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29日 19:24
蔑以加矣,而不知西洋科学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于中国之八股。现在全世界纷纷扰扰,就是几部死不通的文章酿出来的。因为达尔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会有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因为孟德斯鸠的文章不通,我国过去二十四年,才会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会组织不健全。人问:”这部书也不通,那部书也不通,要什么书才通?“我说:只有《厚黑学》大通而特通。
幸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学也!如果我懂了科学,恐怕今日尚在朝日日地喊:达尔文圣人也,斯密士圣人也,孟德斯鸠圣人也,墨索里尼、希特勒,无一非圣人也。怎么会写《厚黑丛话》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的《厚黑丛书》为新刑律,把古之达尔文、斯密士、孟德斯鸠,今之墨索里尼、希特勒,一一处以枪毙,而后国际上、经济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国的八股研究好了,不过变成迂腐不堪的穷骨头,如李宗吾一类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学家达尔文、斯密士诸人的学说,研究好了,立即要尸骨成山,血水成河。我素来对于中国的圣人很怀疑,乃一一加以研究,才知道西洋的圣人,更是可怀疑。
我之所以成为厚黑教主者,得力处全在不肯读书。不唯西洋译本不喜读,就是中国书也不认真读,凡与我相熟的朋友,都晓得我的脾气,无论什么书,抓着就看,先把序看了,我只看首几页,或从末尾倒起看,或随便从中乱翻来看,或跳几页看,略知书中大意就是了。如认为有趣味的几句,我就细细地反复咀嚼,于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思到别地方去了。无论什么高深的哲学书,和最粗浅的戏曲小说,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视之,都是一样读法。
我认为世间的书有三类,一为宇宙自然的书,二为我脑中固有的书,三为古今人所着的书,我辈当以第一种第二种融合读之,至于第三种,不过借以引起我脑中蕴藏之理而已,或供我印证而已,我所需于第三者,不过如是,中国之书,已足供我之用而有余,安用疲敝精神,读西洋课本焉。
我读书的秘诀,是”跑马观花“四字,甚至有时跑马而不观花。中国的花圃,马儿都跑不完,怎能说到外国?人问:”你读书既是跑马观花,何以你这《厚黑丛话》中,有时把书缝缝里细微事,说得津津有味?“我说:说了奇怪,这些细微事,一接目即刺眼,我打马飞跑时,曾见一朵鲜艳之花,即下马细细赏玩,有时觉得豆子大的花儿,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书缝缝里细微事,也会跳入《厚黑丛话》来。
我是懒人,懒则不肯苦心读书,然而我有我的懒人哲学: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项羽,七十余战,战无不胜,到了乌江,身边只有二十八骑,还三战三胜,然而他学兵法,不过略知其意罢了。古今政治家,推诸葛武侯为第一,他读书也是只观大略,陶渊明在诗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读兵书者莫如赵括,长平之役,一败涂地。读书最多者如刘歆,辅佐王莽,以周礼治天下,闹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选》的李善,号称书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书这个东西,等于食物一般,食所以疗饥,书所以疗愚,饮食吃多了不消化,会生病,书读多了不消化,也会作怪。越读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谓书呆子是也。王安石读书不消化,新法才行不通,程伊川读书不消化,才有洛蜀之争,朱元晦读书不消化,才有庆元党案,才有朱陆之争。我国闹得这样糟,全被西洋书呆子所误。
世界是进化的,从前的读书人,是埋头苦读,进化到项羽和诸葛武侯,发明了读书略观大意的法子,夫所谓略观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进化到了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并且不好读书。将来再进化,必至一书不读,一字不识,并且无理可解。呜呼,世无慧能,斯言也,从谁印证。
我写《厚黑丛话》,遇着典故不够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人问:何必这样干?我说:自有宇宙以来,即应该有这种典故,乃竟无这种典故出现,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个,所以补造化之穷。人说:这类典故,古书中原有之,你书读少了,宜乎寻不出。我说: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昼夜摆在面前,攀目即见,既是好典故,我写《厚黑丛话》时,为甚躲在书堆,不会跳出来?既不会跳出,即是死东西,这种死典故,要它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说:你主张思想独立,讲来讲去,终逃不出孔子范围。我说:岂但孔子,我发明厚黑学,未逃出荀子性恶说的范围,我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犹湍水也“的范围。我作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范围。格外还有一位说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范围。
宇宙真理,明明摆在我们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够细心观察,得出结果,俱是相同。我主张思想独立,揭示宗吾二字,以为标帜,一切道理,经我细心考虑而过,认为对的即说出,不管人是否说过,如果自己已经认为是对的了,因古人曾经说过,我就别创异说,求逃出古人范围,则是:对非古人立异,乃是对我自己立异,是为以吾叛吾,不得谓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释迦也,孟子也,甚至村言俗语,与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炉冶之,无门户,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谓宗吾。宗吾者,主见之谓也。我见为是者则是之,我见为非者则非之。前日之我以为是,今曰之我以为非,则以今日之我为主,如或回护前日之我,则今日之我,为前日之我之奴,是曰奴见,非主见,仍不得谓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张信徒也,皆达尔文信徒也,一听见厚黑学三字,即破口大骂,吾因续老子之语曰:”下下士闻道则大骂,不骂不足以为道。“日前我同某君谈话,引了几句孔子的话,某君道:”你是讲厚黑学的,怎样讲起孔子的学说来了?“我说:从前孔子出游,马吃了农民的禾,农民把马捉住,孔子命子贡去说,把话说尽了,不肯把马退还。回见孔子,孔子命马夫去,几句话说得农民大喜,立即退还。你想:孔门中,子贡是第一个会说话的,当初齐伐鲁,孔子命子贡去游说,子贡一出而却齐存鲁,破吴霸越。这样会说的人,独无奈农民何,其原因是子贡智识太高,说的话,农民听不入耳,马夫的智识,与之相等,故一说即入。观世音曰:应以宰官身得度者,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你当过厅长,我现厅长身而说法,你口诵孔子之言,我现孔子身而说法。一般人都说:”今日的人,远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错,鄙人虽不才,自问可以当孔子的马夫,而民国时代的厅长,不如孔子时代的农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谈话,旁边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吾谈这些!谨防把你写入《厚黑丛话》。“我说:”诸君放心,我这《厚黑丛话》中人物,是准备将来配享厚黑庙的,诸君自问,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写入《厚黑丛话》,我正怕你们将来混入厚黑庙。“因此我写这段文字,记其事而隐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中,五花八门的人,钻些进来,闹得如孔庙一般,我撰有《敬临食谱序》一篇,即表明此意,寻之如下:
我有六十二岁的老学生黄敬临,他要求入厚黑庙配享,我业已允许,写入《厚黑丛话》,读者想还记得,他在成都百花潭侧,开一姑姑筵,备具极精美的肴馔,招徕顾主,读者或许照顾过。昨日到他公馆,见他正在凝神静气,楷书《资治通鉴》,我诧异道:”你怎么干这个事?“他说:”我自四十八岁以后,即矢志写书,已手定十三经一通,补写新旧唐书合钞,李善注文选,相台礼记,坡门唱和集,各一通,现在打算再写一部《资治通鉴》,以完夙愿。“我说:你这种主意就错了,你从前历任射洪、巫溪、荣经等县知事,我游迹所至询之人民,你政声很好,以为你一定在官场努力,干一番惊人事业,归而询知你退而庖之,自食其力,不禁大赞曰:”真吾徒也,特许入厚黑庙配享。“不料你在干这个生活。须知古今这一类生活的人,车载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吗?庖师是你特别专长,弃其所长而与人争胜负,何苦乃尔!鄙人所长者厚黑学,故专讲厚黑学,你所长者庖师,不如把所写十三经与夫《资治通鉴》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谱,倒还是不朽的盛业。
敬临闻言,颇以为然,说道:”往年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充烹饪教师,曾分‘熏、蒸、烤、烘、爆、酱、卤、鲜、錂、糟’十门,教授学生,今打算就此十门,条分缕析,作为一种教科书,但兹事体大,苦无暇晷,奈何!“我说:”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为你计,每日高兴时,任写一二段,以随笔体裁写出,积久成帙,有暇再把它分出门类,如无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写出,将来老病侵寻,虽欲写,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临深感余言,乃着手写去。
敬临的烹饪学,可称家学渊源,其祖父由江西宦游到川,精于治馔,为其子聘,妇非精烹饪者不合适,闻陈氏女,在室,能制咸菜三百余种,乃聘之,即敬临母也。于是以黄陈两家烹饪冶为一炉。清末,敬临宦游北京,慈禧后赏以四品衔,供职光禄寺三载,复以天厨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临之于烹饪,真可谓集大成者矣,有此绝艺,自己乃不甚重视,不以之公诸世而传诸后,不亦大可惜乎,敬临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于民则祀之,我常笑,孔庙中七十子之徒,中间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则姓名亦在若有若无之间,遑论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猪肉,亦可谓僭且滥矣。敬临撰食谱嘉惠后人,有此功德,自足庙食千秋,生前具美馔以食人,死后人具美馔以祀之,此固报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贵自立,敬临勉乎哉!
孔子平日饭蔬饮水,后人以其不讲肴馔,至今以冷猪肉祀之,腥臭不可向迩。他日厚黑庙中,有敬临配享,后人不敢不以美馔进,吾可傲于众曰:吾门有敬临,冷猪肉可不入于口矣。是为序。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于成都。
读者只知我会讲厚黑学,殊不知我还会作各种散文,诸君如欲表彰先德,有墓志传状等件,请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绝不会蹈韩昌黎谀墓之嫌。至于作寿文,尤是拿手好戏,寿星老读之,必多活若干岁。君如不信,有谢慧生寿文为证,寿文曰:
慧生谢兄,六旬大庆,自撰征文启有云:”知旧矜之而锡之以言,以纠过去六十年之失,乃所愿承,苟过爱而望去年之延,多为之辞,乃多持(慧生名)之惭且愧,益不可仰矣。“等语。慧生与我同乡,前此之失,唯我能纠之,若欲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以献。
民国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报上发表《厚黑学》,其时张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见着我说道:”你疯了吗?什么厚黑学,天天在报上登载,成都近有一伙疯子,巡警总督杨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刚,其他如卢锡卿、方琢章等,朝日跑来同我吵闹,我将修一疯人院,把这些疯子,一齐关起来,你这个乱说大仙,也非关在疯人院不可。“我说:”噫!我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你把我认为疯子,我替你的甑子担忧。“后来列五改任民政长,袁世凯调之进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会着我说道:”昨夜谢慧生说:‘细想起来,李宗吾那个说法,真是用得着。’“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岂妄哉?疯子的话,都听得吗?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经倒了,今当临别赠言,我告诉你两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知他信道不笃,后在天津织袜,被袁世凯逮京枪毙。他在天牢内坐了几个月,不知五更梦醒之时,曾想及四川李疯子的学说否?宣布死刑时,列五神色夷然,负手旁立,作微笑状。同刑某君,呼冤忿骂。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说了!今日之事,你还在梦中。“大约列五此时,大梦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实系违反疯子学说所致。
同学雷君铁崖,留学日本,卖文为活,满肚皮不合时宜,满清末年跑到西湖白云寺去做和尚。反正时,任孙总统秘书,未几辞职,做诗云:”一笑飘然去,霜风透骨寒。八年革命党,半月秘书官。稷下竽方滥,邯郸梦已残。西湖山色好,莫让老僧看。“他对时事非常愤懑,在上海,曾语某君言:”你回去告诉李宗吾,叫他厚黑学,少讲些。“旋得疯癫病,终日抱一瓶酒,逢人即乱说,常常独自一人,倒卧街中,人事不醒,警察看见,把他弄回,时愈时发,民国九年竟死。我这种学说,正是医他那种病的妙药,他不唯不照方服药,反痛诋医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铁崖,均系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对我的学说,结果如此,独慧生知道疯子的学说用得着,居然活了六十岁,倘循着这条路走去,就再活六十岁也是很可能的。我发明厚黑学二十余年,私淑弟子遍天下,尽都轰轰烈烈,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偏偏同我讲学的几个朋友,列五、铁崖而外,如廖君绪初,杨君泽溥,王君简恒,谢君绶青,张君荔丹,对于吾道,均茫无所得,先后憔悴忧伤以死。慧生于吾道,似乎有明了的认识了,独不解何以蛰居海上,寂然无闻,得非过我门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窥涯矣,亦获享此高寿,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进之可以干惊天动地的事业,退之亦可延年益寿。今者远隔数千里,不获登堂拜祝,谨献此文,为慧生兄庆,兼为吾党劝,想慧生兄读之,当亦掀髯大笑,满饮数觞也。民国二十四年元月,弟李宗吾拜撰。
后来我在重庆,遇着慧生侄又华,新自上海归来,说道:”家叔见此文,非常高兴,说道’李先生说我,还要再活六十岁,那个时候,你们也有八九十岁了,恐怕还活我不赢‘.“子章骷髅,不过愈疟疾而已,陈琳檄文,不过愈头风而已,我为学说,直能延年益寿。诸君试买一本读读,比吃红色药丸,参茸卫生丸,功效何啻万倍。
民国二年,讨袁失败后,我在成都会着一人,瘦而长,问其姓名,为隆昌黄容九,他问了我的姓名,面露惊愕色,说道:”你是不是讲厚黑学那个李某?“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在北京听见列五说过。“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传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为之庆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坝省立第二中学,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历叙近况,及织袜情形,并说当局如何如何与他为难。我读了,大惊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闻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做手卷,请名人题跋,以为信道不笃者戒。
列五是民国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枪毙,如今整整死了二十一年。我这疯子的徽号,起初是他喊起的,诸君旁观者清,请批评一下:”究竟我是疯的,他是疯的?“宋朝米芾,人呼之为”米癫“,一日苏东坡请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为米癫?请质之子瞻。“苏东坡笑曰:”吾从众。“我请诸君批评,我是不是疯子?诸君一定说:”吾从众。“果若此,吾替诸君危矣!且替中华民国危矣!何以故?曰:有张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国过去二十四年的历史在。
去岁(民国二十四年)元旦,《华西报》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题曰”元旦预言“.我的预言,是”中国必兴,日本必败“八个字,这是我从厚黑史观推论出来的必然的结果,不过文中未提明厚黑学三字罢了。今年《华西报》发元旦增刊,先数日总编辑请我做一篇文章,我说:做则必做,但我做了,你则非刊上不行,我的题目,是”厚黑年“三字。他听了默然不语。所以民国二十五年《华西报》元旦增刊,诸名流都有文字,独莫有厚黑教主的名字,就是这个原因。我认为民国二十五年,是中国的厚黑年,也即是一千九百三十六年,为全世界的厚黑年,诸君不信,请详考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