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3
你知道你爸爸死前一文不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接济他?他死了,我们不要谈他。但是我指望你还有一点感恩的心情。你以为李飞不是逃避你,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只要你不在我这间屋子里出现,我才不管你寡廉鲜耻到哪个地步,你明白吗?”
“现在我非常明白,你要我说,不是你赶我走,是我自己要走的,但是我不能在这间屋子露面了。这毕竟是祖父的房产呢。”
“我们已经谈妥了。你自己说的。我不准你来,因为杜家会因你而蒙羞。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你已经毕业了。学校看我的面子,因为你是我侄女,才把文凭送来给你。你应该能养活自己,不像你两手空空的爸爸,老向我要钱。我会给你五百块,你可以拿那笔钱远走高飞了。走前也不必来向我辞行。”
这一段多余的训话有一个重点,就是柔安的被逐出家门,不是她叔叔赶走的。这些话伤不了柔安,她了解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话说完了?”她转身要走。
“还有一桩,你也许以为你祖父留下了一大笔钱。其实不然。他只留下一些政府债票,现在根本一文不值了。你父亲心里明白。不错,他留下这栋房子。等你正式结婚,你可以回来住。我只是不希望不是李家的杂种在这里出世。至于三岔驿地产,你知道祖父并没有开创渔业,渔业赚来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不是你父亲赚的。我们不要谈他干的好事——只会破坏渔业生意罢了。我希望你知道这些事实。”
“叔叔,三岔驿产业还是我父亲与你共有的。”
“不错,不过你父亲并没有尽力发展它。钱是我赚的,最近几年我一直供养着你们父女两个。”
“我大概还拥有一半湖产吧。”
“大概吧。你总不能把大湖切成两半啊。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不必现在研究。希望你听清楚了。”
“我听得很清楚。”
柔安出了门,和春梅对望了一眼,就回到自己的院落。
她明白叔叔话里的意思,除了给她一点钱,她甭想再分产业了。她没有力量和他争。她已是孤儿,势单力薄。她必须靠自己。她觉得总算谈完了,松了一大口气。
她告诉唐妈:“如果有必要,我叔叔连打家劫舍都干得出来。”
为了避开他叔叔,她叫人把菜饭送到房里来吃。
她有一种自立的感觉。离家她并不难过,反正最近几年她在家始终没有快乐过。她一决定离开,反而有一份轻松感。她不想再堕胎了,她决定在兰州生下孩子,等候李飞归来。
她忙了一星期,整顿行装。她决定把一切告诉范文博,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忙。她必须把出奔的原因告诉他。蓝如水和遏云迟早也会知道的。虽然他是李飞的好友,女孩子家对男人说这种事,总不免要觉得难堪。她绕了半天圈子,说她和李飞订婚,她父亲同意了,又说起他们在三岔驿的日子,却没有谈到正题。范文博用审慎和同情的目光盯着她。
“但是,你叔叔为什么要赶你走呢?”
柔安害羞地垂下眼睛。“我们在天水分手——在旅舍里……”她突然鼓起勇气向上望,“我离家是因为兰州离新疆近一点,而且我希望李飞的孩子在那儿出世。”
范文博表情变了,嘴唇挽成一条线。
“我明白了。如果是这么回事,我会帮你的忙,我来安排一切,送你上那边。”
“那就麻烦你了。我会带唐妈去。”
“要搭五天车,沿途还要住旅馆。我很乐意送你去。这是最起码的小事吧。你帮过我的忙,我很高兴能报答你。我自己也想见见如水和遏云。李飞的母亲呢?你要不要告诉她?”
“不。你不能告诉她。文博,为了我,千万别说出来。”
范文博盯着她乞求的面孔。
“我懂了。你要等李飞回来,才让他家里人知道。”
“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拜托。我走后,他母亲若问起我,就说在兰州找到教书的工作。我会在那儿写信给她,但是我没有脸见她的面。”
既然决定长期离开,她开始整顿行装,把所有衣服和能带的东西都装进去。那几天很热,她穿得很少,屋子里也乱七八糟的。春梅、香华来辞别也顺便帮一点忙。看到她忙上忙下整东西,清抽屉,头发乱糟糟的,穿着拖鞋走来走去,衣服的下半截纽扣松开着,露出结实圆滚的臀部,她们都替她难过。嘴里不说,心里却明白她是一个孤儿了,被逐出家门,等于失去了继承家产的权利。她没有流泪,脸上有平静的肃穆感,只是偶尔难受地咬咬嘴巴。她不想听叔叔或婶婶的反应。唐妈也帮着打包,但是有些东西唐妈根本不懂——她父亲的书籍文件之类的。她整理这些东西,看见家人的旧照片,有她婴儿时代和童年的,也有母亲的、父亲和祖父的。这时候泪水禁不住涔涔掉下来。
“你父亲的东西留着吧?”春梅伤心地说,“房子还是你的。你可以收拾好,把房门上锁。柔安,别傻了。”不知怎么,春梅现在叫柔安叫得挺顺口的,“老头子会反悔。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一走,家里比以前更冷清了。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家不能这样四分五裂。你有朋友。你走后,朋友们可以和老头子疏通。”
“我不知道,”柔安回答说,“我心里作最坏的打算。我叔叔暗示说,他要剥夺我的继承权。我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怎么争得过他呢?分家的时候,他没有向我算父亲的老债,我就够幸运了,我该感谢他不追讨旧账。我父亲死了,谁能算得清过去十年或二十年的家庭老账呢?除了祖产,我父亲死前一文不名。我觉得很骄傲他从没拿过一分肮脏钱。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自尊;他留给我这些已经很够了,我要靠自己。”
“我能不能看看那些照片?”春梅指指桌上的几张快照说。
“当然。”她把蓝如水在兰州拍的照片拿给春梅看。有一组是遏云弯身在园里摘菜的镜头。
“这个少女是谁?”
柔安迟疑了一会儿说:“仔细看看。你见过她呀。”
“咦,是那个大鼓名伶!”
柔安微笑了。“是的。李飞说,蓝如水正接济她,还想娶她做妻子。但是她一直不理他。”
离别前一天,春梅把叔叔的五百元交给她。
“这是他叫我给你的。”然后另外拿出五十元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钱数不多,但是可以派上用场。你可以写信给我。我会叫人替我看信和回信。”
皮箱先运走。已做了一切安排。第二天柔安仍旧穿着粗白布孝衣,提几个皮包走出去,最后她迟疑了一会儿,想打电话给李飞的母亲,但是又决定不打了。她可以面对任何人——她叔叔、婶婶、春梅——说出真相,但是她不能让那个慈祥的老太太伤心。她一定会伤心的,不仅因为她,也因为她儿子李飞。
她和唐妈没有走前门,她希望静悄悄离去。只有春梅和几个佣人来到小边门,目送她们登上黄包车。这时艳阳高照。春梅一直等到黄包车消失在巷口,才低头走回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