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释九岁之前一直住在降雪最北边的四方城,因他的母亲自生下他之后便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需得用北海三千丈海底之下的还生草为药引续命。直到九岁那年母亲失踪,两年后他父亲才携了他回到了降雪的国都霜降接受了皇帝的赐封建立雪衣阁,成为皇室扫清障碍的暗爪。
在四方城生活期间,他曾有一晚夜出在栖陵江边的一座寺庙的屋顶之上看到一位红衣女子躺在飞檐之上静静的看着夜空,乌黑的长发从屋顶上散落下来沾着月亮森冷的荧光扬起在狂风中,似是随时会羽化的蝴蝶一般。她不说话不吃饭从早到晚一直躺在屋顶上,甚或是刮风打雷的雨雪天气她也在那里,从不离开。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仿佛是那上好的大理石,虽美丽非常,却总是无悲无喜。城里最老的那个巫医说她是前朝岚国幸存下来的巫师一族,承着寺庙兴衰之则,是以总是在那屋顶聆听祈祷者的声音。叫他万万不可前去打搅。
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是天气晴好,还是雷电交加。他每每握了一把伞站在屋下仰头看她。她却也总是仰着头,视线未曾离开那弦月。直至母亲失踪的那天,他心中愁伤便顶着霜雪跑到她那里扑到寺庙里卯足了力气一直砸那神像,直打的指骨流出血来,然后便闻得她的声音:“莫要再打了,疼的却是你的自己。”不带一丝情感的语调清冷的似是北海底层卧了千万年的岩石。他蓦然抬头便望进一双湛蓝如洗的眼眸。那眼眸里有幽蓝的光辉印着浅灰色的天空夺了北海所有的颜色。
他愣愣的望着她,不能言语。
似有深沉的叹息隔了千万年的时光从岁月里缓缓而来,带着无限空灵和寂寞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莫要再打了。”
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只觉得心中某个位置响起了回声。
父亲发了疯一般的到处寻找他失踪了的母亲,找了一年仍旧杳无音信。红衣蓝眸女子依然日复一日的守在屋顶风雨无阻。只在每月固定的日子里消失七天,再回来时身上依然是那件红衣,只是那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直到有一天那个黑衣的男子出现将她掳了去。
那是个静好晴空睡去的冬季夜晚,接连下了三个月的大雪终于停止,晶亮的冰锥子从屋檐上挂下来,映着地面上一滩一滩的水渍,波光潋滟。她反常的没有躺在屋檐,而是站在那最高处眺望着远方大片的梧桐树。风吹着树林发出呜呜的轻泣,她安静的望着那片虚空,嘴巴无声的动了动。
他尚未反应过来,便看到有个黑影从梧桐树林里纵身跃起,直扑而来。幽蓝的眼睛里布满绝望与惊痛。女子纤细的身子颤了颤手臂抬起向前伸着便被他狠狠抱住,直直往后倒去。他惊愕间想要叫她小心却看到一丝血线从她嘴角缓缓落下,那滴滴血珠子随着风势砸落在他脸颊,极其浅淡的血液,散发着蛊惑的腥甜,他只觉喉咙一阵麻痒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床榻前站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白胡曳地的百岁老人。后来他才知道这个老人年轻时乃是宫廷第一御用御医,后行踪天下的做起了流浪郎中。父亲请了他来必是出了严重的伤病。
老人见他醒来,将一枚细针从他眉尖拔出来与父亲释锦烨道:“无妨,梦魇罢了。”
那个红衣女子便终成了他梦中的魇物。
她再也不曾与寺庙出现过,他找了近十年才追查到历史上拥有蓝眸的只有蓝役一族人。蓝役族,岚国皇室之族,天生蓝瞳。传说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君统共只创造了三个种族:石灵、鲛人和蓝役。千万年前鲛人与石灵为争夺栖陵江北弯之地——即现下麟国所在,石灵联合蓝役与鲛人爆发了战争,鲛人最终为石灵所灭,胜者却不是石灵。蓝役身为三族中占地最小人数最多的种族,早已觊觎石灵和鲛人属地已久,此次战争便是因了蓝役的挑拨,石灵虽是三族中最进步的种族,然在战斗力方面却落后蓝役甚多,是以,鲛人灭亡之后,三族便失了平衡,蓝役肆无忌惮发兵北上一举拿下石灵。石灵一族以鲛人之血为食,三族和睦相处那会儿,按照两方协议,鲛人每年都会奉上大量的鲛人之泪,这鲛人之泪却是与鲛人之血一般同为石灵的食物,鲛人这泪滚出眼眶便会成为珍珠。此番鲛人既灭,石灵失了所依,一个个衰弱的不成样子,蓝役挑在这个时候忘恩负义反将一军,与石灵来说说无异于釜底抽薪。是以,不消两个半月,石灵全族便皆沦为蓝役的阶下之囚。要说这蓝役也着实狠辣,将石灵诱降之后立刻进行了一场屠杀,石灵便也被全歼,只留下石灵长老之女一人存活。这段血雨腥风的过往在史书上并无多少记载,只粗略的记了个大概,似是故意掩埋什么。这族长之女日后如何却再也没提到。蓝役的历史也在百年前那场突兀的亡国大火后中断。有传言说当年蓝役族能在战争中取胜正是因为得到了天君留在凡世的镇纸石的缘故,这镇纸石乃是现在所说的琥珀。蓝役族得了琥珀的力量取得了这天下,实现了大一统。却在盛世之时为平定民怨要将琥珀烧了祭天。没想到这祭天的火却烧了自己的国家,也算是因
果循环的天理报应。岚国在那场大火中全族皆殁。无一生还。这天下蓝眸之人便也绝了个干净。
老巫医说那红衣蓝眼的姑娘大抵是生了执念的游魂,此番结了心愿,等来了要等的人,自然便要消失了。他却总是望着月夜想着她湛蓝如洗的眼睛,似承了一海悲伤的泪。
他以为他终究是把那女子埋进心底慢慢将它腐烂了,不想却在这栖陵村遇到这个华服玉冠的俊美男子,他笑意盈盈的眼睛,湛蓝如洗。
他唤沙夏“诀儿。”
于是他便看见沙夏的脸一瞬间青白交错,不几便惨白的近乎大理石般。那持着书册的男子不等她反应过来便一把抱她入怀,调笑着道:“你想我想得傻了?”
“乾……戟……”沙夏愣愣的望着远处啪啦燃烧的篝火喃喃道。
男人笑的越发的欢畅了:“是我。”
“乾戟。”
“是我。”
“乾戟。”
“是我。”……
雪释听着乾戟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关于岚国最后一任祭司乾司,其独子名曰:乾戟。
沙夏还捂在乾戟的怀里,一遍一遍的重复:“乾戟。”
他一遍一遍的呃回应,“是我。”那般的温柔且耐心。
“乾戟。”
“是我。”
“乾戟。”
“是我。”
“去死。”
“……”
四周一片抽气声。
一座四合院,一间木屋,一个桌子,一壶茶。佐伯甚体贴的知道他们久别重逢必要唏嘘一时,专门给其腾了一处安静的院落。沙夏端端正正的坐在长椅上,手里捧着一壶热气腾腾的热茶。雪释、默然、岸、乾戟各捡一个椅子围着桌子坐了一圈。
乾戟将众人扫了扫,踌躇着道:“诀儿,我有话同你说。”
沙夏稀溜溜喝了一口茶斜了一眼:“说。”
乾戟再踌躇:“我想单独同你谈谈。”
沙夏将众人扫了扫,雪释垂眼喝茶,默然捧着一叠花糕吃的津津有味,岸爷抱着他的宝贝武器无限柔情的爱抚。无论是谁似乎都没有要出去避嫌的意思啊。无奈的摸了一把脑门,沙夏故作淡定的言道:“自己人,但说无妨。”
乾戟意味深长的呜了一声,笑道:“我想同你成亲。”
沙夏手一滑,茶盏摔下去碎了一地,她险险从椅子上栽下去,顺了一口气,蹭到床边四平八稳的坐定,瞪圆了一双血红的眼珠子道:“近年来耳朵不大好,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同你成亲。”
她又晃了晃,思虑再三,朝雪释三人挥挥手:“您三先出去站站罢?”
雪释哼唧一声招了俩跟班往院子里蹲着了,却把那房门开的老大。时不时的瞟来两眼。
沙夏挪了挪屁股,挪到门口想将那门给关严实,却被雪释一个眼神杀回来,生生把那门又开大了些。雪释大人甚是满意。
沙夏嘿嘿干笑两声指着门外那大爷给乾戟解释道:“我现在被他养着。”
乾戟理解的点点头,蹭到她跟前握住她一双手情深意浓:“诀儿,分别的这一百年我一直在想你,每每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你定也同我一般罢。”
沙夏不好意思的扭扭身子。这一百年来她虽时不时的自杀一回两回,却委实没因他寝食难安过。
乾戟却当她是害羞了,一双蓝眼越发的闪闪发光:“这百年我知你过的不好,楼天罡那小老儿大抵把你剥削的厉害。瞧你瘦的,真真叫我心疼的厉害啊。往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吃着米便不会叫你没肉吃,我喝着水便不会叫你没酒喝,我睡着草堆便不会叫你没被褥盖。可好?”
沙夏愣住:“你……你这嘴皮子练的真真叫人心甜。”
乾戟不好意思的扒扒脑袋,一张俊雅的脸庞越加的迷人:“你便嫁了我可好?”
沙夏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沉默,她活了这大把的年纪,什么风月之事没见过,见的多了便悟的透了,对成亲之事委实没甚兴趣。但如何委婉而又含蓄,矜持而又妥帖的将这意思说与乾戟听却着实需要一把了不得的诉说能力。她这百年啥都练了,唯独说话这项技术万年没长进。
乾戟见她低头不说话,便认为她这是默认了。高兴的一把眼泪直飚,颤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臂环来给沙夏套上,乐颠颠的笑道:“如此这般,明儿咱便在这栖陵村把婚事办了吧。”
沙夏继续愣然的盯着那臂环,呜,这色彩这纯度委实是个珍品。她自顾看的出神,待雪释进来一脚踢醒她时,她尚且木然的晃着那臂环同他炫耀:“这东西很值钱吧。”
“恩,值钱。”
“那咱改天去当铺把它兑了银子吃点好的。可好?”
“……好。”雪释蓦然觉得他这前段时间那钱袋丢得甚好。于是便善良的同她道:“佐伯猎了一只兔子回来,我烤烤与你吃吧。”
沙夏惊恐!这……这……这……这……今日委实是个奇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