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好久不见,乾司。
岚国最后一任巫师跨国百年活到现在,苍天委实无眼。古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个曾一语将她判为禁忌者并用炎火将她焚烧的人现在就站在她跟前,她却已然失去了仇恨的心。若他不特特设局招惹于她,她是可以当他早已化为灰烬被沙土给盖了的。然,此刻他于她大婚的日子拿青君之死编排了这个杀人的罪名来为难她,真真是居心叵测,自寻死路。
这群壮汉既已豁了命的拿刀拦她。她怎么说也得被阻上一阻,于是收起严重翻腾的奴役,镇静的瞅着乾司。
乾司却显然惊诧她竟还认得他,一双浑浊的老眼闪闪烁烁,有悲愤有畏惧,亦含了诸多恨意:“你竟未死。”
瞧这话说的。沙夏默默讥笑一番:“你这话真是很不上道道,我没死这事,四海八荒没几个人不知道,你这般孤陋寡闻,委实叫我心惊。”说到此段,沙夏又默了一默,续道:“你若认为我死了,此番却来堵我又是为了哪般?莫不是被蓝末役做了傀儡,操控了思想罢?啧啧,几十年不见他这取材的水准下降了不少。”言语间,沙夏颇为嫌弃。
乾司一张脸清白交错煞是动人。再不多言,一掌拍向座椅扶手那龙头,但见一股针雨穿过那堵人墙齐齐向沙夏打来。沙夏低音“风动”催动双手迎了上去。按她以前战无不胜的先例,这两股针雨委实不算威胁,两手一划拉便能去了个干净。是以此时她正摆了个绰绰有余的姿态漫不经心的动了手。哪知这疾如风的双掌将将摆到空中就一阵酥麻缓了动作。那银针没了阻碍根根扎入……雪释左掌。
手上的臂环发出血红色的光晕,那一圈圈的血痕仿佛西线紧紧缠住她的手臂,刺痛感伴随着隐隐的酥麻从臂环上蔓延了全身。沙夏微微愣住,她愣的却不是麻痹的手臂,而是雪释那英雄救美的壮举。
从森罗都城万象行路到此处,已有一个月余。这期间默然小弟总是有意无意的对她灌输雪释大人种种彪悍举动。比如说某次默然言雪释曾在九岁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大姑娘,并顺利将那姑娘拿下;再比如说雪释十二岁那年接任雪衣阁就为降雪的皇帝暗杀掉了图谋不轨却无法把证据确凿的左丞相;再如雪释十七岁的那年就顺利登上全国最具潜力美貌与智慧的男子之首,所有待字闺中或者已然出嫁为人母的少女少妇们皆对他垂涎欲滴。每日想前去雪衣阁提前的人垒起来都可以把雪衣阁的主殿压坍塌,当然事实上真去提亲的却一个也没有。用默然的话说是雪衣阁声名远播,凡人肚子里都很明白自个配不上雪释,他且认为若是雪释愿意的话,降雪国的文武状元之类的完全是其囊中之物。沙夏却认为这乃是因为雪释杀名远播,没人敢去提前罢了。
这么个盛名在外内外兼修才色具备的男子如今替她挡路一手的银针,委实叫她感动莫名。于是哽咽又凄然的与他道:“咱先撤了吧。”
他将她锁在怀里护住,闻言低头看向她淡淡的脸,冷清的眼里存了戏谑:“你不成亲了么?”
这场景委实做不来喜庆的事,乾司与她的纠葛不是一二三日可以解决的。乾戟至今未出现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被他这位爹爹给关起来了,一是他把自己给关起来了。虽这两个结果都是一样的,但那过程却是天差地别。她虽对这过程极有兴趣,但雪释的手掌似乎等不了她的兴趣。
默默叹息一番,沙夏无限遗憾的把雪释往门口推:“不成了。”
雪释虽残了一只手,但毕竟还是雪衣阁的主子,作为手下有无数奴隶供其使唤的大人物,他显然并没有踏上只动脑不动手的悲摧路。这一身结实的小肌肉和峻拔如青松的骨架子挥起刀剑来也是毫不含糊,那长年累月在杀人中积累出来的果断的判断能力和迅速的反应能力使他面对仇敌时分外凶残且强大。不消片刻便携了她杀出一条好道来。天空中砸落的兵器霹雳乓啷的砸在地上很是悦耳。雪释与她拔腿就是一阵狂奔。一路奔向迷雾森林。
这森林虽可怕,但与身后这一村的敌人来比便可爱许多。
沙夏望着这高大巍峨绵延千里的山林,内心充满了希冀,恨不能插了翅膀直直飞进去。
现实往往很不如意,正在沙夏如此期盼的时候,奔走的大道便被村口一打子人给堵了个严实。带头的人摇着一把纸扇子,扇面上画了大片的桃花,其笑靥更胜桃花,他半眯的眼睛透着水蓝的光芒,似是盛了天边的一角碎片,清澈湛蓝。
看这样子,方才大抵是把自己关了起来了。人死之前总要回光返照一番,沙夏深深觉得这时候很不适合伤春悲秋感慨时光易逝人心难测,于是便笑的分外欢畅的招手道:“乾戟。”特意放得软而黏腻的嗓音叫环着她腰的雪释一阵抖擞。她扬起的细白手臂上殷红的细痕又深了很多,恍若要勒断她的手臂。甚是可怖。
乾戟的脸色很清楚白了几分。
沙夏的心也凉了几分。撸起袖子,沙夏将伤痕累累的手臂晃了晃,臂环折射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她缓慢而清楚的言道:“你拿成亲诓我无非就是想让我戴了这臂环,你拿这臂环让我戴无非是想锁了我的力量,你锁了我的力量无非就是想要我死罢了。如此,至于杀了不相干的青君么?他好歹是你们的人。”
乾戟扇子一挥,那一打的人便散开来持了弓弩远远的瞄准着。他漫步而来,气派潇洒,风姿卓然,是她一贯倾心的自在气度,然那花却如意一柄柄利剑布了这片天地,绕了她周身,带着森森的寒气。
“诀儿,当年那场祭天大火中我万万不该救你,却让你灭了岚国。这一百年来我每每都在梦中看着那滔天大火将岚国一寸寸的烧为灰烬,那一国的子民日日哭叫着叫我杀了你为他们报仇。这亡灵的愿望,我怎能罔顾?你身为禁忌者,便不该存在于这世上,我恨我那时入了魔障,迷了心窍,竟拂了这天意护着你,酿来那般的祸事。此番天意又叫我活下来便是要我亲自送了回了石灵。你本就是天君案桌上的一块镇纸灵石,我这次杀了你,也是布了善缘,你那石灵的族人早已在东水之湄候了你千年,你该去了。”
原来今日便是百日之期了啊。她还记得百年之前他曾对她说:诀儿,此生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在你身边,我都会护着你,绝不让你动你一丝一毫。
昨日他还说:往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吃着米便不会叫你没肉吃,我喝着水便不会叫你没酒喝,我睡着草堆便不会叫你没被褥盖。可好?
她还未来得及说好,便又听他改了言辞:你身为禁忌者,便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便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当年那场祭天大火中我万万不该救你……
沙夏绞着衣衫望着雪释,她希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悲悯,看到同情,看到愤怒,甚是是可怜也好,这样她就可以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被人背叛了,被人遗弃了。她活该火冒三丈气火攻心然后狂性大发将这一村的人给屠杀了。然他水墨色的黑瞳中却满满布了两汪笑意,那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只是浮动于表层,似是随时会消散于呼吸之中。
沙夏觉得眼下这场景很不真实,比她这流落的百年更加缺乏可信度,她顺着乾戟这话前前后后不停的思考,然后便说道:“你并未救了我,那场大火里我却是死了。”
乾戟却当她是在
胡言乱语,啪的收了折扇缓缓再道:“这臂环乃是昔年我族用了万万个石灵人的骨头磨成粉炼成的,它能消除天地间一切的力量,你莫要再做困兽之争了。”
“我知你这一百年自杀了很多次都死而复生,那正是因了石灵于日月灵气中而生的体制和蓝末役的塑身之法。此次你就不必担心了,这臂环我会同你的骨灰一道埋了,这世间便不会再有琥珀的存在,你看可好?”
你看可好?
你看可好?
…………
往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吃着米便不会叫你没肉吃,我喝着水便不会叫你没酒喝,我睡着草堆便不会叫你没被褥盖。可好?
…………
这些话语如此熟悉,却扎扎实实的变了味儿。
可好?可好?
他说的话这般动人,险险让她泪奔的说好:“一百年了,昔年我遍天下的寻你不着,悔不该与你结了那般缘分,连累你为救我葬身火海,便想以命偿了你。无奈蓝末役在木毒厮混的久了,把那制傀儡的技术习得精深,叹我资质不错,便次次的将死了的我剖开皮肉接换骨骼重新塑这肉身。我忍着那痛楚活下来,便又死去,只为尝那死之苦。我自认为只有这般才能还了你的情义。你不能杀我,我便杀了自己,你今日要我性命,我本是欢快活泼的点头称好。然,这臂环却真是我百万族人的骨粉炼成的么?”
她的话震惊了乾戟,他晶亮的眸子转的黯淡,悲痛的望着她终是说道:“那是旧事,不提也罢。”
沙夏大笑三声,语调苍凉:“你灭我家国族人是旧事,烧我祭天也是旧事,而岚国子民被自己放得大火烧死却不算旧事了么?”
乾戟恼羞成怒:“你莫要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沙夏怒指赶过来的乾司一行人,“千年之前你蓝役族血洗八荒,诓我石灵灭其鲛人,再诛我全族!若不是祖父弥留之际施术将尚未出世的我凝为琥珀石藏在母亲腹中,怕早已被你们赶尽杀绝。后来你蓝役族一统天下,生生将我母亲从冰窟中挖出来,剖开她肚腹取我出来助你们安定这四海八荒。天下太平了,你巫师乾司却宣告天下说我是妖魔,是禁忌者,是会毁天灭地的祸因!夺了我的记忆和自由,将我困于这岚山之巅。八荒大泽沧海桑田了几百个轮回,我却只能日日夜夜望着那四面石壁想我是谁,想我为甚会在那里。一百年前竟还觉不够的将我祭天!这真是一个好道理。”
“乾戟。我念着这轮回,随着这因果。从未想过为他们报仇而毁岚国百万民众的性命。然你今日却说这千万年来,你们竟让我族人的魂魄游离于这方士和那幽冥司之罅隙不得堕入那轮回,且不席沐这八荒惠泽么?””诀儿……“乾戟被她说的哑口无言,甫要开口却被其父拦住。
乾司同她道:“蓝诀,岚皇当年赐你这‘蓝’姓,便是接受你成为了蓝役族人,你那自睁眼开始便拥有的纯蓝之眸就是证明。然你却不知好歹,偏偏步那邪端,堕入妖魔道。那蓝眸变成血瞳的那刻,你就已经失去了蓝役族的身份。血瞳自古就是极凶之兆,你既成了隐患,怎能不除你?!”
沙夏收在袖笼里的双手紧握成拳,面上却依旧一片泰然:“是以……我非死不可?”
“你乃一不祥之物,这位公子与你一路必遭横祸。那近水山庄的楼小姐身为女儿身却被卜了吉兆送入那硝烟战场亦是受了你的牵累。否则又怎么接受那麟国三皇子的挑衅,端端蹦上去送死!”
沙夏望着雪释笑的矫情而又戚戚然:“你可觉得我是累赘了?”
雪释不知何时从腰带里抽出那羽扇,学着乾戟的模样故作潇洒的摇了一把:“你甚是能取悦我。”
沙夏扬起一抹欢愉的笑意来,与乾戟道:“我就让你杀一次,如若我还能活着,日后生死便从此与你无甚关系了。”
乾戟脸色蓦然惨青:“诀儿……”
沙夏眯了眼看向他手中的长剑道:“你且动手罢,总不能辜负了巫师这一番筹谋。再有,我生来不喜陌生人唤我名字,你还是莫要再这般唤我了。”
沙夏说完便清楚的看见乾戟剧烈的一抖,指尖掐进掌心,渗出细细的血来。
“动手!”乾司恼怒的瞪着乾戟催促到。
是了。这般好时机,怎可错失。
乾戟犹豫了一二三下、思虑再三、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忧伤几般,终是举起了手中长剑,对准了她的心口。
这一幕煞是熟悉,时间仿佛回到了一百一十多年前,那时他握了一把短剑闯进地下室将剑尖对着她说:“你便是那祸因么?”那时他的手也是这般颤抖不已,彼时他是为将要杀她而害怕的颤抖,此时他也是为将要杀她而颤抖,只是那颤抖的因由却已经变了。
她笑的恍惚那一百一十多年前,握着剑尖将其对准左胸口,看着他的目光没有仇恨亦没有留恋不舍。
那剑抖的更厉害了。
乾司怒喝:“动手!”
于是,剑尖一抖便直直送进了她心窝处。伴随着尖锐刺痛涌起的还有身体内温热鲜血从心窝的窟窿处奔流的黏腻感。
她勾唇笑的更张狂了,嘴巴无声的动了动。
乾戟却还是听懂了她的言语:“我那般的欢喜着你。乾戟。一切都结束了。”
一百一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在那阴暗潮湿的地下牢笼里看到了一身红衣染血的她,深蓝的眸子是所有蓝役族所求却不能得的纯粹,仿佛是嵌入其中的鲛人泪。她握着他的剑送入自己的心窝处,浅色的血液淡如水。那时她还是七岁孩童的形状,岚国的人却说她是能倾国复国的毒药,是沾不得碰不得的禁忌者。是以,她那般的漂亮却还是没人喜欢她。只除了他,他是如此欢喜着她的聪颖和美丽,她暗红色的长发是如天空浮动的白云一般轻柔,却能在关键时刻锋利如针,直取敌人性命。可她从不伤人性命。
她说她讨厌血液的颜色,讨厌血液的味道。然而她为了救他第一次开了杀戒,取了是三个人的性命。
他依然记得自己被山贼劫走绑在柱子上要烧死时,她突然出现,狼狈的衣衫上粘了肮脏的迷途和枯叶子,那些个山贼委实不是把她放在眼里了。也是,一个九岁大的女娃子能有多么危险呢?然,他们还是错估了她,他也错估了她。当她凌空跃起时,那满头的长发像是有了生命急速拉长,锐利的发尖化为利刃直刺入敌人咽喉,痛呼还来不及便已断了气。白骨森森的手臂从地底冒出,抓住其余山贼的腿脚,使其再也动弹不了。那一场营救更似一此杀戮,她发丝翻飞间已取了十三人的性命。
他仍记得。猩红的血液溅到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渗入那红色衣衫,将其染的暗红。她稚嫩的脸庞冷凝如霜,布满杀伐之气。
那时,他便信了,信她果然是大家所说的禁忌者。
她解开捆绑的绳子,想要安慰他。而他却打掉她伸过来的手哭喊着跑了。
现在她又握着他的剑抵在自己心窝处,脸上的表情亦如当年,只是多了冷漠与凄然。他最终完成了一百一十年前未能完成的那动作。
刺入。能听到刀剑隔开皮肉的沉闷声。
抽出。那淡如水的鲜血染红了剑。
一切都结束了。
蓝诀死于此。
乾戟死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