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4
谈。你的理由一点都不充分。如水爱你。我认为一切都圆满。他会供养你,他喜欢你原来的面目,他不干涉你上舞台。还有什么不好呢?你若不听我的话,别再叫我干爹了。你真需要人好好打一顿屁股才行。”
血色涌上遏云的面颊。一想到许嫁蓝如水。她便兴奋得发抖,她羞答答低着头。显出女孩儿默许的姿态,眼睛也水汪汪的。
“怎样,遏云,要不要我叫你爸爸打你三十下屁股?”
遏云偷偷抬起眼,瞥见蓝如水正襟危坐、紧张万分的样子。她脸颊通红。范文博看她动摇了,就说:“你一定要嫁他。”
“是父兄的命令?”
“这是命令,”范文博说,“你得接受。”说这话是让她好开口。
遏云笑笑,突然冲出房间。
“范老爷,”她父亲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我拼命劝她,都没有结果。您两三句话就改变了她的心意。”
范文博脸上露出满意的红光:“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孩子,只有我这个继父才知道她的心理。”
后来那几天,遏云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眼睛充满柔情,但是一看到如水就害羞,她已失去了独立自足感。声音轻,面孔柔和,她对他的感觉犹如普通女孩子对未婚夫一样。
范文博把柔安交给如水照顾,又得意自己撮合了如水和遏云的婚姻,第二天就回西安去了。回到西安,他写信给柔安说,他去过三岔驿,见过水闸,也和海杰兹谈过回人村的问题。
夏天转入初秋。柔安休息一阵,恢复了正常,和如水、遏云等小小的一家人共处,过得很愉快。害喜的毛病消失了,胃口很好。虽然身体日渐加重,她却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累了。
一切都瞒不过房东乔太太。他们起先告诉她,柔安结过婚,后来遏云不知不觉泄露出柔安离家的经过。最后才知道,她原来只订过婚。乔太太也不在意;她觉得待产的女人就是待产的女人嘛。她对这一群西安的房客印象颇深——身边总有钞票——尤其只停留几天的范文博。由唐妈口中,乔太太知道柔安是一个富家千金,住在大古宅里。她的美貌、性格,以及她悲伤空洞的眼神,让房东以为她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乔太太愿意帮她隐瞒真相,她告诉邻居,李太太的丈夫出远门了。
秋天的微凉清晨,学校都开学了,但是柔安还没有找到工作。她不想在政府机关或公共机构谋职,怕有人从西安来,会认识她。因此她想找家庭教师的差事。她准备提出学历,宣布自己是李太太,但是用本名任职,很多现代妇女都是这样做。有一天她应征报上找女家教的广告,居然成功了。周薪十元,教一家上海人的三个子女,家长觉得他们需要学国语,才能应付学校的功课。父亲陈先生年约五十岁,在纺织厂当工程师。他们在家只讲上海话。柔安恰好在上海和北平待过,北平的国语最标准了,他们很高兴聘到她。他们对西安一无所知,柔安觉得很安全。她告诉他们,丈夫出远门了,生产的时候她要请假一个月。这家人觉得孩子只需要学两三个月,而且他们对她很满意,认为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只要五点到七点(或七点半)孩子放学后在陈家上课就行了。工作轻松,收入也足以应付开支。有时孩子温习累了,就邀她吃晚饭,饭后再继续教。柔安是过来人,知道小孩子课业很重,不过看到七点左右五岁老幺眼皮下垂,她仍不免心痛。中国学校给孩子的负担太重了,简直变成全国性损害儿童健康的项目,白天把他们关起来,不准他们翻书,要他们背,放学后他们脑子疲倦万分,身体需要到户外活动,却又要他们回家温习功课。
柔安的时间相当自由。她像所有的母亲,已经为宝宝准备毛衣被褥了,那时她的表情既安详又美丽。她想到新疆的冬天一定很冷,也开始为李飞织一件灰毛衣,有时候手指钩累了,脸上就现出茫然的表情。
收到那封安抵鄯善的电报后,就再也没有李飞的消息了。哈金的回信虽然诚恳,却没有多大用处。在混乱的局势中,很难查出李飞的动向。他会尽力查,但是希望不大。柔安知道李飞若能和她联络,一定会试的,怎么回事呢?毛衣打好,她还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大粒泪珠滚下面颊,只好叹一口气收进箱子底。
秋天来了,森林和高山一片红、绿和金黄,混浊的黄河也化为澄蓝色。乡下的树叶都发褐了,坡地上剪过毛的绵羊也长出了新毛,以应付严冬的气候。十月来临了,柔安渐渐感到不安。如水、遏云、唐妈,甚至乔太太都是好侣伴,但是还不够。如水和遏云就像一对年轻的爱侣。他们没有谈婚期,也没有正式订婚。他们只是一天天过下去。遏云已把如水当做未婚夫,她渐渐欣赏他表面上看不出来的特质。
柔安和他熟稔后,也渐渐欣赏他沉默寡言的个性。她仔细研究他,特别注重李飞和他成为知交的原因。她想用李飞的角度来观察一切。
如水最叫柔安感动的是他对动物的多情。他买了一只黑色的燕雀,可以训练说话。蓝如水很在行。他修剪鸟翼和舌尖的时候,简直把小鸟当做婴儿看待。他出手很轻,脸上充满柔情。然后,想到雄鸟孤单单一个,他又费了不少心思去找一只雌的来配对。
蓝如水不像李飞那么有趣,说话也不如他清楚、有力和尖刻,可以说有点懒散。但是他十分诚恳,对一般重要人物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能兴致勃勃。他有一副天真、坦白、几近孩子气的外表。遏云起先不了解他。柔安也是和他混熟了才明白他的性格。她起初也把他当做有钱、无忧无虑、只会玩照相机的少爷。如果他那么肤浅,李飞是不会喜欢他的。有一天她意外发现如水看透了生命,对一切十分了然,他表现上吊儿郎当,其实自有深刻的内涵。
一个星期天傍晚,三个人一起散步回来。屋子附近有一条窄巷,通往开阔的乡间。两边都有密密的树篱,后面便是田野和农舍。巷尾直接通到一片栗树林。如水和遏云喜欢往那个方向漫步,这星期天柔安也陪他们一块去。散步回来就吃饭,饭后照例围坐聊天。老崔现在有安全感了,晚上经常一个人到戏院或茶楼逛逛,让年轻人独处。蓝如水高高兴兴半躺在椅子上。
“遏云,你知不知道我们又度过了一天?”
“当然喽。”遏云说。
“我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以为你今天做了一些事,今天过去了,明年此时你根本不记得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后天、大后天也一样。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呢?”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不过我们还得照样活下去,对吗?”柔安说。
“对极了。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活着。银行家不知道,政府雇员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大家都上某一个地方,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去。”
“你简直有点愤世嫉俗。”
“才不呢。我是想找出大家忙碌的原因,我得到一个结论,大家都为了生存而生存,不见得知道生活的目标。”
“我不懂。”遏云说着,眼里充满敬爱之意。
“我意思是说,不管我们做什么、信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到深山的一个孤村去,发现男人女人都生活在那里。你以为那种荒村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可是他们却不那么觉得。为什么?因为他们活着。你问全国最富的富翁,或者小村的卑微的农夫,生命中什么最叫他们感兴趣,使他活得不亦乐乎。答案永远相同:女人为孩子,丈夫为妻子,老人家等着看女儿或儿子成亲。我说得对不对?无论贫富,我们都为共同的目标而活。所以维系世界的力量是什么?是我们对亲人的爱,妻子也好,孩子也好,父母也好,即使世界上最凶恶的坏蛋也有他关心的人。如果没有,他会马上自杀的。”
十月的兰州是最宜人的月份。哈金来信告诉柔安,他两三星期后会到兰州,还说他已经拍电报叫马世明找李飞,传达柔安到兰州的消息。柔安充满希望。同时,孩子在体内一天天成长,也给她一种自慰和奉献的感觉。总觉得她体内这个跃动的生命就是李飞的一部分,实在很奇妙。想到这一点,她就快活,也更深沉了。休息了这一段时间,又有如水、遏云做伴,唐妈细心照料,她身上仿佛出现了奇迹。皮肤红润,眼睛深邃,胃口越来越大。在蓝如水一再劝说下,她去看一个西医,医生告诉她一切正常。她没有多问,只登记她是李太太。为了充充场面,她还借了一个结婚戒指来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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