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37
相提并论,诗题各有各的境界,各有各的宜称。杜少陵的诗,光焰万丈,然而也写有”香雾缭绕着湿湿的黑发,清辉照着玉一样的长臂“、”纷飞的蝴蝶原本互相追逐,并蒂的芙蓉原本成双成对“;韩退之的诗,出口语气很硬,然而也写有”银烛还未燃尽,窗户已透出曙光,美女喝醉酒坐在那里增添了春色“。这些诗句又何尝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呢?《东山》诗说:”他赞赏新的,对旧的又如何呢?“周公大圣人,也善于开玩笑。
四七、作诗六疾
【原文】
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①,剌刺不休者②,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古董开店。
【注释】
①叠韵:写诗重用前韵。亦称”次韵“、”和韵“。次韵:和人的词并依照原诗用韵的次序。
②刺刺:多话的样子。
【译文】
利用韩愈、杜甫的名声凌驾在别人之上,自己却粗脚笨手,这叫做依仗权贵门第来走路;模仿王维、孟浩然来显示自己清高,但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是贫困低贱的骄人;张口就说盛唐以及用古人韵的现象,称为木偶演戏;故意走宋朝人冷僻路子的现象,称做乞丐搬家;喜欢叠韵次韵,喋喋不休,称为村妇唠叨;一字一句,都注明来历的现象,称为开古董店。
四八、古体与近体
【原文】
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盖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今人动轻近体,而重古风,盖于此道,未得甘苦者也。叶庶子书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知言哉!
【译文】
作古体诗,最迟不过两日,便可得到好的构思;作近体诗,有人十天都写不成一首,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因为古体诗要求宽余,可以使才气发挥,而近体诗的妙处,在于不多用一个字,就自得风流。灵感不来,使尽人力也没有办法。现在的人动辄轻视近体诗而重视古体诗,大概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体会到其中的甘苦。叶书山说:”你所说的虽然有道理,但人们所花功夫没有达到极点,那么灵感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虽然说写诗靠灵感,但也必须从人力中求得。“这话有道理啊!
四九、诗家各有所宜
【原文】
诗人家数甚多,不可硁硁然域一先生之言①,自以为是,而妄薄前人。须知王、孟清幽,岂可施诸边塞?杜、韩排奡②,未便播之管弦。沈、宋庄重,到山野则俗。卢仝险怪,登庙堂则野。韦、柳隽逸,不宜长篇。苏、黄瘦硬,短于言情。悱恻芬芳,非温、李、冬郎不可。属词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业已传名而去③。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虽才力笔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强;然宁藏拙而不为则可,若护其所短,而反讥人之所长,则不可。所谓以宫笑角,以白诋青者,谓之陋儒。范蔚宗云:”人识同体之善,而忘异量之美,此大病也。“蒋苕生太史《题随园集》云:”古来只此笔数枝,怪哉公以一手持。“余虽不能当此言④,而私心窃向往之。
【注释】
①硁硁:击石声。形容浅薄固执。
②奡:矫健。
③业已:已经。
④当:适应,与之相称。
【译文】
诗家派别很多,不可以局限于一家的言论、自以为是,狂妄地鄙薄前人。应该知道,王维、孟浩然的诗清古幽远,怎么可以用于边塞诗?杜甫、韩愈的诗清脆悠扬,但未必就适合用管弦传唱。沈俭期、宋之问的诗庄重典雅,但用到山野就显得俗气。卢仝的诗险峻怪异,进入庙堂就显得粗野。韦庄、柳永的诗隽逸,不适宜写长篇。苏轼、黄庭坚的诗瘦硬,不擅长抒情。缠绵悱恻的意境非温庭筠、李商隐不可。用词来叙事,非元稹、白居易不可。古人各成一家,名声已经传播开来。后来的人不得不兼容综合他们各自的优点,依题目行事。虽然存在才能和风格上的差异,但各有所长,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学习他人。宁肯藏拙、不勉强模仿是可以的,假若掩护自己的短处,而讥讽他人的长处,就不行了。所说的以宫韵笑角韵,以白色诋毁青色的人,被称为浅陋的儒士。范蔚宗说:”人们认识到同类物体的好处,而忘记了不同事物的美,就是大毛病啊。“蒋苕生太史《题随园集》上说:”自古以来,这样的笔都只有几支,奇怪您怎么用一只手就把它们全拿下了。“这句话所说的情况虽然不适合我,但我心里暗暗向往。
五○、古诗各有祖述
【原文】
古人门户各自标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台新咏》、温、李、西昆,得力于《风》者也。李、杜排霁,得力于《雅》者也。韩、孟奇崛,得力于《颂》者也。李贺、卢仝之险怪,得力于《离骚》、《天问》、《大招》者也。元、白的七古长篇,得力于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力于庾子山及《孔雀东南飞》诸乐府者也。今人一见文字艰险,便以为文体不正。不知”载鬼一车“,”上帝板板“,已见于《毛诗》《周易》矣。
【注释】
①祖述:效法前人的行为或学说。
【译文】
古时诗人派别各自标新立异,但也各自有所继承。如《玉台新咪》、温庭筠、李商隐、西昆诗派,得力于《风》。李白、杜甫诗风矫健,得力于《雅》;韩愈、孟浩然诗风奇崛,得力于《颂》。李贺、卢仝诗风险怪,得力于《离骚》、《天问》、《大招》。元稹、白居易的七古长篇,得力于初唐四杰。而四杰又得力于庾信及《孔雀东南飞》等乐府诗。现在的人一看见文字艰险的诗,就以为文体不正。殊不知”载鬼一车“和”上帝板板’在《毛诗》、《周易》里就可见到了。
五一、诗的朴淡与巧浓
【原文】
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譬如大贵人,功成宦就,散发解簪,便是名士风流。若少年纨绔①,遽为此态,便当笞责②。富家雕金琢玉,别有规模③;然后竹几藤床,非村夫穷相。
【注释】
①纨绔:古代贵族子弟的华美衣着。
②笞:鞭打。
③规模:气度。
【译文】
诗歌应该追求朴实而不是巧妙,然而必须于朴实无华中见大巧妙。诗歌应该淡雅而不应该浓艳,然而必须是浓艳之后显出的淡雅。就好此大富大贵之人,在他建立了功名、做了大官之后,便散开头发、解下簪子,这时显示出的就是名士风流。假若纨绔子弟也作这种姿态,就应当遭到鞭打责备。富贵之家,雕金琢玉,非常气派。若再摆上竹制藤床,显出的就不是村夫的贫穷景象。
五二、评牡丹诗
【原文】
牡丹诗最难出色,唐人“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不如“嫩畏人看损,娇疑日炙消”之写神也。其他如:“应为价高人不问,恰缘香甚蝶难亲”,别有寄托;“买栽池馆疑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别有感慨。宋人云:“要看一尺春风面。”俗矣!本朝沙斗初云:“艳薄严妆常自重,明明薄醉要人扶。”裴春台云:“一栏并力作春色,百卉甘心奉盛名。”罗江村云:“未必美人多富贵,断无仙子不楼台。”胡稚威云:“非徒冠冕三春色,真使能移一世心。”程鱼门云:“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负东风是此花。”此数联,足与古人颉颃①。元人《贬牡丹诗》云:“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晁无咎《并头牡丹》云:“月下故应相伴语,风前各自一般愁。”
【注释】
①颉颃:鸟飞上为颉,飞下为颃,引申为不相上下,互相抗衡。
【译文】
牡丹诗最难写得出色,唐人“国色似乎早晨酒醉未醒,天香夜晚沾染了衣裳”的句子,比不上“嫩得怕人看一眼便损坏,娇得怀疑太阳一晒就消失”写得传神。其他如:“因为价高没人过问,就像香得连蝴蝶也难以亲近”,这一句别有一番寄托;“买来栽在池馆中担心没有适合的地方,能看到的子子孙孙又有几代”,这一句别有一番感慨。宋朝人说:“要看一尺春风面。”这一句就太俗了!本朝的沙斗初说:“美艳浅薄,但经常装扮严整自重,明明没有醉酒却要人搀扶。”裴春台说:“合力展示明媚的春光,百花甘心为它的盛名作出陪衬。”罗江村说:“大多数美人不一定就富贵,从来没有仙子不登上楼台。”胡稚威说:“不只要冠盖三春的景色,真的能使人一世倾心。”程鱼门说:“能教北方也成为香艳的世界,不辜负东风的正是这种花。”这几联,足以和古人相抗衡。元朝人写《贬牡丹诗》说:“枣花虽小但能结果,桑叶虽粗但能转化成丝。只有牡丹开得像斗一般大,不能成一事就凋谢了。”晁无咎《并头牡丹》说:“月光下本应相互作伴谈心,东风吹来各自都有同样的忧愁。”
五三、余好书之癖
【原文】
余少贫不能买书,然好之颇切。每遇书肆,垂涎翻阅,若价贵不能得,夜辄形诸梦寐。曾作诗曰:“塾远愁过市,家贫梦买书。”及作官后,购书万卷,翻不暇读矣。有如少时牙齿坚强,贫不得食;衰年珍羞满前,而齿脱腹果①,不能餍饫②,为可叹也!偶读东坡《李氏山房藏书记》,甚言少时得书之难,后书多而转无人读,正与此意相同。
【注释】
①腹果:即果腹,吃饱肚子。
②餍饫:饱食,饱足。
【译文】
我小的时候十分喜欢书,却因家贫而无法买书。每次经过书店,都垂涎翻阅,假如价格太贵买不起,晚上就连做梦都想着它。我曾作过这样的诗:“私塾太远所以害怕路过集市,家里贫穷连作梦都想买书。”等做了官之后,买了许多书,反而没有时间读了。这就好比年少时牙齿坚固,但家穷没东西可吃;年老时面前摆满了山珍海味,却牙齿脱落,不能尽兴大吃,实在是可叹啊!偶尔读苏轼的《李氏山房藏书记》,也大言小时候得书艰难,后来有许多书反而没有人读了,这正和我的情况相同。
五四、庸师妄评真才子
【原文】
某太史掌教金陵,戒其门人曰:“诗须学韩、苏大家;一读温、李,便终身入下流矣。”余笑曰:“如温、李方是真才,力量还在韩、苏之上。”太史愕然。余曰:“韩、苏官皆尚书、侍郎,力足以传其身后之名。温、李皆末僚贱职,无门生故吏为之推挽;公然名传至今,非其力量尚在韩、苏之上乎?且学温、李者,唐有韩偓,宋有刘筠、杨亿,皆忠清鲠亮之人也。一代名臣,如寇莱公、文潞公、赵清献公,皆西昆诗体,专学温、李者也,得谓之下流乎?”
【译文】
某太史在金陵掌教,告诫他的门人说:“写诗必须向韩愈、苏轼这样的大家学习,如果读了温庭筠、李商隐的作品,便终生陷入下流了。”我说:“像温庭筠、李商隐这样的人才是真才子,才力还在韩愈、苏轼之上。”太史对此十分惊愕。我说:“韩愈、苏轼做官都做到了尚书、侍郎,影响力足以使他们身后传名。温庭筠、李商隐都只当过卑微的小官,没有门生及前任官吏为他们推荐,居然名声流传到今天,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才力还在韩、苏之上的缘故吗?而且,学习温、李的人,唐朝有韩偓,宋朝有刘筠、杨亿,他们都是忠义正直、高风亮节的人。一代名臣,像寇莱公、文潞公、赵清献公,都是西昆诗体诗人,他们专门学习温、李,怎么能说温、李的诗属于下等呢?”
五五、小说演义不可入诗
【原文】
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说演义语也,何可入诗?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语,被毛西河诮其无稽;终身惭悔。某孝廉作关庙对联,竟有用“秉烛达旦”者。俚俗乃尔,人可不学耶?
【译文】
崔念陵进士,作诗的才能很好。可惜写有五古诗一篇,是关于责怪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的。这是小说演义的题材,怎么可以写入诗歌中呢?何屺瞻作札记,有“生瑜生亮”的话,被毛西河讥笑为无稽之谈,以至终生惭愧后悔。某位孝廉为关公庙作对联,竟然用有“秉烛达旦”的话。俚俗到这种程度,难道人们应该学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