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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生篇 第一节

书名:超越生命的选择(思想者经典随笔系列) 作者:(法)萨特 本章字数:11390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29日 20:06


第一章 人生篇 第一节

  1.谈母亲——唯一使我动感情的亲属

  (母亲)安娜—玛丽既无金钱又无职业,决定回娘家生活,但我父亲毫无道理的弃世使施韦泽一家(编者注:萨特的外祖父家)愤愤不平:他简直像是休妻.母亲因为缺乏先见之明,又没有早作准备,被认为咎由自取,谁让她懵懵懂懂地嫁给一个不耐久的丈夫呢.但对待细高个儿阿莉亚娜怀里揣着孩子回到默东,家里人的态度倒都是无可指责的.我外祖父已经退休,这时他复职就业,并没有一声怨言;我外祖母,虽然得意,但并不喜形于色.安娜—玛丽虽然感激涕零,但在好意相待中猜测到责难.无疑人们情愿接纳寡妇,而不喜欢做母亲的姑娘,但实际上也相差无几.为了得到宽恕,她不遗余力地埋头苦干,操持娘家的家务,先在默东后在巴黎,一概如此:她身兼数职——女管家,女护士,膳食总管,太太陪房,女佣人,但依然抵消不了她母亲无声的怒气.

  让我服从谁呢?人们给我介绍一个高个儿年轻女子,对我说她是我的母亲.但我自己却把她当作大姐姐.这个处处受到监视、对谁都屈从的"处女",在我看来,她是伺候我的呢.我爱她,但要是谁都不尊重她,我怎么会敬重她呢?

  倘若我万幸有一个妹妹,我会感到她比安娜—玛丽更可亲吗?甚至比卡尔妈咪更可亲吗?说不定她便是我的情人.情人这个词,我当时经常在高乃依的悲剧中见到,但不解其意.情人们拥抱亲吻,海誓山盟永睡一张床(稀奇古怪的习惯:为什么不像我和母亲那样分开睡在两张相同的床上呢?).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然而我揣测到在冠冕堂皇的构思里藏着一团毛茸茸的肉体.总而言之,要是我当哥哥,说不定会犯乱伦罪呢.我大胆地设想着.想入非非吗?掩饰禁忌的情感吗?两者都很有可能.我有一个大姐,就是我的母亲;我希望有一个妹妹.

  母亲依然是唯一使我动感情的亲属.我千错万错不该到妇女们中去寻找这个从未存在过的妹妹,难怪我碰了钉子,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尽管如此,时至今日我写到此事,当年为卡米叶惨遭杀害而愤愤不平的怒气又涌上心头.她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活泼,以致我想:贺拉斯的罪行兴许是我反军国主义的一个思想来源——军人居然杀害自己的姐妹.

  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一九一四年左右那几年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日子.我跟母亲平起平坐,形影不离.她称我为她的男伴,她的小男人,我对她无话不讲.更有甚者,被束之高阁的创作转化成喋喋不休的话语,从我嘴里往外涌,我嘁嘁喳喳地讲述所见所闻,尽是一些安娜—玛丽知道的东西,无非是房子、树木和人物.我非常乐意向她通报消息,仿佛成了世界的代言人,事物通过我发出信息.

  我们现在不谈这个,因为就关系到写作而言,这一点也不重要.直到十四岁我常把我写的东西给母亲看,她说,"非常好,非常不错的想象."她不把它给继父看,他也不注意它.他知道我在写,但他一点也不关心.而且这些作品不值得任何人注意.但我知道继父不关注它.也就是说,实际上我总是为反对他而写作.我的整个一生都受此影响.写作就是反对他.他不责备我,因为我太年轻——我做这事获得的自由比玩棒球还多——但事实上他是反对我的.

  我在享利四世中学一直待到十一岁.然后我去了拉罗舍尔.我的继父朋友的圈子以及他对生活的态度使我不可能同小姑娘有什么接触.他认为在我这年纪我应该同男孩子玩.我的朋友应该是我中学的男同学.我的父母只是同县长、市长和一些工程师——以及类似这样的人——结识,而非常偶然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年纪小的女儿.这样,在拉罗舍尔,我的时间整个地浪费掉了,我所有的只是对母亲的两三个朋友的一些模糊感受,但那不是太多.我确实对我母亲有一种性的感受.十三四岁时我得了乳突炎,动了手术.我在病房住了三星期,我母亲在我旁边安了一张床,床的右角对着我.晚上我睡下时她开始脱衣服,而她几乎脱光了.我醒着,半闭着眼睛通过眼睑看她脱衣服.顺便说说,我的同学想必发现了她给予他们的感受,因为当他们列举自己喜欢的女性时,总要提到她.

  最让我痛苦的是我开始不同母亲在一起的时期.我的继父确实是这种痛苦的根本原因,我失落了什么,失落了某种不仅同她相关也同自由观念相关的东西.在这以前,我在我母亲的生活中扮演着一个有特权的角色,而现在我失去了这种地位,因为有了一个人,他同她一起生活,他对她有首要的作用.以前,在我同母亲的关系中我是一个王子,现在我只是一个二等王子.

  2.谈父亲——我没有超我

  (父亲)让—巴蒂斯之死是我一生中的大事:他的死给我母亲套上了锁链,却给了我自由.

  世上没有好父亲,这是规律.请不要责备男人,而应谴责腐朽的父子关系:生孩子,何乐不为;养孩子,岂有此理!要是我父亲活着,他就会用整个身子压我,非把我压扁不可.幸亏他短命早死.我生活在背负安克塞斯们的埃涅阿斯们中间,从苦海的此岸到彼岸,孤苦伶仃,所以憎恨一辈子无形地骑在儿子身上的传种者.我在身后留下一个没来得及成为我父亲的年轻死者,要是他现在复活了,可以当我的儿子.父亲早死是坏事还是好事呢?我不知道,但我乐意赞同一位杰出的精神分析学家对我的判断:我没有超我.

  对我来说,父亲连一个影子都不是,连一个目光都不是.他和我,我们有一段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使大地承受我们的体重,仅此而已.家人向我暗示我不是某个死者的儿子,而是奇迹造成的孩子.毫无疑问,出于这个原因我淡泊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我不是头头,也从来不想当头头.命令与服从,其实是一码事.连最专横的人都是以另一个人的名义,以一个神圣的无用之辈——他的父亲——的名义下达命令的,把他自己遭受的无形的挨打受骂传给他的后代.我一生中从不下达命令,下命令我就觉得好笑,也使人发笑.这是因为我没有受到权势的腐蚀,人们也没有教会我服从.

  确实,我父亲过早的引退使我成为一个不完全的"俄狄浦斯":我没有"超我",不错,但我也没有杀气腾腾呀!我母亲是属于我的,没有人与我争夺这个安稳的所有权,因此我不懂得暴力和憎恨,我不必学会妒忌别人.由于没有碰过钉子,起初我只是通过靠不住的笑容认识现实.我能造谁的反呢?我能反对什么呢?别人纵使为所欲为,可并没有侵犯我呀!

  我是没有父亲的孤儿,既然我不是任何人的儿子,我的来源便是我自己,充满着自尊和不幸.我被一股激情推到世上,一味往善的方向发展,前后关系是很清楚的:母爱的温存使我变得怯懦,孕育我的那个粗野的摩西不在人世,使我的生活单调乏味,外祖父的宠爱使我自命不凡.我纯粹是个物品,倘若我能相信家里上演的喜剧,那么我献身于受虐狂再合适也没有了.但不可能,家庭喜剧只使我表面上激动,骨子里却冷若冰霜,不以为然.我对成套的喜剧形式反感至极,憎恶幸福的昏厥,憎恶懒散,憎恶自己过分受抚摸、过分受宠爱的躯体,我在反对自己时找到我自己,我立意自尊和残忍,反过来说,我变得宽宏大量了.宽宏大量,如同它的反面:吝啬和种族主义,只不过是为了医治我们内心的创伤而分泌的香膏,到头来使我们中毒而死.为了逃脱人被弃置不顾的命运,我为自己选择了资产阶级最不可救药的孤独,即造物主的孤独.请不要把这当头一闷棍与真正的反抗混为一谈:人们奋起反抗嗜杀成性者,而我只有施恩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施恩人的同谋哩.况且是他们把我称为"神童"的,我只不过把受我支配的工具用于其他目的罢了.

  我不断地创造自己.我既是赠与人也是赠与物.倘若我父亲活着,我就会知道我的权利和义务;他死了,我一无所知.我没有权利,因为爱浸透了我整个身心;我没有义务,因为我出于爱才慷慨给予.惟一的职责是讨人喜欢;一切都是为了装点门面.

  3.论长相

  我和同龄的孩子接触时,我认为能够解释我同他们的关系的重要东西,是我的年龄.他们的年龄跟我相同,这样,他们不比我大,不是"成人"意义上的大.身体的高矮并不使成人更有资格一些.取而代之是神态、衣着、气味、责任和说话方式的问题;这更多是精神性的而不是身体的.我就这样保持着我的看法,而我的个子也没有长很高.如果有人问我个子的大小,我就回答"小",但这并不是我存在的确切意义.这是某种我后来逐渐地不完全认识到的东西.

  是女人使我意识到自己难看.从十岁起我就得知自己是难看的,但不是在镜子中看出来的,在镜子中我有两种看待自己的方式.一种可以称为一般方式——把自己看成一种符号集合体;如果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该理发、洗脸、换领带等等,我就这样看自己.这是些符号的集合体.在这个脸面上我可以看到我的头发是不是太长,我是不是太脏,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抓住我的个性特征.有一个东西是一直存在的,这就是我的斜视眼.这眼睛,它一直存在着;这是我首先看到的东西.它使我进入另一种看待自己的方式,在镜子中,我看到自己是一个沼泽地.如果我从抽象的符号进入到具体之中,我以另一种方式看自己的脸——这具体就是一个沼泽地.我看到的脸面的各部分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不能结合形成一个轮廓清晰的人脸.这部分是因为我的斜视眼,部分是因为很早就有的皱纹.总之,我从神态中看到一种景象.我感到这是一片伸展的陆地,一片原野,后来这原野消失了,地面隆起,不毛之地,小丘或高山.这是一个混乱翻腾的地球.它的地层就是一个人的脸面,我赤裸的眼睛可以在周围人脸上看到这张脸,但在镜子中看自己时我看不到这张脸.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看它时是把它作为自己的创造物,而且因为我看到制造它的肌肉的收缩、脸面的变化,我看别人时,我把这脸面的变化只是看作面部的褶皱,外观上的一点改变,完全没有看作收缩的肌肉.这儿有两种毫无关系的脸,互不接续.这种一般的方式给我一张脸,但这种脸面是在一张报纸上就可以看到的用四笔就可以勾勒出来的脸;然而有这种特殊方式提供的脸,它是脸的一种缩写,是粗糙的干农活的肌肉,一个人只有在直觉中才能得到它.这是我看待自己的两种方式.当我看到我干农活的肌肉时我很伤心,因为我看不到别人能看到的脸.实际上,我以一般的方式看我自己时,我看到的东西并不代表我的脸.我缺乏的东西——我想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缺乏它——是从一种方式到另一种方式的通道,这两种方式的结合点就是实际存在的这张脸.

  我觉得自己不该是一个被爱抚的小男孩.这跟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完全不相符合,成人们不好看,除了我外祖父,他长得很帅.例如,西蒙先生就长得很丑,别的人也是这样.我猜想将来我会有点像他们.于是,就有一个很难看的男人,这就是我,同时又有一个极可爱的小男孩,这也是我.但我很少因后一个我而骄傲,很少因此而愉快.

  因为直到十二岁,在那个事件——那姑娘对我说"丑八怪,拿着你的大帽子滚开"——之前,我并不真正意识到自己难看,这件事使我意识到自己丑.在这以前,没有.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个小个子;人们这样对我说,我被称为"小人儿",而一开始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母亲或外祖父的身材同我的差别.但这并没有给我一种是小个子的事实的具体直观.因为我有跟每个人一样的眼睛,外观上的不同意味着我比一个成年人个子小些,我不是以成年人的方式看问题.我知道成年人很高,我的朋友对我而言也有点高.我看到这一切,但我是作为某种用我自己的词语无法解释、无法表达的体验而看到这一切.我看到的真理是,我跟别人一样高大.这很难解释.而我发觉这种区别——我仰望一个人的脸或者大声回答比我高的这个人的问题时,我的高声就考虑到了这种区别——仅仅属于动作、群体、方向的范围之内;这并不给我或我的对话者以某种资格.实际上我觉得自己跟他一样大.他搂抱我时,我会感到自己个子小.但那时这种搂抱是一种温柔的关系.我六岁时,外祖父把我搂在怀里,但这并不是一个表明我比他个小的关系.我缺乏这种看法,或者说这对我是一种抽象的看法,是我在日常直觉的生活中没有领会到的东西.以后事情继续是这样.我和同龄的孩子接触时,我认为能够解释我同他们的关系的重要东西,是我的年龄.他们的年龄跟我相同,这样,他们不比我大,不是"成人"意义上的大.身体的高矮并不使成人更有资格一些.取而代之是神态、衣着、气味、责任和说话方式的问题;这更多是精神性的而不是身体的.我就这样保持着我的看法,而我的个子也没有长很高.如果有人问我个子的大小,我就回答"小",但这并不是我存在的确切意义.这是某种我后来逐渐地不完全认识到的东西.

  这形象逐渐转移到写作中.我的主人公总是大个头——比如玛志厄,而在他之前有洛根丁.洛根丁最后同那个科西嘉人打了一架,打赢了.当然这儿并没有帕代莱恩们;这是些身体正常的人.但他们都是大高个,而我是小个子.他们代表了我,他们就是我自己,这时我是高大强壮的.我不太注意从心理学上说这些东西是不是可以调和在一起.

  4.论读书

  我在书丛里出生成长,大概也将在书丛里寿终正寝.在外祖父的办公室里到处是书,一年只在十月开学的时候打扫一次,平时不许掸灰尘.我早在不识字的时候就已经崇敬书籍,这些竖着的宝石,有的直立,有的斜放,有的像砖一样紧码在书柜架上,有的像廊柱一样堂而皇之地间隔矗立着,我感到我们家是靠了书才兴旺的.我在一间小小的圣殿里嬉戏,周围是一些方方厚厚的古代艺术珍品,它们亲眼目睹我出世,也将给我送终;书不离身使我有一个清静的过去,也使我有一个清静的未来.

  从书里跳出来的句子使我惊恐不已,这可是真正的蜈蚣呵:音节和字母麇集在一起乱躜乱动,二合元音拉得长长的,双辅音抖抖嗦嗦的.朗朗的读书声中鼻音很重,虽然休止和换气时稍断一断,但仍旧浑然一体,抑扬顿挫地带着许多我不懂的词语向前流动,根本不答理我.有时候没有等我明白,就滑过去了;有时候我早已明白,却大模大样地摇来摆去一直拖到终点,连一个逗号也不给我落下.毫无疑问,这篇宏论不是为我而发的.至于故事,则经过一番节日的打扮.樵夫,樵夫的老婆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还有仙女,所有这些平民百姓,我们的同类,都变得庄严郑重起来了.人们用华丽的笔调来描述他们褴褛的衣衫,言词装饰着事物,使行动礼仪化,使事情仪式化.故事讲到这里,就有人发问,这是因为外祖父的出版商专门出版学校读物,

就是说他不肯失去任何机会去训练年轻读者的智慧.我好像感到有人在向一个孩子发问:要是处在樵夫的地位,他会干些什么呢?他喜欢两姐妹中的哪一位呢?为什么?他赞成惩罚巴贝特吗?这个孩子不完全是我吧,我可害怕回答呀.不过我还是作了回答,但我微弱的声音消失了,感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孩子;安娜—玛丽也是,也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带着"天眼通"瞎子的神情.我感到我是所有母亲的孩子,她则是所有孩子的母亲.母亲停下不念了,我生气地从她手里夺回书,夹在腋下走了,连谢也不谢一声.

  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使我神往的啪嗒翻书声:莫里斯·布肖眼观世界,关怀着儿童,宛如大商店的各部门主任关照着女顾客.我十分得意,无意中喜欢上预先编好的故事,而不怎么喜欢即兴的故事了.我对言词前后严密的排列开始具有感受力,每念一遍,书上都是同样的词,都是同样的秩序排列,可以事先盼着.在安娜—玛丽的故事里人物则是瞎碰运气的.就像她自己瞎撞瞎碰一样,但最后人人各得其所.而我好似在做弥撒,人名和事情周而复始地在我耳边缭绕.

  我于是妒忌起母亲来,决心取她而代之,强夺了一本书,书名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苦难》.我拿着书躲到堆杂物的房间里,爬到一张有栏杆的铁床上,摆出一副读书的样子:我顺着一行一行黑字往下看,一行也不跳过.我大声地给自己编讲故事,并且注意发清楚每个音节.家人无意撞见了我,——也许我故意让人撞见——喜出望外,决定教我识字,我很勤奋,活像初学教理的人,甚至于自己开小灶上课:我带着埃克多·马洛的《苦儿流浪记》爬到围栏式铁床上学起来.这个故事我记得很熟,一半靠死记硬背,一半靠连蒙带猜,反正我一页接着一页地往下念,等念完最后一页,我已经学会念书了.

  应该区别两种阅读.一种是局限于某一时间范围内的阅读,是阅读一些直接有助于我的文学或哲学写作的书和文献.另一种是自由独立的阅读——所读的这本书是刚刚出版的,或者是由某个人推荐的,或者是一本我没有读过的18世纪的书.就它关系到我的整个人的存在、我的整个生活来说,这也是介入的阅读.但它跟我那时要写的一本书却没有什么确定的关系.在这种对一切有文化者的无特定目的的阅读中,我开始接触到传奇故事,那是在十岁时,你知道的.尼克·卡特尔和布法罗·比尔以及跟他们同样的作家,在某种程度上让我看到了世界.布法罗·比尔和尼克·卡特尔的东西在美国很流行,从杂志每一期的插图上看,尼克·卡特尔成了美国人自己的创造物.他看来确实像一个标准的美国人,就像人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一种.他高大、强健,脸刮得很干净,他被仆人和伙伴们陪同着,他们都是一样的高大强健.这些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描述了纽约的生活.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纽约.

  5.我最大的运气是出生于教师之家

  在我看来我的最大的运气是我生于一个教师之家,也就是说,一个对工作、对休假和对日常生活有着某种观念的知识分子家庭,这可以给我的写作一个良好的开端.很明显,从我开始能考察自己时起,我就不把我家庭的条件,因此也就不是把我自己的条件看成若干人中的一个的一种社会状况,而是看成社会状况本身.生活意味着在社会中生活,而在社会中生活意味着像我的外祖父母或母亲那样生活.我在《词语》中己经说了,我是同外祖父一起开始了我的生活的,他的主要工作是写书和教学生,这一点很重要.同样重要的是,我没有父亲.如果我有一个父亲,他会从事一种明确得多、有直接要求的职业.我出生时外祖父已退休了,或就要退休.他有一所自己的学校.他在高等社会学院给德国人讲课.这样他有一个职业,但这个职业是很模糊的.我是在学院的聚会上和外祖父在默顿的家中看到他的学生的.我对于他的工作生活的全部认识都是在他退休的时候,而我对于他同学生的工作关系的全部认识仅仅是在他招待他们吃饭的时候.

  我不明白这种聚会、我外祖父同他的学生的关系一一这看来是伙伴和友谊关系——所体现的生活和他在月底得到的金钱之间有什么联系.而以后我也从没有搞清楚我做的事和我得到的东西之间的关系,甚至在我已是一个教师时.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搞清楚我写的书和我的出版者在每年年底给我的钱之间的关系.

  我的外祖父认为我当一个教师是很自然的事.他的大儿子没有当教师一一他是一个工程师——但他的小儿子当了教师.这样,我的外祖父认为我自然应该是教师,他认为我是那样有大才,会成为一名像他那样的好教师.但如果我对另一种职业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倾向——例如,想当一名巴黎工科综合学校的工程师或海军工程师——我想他是会同意的.但我倾向于教书,因为我把这个脑力劳动者阶级看作是我想归属于其中的小说家和作家的动力和来源.我想,教师的职业可以给我关于人类生活的大量知识,而有了大量的知识就可以去写一本书.我觉得文学教师可以通过当一名教师和修正他的学生的风格而形成他自己的风格,这样,他就可以运用这种已形成的风格去写一本保证他不朽的书.

  在当一个教师和进行写作之间并没有很重要的关系.但我的选择仍然是特别一致的.我是通过我外祖父的职业和我自己对写作的欲望来看待世界的.这两者是相关联的,因为我外祖父对我说,"你将会成为一名作家."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因为他根本看不起写作,他只是希望我当一个教师.但我把他的话当了真,因此我的外祖父教师,超出其他所有的授课教师,好像他本人就是一个作家那样对我说了这番话.

  正像我在《词语》中说的,我八岁时,写作大概不完全是个人的,我主要是模仿和重写那些别人己写过的东西.于是有什么东西从我这儿产生.我希望成为写这些书的人.五年级时我同母亲、继父去拉罗舍尔,在那儿没有什么能够保证我对写作的选择.在巴黎,我有一些同学,他们跟我有同样的选择,而在拉罗舍尔,没有一个人是想当作家的.我在四年级时继续写作;在三年级和二年级写得很少或者完全没有写.我想到,作家是一个不幸的人,他的东西没有人读,得不到伙伴的承认.在他死后荣誉会来到他身上.正像我写过的,我意识到我的同学的现实的或潜在的敌意.那时,我认为作家是一个可怜的家伙,运气不好,倒霉透顶.我进入一种浪漫主义之中.

  6.时间是意识的存在方式

  因为时间有客观时间和主观时间.我在等8点55分开出的一列火车时有一种时间,我在家工作时又有一种时间.这是很难说清楚的.我想两种时间都谈,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哲学基础.

  我记得直到八九岁我的时间都很少划分开来,有着许多主观时间,而用外在的物体——真实的客观物体——偶然来划分它.到了十岁——你知道的,有很长时期——我的时间有了一种严格的划分.每一年都被分割为九个月的工作时间和三个月的度假时间.

  我过着一种非常有规律的生活,而主观时间在其中起很大作用.在勒阿弗尔,我主要做的事是去思考,去感受,以及发展哲学思想;或者写作《恶心》.在巴黎和鲁昂是有事情做的,有聚会,有要看望的朋友.勒阿弗尔代表了一种主观性——当然不是唯一的,但在很大程度上是代表了这种主观性.未来是它的根本尺度.我的主观时间转向未来.我在工作,我工作是为了产生一个作品.

  在假期中我是较多地同我碰巧呆在的地方相接触.我重新找到主观的时间.我主观地受到巴黎的影响,我爱它,我在巴黎呆的时间比别的任何地方都多.而我也主观地受到巴西或日本的时间的影响,这是一种不同的时间,我可以跟人们广泛接触,我可以常去游览,参观那些当地人告诉我们值得一看的东西,这是一种奇怪而混乱的时间,我常有一些异常的体验.这三个月是我体验世界的时间.在假期中有一些不同的把握时间的方式,它们被夜分开,但实际上却没有分开,夜只是代表了一种短暂的停顿.在我的记忆中九个月的日子是聚集在一起慢慢消逝,最后只相当于过了一天.我的时间总是这样划分的,这跟有二十天假的工人时间不同——如果他有那么多假期的话——对他来说,这一年其余的时间完全由同样的工作日组成.

  我坐在书桌旁写作时我是紧张的.这是一个紧张的时间,而我发现它很难维持长久.我感到在三个小时后我就不能做我想做的工作.于是就有我称作私人生活的那一部分时间,虽然事实上它们跟其余的部分一样也是共有的,社会性的.我同你在一起时有时也安排一些事情做做,然后时间又变得紧张起来,但像昨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做,时间就这样飘逝而去.

  我年轻时有另一种时间.这是我从十五岁直到死的时间.但在我对荣誉和天才感兴趣的时候,直到三四十岁,我总是把时间划分为一种真实生活的不确定的时期和以后我死了后另一个无限长的时期,这时我的作品将影响人们.

  7.我永远执着于现在

  只要有一个未来,一个人的年龄就是同样的.在30岁有一个未来;在50岁有一个未来.也许50岁比30岁要差一些.对我来说这是很难断定的.但在65岁或66岁以后就再没有什么未来了.当然也有当下的未来,有以后的5年,但我已相当好地说出了一切想要说的东西,更广泛些说,我知道自己再写不了什么了,而10年之后一切都完结了.

  我记得我外祖父的老年,那是很可悲的.到了85岁他已经不行了,他继续活着,但为什么要活着这是不清楚的.有时我想我的老年不应该像那样;有时我又想,一个人不应该太自负,应该安心活过一定的时间,直到死去.

  现在是具体真实的.昨天不是那样明显清楚的,而我也不想明天.对我来说,超出过去的现在是有优先地位的.有些人更喜欢过去,因为他们给了它一种审美的或文化的价值.我不是这样.在转向过去的过程中现在就死了.它失去了自己开辟生活的价值.它仍然属于生活,我可以回顾它,但它不再具有当我经历它的每一时刻所给予的性质,我不再经历它时它就改变了这种性质.

  在哲学中和在我个人生活中我总是把现在——它是充满的时刻——确定为对未来的关系,我使它包含有未来的性质.然而在现在、未来、过去这三者后一中,过去总是被现在夺去真实的活动.虽然我知道过去比未来重要一些,它带给我们某种东西.

  我生命的意义也就是写作,它是从变成过去的现在(我不写了)前进到另一种现在(我正在写),一本书正在形成而在未来结束.写作的时刻是一个包括未来和现在的时刻,现在决定对未来的关系.你写小说的一章,你写第十一章之后的第十二章,而现在它是在第十四章.因此,时间好像显得是未来对现在的召唤.

  我有这样的时刻:我真正是由于现在自身的缘故而体验到现在,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计划、活动或工作.我把这种情况放在比别的更重要的地位,它们是值得花时间的.例如,一个可爱的星空,以及我在那个特别的夜晚得到的东西.这儿有一种完全满足的时刻——有着我正凝视的这个天空下面的东西.我是那个看着星空的孤独的人.

  8.论生活

  当你生活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环境在变化,人们进进出出,如此而已.从来不会有开始.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无缘无故地.这是一种没有止境的、单调乏味的加法.时不时地你会作部小说,你说:我已经旅行三年了.我在布维尔已经住了三年了.但是这不会有结尾,你不可能一劳永逸地离开一个女人、一位朋友、一座城市.再说,一切都很相似.两星期以后,上海、莫斯科、阿尔及尔,都是一回事.有时——这种时候罕见——你检查自己的位置,发现你和一个女人粘上了,你被卷入一件不光彩的事,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一长串的日子又开始了,你又开始做加法:小时、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4月、5月、6月,1924、1925、1926.

  这,这就是生活.可是当你讲述生活时,一切都变了,只不过这种变化不为人们所注意罢了.证据便是你说你讲的是真实的故事,仿佛世上确有真实的故事.事件朝某个方向产生,而我们从反方向来讲述.你似乎从头说起:"那是1922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在马罗姆当公证人的书记."实际上,你是从结尾开始的.结尾在那里,它无形,但确实在场,是它使这几句话具有开端的夸张和价值."我一面散步,一面想我的拮据,不知不觉地出了村."这句话就它的本意而言,表明说话人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与奇遇相隔万里,即使有事件从身边掠过,他也视而不见.然而结尾在那里,它改变了一切.在我们眼中,说话人已经是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烦闷、他的拮据比我们的烦闷和拮据要珍贵得多,它们被未来热情的强光照成金黄色.叙述是逆向进行的.瞬间不再是随意地相互堆砌,而是被故事结尾啄住,每一个瞬间又引来前一个瞬间:"天很黑,路上没有人."这句话被漫不经心地抛出,仿佛是多余的,但我们可别上当,我们将它放在一边.这是信息,到后来我们才明白它的价值.主人公所体验的这个夜晚的一切细节,都仿佛是预示,仿佛是诺言,甚至可以说,他只体验那些诺言性的细节,而对那些不预示奇遇的事情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们忘记了未来还没有来到,那人在毫无预兆的黑夜里散布,黑夜向他提供杂乱而单调的财宝,他并不作选择.

  我希望我生活的瞬间像回忆中的生活瞬间一样前后连贯,井然有序.这等于试图从尾巴上抓住时间.

  人的不幸在于他被时间制约."人者,无非是其不幸的总和而已.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感到厌倦,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我们把时间和时序混为一谈了,是人发明了日期和时钟."经常猜测一片人为的刻度盘上几根机械指针的位置,这是心智有毛病的征象,父亲说,这就像出汗一样,也是一种排泄."要理解真正的时间,必须抛弃这一人为的计时尺度,它什么也测不出来:"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咔嗒咔嗒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所以昆丁砸毁他的手表这一动作具有象征意义:它使我们进入没有钟表的时间.白痴班吉的时间也是没有钟表的,因为他不识钟表.

  这样出现的时间,是现在.这个现在不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乖乖地就位并成为两者的理想界线的那个时间:这一现在本质上是灾难性的;它像贼一样逼近我们的事件,怪异而不可思议——它来到我们跟前又消失了.从这个现在再往前,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未来是不存在的.现在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它赶走另一个现在;这是一个不断重新计算的总数."还有……还有……再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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