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3
更弯了,呼吸也长一阵短一阵的。
如水说:“或许等几天也没关系。遏云受审,说不定会牵累老范和我们这些跟她在一块儿的人。我们都扯进去了。等我们知道遏云解往西安的方式后,最好还是到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他们坐立不安了几个钟头,傍晚时分,老王带来好消息。遏云关在省监狱,狱卒收了二十元,所以她可以舒舒服服,受到很好的待遇。除非西安政府有进一步的公文传来,他们暂时不会有受连累的危险。但是如水如坐针毡。
那晚老崔和如水去探监,带了食物、毛毯和枕头。典狱官是一个便服的中年人,很拘礼、很客气,把他们带到遏云的牢房。脚步声在暗暗的走廊上回响。
遏云还穿着头一天穿来的灰旗袍。一盏小电灯在墙上映出暗弱的红光,也在她蓬头垢面的轮廓中投下一道道阴影。等眼睛适应了灯光,如水看出她哭过了。声音清脆,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
如水搬一张椅子给老崔坐。遏云走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说:“你不幸的女儿惹上了这场麻烦。不过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我走后,如水会照顾你,你不必担心。”
父亲抬头,转动着眼珠,一副悲楚的神情。
如水说:“我们通知老范,他也许能想办法。”
遏云笑笑:“他们不敢公开审判我。如果大家知道我被扣留的经过,主席自己也不光彩。”
“也许他们不会公开审问你。”
他们走出来,心里好过多了。遏云显得比昨天冷静些。
一连几天,他们每天都去看她。她还是老样子。狱卒说她胃口不错,睡得也很好。如水带了几本书给她看,因为她说狱中的日子很难打发。
“你觉得还好吧?”他问道。
“还好,只是狱里的饭太硬了,咽都咽不下去。一块一块的,又有泥沙。不小心真会把牙齿咬坏了。”
“这里有没有女佣?”
“我不需要女佣。有个年轻的狱卒想吃我豆腐,不过我没有给他机会。”
第三次去,发现牢房中多了一个女犯,和遏云似乎很合得来。遏云有伴可聊聊,总显得快活些。
如水和老崔看她默默接受现状,放心多了,就忙着准备迁居。范文博打电报叫他们迁到安全的所在,并通知他遏云解往西安的时间。电报要他们找他的佣人老陆联络。
如水告诉柔安:“我想和老崔到河州去。你若跟我们走,我会放心一点。”
“我不想走。哈金信上说他要来,我得见见他。而且我现在也不好坐骡车远行。我宁可留在兰州,换一个住所。李飞若有消息到办事处,我得在这儿。”
如水不得不遵照她的意思。他在西门外的西关区给她找了两个房间。设备很差,没铺地板,家具少得可怜,墙壁也失修多年。房东钱太太是一个老花眼的寡妇。不过柔安倒挺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寡妇一个人住,地点较僻静。房租很便宜,一个月只要十二块钱。座向她也喜欢,房里有窗,可以看到黄河对岸的公路。据说这条路就通往青海和新疆。公路上不断有人、车和牲口来往,她想象李飞会走那条路回来。
第二天柔安和唐妈迁出乔太太的屋子,说她们要出城去南方。柔安行李不少,她把个人的财物、书本和衣服都带来了,装了两大皮箱。她拼命收拾,但是唐妈劝她多休息,别累坏了身子,粗重的搬抬工作都由她来负责。如水和老崔则帮忙搬运。
搬到新居后,柔安说:“唐妈,你陪我走了那么一大段路,辛苦你了。如水和老崔要走了,我从此孤零零一个人。我现在没有多少钱可给你,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别说什么钱不钱了。我侍候你父亲十五年,不会丢下你不管。你马上要生产了,你怕不怕?”
“不,我不怕。”
两天后如水和老崔来辞行。柔安问道:“怎么啦?”如水看看屋里屋外。“没关系。房东太太耳朵不灵光。”柔安说。
“我们明天就走。今天下午去探监,听说遏云已经被两个士兵押走了。我没有机会告别。我问他们怎么走法,狱官说:‘当然是走路哇’!”如水气冲冲地说。
“走路!”柔安大喊。
老崔说:“这是老规矩。士兵的津贴是照里程来算的,路愈长,他愈高兴。我想他们会带她走平凉,那是老路。”
平凉那条路是通往省界最远的一条,到了省界,遏云就交给陕西警察看管。
遏云三四周内应该能走完全程,在严冬来临前到达目的地。幸亏她身上有钱,路上可以不吃苦。不过,把年轻的闺女交给士兵护送,总有些冒险,他们脑筋又不太安分。如果他们搭汽车到天水,在宝鸡换火车,就可以省掉许多不必要的苦差了。说来气人,政府做事常选择花钱最多的法子。这是老规矩,从没有人感到诧异。
“柔安,”如水说,“把你丢在这儿,我觉得很不安。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不。我必须留在这儿。”她想了一会儿说,“我怎么和你联络呢?你得写信告诉我地址。我在这儿是‘李太太’我要改名叫耐安。”
“耐安”就是心平气和地忍耐。柔安一心一意留在兰州等李飞,如水十分感动。“这名字很不错,”他说,“你一旦拿定主意,好像什么艰苦都要决定克服。”
柔安说:“你若想避风头,我有一个建议。你何不去三岔驿,到喇嘛庙去住,等事情有眉目再说?那个地方与世隔绝,比哪里都僻静。必要时两天就能赶到西安。”
如水和老崔并不知道要上哪儿好,于是满心感激接受了柔安的建议。他们可以轻易由天水到三岔驿。
他们起身告别,如水拿出五十元说:“柔安,我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请收下这笔钱,我身上钱不多了,因为我得给遏云一些,不过我随时可以再寄来。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地方,也许以后能换一个好地点。”
她激赏地看看他:“李飞知道了,会好好谢你。”
如水声音颤抖说:“自己保重。”她看两个人离去,眼睛不觉得湿了。
那天晚上,她站在窗前眺望,看见明朗的秋月在北塔山的隐影中冉冉升上铁桥顶,不免觉得孤单。现在只剩唐妈陪她了。黄河在秋天的白昼里一片深绿,如今在月光下却化成黝黑的奔流,表面激起阵阵涟漪。河水被两个小屿割裂,水流在她居所附近会合,划破了悄悄的静夜。她想起父亲,想起李飞,思绪飘到童年时代,母亲身上,和她在北平的日子。想到西安的家,虽然只离开两个月,却仿佛隔得好遥远。她有点思念她那座惬意的小院落,毕竟她心灵平安、没有忧愁或责任的时候,仍然有过一些美妙的日子。隔了这么远,又在窗前沉思,她怒气全消了,只看见叔叔自私、阴沉、凶恶的形体,他毕竟是个不幸的人。然后她又想想春梅,她不相信她的麻烦和春梅有关。体内的生命动了一下,她回到了现实,知道自己是为这个小生命才逃到这儿的,心中充满幸福感,力量又来了。
“你在想什么?”唐妈看她静静站在窗口,就问她。
柔安回头。“我在想,我们现在真的孤零零了。小孩刚才踢了一脚,他一定是强壮活泼的宝宝。”
“现在你得躺一躺。我给你沏壶茶。”
柔安遵命爬上硬木床,唐妈早已将自己的棉被让出来,暂时当垫被,好使床铺软一点。房里没有电灯。一盏大煤油灯放在桌上,在破旧的墙上映出嘲讽的光芒。
唐妈端茶给她,她紧紧抓住唐妈的大手。唐妈轻轻用另一只手把被褥塞在她肩膀下。
“孩子,”她说,“老天有眼。我明天到庙里烧香,替你求福,也祈求李飞回来。”
她抽回手,把灯光弄弱。月亮已高挂在天上,在窗前的地板上照出一道白光。她看见柔安垂下眼皮,就把灯吹灭了。然后她轻轻爬上自己的床铺,倾听柔安宁静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