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37
鲛绡贵薄。以一物论: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耶?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犹之论交,谓深人难交,不知浅人亦正难交。
【译文】
现在的人评论诗歌,动不动就以厚重的诗为贵,以单薄的诗为贱,这是轻信他人的话。他们不知道诗歌宜厚重也宜单薄,只以恰到好处为准。用两种事物来说:狐狸皮做的大衣以厚实为珍贵,鲨鱼皮纺的丝以轻薄为贵。用一物来说:刀背以厚为贵,刀锋以薄为贵。何以见得厚的就一定珍贵,薄的就一定低贱呢?古人写的诗,杜甫似乎厚重,李白似乎单薄;李商隐似乎厚重,温庭筠似乎单薄。但是他们都是名家。好比论人的交情,说高深莫测的人难于交往,却不知道低贱浅薄的人也恰恰难于交往。
三三、作诗与通经
【原文】
陆陆堂、诸襄七、汪韩门三太史,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或诵诸诗:”秋草驯龙种,春罗狎雉媒。“”九秋易洒登高泪,百战重经广武场。“差为可诵,他作不能称是。相传康熙间,京师三前辈主持风雅,士多趋其门。王阮亭多誉,汪钝翁多毁,刘公戬持平。方望溪先生以诗投汪,汪斥之。次以诗投王,王亦不誉。乃投刘,刘笑曰:”人各有性之所近,子以后专作文不作诗可也。“方以故终身不作诗。近代深经学而能诗者,其郑玑尺、惠红豆、陈见复三先生乎。
【译文】
陆陆堂、诸襄七、汪韩门三位太史,拥有渊博的经学知识,但他们所作的诗大都艰深晦涩,这类学者的诗,读来令人不欢畅。有人读诸襄七的诗:”秋天的野草驯养了龙种,春天草木茂盛的原野给山鸡当上了大媒。“”在秋天登高容易洒下泪水,身经百战后再次经过广武场。“这些勉强还可以读,其他作品都不行。相传康熙年间,京都的这三位前辈主持风雅,很多士人登门拜访。王士祯受到许多赞誉,汪钝翁受到不少诋毁,刘公戬毁誉参半。方望溪先生将诗投给汪太史,汪斥责了他,他又投给王士祯,王也认为不好,于是投给刘公戬,刘笑着说:”人与人都有性情接近的地方,你以后可以只写文不写诗。“方望溪因此终生不写诗。近代熟悉经学而又能写诗的,大约只有郑玑尺、惠红豆、陈见复三位先生吧。
三四、明七子与王阮亭
【原文】
或问:”明七子模仿唐人,王阮亭亦模仿唐人,何以人爱阮亭者多,爱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击鼓鸣钲,专唱宫商大调,易生人厌。阮亭善为角徵之声,吹竹弹丝,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虽无性情,尚有气魄。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悦中人,而不能牢笼上智也。“
【译文】
有人问:”明代七子模仿唐朝人,王士祯也模仿唐朝人,为何喜爱王士祯的人多,而喜爱七子的人少呢?“我告诉他说:”七子写诗像敲鼓打钲,专唱宫商大调,容易使人生厌,阮亭擅长用角徵的音阶,好像吹竹弹丝,容易入耳。但是七子中像李崆峒,虽然没有性情,还是有气魄的。王士祯在气魄和性情上都有不足的地方。这是他之所以能够取悦一般人,而不能感动那些有大学问的人的原因。“
三五、论《声调谱》
【原文】
近有《声调谱》之传,以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为秘本。余览之,不觉失笑。夫诗为天地元音,有定而无定,到恰好处,自成音节,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试观《国风》、《雅》、《颂》、《离骚》、《乐府》,各有声调,无谱可填。杜甫、王维七古中,平仄均调,竟有如七律者;韩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缚之也。倘必照曲谱排填,则四始六义之风扫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国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译文】
近来流传《声调谱》,认为是从王士祯那里传下来的,写七古诗的人将之奉为秘本。我看后不觉失笑。诗是天地发出来的声音,有没有定数,要看是不是恰到好处。如恰到好处,音节自然形成,这其中的微妙之处,是不能用嘴巴说出来的。试看《国风》、《雅》、《颂》、《离骚》、《乐府》,都有各自的声调,但无曲谱可填。杜甫、王维的七古诗中,平仄均匀调和,就像是七律诗似的;韩愈的诗有时七字都是平声,有时七字都是仄声;王士祯的诗却不能用四字仄三字平的惯例来约束的。假如一定按照曲谱排填,那么四始六义的风格扫地了。此是王士祯的七古诗,所以像杞国的伯姬,不敢往别处挪动半步。
三六、诗的悟性
【原文】
诗虽小技,然必童而习之,入手先从汉魏六朝,下至三唐两宋,自然源流各得,脉络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狭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亦知此四家者,岂浅学之人所能袭取哉?于是专得皮毛,自夸高格,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书》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作诗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视其人之天分耳。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
【译文】
写诗虽然是雕虫小技,但是必须从孩童时候开始学习。从汉、魏、六朝开始着手,下到三唐、两宋,自然能掌握各派的源流,且脉络分明。现今的士大夫,已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时下流行的八股文上了,当官之后,羡慕诗名而勉强去写,又钦慕大家的名气而直接借取。于是,人们所读诗文,宋诗不是苏轼的就是黄庭坚的,唐诗不是韩愈的就是杜甫的,除此之外再不看其他人的诗。我们也知道,这四人的诗岂是粗浅学习之人所能学得来的?他们只懂得了皮毛就自夸风格很高,终生引以为自豪,而不懂得作诗的深刻道理。《书》上说:”德行上没有固定的老师,只应该主要把善当作老师。“子贡说过:”为何不向老师学习?然而哪里又有固定的老师呢?“这也是作诗的关键所在。陶元藻说:”先生所说固然有道理,然而也要依各人的天分而定。对诗有悟性的人,虽到中年之后才学,也可以成为名家;和诗缘份浅的人,虽然从孩童时开始学起,也没有益处。磨铁可以成针,磨砖却不可以成针。“
三七、一字之师
【原文】
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余祝尹文端公寿云:”休夸与佛同生日,转恐恩荣佛尚差。“公嫌”恩“字与佛不切,应改”光“字。《咏落花》云:”无言独自下空山。“邱浩亭云:”空山是落叶,非落花也;应改’春‘字。“《送黄宫保巡边》云:”秋色玉门凉。“蒋心余云:”门字不响,应改’关‘字。“《赠乐清张令》云:”我惭灵运称山贼。“刘霞裳云:”称字不亮,应改’呼‘字。“凡此类,余从谏如流,不待其词之毕也。浩亭诗学极深,惜未得其遗稿。
【译文】
作诗时如能碰到一字之师,便像红炉点雪,有说不出来的快乐。我为尹文端公祝寿时写过”休夸与佛同生日,转恐恩荣佛尚差“。尹公嫌”恩“字与佛不切近,应该改为”光“字。《咪落花》里有:”无言独自下空山。“邱浩亭说:”空山里有落叶,而不是落花,应改为’春‘字。“《送黄宫保巡边》中有:”秋色玉门凉。“蒋心余说:”’门‘字不气魄,应改为’关‘字。“《赠乐清张令》中写道:”我惭灵运称山贼。“刘霞裳说:”’称‘字不响亮,应改为’呼‘字。“大凡这种事,我从谏如流。浩亭诗学造诣极深,可惜没有得到他的遗稿。
三八、自来与力构
【原文】
萧子显自称:”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此即陆放翁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构思,闻人声则怒;陈后山作诗,家人为之逐去猫犬,婴儿都寄别家。此即少陵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废。盖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
【译文】
萧子显自称:”凡是我的著作,都很少花心思;必须等它们自己找上门来,我不花力气去构思。“这就是陆游所说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啊。薛道衡在床上构思,听到人发出声响就生气;陈后山作诗时,家人替他把猫狗赶走,小孩都寄养到别人家里。这就是杜甫所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这两种作诗的境界都不可偏废,因为诗有自然产生的,有从人的巧妙构思中得来的,不可固执地只从其中一种方法中求得。
三九、诗文用字
【原文】
诗文用字,有意同而字面整碎不同、死活不同者,不可不知。杨文公撰《宋主与契丹书》,有”邻壤交欢“四字。真宗用笔旁抹批云:”鼠壤?粪壤?“杨公改”邻壤“为”邻境“,真宗乃悦。此改碎为整也。范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记》,初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旋改”德“为”风“字,此改死为活也。《苟子》曰:”文而不采。“《乐记》曰:”声成文谓之音。“今之诗流,知之者鲜矣!
【译文】
作诗写文章时的用字,有的意思相同,但是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有完整和零碎、呆板与灵活的区别,对于这种情况不可不知。杨亿撰写《宋主与契丹书》,里面有”邻壤交欢“四个字。宋真宗用笔在旁边批注说:”鼠壤?粪壤?“杨公改”邻壤“为”邻境“,真宗才高兴。这是改碎为整的例子。范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记》,开始是这么说的:”先生之德,山高水长。“后来将”德“字改为”风“字,这是将死改活了。《荀子》上说:”文而不采。“《乐记》上说:”声成文谓之音。“现今的诗歌流派,知道这些的人很少了!