹了。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不是同类就嫌弃我。”耿生说:“我日日夜夜在思念你,做梦都梦见你。现在看见你,真像得到奇珍异宝一样,还说什么嫌弃的话呢!”青凤说:“看来这是天数啊!如果不是碰到这场危难,怎么能跟你在一起呢?还值得庆幸的是,那丫环一定以为我死了,叔叔再不会来找我,我可以和你永远团聚了。”耿生听了非常高兴,另外收拾房子给青凤住。

  过了两年多,一天晚上,耿生正在读书,孝儿忽然走进来。耿生放下书本,惊讶地询问他从哪里来,孝儿跪在地上悲伤地说:“家父遭到了飞来横祸,只有你能够救他。他本想亲自来求你,又怕你不见他。所以叫我来。”耿生忙问:“什么事呀?”孝儿说:“公子你认识莫三郎吗?”耿生说:“认识!还比较熟,他父亲和我父亲是一起中举的。”孝儿说:“明天莫三郎要路过这里,如果他打的猎物中有受伤的狐狸,请你想方设法把它留下。”耿生说:“那年在楼下,我所受到的羞辱,至今还铭记在心。别人的事我不敢过问。一定要我出点力,非请青凤出面不可!”孝儿流着泪说:“凤妹妹死在荒郊野外已经三年了。”耿生把袖子一甩,说:“既然如此,那我的怨恨就更深了。”说罢,就拿起书,高声吟诵起来,对孝儿连看也不看一眼。孝儿站起身来,放声大哭,双手捂着脸走了。

  耿生去青凤住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青凤一听,脸色骤变,急问:“你到底救不救我叔叔?”耿生故意放慢说话的速度,说:“救——当然要救的!刚才之所以不答应,只不过是为了报复一下前次他的粗暴干涉罢了!”青凤这才高兴,说:“我从小失去父母,是叔父把我养大成人。以前他虽然得罪了你,也是家规应该那么做的呀!”耿生说:“你这样说也对,但毕竟让人心里不痛快。你如果真的死了,我一定不救他。”青凤笑着说:“你可真狠心哪!”第二天,莫三郎果然来了。骑着镂金饰带的骏马,挎着虎皮做的弓袋,后面跟着大批的随从,十分威风。耿生到门前去迎接,看见他打了不少猎物,其中果真有一只黑狐狸,鲜血湿透了皮毛,用手一摸,皮肉还有些温热。耿生就假装说自己的皮袍破了,需要这只黑狐的皮毛来补一下。莫三郎很大方地解下狐狸送给他。耿生立即转交给青凤,然后招待客人饮酒。客人走后,青凤把黑狐抱在怀里。过了三天,黑狐才苏醒过来,转了个身又变成了那位老者。他抬起眼睛看见青凤,疑心这已不是人间。青凤把经历的事情一一告诉他。老者马上对耿生下拜,面带羞愧,对从前的过失表示歉意。然后,又兴冲冲地对青凤说:“我本来就说你没有死,今天果然证实了。”青凤对耿生说:“你如果真正关怀我,还得请你把楼房借给我家住,让我也能够尽点孝心,以报答叔叔对我的养育之恩。”耿生应许了,老者深感耿生宽容大量,十分羞愧,再一次拜谢,就告别走了。到了夜里,果然带着全家搬了回来。从此以后,老者和耿生,亲如父子,不再有猜疑和顾忌了。耿生住在书房里,与孝儿常常一块喝酒聊天。耿生正妻的儿子渐渐长大,就拜孝儿为师。因为孝儿善于诱导,教育孩子有办法,很有老师的风度。

  画 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今译】

  太原的王生,清晨出门,路上遇见一个女子,她抱着包袱,独自匆忙赶路,走得很吃力。王生加快脚步赶上去,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他心里十分喜爱,就问她:“你怎么一大早孤孤单单地赶路?”女子说:“你是过路的人,不能替我分担忧愁,何必劳神相问?”王生说:“你有什么忧愁呢?如果我能帮忙,决不推辞。”女子显得很悲伤,说:“我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给有钱人家做妾。大老婆很妒忌,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我实在无法忍受,准备远远地逃走。”王生问:“你要逃到哪儿去呢?”女子说:“正在奔逃的人,哪有一定的去处?”王生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就请委屈一点,跟我去吧!”女子很高兴,答应了。王生替她拿着包袱,领着她一起回家。女子看看屋里没有人,就问:“你怎么没有家属妻室?”王生回答说:“这是书房。”女子说:“这儿挺好的。你要是可怜我,让我活下去,就得保守秘密,不要泄漏出去。”王生答应了她。于是两人就同居了。王生把她藏在密室里,过了好几天也没人知道。后来,王生对妻子微微露了点口风。他妻子陈氏怀疑那女子是有钱人家的小老婆或婢女,劝丈夫把她打发回去。王生不听劝说。

  一天,王生偶然来到市上,遇见一个道士。那道士看着王生,露出惊愕的神色,问他:“你最近遇到什么没有?”王生回答说:“没有。”道士说:“看你浑身都被邪气缠绕,怎么还说没有?”王生极力辩白。道士便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说:“鬼迷心窍啊!世上真有死到临头还不醒悟的人!”王生听他说得很奇怪,就有点怀疑那女子。但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美女,怎么会是妖精?便认为道士不过是借驱邪捉鬼那一套来混饭吃罢了。

  不一会儿,王生回到书房门口,发觉大门从里面锁上了,进不去。他心里有些怀疑,不知里面在干什么,就爬过残缺的院墙跳进去。见密室的门也紧闭着,便蹑手蹑脚走过去,从窗缝向里面张望,只见一个狰狞的恶鬼,脸色青绿,牙齿尖利如同锯齿,把一张人皮铺在床上,拿着彩笔在上面描画;一会儿画完了,把笔一丢,拎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样抖了抖,往身上一披,马上就变成了漂亮的女子。王生看到这可怕的情景,吓

得半死,趴在地上半天才爬了出来,急忙去找道士,却不知道道士往哪去了。他到处找他的踪迹,最后在野外遇上了,就跪在地上,请求道士救命。道士说:“好吧,让我把它赶走。这家伙也煞尽心机,好容易才找到一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说完就把一个拂尘交给王生,叫他挂在卧室的门上。分手的时候,约定第二天在青帝庙相见。

  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再进书房,就睡在里面的卧室里,把拂尘挂在门上。一更左右,听到门外传来“沙沙”的走路声。王生自己不敢去偷看,就叫妻子出去看一下。妻子见那女子来了,望见拂尘,不敢进去,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好久才离开。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骂道:“道士吓唬我。我要不进去,难道把吃到嘴里的肉又吐出来不成!”说着就把拂尘扯下来撕碎,撞破房门闯进去,径直登上王生的床铺,撕开王生的胸膛,挖出王生的心脏,走了。王生的妻子大声喊叫,惊动了丫鬟,进来点上蜡烛一照,只见王生已经死了,胸口血肉模糊。陈氏很害怕,眼泪直流,却不敢吭声。

  第二天,陈氏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道士一听发怒了,说:“我本来可怜它,这鬼东西竟敢如此!”立即跟着二郎到王家来。可是那女子已经不知去向。道士抬头向四周望了望,说:“幸亏逃得不远。”接着就问:“南边院子是谁的家?”二郎说:“是我的住处。”道士说:“那恶鬼这会儿正在你家里。”二郎一听怔住了,认为他家里没有。道士问他:“你家是否来过一个陌生人?”二郎回答说:“我一早就赶到青帝庙,确实不知道。得回去问一问。”二郎去了一会儿,返回来说:“果然有此事。早晨来了一个老太婆,要到我家做仆人、干家务事,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眼下还在我家呢。”道士说:“就是这家伙了。”于是和二郎一起来到南院。道士手拿木剑,站在院子当中,大喝一声:“孽鬼!快把拂尘还给我!”老太婆在屋里惊慌失措,脸色霎时惨白,冲出屋门就想逃。道士追上去,对着她就是一剑。老太婆倒在地上,人皮哗啦一声掉下来,变成了一个恶鬼,躺在那里像猪一样嚎叫。道士用木剑砍下它的脑袋;它的身体化作浓烟,在地上环绕一个圈后团成一堆。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掉塞子,搁在浓烟里,只听得哧溜溜的响声,像是用嘴吸气,转眼间,浓烟就被吸尽了。道士塞好葫芦口,放进布袋里。大家一起看那张人皮,有眉有眼,有手有脚,样样齐全。道士把它卷起来,像卷画轴一样的,也把它装进布袋里,就跟大家告别,准备走了。陈氏在门口迎着给道士叩头,哭哭啼啼向他哀求起死回生的办法。道士推辞说没有这种本领。陈氏更加悲伤,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士想了一会儿说:“我的法术不深,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或许能够做到,去求他一定会有效果。”陈氏问:“是哪一位?”道士说:“集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人,时常躺在粪土里。你去试试看,给他叩头,并哀求他。如果他发狂羞辱夫人,夫人不要生气。”二郎素来也知道有这么个人,就告别了道士,和嫂子一道去寻找。

  到了集市上,只见一个乞丐在路上疯疯癫癫地唱着歌,鼻涕拖了老长,脏得叫人不敢靠近。陈氏跪下去,用两膝走到他面前。乞丐笑着说:“小娘子爱上我了吗?”陈氏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又大笑着说:“人人可以做丈夫,何必非要救活他?”陈氏一再苦苦哀求。他就说:“奇怪啊!人死了却求我来把他救活,我是阎罗王吗?”说完就恼怒地用棍子打陈氏。陈氏忍着疼痛让他打。集市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围得像一堵墙。乞丐连痰带唾沫,咯出满满一大把,伸到陈氏嘴边说:“把它吃下去!”陈氏满脸涨得通红,露出为难的神色;随后想到道士的嘱咐,就硬着头皮把它吃了下去。只觉得它像一团发硬的棉絮,进了喉咙以后,格格难下,就停留、纠结在胸间。乞丐大笑着说:“小娘子爱上我啦!”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氏在后面跟着,见他进了一座庙里,忙追上去要再向他哀求,却不见他的踪影;庙前庙后的隐秘之处都搜遍了,却连一点踪迹也没有,只好又羞又恨地回到家里。她既悲痛丈夫的惨死,又悔恨吃痰蒙受的羞辱,直哭得前俯后仰,但愿自己也马上死去。陈氏开始揩干血污,收殓尸体,家人都站着呆呆地望着,谁也不敢走近。陈氏抱着尸体,把肠子收拾进去,一边整理一边痛哭。哭到伤心时,声音都嘶哑了。猛然间想要呕吐,只觉得停留在胸中的那团疙瘩,突然冲出来,还来不及转过头去,已经落到尸体的胸腔里。她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颗人心。那颗心在胸腔里扑扑地跳动,热气腾腾的像冒烟一样。她非常惊异,急忙用两只手把胸腔合拢,使尽力气把它紧紧地抱在一起,稍微一松开手,就有一股热气从裂缝里冒出来。于是她撕下一块绸子,急急忙忙地把尸身的胸腔扎紧。用手抚摸着尸体,渐渐有些温热了。又给他盖好被子。半夜里掀开被子看看,鼻孔里已有了气息。天亮时,王生居然活了过来。他说:“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是觉得肚子隐隐作痛。”看看那被撕裂的地方,结的痂像铜钱那么厚。不久就痊愈了。

  异史氏说:“世上的人真是蠢啊!明明是妖怪,却认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是执迷不悟啊!明明是忠言,却认为是胡说。不过,会贪图别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计把她弄到手,自己的妻子也会吃别人的痰唾并认为是很甜美的了。善恶有报乃是天理,只是愚蠢而又沉迷不悟的人不觉醒罢了。真是可悲呀!”

  陆 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

  次曰,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腑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鞫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生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已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瞑目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沕,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今译】

  安徽陵阳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放,然而一向愚笨,尽管读书勤奋,却未能高中科举,名扬四方。一天晚上,文社聚会饮宴,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一向有豪放之名,如能深夜到十王殿去,把左廊上的判官背来,我们就凑钱请你喝酒。”原来陵阳有座十王殿,殿上的神鬼像都用木头雕成,妆画粉饰得栩栩如生。东廊上有一尊立着的阴曹判官,绿面孔红胡子,模样特别狰狞凶恶。有人曾夜里听到十王殿两边走廊上传出拷打审讯的声音。凡是进去的人,无不心情紧张,头发都竖起来。所以众人以此来为难朱尔旦。朱尔旦笑着站起来,径直前往。不多时,他在门外大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到啦!”大家都站了起来。接着朱尔旦就背着那尊判官像进来,放在桌上,手捧酒杯,洒酒于地,敬了三杯。众人看着,个个心惊胆战,坐立不安,都请他还是背回去。朱尔旦再一次把酒洒地,祝告说:“学生狂妄轻率,不知礼仪,请大宗师不要怪罪。寒舍不远,大宗师不妨乘兴前来找酒喝,请勿为人神界限所拘束!”于是把雕像背回去。

  第二天,众秀才果然请朱喝酒。到晚上,朱尔旦半醉而归,仍然未能尽兴,点起灯自斟自饮。忽然有人掀开门帘进来,他抬头一看,竟是那个阴曹判官,就站起来说:“想来我大概死期近了!昨晚冒犯了你,今天来是要刀斧加颈了吧!”那判官分开浓密的胡子,微笑说:“不。昨天承蒙你盛情相约,夜里偶有空闲,来赴你这位旷达之士的约。”朱尔旦非常高兴,拉着衣袖催他坐下,自己起来洗杯涮盘,生火温酒。判官说:“天气暖和,可以喝冷酒。”朱尔旦听从了,把酒瓶放在桌上,跑着去吩咐仆人准备菜肴水果。他妻子听说后,非常害怕,劝他别再出去。朱尔旦不听,一定要准备好东西端出来。他跟客人推杯换盏,互相敬酒,然后才询问姓氏。那判官说:“我姓陆,没名字。”朱尔旦跟他谈论古代典籍,陆判官反应迅速得就像山谷中的回声。朱尔旦问:“你熟悉应试文章吗?”陆判官说:“文章的优劣我也颇能分辨。阴间诗文研习,跟阳世也差不多。”陆判官酒量很大,十大杯酒一饮而尽。朱尔旦因为喝了一整天,不觉大醉,身如玉山倾倒,伏在桌上沉沉睡去。待到醒来,只见蜡烛快燃尽了,烛光昏黄,那阴间客人已经离去。

  从此,陆判官三两天便来一趟,他们的交情日益融洽,还时常同床共卧。朱尔旦把自己的习作呈请陆判官过目,陆判官总是红笔删削,都说不好。一天晚上,朱尔旦醉了先睡,陆判官还在独自喝酒。朱尔旦在醉梦中,忽觉脏腑微微疼痛,醒来一看,见陆判官端坐床前,把他的腹腔破开了,掏出肠胃,正在逐一整理。朱尔旦大惊,说:“我和你一向无怨无仇,为什么杀我?”陆判官笑道:“别害怕,我只是替你换一颗聪明的心罢了。”他从容地把朱尔旦的内脏放回腹腔后,重新合上,末了用裹脚布把其腰部包扎起来。整理完毕,看那床上也并没有血迹。只是觉得腹部有点麻木。只见陆判官把一团肉块放在桌上。朱尔旦问是什么,陆判官说:“这是你的心。你作文章思路不敏捷,可知是心窍堵塞了。方才在阴间,从千万颗心当中,挑到一颗好的,替你换上,这一颗留着拿回去顶那个缺数。”说完起身,关上门走了。天亮后,朱尔旦把裹脚布解开一看,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条红线。从此他文思大进,读书过目不忘。几天后,他又拿文章呈给陆判官。陆判官说:“可以了。只是你命中福薄,不能大富大贵,只通得过乡试、科试。”朱尔旦问:“什么时候?”陆判官说:“今年必得头名。”

  不久,朱尔旦参加科试果真得了第一,秋天应考乡试,又名列前茅。同文社的秀才们一向拿他取笑,这一次见到他的应试文字,都面面相觑,十分惊异,细细追问,才知道有换心的奇事。众人都求他作介绍,愿意跟陆判官交朋友。陆判官答应了。秀才们就在某天晚上大摆筵席来等着他。一更时分,陆判官来了,红胡子虎虎飞动,目光炯炯如闪电。众秀才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一个接一个都溜走了。

  朱尔旦于是拉陆判官回家喝酒,喝醉了,朱尔旦说:“你为我洗肠剖胃,我受恩赐已经很多。还有一事想麻烦你,不知行不行?”陆判官便请他吩咐,朱尔旦说:“心肠可换,面目想来也可以换。我妻子是我元配夫人,身材体态很不错,只是脸孔不很漂亮。我想麻烦你动动刀斧,怎么样?”陆判官笑着说:“好,让我慢慢筹划。”过了几天,陆判官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床引他进屋;点上灯,只见陆判官用衣襟包着一件东西,便问他,他说:“你前些时候嘱托的事,一直不易物色到对象。刚才碰巧得到一个美人头颅,便来复命。”朱尔旦拨开衣襟看,那人头脖子上还鲜血淋漓。陆判官急着催促快进内室,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内室门户夜里闩上了。陆判官来到门前,手一推门,门就开了。朱尔旦带他进到卧室,见夫人正侧身睡着。陆判官把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形同匕首,按在夫人的脖子上,一用力,像切豆腐一般,骨肉迎刃而解,夫人的头落在枕边。陆判官急忙从朱尔旦的怀中取过美人头贴合在夫人的脖子上,细看安放端正了,然后用手按捺。完成后把枕头移过来塞在夫人肩膀旁边,又吩咐朱尔旦把夫人的头埋到僻静处,方才离去。朱妻醒来,觉得脖子上微微麻木,脸上干痂遍布;一搓,搓出血片来,不禁大惊。她喊丫鬟打水洗脸。丫鬟见她满脸血迹,也吓坏了。洗过脸,一盆水全成了红色。夫人抬起头来,丫鬟见她面目全改了,更是惊骇到了极点。夫人拿镜子照照自己,也很惊愕,不知是怎么回事。朱尔旦进来告诉了她。于是再三仔细端详这副新貌,只见修长的眉毛直入鬓角,面颊的下方一对笑窝儿,真是如画中人一般。解开衣领看,脖子上有一圈红线,上下肌肤的颜色截然不同。

  早些时候,有位姓吴的御史官有个女儿非常漂亮,没出嫁就死了两个未婚夫,所以十九岁还没婚配。元宵节她到十王殿游玩,当时游人混杂,内中有个流氓窥见吴小姐,迷上她的美貌,于是暗中打听到她的住址,乘夜爬梯进去,挖穿卧室的门,把一个丫鬟杀死在床上,逼着小姐跟他淫乱。小姐竭力反抗,高声喊叫,贼人恼怒,把她也杀了。吴夫人隐约听到吵闹声,喊丫鬟去看,丫鬟看见尸首,吓得要命。全家都惊动起来,把小姐的尸身停在堂上,被砍下来的头放在她脖子旁边。一家人哭喊连天,通宵闹腾。天亮时把盖着尸首的被子揭开,发现尸身还在而人头不见了。于是鞭打所有丫鬟,说她们守候不严,致使人头被狗吃了。吴御史报到郡里,郡衙门限期缉捕凶手,三个月过去,罪犯还没查到。

  过了些时候,有人把朱家夫人换头的怪事告诉了吴御史,吴起了疑心,派个老婆子到朱家探访。老婆子进去见到朱夫人,十分吃惊,跑回去报告吴公。吴公见小姐尸体还在,又惊又疑,心下不能决断。他怀疑朱尔旦用邪术杀了自己女儿,便前去质问。朱尔旦说:“我妻子梦中换头,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说我杀害小姐,就冤枉了。”吴公不信,把他告了。衙门抓朱家佣仆来审问,供述都跟朱尔旦一样。郡里的长官没法判决。朱尔旦回家,求陆判官出主意。陆判官说:“这不难,得让这女子自己说话。”当晚吴梦见女儿来说:“女儿是被苏溪杨大年杀的,与朱举人无关。朱举人嫌他妻子不漂亮,陆判官拿女儿的头跟她换下,这样女儿身虽死去而头仍活着。请不要跟他结仇。”吴公醒来跟夫人说,而夫人也做了同样的梦。他于是报告衙门。衙门一查,果然有个杨大年;抓来上刑,他就认罪了。吴公于是亲自到朱家去,请求与朱夫人相见,从此跟朱尔旦做了岳婿。后来就把朱夫人的头合在吴小姐的尸身上下葬了。

  朱尔旦三次参加礼部会试,都因违犯规则而名落孙山。于是求取功名的心冷了下来。又过了三十年,有天晚上,陆判官对他说:“你的寿命不长了。”他问何时为死期,陆判官答五天以后,朱尔旦又问:“你能救我吗?”陆判官说:“只有上天才能决定生死,人怎能私自改变?再说在旷达之人看来,生和死是一样的,何必以生为快乐、以死为悲哀呢?”朱尔旦觉得有道理,就马上备办衣被、棺材;一切办妥,就穿戴整齐地死去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扶着灵柩在哭,朱尔旦忽然从容地从外边走进来。夫人害怕起来,朱说:“我确实是鬼,但跟活着的时候没有区别。只是想着你们孤儿寡母,很是留恋。”夫人悲痛异常,泪湿衣襟;朱尔旦温存地安慰宽解她。夫人说:“古人有还魂再生之说,你既有灵气,为何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命不可违啊。”夫人问:“你在阴间做什么事呢?”朱尔旦说:“陆判官举荐我督察文书事务,授有官爵,也不劳苦。”夫人还想说话,朱尔旦说:“陆判官跟我一起来的,快摆上酒食。”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夫人遵从嘱咐备办了酒席。只听得屋子里欢笑痛饮,豪气高声,一如生前。半夜再去窥察,则无声无息,已经离去。从此朱尔旦的鬼魂三五天便回家一趟,有时还留下来过夜,夫妻缠绵,家中事务也就便处置。儿子朱玮年方五岁,朱尔旦回家总要抱抱他;到七八岁时,便在灯下教他读书。孩子也聪明,九岁能写文章,十五岁中秀才,却一直不知道自己没有父亲。打那以后朱尔旦回家次数逐渐减少,只是偶尔回来一下罢了。有一天晚上,他对夫人说:“今天跟你永别了。”夫人问:“你上哪儿去?”朱尔旦说:“承蒙天帝任命我为华山山神,即将远行赴任。公事烦忙,路途遥远,所以不能回家了。”母子俩拉着他哭泣,朱尔旦说:“不必这样!孩子已经长大,家中生计还过得下去,哪有百年不分离的夫妻呢!”又回头对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毁弃父亲的家业。十年之后还能见一面。”说完径直出门而去,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那年考取了进士,官拜行人之职。他奉命去西岳华山祭祀,途经华阴,忽然有一辆打着雉羽罗伞的车子,带着大队随从,迎面驰来,冲撞了他的仪仗队。朱玮很惊讶,仔细看坐在那车中的人,竟然是他父亲。朱玮下马痛哭着拜伏在路旁。他父亲停下车子说:“你为官名声好,我死也瞑目了!”朱玮拜倒在地上不肯起来;朱尔旦催促车子起行,不顾儿子痛哭,急急驰去。离去不远,又回头遥望,解下佩刀,叫随从拿来赠给朱玮,远远致语道:“佩带此刀,当可显贵。”朱玮正想追上去,只见那马车随从,飘忽如疾风,瞬息间无影无踪。朱玮又哀痛又遗憾,久久不能平静。拔出那佩刀来看,制作极为精美细致,刻有文字一行,道是:“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朱玮后来一直做到兵部尚书。他生了五个儿子,名叫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有天晚上,他梦见父亲来说:“佩刀当赠给朱浑。”他照办了。朱浑后来做到都御史,治理政事颇有名声。

  异史氏说:“截鹤脚而续鸭腿,是违反本性的胡来;移花接木,却是奇妙的创新。更何况是把斧凿加于肝肠,以刀锥施于头颈呢?这位陆判官,可以说是外表丑陋却内心美好。明末至今,年岁不远,不知陵阳陆判官还在不在?还有灵气吗?即便为他做赶车的仆役,也是我所欣喜向往的啊!”

  婴 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答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襆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己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 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之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今译】

  王子服是山东莒县罗店人。他从小没了父亲,人十分聪慧,十四岁考中秀才。母亲最疼爱他,平时不让他到郊外游玩。他和萧家订了婚,未婚妻没过门就夭折了,所以年已十七还没有娶亲。

  正逢元宵节,他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起去游玩。刚到村外,舅舅家有个人把吴生叫走了。王子服见郊游的姑娘多如浮云,便乘兴独自漫游。有个姑娘带着丫鬟,手里拈着一枝梅花,十分美貌,笑容可掬。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竟忘了该有所顾忌。姑娘走过去了几步远,回头对丫鬟说:“这人眼神火辣辣的,像个贼!”说完把花丢在地上,说笑着径自走了。王子服捡起那枝花,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地回家了。

  回到家,他把那花藏在枕下,倒头就睡,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很发愁,为他祭神驱邪,他的病反倒更加重了,身子很快消瘦下来。医生来诊治,服药发散,而他还是神志恍惚,像被什么迷住似的。母亲疼爱地问他得病的缘故,他也不回答。恰好吴生来了,母亲就嘱咐吴私下问他。吴来到床前,王子服一见他就流起泪来。吴生挨近床沿劝解一番,慢慢问起病因。王子服尽吐实情,并求吴生想办法。吴生笑道:“你也真够痴情的!这心愿有什么难以实现的?我一定代你寻访。徒步到野外游玩,定非大家闺秀。如果她还没许配人家,这事当然能成;不然的话,多用些钱财,想来也必能如愿。只要你能康复,这事我包下了。”王子服听了,才露出笑容。

  吴生出来告诉王母,便去找寻那姑娘的住处,但到处打听,却并无头绪。母亲十分忧虑,毫无办法。不过自从吴生走后,王子服一下子面容开朗,也吃点东西了。几天后,吴生又来探望。他就问起那件事,吴生骗他说:“已访查到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婚。尽管内亲联姻有所嫌忌,但以真情相告,没有不成的。”王子服喜上眉梢,问:“住在哪里?”吴生撒谎说:“在西南山里,离这儿约三十多里。”王子服又多次嘱托,吴生拍着胸脯应承下来,走了。

  王子服从此饮食逐渐增加,一天天恢复了健康。从枕下拿出那花来看,虽然已经干枯,花瓣还没脱落。他凝神思念,反复玩赏,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姑娘。又责怪吴生不来,便写信去请。吴生支吾推托,不肯前来。王子服又气又恨,非常抑郁。母亲怕他再病,急着为他说亲;但跟他商量,他都摇头不肯,只是天天盼着吴生。吴生一直没有音讯,他就更加怨恨起来。转念一想,三十里也不远,何必依靠别人?他把那枝梅花揣在袖里,赌气自己前去,而家里人都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走着,没人可以问路,只管朝南山走去。走了约三十多里,只见乱山重叠,一片苍翠,身心清爽。山里静悄悄的没个行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遥望山谷底下,丛花乱树之中隐约有个小村庄。王子服下山走进村子,见房舍不多,都是茅屋,但美好幽雅。有一户朝北的人家,门前是丝丝垂柳,墙内桃花、杏花格外繁盛,其中夹杂着修长的翠竹,野鸟在里面啾啾鸣叫。他猜想是座花园,不敢贸然进去。回头见门对面有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便坐在上面稍作休息。一会儿,听得墙内有个女子拖着长腔在喊“小荣”,那声音娇滴滴、细颤颤的。他正凝神细听,一个姑娘由东向西而来,手拿一朵杏花,低着头往自己头上插。抬头看见王子服,就不再插了,含笑拈花走进里面去。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元宵节路上遇见的那位姑娘。他心里顿时高兴起来,本想进去,只是找不到理由;想喊姨妈,又顾虑从来没有来往,怕弄错了。大门里面又没人可问。他坐卧不安,徘徊不定,从早晨直到太阳偏西,眼巴巴盼望着,连饥渴都忘记了。有个女子露出半边脸偷看,像是惊讶他为何还不离开。忽然有个老妇人拄着拐杖出来,看着王子服说:“哪儿来的小伙子,听说你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待到现在。打算干什么?肚子不饿吗?”王子服急忙起来行礼,答道:“我来探亲。”老妇人耳聋听不清。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妇人于是问:“你的亲戚姓什么?”王子服答不上来。老妇人笑道:“奇怪!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探什么亲?我看你这小伙子,一定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来,吃点粗茶淡饭,我家有矮床可以给你睡觉。等明早回家,问清了姓名,再来探访也不迟。”王子服肚子正饿,想吃东西,又想着可以由此逐步接近那美人,心中十分高兴。

  他跟着老妇人进去,只见大门里面白石铺路,路两旁红花灿烂,片片散落在石阶上;拐弯往西,又开一道门,这里满院子豆棚花架。老妇人请客人进屋,屋子里粉白的墙壁光洁明亮,像镜子一般;窗外海棠的枝叶花朵,伸入屋内;垫席床桌无不整洁干净。刚一坐下,就有人躲躲闪闪地从窗外往里张望。老妇人喊:“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丫鬟大声答应。他们坐下来说话,王子服把自己的门第一一道来。老妇人说:“你的外祖家,莫非姓吴?”王子服说:“是的。”老妇人惊讶地说:“你是我外甥啊!你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来因为家境贫寒,又没个男子,所以弄得互不通音讯,外甥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王子服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看姨妈,匆忙间就把姓氏忘了。”老妇人说:“我夫家姓秦,我没生过孩子;只有一个女儿,也是二房生的。她亲生母亲改嫁了,留给我抚养。她实在也不算笨,就是缺少教养,嬉笑玩耍,不知忧愁。待会儿叫她来拜见,认识表哥。”

  一会儿,丫鬟准备好饭菜,餐桌上鸡鸭肥嫩。老妇人招呼他吃了饭,丫鬟来收拾餐具。老妇人说:“叫宁姑娘来。”丫鬟答应着去了。过了好久,只听门外隐隐传来笑声。老妇人又喊:“婴宁,你表哥在这儿。”门外笑个不停。丫鬟把姑娘推进屋里,她还捂着嘴,笑得没法忍住。老妇人生气地瞪眼说:“有客人在,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婴宁忍住笑站着,王子服向她行了礼。老妇人说:“这王哥哥是你阿姨的儿子。一家人还不相识,真是可笑。”王子服问:“妹子多大了?”老妇人没听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婴宁又笑起来,笑得头都抬不起来。老妇人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调教,你也看到了。已经十六岁了,傻乎乎的还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甥儿小一岁。”老妇人说:“外甥已经十七了,莫不是庚午年出生,属马的?”王子服点头说是。老妇人又问:“外甥媳妇是哪个?”王子服答道:“还没有。”老妇人说:“像外甥的才貌,怎么到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婴宁也没婆家,倒是十分般配,可惜是内亲,有嫌忌。”王子服没说话,眼睛只顾盯着婴宁,顾不上看别的。丫鬟小声对婴宁说:“眼神火辣辣的,贼相没改!”婴宁又大笑起来,对丫鬟说:“看看碧桃花开了没有?”急忙站起来,用袖子捂着嘴,小跑着出去了。到了门外,才放声大笑。老妇人也站起来,叫丫鬟收拾被褥,为王子服安置住处。又说:“外甥来一趟也不容易,该留下住三五天,迟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烦闷,屋后有小花园,可以散心,还有书可读。”

  第二天,王子服来到屋后,果然有个半亩大小的园子。地上细草如铺毡,杨花散落在小路上。有三间草房,花草树木四面环绕。王子服漫步走着穿过花丛,听见树上沙沙作响,抬头一看,原来婴宁在上面。她见王子服过来,笑得几乎掉下来。王子服说:“别这样,摔下来了!”婴宁一边下来一边笑,怎么也忍不住。快要到时,失手掉了下来,笑声才停住,王子服去扶她。偷偷捏她的手腕。婴宁笑声又起,倚着树迈不动步,很久才止住笑。王子服等她笑声停了,就从袖里拿出那枝花给她看。婴宁接过来,说:“都干枯了,还留着干什么?”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妹妹丢下的,所以我一直保存着。”婴宁说:“保存着是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来表示爱慕难忘啊。自从元宵节相遇,相思成病,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不料还能见到你的面,望妹妹可怜我。”婴宁说:“这是极小的事。至亲之间有什么可吝惜的?等你走时,这园里的花,叫老仆人来折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子服说:“妹妹傻了吗?”婴宁说:“怎么是傻了呢?”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只是爱拿着那花的人。”婴宁说:“亲戚之情,相亲相爱还用着说吗?”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之爱,而是夫妻之爱。”婴宁说:“这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就是夜里同床共枕。”婴宁低头想了很久,说:“我不习惯跟生人睡觉。”话没说完,丫鬟悄悄来到,王子服慌张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在老妇人的房间又遇见了。老妇人问:“到哪里去了?”婴宁回答说在园子里说话。老妇人说:“饭熟好久了,有什么话那么长,啰嗦成这样?”婴宁说:“表哥想跟我一起睡觉。”话音未落,王子服十分难堪,忙瞪她一眼,婴宁微笑着住了嘴。幸亏老妇人没听见,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王子服赶紧拿别的话来遮掩。然后他小声地责备婴宁。婴宁说:“刚才这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着别人说的话。”婴宁说:“背着别人,怎能背着母亲?再说睡觉也是平常的事,干嘛隐瞒?”王子服恨她太傻,没办法能让她明白。刚吃完饭,王家的人牵着两头毛驴找他来了。在这之前,王母等他很久不回家,起了疑心;村子里几乎找遍了,竟毫无踪影。于是去问吴生。吴生想起以前的话,便教到西南山的村子去找。一共找了几个村子,才找到这里。王子服出门来,正好遇上,便进去告诉老妇人,并请求姨母带婴宁一起回家。老妇人高兴地说:“我有这个心,也已经不止一天。只是残年之躯没有办法长途跋涉,幸得外甥带妹子去,认识阿姨,太好了!”于是呼唤婴宁。婴宁笑着来了。老妇人说:“有什么喜事,老是笑不停?要能不笑,就是个很好的姑娘了。”说着生气地瞪她一眼,然后对她说:“大哥要同你一起去,你去打扮一下。”又招待王家的人吃过酒饭,才送他们出门,对婴宁说:“阿姨家产富裕,养得起闲人。到那儿就别回来了,学点诗书礼仪,也好侍奉公婆。就麻烦阿姨,替你找个好丈夫。”两人于是起程。走到山坳,回过头望,还依稀看见老妇人倚着门向北遥望。

  回到家,母亲看到这美人,惊奇地问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妈的女儿。母亲说:“日前吴生跟你说的是谎话。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于是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这个妈妈生的。爸爸姓秦,他去世时,我还是个婴儿,记不得事。”母亲说:“我有个姐姐嫁给秦家,一点没错;可她早就死了,哪里还会在人世?”于是细问老妇人的面貌、痣记,都一一符合。母亲又疑惑地说:“那就是了。可她已经死去多年,怎么还活着?”正疑惑间,吴生来了,婴宁避进了内屋。吴生问明缘由,迷惘了很久,忽然说:“这姑娘是叫婴宁吗?”王子服说是。吴生大叫怪事。王子服问他怎么知道名字,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后,姑父独身生活,让狐狸精迷住,得阴虚症而死。狐狸精生个女儿叫婴宁,那时裹在襁褓中躺在床上,家里人都看见的。姑父去世后,狐狸还经常来。后来求得张天师的咒符贴在墙上,狐狸就带女儿走了。莫非就是她?”大家互相猜测琢磨。只听得内屋里嘻嘻哈哈,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姑娘也太憨痴了。”吴生请求见见她。母亲走进内屋,婴宁还在酣笑,没转过头来。母亲催促她出去,她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好一会儿,才走出来。刚行了个礼,转身就跑回去,又放声大笑。满屋的妇女都被她逗笑了。

  吴生请求前去探查有何怪异,顺便做媒。他找到那个村庄所在的地方,一间房舍也没有,只有山花零落而已。吴生回忆姑母下葬之处,大致在附近,但坟堆已经湮没,不可辨认,只好惊叹着回来了。母亲疑心婴宁是鬼。进房去把吴生的话告诉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又怜悯她无家可归,她也毫不悲哀,只是一味傻笑。大家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母亲让她跟小女儿住一块。每天天刚亮婴宁就来问候,做针线活精巧无比。只是爱笑,忍也忍不住,不过她笑起来很美,笑得很狂而不损其娇媚。大家都喜欢她。邻居的少女媳妇们,都争着跟她交好。

  母亲择了吉日,准备为王子服和婴宁举行婚礼,但始终担心婴宁是鬼。暗地在太阳当顶时窥看婴宁,见她的身形、影子并无怪异。到了成婚那天,让婴宁盛装行新娘礼节;她笑得直不起腰,只好算了。王子服觉得她太痴傻,担心她泄漏夫妻间的秘事;但婴宁口风甚密,只字不对人提起。每逢母亲愁闷生气,婴宁来到,开怀一笑,母亲便心情舒畅了。丫鬟们有了小过错,怕挨鞭责,总是求婴宁到母亲处聊天;犯错的丫鬟此时去拜见,常可免于处罚。婴宁爱花成癖,访遍亲戚朋友,物色好花;偷偷典当金钗购买良种,几个月时间,台阶前、篱笆旁、厕所边,到处是花。

  院子后面有一棚木香花,一向紧靠西邻人家。婴宁时常爬到上面,摘花来插戴、玩赏。母亲有时遇见,总是责备她。她却始终不改。一天,西邻家的儿子看见她,拼命盯着,神魂颠倒。婴宁没有回避,反而嬉笑。那人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更加心动意摇。婴宁指指墙脚,笑着下了棚,那人只当是暗示幽会之处,高兴极了。等到天黑前往,婴宁果然在那里。他靠近去和她交欢,不料阴部锥刺般痛彻心肺,大声号叫,倒在地上。细看,那并不是婴宁,而是一根枯木躺倒在墙边,他所交合的原来是雨水沤出的窟窿。他父亲听到声音,急忙跑来问,他只是呻吟却不肯说。妻子来了,才说出实情。点灯照那窟窿,见里面有只像小螃蟹那么大的大蝎子,那老头劈碎木头,捉住蝎子弄死了。把儿子背回家,半夜里就死了。老头去告王子服,举报婴宁是个妖精。县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学,深知他是个忠厚书生,认为老头诬告,要打他板子。王子服为他求情,才把他赶出衙门了事。母亲对婴宁说:“疯癫成这样,要知道乐极会生悲。幸亏县官神明,没受牵累;要碰上糊涂官,定会把妇女捉到公堂去对质,那我儿还有什么面目见亲戚乡邻?”婴宁神情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要看时候。”然而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哪怕故意逗她,也始终不笑;不过她也从来没有愁容。

  一天晚上,婴宁忽然对着王子服流起泪来。王子服非常惊奇。婴宁哽咽着说:“以前因跟随你日子不长,说来怕引起惊怪。现在看到婆婆和你都很疼爱我,并不见外,直言相告大概无妨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把我托付给鬼母,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依靠的只有你,老母亲孤零零地居处山沟,没人可怜她,把她跟父亲合葬,所以九泉之下常常悲怨。你若不怕麻烦和破费,让死者消除这个怨痛,也许能让养了女儿的人知道女儿也有用,不忍心把女儿淹死、丢弃吧。”王生答应了,但担心坟墓被荒草淹没。婴宁只说不必担心。夫妻俩选定日子,用车载着棺材前往。婴宁在荒雾乱树之中,指出坟墓所在,果然掘到老妇人的尸体,皮肤依然完好。婴宁抚尸恸哭,十分悲痛。他们把灵柩运回去,找到秦氏的坟墓,把他们合葬在一起。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来道谢,醒来告诉婴宁。婴宁说:“我夜里见到她,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王子服埋怨她不挽留老人。婴宁说:“她是鬼。这里生人多,阳气盛,怎么能久居?”王子服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机灵。狐母留她来照顾我,她常弄东西给我吃,所以我很感激她,常挂念她。昨天晚上问鬼母,说已经嫁出去了。”从此每年到寒食节,夫妻就到秦氏墓上,扫墓拜祭,年年不漏。第二年,婴宁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在怀抱里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也很像他母亲的样子。

  异史氏说:“看她没完地傻笑,像是个全没脑筋的人;可是墙脚下的恶作剧,那狡黠又有谁比得上呢。再看她凄切地恋着鬼母,反笑为哭,我们的婴宁恐怕是以笑为掩盖的。听说山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人闻一下就会笑个不住。房子里种上这种花,就是合欢花、忘忧草都要黯然失色了;至于‘解语花’,正嫌她矫揉造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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