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37
堆中求之。方悟著作与考订两家,鸿沟界限,非亲历不知。或问:“两家孰优?”曰:“天下先有著作,而后有书,有书而后有考据。著述始于三代六经,考据始于汉、唐注疏。考其先后,知所优劣矣。著作如水,自为江海;考据如火,必附柴薪。‘作者之谓圣’,词章是也;‘述者之谓明’,考据是也。”
【译文】
王梦楼说:“有关词章方面的学问,从表面看没有多少,但搜寻起来却无穷无尽。如今那些聪明而有才学的人,往往轻视诗文,躲藏起来把精力投向研究经书注释史料。他们不知道自己所会的只是词章的皮毛而已,没有汲取精髓,因而轻易作出取舍;如果研究得很深透,必然为日子太短而心中想做的事很多而发愁,孜孜不倦致力于此犹嫌不够,哪里有闲工夫另寻考据呢?”我认为他的话有道理。但是人的才力各有所适,区别只在一纵一横而已。郑、马主攻纵,崔、蔡主攻横,实在是很难做到两个方面都能兼顾到的。我曾考证查核古代官制,检索查寻群书,也只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而偶然想作一首诗,却觉得神思滞塞,不能通畅,也想从故纸堆中找到合适的句子。这才醒悟作诗与考据两家的鸿沟与界限,不是亲身经历不会明白。有人问:“著作与考据两家哪个好?”我回答说:“世界上先有著作堆积,然后有书籍,有了书籍之后才出现考据。著书立说是从三代时的六经开始出现的,而考据则从汉代、唐代注疏开始的。明白了两者出现的先后顺序,就可以知道两者的优劣。著作就像水,可以自己汇成江海;而考据则像火,必须依靠柴薪才能继续燃烧。‘著书立说的人可以称为才智非凡的人’说的是词章;‘解说作注的人可以称为聪明通晓的人’说的是考据。”
六二、一诗一典故
【原文】
怀古诗,乃一时兴会所触,不比山经地志,以详核为佳。近见某太史《洛阳怀古》四首,将洛下故事,搜括无遗,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编凑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处。因告之曰:“古人怀古,只指一人一事而言,如少陵之《咏怀古迹》,一首武侯,一首昭君,两不相羼也①。刘梦得《金陵怀古》,只咏王溶楼船一事,而后四句,全是空描。当时白太傅谓其‘已探骊珠,所余鳞甲无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岂王溶一事?而刘公胸中,岂止晓此一典耶?”
【注释】
①相羼:相互掺和。羼:羊杂处在一起。
【译文】
怀古诗是一时触动灵感、兴致所至而作,与山经地志的详细考据不同,近来看到某太史的四首《洛阳怀古》诗,将有关洛阳的典故全部搜罗,没有遗漏,以至有一首诗中,使用典故竟达七八处之多。它们拼凑编撰在一块儿,拖沓呆滞,令读者心中茫然,不知作者用意何在。于是我告诉他说:“古人写怀古之诗,只是以一人一事而发感慨以写情怀,如杜甫的《咪怀古迹》,一首是写武侯诸葛亮的,一首是写王昭君的,两者互不掺杂。刘禹锡的《金陵怀古》,只咏王溶楼船一件事,而后面四句,全是空写。当时白居易说他‘已得精妙之处,所剩部分都是细枝末节。’说得真是极其精辟!若不是这样,那金陵典故又何止王溶一事?而刘禹锡胸中,岂只知晓这一个典故!”
六三、诗不可分唐宋
【原文】
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亦犹道者,人人共由之路,而宋儒必以道统自居,谓宋以前直至孟子,此外无一人知道者。吾谁欺?欺天乎?七子以盛唐自命,谓唐以后无诗;即宋儒习气语。倘有好事者,学其附会,则宋、元、明三朝,亦何尝无初盛中晚之可分乎?节外生枝,顷刻一波又起。《庄子》曰:“辨生于末学。”此之谓也。
【译文】
诗分为唐诗宋诗,到现在人们还恪守这种分法。他们不知道诗是人性情的展现;唐宋,是皇帝的国号。人的性情,怎么能因为国号而转移呢?道统之学,是人人共同可以研究的学问,但宋儒以道统自居,说宋代以前直到孟子,没有一个知道的。欺骗谁啊?欺骗天吗?七子自称得到了盛唐诗的真谛,说唐代以后没有诗,这就是宋儒的习惯语气。倘若有好事的人,学他们穿凿附会,那么宋、元、明三个朝代,又何尝没有初盛中期晚期的分别呢?节外生枝,不久又会掀起一阵风波。《庄子》说:“辩论产生于琐碎的小学问中。”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六四、八股与作诗
【原文】
时文之学,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七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郭甚喜,自夸眼力之高。后与程鱼门论及之,程亦韪其言①。余曰:“古韩柳欧苏,俱非为时文者,何以诗皆流贯?”程曰:“韩、柳、欧、苏所为策论应试之文,即今之时文也。不曾从事于此,则心不细,而脉不清。”余曰:“然则今之工于时文而不能诗者,何故?”程曰:“庄子有言: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②,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也。今之时文之谓也。”
【注释】
①韪:是,对。
②蘧庐:旅舍。
【译文】
学习现在流行的八股文文风对作诗有害;但是他们暗含的规律又能朴素贯通。我的案头上放着某公诗集一本,这个人有很大的诗名。郭运青侍讲来到这里,读了后,把手横截在第五和第七字之间,说:“诗虽然工整,但气脉不连贯。这个人大概不能作八股文吧?”我说:“是这样。”郭很高兴,夸自己眼力高明。后来与程鱼门论及此事,程也认为他的话有道理。我说:“古之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都不是写八股文的,为何作诗都流畅贯通呢?”程说:“他们所作的策论应试文章,就是今天的八股文。不曾从事于八股文,就会心思不细致,脉络不清晰。”我说:“然而今天却有精通八股文却不会作诗的人,为什么?”程说:“庄子说过:仁义,就像先王的旅舍,可以进去过夜,但不能长久居住。这就是说的今天的八股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