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29日 19:24
,是学术上由分而合的现象。
然一种学说独成一派之后,本派中跟着就要分派。韩非说:“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就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汉儒研究遗经,成立汉学,跟着又分许多派。老子之学,也分许多派。佛学在印度,分许多派;传入中国,又分若干派。单即宋儒所谓佛门禅宗说,自达摩传至五祖,分南北方两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为六祖,他的门下又分五派。明道创出理学一派,跟着就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而伊川门下分许多派,朱子门下分许多派,陆王门下也分许多派。这种现象,是学术上由合而分的现象。
宇宙真理,是一个浑然的东西,人类的知识短浅,不能骤窥其全,必定要这样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研究,才能把宇宙的真理研究出来。其方式,是每当众说纷纭的时候,就有人融会贯通,使其汇归于一,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经汇归于一之后,众人又分头研究,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只要以探讨真理为依归,不过于存主观的见解,无论是由分而合,或是由合而分,这在学术上说,都是有功的;唯有门户之见,道统之说,是要不得的。
吾人现在所处的时代,是西洋学说传入中国,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正是众说纷纭的时代,我们应该把中西两方学说,融会贯通,努力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这样,才合得到学术上的趋势。等融会贯通之后,再分头研究,去做由合而分的工作。
但是要做这把中西文化融合的工作,并不是没有宾主之分,一味地将中西文化杂糅在一起,使人发生龃龉,以致影响我们的思想行动,无所适从,如近几年来的混乱现象;而是应当以我们数千年来深入人心的民族文化为重心,或采取他人之所长,以补吾人之所短,或吸收他人的精英,以丰富吾人之生命。从前有个故事:鲁国有个男子独处,邻家有个寡妇独处,夜雨室坏,妇人来求托庇,男子闭户不纳。妇人说:“你何不学柳下惠呢?”男子说:“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我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这事被孔子听见了,就赞叹道:“喜学柳下惠者,莫如鲁男子!”还有九方皋相马,并不取其皮相,是在牝牡骊黄之外。吾国先哲,师法古人,也是遗貌取神,为我学术界最大特色。画家书家,无不如此,我们本此精神,去取用西洋文化,就有利无害了。
从前印度的佛学,传入中国,我国尽量地研究,如此修改或发挥,所有天台、华严、净土诸宗差不多成了中国文化,所以很受一般人的欢迎,就中最盛行的,厥唯禅宗,而此宗在印度,几等于无。唯有唯识一宗,带印度色彩最浓,此宗自唐以来,几乎失传。由此可见印度学说,传入中国,越是中国化的越盛行;带印度色彩越浓的,就不盛行,或至绝迹。我们今后采用西洋文化,仍用采取印度文化的方法,使其一一中国化,好比药料之有炮灸法,把那有毒的部分除去,单留有益的部分就对了。第一步,用老子的法子,合乎自然趋势的就采用,不合的就不采用;第二步,用孔子的法子,凡事先经过良心裁判,返诸吾心而安,然后推行出去。如果能够这样地采用,中西文化自然可以融合,本此原则,我们今后应走的途径,就可决定了。
西洋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窥见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生出理化等科。中国的古人,行仰观俯察的法,窥见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制定各种制度,同是窥见自然之理,一则用之物上,一则用之人事上,双方文化,实有沟通的必要。
中国的古人定的制度,许多地方极无条理,而又极有条理,如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上者仁民爱物,在下者亲上事长之类,隐然含磁电感应之理,权利义务不明,而权利义务自在其中,人与人之间,生趣盎然。西洋人,则人与人之间,划出许多界限,父子夫妇间的权利义务,俱用审计学的方式计算,权利义务分明,生趣就减少多了。所以西洋的伦理,应当灌注以磁电,才可把冷酷的气氛改变;但这未免太浑囵了,又当参考西洋组织。果然如此,中西文化,即融合了。
研究学问,就如开矿,中国人、印度人、西洋人,各开一个洞子,向前开采。印度的洞子和中国的洞子,首先打通,现在又与西洋的洞子接触了。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中国人、西洋人、印度人,分途研究,或从人事上研究,或从物理上研究,分出若干派,各派都是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照现在的趋势看去,中西印三方学说,应该融会贯通,人事上的学说,与物理上的学说,也应该融会贯通。吾人生于斯世,即当顺应潮流,做这种融合的工作,融合以后,不妨再分头研究,像这样的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经过若干次,才能把这个浑然的东西,研究得毫发无遗,依旧还是一个浑然的。
冲突是融合的预兆,无所谓冲突,即无所谓融合。譬如几个泥丸,放在盘内,不相接触,可谓不相冲突了;然而这几个泥丸,是永久独立,不能合并为一的。如把他们合在一处,挤之捏之,这几个泥丸,就可合为一个了。现在国际竞争激烈,与战国七雄时代相似。西洋学说,传入中国,与旧有学说发生冲突,如南北朝隋唐时代佛学传入中国相似,一般人看见这些冲突情形,都很悲观;不知这正是几个泥丸挤之捏之的时候,乃是世界大同的动机,是东西学融合的动机。所不同者,秦始皇统一战国之后,是有一个君主高踞其上;将来世界大同,是把君主换做民主的,宋儒的理学,虽然融合众说,但其学说的推行,是仗君主威力,强迫人民信从;将中西印三方学说融合,是学者自由研究的结果,并非强人信从。国际上、学术上,这种现象,都是天然的趋势,非人力所能反抗,如水之东流入海,即使要反抗,也是万万无效的。只有看清楚这种趋势做法,才不至违反潮流。
但中西文化的冲突,其病根有应归咎西洋的地方。例如:西洋人对社会、对国家,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儒家讲治国平天下,从正心诚意做起,即是以“心”字为起点。双方都注意把起点培养好。所以西洋人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人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西洋要人培养身,中国人要培养心。西洋教人,重在“于身有益”四字;中国教人,重在“问心无愧”四字。斯密士倡自由竞争,达尔文倡强权竞争,西洋人群起信从,因为此等学说,是“于身有益”.中国圣贤,绝无类似此等学说,因为倡此等学说,其弊流于损人利己,是“问心有愧”的。我们遍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很少寻得出像斯密士和达尔文一类的学说,只有庄子书中的盗跖,所持议论,可称相似;然而此种主张,是中国人深恶痛绝的。
孔门的学说:“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从“身”字向内追进两层,把“意”字寻出,以诚意为起点,再向外发展。就好比建筑房子,把地上浮泥除去,寻着石底,才从事建筑。由是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造成的社会,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我之间,无所谓冲突,这是中国学说最精粹的地方。西洋人自由竞争酿成世界大战,死人数千万,大战过后,还不能解决,跟着就要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经济上造成资本主义,种下社会革命的祸根;将来算总账,还不知要流多少血。
我们再把前面所绘的“返本线”一看,就更可把中西文化的优劣看出来。吾国国家主张从小孩时,即把爱亲敬兄的心理,在家庭中培养好,然后扩充出去,以至“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就造成一个仁爱的世界。所以中国的家庭,可说是一个“仁爱培养场”,西洋人从“我”字径到“国”字,中间缺少一个“家”字,即是莫得“仁爱培养场”;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诚意工夫”,即是“良心裁判”.所以西洋学说发挥出来,就成为残酷的世界了。
现代物质文明,中国诚然万万不及西洋,但从社会伦理部分来说,则以上诸点,确乎中胜于西。此等之处,应该西洋效法中国,不应该中国效法西洋。
最后,站在中国文化的本位上,主张中国学说,可救西洋印度之弊。他是以老子为中国学说代表的,前面已说过了。他认为西洋所讲是极端的世间法,印度所讲是极端的出世法,老子所讲则把出世法、世间法打通为一。宋明诸儒,都是做的老子工作,算是研究了两三千年,开辟了康庄大道。如把这种学说,发扬而光大之,就可把中西印三方文化融合为一。
以“返本线”言之:西洋人从“丁”点起,向前走,直到“己”点或“庚”点止,绝不回顾。印度人从“丁”点起,向后走,直到“甲”点止,也是绝不回顾,老子从“丁”点起,向后走,走到“乙”点,再折转来,向前走,走到“庚”点为止,是双方兼顾的。老子说“节根复命”一类话,与印度学说相通。所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与西洋学说相通。虽说他讲出世法,没有印度那样精,讲世间法,没有西洋那样详;但由他的学说,就可把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打通为一。
西洋的学问重在分析,中国的学问重在会通。西洋人无论何事,都是各科研究,中国古人,一开口即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就“返本线”言,西洋讲个人主义的,只看见线的“丁”点(我),其余各点,均未看见;讲国家主义的,只看见“己”点(国),讲社会主义的,只看见“庚”点(天下),其义互相冲突。孔门的学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老都是把这根线看通了的,所以倡出“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的说法(二语出自《礼运》,或以为道家之说,故浑言孔老),这样,所谓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就毫不觉得冲突。中国人能见其会通,但嫌其浑囵疏阔;西洋人研究得精细,而彼此不能贯通。应该就西洋人所研究者,以中国的看法贯通之,各种主义就无所谓冲突,中西文化也就融合了。
其实,西洋人讲竞争,讲超人,都是末流之弊。至若希腊三哲,何尝不是孔老一流人物?中国号称儒释道三教并行,但今之和尚道士,秀才举人,何尝有几分与释迦孔老相类?其末也是与西洋一样。世界种种冲突,是由思想冲突来的,而思想的冲突,又源于学说的冲突。所谓冲突,都是末流的学说,若就最初而言,则释迦、孔子、老子和苏格拉底诸人,固无所谓冲突。将来一定有人出来,把儒释道三教、希腊三哲和明诸家学说、西洋近代学说,合并研究,融会贯通,创出一种新学说,其工作与程明道融合儒释道三教成为理学是一样。假使这种工作完成,则世界的思想一致,行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就有希望了。
以上是宗吾《中国学术之趋势》一书的扼要介绍。此外他在本书中,详述“宋学”与“蜀学”的关系,说二程的学说,深受当时蜀学的影响,尤其是程伊川的易学,是受了箍桶翁和卖酱翁的指示,才别有会心。同时,四川道教佛教,也是盛极一时,二程当深有所濡染,所以他们后来能作出三教融合的工作。再则蜀主孟昶,在当时提倡文化的热心,与夫政治的清明,可谓甲于天下。苏子对老学的研究,也是前无古人,凡此种种,都足以证明当时的四川,可称为此后中国文化的摇篮。宗吾对于这些问题,都加以考证和说明,这是国内一般讲学术史的人,不曾注意的。
至于他提出老子,来贯通中国的全部学说;又说,西洋和印度的学说,各走极端,唯中国学说,可以济二者之弊,他这种观点,是否也是太偏主观,我不愿在此批评;批评的责任,希读者负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