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29日 19:24
做得说不得”这句话,是《论语》“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注脚;“说得做不得”这句话,是《孟子·井田章》和《周礼》一书的注脚。假令王莽、王安石,聘民心去当高等顾问,决不会把天下闹得那么坏。
辛亥年成都十月十八日兵变,全城秩序,非常之乱,杨莘友出来任巡警总督,捉着扰乱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模仿张献忠七杀碑的笔调,连书斩斩斩,大得一般人的欢迎。全城男女老幼,提及总督之名,歌颂不已。后来秩序稍定,他发表了一篇《杨维(莘友名)之宣言》说:“今后实行开明专制。”于是物议沸腾,报章上指责他,省议会也纠举他,说:“而今是民主时代,岂能再用专制手段。”殊不知莘友从前的手段,纯粹是蛮专制,后来改行开明专制,在莘友是进化了,只因把专制二字,明白说出,所以大遭物议。民心说:“天下事有做得说不得的。”莘友之事,是很好的一个例证,关于莘友之事,孔子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算得到了注解。
我定有一条公例:“用厚黑学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是至卑劣之行为;用厚黑以图谋众人公利,是至高无上之道德。”莘友野蛮专制,其心黑矣,而人反歌颂不已,何以故,图谋公利故。
厚黑救国这句话,做也做得,说也说得,不过学识太劣的人,不能对他说罢了,我这次把厚黑学公开讲说,就是把它变成“做得说得”的科学。
胡林翼曾说:“只要有利于国,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干。”相传林翼为湖北巡抚时,官文为总督,有天总督夫人生日,藩台去拜寿,手本已经拿上去了,才知道是如夫人生日,又将手本索回,折身转去,其他各官,也随之而去。不久林翼来,有人告诉他,他听了,伸出大拇指说道:“好藩台!好藩台!”说毕,取出了手本递上去,自己红顶花翎去拜寿。众官听说巡抚都来了,又纷纷转来。次日官文妾来巡抚衙门谢罪,林翼请他的母亲十分优待,官文妾就拜在胡母膝下为义女,林翼为干哥哥。此后军事上有应该同总督会商的事,就请干妹妹从中疏通,官文稍一迟疑,其妾聒其耳曰:“你的本事,哪一点比我们胡大哥,你依着他的话做就是了。”因此林翼办事,非常顺手。官胡交欢,关系满清中兴甚巨。林翼干此等事,其面可谓厚矣,众人不唯不说他卑鄙,反引为美谈,何以故?心在国家故。
严世蕃是明朝的大奸臣,这是众人知道的,后来皇上把他拿下,丢在狱中,众臣合拟一奏折,历数其罪状,如杀杨椒山沈炼之类,把稿子拿与宰相徐阶看,徐阶看了说道:“你们是想杀他,还是想放他?”众人说:“当然想杀他。”徐阶说:“这奏折一上去,皇上立即把他放出来,何以故呢?世蕃杀这些人,都是巧取上意,使皇上自动的要杀他,此折上去,皇上就会说:’杀这些人明明是我的意思,怎么诬到世蕃身上。‘岂不立即把他放出来吗?”众人请教如何办;徐阶说:“皇上最恨倭寇,说他私通倭寇就是了。”徐阶关着门把折子改了递上去,世蕃在狱中探得众人奏折内容,对亲信人说道:“你们不必担忧,不几天我就出来了。”后来折子发下,说他私通倭寇,大惊道:“完了!完了!”果然把他杀了。世蕃罪大恶极,本来该杀,独莫有私通倭寇,可谓死非其罪,徐阶设此毒计,其心不为不黑,然而后来都称他有智谋,不说他的阴毒,何以故?为国家除害故。
李次青是曾国藩得意门生,国藩兵败靖港祁门等处。次青与他患难相共,后来次青兵败失地,国藩想学孔明斩马谡,叫幕僚拟奏折严办他,众人不肯拟,叫李鸿章拟,鸿章说道:“老师要办次青,门生愿以去就争。”国藩道:“你要去,很可以,奏折我自己拟就是了!”次日叫人与鸿章送四百银子去,“请李大人搬铺。”鸿章在幕中,有数年的劳绩,为此事逐出。奏折上去,次青受重大处分。鸿章出来,无所事事,只得托人疏通,仍回曾幕。国藩此等地方手段狠辣,逃不脱一个黑字,然而次青仍是感恩知遇,国藩死,哭以诗,非常恳挚。鸿章晚年,封爵拜相,谈到国藩,感佩不已。何以故?以其无一毫私心故。
上述胡徐曾三事,如果用以图谋私利,岂非至卑劣之行为?移以图谋公利,就成为最高尚之道德。像这样的观察,就可把当事人的秘诀寻出,也可说把救国的策略寻出。现今天下大乱,一般人都说将来收拾大局,一定是曾国藩、胡林翼一流人,但是要学曾胡,从何下手?难道把曾胡全集,字字读句句学?这也无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抵抗列强上面,目无旁视,耳无旁听,抱定厚黑两字,放手做去,得的效果,包管与曾胡一般无二。如嫌厚黑二字不好听,你在表面上,换两个好听字眼。切不要学杨莘友把专制二字说明。你如有胆量,就学胡林翼,赤裸裸地说道:“我是顽钝无耻”,列强其奈你何?是谓之厚黑救国。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强对外的秘诀发现出来,其方式不外两种:一曰劫贼式,一曰娼妓式。时而横不依理,用武力掠夺,等于劫贼之明火抢劫,是谓劫贼式的外交。时而甜言蜜语,曲语结欢心,等于娼妓媚客,结的盟约,全不生效,等于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谓娼妓式的外交。
人问:日本以何者立国?答曰:“厚黑立国。”娼妓之面最厚,劫贼之心最黑,大概日本军阀的举动,是劫贼式,外交官的言论,是娼妓式。劫贼式之后,继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后,继以劫贼式,二者循环互用,而我国就吃亏不小了。娼妓之面厚矣,毁弃盟誓,则厚之中有黑。劫贼之心黑矣,不顾唾骂,则黑之中有厚。一面用武力掠夺我国土地,一面高谈中日亲善,娼妓与劫贼,融合为一,是之谓大和魂。
人问:我国当以何者救国?答曰:“厚黑救国。”日本以厚字来,我以黑字应之,日本以黑字来,我以厚字应之。娼妓艳装而来,开门纳之,但缠头费,丝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衣饰剥了,逐出门去,是谓以黑字破其厚。日本横不依理,以武力压迫,我们用张良的法子对付他,张良圯上受书,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他面皮厚罢了。楚汉战争,高祖用张良计策,睢水之战败了,整兵又来,荥阳成皋败了,整兵又来,卒把项羽迫死乌江。我们用这个法子,对于日本,是谓以厚字破其黑。黑厚与救国,融合为一,是之谓中国魂。
《史记》载: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笑谢二字,非厚而何?后来鸿沟划定,楚汉讲和了,项羽把太公吕后送还,引兵东归,汉王忽然毁盟,以大兵随其后,把项王逼死乌江,非黑而何?故厚黑救国者唯一之妙法也,有越王勾践之先例在,有刘邦之先例在。
有人问我道:你的厚黑学,怎么我拿去实行,处处失败?我问:我着的《厚黑丛话》,你看过没有?答:没有。我问:《厚黑学》单行本,你看过没有?答:没有。我只听见人说:做事离不了面皮厚,心子黑,我就照这话行去。我说:你的胆子真大,听见厚黑学三字,就拿去实行,仅仅失败,尚能保全生命而还,还算你的造化。我着《厚黑学》,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二十四史》,一以贯之,是为“厚黑史观”.我着《心理与力学》,定出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是以厚黑哲理来改良政治经济外交与夫学制等等,是为厚黑哲理之应用。你连书边边都未看见,就去实行,真算胆大。
厚黑学这门学问,等于学拳术,要学就是学精,否则不如不学,安分守己,还免得挨打。若仅仅学得一两手,甚或拳师的门也拜过,一两手都未学得,远远望见有人在学拳术,自己就出手伸脚地打人,焉得不为人痛打?你想:项羽坑降卒二十万,其心可谓黑了,而我的书上,还说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败。吕后私通审食其,刘邦佯为不知,后人诗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阳侯。”而皮厚到这样,而于厚字还欠研究,韩信求封齐王时,若非他人从旁指点,几乎失败。厚黑学有这样的精深,仅仅听见这个名词,就去实行,我可以说越厚黑越失败。
人问:要如何才不失败?我说你须先把厚黑史观、厚黑哲理、与夫厚黑哲理之应用,彻底了解,出而应事,才可免于失败。兵法:“先立于不败之地。”又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厚黑学亦如是而已。
孙子曰:“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处世不外厚黑,厚黑之变,不可胜穷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处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厚黑学,与孙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致兵败国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去实行厚黑,必致家破身亡。闻者曰:你这门学问太精深了,还有简单法子没有?我答曰:有。我定有两条公理,你照着实行,不须研究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为英雄、为圣贤,如欲得厚黑博士的头衔,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穷年累月地研究不可。
就人格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败言之,我们可下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私利,越厚黑越失败;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为本位,为我之心,根于天性,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势必妨碍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则妨害于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敌千万人之身,焉得不失败;人人既以私利为重,我以厚黑以图谋公利,即是替千万人图谋私利替人行使厚黑,当然得千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我是众人中之一分子,众人得私,我当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图国家之公利,其心中无丝毫私利之见存,后来成功了,享大名、膺厚赏,难道私人所得的利还小吗?所以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利,成功固得重报,失败亦享大名,无奈目光如豆者,见不及此。从道德方面说:掠夺他人私利,以为我有,是为盗窃行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是牺牲我的脸、牺牲我的心,以救济世人,视人之饥,犹己之饥;视人之溺,犹己之溺,即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问:世间很多人,用厚黑以图谋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说这即所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耳”.与他相敌的人,不外两种:一种是图谋公利而不懂厚黑技术的人,一种是图谋私利而厚黑技术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胜。万一遇着一个图公利之人,厚黑之技术与他相仿,则必败无疑。语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因为妨害了千万人之私利,这千万人中只要有一个见着他的破绽,就要乘虚打他。例如《史记》载: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其时的百姓,个个都希望他两人中死去一人,所以项王迷失道,问于田父,田父骗曰左,左乃陷大泽中,至被汉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护之不暇,何至会骗他呢?我们提倡厚黑学救国,这是用厚黑以保卫四万万五千万人之私利,当然得四万万余人之赞助,当然成功。
昔人云:“文章报国”,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请以厚黑报国。厚黑经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陈于国人之前,故众人莫如我爱国也。”叫我不讲厚黑,等于叫孔孟不讲仁义,试问:能乎不能?我自问:生平有功于世道人心者,全在发明厚黑学,抱此绝学而不公之于世,是为怀宝迷邦,岂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国复兴也,如欲中国复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吾何为不讲厚黑哉。”
昔人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众人都说饭好吃,哪个知道种田人的艰难,众人都说厚黑适用,哪个知道发明人的艰难,我那部《厚黑学》,可说字字皆辛苦。
我这门学问,将来一定要成为专科,或许还要设专门大学来研究。我打算把发明之经过,和同我研究的人写出来,后人如仿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做一部厚黑学,才寻得出材料。抑或与我建厚黑庙,才有配享人物。
旧友黄敬临,在成都街上遇我说道: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要建厚黑庙,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门的,请把我写一段上去,将来也好配享。我说:不必再写,你看论语上的林放,见着孔子,只问了“礼之本”三个字,直到而今,还高坐孔庙中吃冷猪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谈话,已足配享而有余。敬临又说:我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因为钦佩你的学问,不惜拜在门下。我说:难道我的岁数比你小,就够不上与你当先生吗?我把你收列门墙,就是你莫大之幸,将来在你的自撰谱上,写一笔“吾师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诰封某某大夫”光荣多了。
往年同县罗伯康,致我信说道:“许多人说你讲厚黑学,我逢人辩白,说你不厚不黑。”我复信道:“我发明厚黑学,私淑弟子遍天下,谥我曰’厚黑先生‘,与我书用以作上款,我复书以作下款,自觉此等称谓,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荣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谓足下乃逢人说我不厚不黑,我果何处开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报我耶?呜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胫,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许多人劝我不必讲厚黑学,磋呼!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从前发表的《厚黑传习录》,是记载我与众人的谈话,此次的丛话,是把传习录扩大之,我从前各种文字,也许外人都未看过,今把它全行拆散来,与现在的新感想,混合写之。此次的丛话,是随笔体裁,内容包含四种:(1)厚黑史观;(2)厚黑哲理;(3)厚黑学之应用;(4)厚黑学发明史。我只随意写去,不过未分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