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37
铜、锡无所不掺,字面不够雅致,于是被一些轻信的人所摈弃,连其中所含的金、银也遭到鄙视,真是可惜呀!我在《哭鄂文端公》中写道:”魂魄依附大袷回到了天朝。“程梦湘争辩说:”‘袷’字能进入礼仪,但不能进入诗歌。“我虽然一时不能更改,但心里被他所折服。
七一、无题与有题
【原文】
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之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略见大意。
【译文】
没有题目的诗作,是上天发出的声音;有题目的诗作,是人发出的声音。上天发出的声音容易工整,人发出的声音难于工整。《三百篇》、《古诗十九首》,都是无题之作,后人取诗中前面一二个字作题目,于是流传千古,独一无二。自汉魏以来,有诗题才有诗,而诗中的性情渐渐疏离。到唐代有人作五言八韵的试帖,用格律加以限制,因而诗中的性情更加远离。并有”赋得“等名目,用诗作诗,就好比用水来洗水,更加没有意味。作诗的真谛每况愈下。我小时候写过一句诗说:”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从这句诗中大略可见我的观点。
七二、诗歌的妙处
【原文】
东坡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最妙。然须知作此诗而竟不是此诗,则尤非诗人矣。其妙处总在旁见侧出,吸取题神,不是此诗,恰是此诗。古梅花诗佳者多矣。冯钝吟云:”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咏芦花》诗,颇刻划矣。刘霞裳云:”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从不识春愁。“余不觉失色。金寿门画杏花一枝,题云:”香骢红雨上林街,墙内枝从墙外开。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见状元来。“咏梅而思至于冰,咏芦花而思至于杨花,咏杏花而思至于状元,皆从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译文】
苏东坡说过:”一作诗就是这首诗,就知道这人不是诗人。“这句话说得很好。但是要知道做这首诗竟然做出的不是这首诗,则更不是诗人啊。诗的妙处在于主题总在旁侧显现,看着不像这首诗,其实恰恰是这首诗。古代梅花诗写得好的很多,冯钝吟说:”羡慕西溪水清绝无双,冰刚刚融化就见它盛开。“这是前人所未有的。我的《咪芦花》诗,十分像他的这一首。刘霞裳说:”知不知道杨花反而十分羡慕你,一生不知道什么叫春愁。“我不觉失色。金寿门画杏花一枝,旁边题诗说:”上林街上红雨飘落马蹄生香,树枝从墙内伸到墙外并开出了花。只有杏花十分得意,三年后又看到状元郎回来。“由咪梅想到冰,由咏芦花想到杨花,由咏杏花而想到状元,都是从极高处落笔,又怎能不是好诗呢?
七三、诗贵真切
【原文】
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可以词害意。若认以为真,则两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仅存若干?且可精选者,亦不过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①,美谷也,而必加舂揄扬簸之功;赤董之铜②,良金也,而必加千辟万灌之铸。
【注释】
①芑:一种谷类植物。
②董:纯正。
【译文】
作诗很难做到真切感人,必须先有真情实感然后才能达到真切,否则只能敷衍成文;作诗很难做到淡雅,必须先具备渊博的学问才能达到淡雅的境地,否则诗就会粗俗不堪。李白喝酒一斗写成百篇诗歌,苏轼的嬉笑怒骂都可写成文章,这些都不过是一时兴致到来时所得的语句,不能因选词而损害了意境。若引以为真,那么他们二人的文集,最好扔到破屋子里去,为何反而存下来这么多呢?而且可以精选出来的,也不过十分之五六。人怎么可以依仗才能而放任自己呢?糜和芑都是美味的粮食,但也必须加以舂捣和扬簸;纯正的铜,相当于上好的金子,但必须加以千锤百炼。
七四、诗歌不宜分期精雕细刻
【原文】
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①。尝举盛唐贺知章《咏柳》云:”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初唐张谓之《安乐公主山庄》诗:”灵泉巧凿天孙锦②,孝笋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极矣,得不谓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琐碎极矣,得不谓之宋诗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乐府》云:”三更风作切梦刀,万转愁成绕肠线。“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处,必以为宋、元最后之诗。
【注释】
①雅:平素,向来。
②天孙:植物的再生或蘖生者。
【译文】
谈到诗歌就区分唐诗、宋诗,并分为中期、晚期,我向来不喜欢这样。我曾经例举盛唐贺知章的《咏柳》:”不知道这细细的绿叶是谁裁剪出来的,原来是2月的春风,它就像那锋利的剪刀。“初唐张谓之《安乐公主山庄》:”灵泉巧妙地凿出自然天成的锦绣画卷,孝顺的竹笋也能抽出金枝玉叶。“这些诗句都极其雕饰,难道不像是出自中唐、晚唐?杜甫的”影子受到碧绿清水的勾引,凤儿嫉妒红花便将它吹倒“,”老迈的妻子用纸画出棋盘,年幼的孩子敲针作钓鱼钩。“琐碎到了极点,难道不像是宋诗吗?不仅如此,施肩吾《古乐府》:”半夜三更吹起大风,就像是切断好梦的利刃,万般的愁绪就像是缠绕肠子的丝线。“如此雕饰,恰恰产生于晚唐之前。轻信的人不知出处,一定以为是宋、元后期的作品。
七五、杜甫的随兴诗
【原文】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兴》八首,而世间耳食者,往往赞叹,奉为标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负之才,其佳处未易窥测;此八首,不过一时兴到语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两开“,曰”还泛泛“,曰”故飞飞“;习气大重,毫无意义。即如韩昌黎之”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此与《一夕话》之”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何殊。今人将此学韩杜,便入魔障。有学究言:”人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有纨绔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圣人。“问之,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也。闻者大笑。
【译文】
我一直不喜欢杜甫的《秋兴》八首,但那些轻信的人往往赞叹它,并将之奉为标准。他们不知道杜甫有很大的才气,他的好处不容易窥测。这八首诗,不过是一时兴致所致随口而出,并不是最好的。比如说,诗中用有”一系“、”两开“、”还泛泛“、”故飞飞“,这些词语表现出了太重的习气,毫无意义。好像韩愈的”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这与《一夕话》中的”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有什么不同?现在的人将这些东西当作学韩愈杜甫的标准,这就走火入魔了。有学究说:”谁能够按《论语》中的一句来行事,便是圣人。“有纨绔子弟笑着说:”我已按三句做了,恐怕还不是圣人。“问他是哪三句,他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听者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