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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随笔③

书名:厚黑学 作者:李宗吾 本章字数:12168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29日 19:24


厚黑随笔③

  有人读《厚黑经》,读至“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发生疑问道:“李宗吾,你这话恐说错了。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诱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见仁义是本然的。你怎么把厚黑说成本然,把仁义说成外诱?”我说:“我倒没有错,只怕孟子错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他这个话,究竟对不对,我们要实地试验,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亲生小孩抱出来,由我当着孟子试验,母亲抱着小孩吃饭,小孩伸手来拖,如不提防,碗就会落地打烂。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母亲手中拿一块糕饼,小孩伸出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亲爱?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寻得一个小孩,没得这种现象,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即是全世界的小孩,无一不然,可见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当然成立。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就伸手去夺,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义,都该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扩而充之,现在许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钱,即是把小孩时夺取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许多志士,对于忠实同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现在的党人,小孩那种心理,丝毫没有失掉,可见中国闹到这么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干的,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指定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几个人为模范人物。迄今二十四年,并没一人学到。假令有一人像刘备,过去的四川,何至成为魔窟?有一人像孙权,过去的宁粤,何至会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伪满敢独立吗?有一人像刘邦,中国会四分五裂吗?吾尝曰:“刘邦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刘备、孙权可矣。”所以说中国闹得这么糟,不是我信徒干的。

  汉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夺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唐太宗杀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这即是《厚黑经》上所说:“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咏汉高祖诗云:“俎上肉,杯中羹,黄袍念重翁面轻。羹轹嫂,羹颉候,一饭之仇报不休。……君不见汉家开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乃如此。”汉高祖把通常所谓三伦,与夫礼义廉耻,扫荡得干干净净,这即是《厚黑经》中所说:“去夫外诱之仁义。”

  我主张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谈及,友人说:“近来西洋出了许多心理学的书,你虽不懂外国文,也无妨买些译本来看。”我说:“你这个话太奇了,我说个笑话你听,从前有个督学,视查某校,对校长说:‘你这个学校,光线不足。’校长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购买去了。’人人有一个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它就是一副仪器标本,随时随地,都可以试验,朝夕与我交往的人,就是我的试验品,你叫我看外国人着的心理学书,岂不等于到上海买光线吗?”闻者无辞可陈。

  人性本是无善无恶,也可说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出来,于整个人性中,截取半面以立说,成为性善说。遗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论,就成为性恶说。因为各有一半的真理,故两说都可以并存,又因为只占得真理之一半,故两说互相攻击。

  有孟子之性善说,就有荀子之性恶说,与之对抗。有王阳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学,与之对抗。大凡学说愈偏,则愈新奇,欢迎者遂愈众,这本是一种公例。孟子之性善说,已经偏了,王阳明之致良知更偏,所以阳明之说,一倡出来,就风靡天下。荀子的性恶说,已经偏了,鄙人的厚黑学更偏,所以厚黑学一倡出来,就洋溢乎四川。王阳明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把良知两字,讲得头头是道。李宗吾说:“小孩见母亲口中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见哥哥近前,自然会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讲得头头是道。自阳明目中来看,满街都是圣人,自鄙人目中看来,满街都是厚黑。有人呼我为教主,我何敢当,我在学术界,只取得与阳明对等的位置罢了,不过阳明在孔庙中配享,吃冷猪肉,不免寄人篱下,我将来当另建厚黑庙,以廖大圣人和王简恒、雷民心诸配享。

  我的厚黑学,本来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有对等的价值,何以王阳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非议?因为自古迄今,社会上有一种公共的黑幕,这种黑幕,只许彼此心心相喻,不许揭穿了,揭穿了,就要受社会的制裁,这也是一种公例。我向每人讲厚黑学,只消连讲两三点钟,听者大都津津有味,说道:“我平日也这样想,不过莫有拿出来讲。”请问:心中既是这样想,为什么不拿出来讲呢?这是暗中受了这种公例支配的缘故。我赤裸裸地揭穿出来,是违反了公例,当然社会不许可。

  社会上何以会生出这种公例呢?俗语有两句:“逢人短命,遇货添钱。”诸君想必都知道,假如你遇着一个人,你问他尊齿?他答:“今年五十岁了。”你说:“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岁的人,最多不过四十岁罢了。”他听了,一定很欢喜,是之谓“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见一张桌子……问他买成若干钱,他答道:“买成四元。”你说:“这张桌子,普通价值八元,再买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会买。”他听了,一定也很欢喜,是之谓“遇货添钱”.人们的习性,既是这样,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这种公例。主张性善说者,无异于说:“世间尽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说这话的人,怎么不受欢迎?主张性恶说者,等于说:“世间尽是坏人,你是坏人,我也是坏人。”说这话的人,怎么不受排斥?荀子本来是入了孔庙,后来因为他言性恶,把他请出来,打脱了冷猪肉,就是受了这种公例的制裁,于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庙中,大吃其冷猪肉。

  孟子书上有“阉然媚于世也”一句话,可说是孟子与宋明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恶说是箴世,性善说是媚世。性善说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妇媚语也。性恶说者曰:“你是坏人,我也是坏人!”此志士箴言也。天下妾妇多而志士少,箴言为举世所厌闻,荀子之步出孔庙也宜哉。呜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近人蒋维乔着《中国近三百年哲学史》说,“荀子在周末,倡性恶说,后儒非之者多,绝无一人左袒之者,历一千九百余年,俞曲园独毅然赞同之,……我国主张性恶说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园是经学大师,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经学,他着的《性恶》上下两篇,若存若亡,可以说中国言性恶之书,除荀子而外,几乎莫有了,箴言为举世所厌闻,故敢于直说的人,绝无仅有。

  滔滔天下,皆是讳病忌医的人,所以敢于言恶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舍得牺牲者不能,荀子牺牲孔庙中的冷猪肉不吃,才敢于言性恶,李宗吾牺牲英雄豪杰不当,才敢于讲厚黑学。将来建厚黑庙时,定要在后面,与荀子修一个启圣殿,使他老人家,借着厚黑教主的余荫,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猪肉。

  常常有人向我说道:“你的说法未免太偏。”我说:“诚然,唯其偏,才医得好病,芒硝大黄,萱桂附片,其性至偏,名医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药也。药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参甘草,请问世间的大病,被泡参甘草医好者有几?自孟子而后,性善说充塞天下,把全社会养成一种不痒不痛的大肿病,非得痛痛地打几针,烧几艾不可。医寒病用热药,医热病用寒药。所以听我讲厚黑学的人,常常说道:”你的议论,很痛快。“因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针之灸之,才觉得痛,针灸后,全体畅适,才觉得快。

  有人读了《厚黑丛话》,说道:”你何必说这些鬼话?“我说:”我逢着人说人话,逢着鬼说鬼话,请问当间之世,不说鬼话,说什么?我这部《厚黑丛话》,人见之则为人话,鬼见之则为鬼话。“我不知道这一生中,与孔子有何冤孽,他讲他的仁义,偏偏遇着一个讲厚黑的我,我讲的厚黑,偏偏遇着一个讲仁义的他,我们两家的学说,极端相反,永世是冲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与孔子讲和好了。我想个折中调和的法子,提出两句口号:”厚黑为里,仁义为表。“换言之,即是枕头上放一部《厚黑学》,案头上放一部《四书五经》,心头上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神位“,壁头上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从此以后,我的信徒,即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们两家学说,永世不会冲突了,千百年后,有人出来做一篇”仲尼宗吾合传“,一定说道:”仁近于厚,义近于黑,宗吾引绳墨,一切事情,仁义之弊,流于麻木不仁,而宗吾深远矣。“讳病忌医,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医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针灸了一下,医界就哗然,说他违背了公例,把他逐出医业公会,把招牌与他下了,药铺与他关了。李宗吾出来,大讲厚黑学,叫人把衣服脱了,赤条条地施用刀针,这是自荀子而后,二千多年,都莫得这种医法,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疯子也。

  昨有友人来访,见我桌上堆些《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一类书,诧异道:”你怎么看这类书?“我说我怎么不看这类书?相传某国有一井,汲饮者立发狂,全国人皆饮井之水,全国人皆狂,独有一人,自凿一井饮之,独不狂,全国人都说他得了狂病,捉他来,针之灸之,施以种种治疗,此人不得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饮之,于是全国人都欢欣鼓舞道:”我们国中,从此无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医疯病,针之灸之,只好在桌上堆满宋明诸儒的书,自己治疗。

  人性是浑然的,仿佛是一个大城,王阳明从东门攻入,我从西门攻入,攻进去之后,所见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样。人性以告子所说,无善无不善,最为真确,王阳明倡致良知之说,是主张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等语,请问此种说法,与告子何异?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是性恶说这面的说法,民国九年,我创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这种说法,即是告子的说法。告子曰:”性犹湍水也。“五个字,换言之即是”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

  孟荀二人,都是于整个人性之中,各截半面以立论,所以把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合而为一,理论就圆满了,二说相合,即成为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人问:孟子的学说,那能与荀子学说相合?我说: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于亲。“请问二人之说,岂不是一样吗?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据孟子所说:满了五十岁的人,还爱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见大舜一人,请问人性的真相,究竟怎样?难道孟荀之说不能相合吗?

  性善说与性恶说,既可合而一,则王阳明之致良知,与李宗吾之厚黑学,即可合而为一。人问:怎么可合而为一?我说: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厚黑经》曰:”大好色终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厚黑经》曰:”八百岁而慕少艾者,予终彭祖见之矣。“爱亲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好色也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爱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父母,同时就可把少壮好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少艾。昔人说;王学末流之弊,至于荡检逾闲,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学致出来的缘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爱亲,是性命之正,少壮好色,是形气之私,此等说法,真是穿凿附会。其实孩提爱亲,非爱亲也,爱其饮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抚养,则只爱乳母不爱生母,是其明证,爱乳母,与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贯的,无非是为我而已。为我为人类天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故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最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爱亲者,食也,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为人类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种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谓性。“王阳明从性善说悟人,我从性恶说悟人,同到无恶无善而止。我同人讲厚黑,等于用手指月,人能循着手看去,就可以看见天上之月,人能循着厚黑学研究下去,就可以窥见人性之真相。常有人,执着厚黑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于在我手中寻月,真可谓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学》,拿与此等人读,真是罪过。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全是从需要生出来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饮我食我之父母。少壮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满足色欲之少艾与妻子。出仕需功名也,君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谓目标,目标一定,则只知向之而趋,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标在功名,则吴起可以杀其妻,汉高祖可以分父之羹,乐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标在父母,则郭巨可以埋儿,姜诗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尸。目标在色欲,则齐襄公可以淫其妹,卫宣公可以纳其媳,晋献公可以承父妾。着者认为:人的天性,即是这样,所以性善性恶问题,我们无须多所争辩,负有领导国人之责者,只须确定目标,纠正国人的目标就是了。我国现在的大患,在日本压迫,故当提出日本为目标,手有指,指日本;目有视,视日本;口有道,道日本;心有思,思日本,使全国人力之视线,集中在这一点,于是乎吴起也,汉高祖也,乐羊子也,郭巨也,姜诗也,伍子胥也,齐襄公也,卫宣公也,晋献公也,一一向目标而趋,救国之道,如是而已。全国四万万人,有四万万根力线,根根力线,直达日本,根根力线,挺然特立,此种之义,可名之曰”合力主义“,而其要点,则从人人思想独立开始。

  有人问我道:你既自称厚黑教主,当然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据你说:你不懂外国文,有人劝你看西洋心理学译本,你也不看,像你这样的孤陋寡闻,怎够称得上教主?我说道:我试问你们的孔夫子不唯西洋译本未读过,西洋这个名词,都未听过,怎能会称至圣先师?你进文庙,去把他的牌位,打来烧了,我这厚黑教主的名称,立即登报取消。我再问:西洋希腊三哲,不唯连他们西洋大哲学家康德诸人的书,一本未读过,并且恐怕现在英法德美诸国的字,一个也认不得,怎会称西洋圣人?

  更奇者,释迦佛,中国字,西洋字,一个都认不得;中国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个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闻,万倍于我这个厚黑教主。居然成为五洲万国第一个大圣人,这又是什么道理?嘘,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正在划出厚黑区域,建立厚黑哲学,我行我素,固不暇同诸君哓哓置辩也。

  我是八股校的修业生,生平所知者,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说道:”可惜你不懂科学,所以你种种说法,不合科学规律。“我说:我在讲八股,你怎么同我讲起科学来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学家不懂八股,一切着作,全不合八股文法。我把达尔文的《物种源论》,斯密士(亚当·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以评八股之法评之,每书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人问:”究竟不通之点安在?你何得信口空说?“我说:你把我的《厚黑丛书》读完了,自然明白。

  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谓至矣,

蔑以加矣,而不知西洋科学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于中国之八股。现在全世界纷纷扰扰,就是几部死不通的文章酿出来的。因为达尔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会有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因为孟德斯鸠的文章不通,我国过去二十四年,才会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会组织不健全。人问:”这部书也不通,那部书也不通,要什么书才通?“我说:只有《厚黑学》大通而特通。

  幸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学也!如果我懂了科学,恐怕今日尚在朝日日地喊:达尔文圣人也,斯密士圣人也,孟德斯鸠圣人也,墨索里尼、希特勒,无一非圣人也。怎么会写《厚黑丛话》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的《厚黑丛书》为新刑律,把古之达尔文、斯密士、孟德斯鸠,今之墨索里尼、希特勒,一一处以枪毙,而后国际上、经济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国的八股研究好了,不过变成迂腐不堪的穷骨头,如李宗吾一类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学家达尔文、斯密士诸人的学说,研究好了,立即要尸骨成山,血水成河。我素来对于中国的圣人很怀疑,乃一一加以研究,才知道西洋的圣人,更是可怀疑。

  我之所以成为厚黑教主者,得力处全在不肯读书。不唯西洋译本不喜读,就是中国书也不认真读,凡与我相熟的朋友,都晓得我的脾气,无论什么书,抓着就看,先把序看了,我只看首几页,或从末尾倒起看,或随便从中乱翻来看,或跳几页看,略知书中大意就是了。如认为有趣味的几句,我就细细地反复咀嚼,于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思到别地方去了。无论什么高深的哲学书,和最粗浅的戏曲小说,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视之,都是一样读法。

  我认为世间的书有三类,一为宇宙自然的书,二为我脑中固有的书,三为古今人所着的书,我辈当以第一种第二种融合读之,至于第三种,不过借以引起我脑中蕴藏之理而已,或供我印证而已,我所需于第三者,不过如是,中国之书,已足供我之用而有余,安用疲敝精神,读西洋课本焉。

  我读书的秘诀,是”跑马观花“四字,甚至有时跑马而不观花。中国的花圃,马儿都跑不完,怎能说到外国?人问:”你读书既是跑马观花,何以你这《厚黑丛话》中,有时把书缝缝里细微事,说得津津有味?“我说:说了奇怪,这些细微事,一接目即刺眼,我打马飞跑时,曾见一朵鲜艳之花,即下马细细赏玩,有时觉得豆子大的花儿,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书缝缝里细微事,也会跳入《厚黑丛话》来。

  我是懒人,懒则不肯苦心读书,然而我有我的懒人哲学: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项羽,七十余战,战无不胜,到了乌江,身边只有二十八骑,还三战三胜,然而他学兵法,不过略知其意罢了。古今政治家,推诸葛武侯为第一,他读书也是只观大略,陶渊明在诗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读兵书者莫如赵括,长平之役,一败涂地。读书最多者如刘歆,辅佐王莽,以周礼治天下,闹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选》的李善,号称书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书这个东西,等于食物一般,食所以疗饥,书所以疗愚,饮食吃多了不消化,会生病,书读多了不消化,也会作怪。越读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谓书呆子是也。王安石读书不消化,新法才行不通,程伊川读书不消化,才有洛蜀之争,朱元晦读书不消化,才有庆元党案,才有朱陆之争。我国闹得这样糟,全被西洋书呆子所误。

  世界是进化的,从前的读书人,是埋头苦读,进化到项羽和诸葛武侯,发明了读书略观大意的法子,夫所谓略观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进化到了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并且不好读书。将来再进化,必至一书不读,一字不识,并且无理可解。呜呼,世无慧能,斯言也,从谁印证。

  我写《厚黑丛话》,遇着典故不够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人问:何必这样干?我说:自有宇宙以来,即应该有这种典故,乃竟无这种典故出现,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个,所以补造化之穷。人说:这类典故,古书中原有之,你书读少了,宜乎寻不出。我说: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昼夜摆在面前,攀目即见,既是好典故,我写《厚黑丛话》时,为甚躲在书堆,不会跳出来?既不会跳出,即是死东西,这种死典故,要它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说:你主张思想独立,讲来讲去,终逃不出孔子范围。我说:岂但孔子,我发明厚黑学,未逃出荀子性恶说的范围,我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犹湍水也“的范围。我作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范围。格外还有一位说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范围。

  宇宙真理,明明摆在我们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够细心观察,得出结果,俱是相同。我主张思想独立,揭示宗吾二字,以为标帜,一切道理,经我细心考虑而过,认为对的即说出,不管人是否说过,如果自己已经认为是对的了,因古人曾经说过,我就别创异说,求逃出古人范围,则是:对非古人立异,乃是对我自己立异,是为以吾叛吾,不得谓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释迦也,孟子也,甚至村言俗语,与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炉冶之,无门户,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谓宗吾。宗吾者,主见之谓也。我见为是者则是之,我见为非者则非之。前日之我以为是,今曰之我以为非,则以今日之我为主,如或回护前日之我,则今日之我,为前日之我之奴,是曰奴见,非主见,仍不得谓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张信徒也,皆达尔文信徒也,一听见厚黑学三字,即破口大骂,吾因续老子之语曰:”下下士闻道则大骂,不骂不足以为道。“日前我同某君谈话,引了几句孔子的话,某君道:”你是讲厚黑学的,怎样讲起孔子的学说来了?“我说:从前孔子出游,马吃了农民的禾,农民把马捉住,孔子命子贡去说,把话说尽了,不肯把马退还。回见孔子,孔子命马夫去,几句话说得农民大喜,立即退还。你想:孔门中,子贡是第一个会说话的,当初齐伐鲁,孔子命子贡去游说,子贡一出而却齐存鲁,破吴霸越。这样会说的人,独无奈农民何,其原因是子贡智识太高,说的话,农民听不入耳,马夫的智识,与之相等,故一说即入。观世音曰:应以宰官身得度者,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你当过厅长,我现厅长身而说法,你口诵孔子之言,我现孔子身而说法。一般人都说:”今日的人,远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错,鄙人虽不才,自问可以当孔子的马夫,而民国时代的厅长,不如孔子时代的农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谈话,旁边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吾谈这些!谨防把你写入《厚黑丛话》。“我说:”诸君放心,我这《厚黑丛话》中人物,是准备将来配享厚黑庙的,诸君自问,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写入《厚黑丛话》,我正怕你们将来混入厚黑庙。“因此我写这段文字,记其事而隐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中,五花八门的人,钻些进来,闹得如孔庙一般,我撰有《敬临食谱序》一篇,即表明此意,寻之如下:

  我有六十二岁的老学生黄敬临,他要求入厚黑庙配享,我业已允许,写入《厚黑丛话》,读者想还记得,他在成都百花潭侧,开一姑姑筵,备具极精美的肴馔,招徕顾主,读者或许照顾过。昨日到他公馆,见他正在凝神静气,楷书《资治通鉴》,我诧异道:”你怎么干这个事?“他说:”我自四十八岁以后,即矢志写书,已手定十三经一通,补写新旧唐书合钞,李善注文选,相台礼记,坡门唱和集,各一通,现在打算再写一部《资治通鉴》,以完夙愿。“我说:你这种主意就错了,你从前历任射洪、巫溪、荣经等县知事,我游迹所至询之人民,你政声很好,以为你一定在官场努力,干一番惊人事业,归而询知你退而庖之,自食其力,不禁大赞曰:”真吾徒也,特许入厚黑庙配享。“不料你在干这个生活。须知古今这一类生活的人,车载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吗?庖师是你特别专长,弃其所长而与人争胜负,何苦乃尔!鄙人所长者厚黑学,故专讲厚黑学,你所长者庖师,不如把所写十三经与夫《资治通鉴》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谱,倒还是不朽的盛业。

  敬临闻言,颇以为然,说道:”往年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充烹饪教师,曾分‘熏、蒸、烤、烘、爆、酱、卤、鲜、錂、糟’十门,教授学生,今打算就此十门,条分缕析,作为一种教科书,但兹事体大,苦无暇晷,奈何!“我说:”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为你计,每日高兴时,任写一二段,以随笔体裁写出,积久成帙,有暇再把它分出门类,如无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写出,将来老病侵寻,虽欲写,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临深感余言,乃着手写去。

  敬临的烹饪学,可称家学渊源,其祖父由江西宦游到川,精于治馔,为其子聘,妇非精烹饪者不合适,闻陈氏女,在室,能制咸菜三百余种,乃聘之,即敬临母也。于是以黄陈两家烹饪冶为一炉。清末,敬临宦游北京,慈禧后赏以四品衔,供职光禄寺三载,复以天厨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临之于烹饪,真可谓集大成者矣,有此绝艺,自己乃不甚重视,不以之公诸世而传诸后,不亦大可惜乎,敬临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于民则祀之,我常笑,孔庙中七十子之徒,中间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则姓名亦在若有若无之间,遑论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猪肉,亦可谓僭且滥矣。敬临撰食谱嘉惠后人,有此功德,自足庙食千秋,生前具美馔以食人,死后人具美馔以祀之,此固报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贵自立,敬临勉乎哉!

  孔子平日饭蔬饮水,后人以其不讲肴馔,至今以冷猪肉祀之,腥臭不可向迩。他日厚黑庙中,有敬临配享,后人不敢不以美馔进,吾可傲于众曰:吾门有敬临,冷猪肉可不入于口矣。是为序。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于成都。

  读者只知我会讲厚黑学,殊不知我还会作各种散文,诸君如欲表彰先德,有墓志传状等件,请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绝不会蹈韩昌黎谀墓之嫌。至于作寿文,尤是拿手好戏,寿星老读之,必多活若干岁。君如不信,有谢慧生寿文为证,寿文曰:

  慧生谢兄,六旬大庆,自撰征文启有云:”知旧矜之而锡之以言,以纠过去六十年之失,乃所愿承,苟过爱而望去年之延,多为之辞,乃多持(慧生名)之惭且愧,益不可仰矣。“等语。慧生与我同乡,前此之失,唯我能纠之,若欲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以献。

  民国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报上发表《厚黑学》,其时张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见着我说道:”你疯了吗?什么厚黑学,天天在报上登载,成都近有一伙疯子,巡警总督杨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刚,其他如卢锡卿、方琢章等,朝日跑来同我吵闹,我将修一疯人院,把这些疯子,一齐关起来,你这个乱说大仙,也非关在疯人院不可。“我说:”噫!我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你把我认为疯子,我替你的甑子担忧。“后来列五改任民政长,袁世凯调之进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会着我说道:”昨夜谢慧生说:‘细想起来,李宗吾那个说法,真是用得着。’“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岂妄哉?疯子的话,都听得吗?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经倒了,今当临别赠言,我告诉你两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知他信道不笃,后在天津织袜,被袁世凯逮京枪毙。他在天牢内坐了几个月,不知五更梦醒之时,曾想及四川李疯子的学说否?宣布死刑时,列五神色夷然,负手旁立,作微笑状。同刑某君,呼冤忿骂。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说了!今日之事,你还在梦中。“大约列五此时,大梦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实系违反疯子学说所致。

  同学雷君铁崖,留学日本,卖文为活,满肚皮不合时宜,满清末年跑到西湖白云寺去做和尚。反正时,任孙总统秘书,未几辞职,做诗云:”一笑飘然去,霜风透骨寒。八年革命党,半月秘书官。稷下竽方滥,邯郸梦已残。西湖山色好,莫让老僧看。“他对时事非常愤懑,在上海,曾语某君言:”你回去告诉李宗吾,叫他厚黑学,少讲些。“旋得疯癫病,终日抱一瓶酒,逢人即乱说,常常独自一人,倒卧街中,人事不醒,警察看见,把他弄回,时愈时发,民国九年竟死。我这种学说,正是医他那种病的妙药,他不唯不照方服药,反痛诋医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铁崖,均系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对我的学说,结果如此,独慧生知道疯子的学说用得着,居然活了六十岁,倘循着这条路走去,就再活六十岁也是很可能的。我发明厚黑学二十余年,私淑弟子遍天下,尽都轰轰烈烈,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偏偏同我讲学的几个朋友,列五、铁崖而外,如廖君绪初,杨君泽溥,王君简恒,谢君绶青,张君荔丹,对于吾道,均茫无所得,先后憔悴忧伤以死。慧生于吾道,似乎有明了的认识了,独不解何以蛰居海上,寂然无闻,得非过我门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窥涯矣,亦获享此高寿,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进之可以干惊天动地的事业,退之亦可延年益寿。今者远隔数千里,不获登堂拜祝,谨献此文,为慧生兄庆,兼为吾党劝,想慧生兄读之,当亦掀髯大笑,满饮数觞也。民国二十四年元月,弟李宗吾拜撰。

  后来我在重庆,遇着慧生侄又华,新自上海归来,说道:”家叔见此文,非常高兴,说道’李先生说我,还要再活六十岁,那个时候,你们也有八九十岁了,恐怕还活我不赢‘.“子章骷髅,不过愈疟疾而已,陈琳檄文,不过愈头风而已,我为学说,直能延年益寿。诸君试买一本读读,比吃红色药丸,参茸卫生丸,功效何啻万倍。

  民国二年,讨袁失败后,我在成都会着一人,瘦而长,问其姓名,为隆昌黄容九,他问了我的姓名,面露惊愕色,说道:”你是不是讲厚黑学那个李某?“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在北京听见列五说过。“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传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为之庆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坝省立第二中学,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历叙近况,及织袜情形,并说当局如何如何与他为难。我读了,大惊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闻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做手卷,请名人题跋,以为信道不笃者戒。

  列五是民国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枪毙,如今整整死了二十一年。我这疯子的徽号,起初是他喊起的,诸君旁观者清,请批评一下:”究竟我是疯的,他是疯的?“宋朝米芾,人呼之为”米癫“,一日苏东坡请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为米癫?请质之子瞻。“苏东坡笑曰:”吾从众。“我请诸君批评,我是不是疯子?诸君一定说:”吾从众。“果若此,吾替诸君危矣!且替中华民国危矣!何以故?曰:有张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国过去二十四年的历史在。

  去岁(民国二十四年)元旦,《华西报》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题曰”元旦预言“.我的预言,是”中国必兴,日本必败“八个字,这是我从厚黑史观推论出来的必然的结果,不过文中未提明厚黑学三字罢了。今年《华西报》发元旦增刊,先数日总编辑请我做一篇文章,我说:做则必做,但我做了,你则非刊上不行,我的题目,是”厚黑年“三字。他听了默然不语。所以民国二十五年《华西报》元旦增刊,诸名流都有文字,独莫有厚黑教主的名字,就是这个原因。我认为民国二十五年,是中国的厚黑年,也即是一千九百三十六年,为全世界的厚黑年,诸君不信,请详考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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