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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随笔②

书名:厚黑学 作者:李宗吾 本章字数:13881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29日 19:24


厚黑随笔②

  人问:既是如此,你何不分类写之,何必这样杂乱无章地写?我说:着书的体裁分两种:一是教科书体,一是语录体。凡一种专门学问发生,最初是语录体,如孔子之《论语》、释迦之《佛经》、六祖之《坛经》、宋明诸儒之语录,都是门人就其本师口中所说者,笔记下来。老子手着之《道德经》,可说是自写的语录,后人研究他们的学问,才整理出来,分出门类,成为教科书方式。厚黑学是发明的专门学问,当然用语录体写出。

  宋儒自称:“满腔子是恻隐。”而我则“满腔子是厚黑”.要我讲,不知从何讲起,只要随缘说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中如何说,笔就如何写。或谈古事、或谈时局、或谈学术、或追述生平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的写一篇、或短短的写几句,或概括地说、或具体地说,总是随其兴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整个思想写出来。

  我们用厚黑史观去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既把社会真相看出,又可想出改良社会的办法,我对于经济政治外交与大学制等等,都有一种主张,而此种主张,皆基于我所谓厚黑哲理。我这个丛话,可说是拉杂极了,仿佛是一个大山,满山的昆虫鸟兽、草木土石等等,是极不规则的,唯其不规则,才是天然的状态。

  如果把它整理得井然秩序,极有规则,就成为公园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掺加了人工,非复此山的本来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见解,好好歹歹和盘托出,使山的全体表现,有志期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补充之,冗芜者删削之,错误者改正之,开辟成公园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个房子也好,抑或捉几个雀儿、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赏玩也好,如能大规模地开采矿物则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点药去医病、拣点牛犬粪去肥田,也未尝不好。我发明厚黑学,犹如瓦特发明蒸汽机,后人拿去纺纱织布也好、行驶轮船火车也好、开办任何工业都好。我讲的厚黑哲理,无所不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有能得我之一体,引而申之,就可独成一派。孔教分许多派,佛教分许多派,将来我这厚黑学教,也要分许多派。

  写文字,全是兴趣,兴趣来了,如兔起鹞落,稍纵即逝,我写文字的时候,引用某事,或某种学说,而案头适无此书,就效苏东坡“想当然耳”的办法,依稀恍惚地写去,免打断兴趣。写此类文字,与讲考据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种见解,平空白地,无从说起,只好借点事物来说,引用某事来说,犹如使用家伙一般,把别人的偶尔借来用用,若无典故可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也无不可。

  庄子寓言,是他脑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以写之,只求将胸中所见道出,至鲲鹏野马,果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问。胸中所见者,主人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当如是,读庄子当如是,读厚黑学也当如是。

  昔人谓:“文王周公,繁易,彖辞爻辞,取其象,亦偶触其机,假令易一日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达哉所言!战国策士,如苏秦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摹纯熟,其游说人主也,随便引一故事,或设一个比喻,机趣横生,头头是道,其途径与庄之寓言、易之取象无异。宋儒初读儒学,继则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成了一个系统,然后退而注孔子之书,以明其胸中之理,于是孔明诸书,皆成为宋儒之鲲鹏野马、渔父盗跖,而清代考据家,乃据训诂本,字字讥弹之,乃其解释字义固是,而宋儒所说之道理,也未尝不是,九方皋相马,在牝牡骊黄之外。知此义者,始可读朱子之《四书集注》,无如毛西河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呼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学者,离不得宋儒语录。然语录出自门人所记,有许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学,号称极盛,然阳明手着之书无多,欲求王氏之学,只有求之传习录,及求之诸子所记,而天泉证道一夕话,为王门极大争点。我曾说:“四有四无”之说,假使阳明能够亲手写出,岂不少去许多纠葛。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者有几十种说法。假使曾子当日,记孔子之言,于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释,不但这几十种说法不会有,而且朱学王学争执,也无从而起。

  我在重庆,有个姓王的朋友,对我说道:“你先生谈话,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几个朋友来谈谈,把你的话,笔记下来。”我听了,大骇,这样一来,岂不成了宋明诸儒的语录吗?万一我门下出一个曾子,摹仿《大学》那种笔法,简简单单写出,将来厚黑学案中,岂不又要发生许多争执吗?于是我赶紧依照我家“聃大公”的办法,手写语录,名曰厚黑丛话,谢绝私人谈话,以示大道无私之意。将来如有人说:“我亲闻厚黑教主如何说”,你们万不可听信。经我这样的声明,绝不会再有天泉证道这种疑案了。我每谈一理,总是反反复复地解说,宁肯重复,不肯简略,后人再不会像“格物致知”四字,生出许多奇异的解释。鄙人之于厚黑学也,可谓尽心焉耳矣。噫!一衣一钵,传之者谁乎!

  有人问道:“你这丛话,你说内容包括:厚黑史观、厚黑哲理、厚黑学之应用、及厚黑学发明史几部分,你不把它分类写出,则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岂不目迷五色吗?岂不是故意使他们多费些精神吗?”我说:“要想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当然要专心研究,中国的十三经和二十四史,泛泛读去,岂不是目迷五色,纷乱无章吗?而真正之学者,就从纷乱无章之中,寻出头绪来。如果惮于用心,就不必操这门学问,我只揭出原则和大纲,有志期道者,第一步加以阐发,第二步加以编纂,使之成为教科书,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门别类,挨一挨二地讲,乃是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

  我心中有种种见解,不知究竟对与不对,特写出来,请阅者指驳,指驳越严,我越是欢迎,我重在解释我心中的疑团,并不是想独创异说。诸君有指驳的文字,是在报上发表,我总是细细地研究,认为指驳得对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认为不对,我也不回辩,免至成为打笔墨官司,有失研究学问的态度。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绝不受任何人的压制,同时我也尊重他人的思想之独立,所以驳诘我的文字,不能回辩。我倡的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这厚黑教主,让他充当,拜在他门下称弟子,何以故?服从真理故。

  宇宙真理,明明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无须请人替我们研究。古今的哲学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间的介绍人,他们所介绍的有无错误,不可得知,应该离开他们的说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个朋友,读了我所作的文字,说道:“这些问题,东西洋哲学家,讨论的很多,未见你引用,并且学术上的专名词,你也少用,可见你平时对于这些学说,少有研究。”我听了这些话,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来,凡引有哲学家的名字,及学术上的专名词,尽量删去。如果名词不够用,就自己造一个来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尔引有古今人的学说,乃是用我的斗秤,去衡量他的学说,不是以他的斗秤,来衡量我的学说。换言之,乃是我去审判古今哲学家,不是古今哲学家来审判我。

  中国从前的读书人,开口即是诗云书云、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变以后,一开口即是达尔文曰、卢梭曰,后来又添些杜威曰、罗素曰,纯是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样,自己也不伸头去窥一下,未免过于懒惰了。假如驳我的人,引用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为审判官,以四书五经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引用了一句达尔文诸人曰,即是以达尔文诸人为审判官,以他们的作品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像这样的审判,我是绝对不到案的。有人问:“要谁才能审判你呢?”我说:“你就可以审判我,以你自家的心为审判官,以眼前的事实为新刑律。”例如说道:“李宗吾,据你这样说,何以我昨日看见一个人做的事不是这样?今日看见一只狗,也不是这样?可见你说的道理不确实。”如果能够这样地判断,我任是输到何种地步,都要与你立一个铁面无私的德政碑。

  牛顿和爱因斯坦学说,任人怀疑,任人攻击,未曾强人信从,结果反无人不信从。注《太上感应篇》的人说道:“有人不信此书,必受种种恶报。”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说道:“不信吾教,请试吾刀。”这是由于这两部书所含学理,经不得研究,无可奈何,才出于威吓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于科学界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假如不许人怀疑,不许人攻击,即无异于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太上老君的《感应篇》,和关圣帝的《觉世真经》,岂不是我自己诋毁自己吗?

  有人说:假如人人思想独立,各创一种学说,思想界岂不成纷乱状态吗?我说:这不会有的,世间的真理,只有一个,如果有两种或数种学说,互相违反,你也不必抑制一种,只叫他彻底研究下去,自然会把真理发现出来,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对的。例如穿衣吃饭的事,吃,人人独立地研究,得的结果,都是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同归一致。凡所谓冲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来的。假如各种学说,个个独立,犹如林中树子,根根独立,有何冲突?树子生在林中,采用与否,听凭匠师,我把我的说法,宣布出来,采用与否,听凭众人,那有闲心,同人打笔墨官司。如果务必要强天下之人,尽从己说,真可谓自寻烦恼,而冲突于是乎起矣。程伊川、苏东坡,见不及此,以致洛蜀分党,把宋朝的政局闹得稀滥;朱元晦、陆象山,见不及此,以致朱陆两派,一部《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打不完的笔墨官司。而我则不然,读者要学厚黑学,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对我,则是甘于自误,我也就只好付之一叹。

  拙着《宗吾臆谈》,流传至北平,去岁有人把《厚黑学》抽出翻印,向舍侄征求同意,并说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谈欧化。他老人家那套笔墨,实在不合时,等我们与他改过,意思不变更他的,只改为新式笔法就是了。”我闻之,立发航信说道:“孔子手着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吗?他们只知我笔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学》,思想之途径、内容之组织,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老于八股者,看不出来。宋朝一代讲理学,出了文天祥、陆秀夫诸人来结局,一般人都说可为理学生色。明清两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个厚黑教主来结局,可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从八股中出来,算是真正的国粹。我还希望保存国粹的先生,由厚黑学而上溯八股,仅仅笔墨上带八股气,你们都容不过吗?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则不必翻印。”那知后来书印出来,还是与我改了些。特此声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学》,是赝本,以免贻误后学。

  大凡有一种专门学问,就有一种专门文体,所以《论语》之文体,与《春秋》不同。《老子》之文体,与《论语》不同。《佛经》之文体,与《老子》又不同。在心为思想,在纸为文字,专门学问之发明者,其思想与人不同,故其文字也与人不同,厚黑学是专门学问,当然另有一种文体。闻者说道:“李宗吾不要自夸!你那种文字,任何人都写得出来。”我说:“不错!不错!这是由于我的厚黑学,任何人都做得出来的缘故。”

  我写文字,定下三个要件:“见得到、写得出、看得懂。”只求合得到这三个要件就够了。我执笔时,只把我胸中的意见写出,我不知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话之分,之字的字,乎字的字,任便用之。民国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谈》,十八年刊的《社会问题之商榷》,就是这样。有人问我:“是什么文体?”我说:“是厚黑式的文体。”近年许多名人的文字,都带点厚黑式,意者中国其将兴乎!

  有人说:“我替你把《厚黑学》,译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刘备这些典故改为西洋典故,外国人才看得懂。”我说:“我的厚黑学,绝不能译为西洋文,也不能改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这门学问,非来读一下中国书,研究一下中国历史不可。等于我国要学西洋科学,非学英文德文不可。”

  北平赝本《厚黑学》,有几处我的八股式的笔调,改为欧化式笔调,倒也无关紧要,只是有两点,把原文精神失常,不得不声明:

  一、我发明厚黑学,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证过,觉得道理不错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举以为例。又追溯上去,再举刘邦、项羽为例,意在使读者,举一反三,根据三国和楚汉两代的原则,以贯通一部二十四史。原文有曰:“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败者,范增是也。……”这原就是楚汉人物,当下指点,更觉亲切。北平赝本,把这几句删去,径说韩信以不黑失败,范增以不厚失败。诸君试想:一部二十四史中的人物以不厚不黑不失败者,岂少也哉?鄙人何致独举韩范二人。北平赝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

  二、《厚黑传习录》中,求官六字真言,先总写一笔曰:“空、贡、冲、捧、恐、送。”注明此六字俱是仄声。做官六字真言,总写一笔曰;“空、恭、捧、凶、聋、弄。”注明此六字俱是平声,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有叠韵,念起来音韵铿锵,原欲宦场中人,朝夕持诵,用以代替佛书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所谓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倘能虔诚持诵,立可到极乐世界。不比持诵经咒或佛号,尚须待诸来世。这原是我一种救世苦心。北平赝本,把总写之笔删去,径从逐字分疏说起,则读者只知逐字埋头下工夫,不能把六字作咒语或佛号虔诚讽诵,收效必微。此则北平赝本不能不负咎者也。

  吾道分三步工夫:第一步,“厚如城墙、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这三步工夫,也可说是上中下三乘。第一步是下乘、第二步是中乘、第三步是上乘。我随缘说法,时而说下乘,时而说中乘上乘,时而三乘会通来说,听者往往觉得我的话互相矛盾,其实始终是一贯的。只要知道吾道分上中下三乘,自然就不矛盾了。我讲厚黑学,虽是五花八门,东拉西扯,仍滴滴归源,犹如树上千枝万叶,千花百果,俱是从一树上生出来的,枝叶花果之外,别有树之生命在。《金刚经》曰:“若以色见我,若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诸君如学厚黑学,须在佛门中,参悟有得,再来听讲。

  我在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勤勤恳恳,言之不厌其详,乃领悟者殊少,后阅《五灯会元》及《论孟》等书,见禅宗教人,以点破为大戒,孔子“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孟子“隐而不发,跃如也”.然后知禅学及孔孟之说盛行,良非无因,我自悔教授法错误,故十六年刊《宗吾臆谈》,厚黑学仅略载大意。出言弥简,属望弥殷。噫!“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厚黑学是内圣外王之学,我已说二十四年,打算再说二十六年,凑足五十年,比世尊多说一年。

  有人劝我道:“你的怪话少说些,外面许多人指责你,你也应该爱惜名誉。”我道:我有一自警之语“吾爱名誉,吾尤爱真理”.话之说得说不得,我内断于心,未下笔之先,迟回审慎。既着于纸,听人攻击,我不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细细体会,如能令我心折,即自行修正。

  中国幅员广大,南北气候不同,物产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质也就不同。于是文化学术,无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庄,两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术分南北两派;禅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皆是。厚黑学是一种大学问,当然也要分南北两派。门人问厚黑,宗吾曰:死而不顾,北方之厚黑也,卖国军人居之。革命以后,不循轨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机分子居多。人问:究竟学南派好,还是学北派好?我说:你何糊涂乃尔?当讲南派,就讲南派;当讲北派,就讲北派。口南派而实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实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纯是相时而动。岂能把南北成见横亘胸中?民国以来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复南而北,北而南。往返来回,已不知若干次,独你还徘徊歧路,向人问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实在无从答复。

  世间许多学问我不讲,偏要讲厚黑学,许多人都很诧异,我可把原委说明:我本来是孔子信徒,小的时候,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见《礼记》上,孔子说:“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从儒学之意。光绪癸卯年冬,四川高等学堂开堂,我从自流井赴成都,与友人雷詟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无事,纵谈时局,并寻些经史来讨论,詟皆对于时事非常愤慨,心想铁肩担宇宙,就改字铁崖。我觉得儒学不能满我之意,心想与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之旗帜,今年岁在乙亥,不觉已整整三十二年了,自从改字宗吾后,读一切经史,觉得破绽百出,是为发明厚黑之起点。

  及至高等学堂,第一次上讲堂,日本教习池永先生演说道:“操学问,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师。教育二字,在英文为‘Education',照字义是’引出‘之意。世间一切学问,俱是我脑中所固有,教师不过’引之使出‘而已。并不是拿一种学问来,按入学生脑筋内。如果学问是教师与学生的,则是等于此桶水倾入彼桶,只有越倾越少的,学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学生每每有胜过先生的,即是由于学问是各人脑中固有的缘故,脑如一个囊,中贮许多物,教师把囊口打开,学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这种演说,恰与宗吾二字冥合,于我印象很深,觉得这种说法,比朱子所说“学之为言效也”,精深得多。后来我学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错。池永先生这个演说,于我发明厚黑学,有很大的影响。我近来读报章,看见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觉得讨厌,独有池永先生,我始终是敬佩的

,他那种和蔼可亲的样子,至今还常在我脑中。

  我在学堂时,把教习口授的,写在一个副本上,书上“固囊”二字,许多同学不解,问我:是何意义?我说:并无意义,是随便写的。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说明,恐怕后来的考古家,考过一百年,也考不出来。“固囊者,脑是一个囊,副本上所写的,皆囊中固有之物。”题此二字,聊当座右铭。

  池永先生教理化数学,开始即讲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脑中搜索,走路吃饭睡觉都在想,看还可以引出点新鲜的东西否,以后凡遇他先生所讲的,我都这样地工作,哪知此种工作,真是等于王阳明之格竹子,干了许久许久,毫无所得。于是废然思返,长叹一声道:“今生已过也,再结后生缘。”我从前被八股束缚久了,一听见废科举、兴学堂,欢喜极了,把家中所有四书五经,与夫诗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学堂内住了许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学道街,买了一部《庄子》,雷民心见了诧异道:“你买这些东西来做什么?”我说:“雷民心,科学这门东西,你我今生还有希望吗?它是茫茫大海,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许多道理,也得器械来试验,还不是等于空想罢了。在学堂中,充其量不过在书本上得点人云亦云的知识,有何益处,只好等儿子儿孙,再来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国古书寻一条路来走。”他听了这话,也同声叹息。

  我在高等学堂的时候,许多同乡同学的朋友,都加入同盟会,有个朋友,名叫张列五,曾对我说:“将来我们的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我听了非常高兴,心想古来当英雄豪杰,必定有个秘诀,因把历史上的事,汇集拢来,用归纳法,搜求他的秘诀,经过许久,茫无所得。宣统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其时校长名曰监督)。有一夜,睡在监督室中,偶想到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谓英雄豪杰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触类旁通,头头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贯之。那一夜,我终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俨然像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发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样。

  我把厚黑学发明了,自己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对与不对,我同乡同学中,讲到办事才,以王简恒为第一,雷民心尝呼之为“大办事家”.适逢简恒进富顺城来,我就把发明的道理,说与他听,请他批评,他听罢,说道:“李宗吾,你说的道理,一点不错。但我要忠告你,这些话,切不可拿在口头说,更不可见诸文字,你尽管照你发明的道理,埋头做去,包你干许多事,成一个伟大人物。你如果在口头或文字上发表了,不但终身一事无成,反有种种不利。”我不听良友之言,竟自把它发表了,结果不出简恒所料。诸君!诸君!一面读《厚黑学》,一面须切记简恒箴言。

  我从前意气甚豪,自从发明了厚黑学,就心灰意冷,再不想当英雄豪杰了。跟着我又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这些都是民国元年的文字。反正后来许多朋友,见我这种颓废样子,与从前大异,很为诧异,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讲厚黑学,埋头做去,我的世界,或许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是厚黑学误我,还是我误厚黑学。

  《厚黑学》一书,有人读了,慨然兴叹,因此少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有些人读了,奋然兴起,因此又多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我发明厚黑学,究竟为功为罪?只好付诸五殿阎罗裁判。

  发明厚黑学的时候,念及简恒之言,迟疑了许久,后来想到朱竹垞所说:“宁不食两庑豚肩,风怀一诗,断不能删。”奋然道:“英雄豪杰可以不当,这篇文字,不能不发表。”就毅然决然,提笔写去,而我之英雄豪杰的希望,从此就断送了。读者只知厚黑适用,那知我是牺牲一个英雄豪杰调换来的,其代价不为不大。

  其实朱竹垞删去风怀一诗,也未必能食“两庑豚肩”,我把厚黑学秘为独得之奇,也未必能为英雄豪杰,于何征之呢?即以王简恒而论,其于吾道算是独有会心,以他那样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时,他到成都,张列五委他某县知事,他不干,回到自流井。民国三年,讨袁之役,熊杨在重庆独立,富顺响应,自流井推简恒为行政长,事败,富顺廖秋华、郭集成、刁广孚,被捕到泸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简恒东躲西藏,昼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缠绵至次年死,身后非常萧条,以简恒之才具之会心,还是这样的结果,所以读我厚黑学的人,切不可自命为得了发明人的指点,即便自满。

  民国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论日报社内,与廖绪初、谢绶青、杨仔耘诸人同住,他们再三怂恿我,把《厚黑学》写出来,绪初并说道:“如果写出来我与你作一序。”我想:“绪初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矩步,朋辈呼之为’廖大圣人‘,他都说可以发表,当然可以发表。”我就逐日写去。我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取“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意,绪初用淡然的别号,作一序曰:“吾友独尊先生,发明厚黑学,成书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嬉笑怒骂,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与夫当世大人先生,举莫能外,诚宇宙至文哉!世欲业斯学,而不得门径者,当不乏人,特劝先生登诸报端,以饷后学,他日刊为单行本,普度众生,同登彼岸,质之独尊,以为何如?民国元年,×月×日,淡然。”哪知一发表出来,读者哗然。说也奇怪,我与绪初同是用别号,乃廖大圣人之称谓,依然如故,我则博得李厚黑的徽号。

  绪初办事,富有毅力,毁誉在所不计。民国八年,他当省长公署教育科科长,其时校长、县视学(县视学即后来之教育局长)任免之权,操诸教育科。杨省长对于绪初,倚畀甚殷,绪初签呈任免之人,无不照准。有时省长下条子,任免某人,绪初认为不当者,将原条退还,杨省长不以为忤,而信任益坚。最奇的,其时我当副科长,凡是得了好处的人,都称颂曰:“此廖大圣人之赐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记过的、要求不遂的、预算被核减的,往往对人说道:“是李厚黑干的”,成了个“善则归廖绪初,恶则归李宗吾”.绪初今虽死,旧日教育科的同事诸人,如侯克明、黄治畋、杜小咸等尚在。请他们当着天说,究竟这些事是不是我干的?究竟绪初办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说这话,并不是卸责于死友,乃是举出我经过的事实,证明简恒的话是天经地义:“厚黑学三字,断不可拿在口中讲。”我厚爱读者诸君,故敢掬诚相告。

  未必绪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吗?则又不然,有人向他说及我,绪初即说道:“某某事是我干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来,我当面对他说,与宗吾无关。”无奈绪初越是解释,众人越是说绪初是圣人,李宗吾干的事,他还要代他受过,非圣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绪初这样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学做得说不得。”真是绝世名言哉!后来我也挣得圣人的徽号,不过圣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罢了。

  圣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与大盗的真相,庄子是看清楚了的。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能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圣勇义智仁五者,本是圣人所做的,跖能窃用之,就成为大盗。反过来说,厚黑二字,本是大奸大诈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穷大圣大贤。试举例言之:胡林翼曾说:“只要于公家有利,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要干。”又说:“办事要包揽把持。”所谓顽钝无耻也,包揽把持也,岂非厚黑家所用的技术吗?林翼能善用之,就成为名臣了。

  王简恒和廖绪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堂,和当省议会议员,只知为公二字什么气都受得,有点像胡林翼之顽钝无耻;简恒办事,独行独断,有点像胡林翼之包揽把持。有天我当他二人说道:“绪初得了厚字诀,简恒得了黑字诀,可称吾党徒者。”历引其事以证之。二人欣然道:“照这样说来,我二人可谓各得圣人之一体了。”我说道:“百年后有人与我建厚黑庙,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国元年,我在成都公论日报社内写《厚黑学》,有天绪初到我室内,见案上写有一段文字:“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谓至矣。”朋辈子资质偏于厚字者甚多,而以绪初为第一。够得上讲黑字者,只有简恒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说:“你叫我面皮厚,我还做得来,叫我黑,我实在做不来,宜乎我做事不成功。”我说:“就怕你厚得不彻底了,无往而不成功。你看绪初之厚,居然把简恒之黑打败。世间资质偏于厚字的人,万不可自暴自弃。”

  相传凡人的颈子上,都有一条刀路,刽子手杀人,顺着刀路砍去,两刀就把脑壳砍下。所以刽子手无事时,同人对坐闲谈,他就要留心看你颈子上的刀路。我发明厚黑学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来的朋友,作为实验品,用刽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发现些重要学理。滔滔天下,无在非厚黑中人,诸君与朋辈往还之际,本我所说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无限趣味,比读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无志用世矣,否则这些法子,我是不能传授人的。

  我遇着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学,叨叨絮絮,说个不休。我睁着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忽脸一红,叹一声笑道:“实在不瞒你先生,当学生的,实在没法子,只有在老师名下,行使点厚黑学。”我说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语云:“内行不对货。”奸商最会欺骗人,独在同业前不敢卖假货。我苦口婆心,劝人研究厚黑学,意在使大家都变成内行。假如有人要使点厚黑学,硬是说明了来干,施者受者,大家心理安顺。

  “及为齐王,果从蒯通之说,其贵诚不可言,独奈何惓惓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九族,谓非咎由自取哉。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绪初把我的稿子读一遍,转来把韩信这一段,反复读之,默然无语,长叹一声而去。我心想道:这就奇了,韩信厚有余而黑不足,范增黑有余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对举,他怎么独有契于韩信这一段?我心下细思之,才知绪初正是厚有余而黑不足的人,他是圣德天子,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来。患寒病的人,吃着滚水很舒服,患热病的人,吃着冷水很舒服,绪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韩信一段,是他对症良药,故不知不觉,深有感触。

  光绪三十三年丁末,下期,我在高等学堂毕业,次年当富顺中学教习,简恒当监督,三十四年下期县立高小校长选臣因事辞职,县令王炎备文请简恒兼任,绪初适任富顺县视学。有天简恒笑向我说道:“我近日穷得要当衣服了,高小校长的薪水,我很想支来用,照公事说,是不生问题,像富顺这一类人,要攻击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廖圣人酸溜溜说道:’这笔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脸放在何处,只好仍当衣服算了。”我曾对人说:“此虽偶尔谈笑,而绪初之令人敬畏,简恒之勇于克己,足见一斑。”后来我发明了厚黑,才知简恒这个谈话,是厚黑学上最重要的公案。

  我把厚黑学发明过后,凡人情冷暖,与夫一切恩怨,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对我说:“某人对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说:“我这个朋友,他当然这样做,如果他不这样做,我的厚黑学还讲得过吗?我所发明的是人类大原则,我这个朋友,当然不能逃出这个原则。”

  辛亥十月,张列五在重庆独立,任蜀军政府都督,成渝合并,任四川府都督,嗣改民政长。他设一个审计院,拟任绪初为院长,绪初再三推辞,乃以严仲锡为院长,绪初为次长,我为第三科科长,其时民国初成,我以为事事革新,应该有一个新学说出现,乃把我发明的厚黑学发表出来。及我当了科长,一般人都说:“厚黑学果然适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长来了。”相好的朋友,劝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于是众人又说道:“你看李宗吾,一做了科长,厚黑学就不登了。”我气不过,向众人说道:“你们只羡我做官,须知奔走官场,是有秘诀的。”我的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着相好的朋友,就尽心指授,无奈那些朋友,资质太钝,拿来运用不灵,一个个官运都不亨通,反是旁观窃听的和间接得闻的,倒还很出些人才。

  在审计院时,绪初寝室与我相连,有一日下半天,听见绪初在室内,拍桌大骂,声震屋瓦,我出室来看,见某仓皇奔出,绪初追而骂之:“你这个狗东西!混账!……”直追至大门而止。(此君在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时,曾当教职员。)绪初转来,看是我,随我入室中坐下,气忿忿道:“某人,真正岂有此理!”我问何事?绪初道:“他初向我说,某人可当知事,请我向列五介绍,我唯唯诺诺应之。他说:’事如成了,愿送先生四百银子。‘我在桌上一巴掌说道:’胡说,这些话都可拿来向我说吗?‘他站起来就走,说道:’算了!算了!不说算了。‘我气他不过追去骂一顿。”我说:“你不替他说就是了,何必为此气甚。”绪初道:“这种人,你不伤他的脸,将来不知还要干些什么事,我非对列五说不可,免得用这种人出去害人。”此虽寻常小事,在厚黑学上,却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评绪初“厚有余而黑不足,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来”.何以此事忍不得气?其对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范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反复研究,就发现一条公例。公例是什么呢?厚黑二者,是一物体之两方面,凡黑到极点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极点者,未有不能黑。举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陈琳作檄,居然容他得过,未尝不能厚。刘备之面至厚,璋推诚相待,忽然举兵灭之,则未尝不能黑。我们辈中讲到厚字既公推绪初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这个公例。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贯通的,厚字翻过来,即是黑,黑字翻过来,即是厚。从前有个权臣,得罪出亡,从者说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对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对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送我以鸣琴,我好佩,他就送我以玉环,他平日既见好于我,今日必以我见好于人,如去见他,必定缚我以献于君。”果然此人从后追来,把随从的人,捉了几个去请赏,这就是厚脸皮变而为黑心子的明证。人问:“世间有黑心子,变而为厚脸皮的没有?”我答道:“有!聊斋上马介甫那一段,所说的那位太太,她是由黑心子一变而为厚脸皮。”

  绪初辱骂某君一事,询之他人,迄未听见说过,除我一人而外,无人知之,后来同他相处十多年,也未听见他重提。我常说:“绪初辱骂某君,是见其人刚正,虽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后绝口不提,隐人之恶,又见其盛德。”但此种批评,是站在儒家立场来说,若从厚黑哲学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条公例:“黑字专长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暂。厚字专长的人,厚者常,黑者其暂。”绪初是厚字专长的人,其以黑字对付某君,是暂时的现象,事过之后,又回复到厚字常轨,所以此后十多年,隐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于心不安,故此后见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办叙属学堂的时候,业师王某来校当学生,因事犯规,绪初悬牌把他斥退,后来我曾提起此事,他道:“这件事我很痛心。”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复常轨的明证。因知他辱骂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绪初已经死了十几年,生平品行,梓然无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学生,至今谈及,无不钦佩。去岁我做一篇《廖张轶事》,叙述绪初、列五二人事迹,曾登诸《华西日报》,绪初是国民党的忠实信徒,就是异党人,只能说他党见太深,对于他的私德,仍称道不止。我那篇《廖张轶事》,曾列举其事,将来我这《厚黑丛话》写完了,莫得说的时候,再把他写出来,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绪初为廖大圣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个厚字。我曾说:“用厚黑学以图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绪初人格之高尚,是我们朋辈公认的,他的朋友和学生存者甚多,可证明我的话不错,即可证明我定的公例不错。

  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唯有厚黑学最特别,知也难,行也难。此道之玄妙,等于修仙悟道的口诀,古来原是秘密传授。黄石老人,因张良有仙骨,半夜三更传授,张良言下顿悟,老人以王者师期之,无奈这门学问太精深了,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叹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门学问,不但明师难遇,就是遇着了,也难以领悟。苏东坡曰:“项羽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帝忍之,养其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衣钵真传,彰彰可考。我打算做一部《厚黑学师承记》说明授受渊源,使人知道这门学问,要黄石公这类人才能传授,要张良刘邦这类人才能领悟。我近倡厚黑救国之说,许多人说我不通,这也无怪其然,是之谓知难。

  刘邦能够分杯羹,能够推孝惠鲁元下车,其心之黑还了得吗?独至韩信求封假齐王,他忍不得气,怒而大骂,若非张良从旁指点,几乎误事。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其面之厚,还了得吗?灭吴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践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亏范蠡悍然不愿,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刘邦勾践这类人,事到临头,还须军师临场指挥督率,才能成功,是谓之行难。

  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论及灭吴之役,深以范蠢的办法为然,他这篇文字,是以一个黑字立柱。诸君试取此二文,细细研读,当知鄙人不谬。人称东坡为坡仙,他是天上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种妙谛。诸君今日,听我讲说,可谓有仙缘。噫,外患迫矣,来日大难,老夫其为黄石老人乎,愿诸君以张子房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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